《当我成了渣攻的工具人女友[穿书]》作者:钱满满 文案: 这是一个#炮灰女配抢了渣攻的男主剧本并自行称王称霸#的故事。 离暮雪穿到了一篇耽美追妻火葬场文里,成为了帮渣攻当上掌门、又被他始乱终弃最终受尽凌-辱自缢而亡的炮灰女配。 问:什么样的女配最惨? 离暮雪:谢邀。对象爱的人不是你也就罢了,他爱的甚至不是女人。而你,只是他成功路上的一个辅助工具人。 看着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人的闪亮宝座,看着这珍宝丰饶的秀丽江山,看着各大门派里模样俊俏的少年郎,离暮雪勾唇一笑: 自己当这修真界的主宰,它不香吗? 玹瑛城全派上下发现掌门的掌上明珠、他们的师姐变了。修为猛进,对战泱泱魔修时毫不露怯,大杀四方。 挑选掌门继承人那日,她当场提剑将获胜的青梅竹马大师兄一顿暴打,剑锋指着对方咽喉,放言:“你的天下,我要了。” 被暴打的叶重北:怕不是有病? 其他青年俊秀:突然心动。 【小剧场】 穿书前—— 叶重北: (指着主角受):我爱人。 (指着女配们):我红颜知己。 (指着男配们):我小弟和手下败将。 (指着整个修真界):这是老子打下的江山! 他看向离暮雪的牌位:而她,是我的亡妻。 穿书后—— 离暮雪: (指着主角受):我小弟。 (指着女配们):我迷妹。 (指着男配们):我迷弟。 (指着整个修真界):这是老娘抢过来的江山。 她看向叶重北:而他,是什么用都没有的垃圾。 排雷: ①本文女主升级流向,感情线弱,结局独美 (注:感情线弱不等于没有感情线,所以麻烦不要问我为啥不去无CP频,鞠躬了) ②女主万人迷属性,金手指粗 ③男配们日常“追爱不成反被揍”,单箭头多 ④有BL内容,雷者慎入! ⑤渣攻依然很狗,双重火葬场 ⑥感情流作者试图向剧情流靠近的产物,大概率是篇爽文 内容标签: 女强 爽文 古代幻想 异想天开 搜索关键字:主角:离暮雪 ┃ 配角:叶重北,玉云琅,归不弃,萧寂,裴子夜,洛星渊 ┃ 其它:下一本仙侠《师门上下都说我活不长了》 一句话简介:问汝何不当女王? 立意: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第1章 东林之乱(一) 所有的气运和机缘都是…… 天地之间白雪皑皑,如同棉絮一般的雪大朵大朵地坠落,将整座山头都覆盖于一片苍茫的炫目的厚厚的白之下。连绵起伏的山在纷扬大雪中变得不可见了,千鸟飞绝,人踪尽灭,唯有雪落下的沙沙的声响连成了一片,空谷传响。 这一片山脉属玹瑛城界内,在这场雪中看起来广袤无垠,置中的山顶上殿宇巍峨,威严震撼不可逼视,沉默肃穆地散发着修真界第一大派的气势。 时辰还早,玹瑛城城门紧闭。然而城门口却突兀地有一团被厚雪覆盖住了的凸起静静地躺在那儿,仿佛是谁匆匆之下随手扔下的一件弃物,无声无息,已然看不出原貌。 一夜的大雪。 临近天亮的时候,雪稍稍小了一些。扫路的外门弟子降下横木推开城门,打着哈欠准备去扫山路。在朦胧的曦光下,他没来得及看清路就在跨出门槛的时候被绊了一记,差点从山路上栽下去。 “这什么东西啊?”他有些疑惑地踢了一踢出现在门口的这个障碍物,感受到足尖似乎有皮肉的触感。他被吓了一跳,左右看看没有人可以帮忙,只能大着胆子弯腰下去,用手里的扫帚小心翼翼地拍开了这个障碍物上面厚厚的积雪。白雪之下,是两条苍白冰冷的裸-露的腿,冰肌玉骨的,却遍布狰狞伤痕。 这年纪不大的弟子见状一声低呼,越发感到心惊。他抖着手探到另一头,慢慢地清掉了那发着莹莹寒光的雪沫子,露出乌黑凌乱的发丝包裹下的一张脸。 雪下之人双目紧闭,脸色青白,似是已经没了呼吸。只是待看清她的面容时,这名外门弟子却骤然惊惶大喊起来:“师姐!快来人呐是暮雪师姐——!” 叫喊声响彻山间,带得山头的积雪忽然滚滚落下,轰隆隆的,轻薄雪花飞舞凌乱,倒灌上天。 更多惊慌的声音一遍遍地呼唤起来:“师姐!师姐快醒醒!师姐!暮雪师姐!” 焦急又清晰。 离暮雪眉头倏然一动,猛地睁开眼来。 眸底冷光迸发的瞬间,她的意识还没清醒,但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枕边本命剑“碧雪”铮然出鞘,破风而过,穿透门板擦着门外人的脸颊一剑钉在了墙上,削断了对方的几根发丝,而脆弱的两块门板也在同一时间轰然倒塌。“哐”地一声砸在了地上,带起了一阵木屑与尘土。 身后墙面上的剑锋还在嗡鸣,发着不近人情的苍凉的寒光。被这一出吓到了的人眼神都是失焦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死了。直到屋里面色冷然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一抬手,莹亮冰冷的剑再次回到她手中进鞘。她抬眸向他扫视过来,他才猛然提了一口气,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 “师师师师师姐……”来人名叫林苍陆,是玹瑛城的弟子,十七八岁的年纪,短短片刻从鬼门关绕了一圈,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抖着声音叫离暮雪,心说师姐的起床气可真是严重啊…… 只是他不知道,刚刚那电光火石之间,如果不是从梦魇中惊醒的离暮雪意识回转得快,在中途将剑锋所指的方向偏了几寸,此时他早已身首异处。 林苍陆发呆的一会儿工夫,屋内的离暮雪已经走到了门口。 他们所处的是一间客栈,生意冷清,闹出了这么大的响动也没有引起别的人关注。离暮雪额头还有细微的冷汗,整个人的情绪并不太妙,看起来倒像真的同林苍陆说的“起床气严重”。她踩着倒塌的可怜门板,正好有过道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照亮了她半张姣好冷艳的脸和清冷透亮的眸子,照亮了她抿得平直的嘴角,也让她显得越发冷淡疏离不可接近。 她是和衣而卧的,身上月色的衣服苍凉冷白,手中的碧雪剑也苍凉冷白,林苍陆被这扑面而来的寒气逼得倒退了一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脑子就卡壳了。 直到离暮雪淡声开口,问他:“何事?” 林苍陆才“啊”地反应过来,想起自己急急跑来找离暮雪的原因。 “回师姐,半柱香前我们听见后院里传来惨叫,等到我们赶过去的时候,看到店小二昏迷倒在地上,另外有一道黑影在我们出现之前逃走了,曹师兄已经带人去追了。”他见离暮雪在他话音落下后皱了下眉,神情不由也变得有些严肃,声音都压低了:“师姐,那黑影速度非常快,要不是曹师兄反应迅速,我们当即就已经看不见它影子了。师姐,你说……这得是个什么妖怪啊?” 林苍陆在担心此行凶险,但离暮雪那一皱眉,却只在想:店小二惨叫得把所有人都惊醒,但自己竟完全没有察觉,实在不应该。 她没回答林苍陆的问话,只听他说完了事情原委,又问清楚店小二如今已经被送回房,此行的其余几人都守着,便应了一声,让林苍陆先走,说自己稍后就过去。 林苍陆闻言应声后下了楼。离暮雪又在门口站了片刻,才反身折回屋内。 将剑搁在桌上,借着如水月光,离暮雪看着手心还没消下去的淡淡的指甲嵌过的痕迹,想到刚才那一再重复的挣脱不了的梦境,她不爽地拧起了眉,眼里寒光再次凝聚。好半晌,她才把这股厌恶的情绪给压了下去,然后合了合眼,轻轻叹了口气。 她是穿书来的,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她便成了离暮雪。修真界第一大派玹瑛城掌门独女,掌上明珠,风姿清绝,如星如月,是城中所有弟子的师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合该是真正的天之娇女。 ——若不是一个死状凄惨的炮灰女配的话。 她穿的是一本追妻火葬场耽美文,主角攻是玹瑛城的大弟子叶重北,跟她青梅竹马。原著中,离暮雪从小就爱慕叶重北,在叶重北的花言巧语里,她以为对方也一样爱她。于是她利用自己掌门独女的身份给叶重北争取了许多获得机缘的机会,她帮助叶重北得到了掌门之位,并且如愿嫁给了他。 十里红妆,修真界所有门派都前来祝贺,她以为她会是这世上最幸福最幸运的女人。然而在与叶重北颠鸾倒凤的那个时刻,喝醉了的叶重北嘴里唤着的人却不是她。不仅不是她,而且还是一个男人,名叫“玉云琅”。那一刻的离暮雪懵了,震惊,茫然,嫌恶,恶心,然后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新房,才明白宴席上那些窃窃私语与看好戏的偷笑,原来都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么个人跟叶重北有过一段情,只有她不知道。她也是自那之后才知道对方也曾如她一样深爱叶重北,只是从来未曾被百花簇拥的人渣珍惜。 可她是那么爱这个人渣,她觉得既然他从未珍惜过玉云琅,那么哪怕他错口将她喊成了“琅儿”,她也可以不在意的;他只要以后都能在自己身边,她可以不在乎他的曾经的。可是,叶重北在得知他与玉云琅之间的误会都是别人设下的局,在看到玉云琅跟在了另一个人身边并且在看着他时眼里只剩冰冷的时候,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了。他用尽了所有办法想要追回玉云琅,哪怕要倾全派之力去跟对手厮杀。 那时,离暮雪成了整个修真界的笑话。人人都知道叶重北爱惨了玉云琅——那个容貌妖孽如能勾魂的男人,为了追回他,叶重北这样的天之骄子也能卑微到低进尘埃。他们都说,离暮雪只是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摆设罢了。 可离暮雪不信,她天真地相信,叶重北对她是有感情的。于是她去找玉云琅了,她希望玉云琅能够放过叶重北,至少,不要让叶重北那么痛苦。因为在看到叶重北心痛的时候,她也跟着心痛。她才是那个真正低进了尘埃里的人。 然而叶重北得知她去找玉云琅后却勃然大怒,他根本不管她的本意是什么,便骂她是个妒妇。那一刻,叶重北的眼里可曾有一丝对她的爱? 后来,修仙正道跟魔修有一大战。大战之前,离暮雪作为人质被魔修掳走。叶重北为了六界大义没有救她,全然忘了他曾为了追回玉云琅倾玹瑛城全派也不惜,也忘了他手中的权力,都是被他放弃的这个叫做“离暮雪”的工具人替他争取来的。他忘记了他曾对他的师尊做过保证,此生都会用命去守护离暮雪,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于是,离暮雪受尽魔修凌-辱,根骨全毁,修为尽散,又被当做垃圾一样扔回了玹瑛城城门口。厚厚的大雪覆盖之下,她身无寸缕,便也是那样原原本本地将她满身的痕迹暴露在了城中所有人的眼前。 自小被所有人捧在手掌心里呵护的白玉一般的人,以最丑陋不堪的姿态跌落泥淖,碾碎了玹瑛城所有人眼中的光。然后,绝望的离暮雪在竹林深处,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已然破落的生命。 这就是原主的一生。 在她深爱的叶重北眼里,她无非是成功路上的一块供他登高的踏板。而在看客们眼里,他们也都只把所有的关注都放在了身为原著主角的玉云琅身上。他们只站在玉云琅的视角看了他所经历的剧情,他们前期为玉云琅被叶重北伤害而感到不忿,后期又期待着玉云琅将叶重北推进火葬场;他们都希望叶重北越卑微越好,都希望他能跪舔得更厉害一点。至于离暮雪,一个不重要的炮灰女配,本不就是为剧情而服务的么?如果没有离暮雪这个工具人的存在,哪能表现出渣攻有那么渣? 而若是没有穿书这一出,离暮雪也同所有看客一样,不会去想到原主的命运究竟有多惨,也不会去想象在作者寥寥带过的那些定了原主结局的内容里,她到底经历了怎样恐怖的噩梦。 可现在却由不得她不想了。穿书于她而言不是坏事,对一个本已死去的人来说,这分明是上天的恩赐——更何况这个新的的身份已在这个世界里占尽优势。既是恩赐,那么她好不容易重新得到的生命,怎么可以为了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人渣断送?她凭什么要为跟她毫不相干的别人的爱情做出贡献?于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去做? 她既然坐拥着这么好的资源,有这个处于金字塔顶端的身份,她就应该要永远被人仰望,她就应该站在所有人之上,就该让这个世界,成为她自己的掌中之物。 桌上的碧雪剑闪过了一道凛冽的寒芒,离暮雪眯了眯眼睛,冷冷一笑:即便所有的气运和机缘都是属于原著主角的又怎样?抢过来便是了。 第2章 东林之乱(二) 验证方式堪称简单粗暴…… 离暮雪调整好情绪下楼跟众人汇合时,追着黑影而去的曹潜已经回来了。离暮雪跟他在大厅碰到面,他抱拳作揖,叫了一声“师姐”。 修仙之人,根骨分级一般按照“天地人”由优至劣依次分为三等。而其实原主的根骨并不算好,只有地级,再加上她的性格软软弱弱的,这么些年来就只顾着围着叶重北转,满脑子都是小女儿想谈恋爱的心思,没花多少工夫在修炼上,所以导致她虽为众弟子的师姐,但实力平庸,在这群年轻一辈里堪堪只能排在中游。 幸而目前还处于原著剧情的最开始阶段,所有的一切都还没展开,离暮雪有很多的机会去争夺她想要的东西。 她跟原主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原主性子软没主见,胆子又小,是修真界出了名的温室里的花。而她却冷漠心狠,好胜心强又睚眦必报,不信天不信命,只相信自己。她想要的东西,哪怕拼得浑身是血她都要得到,就跟个女魔头一样。大概也是因为她的这点不同,让她在穿到这个世界成为离暮雪的那一刻,就先经历了一番挫骨断筋之痛,而等到她消化了原著的剧情和原主的记忆,她的根骨已经被重塑,淬炼成了天级。 天级根骨在整个修真界也没多少,拥有的人都是大门派里面的天之骄子,众星捧月的那轮月。然而再稀缺也并不是唯一,离暮雪想要的,却正是那个“唯一”。她在之后的三年里拼了命地修炼,实力可怕地飞跃,但她却始终没有办法将根骨淬炼成那超越了“天地人”框架的只存在于先人传记里的超品顶级。 只不过,根骨虽然还没变成那世间仅有,但原本温柔可人的师姐突然变成了修为拔尖的无情“制冷机”,却已经在这个用实力说话的修真界内,让玹瑛城中的弟子们都对离暮雪在尊敬之上又多了一层畏惧。像此时的场合,所有人都唯她马首是瞻,一点都没有不服气。 东林镇是玹瑛城地界内的一个小镇,受玹瑛城庇护,素来安定,但近期却有妖邪作祟。城中担得了事的弟子都不在,正好离暮雪也闭关闭烦了,就主动揽下了这趟活,带了几名需要历练的弟子下山来探个究竟。 他们在镇里呆了有两天了,除了发现大多数的镇民都整日昏昏沉沉的,反应迟钝又记不住事之外,并没有察觉出妖物的气息。只不过谁都没有料到,搜寻了几日都没有搜到踪迹的那邪祟,竟会在今夜突然出来害人。 离暮雪应了曹潜的礼,问他情况如何。曹潜说黑影的行动实在太快,他追到镇门口的时候就已经追丢了。但他还是带着同去的两名弟子往镇外山林里搜了一圈,可惜没有搜到什么线索。 离暮雪本也没有抱太大希望,闻言便点了头,跟他们一起往后院店小二的房里走去。 后院里头,除了店小二还住着客栈老板一家。可惜这一家子都是属于大多数的昏昏沉沉的那一拨的,昏起来了连生意都懒得去做,钱财在睡觉面前也如过眼云烟不值得留恋,日日天还没暗就窝回房里睡了。若不是仅剩的脑袋还机灵着的店小二不想失去工作,在门口逮着个客人就往楼上请,离暮雪一行人都住不进这客栈,当天就被毫无赚钱欲望的客栈老板打发走了。 店小二的住处空间太小,多站两个人都要转不过身来。剩下的弟子们基本也都站在门外守着,他们看到离暮雪四人,都恭恭敬敬地叫了“师姐”、“曹师兄”。离暮雪到了门口立了立没进去,倒是屋里的林苍陆听到外头的动静,回过头来招呼道:“师姐!曹师兄,你回来啦?” 玹瑛城唯二的女弟子陶蓁正在给昏迷的店小二把脉。曹潜他们等在了屋外,就离暮雪迈进了屋,看了一眼床榻上的人,问道:“他怎么样?” 陶蓁将店小二的手搁下了,起身站在了离暮雪身边,回答说:“性命没有大碍,脉象也很平稳。就好像……”她似乎不解,犹疑着朝离暮雪望了望,“好像,只是睡着了。” “你确定他只是睡着了吗?”离暮雪还没说话,林苍陆先瞪大了眼睛嚷嚷起来。他满脸写着不信地指着店小二半张已经浮肿成猪头的脸,嗓门再次加大:“他脸都这样了,你敢说他只是睡着?” 林苍陆转而向离暮雪分析着说:“师姐,我觉得他一定是中毒了!也许再不救他,他的脸就要烂了!脸烂了事小,命丢了事大啊!”语气分外焦急又凝重,非常有修仙正道博爱众生之大义。 离暮雪扫了他一眼,又往床榻走近了一步,没搭腔。 当着离暮雪的面,陶蓁不敢直接冲过去打叽叽喳喳的林苍陆,但也不妨碍她狠狠飞过去了一记眼刀。 听听这是什么怀疑的语气?在师姐面前这么说,是嫌她平常修习得还不够辛苦是吧?陶蓁咬了咬牙,冷声挤出字回嘴道:“他那是摔的!你要是脸朝下摔在井沿上,你也能变成这副猪头样!” 嘶——怪不得在听到惨叫之后又听到了闷闷的“咚”的一声呢。林苍陆闻言忍不住捂了下自己的脸,不敢想象把自己摔成这样得多疼。 他捂着脸又顺着陶蓁的话问离暮雪:“所以他也不一定是被邪祟弄昏迷的,完全有可能是摔昏迷的。是吧,师姐?” 林苍陆的话说完,他跟陶蓁两人就眼巴巴地看着离暮雪给个解答。离暮雪趁着他们斗嘴的时候,已经虚空将店小二从头到脚地探了一遍,检查了他的身体状况。听了林苍陆的话,她便收了手,瞥一眼他俩,淡声回答:“身体确实无碍。不过他不是昏迷,是入了梦魇。” “梦魇?”这话一出,不仅林苍陆和陶蓁表情一愣,屋外的曹潜也露出了两分疑惑。“他好好的人在后院,又没睡着,怎么会突然入了梦魇?” “是那邪祟。”离暮雪道,提着剑立在床边,目光泠泠垂落扫在店小二身上,看起来冷静漠然到不行。“它应该是拥有能控制人精神力的能力,能制造梦魇,在梦魇中夺取人的精力。” “所以师姐的意思是……” 离暮雪眉头动了一动:“若我没猜错,镇民们的反常模样,都是因为被这邪祟夺取了精神力。” 听了这话,这群年纪小的显然都有些无措。既然师姐都这样说了,那一定就这样是了,只不过:“可是我们也没抓住那邪祟,如何验证是否确实是这个原因呢?” “简单。”林苍陆的话问完,离暮雪勾了嘴角答了一声。她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搓了一下,下一刻,他们便见她毫不犹豫地对着店小二就是一掌——“嘭!”法力掀起床上乌漆墨黑的麻布帘帐,直接打入了店小二的眉心。 是不是跟镇民一样都是被夺去了精神力,把人弄醒看看是不是同样的表现不就行了?验证方式堪称简单粗暴。 在这一动作之下,那店小二浑身就抽动了起来,跟羊癫疯犯了一样,震得本就不牢固的床榻都哐哐作响。他们都怀疑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退去人形化出妖怪真身了。半晌,店小二的脖颈猛地扬起,然后就是一阵被扼住了喉咙的抽气,发出了“嗬”的一阵长音后倏然睁开了眼,强行被离暮雪从梦魇里拉了出来。以至于他突然一下子笔直地从床榻上坐起,表现得太过惊悚,把就站在他床头的林苍陆也吓得“啊”了一声,猛地往后一跳。 店小二半张脸脸色煞白,另半张肿起来的脸又红又紫的,配合着他没有焦距的眼睛,就跟鬼一样的,看起来就很瘆人。一时间,他们都没法分辨到底是他的梦魇太过恐怖还是师姐弄醒他的办法太过恐怖,才导致他变成了这副游魂一般的模样。 陶蓁的胆子大,见到他脸色惨白木愣愣地坐着,便在他眼前伸手挥了挥,问他:“你醒啦?你还好吗?” 然而店小二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一样,好半天都没有理睬她。直到陶蓁再次出声,他才顺着她的手臂慢吞吞看向她的脸,看着这漂亮的姑娘,努力地辨认了半天,才艰难地笑了一下,说:“啊……仙女……” 完了,很明显,傻了,傻得都认不得一天要见七八遍的人了。 陶蓁:“……”她默默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才忍住了将店小二另半张完好的脸也打成猪头的冲动。 玹瑛城上下无人不知,虽为玹瑛城弟子中唯一的少女,但陶蓁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夸她长得漂亮,听到了就是一场同门相残。她只想在这群光棍堆里“泯然众人”,越众人越好。 林苍陆没忍住“噗嗤”笑了,又怕挨打,忙憋住了,只有肩膀还一直抖个不停。要不是两人中间还隔着个离暮雪,陶蓁当场就将让林苍陆血溅三丈:笑屁! 门口的曹潜倒是稍微淡定一点,但也是对离暮雪的手段表现出了一定的震惊。见离暮雪把人打醒了就不打算再管地往屋外走来,曹潜跟上了,问她道:“师姐,所以确实是邪祟所为吗?”毕竟他很想说,老人家也常言,把正在做噩梦的人强制弄醒,是有一定概率把人弄傻的。 “嗯。”离暮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应了应,单手负于身后,微眯着眼睛看着屋檐之上光线明亮的弦月。 失去了精神力虽不致命,但人的身体本由精神所控,精力没了,人自然便会感到疲惫,整日昏沉记忆力减退,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致来。只不过,一般的邪祟害人,必定都是直接吸干人的精气。而这东西虽然累及镇中半数以上的百姓,但也只限于夺了他们的精神,养一段时间就能缓过来,并没有真正地伤人性命,不免有些怪异。 行动快速如鬼魅,能制造梦魇夺人精力,但又不至于害人性命……离暮雪眸光一动,喃喃出声:“魇鬼。” 第3章 东林之乱(三) 别问,问就是怕没命。…… 离暮雪说出“魇鬼”二字,正从屋里出来的林苍陆和陶蓁也听到了。“什么是魇鬼啊?” 魇鬼,听名字就知道就是跟鬼一样的东西。外形酷似人,但全身漆黑看不清容貌,也见不得光。它本事不大,所以一般也不会主动去招惹别人。没有定所地游走在人间,喜欢往人多的地方跑,因为它们靠吞食活人的梦境为食。 林苍陆和陶蓁没听说过魇鬼,曹潜倒是知道。他听离暮雪提起,又想到方才去追那邪祟时对方的模样,便也瞬间反应过来了。他向二人大致解释了一下魇鬼的习性,然后林苍陆左想右想想不通,又问道:“那魇鬼既然不会主动害人,为何又突然在镇中引起骚乱?” 这也是离暮雪暂时没有想通的一点。被魇鬼吞食梦境者,第二日确实会有疲乏困倦的感觉,毕竟梦境也是精神的产物。但魇鬼通常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也不会突然大量地吞食多人的梦境,更不至于主动制造梦魇去夺取人的精神力。那么会是什么原因导致它如此反常呢? 离暮雪不说话,院里的玹瑛城弟子们便也不敢出声打扰。他们就围在离暮雪身后,看着她纤瘦又坚毅地站在前头,觉得她的背影都透着一股子的绝情和果断。 师姐的气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强大又可怕的呢?年轻人们第一千八百回发出来自灵魂的提问。 只不过他们想归想了,问是不敢问出口的。最初,他们看到离暮雪实力骤然飞跃,都还会暗地里比较一下师姐的修为在众师兄里能排第几位。但自从那个说了一句“师姐再怎么强,也一定超不过大师兄啊”的弟子被离暮雪当场一剑挑飞,一年多了还只能坐轮椅出行,玹瑛城里就再也没有人敢提起这个话题了。 别问,问就是怕没命。 离暮雪自然不知道身后等着她开口的几人又开始对她的敬仰之情如黄河泛滥。她的睫毛敛了一下,收回思绪开口吩咐道:“明日——” 然而话刚开头,她的目光却倏然一凛。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出了什么变故,她手中的碧雪剑已然挣动出鞘,急速往半空中刺了过去。在同一时间,面色凛冽的离暮雪也骤然飞身而起,于半空中握住碧雪剑剑柄,一剑劈向前方。苍白冷冽的剑气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在不远处的屋顶之上击中了一个黑影。在这一刹那,原本并不明显的黑影曝露在众人的视野之内,并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哀嚎,转身便往后逃窜而去。 “是魇鬼!” 曹潜认出黑影是什么的时候,离暮雪已经追着魇鬼而去。魇鬼的行动如同鬼魅一般,倏然间已经飘至很远。离暮雪紧追其后,速度也不遑多让。眨眼之间,两者已经快要出了玹瑛城众人的视线。 这个时候,曹潜几人也没有闲心去发出诸如“师姐真不愧是师姐,修为比我们高出了一座玹瑛城”之类的感慨。他向另外的弟子吩咐了一句,便跟林苍陆和陶蓁二人一起追着那抹飘逸的雪白身影而去。 虽然被离暮雪击中,但魇鬼的速度却并没有受到影响,大概也是因为察觉到身后穷追不舍的人修为要比之前的曹潜三人高,它逃得还要更快。仅片刻的工夫,离暮雪就已经追着它出了东林镇到了郊外树林之中。 玹瑛城地界内,山脉众多。因灵气充沛,树木长得都又高又密,遮天蔽日的,很适合隐藏身形。 离暮雪跟着魇鬼掠过山林树顶。冷白月光下,浓密的树冠都黑得像是浸了墨,一阵一阵地反射着光。眼看着魇鬼被她追得已经无所遁形,转而往下俯冲过去,想要借住树林的遮掩来躲过追击,离暮雪眼神一变。碧雪剑上划过一道寒光,从她手里挣出,再次向魇鬼刺去,莹亮光芒直接从它身上穿膛而过。 又是一阵尖锐的哀嚎,魇鬼身上散出了一阵黑雾,直直往树林中跌落下去。 碧雪剑在空中绕过一圈,在离暮雪下落到林中地面时回到她的手中。 树林里很安静,连虫鸣鸟叫都没有。因月光被浓密的树荫遮住了大半,树林中光线很暗。薄薄的雾气从地面蒸腾而起,匍匐于地面游动着,让周围的一切越发朦胧。四下无声,离暮雪扫视了一圈都没见到魇鬼的身影,不由眉心一蹙。 也就是一先一后进到树林的工夫,魇鬼又被她所伤,没道理能这么快就消失。 她将碧雪剑握紧了些许,抬步往前迈了一步。 正在这时,她衣角飘动带起的风吹动了脚下的雾气,它们忽然聚齐了起来。慢慢吞吞地,在地面上逐渐变成了白茫茫的浓厚的样子,并跟着离暮雪的步伐悄无声息地向她聚拢过去。 七步。迈了七步,离暮雪便停了下来。她看着变得越发朦胧模糊的四周,看着那些缥缈的雾气已经从地面升到了半空,已经快要遮住从交错的树叶缝隙里残落的银辉,凉薄勾了下嘴角:雕虫小技。 除了制造梦魇之外,魇鬼还有一样能力就是制造幻境。只是它们的实力太弱,无论是梦魇还是幻境,都太容易破解。也就是普通人遇到它们没法奈何,但凡是个修道的,哪怕再半吊子,要破解它们的招数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 而离暮雪偏又正好是个没什么耐心慢慢寻求破解之法的人。于是她半点没犹豫,直接提剑凌空一劈。浩渺剑气夹带着法力,将这阵迷雾轰然劈成了两半。强劲的罡风在树林里席卷而过冲上天,参天的树木也都往两边摇晃着倒去。雾气溃散,树叶簌簌飘落,在地面上覆了厚厚的一层,尽数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随着雾气的消失,虫豸的叫声吱吱地响了起来,在耳边带起了回响。 魇鬼本是借着障眼法躲在距离暮雪不远的树上,想要趁她破阵的时候设法逃脱。却没想到她压根就没打算破,直接一剑把这迷雾幻境给劈了。而没了雾气的遮掩,头顶的树叶也掉的差不多了,魇鬼的身影就又再次露了出来。 它本就已经被离暮雪所伤,此时更加不想跟她正面交战,于是再次往林中更深处逃了过去。 看着魇鬼又想再逃,离暮雪双手变幻掐出法决。碧雪剑在她身前旋转几圈,无数剑影便在她身后出现。她右手猛地往前一推,剑影尽数向着魇鬼刺去。 “去!” 魇鬼行动的速度虽快,但剑影来得更快,顷刻之间就已经到了它的身后。密集的剑影带着冷白莹光,像是一张大网向魇鬼覆盖而去。 就在剑影将要网住魇鬼的时候,另一道黑影从林子另一头闪现,挡在了魇鬼和剑影中间,张口就是一声尖锐的鸣啼。 “师姐!” 曹潜三人刚循着动静追赶上来,就听到了这声刺耳的鸣叫。声音入耳,就像是细密的针尖在往脑海里钻,三人都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看着脚下的地面都像是在晃动。 “快捂耳!”曹潜喊道,跟林苍陆和陶蓁死命地将耳朵捂了起来,才堪堪稳住心神。 精神力控制。 离暮雪眉心皱起。她合了合眼封住了自己的听感,借着剑影的光亮看清了挡在魇鬼身前的那个突然出现的黑影——那是,另一只魇鬼。 新加入的这只魇鬼身形要比之前那只更加高大,实力也要更强。它这一声鸣啼,其中蕴含的力量挡住了剑影的攻击。仿佛两种力量对峙着,剑影被定在了距离它头顶几寸的半空中。 其实也就短短片刻,但也就是这么一耽搁,之前的那只魇鬼已经成功逃脱。 离暮雪不悦地半眯了下眼睛,足下一踏,提剑就朝这只更强大的魇鬼攻去。 因被声波震到了的眩晕感已经过去,曹潜三人看着离暮雪和魇鬼交战,看着碧雪剑冷白的剑光不时在周围闪现。在离暮雪再次将魇鬼逼回原点的时候,林苍陆对着她喊了一声:“师姐!我来帮你!”抽出本命剑就飞身向魇鬼刺了上去。 见状,曹潜和陶蓁也提剑上去帮忙了。 三个年轻人接替了离暮雪的位置将这只魇鬼困在了中间,离暮雪便收手回了地面,将碧雪剑收回了鞘中。 魇鬼危害性不强,加上也并没有真正地害了人命,离暮雪的本意也并不是要消灭它们。魇鬼虽然跑得快,但只要拖住了它的脚步,这三个年纪小的对付它也绰绰有余,正好也让他们练练手。 于是离暮雪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跟魇鬼缠斗,嘱咐了一句:“抓活的。”就不管了。 即便这只魇鬼比刚才那只要厉害,但也仅限于比那只厉害了。曹潜三人联手将它困在中间,不消半刻钟它就力竭不敌,被陶蓁和林苍陆一前一后一剑刺了个对穿,定住逃不脱了。 “师姐,抓住了!” 林苍陆和陶蓁都是第一次下山历练,此时见抓住了魇鬼,两人都高兴地朝离暮雪看过去,仿佛在等着她夸奖一样。 离暮雪看着他们三人和被两柄剑叉在中央的还在试图挣扎的魇鬼落回地面,微微扬了嘴角,淡声说:“嗯。”用一个字表达了肯定,非常酷炫。 虽然这个肯定勉勉强强,但是林苍陆和陶蓁都得到了满足。没抓住的时候觉得这魇鬼还挺邪乎,现在将它跟只烤鸡一样叉着,他们才发现它不过就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那么点大小,挣扎的样子都没太大的劲儿。还有点可怜兮兮的。 可惜他们忙着高兴,暂时没考虑到同情。 这一战逃是逃掉了一只,不过危机暂时解除了,所以趁着曹潜找法器来收魇鬼的间隙,林苍陆看着魇鬼问了离暮雪一声:“师姐,你说它们刚害了店小二逃走,怎么这么快就又折回来了?不怕我们抓它们吗?” 离暮雪还没回答,陶蓁就先说了:“所以师姐才让我们抓活的啊。抓住了活的才能想办法弄清原委啊。” 曹潜已经掏出了一个琉璃小瓶,专门用来收服妖怪邪祟的。离暮雪看着他打开瓶盖念口诀,说:“带回去用回心镜回看经过。” 回心镜不是一样法器,而是将法力注入他人脑海共享对方记忆的一项法术。只有意志力坚定并且修为深厚的修士才能修习,天资和修为不够的人,能不能练成两说,即便练成了也很有可能因为运用不得当而在获取他人记忆的过程中遭到反噬,反倒引起自身的思维混乱。 这三个年纪小的都没有接触过回心镜,现在听到可以近距离地看离暮雪运用这项法术,纷纷表示非常期待。 魇鬼被曹潜收进了琉璃瓶里。四人便打算先回镇里去。 离暮雪走在最前面,后面林苍陆软磨硬泡地向曹潜要过了琉璃小瓶,举到眼前看着半透明瓶子里的那个只剩小拇指甲盖大小的黑影。 身后有一阵微风拂过,耳边发丝被吹到了前头。离暮雪的脚步一顿,本能地察觉到了危机:“小心!” 她下意识地回身,一把拉住林苍陆的手臂将他扯到了一边,手中碧雪剑就势朝反方向掷了过去。 一道气流从林苍陆举着琉璃瓶的手腕划过,破开皮肉的瞬间,那串血珠燃起火焰,在空中变成了一道火痕。林苍陆一声痛呼,手中拿捏不住,琉璃瓶就掉了下去。“哐当”,砸在地面摔碎,刚抓住的魇鬼嘶鸣着窜开了老远。 而在同一时刻,碧雪剑已经破风刺中了从后头急扑过来的那只之前逃走的魇鬼,以及在它身后张开了嘴正要将它吞入腹中的火形大鸟。 轰——! 碧雪剑带着那只火形大鸟往后退了老远钉在了树上。她这一招并没有留力气,所以在碧雪剑将魇鬼和火鸟一同刺中的时候,那只本就受了伤的魇鬼甚至都没来得及挣扎,很快就消散在了空中。火鸟的双翅拼命地扑腾了片刻,终也敌不过那洞穿心口的蕴含法力的一剑,化作一滩滩的火焰掉落了下来,掉在地上熄灭。 离暮雪收回碧雪剑,将林苍陆三人护在了身后。 林苍陆的伤口流血不止,陶蓁慌忙地给他止血,白着脸问离暮雪:“师姐……这是,什么声音?” 他们脚下的地面正在震动。伴随着这阵震动,清亮的鸟啼从远处传来,然后是呼呼破风的声响。离暮雪没有回答陶蓁的问题,她看着自远处而来的那团火光,默默握紧了手里的剑。 第4章 东林之乱(四) 一人,一剑,却丝毫不…… 看到火光出现的刹那,曹潜三人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那火光逐渐变得密集,仿佛从天际射过来的引燃了火油的箭矢,他们才发现原来来的并不是一团火球,而是成群的前后分散的一大片火。 “这是……什么东西?” 说时迟那时快,林苍陆脸色煞白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最前面的那团火光已经能够看得清样貌。 那是跟被离暮雪一剑消灭的火鸟一模一样的火形大鸟,浑身被火焰包裹着,一路振翅朝他们飞过来,翅膀扫过树冠,将沿途的树木都尽数引燃。一只,两只……后面成群跟着的,竟全都是这种火形妖怪! “是火鸦!”曹潜在看清它们的模样时,也是骤然变了脸色,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抽出本命剑就做好了防御的姿态。 火鸦是一种妖兽,性凶且成群出没,身上的火焰可以直接焚毁灵核内丹,被它们盯住的猎物很少有能逃脱的。即便是历练途中也不太有人愿意去主动招惹它们,因为一旦被它们盯住了,那么就是一场不死不休。而包括离暮雪在内的四人显然都没想到,那只之前逃走的魇鬼竟然不惜以自身为饵去引出火鸦,只是为了救出另一只被他们所擒的同伴。 看着火鸦尖锐的喙和锋利的双爪,看着它们在他们头顶盘旋,将整片天空都染上了火一般的橙光。曹潜三人不由越发紧张。 就在这时,其中一只火鸦忽然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啼叫,俯身就朝他们冲了下来。黑色的尖喙发着可怕的光亮,利爪朝着他们的面门抓去—— “走!” 离暮雪对着三人高喝一声,一剑迎了上去。 一开始,其他的火鸦都只是在空中盘旋,似乎是在等打头阵的这只火鸦先试探一番他们的实力。然而离暮雪刚冲上去,剑气就震开了火鸦抓向她的爪子,趁着它还没出下一击,她便将碧雪剑挥出去,一剑砍下了它的头颅。 见到同伴先后死在她手上,这群妖兽便不再伺机而动,尽数怪叫着俯冲朝她扑了过来想要将她蚕食。 “师姐!” 看到离暮雪被这群数不尽的火鸦团团围住,看着这抹冷白以他们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在空中闪现与火鸦缠斗,看着一团一团的火焰不时地掉落下来熄灭,三个年轻人的耳边尽是火鸦吃痛的刺耳鸣叫,也见着它们攻击离暮雪越加疯狂。整片树林都像是被火焰吞噬了,火舌舔上了树梢,浓烟和大火冲上天际,在夜幕中发着可怕的光。 “你们先走!”曹潜对陶蓁和林苍陆道了一句,提着剑就飞身上去,一头扎进了火鸦的围攻之中。 更多的火鸦的尸体从空中落下来,可上头火鸦的数量却似乎没有减少,几乎将离暮雪和曹潜的身影都淹没。陶蓁咬了咬牙,问林苍陆道:“你一个人有没有问题?” “我没事!”林苍陆手腕上的血已经止住了,他催促陶蓁道,“你快去帮师姐和曹师兄!” “好!”陶蓁闻言便又抬头看了一眼上空,狠了狠心也飞身冲了上去。 随着陶蓁的加入,火鸦们更是像发了狂一样,身上的火焰越发凶猛,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扑向中间的三人。 “师妹小心!唔——” 陶蓁一剑劈开一只火鸦的攻击,背后却有另一只火鸦伸出爪子抓向了她的后颈。曹潜提剑帮她挡开了,自己却被火鸦的爪子抓破了肩膀。 伤口如同被火焰炙烤了一样,瞬间变得一片焦黑。曹潜的脸色一白,用力刺中一只火鸦后捂着肩膀落回地面。法力从伤口处流失,曹潜自行封住了身上的几处大穴,再次咬牙上去跟火鸦搏斗。 轰隆隆—— 林中大火让云层开始聚集,电闪雷鸣过后,倾盆的大雨就落了下来。 本在东林镇客栈里等消息的其他玹瑛城弟子也看到了山林大火赶了过来。因下了大雨,火鸦身上的火焰没有之前那么汹涌可怖,仿佛就要被冲灭。水火不相容,火形妖兽一般遇上大雨都不会再出没。这群火鸦应该也是被离暮雪他们斩杀得狠了,竟在这时还没打算放弃,依旧不要命地朝他们攻击。 离暮雪浑身都被雨淋湿了。细密的雨珠粘在她的睫毛上,柔和了她眼底无情的寒光,让她的身姿越显单薄。可就是这个看起来柔弱的人,一剑一个斩落火鸦的头颅,身形手法干脆利落,丝毫没有犹豫。 又三只火鸦嘶鸣着朝她围攻过去,张开了漆黑锋利的尖喙。 雨点打在树叶上,唰啦啦的,让人心中越加烦躁。 离暮雪不耐烦地皱起了眉,手腕在身侧一转,剑气在碧雪剑上覆上了一层寒霜。 围绕在她四周的雨幕自碧雪剑为中心开始凝结。在三只火鸦即将咬中她的那一刻,她眼神倏然一变,猛地往前挥出了一剑。细密的雨水化作冰粒子打在了火鸦身上,打灭了它们身上的火并将它们冰封。离暮雪凌空踏了一步,往前飞身过去的同时劈出几道剑气,被冰封的火鸦被劈成几瓣,又被她尽数往后轰去,撞在了后面那几只围攻而来的火鸦身上。 轰! 寒气裹挟着热气狠狠撞击在林中地面上,散出了冲天的一阵白雾。 玹瑛城弟子们亲眼看着离暮雪以极快的速度解决了半数的火鸦,看着她毫不留情的斩杀方式,都忍不住感到心惊,默默感慨着:师姐真可怕啊…… 火鸦虽然成百上千地成群而来,也在这些初出茅庐的年轻弟子身上造成了不同程度的伤口,但因为下了这场大雨,加之离暮雪以一抵百的战斗力,一个时辰后,火鸦就被他们斩杀得只剩最后十几只。 地面上全是火鸦落下来后被雨水浇灭了火焰而散起的雾气,场面很有些惨烈。 林苍陆因为惯用手受了伤,从头到尾都只能心急如焚地站在下面观战。此时见火鸦被斩杀得差不过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完,天边却又出现了一抹火光。 这抹火光要比之前小很多,隔得那么远看,就只有一个红色的点。可是却又比之前所有火鸦加起来的光芒都要更亮。大雨还没下完,但它朝他们一路过来,光亮丝毫没有被雨水浇弱,甚至还带起了一阵巨大的狂风,把雨水都吹得倒灌。 “师姐小心!” 它过来的速度太快了。林苍陆对着离暮雪喊出这一声的时候,强劲的风已经将仍在空中跟剩余火鸦战斗的玹瑛城弟子扫落下来。他们狠狠摔落到地面,身上天蚕丝织就的衣料被火引燃,竟在雨水的冲刷之下都没法熄灭! “啊——救命!救我!” 这群年纪小的何曾经历过这般?眼看着火舌即将卷上他们的身体,一个个的全都乱了方寸,求生的本能让他们连本命剑都扔了,在地上扑爬滚打着,用尽了办法去扑灭身上的火。 离暮雪也被这阵突如其来的飓风刮得往后退开了好一段路,将碧雪剑插-入地心才稳住了身形。她看着凌乱的玹瑛城众人,眉心一动骤然冷喝道:“将衣物割断!” 听了离暮雪的话,被这阵妖异的火搞得方寸大乱的年轻人们这才醒悟。没有沾上火焰的其他人提剑上前割裂了他们已经燃上火焰的衣料,扶起他们往后退到了树荫底下。 整个打斗过的现场,就只剩下了离暮雪一个人。周围的树木枝叶都被焚毁了,树干还带着被火燃烧过后的焦黑。火鸦的尸体快要铺满地面,泛着带着臭味的氤氲雾气。她被雨水淋湿的衣摆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乌发张扬。 一人,一剑,却丝毫不见畏缩。 “师姐!” 火光已经在了他们头顶。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他们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脸上皮肤都仿佛被灼伤。地皮上的水分瞬间被蒸发了个干净,泥土寸寸龟裂,卷起了一层皮。 整片天空被照得亮如白昼。玹瑛城众人已经看清楚了来的是个什么东西——那是一只身形丈余的火鸦。 跟之前的火鸦不同,这只火鸦足有它们三倍大,头顶有羽冠,双翅展开遮天蔽日,煽动一下就能带起猛烈的狂风。若非它身后没有长尾,看起来非常像浴火的神兽凤凰。它展翅从空中掠过,冰冷的兽瞳带着血红的光,俯视观察着下方小得像是蝼蚁的一群人,像是在考虑要从盘中餐的哪一个部位开始下口。 它身上的妖气很强,甚至已经有了一些似仙非仙的气息,可见修炼得已臻化境。只是那眼中露出来的凶残的光亮,虽有灵识但依然满带兽性,看起来极度危险。 它在下方的玹瑛城众人身上来回扫视着,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了独自站在中间的离暮雪身上。 “师姐快走!” 在这种时候,同门之间的情谊让这群年轻人不再惧于生死,纷纷拿起剑来摆了迎战的招式。即便是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们也都明白如果在他们中间只能活一个人的话,那个人该是谁。 “上!”曹潜一声令下,所有弟子一齐向这只化境期的火鸦攻了过去。 火鸦的兽瞳倒映着他们向自己攻过来的样子。它的翅膀猛地一扇,飓风自它翅膀之下生起,直接就将这群玹瑛城弟子扇了回去,摔在地上丢开了剑,溃不成形。 化境期妖兽的实力,竟是这般可怕。 “师姐……”曹潜嘴角挂着鲜血,强撑着支起了身,“快走!” 离暮雪仰头跟火鸦对视着。这只火鸦已经生出了灵,从它的目光中,离暮雪感受到了它对她的轻蔑不屑。就像是猎人看着掉入了猎坑里的动物,哪怕动物再挣扎,也逃不出那个洞口。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离暮雪一把抽出插在地上的碧雪剑往上攻过去的时候,火鸦也往后一收翅膀向她俯冲过来。 “师姐——!” 玹瑛城众人目眦尽裂地看着在碧雪剑和火鸦的利爪撞上的那一刻,大火轰然自火鸦身上冲起,如同龙卷风一样将离暮雪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第5章 东林之乱(五) 她甚至觉得师姐完全是…… 被卷进火焰中的刹那,离暮雪第一时间开启了防御的法器。然而火中带着的灵力凶猛,两个地级法器甚至没有撑过片刻便直接宣告了报废。身上雪白的衣服覆上了一层金光,那是一件天级防御法器,里面留有一位仙人的法力。然而即便如此,她的手臂上的衣料仍旧被焚坏了一块,露出了里面被火焰灼伤的肌肤。 离暮雪咬牙将碧雪剑抵在火鸦爪心,左手往身后一甩,又一柄锃亮的剑在她手里出现。她一剑劈开了火鸦的双爪。 火鸦没料到这一招,锋利的剑刃劈开坚硬的皮肉,竟也直接砍下了它的一只爪子。 又是一阵惊天的鸣叫,火鸦吃痛往后飞离,灵力外放,将火焰包围中的人用力震了开去。 离暮雪被这阵妖力震回地面,碧雪剑插-入地心划出了深深的一道痕迹才让她堪堪定住。被她砍下来了的火鸦的爪子轰然砸落,砸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所有人都看着它在头顶半空中发了狂地盘旋哀鸣,将空气都引出了一圈火光。 阴阳五行,空气中的火元素因着火鸦的动作而聚集,化作了大大小小的火球,猛然朝林中的人掷了过来,仿佛要一次性将他们尽数杀绝。 “师姐!” 曹潜见状将一个碧蓝的珠子用力扔在了地上,在莹蓝的水幕升起的瞬间,他扑向离暮雪将她带进了这一片水幕当中。 火球密密麻麻撞在水幕之上,被水幕挡在后头的玹瑛城弟子们感觉自己像是正在火上被蒸煮的鱼一般,热度让他们即将窒息。 这是曹潜唯一的天级法器,是他的传家宝,效力虽强但只能使用三次,所以若非到了生死关头,他绝对不会将它拿出来。 “师姐,你没事吧?” 曹潜将离暮雪拉入防御罩内后看着她手臂上狰狞的伤痕关心道。 “无妨。”离暮雪摇了摇头,略微喘了口气,目光仍旧警惕地盯着空中盘旋不歇的那只火鸦。映着火光,她的眸子越加透亮,哪怕身上脸上都被黑灰弄脏,也让人看到她沉稳的神情就能定下心来。 在这群年轻一辈的弟子当中,离暮雪无疑是他们的主心骨。 离暮雪分析着目前的局势。 曹潜的这个防御法器虽然挡住了火鸦的攻击,但是他们此刻也被束缚在了这里。按照火鸦目前的疯狂程度,势必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哪怕它此时已经不再对他们进行攻击,但不消多想她也能猜出来它必定是在等着他们主动从防御罩内走出去。而只要他们踏出去了一步,那等着他们的就是它的杀戮。 手臂上的伤仍在作痛。化境期火鸦的攻击当中带着的对法力的侵蚀显然要高于之前的那一批。离暮雪合眼稳了下心神,听到身后有人已经开始抽泣:“死定了……没有人来救我们,我们死定了……” “闭嘴!”陶蓁怒斥了一声,“师姐在这里,一定能带着大家出去,你嚷嚷什么!” 那个被骂了的弟子抽噎着就想回嘴,又在望见离暮雪冷漠的侧脸时,愤愤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然而即便他不说,离暮雪也大概能猜出他们在怀疑的是什么。 来到这个世界的这三年,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提升修为。即便在宗门考核当中她展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实力,但像这样真正地面对生死危机还是第一次。在这之前,他们每次下山历练都是由包括叶重北在内的几个天资过人的首席弟子带领,一次次的功绩在那儿摆着,就是无声的威信。所有弟子自然都会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们,相信只要有他们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而这种无条件的信任,此时的离暮雪还无法得到。这一点并不意外。 “师姐……”林苍陆见离暮雪不说话,便上前了一步,看着她冷然的脸色,斟酌着问她:“还有什么办法吗?” 防御法器是有时效的,如今已经撑过了一刻钟,防御罩上的水幕明显要比最初弱了很多。再这样下去,哪怕他们不主动走出去,等着他们的也还是一个死。 只是好歹,还有一个人会说“师姐在这里”……离暮雪念了一遍陶蓁的这句话,唇角冷冷地一勾。下一刻,她骤然睁开眼来,再次握紧了碧雪剑飞身朝空中掠了过去—— 即便没有一个人信她,也还有她自己! “走!” “师姐!” 半空之中,碧雪剑的剑身已经结满了冰霜。火鸦能聚集空气里的火元素,而离暮雪飞身朝它冲过去的一路上,剑刃划过空气,竟也划出了一长道冰凌! “水行……师姐她,竟然可以化用水行!” 随着曹潜惊喜地喊出这一声,玹瑛城众弟子都满脸不敢相信地扭头往空中看去。 他们都没有料到,他们竟然能够在同辈中看到借用五行之力的战斗场景! 借用五行之力的法术并非玹瑛城的常规修炼法术,离暮雪也是偶然之下在藏书阁顶楼翻到的。它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不仅要求运用者有凝练的修为基础,更要和人体内的五行能量相契合。 离暮雪五行属水,刚捡到写了这项法术的书时她就试着练过了,但当时她的修为根基不稳,不仅没有运用成功,自身法力反倒折进去了近半。她心有余悸之下也弄明白了为什么它会被束之高阁——组成世间万物的这基本五行,力量过于庞大不可控。而“人”这一物种本也是由五行孕育而生,要逆向地去掌控五行,自然需要用自身去献祭。这才是守恒,才是公平。 然而此刻,面对这这只实力远在她之上的即将化仙的妖兽,哪怕要用她的命来换,也只能试一试了! 在碧雪剑剑刃划出冰凌的那一刻,天上的火鸦眼中也露出了更为狠厉的凶光。它嘶鸣一声,双翅猛地张开,身上火焰又涨了半丈高,无数小火苗在它身旁显现,然后在它翅膀往前一扇的时候全部朝着离暮雪射了过去。 体内的力量在暴涨,仿佛要从经脉里面直接喷涌而出。离暮雪死死咬住了牙,抬起剑至身前格挡。穿在身上的防御法器“金缕衣”光芒更加耀眼,一部分击中离暮雪的火苗呲然熄灭,而更多的火苗却是在距离她两步之遥时被一层水汽包裹,然后纷纷冻结成了冰粒。 这些冰粒悬浮在空中,将离暮雪围在了后头,朝着火鸦的那一面又生出了尖锐的冰芒。它们密集地聚集着,形成了一层保护罩。 换做其他人,遭了这一攻击多半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但那妖兽显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的生命力竟会这般顽强。它见离暮雪挡下了这一招,见她浑身遍布灼伤却仍旧咬牙站在那里,眸中红光更盛。只见它仰天发出了一声长鸣,呼啸地盘了一圈后,直直地向着她冲了过去。 离暮雪的嘴角溢出了鲜血。 她看着这只巨型的大鸟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朝她俯冲过来,双手握着碧雪剑举至头顶,目光狰狞地狠狠劈下了一剑! 凝聚在她身前的冰芒先行射过去打在了火鸦身上,没入了火焰之中,却也只是将它的速度减缓了那么一瞬。可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仅仅这么一瞬就已经足够了!因为在离暮雪举起碧雪剑的那一刻,磅礴的剑气贯穿剑身,在空中凝成了一把巨型的以冰为形的剑。在火鸦近到离暮雪的身影已经倒映进它的眼里的时候,巨剑轰然劈在了以火为形的兽身之上。 嘹亮又恐怖的一声鸟鸣。 火鸦整个身子被剑气至中劈开,直接被劈成了两半。巨大的兽身化作了熊熊燃烧的一团烈火,擦着离暮雪的身子两边轰然掠过。 用法术借到的水行之力已经散去,体内的法力也在这场以命相搏的打斗中耗尽,离暮雪迎面扛下了妖兽灵核爆裂带来的巨大冲击,当即喷出了一口血来,整个人直直地往地面坠了下去。 意识消失的瞬间,她恍惚看到了自头顶纷扬的大火里出现的一抹红光,在她合上眼睛前的那一刻飞进了她的体内,之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应该是睡了很久,期间又梦到了大雪之中的玹瑛城,梦到了她在刺骨的严寒中醒来,睁开眼全是城中弟子惊愕又鄙夷的脸;梦到了西风萧萧的竹林,梦到苍翠的竹叶自她身前身后飘落又断成两截,梦到她衣服的尾摆在地上缓缓拖过,梦到了道路尽头那根如雪的白绫。 她想要拽住那个主动去寻死的身影,却怎样都没法缩短跟她之间的距离。离暮雪愤怒地喊叫起来。眼前的竹林忽然焚起了大火,一切都被火焰吞噬,连带着那根白绫和那乌发凌乱的穿着白衣的背影,都被焚进了这一场大火里。 离暮雪蓦地惊醒过来。 眼中被梦魇困住的茫然还没过去,让她隔了好一会儿才听清耳边的响动。 “师姐,你醒啦?” 看到床上之人支着身体坐了起来,正端着东西进来的陶蓁愣了一愣,随即惊喜地喊了一声,忙不迭地迎了过去。“师姐你快躺好,小心伤口又崩裂了。” 他们已经又回到了客栈。周围依然还是静悄悄的,除了玹瑛城弟子的声音就没有别的声响了。 此时是大白天,离暮雪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受了伤的地方也已经缠上了绷带,透着隐约的药香。 碧雪剑安静地归了鞘,此时正躺在她的右手边。离暮雪的嗓音略有些嘶哑,她问陶蓁道:“我昏迷了几天?” 陶蓁被她一问却是又愣了。她反应了好半晌,才讷讷回答道:“就……半天啊……” 离暮雪凭一己之力斩杀了化境期的妖兽火鸦,又力竭之后从空中坠落,她跟曹潜和林苍陆一起用最后一丝力气接住了她,然后他们所有人就退回到了镇中客栈。 这一战凶险,所有人都多多少少受了伤,他们一个个上药的上药,疗伤的疗伤,折腾到快天亮才轮流去休息。离暮雪是所有人里看起来伤势最严重的,坠落下来时整个人都成了一个血人,身上的天级法器金缕衣也破得快报废了。 他们好几个人基本都是一边哭着一边将她送回镇里来的,曹潜还传信回了玹瑛城,让掌门师尊们赶紧过来救救她。但谁知道才刚回到客栈,离暮雪的身体已经自行开始恢复,等到陶蓁帮她清洗干净身上的血污,她身上原本那些被灼伤的伤口也退去了恐怖的黑气,自行开始结痂。 陶蓁当场就震惊了,她甚至觉得师姐完全是个怪胎,身体机能已经不能用人类的标准去衡量了。不过震惊归震惊,她还是抱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谨慎认认真真地给离暮雪的每一道伤口都上了药绑上绷带,然后草草清理了一下她自己后在床边守了一夜。 按照离暮雪可怕的自愈能力,陶蓁甚至都怀疑可能天一亮她就能回到那神挡杀神佛挡弑佛的状态,根本就没想过她会昏迷好几天。 ——所以师姐怎么会对她自己的体格有这么大的误解? “师姐是有哪里不舒服吗?”思来想去,陶蓁也就只能想到这一个原因了。 离暮雪:“……” 就……倒也不是,只不过按照剧情的正常发展,她不昏迷几天是不是有点对不起她这么拼命地斩杀了一夜的火鸦? 第6章 东林之乱(六) 他不是向来不问红尘事…… 既然已经醒了,离暮雪就在陶蓁的帮助下穿了衣服喝了点粥,顺便问了一下众人的受伤情况。 陶蓁看着离暮雪敛目喝粥的侧脸,看着她纤长的睫毛被阳光晕染成暖洋洋的棕色,一心二用地感慨着:师姐长得可真好看啊……嘴上还不忘吹彩虹屁:“多亏了师姐力挽狂澜斩杀了那只厉害的火鸦,大家受的都是小伤,养一养很快就会好的。谁能想到呢,这次来东林镇除妖,竟然会遇到火鸦这种级别的妖兽,如果没有师姐你在,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崇拜地望着离暮雪道:“师姐你真是太厉害了,曹师兄都说了,同辈之中还没有人能够借到五行之力呢!师姐,你是年轻一辈修士中的第一人耶!完全可以载入修真界史册的!”说到这里她哼哼唧唧了两声:“林苍陆之前还敢跟我打赌,这次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师姐这么厉害,哪怕是大师兄他们也不一定能比得上哼! 离暮雪“哦?”了一声,瞥她一眼:“打什么赌?” 陶蓁总算还没被盲目崇拜冲昏大脑,闻言便想起了城中那个目前还在坐轮椅的师兄,忍不住脊梁骨上汗毛倒竖了一遍,忙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们俩闹着玩而已。”生怕离暮雪不信,一个暴起就会把她和林苍陆的腿也打断。 离暮雪也不去纠正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轻笑了一声,沉默地把粥喝完了。 陶蓁把碗收了。离暮雪思索了片刻,又说道:“此番还没有弄清魇鬼在镇中作乱的缘由。它们既然会冒险回来第一次,想必这镇中有他们必须要得到的东西,逃走的那只魇鬼多半还会再来。” 她的食指指尖在桌面上点了一下,道:“让所有人白天好生休息,提防晚上魇鬼出现。”她说着还是有点不放心,拿了剑就要往外走。 “诶师姐!”陶蓁看着离暮雪受伤的右腿仍旧不便的样子,连忙将她扶住了,又将她拉了回来,往她手里塞了一杯茶,说:“师姐,你腿上的伤最重了,就别操心出去了。曹师兄已经把这里的情况传回了城,掌门应该已经收到了信,会加派人过来的。” 离暮雪冷不丁地被茶水烫了一下舌尖:“谁?” “掌门呀。”陶蓁不明白离暮雪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还在一个劲地感叹,“师姐你是不知道,昨晚上你的伤情太严重了,我们都快吓死了。这次下山,我们都没经验,修为也都这么低,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救你。所以曹师兄当即就传信回去了,只希望掌门和长老们能够快点过来救救你。不过幸好,师姐你的自愈能力太强了,伤得那么重竟也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早知道这样——不对,就算早知道,我们也得告知掌门他们的,毕竟东林镇的情况要比我们来之前预料的复杂多了。” 听着陶蓁喋喋不休地说着,离暮雪只觉得脑袋有点疼。 来之前,掌门——也就是现在的她的爹离啸山,特地把她叫过去语重心长万般不舍地拍着她的头叮嘱她“要小心啊”、“解决不了就不要硬撑啊”、“打不过就先逃,要珍惜生命啊”、“遇到事儿了记得传信回来,爹爹我立马就杀过去啊”,还把自己的本命剑都给了她,让她关键时刻拿来保命,更不用说给她装满了袋子的灵石和法器,搞得好像离暮雪要去遥远的他乡呆个几十年不回去了一样。 讲真,离暮雪向来独立自主我行我素惯了,骤然接收到老父亲的这一片拳拳的爱女之心,她毛骨悚然到头发都要冲起来。强迫着自己坚持聆听了一柱香时间的教诲,然后就找了个由头逃走了。之后一直到带着人出山门,她都没有再去找过他。至于那一堆的灵石和法器——离暮雪不希望这一行途中无故遭到抢劫,只挑了几样轻便的带在随身的百宝袋里,其他的都一股脑扔进了芥子空间。 此时听陶蓁说曹潜把她受伤的事传回了城里,按照她所描述的昨晚自己惨烈的情况,离暮雪觉得她爹真有可能直接扔下宗门事务就杀过来。 想到他可能会有的表现……啧,不行,不能细想,一细想她的头发又要冲起来了。 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再传个信回去说自己没事还来不来得及……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离暮雪正在头痛该怎么躲过来自老父亲的疼爱,得知她已经醒了的曹潜敲了门进来了:“师姐。” 他拿着传音盘道:“掌门说要跟你通话。” 陶蓁:“那快给师姐,掌门一定担心坏了!” “……” 离暮雪看着曹潜手中那个六角的金属片和上面正转动着的阵阵金芒,静默了半晌,才认了命叹气伸手:“……给我吧。” 接过传音盘后,陶蓁跟曹潜就都很识趣地出去了,还帮她掩上了门。离暮雪心累地揉了下眉心,对着传音盘淡声唤道:“爹。” “雪儿!”刚听到离暮雪的声音,离啸山就打算号,号了一嗓子后才想起自己的掌门身份,然后克制着咳了一声,问:“旁边可还有他人?” 离暮雪:“……” 她道:“没有。” 于是离啸山就放心地号了起来,完全没有一点身为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人的矜重,表现得就是一个担心坏了的年迈老父亲:“爹爹的宝贝女儿啊!你有没有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是不是很严重?潜儿说你们昨晚遇到了火鸦围攻,你被伤得浑身都是血……雪儿啊,爹爹不是说了万一遇到危险不要冲动,你通知爹爹,爹爹就会过去嘛!女儿啊,爹爹这把年纪了,可经不起这种惊吓了啊!”语气一度非常凄惨,话到最后就差流一把眼泪。 哪怕知道离啸山一直以来有多在乎自己这个女儿,离暮雪还是很不习惯这种过分的疼爱,手臂上的汗毛又没忍住竖了起来。她的性格太硬,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一个父亲,只沉默地听完了离啸山的号哭,解释说:“没那么严重,我没事……” 然而此刻心中挂念女儿安危的老父亲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顾自做决定道:“乖女儿,你等着爹爹啊,爹爹这就过去,这就过去接你回家。” “不用——” 旁边似乎有另一个人在说话,多半是某位师叔在劝离啸山放宽心别说风就是雨,好歹考虑一下他一派之长的身份,离暮雪就听得她爹吼道:“就算没大碍又怎样!受伤了就是受伤了,我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养这么大,连根头发都没让她伤到过,现在都吐血昏迷了!都这样了,我这当爹的还不能心疼了吗啊?敢情不是你女儿,你说不用担心就不用担心!你给我闪开,今天谁都不能拦着我去找女儿,谁敢拦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听那动静,眼见着老父亲要动手了,离暮雪无奈地加大了声音劝阻道:“爹,我真的没事。一点皮外伤,擦了药已经快好了。” 离暮雪说这话的时候,并不知道另一头玹瑛城大殿的两个老头已经过了近百招。她师叔高声道:“听见没有!雪儿自己都说了她没事!她都已经是个大人了,你能不能别总把她当小孩!” “她说你就信?雪儿那么懂事,明显是不想让我们担心才故意这么说的!啊我的宝贝女儿啊……” “别号了!你这个老顽固,怎么一碰到雪儿的事情就这么说不通!” “那你就闭嘴!说什么都没用!” 离暮雪听烦了,想不通两个加起来四舍五入都快要一千岁了的老头怎么还会跟小孩子一样一言不合就打架。她冷斥了一句:“够了,别吵了!” 宝贝女儿的命令有奇效,反正离暮雪一吼完,另一边瞬间就没声了。 离暮雪长长地叹了口气。 传音看不到脸,她心想着,总归是因为关心她才会闹这一出,她表现得太冷漠也说不过去。于是她想了一想,伸出二指在传音盘上绕了一圈,法力注入盘中,将自己此刻的投影传送了过去。 两边影像联通的瞬间,离啸山和师叔木喻霖吹胡子瞪眼缠斗在一起的模样正好落进离暮雪眼里。 三人:“……” 还是木喻霖最先有反应,倏然松了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抖了抖衣袖,笑眯眯问离暮雪道:“雪儿啊,身上的伤怎么样?还要多久才回来啊?” 离啸山一把将木喻霖推了开去,凑近了影像前看到离暮雪额头上的伤痕就是一抖,忙又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恨不得通过传音盘把自己传送过来,觉得宝贝女儿真是受苦了。他颤着声音问道:“雪儿啊,都伤到哪儿了?让爹爹看看。” 这还没让他看到身上的伤呢,离啸山看样子就已经心疼得要哭了,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是伤,他还不得杀过来把整座山头都给移平了?离暮雪不免将袖口又往下扯了扯,回答:“没别的了,只有额头这一点小伤。” “真的?” “嗯。” 木喻霖见状拢着双手挑了挑眉,“你看,我都说了让你不要那么紧张。雪儿她自有分寸,不会死撑着乱来的。” “你还敢提!”离啸山怒言,“要不是你拦住了潜儿的传信,我昨晚就已经把雪儿接回来了!雪儿好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狠心!今天亏了是她没大碍,她要是真有个好歹,我就跟你没完!”要不是碍于离暮雪看着,他说着说着就又想跟木喻霖动手。 木喻霖被离啸山骂得不高兴了,回道:“我怎么狠心了?是我昨天一接到信就让不弃带着人赶往东林镇去的!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着急上火起来就不管不顾,这修真界早就乱了!” 他似乎也真动了气,指着自家师兄恨铁不成钢地斥道:“离啸山,你好歹是我玹瑛城的掌门,做事情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大局!你堂堂一派之长匆匆赶往东林镇,你可知道会引起怎样的流言?你可知魔修凭此就会认为东林镇有大机缘出现从而来进犯?即便这些你都不考虑,那你也该想一想雪儿这两年的修为进益了多少!她能靠自己的悟性将地级根骨淬炼成天级,足可见她有能力自保!再退一万步讲,哪怕情况再是严峻,她还带着那么多法器和灵药,她是从小被你用最好的灵丹保养呵护长大的,她的体魄早已异于常人。所以你能不能动一动脑子再行事!” 木喻霖寻常一直都很和蔼可亲,城中这么多师长,就只有木喻霖得到了所有弟子的喜爱。离暮雪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发火,当即有些不敢出声。 不过她之前还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伤得这么重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此时被木喻霖一解释,她才明白了:原来是从小被天材地宝浇灌出来的。 离啸山被这一通有理有据的问责骂得有点蔫,小老头模样看着委委屈屈的。碍于面子,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声响了。 离暮雪有些见不得他这样,语气缓和了一下,又温声强调了一回:“爹,师叔,我真的没事。” “真的不需要爹爹来接你吗?”离啸山还在试图坚持。就算被骂了又怎样?在女儿的事情上面,可容不得一点马虎! 离暮雪摇头,轻轻笑了一下:“不用。” 这三年来,离暮雪沉迷于闭关修炼。不止众弟子们,其实连离啸山和木喻霖几个长辈也隐约察觉到离暮雪像是变了一个人,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再需要他们的庇护,可以独当一面了。他们认为她性格上面的这些变化兴许是跟她的根骨提升了有关,便也默认了这种改变是好的。此刻看到离暮雪的微笑,他们才恍然反应过来,似乎都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笑过了。 于是之后,连带着木喻霖也生出了一种突然发现闺女长大了跟自己不亲了的怅然。 既然离暮雪一定说没事——而且看起来也的确不像是有事,离啸山就不再坚持了,只叮嘱离暮雪把事情解决完了就赶紧回去,让她之后千万千万不要逞能。 离暮雪一一应下了。 木喻霖也道:“昨晚不弃带了几个弟子已经过去接应你们,之后如有危险,你们二人商量着办,不要莽撞。” 刚才只听着这俩几百岁了的老头吵架,离暮雪这才注意到木喻霖说是让谁过来了。 她疑惑地皱了下眉:“四师弟?”他不是向来不问红尘事,一心只想炼仙丹的吗? 玹瑛城四弟子归不弃,天生的炼药奇才。因为小时候中过毒,脸上长出了红色的鱼鳞一样的纹路,所以时常都戴着半副银色鬼面具。再加上他性格阴郁,每天都泡在丹房里研制灵药,不出房门也不跟人打交道,大家我传你你传他的,已经把他传成了玹瑛城十大恐怖故事之一,提起他名字来都有点怕他。 虽然离暮雪并没有把这些传言当回事,也知道归不弃每天只顾闷在丹房里纯粹是因为他是个严重的社恐。但是即便目前城中没有能担事的弟子在了,离暮雪也没想过木喻霖会让归不弃下山来接应她。她更想不通的是,归不弃竟然也答应了? 第7章 东林之乱(七) 社恐的生活真是处处充…… 木喻霖肯定了来的人是归不弃,还感慨了一句:“果然是同门情深,本来还想着,若是不弃不同意下山,那就只有我自己出马了。结果没想到,这小子一听是你有危险,当即就放下手里炼了一半的药问我你人在哪里。二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着急上火的模样,也是新鲜。” 他这话说完,离暮雪还没回应,离啸山倒是先哼哼了两声,端着手道:“我们雪儿一向来受这些臭小子喜欢,他们从小就和跟屁虫似的跟在雪儿后头一声一声‘师姐’地叫,又不是今天才这样的。” 离暮雪闻言不由眉毛一抖。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他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门确实感情不错,但倒也没有离啸山说的这么夸张。 所以果然还是亲爹滤镜的作用。 之后城中来了事务,离啸山也没法再跟宝贝女儿继续说下去,便切断了这次通话。 离暮雪一直就知道陶蓁和曹潜没走远,收了传音盘后便开口道了一声:“进来吧。” 就等在门外不远处的陶蓁和曹潜对视一眼,嘴角一撇,认命地推门回去了,面上都有些听墙角被抓住了的尴尬。陶蓁耸了下肩,又怕被打,只好半探进身来,趴在门上嘻嘻笑着叫离暮雪:“师姐……” 离暮雪扫过去一眼,嘴角一挑,传音盘在她两指之间一翻,直接便朝门外的人飞了过去。曹潜神色猛地一变,幸而反应快,在传音盘即将打中陶蓁脑袋的那一刻伸手将东西接住了,徒留下好半晌没回过神来的陶师妹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陶蓁:师姐果然还是很可怕,嘤嘤嘤。 曹潜接住了传音盘,离暮雪便也没揪着不放。她收回了目光,敛目喝了口茶,偷听这回事就过去了。她道:“既然长老有令,便去跟所有人说一声,一切行动暂缓,等四师弟与我们汇合后另行商议再行事。” 曹潜和陶蓁也是听到木喻霖说归不弃为了救离暮雪而下山了的事的。曹潜应了离暮雪的吩咐下楼去安排了,陶蓁杵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挪进了屋,忍不住蓬勃的好奇心,小声问道:“师姐,四师兄真的过来了呀?” 离暮雪看着她满脸的期待,有些好笑:“怎么,你不怕他?” “不怕啊。”陶蓁说,“四师兄又不是怪物,其实人很好的。我刚进城中的时候,四师兄还帮过我呢。他就是总不跟人说话,整天独来独往的,看起来有点可怕而已。” 离暮雪闻言心道:这倒是个拎得清好赖的。 她回答她的问题:“按玹瑛城到此的距离,应该已经到了。” “那他怎么还不过来?” 离暮雪将茶杯搁下了,淡声言:“想必有事耽搁了吧。” 陶蓁闻言又开始哼哼唧唧:“有什么事情能比师姐的安危更重要的?再要紧也得先来看看师姐有没有事再说啊……” 结果陶蓁嘀咕完没多久,就听得楼下大堂里林苍陆惊喜地喊了一嗓子:“四师兄!”听语气,惊的成分比较多,喜倒是没多见得。 木制楼梯响起了轻疾的一串脚步声。离暮雪眼睫一动,听得它在门口停了一停,似乎是来人有些犹豫,隔了片刻才又靠近,来回试探了好几回,才总算在半掩着的那扇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然后又没声了。 一直屏气凝神的陶蓁:“……”所以四师兄他为什么不干脆直接进来?门又没关。 离暮雪却是在敲门声落后忽的笑了,清冷漂亮的双眼弯了一弯,眸子熠熠闪着光。 她看着倒映在门上的影子。 她不说话,对方也就一动都不动,跟入定了一样。直到半晌后,她开口叫他:“还不进来?”语调中含着半点笑意,门外一声不响的人才“吱呀”推开了门板,露出那副发着银光的鬼面具来。 归不弃抬眼将屋里的人一扫。 他身上宽大的衣服跟一层素缟似的拖着地,手中拎着一把玄黑的短剑,长发草草在脑后用布条绑了一下,还挂了几根在鬓边,嘴唇紧抿,面无表情的,隔着面具看人时,眼睛跟面具一起发着寒光。恰逢此时,过道上吹来了一阵风,他的衣摆和衣袖都被吹得鼓胀,乌发在空中张扬,生生把阴森程度翻了几倍,要是身后再挂一轮血月,他就仿佛下一刻就会用手里的短剑插-进别人心口吸取精血以增阳寿一样。 这一出场就自带恐怖画面感的气质,也难怪城中弟子都觉得他不详,看到他就像是在看一尊罗刹,逃都来不及。 陶蓁虽然嘴上说着不怕归不弃,但没奈何对方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跟“好人”搭边,于是她还是不争气地跟楼下正趴在楼梯扶栏上观望的林苍陆一样被吓到了,倏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地叫了声:“四,四师兄。” 听到陶蓁叫他,归不弃又用阴森森的目光扫了她一眼。陶蓁当即感到脖子一凉,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没了。 师妹流泪:跟四师兄一比,师姐都显得很和蔼可亲了,嘤嘤嘤。 离暮雪看着归不弃光凭一个眼神就成功吓坏了陶蓁,忍不住又想笑。她恶趣味地欣赏了好一会儿,才倒了一杯水推过去,跟他道:“进来。” 归不弃没再理陶蓁。他抬了抬眸去看离暮雪,触到她含笑的目光忙又低下了,然后跨进了屋内,隔了一张椅子坐下了。 “师姐,四师兄,我先走了。”陶蓁最终还是觉得命比较重要,扔下一句话就逃也似的跑走了。因为脚步太过匆匆,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十分坚强地表示“我没事,问题不大”从而阻止了归不弃转头看她,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离暮雪撇开了脸,闷声笑到不行。 归不弃的出现,如同风卷残云,把整个二楼的人赶得干干净净,甚至把人声都赶没了。所有人都挤在了一楼大堂,跟林苍陆一样堵在楼梯口,却没有一个人有胆子跨上那阶楼板。 四师兄竟然会有一天主动出山门?远程吃瓜的玹瑛城弟子们纷纷表示世界可真奇妙。 当着归不弃的面,离暮雪少了寻常那副面对不熟的人的架子,虽然没见得有多平易近人,但好歹稍微有了点人样。她独自乐了半晌才止住了,喝了口茶后看着归不弃,问道:“你怎么想到下山来了?” 在原主的记忆里,归不弃虽然也自小与他们一同长大,但性格素来孤僻,两人并没有什么接触。离暮雪虽然承接了原主的记忆和原著的剧情,但她本性冷情,对这些自小就认识的同门,虽熟知但却并没因此有丝毫感情可言。 反倒是在找到借五行之力术的那日,她使用法术不成反而反噬自身,迫不得已提前出关去寻找疗伤的药,在丹房里跟采药归来的归不弃碰了个正着。归不弃见到离暮雪,也跟此刻一样紧张得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不过当时的离暮雪体内灵力在浑身经脉冲撞,让她疼痛难忍,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去关注归不弃的表现。她只是冷着脸问他,治疗灵力受损的药在哪儿。 归不弃张了好几次口都没说明白,离暮雪火了,拎着他领子又寒声问了一遍:“我问你在哪儿?大声点。” 被拎住了衣领,归不弃倒是抬起眼来望着离暮雪了。想来当时离暮雪的脸色实在难看,这一看他就愣住了,拉过她的手腕就探了她的脉,然后着急忙慌地去桌上的瓶瓶罐罐里翻找。乒乒乓乓好一顿后,他拿了一个碧绿的小瓶过来递给离暮雪,低着视线结结巴巴说:“吃这个,给你。” 小瓶子用红色绸布塞着口,打开了就一阵清新的药香。那个时候,离暮雪对谁都留有几分提防,她皱眉望了眼前这个戴着鬼面具模样阴鸷的人一眼,到底还是因为身上太痛了,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没迟疑多久便倒了一颗白色剔透的药丸出来吞了下去。 药丸闻着是苦的,吃进去了却散出了一阵清甜的回甘。离暮雪感受到体内乱窜的灵力逐渐平稳下来,这才有心情仔细看了一旁束手束脚的人一眼。明明是她闯进了他的领地,倒像是他犯了错一样。 她把药瓶递还给他,道了一句:“多谢。” “不用。”归不弃摇了摇头,人又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虚虚推拒了一下,视线却仍旧低着:“给你,你拿走吧。” “怎么,你怕我?”离暮雪见着他的表现挑了下眉,觉得好笑。 归不弃闻言抬头匆匆望了她一眼,没搭腔。明明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阴郁森冷的气息,鬼一样的,但那表现又仿佛格外怕人似的。离暮雪狐疑地将他上下扫量了好几遍,才像是明白了关键,猜测道:这难道,是个社恐? 想到了这里,她又多看了归不弃几眼,直将他看得越加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她才确定了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个社恐。这样一来,她反倒觉得归不弃在反差之下莫名透着点好玩。 她手中把玩着药瓶,碧绿映着肤色皎洁,让那纤细的玉掌漂亮得晃人眼睛。她问他:“你为何不称我‘师姐’?” 归不弃没想到离暮雪好半天不说话,一开口问的却是这个问题。他愣了半晌,直到触碰到她眼底的一点调笑,他才又低下头,耳朵却“腾”地红了:“师,师姐……” 离暮雪满意他的反应,笑了一声,这才拿着药瓶走了。 其实离暮雪也闹不明白归不弃为什么在面对她时不选择一直维持他阴森吓人的气场,也从来没有赶她走的意图。她自动把他当成了“社恐在遭遇过被暴力威胁生命安全后选择破罐破摔”,反正她在之后就更加没有顾忌地出入丹房去拿药,让他帮自己修复法器,欺压得毫无心理负担。偶尔心血来潮,她也逗他一逗,看着他被闹得耳根子通红,她就觉得心情大好。 不过即便归不弃社恐严重,但终归也过了三年了,面对离暮雪时,他虽然依旧会紧张,却也不再是最初的那样惶然,至少不会再连话都结结巴巴说不完整。 此时他听离暮雪问了,目光闪躲了一下,手指攥着茶杯,回答:“木师叔说你有危险。” “只是因为这个?” 归不弃的耳朵尖有点红:“嗯。” 离暮雪叹气:“你说实话,师叔是不是又把你的丹炉封了?” 一年前,木喻霖三百岁大寿,所有弟子都去给他祝寿,只有归不弃天还没亮就去深山老林里挖仙草了。于是很难得生气的木喻霖师叔把丹房里的炼丹炉给封了,一直到几天后归不弃挖完草回来发现自己的宝贝炼丹炉用不了了,他才在被人提醒之后不得已去了木喻霖的逍遥峰,愣是陪着笑眯眯的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生气了的木师叔下了一个时辰的围棋才被放行,并且重新获得丹炉的使用权。 正是有先例可循,离暮雪才在得知归不弃下山后的第一反应是:他又被木喻霖威胁了。 归不弃攥着茶杯的手指越发用力。离暮雪注意到了,心想:果然。 她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觉得社恐的生活真是处处充满危机。 “罢了。”离暮雪跟归不弃道,“既然已经下了山,早些将事情解决了便可以早些回去。正好——”她轻轻扶了一下自己受伤的右腿,“之前用的伤药用起来太疼,你将浮月膏给我,我换个药。” 归不弃这才注意到离暮雪一直将右腿搁在椅子上,从袖口衣领里也隐约能看到绑着绷带。 离暮雪的神情平平淡淡,似乎并没将这些伤放在心上。可归不弃却忽然眼神一寒,身上阴森恐怖的气息越加浓郁了起来。 他视线沉了好半晌,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玉小圆罐给离暮雪,道:“之前你不喜欢的那味药草我换成了风芜花,功效是一样的。我改进过了,用上去不会再有火热之感。” “好。”离暮雪接过了白玉罐。 其实归不弃来了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她不用再担心擦伤药的时候会疼得受不了,因为他会想尽办法将药改良,让用药的感受变到她不用生忍的程度。 虽然她挺能忍的,但能够不痛的话,应该也没有一个正常人愿意痛着。 她放下了隔帘走进内室去换伤药。 第8章 东林之乱(八) 别问,问就是四师兄见…… 隔着帘子,两边的人影便都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之前的伤药擦着痛归痛,见效却也奇快。离暮雪坐在床上解下腿上的绷带,里头原本被火焰灼了一大片的燎伤已经长出了新肉,只剩寥寥几处伤得较深的地方还有未褪去的痂。 归不弃新调整过的浮月膏没了以前的那股朽木味,带了些有点甜的花香。她一边将它擦在伤上,一边问坐在外头桌旁的人:“来之前去了别处?” “嗯。”归不弃应了一声。帘子另一头有窗,日光倾泻,他隐约可以看见撩开衣摆坐在床沿擦药的人窈窕的一抹身形。大概也是此时的场景过于朦胧暧昧,归不弃显得更为紧张,只错开了视线将身子往另一边偏了偏,微微捏紧了拳,回答:“去了一趟镇外山林。” “去那儿做什么?” “想着,兴许还有未消灭尽的火鸦。” 离暮雪擦药的动作一停,朝帘子外扫一眼:“去替我报仇的?” 归不弃听着她语气中的揶揄,有些局促地拿拇指搓着食指骨节,好一会儿才说:“……但没找到。” “无妨。”里头的人笑了一声。她擦完了药,撩开帘子走了出来。离暮雪的体质要强于他人数倍,此时已经能够正常行走。将装着浮月膏的白玉罐交还归不弃,她说道:“火鸦王都已经被我斩杀,即便还残存了几只妖孽也成不了气候。” 无论是人还是妖,要修炼至化境期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火鸦虽然性凶,但普通境界的也并不见得有多危险。经过昨晚的一番大战,它们伤尽了元气,多半是无法再为祸了,倒是也不必赶尽杀绝。 归不弃听了离暮雪的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低着视线半晌都没出声。许久,他才又抬起头,看着离暮雪额头的伤疤,说道:“师姐额上的伤,我帮你上点药吧。” 这间客房里唯一缺了的就是铜镜。离暮雪本想等着晚一些时候让陶蓁帮她擦点药,毕竟以归不弃的吓人程度,这群小的多半都没胆子跟他共处一室。但此时归不弃既然已经提了,离暮雪倒也没忸怩,只稍许愣了一下便点了头:“也好。” 浮月膏里新添的风芜花有宁神安气之效,然而归不弃朝离暮雪坐近了一些,看着她微敛着视线,眼睫颤颤的,在眼底投上影,却只觉得心跳越加紊乱没有章法。 他是云隐峰冬沂长老的入室弟子,五岁时因为身中奇毒,被一生都致力于研究药理的冬沂带回了玹瑛城,之后又因在药理上的天赋拜在了冬沂门下。因为中毒后在脸上留了那些难看的纹路,归不弃自小就很自卑。他虽然和离暮雪也算是青梅竹马,但自从有一次下雨天,他替冬沂去给生了病的离暮雪送药,将发烧得迷迷糊糊的离暮雪吓哭了之后,他就再也不往她跟前凑了。 他也羡慕叶重北几人可以跟离暮雪玩得那么好,他也羡慕他们可以围在她身边逗她笑,可以亲热地一声声叫她“师姐”。可是他不敢上前,他觉得他不配,哪怕他用面具将脸上的纹路遮起来了,他也依旧怕他会吓到她。 于是他躲起来了,这一躲,就是二十几年。 修仙之人,过时间其实挺快的。归不弃一门心思地窝在丹房里,倒也没觉得日子漫长枯燥,反而逐渐自得其乐。但他没想到,离暮雪竟然会有一日自己跑来了丹房。 其实那天,离暮雪攥着他衣领也好,表情语气满带杀意也好,他都没怎么注意到。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脑子就已经蒙了。他当时只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他只是很难相信,他还有跟师姐说上话看到师姐笑的一天。他更没想到的是,那一日,竟然只是幸运的开始。 之后,师姐依然会来丹房找他,会跟他说话,还会逗他。他最初担心他会吓到离暮雪,可是几次之后,他发现师姐的眼中丝毫都没有嫌弃和害怕。她看着他,跟看着其他人时都是一样的,清清冷冷的,没有任何感情。可是即便只是这样,对归不弃而言都已经足够了。 因为至少,他已经可以靠近她了。 雪白柔润的肌肤之上,结着痂的伤口格外碍眼。归不弃擦药擦得格外小心,生怕弄疼了师姐。才两个指节那么点长的伤疤,愣是被他擦出了一种地老天荒的错觉。 最后药擦完了,面具之下的脸上都流了汗。归不弃像是完成了一个艰难的任务一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收起小罐塞回了怀里,刚把心思收敛,屋外曹潜也正好出现。 “师姐,四师兄。”曹潜禀报道,“店小二醒了。不过……他似乎失忆了。” 店小二昨晚被离暮雪粗暴地从梦魇里拉出来后,没多久就又陷入了深睡。玹瑛城弟子昨晚都往镇外而去,只留了两个弟子守着,说是店小二中途一直就没再醒过,如今刚一醒,看到自己所处的屋子和守着他的人,以为自己是被绑架了,此刻正在院子里闹呢。 听了曹潜的话,离暮雪跟归不弃相视了一眼,道:“下去看看。” 三人一下楼,堵在一楼楼梯口的人就倏地往旁边让出了一条路,纷纷面露畏惧地看着浑身弥漫着阴森鬼气的归不弃跟在自带强大气场的离暮雪身后转向后院而去。 刚一脚踏出门槛,就看到昨天晚上还半死不活的店小二此时正拿着一把剪刀怼在身前,恶狠狠地朝围在他身边的玹瑛城弟子和客栈老板一家吼道:“你们别过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然也敢搞绑架?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告诉你们,小爷我可不是好惹的!你们趁早放我回家,否则就别怪我跟你们不客气!” 客栈老板大概也是被气到了,脸色不再是前几日的死气沉沉,反倒还有些红润。他喘着粗气指着店小二骂道:“你回家,你回个屁的家!去年你回家探亲回来还说你老娘死了,家里的房子也被叔伯们占了,你被他们赶出来了。你哪儿还有家?李狗蛋我告诉你啊,你赶紧给我把剪刀放下!再这么闹我就把你解雇了!” 店小二被老板这么一说愣了一下,很快就反骂回去:“我呸!你娘才死了呢!我知道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这家黑店,你们这群强盗,土匪,无耻败类!看着一个个都还人模狗样的,有手有脚的去干点什么不好,竟然搞绑架?别以为你们能扣押得住我,小爷我可不怕!” “你,你……”客栈老板被气得发抖,捂着胸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离暮雪看着店小二跟只疯犬一样双手攥着剪刀跟这几人对峙着,觉得他脑子怕是真的坏了。他凭什么觉得自己用一把剪刀就能敌得过周围这一圈拿剑的? 陶蓁刚才一直在室内,见着店小二疯疯癫癫的样子便拉了一旁的人问道:“什么情况?” 那个小弟子在离暮雪和归不弃身上瞄了眼,低声回答说:“他好像把近几年的事情都忘记了,以为自己是被抓到这里来□□工的。” 陶蓁怯怯地朝离暮雪望望:完了,不会真的是被师姐强行从梦魇里拖出来而傻了吧? 离暮雪也听到了他们的话。她眉心动了一动,抬步朝院中走进去。 围着店小二做戒备的玹瑛城弟子们见到离暮雪和归不弃,都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喊了声:“师姐,四师兄。” 他们不是奈何不了店小二,这么围着不敢动,无非是怕他们修仙之人一个下手没轻重,到时候把已经脑子出了问题的店小二弄得更疯了。毕竟还得靠店小二来查出魇鬼作乱的缘由,万一把他弄傻了,这责任他们可承担不了。 店小二本是背对着客栈后门的,听到他们喊人,他也倏然转过了身。 乍一看到站在众人之前的离暮雪,他怔了怔,心想着“这世道竟有这么艰难,长得这样好看的姑娘都干起了绑人□□工的勾当”。刚想开口说话,余光又扫到了站在离暮雪身后的归不弃。银色鬼面具哪怕在日光下都仍旧泛着杀人不见血的寒气,店小二被吓了一跳,双腿不争气地就开始抖。 “你,你们想怎样!”他的这一嗓子都喊破了音,觉得自己今天大概真的要完了。于是他狠狠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脖子一扬就大声喊了起来:“救命啊!” 根本就没有任何动作的玹瑛城众人:“……” “吵死了。”离暮雪“啧”了一声。 她看着脸还没消肿嚎得仿佛被宰之前的猪似的店小二。下一刻,碧雪剑寒光一闪,“救命”喊了一半的人就被打中了后颈,眼皮一翻再次直挺挺地昏了过去。在场的人除了归不弃,都没有一个看清碧雪剑是什么时候出鞘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反正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店小二就已经被一剑柄打昏了。 有那么一刻,空气中鸦雀无声。 玹瑛城弟子们再一次:就……虽然好强,但师姐真的好可怕啊。 所有人里只有归不弃一脸并未觉得离暮雪的行为有何不妥的样子——当然,原本也没有人敢去观察他是什么表情。他朝脸向下倒在地上的店小二走过去,半蹲下伸手在他颈侧一探,又在他脑后按了两下,用法力探了一番。他回头想对离暮雪开口的,但因为他突兀地过去了,此时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于是社恐本人努力了半晌,最终还是起身回到了离暮雪身后,一脸神秘莫测地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他确实有记忆缺失。” 别的人:发生了什么,四师兄为什么要跟师姐说悄悄话? 别问,问就是四师兄见到人多感到害怕。 离暮雪眯了下眼睛:“什么原因导致的?” 归不弃垂着视线,回答:“记忆缺失得很干净,像是被什么东西夺走的。”顿了一下,他又道:“不是外力打击导致。” 离暮雪瞥他一眼,看着他眼中的体谅:“……我知道。” 虽然师姐本人对自己下手的轻重很有自信,但店小二好端端失了忆,既然不是被打的,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魇鬼。”曹潜沉声道。 魇鬼以人的梦境为食,但梦本就是精神思想的产物,与过往经历有关。梦境食之过度,便也极有可能将真实的记忆也一并夺了去。但这两只魇鬼在镇中为祸不是第一次了,其他镇民都没有失忆这回事,只有店小二一个人丢失了来到东林镇这几年的记忆。想来,多半是昨晚玹瑛城弟子的出现了破坏了魇鬼行事,这才导致出了意外。 只是这样的话,问题就又回到了当初:魇鬼仅以梦为食,那此次为何如此反常地制造梦魇夺人精力,甚至还会触及人的记忆? 玹瑛城的几个弟子再一次将店小二抬进了房。客栈老板经过几天的休养,精神回过来了一些,就又想着做生意了,此时也去了柜台。 离暮雪顾自在原地琢磨了半晌,忽的喃喃道:“若是……它们原本的目的,就是这些人的记忆呢?” 第9章 东林之乱(九) 被人像牲口一样关在不…… 然而假设魇鬼的确就是为了镇民的记忆而来,那么理由呢?从他们的记忆里,魇鬼想要知道——或者说,想要找到什么?这一点,离暮雪直到入夜都没有想明白。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魇鬼此时还没有找到他它们需要的那样东西。所以离暮雪仍旧让曹潜他们在镇中各处都设了阵法,就等那只逃走的魇鬼回来后将它捕捉。 金缕衣在跟化境期火鸦之战中临近报废,离暮雪打算扔了,但归不弃说让他试一试,兴许可以修复,于是离暮雪就把金缕衣丢给了他。 所有人都各自忙开了,离暮雪安排完一切,反倒成了最闲的那一个。不过经过了昨夜的一场大战,如今在这群年纪小的弟子心目中,她的形象已经高大了无数倍。 傍晚的时候她还听后院里两个聊天的说起,一个说:“下一次的宗门考核,师姐的成绩应该可以甩大师兄他们一大截了吧?” 另一个回:“考核又不是比试,师姐和大师兄他们不都是一等,没有分出过高低嘛。不过我个人觉得,师姐如今的实力已经完全超过大师兄了。” 那个又说:“对的对的,毕竟师姐都能借到五行之力诶!放眼整个修真界,能做到的也才几个人!” 两人同时感慨道:“师姐可真厉害啊……” 离暮雪在楼上房里听得心情愉悦,连带着晚上的清粥小菜都多吃了两口。 虽说修仙之人理应辟谷以保持躯体洁净,用精气法力维持能量,从而达到最好的修炼状态。但他们在修仙之前本都是凡人,口腹之欲哪能说舍去就舍去的?加之玹瑛城又是修真界的第一大派,无论内门外门,所有弟子皆穿以天蚕丝织就的服饰,就差在脑门上写上两个字“有钱”。所以他们从来都不用跟小门派里的弟子一样餐风饮露地苦修,无非就是吃食尽量清淡罢了。哪怕真有一顿大鱼大肉了,也不用担心,毕竟师门里多得是排浊的丹药和法术可以让他们恢复过来。 深夜,东林镇内一片安宁。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半空中,肉眼看不到的银丝纵横交错,蛛丝一般细,连着悬挂在各家檐角的铜铃铛。它们静默地守候着,只待猎物跑进来。 离暮雪分出法力到芥子空间里找出了几样新的法器,本想把离啸山的本命剑丢进去的,转念一想,得亏是之前将它放在百宝袋里了,不用花时间和法力去找,这才能在跟火鸦王打斗时助了她一臂之力砍下了对方的爪子。要是放在芥子空间里,她在那种危急关头,哪里还能分心去将它翻出来? 于是她依旧将它收在了百宝袋内,随时想找出来砍人就能砍。 窗户并未关严实,一阵细小的风吹进了屋,桌上的烛光微微一抖。 离暮雪刚将百宝袋系上腰带,见状眸光倏然一凛,本能地将碧雪剑抓进了手中。 然而风过之后,屋子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烛火照了一圈亮,离暮雪的身影倒投进床帐里,只有手中的碧雪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她警惕地环视了一圈,随即提着剑朝窗边走了过去。 窗户与窗沿中间漏了一条缝。窗外,铃铛因风拂过发出了细细的响动。似乎是和之前并没有任何不同,也没有另外的多余的气息,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异常只是她的错觉。 离暮雪的嘴角沉着。眸光幽幽闪着,下一刻,她眼睫一抬,伸手一把推开了窗。 在推开窗的这一刹那,风似乎更大了,外头所有的铃铛都叮铃叮铃响了起来。离暮雪迎着风,稍稍眯起了眼,见那月亮隐在了云层后面,夜幕之中唯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飘浮在半空之中,正直直地盯着她的窗,此时便也冷不丁地跟她来了个对视。 换做个没有心理准备的人见到这一幕,多半得被吓上一跳。也亏了是离暮雪,一推开窗就是这一出,也不过是握着剑的手紧了一紧,没有更多的失态。 这道黑影正是昨晚逃走的那只魇鬼。 只不过此时,它的轮廓已经趋于半透明,只有头部还保持着浓郁的漆黑,令发着绿光的眼睛更加显得瘆人。它被离暮雪发现了也没有打算逃跑,仍旧那样静静地呆在那儿,就像……是特地在等她一样。 想到这里,离暮雪不由眉头一皱。 阵法已经因魇鬼的出现而启动,铃铛声在周围连成了一片,清脆空灵的,又在这深夜显得格外诡异。然而除了离暮雪之外,其他人似乎一个都没有察觉到异样。仿佛整个东林镇内,只剩下了提剑站在窗边的离暮雪和跟她隔了一段距离浮于空中的魇鬼。 耗尽灵力布下了一个大幻境么?离暮雪心道:看来是想破釜沉舟了。 她冷笑一声,看着魇鬼,开口问道:“你想得到什么?” 魇鬼仍旧只那样静静地望着离暮雪,好像没有听见她的问话。直到离暮雪唇角一抿,伸手握住了碧雪剑的剑柄,它才忽的往后撤了一步,又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往一个方向而去。 离暮雪是追过魇鬼的,知道它们的行动速度有多快。此时魇鬼虽然走了,但那速度根本不像是逃窜,更遑论它逃开了一段路后又再次回过头来,如同在引路一般。 她的眼底略沉,稍作衡量之后,她翻出窗台跟了上去。 看到离暮雪跟了上来,魇鬼像是放了心,便又继续往前而去。离暮雪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雪白的一抹身形在月光下窜过,也跟鬼魅似的。她跟着魇鬼掠过几条街道,穿过几个弄堂,眼看着又要到郊外了,他们才下落到了一所道观的后院。 道观有人在主理,即便是到了深夜也依旧香火不熄。魇鬼把离暮雪引到这里后就飘进了一间屋子里消失了。离暮雪本想跟上去,但正好有两个小道士拎着两个食盒从回廊朝这边走来,她便暂时在围墙顶上矮下头等了一会儿。 跟前殿的辉煌鼎盛不同,道观的这座后院显得有些过于破败,院子里杂草一簇一簇的,角落的水缸里都长了青苔。 两个小道士走到了魇鬼消失的那个门口,也不知道是在怕些什么,你推我我推你的,磨蹭了好久才决定了由哪个人来开门。门上上了链条锁,开门的小道士将锁打开后,两人便一先一后地拎着食盒走了进去。 离暮雪隔得远,看不到屋子里是什么情况。两个小道士进去后半天都没有出来,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她思索了片刻,想着魇鬼既然豁出命也要将她引到这里来,按照正常剧情套路,这屋子里定然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让她知道,而这东西,也很有可能就是此次魇鬼在东林镇作乱的缘由。 想到这里,离暮雪便没再犹豫,手掌在围墙上面一撑便翻进了后院,一个闪身窜进了屋。 这屋似乎是废弃的,里面堆满了杂物和柴火,灰比鞋底都要厚。离暮雪进屋后差点被呛到,掖着口鼻挥开了空中的尘土,将周围打量了一圈,并没有看到魇鬼和那两个小道士的踪迹。魇鬼是精怪,身影消失了不稀奇,但那两个小道士却是活生生的人,明明进了屋却没有见到人,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屋里还有别的玄机。 离暮雪借着黯淡月光再次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很快便注意到地上厚厚的积灰有一串时常被踩踏的脚印痕迹,通向的是堆得快挨到房梁的那堆杂物的另一面。 她抬步往那边走过去。 脚印的尽头是一个很大的木箱,箱盖是打开的,里面尽是一些结了蜘蛛网的烛台和蒲团。离暮雪也没伸手去碰,反正不碰也知道机关肯定不会这么明显,没必要弄脏了手。 她只是上下将这个木箱子看了一遍,看到榫卯结构的箱子一角,有一块木料特别光滑,跟打过蜡一样,一根毛刺都没有。 离暮雪的眉毛抖了抖。小叶紫檀手串被盘得多了,表面看起来就是跟这个一样的效果。 于是她没再多想,“啪”地将那个小方块按了下去。 机关被打开的瞬间,木箱子底下的地板开始往两边缓缓分开,一道石阶露了出来。 一同露出来的,还有那两个正准备从密室走出来的小道士的脑袋。 两个小道士正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上走,见到暗道被打开,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怎么还有别的人被派过来了。他们疑惑地抬起头,首先入眼的是镶着金边的一双雪白的靴子和一片白到炫目的衣角,然后便是视线斜睨下来的一张居高临下的冰冷的脸。 两方视线交汇,离暮雪眼中寒光一凝。小道士瞬间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入侵!他们蓦地瞪大了眼睛就想要开口喊人。只是就在他们张嘴的那一刻,碧雪剑噌然一声清鸣,不等他们发声,他们就被“哐哐”两剑柄敲昏了。 除了剑出鞘的瞬间发出了一声噌鸣,一直到小道士被打晕,整个过程都很安静,宛若一出哑剧。两个小道士咕咚咕咚顺着台阶滚了下去,食盒从他们手里掉落,倒出里面的几个脏兮兮的空盘子来。 离暮雪见状提了提剑,跨步迈下台阶。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将注意力分给过昏死在石阶之下的两个小道士,下了台阶后跨过他们,便走向了前头的那座牢房。 很难想象,一座供奉仙神的道观底下竟然会有一座地牢,仿佛尸山血海之上生出了一座莲花台一样,充满了现实的讽刺。 修仙之人耳力远胜常人,离暮雪其实在暗道被打开的时候就听到了底下有不止一个人的呼吸,也听到了这些呼吸声里带满的孱弱。可即便如此,在看清地牢里关着的是什么时,她却依然神情一震,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剑。 关在牢里的,是足足二十个少女。她们看起来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尽数蜷缩着聚在一个角落,死气沉沉地合着眼,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在牢房之外,另一个少女被绑在柱子上。一旁的白瓷小坛滴滴答答,正接着从她手腕上源源不断滴落下来的血。 其实不仅外头的这个少女,里面的每一个少女手腕上都有着许多新旧不一的伤口,有些腕上绑了已经泛黑的布条,上面还在往外印出血。她们每一个人的气息都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掉。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这整座地牢就像是一个屠宰场,关押着待宰的和已经在宰的羔羊,惨无人道。 在这一刻,离暮雪的目光冷得像是冰。碧雪剑在剑鞘里挣动,显示着主人此时内心的惊涛骇浪。 整个空间扭曲了起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和哭求在耳边响起。离暮雪看到了这些少女一个个粗暴地被人从暗道口推下来,跟赶牛一样被人用鞭子抽着进了牢房门;看到牢房里的她们被扯着头发拖出来,任她们如何挣扎都没有办法逃脱,反而换来了一顿暴打。她看到她们被绑在柱子上,亲眼看着泛着森冷寒光的匕首划开她们腕上的皮肉,划开了血管,鲜红的血液流下去滴入那个白瓷小坛;她看着她们从最初的挣扎抗拒慢慢变得死了心,变成了等死的麻木了的供人取血的牲畜。 可是她们卑微的姿态却没有引起刽子手的同情,她们越是认了命,对方却越加不把她们当人看。最开始的伤药到后来都没了,食物也从一日三顿变成了一天一餐。有人病死了,饿死了,便头尾一抬,直接到外面烧了,连骨灰都没个收敛。 就如同,这辈子她们从未往这世上来过一遭。 离暮雪听到她们在夜间谈起自己的家乡,谈起家人。原本是那样普普通通的生活,在这里却也成了一场美梦一样变成了奢望。 这些少女,每一个都可以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如今却生生被断送,被人像牲口一样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甚至有些人,都已经永远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谁能想到,在玹瑛城掌管的地界之内竟会有这样的事情在发生。何其荒唐! 地牢中发生过的事情一幕幕地重演,直到离暮雪的手也忍不住颤抖起来,这些影像才淡了,消失了,整个空间恢复成原本的充满死气的模样。 最先进入屋里的魇鬼从黑暗的角落里显出了形,朝她飘过来。 “这就是你引我过来的目的?”离暮雪问魇鬼道。 她的语气中隐含杀气,魇鬼却恍若不觉。它们虽然形状像人,但是却是不会说话的。它沉默地跟离暮雪对视着,然后它闭起了眼。浅浅的光芒在空中流转,再次凝出变幻的画面。 而这一次,魇鬼是将自己的记忆投放在了离暮雪的眼前。 第10章 东林之乱(十) 自恃强者的人就可以无…… 魇鬼是在十天前来到东林镇的。 从它的记忆来看,同行的还有另外两只魇鬼,两大一小,是一家三口。魇鬼这种精怪,不会长时间在一个地方久留,它们一家也是如此。过了第二日的夜晚之后,第三日清晨它们便打算往下一个城镇而去。 然而这一日,小魇鬼却没有出现。魇鬼以人的梦境为食,两只大的果腹之后在镇外山林里等着会合,一直等到太阳东升都没等到小的。它们留了一只继续在山林中等,另一只翻遍了东林镇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它;它们呼唤它,也始终都没有得到回音。于是,它们才试图从镇民们的记忆里提取有用的线索,只是想要找到小魇鬼而已。 小魇鬼失踪的那天晚上,店小二是被它相中的人。然而他们开客栈的,晚上守夜是常事,小魇鬼等了半宿都没有等到他去睡觉,便打算去找下一个人的梦了。偏也就是在那时,镇郊道观的老道士从外地归来,迎面便撞见了从客栈大门飘出来的小魇鬼。他懂一些降妖之术,也在异物志上看到过有关魇鬼的记录,知道魇鬼有精神力控制的能力。于是他把小魇鬼抓走了。 老道抓住小魇鬼的时候,小魇鬼是发出了一声求救的叫声。店小二开门倒洗脚水,听到这声轻微的响动往前头看了一眼,正好见到老道士将收妖袋收口。他还热情地向对方打了招呼:“道长,可又是去外地收妖了?” 老道士将收妖袋口系好了挂上腰带,微笑着应了店小二的话,随即便往道观的方向而去。 魇鬼原不知道这回事,也是昨夜在店小二的记忆中得到这一讯息,才冒着生命危险回来想要去救小魇鬼。父母之爱子,无论是哪一种生灵都是一样的。哪怕昨晚其中一只魇鬼因此丧了命,剩下的这一只也没有为了自保而放弃。只是在找到这个道观,看到抓走小魇鬼的这个老道身上带满的符咒和法器,看到他在用处子血修炼邪功的时候,它知道仅凭它自己是做不到的。 所以它去找了离暮雪。耗尽灵力布下了那一个大幻境,只是想要单独引离暮雪一个人来道观。它也是在赌,赌离暮雪看到这些道士在做的没人性的事后不会置之不理。而在看清离暮雪跟火鸦王生死相搏之后,它只知道这群修道者中如果有一人能帮它救出小魇鬼,那只能是她。 “你就不怕我当即取了你的命?”离暮雪嗤了一声。 记忆影像的光逐渐暗淡下去,魇鬼的身影变得越加透明,仿佛已到油尽灯枯的境地。它看着离暮雪在说这话时眼中带着的一抹讽笑,默默地错开了眼望向被关在地牢里的那些少女。 如果没有人救她们,这群女孩子不知道还能撑几天。哪怕是精怪,天生地养,也多少会带着一些对弱者的悲悯。 离暮雪看着它的表现,眸中嘲讽越盛。连这精怪都知道何为正道,身而为人却做出了泯灭人性的事情,可真是笑话。 她没再跟魇鬼多说什么,提了剑朝那被绑在柱子上的少女走过去。 对方腕上的伤口应该是被精确计量过的,要割多深,用多久可以接多少血,都在他们的掌握之内。此时小坛中血量已近半,少女伤口上的血流速度也已经慢下来了。离暮雪将她上下一打量,眉心动了动,抬手封住了她几处穴道,又将她下巴一抬颚骨一捏,塞了一颗药丸进她嘴里。指风切断绳索,然后她将昏迷不醒的女孩子放下,让对方靠在了墙上。 做完这一切后她直起身,望向暗道的出口,看着粉尘在叆叇的光线下浮浮沉沉。 人命如草芥,弱者的生命能这么轻易地被强者剥削,跟这些无所依附的尘埃有什么区别?然而即便如此,自恃强者的人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践踏弱者的生命了吗?就可以随意剥夺他人活下去的权力了吗?就可以罔顾人道,把自己的贪婪和私欲凌驾于人性之上了吗? 离暮雪凉薄地牵了下嘴角。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种人,就也活该被更强的人踩在脚下。 “你可还有能力自保?”她问魇鬼道。 魇鬼愣了一下,在触及离暮雪眼底嗜血的寒光后,它便知道她这是答应了。它点了点头。 离暮雪将碧雪剑抽出鞘,冷道:“那便躲远一点。” 话音落,她一剑劈开了暗道的入口。 “轰——!” 强大的剑气从地底下冲天而起,从废弃的屋子中央贯穿后院,激起一路飞沙走石,直到轰然撞破围墙,将整座院落都切成了两半。原本只容一人进出的密道的入口被这一记炸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原先在屋子里堆着的杂物混着瓦砾和石块从洞口砸落下来,却又被飞身而出的离暮雪几掌轰了出去,直接跟着整个被掀掉的屋顶砸在了后院的地上,发出了地震一般的剧烈响动。 巨大的动静响彻东林镇。树林中乌鸦惊恐地扑棱而起,嘎嘎地叫着,将冰冷的月光也寸寸碾碎。 “什么人!” 道观里的道士们听闻后院这么大的异动,纷纷拿着武器从前殿赶了过来,将一身雪衣剑锋出鞘的闹事者围在了中间,满脸恐惧地将武器对准了她,却没有一个人胆敢上前。 他们只盯着她整个人被月色笼罩,盯着她如同看待尸体一般的目光,盯着她手中的剑刃划过寒芒,听到她开口说出了一个字:“滚。” “上!”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道士们一齐向她攻了过去。 看着这群上赶着找死的人,离暮雪手腕一翻,碧雪剑在她掌中旋转几圈,剑气冲开了地上尘土。她飞身往上而起,一脚踏在他们合围的兵器之上,周身灵力直接将他们弹开了一丈远。甚至都不需要她出招,伴随着这群道士狠摔在地上的阵阵痛呼,所有的兵器都哐啷啷掉落,胜负已定。 离暮雪立在了围墙之上,看着这群捂着心口的道士们就像是在看待蝼蚁。 她能以一人之力迎战化境期火鸦,更何况这群空有武力的普通道士? 夜风吹过来,她只身立于高处,雪一般的衣袂飘扬,月光之下,宛若神祇。冰冷的怒气像是在心头引了一束火,她垂目看着底下哀嚎不已的道士,看着那被毁掉的屋子中央曝露出来的地牢一角,眉心逐渐显出了一抹红色的痕迹,如同一道火光,令她的模样透露出了两分妖冶。 身后已有玹瑛城众人闻声赶来。 那个抓走小魇鬼的老道想必是被吓到了,没再打算应敌,从前殿里跑出来后直接就往外逃去,怀里似乎还抱着一个炼丹的小炉。魇鬼一直都躲在暗处伺机而动,它注意到了老道士,尖叫了一声就向他扑了过去。 离暮雪看着那老道跑向道观大门,眼见着就要跑出去。她眼神一变,猛地甩手一挥,一面火墙就从地上冲了起来,擦着老道的脚尖轰地烧在了他的跟前。 老道士躲避不及,脸上当即被火焰灼伤,起了一脸的燎泡。他先是一愣,直到伸手往脸上一碰,才凄厉地惨叫了起来:“啊——!” 本被他抱在怀里的丹炉掉在了地上,往一旁滚开了一段距离。盖子哐当打开,从里面滚出一个鲜红的肉球来。 肉球仿佛格外不禁摔,落地之后就跟滩烂泥一样在地上淌开了一片。然而在魇鬼冲向老道想要去夺他腰间的收妖袋时,它却忽然就又聚拢起来,唧唧怪叫了两声,一下朝魇鬼弹了过去。 魇鬼本就已经是强弩之末,身影都已经接近透明。它一心只奔着老道士的收妖袋而去,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这个邪物。等到它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东西已经弹到了它身上。 只见它被肉球黏上的那一瞬间,自被黏上的那一处起,浑身就开始被一层肉糜一样恶心的东西覆盖。肉糜上面青紫的血管在此刻偾起,一下一下汩汩地涌动着,似乎是在吸收魇鬼的灵力。唧唧的嘈杂的怪叫声越加透露出了几丝兴奋,哪怕它只是那副令人反胃的不起眼模样,都能让人感受到它的贪婪。 以魇鬼目前的实力,哪里还能敌得过这个被无数少女血炼化出来的邪物?只听得它在之后骤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哀鸣,像是在经受难捱的痛苦。 离暮雪不由眼底一暗。 “师姐。” 归不弃最先赶到离暮雪身边。 他们被魇鬼的幻境所迷惑,始终都没有察觉到异样。一直到道观里炸出了地震一般的响声,幻境被波及,维持不住原貌了,他们才察觉到出事了。 看到道观里遭受的毁灭性的破坏,又看到魇鬼正在被蚕食,前殿院里还有蔓延的大火,归不弃当即握紧了手里的剑,飞身就朝魇鬼刺了过去。 然而离暮雪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在他飞身过去的时候,她一把掷出了手中的剑。 一道寒光擦着耳畔掠过。归不弃被这道光刺得闭了闭眼,但也就是这么一瞬的工夫,待他再睁眼看去,碧雪剑已经将魇鬼一剑洞穿。 而剑刃穿魇鬼之身而过的时候,一颗带满了血丝的肉球也被剑锋钉在了地上。它像是不死心,唧唧地扭动怪叫着,一下子又变成了一大滩的血肉交错的腥气的烂泥,想要攀上碧雪剑剑身,又被上面的寒气逼迫得收了回去,不得不停止蔓延恢复成最初的肉球模样。 魇鬼趁着这一刻,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老道士的收妖袋,将里头的小魇鬼放了出来。 小魇鬼看起来也没有比大魇鬼好多少,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浑身都像是褪了色一样变得灰扑扑的。直到大魇鬼向它靠过去,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精气渡给它,它才动了动,身上的颜色又慢慢浓郁起来,然后抬起了头。它望着大魇鬼,眼睛一眨又一眨,竟是滚下了两颗晶亮的眼泪来,一下子扑进了大魇鬼的怀里,浑身都发着抖。 看到一大一小相拥的两只魇鬼,归不弃表情稍许迟顿了一下。但也就只是一瞬,很快他眼神一凝,又再次朝它们攻了过去。 “莫伤它们。” 离暮雪飞身下来,替魇鬼挡下了归不弃的杀招。 她握住了归不弃的手腕,看着他的眼睛,又道了一遍:“到此为止就好。” 她知道归不弃还在在意她昨晚受伤之事,不肯放过始作俑者。以她的脾气,她本也不会轻易地原谅,甚至不十倍百倍地去讨还就已经很不错了。但说到底,魇鬼的本意从来都不是伤人,更不用说伤她,而且昨晚也已经有一只魇鬼死在了她的剑下,确实也没必要再纠缠不休。 归不弃望向离暮雪。这一望,他就是一愣:“师姐……”师姐眉心的那一道火焰般的红痕,是……赤云? 第11章 东林之乱(十一) “像你这种废物,不…… 趁着归不弃被离暮雪挡下的间隙,两只魇鬼在更多的人到达之前先行逃离了。离暮雪也没有阻止。她不知道归不弃在怀疑什么,只觉得自方才起,体内的灵力就有些不受自己控制,令她心火越盛,很想破坏些什么。 “师姐。”曹潜领着众弟子随后而来,抱拳做了一揖,问道,“发生了何事?” 离暮雪压下了这股暴戾的情绪,视线投向地牢入口,跟他们道:“将里头的人救出来。” “那下面关了人?”玹瑛城的人闻言都是一愕,便不再迟疑,纷纷按照吩咐往那坍塌的地牢入口而去。 离暮雪和归不弃看着他们清理掉了入口的碎石和杂物,有一个弟子先行下去了,然后喊上来:“曹师兄,你们快来!这里关了好多受了伤的姑娘!”然后曹潜和林苍陆他们就先后下去了。 那老道士被脸上的燎泡痛得满身大汗嘴唇惨白。他虽然懂一些降妖之术,但在正统的修仙门派面前,他也不过是个蹩脚的江湖术士罢了。看到离暮雪掀开后院房顶从地下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的行迹败露了,所以他根本就没打算跟离暮雪对战,只想赶紧逃命。 但他却终究晚了一步,当虚空中突现火墙,当看到自己培育了多时的那团肉球一般的东西被锋利的剑钉在地上,当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一男一女眼中冷冽锐利的锋芒,他知道:完了。 他的模样看起来是耳顺之年,但其实他已经有九十岁了,离百岁长寿不过临门一脚,可是他却还没有摸到升仙的门道。 修仙之事,本也要看根骨机缘,不是什么人生来就能拥有修仙的命格。什么“天地人”三级,莫说天级根骨,在普通家庭,哪怕出生的孩子能拥有人级根骨都已经能算得上是上辈子积了德,是老天爷恩赐的幸运了。因为只有拥有灵根之人才是能够修仙的,而更多的普通人根本就没有灵根,也就这辈子都和升仙无缘。 老道士他便是那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之一。他出生的那晚,漫天霞光,他家里人以为穷了几代了,终于要在这一代出一个厉害的人物。他父亲去请了一个修士替他摸骨看命格,结果却被告知他并没有灵根。第二天他们才在邻里的聊天内容中得知,是隔壁村里跟他同一时刻出生的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少爷被测出拥有地级灵根,天还没亮就被镇长和父母送往修仙门派里去了。 他的家庭自此之后遭受了许多的嘲笑,说他们真是想修仙想疯了,要是什么家庭都能出受天命之人,那这世上早就修道者满街跑了。他从小听着这些话长大,父母家人也因此疏远他,觉得他是丧门星,于是慢慢的,想要摆脱命运得道升仙的想法就成了他的执念。 他来到东林镇的道观修道,一待就是几十年,从一个扫地的小道士一步步当上掌权者。修仙门派的弟子是怎么修习的,他也跟着一样做,然而容貌虽然延缓衰老了,可身体的机能却仍旧和普通人一样一日日地衰败下去。他知道这样下去,很快他的生命就要走到头了。 后来他在一次除妖途中结识了一个魔修,对方对他的正统修习方式嗤之以鼻,并亲手给他示范了提升修为的捷径。看着对方的手掌从沾染了粘稠血液的被杀害的人的心口收回来,他像是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才知道这世上存在着逆天改命的办法。 于是他从那个魔修手里得到了一项适用于他的体格的法术。只不过这项法术需要他取得大量的处子之血以供炼化,所以这些年他陆陆续续从各地的人贩子手上买了许多处子之身的少女。外人都以为他是个解救被拐卖少女的大善人,甚至连那些被他买下的少女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她们被暗暗地带到东林镇,被关进道观底下的地牢,遭受了一系列非人的对待,她们才知道她们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一批一批的少女被关进地牢,成了培育邪物的养料。老道士通过这个炼化出来的邪物获得了延年益寿的方法,他跟这诡异的肉球完成了建立在杀戮和剥削之上的共生。 这么多年过来了,他最初的那一点人性早已在“长生不老”四个字面前丢弃了,他甚至已经无所谓这群“养料”能活多久。死了就死了,再去找下一个就行了。反正在这世上,女人活着也没什么用处,无非就是传宗接代这一个任务。现在能够为他的“道”而死,也算是给她们无趣的人生增加了一点意义,是死得其所。 他是那么想当然地沉迷在自己建立起来的这个小王国里,在这个王国里,他就是王,他享受这样掌控别人生命的乐趣。 只是这些养料都太不安分了,每一个在刚来的时候都要大吵大闹一番,他总得派人仔细地盯着才能保证她们不逃脱,保证自己的秘密不被发现。他想找到一种让她们更服帖更听话的方法,让她们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为他的长生不老奉献自身。 小魇鬼的出现对他而言是一件天降的好事。魇鬼能控制人的精神力,只要抓住魇鬼并驯化,他就再也不用担心出风险了。所以他将小魇鬼抓走了,他美滋滋地想着,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践行他的大道。 直到此刻,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被破坏,他的性命被拿捏在他人的手里,看到对方完全碾压常人的实力,他才恍然地明白:原来有些差距,不是他努力就能够追得上的。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这么不公平?凭什么他苦心孤诣多年却迟迟没有触到玄机,而这些小年轻却可以那么轻易地得到?凭什么一定要有灵根才能修仙?凭什么越是想要活下去的人却越是只能早早死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做,他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他不想就这样认命了,他还想,继续活! 曹潜几人已经救醒了地牢里的少女们,正逐个逐个地将她们带到上面来。离暮雪和归不弃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过去,也就片刻的工夫,再回过神来就正好看到这蓬头垢面满脸燎泡的老道士发了疯一样朝他们扑了过来:“把它还给我——!” 老道手中扔出了两张符咒。符咒一遇空气就被引燃,两团鬼火迎面朝他们冲过来。 “小心!” 归不弃见状脸色一变,一把将离暮雪护在了身后,挥剑挡开了这两团鬼火。 离暮雪却看到老道士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而是被碧雪剑禁锢着的那团仍旧在蠕动的肉球。她眼中露出两分讥诮,反手一掌——老道士胸口被火焰击中,整个人往后跌飞出去,喷出了一大口血来。他伏趴在地上,挣扎了好几回,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你想要的是这东西么?” 离暮雪脸上邪肆的笑意越盛,令她透露出一种跟她原先截然相反的邪魅的气质来。她将碧雪剑收回到手中,借着月光打量被叉在剑尖之上的那个脉搏跳动的红色肉球。 眉心的那缕红痕熠熠闪着光,她的眼睛也好似覆上了一层红色。“就是这东西受了她们的血的滋养,再将她们的精气转嫁给你的,是吧?”她扫向趴在地上仍使劲抬头朝她望并伸着手的老道士:“你是想要长生不老?还是说,你也想学魔修的方法,以杀证道?可我看你都没有灵根,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做到?就靠这么个脆弱的小玩意儿么?” 眼看着离暮雪的话说完,碧血剑上凝出寒霜,将肉球也冻住了一部分。老道士听到那肉球尖锐地叫了起来,他呕着血央求道:“别……别……” “原来你跟它是共生啊。”离暮雪看着他吐血,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笑容越加灿烂,然而看在老道士的眼里却只觉得遍体生寒。“那要不然,还给你吧。”她说着,就将剑刃往前递了几寸。 老道士在这时唯一想要的只剩下了保命。他也没法再去分辨离暮雪的话是真是假,闻言像是听到了特赦一样艰难地往前挪过去,伸手便探向那个被冻住了一半的肉球:“给我,给我……” “师姐。”归不弃叫了离暮雪一声,眉头微皱起来。他觉得此时的离暮雪有些不太对劲。 离暮雪没有理会归不弃的担忧。 她像是逗猫狗一样看着老道士爬到跟前,拖得一路都是血迹。然后,在老道士即将触碰到肉球的那一刻,她骤然将剑收了回去。 看着老道士眼中的希冀转为了绝望的茫然,看着他抬头望过来,喃喃地问:“为什么……”离暮雪脸上的笑容也倏然敛了下去,只剩下了冰冷的嘲弄。 “既然这是你想要的,那么,就让它先去黄泉路上等你吧。” 话说着,那团肉球忽然被火点燃。能够焚毁灵核内丹的妖火,将被那肉球吸收的所有灵力尽数化作一缕一缕的火光焚上天。那肉球像是在经历十分难熬的痛苦一般,发出了极度刺耳难听的尖叫。它扭动得越加厉害,可是被钉在碧雪剑剑尖之上,它却只能经受着烈火的灼烧,生忍着那些被残忍对待的少女曾遭受的虐待叠加起来的痛苦。 肉球燃烧之后发出了令人作呕的气味,离暮雪却仿若不觉,居高临下地望着跟肉球同样痛苦的老道士:“像你这种废物,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不——!!” 肉球终于停止了挣扎,灵力被燃尽,只剩下了一块被烧成拇指盖大小的黑炭。它从剑锋掉下去,在落地之前化作了一阵齑粉,消失在了老道士的眼前。在肉球被焚烧的时候,老道士的须发也倏然变白,身上脸上的皮肤变皱耷拉下来,让他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枯朽老头。他怔愣地看着肉球被烧成了炭又粉碎在他眼前,整个人就只剩下了怔愣。 他就保持着伸手去接的姿态,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嘴唇嗫嚅着,用气音说:“不……不……” 然后,他身上也跟着燃起了火光,火势逐渐变大,直到将他整个人都吞没。大火连绵不息,沿着地皮蔓延过去,攀上墙面,引燃梁柱,把整座道观都一起焚烧。 映着火光,玹瑛城的弟子们和被救出来的少女都看着那站在大火之前的身着雪衣的身影,看着她的衣袖跟乌发猎猎张扬。然后他们看到她转身,眉心红光愈亮,听到她冷言一句:“走。”瞬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下。 第12章 东林之乱(十二) 他竟是要将自己的命…… 雪亮的身影在林中急速穿梭,月色之下只留下了一闪而过的一道光。心头的狂躁和暴虐始终散不去,离暮雪咬了咬牙,骤然从空中坠落到地上。足尖方一踏上地面,她就扶着一棵树的树干猛地呕出了一口血来。 借着月光,地上水洼照出她眉心那抹异样的红光,配合着残留着殷红血迹的唇,让她看起来很有些邪气。 此处已至深山,东林镇内的喧嚣早已听不见,耳畔只有吱吱带着回响的虫鸣和落叶从枝头砸下来的声响。离暮雪冷着脸盯着自己的倒影,微微捏紧了拳。 她的体质属水,能成功借到水行之力一半也是靠的运气。方才当她出手就是燃尽一切的火焰,她自己也有些诧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她将剑锋上的邪物焚烧,直到被对方吸收的那些灵气尽数被焚毁,她才倏然反应过来——这项控火之术,同那化境期火鸦如出一辙。 当时在昏迷之前,她恍惚是看到有什么东西进了她的体内,可醒来之后身体并未有异常,她也就把这事情给忘了。可此刻看来,显然那东西就在她的体内,并没有错。 “嗯——”又是一阵汹涌的燥热袭来,喉头涌上了腥甜。离暮雪闷哼一声,揩掉了嘴角鲜血,捂着心口往前走去。 前头树影遮掩之中有粼粼波光闪动,越往前走越是能感受到扑面的潮湿。离暮雪拨开了挡在跟前的灌木丛,看到一汪寒潭正静静地躺在那儿,水面泛着氤氲的雾气。体内灵力的冲撞越发紊乱而频繁,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炸掉一样。离暮雪往前跌走两步,直直地朝水面摔了进去。 轰—— 刺骨冰冷的潭水将身子包裹,压制住了试图往外冲破出去的燥热。离暮雪闭着眼睛,任自己一直往水底沉下去。蓝到如墨的水里,白衣墨□□荡,在很快又聚拢起来的雾气之下若隐若现,无声无息的,仿佛已经没了生命。 离暮雪将五感都封住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经脉之中那股乱窜的力量之上。 她感受到在这股蛮横的力量游走过之后,自己原本的那些灵力像是从沉睡中被弄醒了,慢慢地也涌动起来。在那股力量再次于周身绕完一圈时,它们忽然就在前头凝成了一个漩涡,将那狂躁的力量缠绕住了。两股力量就此在经脉中较起劲来,让离暮雪仿佛回到了根骨升级的那一晚,只感到每一寸的经脉都在遭受切割。 这种痛楚细密又刻骨,说凌迟都是轻的。那就像是一把刀片被扔进了血液里,随着血液的流动,它们扎破了血管,一直一直划拉过去,直到将本就脆弱纤细的经脉割成无数如蛛丝一般的细条。循环往复,无止无休。 离暮雪眉心的火焰痕迹红光越盛,她狠狠咬着牙,身体却仍旧止不住地发着抖,浑身的肌肉都因忍痛而变得跟石头一样僵硬。 然而即便身体痛得让她恨不得去死,但她却也隐隐有种预感,这对自己而言兴许是场机缘。无论这股力量为何,若是只是想要她死,它就没必要在她体内蛰伏下来,更没必要为她所用,早在昨晚她力竭之时要了她的命便罢。它既然选择入她体内,并且给予了她本不可能拥有的能力,那它多半是需要她作为宿主和寄体。只是很显然,它跟她身体的属性相冲,所以它想要将她原本的灵力排挤掉,它想完全地占据她的身体。 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她生忍着了,任这两股力量更加激烈地交缠搏斗,逐渐在她的经脉之上撕开一道又一道的缺口。她只死死地存留着最后的一丝清醒,在这股凶狠野蛮的力量灼开她的经脉时控制灵力将缺口冰封,然后又引起那烈火般的力量更为蛮横的反噬。经脉被撕开一寸,她就封住一寸,直到她浑身的每一条脉络都凝结成了厚厚的冰,再也冲不破。 无论这股力量有多强悍,既然到了她的体内,那就只能为她所控,向她臣服,否则哪怕鱼死网破,它也休想将她变成傀儡! 暴虐的力量疯狂地冲击着经脉,似乎因离暮雪的反抗而被激怒。然而不管它再怎么冲撞暴走,已经被冰封的经脉就像是一个玄铁做的牢笼将它关在了里面,让它再也逃不脱。 包裹着离暮雪身体的泉水也因她越来越低的体温而逐渐开始凝结,她的眉毛和头发上覆上了一层雪白的冰霜,很快她整个人都被冰冻了起来,静静地悬浮在水面以下不再动了。 归不弃追着离暮雪赶到寒潭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离暮雪被冰封在水中的模样。 师姐!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地一把揪紧,让他慌乱地连手里的本命玄鳞剑都丢了。归不弃什么都来不及考虑,在水面一踏便飞身朝潭心而去,伸手便去捞沉在水中的对一切都失去了感知的人。 然而就在他触碰到凝结在离暮雪体外的那层寒冰时,一点红光在她体内亮了起来。刚出现的时候只有一个小点,却在眨眼之间就覆盖上了她的全身。巨大的一阵灵压突然释放,归不弃反应不及,一下被震了开去,重新摔回了岸边。 “师姐……” 他的胸口遭到灵压一击,让他吐了一口血。可他并没有迟疑多久,再次拿上玄鳞剑就下水过去。 皎洁苍凉的月色笼罩着水面,照出寒潭中心那已经变得赤红一片的冰块。周围沉寂的潭水忽然沸腾了起来,雾气变得越加浓厚,却又被搅得凌乱,像是有一只可怕的妖兽正在孕育而出一般。 水里的温度升高了。归不弃再次来到潭心时,封禁着离暮雪的寒冰已经融化,她以一个蜷缩成婴儿胚胎的姿势浮在水中,晶莹剔透的皮肤之下,她身上的每一条脉络都清晰可见,且在发着微弱的红光,让她看起来像是个还未破壳的新生儿。 “师姐。” 她的样子看起来太过脆弱了,归不弃触碰上她的时候手都在颤,就像生怕将她碰坏了一样。他将她抱回岸上,一直到他将自己的外衣铺到地上并将她放上去,离暮雪都仍旧是那副妖异的昏迷不醒的模样。 赤云……一定是赤云丹造成的。 看着离暮雪生死不明的这个状态,看着她眉心越加熠熠的红色火焰痕迹,归不弃竭力去回想关于赤云丹的记忆。只是古籍之中有关赤云丹的记录太少了,他只知道它能从何处得到,知道它大概有什么功效,却不知道它一旦入体要如何取出,也不知道它会给人造成怎样的伤害。 因为这一番折腾,归不弃脸上的面具松散了,露出额头眼角布满可怕纹路的脸来。他的样貌妖诡程度其实跟此刻的离暮雪很像,只是他此时唇色惨白眼里遍布红丝,处于极度的害怕之下,倒显得比离暮雪更为不堪一击。 归不弃颤抖着手想要去碰离暮雪,最终却只停留在距离她面庞咫尺之外。他从未像这一刻一般痛恨自己学艺不精,看到师姐被折磨成了这样却束手无策。若是今天换做他的师尊或者其他师长在场,或者,哪怕是大师兄在场,那是不是就有办法可以救师姐…… 月色之下,哪怕安静地沉睡着,离暮雪也带着一点疏离清冷之感。就算她现在脸上经脉清晰交错,那也仍旧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容颜。归不弃还记得三年前宗门考核的那一日,明亮璀璨的阳光下,离暮雪一剑劈开悬臬山,纷纷雪花在她身旁而下的场景,他还记得当时的离暮雪,整个人都像是带着光。 师姐,她就应该那样光彩绚烂地立在高处,让人仰慕受人追捧。她就应该永远都那么恣意漂亮地活下去。 归不弃看着离暮雪,眼中流露出他一直都不敢表露出来的温情和喜欢。 然后他合了下眼,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盘起腿来,指风划破手腕,在空中引出了一道血流,将他和离暮雪都圈了进去。 晦涩难懂的法决从他口中默念而出,浮于空中的这一圈血液忽然像是有了生命缓缓转动起来。更多的鲜血从归不弃的手腕上涌出,围绕着他们二人打着圈,然后在归不弃两指一并定在自己眉心的时候,血液分了一缕出来,跟细线一样缠绕上了离暮雪的手腕。随即,属于归不弃的精气与灵力开始汇入她的体内。 归不弃,他竟是要将自己的命渡给离暮雪! 只不过在施行这一禁术之时,归不弃一直都合着眼睛,他并没有发现就在他刚划破手腕的那时候,离暮雪经脉中微弱的红光已经起了变化。有纯白晶莹的光点在红光之中出现,它们看起来非常柔和,甚至有些不起眼。可是它们却变得越来越多,逐渐开始汇聚,慢慢慢慢的,就压制住了红光。直到最终,红光被驱散完全,离暮雪整个人都被覆上了一层浅浅的微弱莹光。 在被莹润光亮包裹住的刹那,自她眉心而起一直到天灵,一道金色的痕迹骤然发出了耀眼的光并一闪而逝,金光之后,这道浅痕变成了柔和温润的纯白色,在月色下流传着淡淡的光芒,弱化了她眉心的火焰痕迹,半晌后才隐了下去。但凡这一幕被离啸山或者木喻霖他们看见,他们就会知道这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那是,超越了“天地人”根骨级别框架的,千百年难以得见的只存在于仙人传记中的超品顶级灵根! 原本看起来几近透明的皮肤恢复成了正常的模样,离暮雪眉头蹙了一下,意识苏醒,缓缓睁开眼来。当一眼望到头顶的这一片血幕,她愣了一下,然后转头朝一旁的人看去,淡声道了一句:“你在做什么?” 缠绕在手腕上的血液细线正在发烫,离暮雪感受到自腕处往体内涌入的灵力,眼底不由一寒,抬手便将这根牵连切断。 因她这一动作,闭合的法阵有了缺口,沿着血液流出的归不弃的精气与灵力倏然撞回了他体内。归不弃遭到阵法反噬,整个人往后倒去,再次呕出了一口血来。 离暮雪已经曲腿坐起,浑身上下看不出任何一点受了内伤的痕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归不弃支着手臂重新坐起,看着他眼睫一翕一张,苍白着脸咳嗽着,然后朝她望过来。 看到眼前之人完好无损地坐在那儿,归不弃先是一喜,但他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扬起,便察觉到了离暮雪此时的眼神非常冰冷。他蓦然反应过来自己的面具掉了,于是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怕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会再次吓到离暮雪。 归不弃慌慌张张地往后摸索着去寻找那半副银色鬼面具,一边找一边喃喃着道歉:“对不起师姐,你别看我,别看。”别过了头不让离暮雪的视线触及自己脸上难看的鱼鳞一般的纹路。 离暮雪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越发感到不耐烦。“行了。”她冷道。 她的命令一下,归不弃寻找面具的动作就是一停。只是他仍旧不敢转身回去,只偏着头躲着离暮雪的视线,重新道了一遍:“对不起。” “为何道歉?”离暮雪却问。 归不弃被她问得一时没反应过来。 因着离暮雪回到了岸上,寒潭恢复成了最初的平静。水面之上雾霭缥缈,在月光的照耀下,如梦似幻。 周围非常安静,仿若心脏跳动的频率都能被听清。归不弃悄悄扫了一眼离暮雪冷冷淡淡的表情,看着她宛若珍宝般清澈澄亮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才应答说:“我不愿吓到你。” 离暮雪眼睛微眯:“只是这样?” 归不弃眼睫颤了颤,没再回答。 然而离暮雪却忽的冷笑了一声,开口道:“是谁允许你将命换给我?怎么,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地死了吗?” 第13章 东林之乱(十三)完 疯了,或许也是一…… 刚才见着离暮雪变成那副模样,归不弃是真的以为她要死了。但此刻被离暮雪用死亡视线盯着,听了她语气里满带冰渣子,归不弃自然是不敢照实了说。他低着眼睫摇了摇头,道:“师姐不会死。”哪怕真有那一天,他也会用尽办法让师姐活着,即便因此要用他的命来换。 离暮雪瞥着归不弃黯然的表情,略略一哂。也得亏是这换命的阵法刚启动她就醒了,否则她拿剑逼着归不弃都得让他把精气灵力取回去。 她收敛了心头的不爽,寒声言道:“你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我不需要。” 归不弃闻言睫毛一颤,眼神越加黯然。 他握紧了拳,心想:自己……终归是不配的吧。 “就算有一天我真要死了,你也犯不着做到这种地步。”离暮雪没注意到归不弃在她说完后神情的变化,只掸了衣摆站起身,垂眸将他一扫,接着说道,“过好你自己的人生便罢。” 而她,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不会让自己轻易地失去珍贵的生命。想要她死,可没那么容易! 经脉寸断的痛苦已经消失了。离暮雪将灵力在周身游走一遭,没有再感受到那股不属于她的力量,甚至觉得自己的灵力变得越发凝练精纯。这种修为上的突破,与三年前地级根骨变升级成天级根骨时有些相似但又并不完全相同。跟那时相比,这一回蜕变和升华的感觉更加明显,仿佛从灵魂开始得到了净化。 她不由眸光一动,像是想到了关键。 不破不立么……她心道,看着法力从指间凝出一点如月般轻盈的莹光,又如萤火在眼前消散:这可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离暮雪低促地笑了一声,肉眼可见地高兴了起来。 “回去了。”她跟归不弃道,使了个法术弄干身上的衣服,随即拨开灌木丛毫不留恋地往山下走去。 归不弃掩嘴低咳了一声,吐掉了喉头强忍着的一口血,然后抹掉了嘴上的血迹,捡起面具跟上了她的步伐。 他不敢跟离暮雪提自己刚才遭到禁术的反噬受了内伤,只跟在她的身后跟她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从百宝袋里翻出一瓶疗伤的药服了下去。 离暮雪脚下如风地走在前头,姿态傲然的,背影清冷孤高卓绝。 归不弃想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想到她打破禁术法阵时的干脆利落,默默地心念道:以师姐的实力,恐怕是真的不需要任何人的担心和在意吧? 他垂下了眼,看着手里的这副泛着森冷银光的面具:而自己这般无用之人,在危急关头连给师姐提供一点帮助都做不到…… 一直走了很长一段路,离暮雪都没听到身后的人出声。她不免有些疑惑,转身望了归不弃一眼,然后就看到他手里的面具断了一边的束带。 其实归不弃的模样说丑真不能算丑,虽然一边额头和眼尾布满了鱼鳞一般的红色纹路,看起来有些邪气,但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低垂着眼时余下流线型的一抹狭长,尾部稍稍往上挑;睁眼朝你看的时候眼珠漆黑透亮,又显出些乖巧劲儿。加之笔挺的鼻梁和利落的下颚骨,哪怕有着脸上骇人的这些纹路,也着实不必要自认为丑得不能见人。更不用说离暮雪在原本的世界见过的把自己画成妖魔鬼怪的人多了,完全不觉得归不弃可怕。 只不过她的认知并不能代替归不弃自己的想法,既然他认为自己这副模样丑陋,她也不会去阻止他戴上面具遮盖。 此时见他皱着眉头,她想当然地便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以真容去面对众人会惹起非议。 就……看起来有一点可怜。 于是她脚步停顿了一下,难得的动了点恻隐之心,往回朝他走过去。 “给我。” 归不弃兀自沉浸在巨大的失落感里,骤然听见离暮雪的声音,他略有些诧异地抬了头,触碰到对方的视线后又忙低头,有些难堪地往后退了两步,才将手中的面具递过去。 离暮雪扫了他两眼,觉得他今天真是反常得有些过头了。根本不像是鬼气阴森会吸人血的大魔头,跟个新婚的小媳妇儿似的。 她从百宝袋里取出了一根发带,在缺了束带的那一边绑好了,重新把面具还给归不弃:“嗯。” 归不弃接过了,复又抬眸去望离暮雪,却只看到了她转过身继续往前走的后背。“别磨蹭,镇里还有收尾工作未完。” 林中风过,无边树海翻滚如同绿浪。叶子唰唰地摇晃着,在眼前层层飘落下来。 归不弃看着逐渐远去的衣角翻飞的那一抹雪白,眼中光亮浮动。他抚了一下面具上的这根绣了云山雾海的发带,然后才将面具戴好追上去。 两人回到东林镇镇口时,看到有一个玹瑛城弟子已经来回踱步等在那儿了。 天色已经透出了点亮,他见到离暮雪和归不弃二人出现,方像是心中大石落了地一般松了一口气,连忙跑上来拱手作揖,道:“师姐,四师兄。” “镇里情况如何?”离暮雪问他。 她之前被心火燎灼,将那道观烧了就走了,却也忘记了善后,将这一个烂摊子直接丢给了余下的那些人。此时脑子清醒过来,她也稍微能够想象曹潜几人一定是有的忙活。 师姐觉得自己下次也可以稍微收敛一点脾气。 “师姐不用担心,曹师兄已经都处理好了。”这弟子将他们二人迎进去,倒是没有一点焦头烂额过后的苦恼,只回答道,“师姐你走后没多久,镇长就带着人赶过来了。曹师兄把情况跟镇长交涉了一下,他们就一边安排灭火一边派人去报官。此时那几个道士都被官府扣押走了,那些被拐卖来的姑娘也已经由他们安顿下来,那县官老爷说是会抓紧时间替她们寻找家人,之后也会陆续送她们回家乡。” “就是……”他说着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抬眼朝离暮雪望望,“就是有几个姑娘被关在牢里多年,已经疯了。可能……永远都没法回家去了。” 这群少女遭受了一系列非人的对待,日日遭到身心的折磨,再加上身上新旧的伤口没有及时得到治疗,每个人的身体都非常虚弱,半数以上都落下了病根和残疾。然而身上的伤痛可以被治愈,但心里的创伤却成了一辈子的阴影,后遗症消不掉了。 从某种角度来讲,疯了,或许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是一种解脱。 离暮雪没什么大反应地听对方说完,在他的指引下跟刚料理好一切的大部队会合。 天彻底亮了,淡薄的一缕曦光从天边照耀过来,整个东林镇都从睡梦里苏醒。魇鬼作乱的始末都已经弄明白了,事情也已经全部处理完,小魇鬼被救出,恶势力被铲除。陶蓁将归不弃给的药粉交给了镇长,跟他说撒到水源里,镇民们饮下之后就会很快恢复精神,镇里也很快就能重现生机。 镇长领着人千恩万谢地将玹瑛城众人送出东林镇,直说这次要不是他们前来相助,他们定然都要命丧邪祟之手了。他还表示要打一块匾托镖局送上玹瑛城,以示他们的感激之情。林苍陆多嘴问了一句他准备在匾上写什么字,他说要写“侠肝义胆,仙人典范”。吓得这群年纪小的寻思了一下把这八个字挂在大殿上的场景,忙不迭摇头摆手义正言辞地表示铲妖除魔本就是他们修仙正道的分内之事,不敢向百姓们邀功。 一个个目光炯炯绷着脸,就格外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了。 一直离开了很远,他们都还能听见来自东林镇镇口的传颂和感恩声。 离暮雪回头望了一眼,看到写着“东林镇”三个字的石牌楼下,两个身着斗笠蓑衣的黑影立在阴影处遥遥向他们望过来。在看到她回头时,它们绿色的眼睛眨了一眨,一团黑影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却弯腰朝她深深鞠了一躬。 离暮雪唇角一勾,暗暗嗤了声。 “怎么了?”归不弃看到她回头,问道。 他不解地循着她的视线看去,路远杳杳,隔着轻薄的寒气与风沙,已不见那阴影之处穿蓑戴-笠的两道身影。 “没什么。”离暮雪收回视线,淡声道:“回去吧。” 第14章 赤云 师门的规矩就是这么严苛不通人情…… 东林镇一行危险程度远超预期,但好在有离暮雪在紧要关头力挽狂澜,总算有惊无险。在回去的一路上,这群小年轻一个个的都兴奋得不行,叽叽喳喳吵个没完,都表示回去了定要向其他师兄弟们吹牛一番。 毕竟从以往经历来看,他们这一次的历练之旅也可以排在师门各次历练的惊险榜前几位了。但这一次虽然惊险,却没有得到长老们相助,全是他们自行解决了。这样一比较而言,他们就觉得自己牛-逼坏了。虽然这牛-逼的绝大部分功劳得归到离暮雪头上,可他们也帮忙了不是嘛,四舍五入他们也很牛-逼。 陶蓁和林苍陆在这次之后彻底成了离暮雪的忠实拥趸,努努力还准备发展更多的“慕雪”人士,第一步就先从师门玹瑛城开始。 看着离暮雪和归不弃走在最前头,陶蓁怂了林苍陆一胳膊肘:“林苍陆,你输给我的十颗上品灵石准备什么时候给我?” 她说的是之前两人打赌是离暮雪厉害还是大师兄叶重北厉害之事。在目睹离暮雪化用水行之后,林苍陆爬了墙头,非常干脆地向陶蓁认了输,一边嗷嗷叫着一边表示他以前瞎了,竟然会对师姐的实力表示怀疑。师姐必须是修真界年轻一辈的第一!谁都不配跟她相比,哪怕是他一向来仰戴的大师兄! “等回去嘛,我又不会赖账。”不过林苍陆虽说输得心服口服,但想到这一输就是十颗上品灵石,他就觉得肉痛,非常十分以及极其地痛。但这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有早一点认清现实,于是他也有骨气地认了,权当是向他们的【慕雪教】交会费了,也稳下了他左护法的位置。 他不无感慨地看着离暮雪的背影,道:“师姐她真的好强啊。” 想他们之前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到现在都还一个个绑着绷带,受损的灵力一下子回不过来。可离暮雪比他们伤得严重数十倍不止,此刻却已经恢复了十成十,半点受过伤的样子都看不出。怕是再来两只化境期火鸦她也能凭一剑杀之。 “那可不。”陶蓁哼哼两声,明明夸的不是她,她也非常与有荣焉,“三年前,师姐从地级根骨飞跃成天级根骨,又一剑劈开了悬臬山,我就知道咱们这一辈的历史要改写了。以后啊,师姐才是这个。”她竖起了一根大拇指嘚瑟地晃晃,“大师兄和二师兄他们都得往后靠。” “我怎么没有早一点发现师姐这么厉害呢?”林苍陆气闷地扁了扁嘴。 他进玹瑛城四年了,也是亲眼见过那震撼全派上下的惊天一剑的。 悬臬山,是玹瑛城试炼场里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山头,用来测试众弟子灵剑合一的程度。它的位置是不固定的,会根据它感受到的试炼者的实力而进行远近变换。那时的考核,离暮雪是在十几个人之后上场的,前面叶重北他们都已经测试结束了,几个人都隔着云雾劈中了已经远得快看不见的悬臬山,都得了一等。 离暮雪上去的时候,悬臬山也远到了快看不见的距离,云海茫茫,要劈中它必须得耗费极大的灵力。大家都觉得这个距离有点为难离暮雪了,叶重北甚至提前安抚了离暮雪,说让她不用紧张,无论测试结果如何都没有关系的。 然而离暮雪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转身一剑就轰在了悬臬山之上。刚听到那轰隆隆的一声响,也随之晃了两下身形的他们还很震惊,心想师姐的运气可真不赖,莫非真的劈中了?直到围绕着山体的那些浓雾散开,他们才知道这哪里只是劈中而已?整座悬臬山从头到脚直接被劈成了两半啊,他们都能从中间这条裂缝直接看到后头山下的城镇了! 他们当时就抖着心尖想着,师姐威武啊。 可是师姐都这么威武了,除了陶蓁之外,他们仍旧认为师姐这也是运气好,没有一个人想到她具体已经强到了什么程度,更没有人想过拿她跟叶重北比较。大师兄从来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从前测命格,也测出来他有天道气运加身。在同辈之中,没有一人能跟大师兄一样进益神速,剑法刚学没多久就能举一反三。所有人包括众位长老都对他寄予厚望,觉得他以后一定是要当掌门的。 更何况师姐跟大师兄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师姐对大师兄的感情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大家都将他们俩当做命定的一对鸳鸯看待,替他们设想好了未来,又怎么可能拿他们跟对手一样来比高下? 林苍陆跟所有人一样,一直以来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一次两次的事实摆在眼前也被他自动忽略,他想当然地就觉得,师姐一个女孩子,那肯定就是柔柔弱弱需要保护的呀,遇到危险了自然有他们男人挡在前面,怎么能够让师姐以身犯险? 但谁能想到这次下山,他的认知就被颠覆了呢?不要说保护师姐了,他们不拖师姐后腿就已经很不错了!谁说女孩子就一定要柔弱等男人来保护,女孩子强起来简直一个打十个!男人不服都不行! 师姐真的太帅了嘤嘤嘤。 身后这两人窃窃私语的话离暮雪没有听到。她跟归不弃走在最前头,正跟他谈着有关赤云丹的事情。 这事说起来还是归不弃提起的,他问离暮雪身体是否有不适,说赤云丹属火,跟她的体质相冲,恐怕对她造成伤害。 离暮雪不解地皱了下眉,随后反应过来:“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嗯。”归不弃点了点头,“师姐可还记得当时出现在你眉心的那道火焰痕迹?那便是赤云丹入体后形成的烙印。” 见归不弃对此有些研究,离暮雪也生出了几分兴趣。她示意他继续说。 “古籍上对赤云丹的着墨不多,但赤云丹本质上是火鸦的内丹,只不过只有修炼到一定境界的火鸦,内丹才能化出赤云。如同名剑能生成剑灵一样,赤云丹也有灵。如我没猜错,师姐,你应该是被它选中的宿主。” 当时斩杀火鸦王后,倒也的确是这赤云丹自动入她体内的。离暮雪应了一声,问他:“那它可有什么功效?” 归不弃朝离暮雪望望,指尖搓了一下,道:“书上记载,得赤云丹者,浴火再生,根骨重塑。” 而昨晚在寒潭里所发生的那一遭,归不弃静下来思考过后便也猜到了,师姐她定是经历过了一番根骨淬炼重塑的过程。只是师姐本已是天级根骨,若再升级,那岂不是…… 想到这里,归不弃颇感意外地向离暮雪转过头去。 离暮雪回视他愕然又惊喜的目光,浅浅笑了一下挑了挑眉,跟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倒是难得地显出两分娇俏来。她并不想在现在就弄得人尽皆知,只跟归不弃道:“经过昨夜之事,我的确感受到身体有些变化。但具体为何,仍需回到城中后细细核实,免得闹出乌龙徒惹人笑话。” 根骨升级就跟参透天机飞升一样,需要极大的气运和机缘。从地级根骨升到天级已经足够能引起整个修真界的关注,若是在短短三年的时间之内再次由天级升成了千百年难得一见的顶级,恐怕前后上千年都不可能有第二人。 玹瑛城是修真界第一大派,也只有开山祖师生就超品顶级灵根,更遑论其他门派。若是离暮雪此次确已得到大机缘,那但凡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从今以后,她必将遭万人瞩目,引起无数好的或者坏的算计,那她就再也不会有安宁日子过了。 归不弃知道此事重大,自然守口如瓶——再说回来,就他这一天到晚怕见活人的毛病,他能告诉谁去? 一行人至傍晚抵达玹瑛城山门外。 这一路而来他们御剑飞行的时候更多,但师门有规矩,自山门口起,所有弟子便不得再御剑飞行,只能徒步回城。对于平常的他们而言,那九千九百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并算不上什么事,可换做目前伤还没好全的他们而言,这“徒步”二字就有点要人老命了。 反正就是一半人爬到中途就吃不消了,坐下来开始歇脚。 但没办法,师门的规矩就是这么严苛不通人情。 离暮雪跟归不弃二人就没打算等他们,就算不御剑,他们也早飞身到了山顶。一群人里就只有曹潜年岁最长,停下来等大家一起走。 从半山腰往下看去,层层叠叠的树影遮掩下,有一列赶尸的队伍摇着招魂铃而过。 林苍陆觉得奇怪,念叨了句:“怎么从这里过?” 玹瑛城地界,山脉灵气充沛,尤其是置中的他们建宗门的这座山,更是灵气的源头和汇集之地。一般而言,像赶尸之类阴气凝聚的事情不太会在他们山脚下发生,赶尸人都会绕路避开,否则怕引起往生者尸变。林苍陆不免心想,这个赶尸的怎么不懂规矩? 曹潜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眉头动了动却没多说什么,只催促他们赶紧上山。 另一头,离暮雪先行回到玹瑛城,正准备往自己的住处去的时候,已经收到禀告的她老爹离啸山就脚步匆匆地赶来了。要不是周围的弟子不少,他当场就能表演一个老父亲落泪。 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旧一边唤着“雪儿”叫停了离暮雪的脚步,一边拉着离暮雪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心疼地叹着气,喋喋道:“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都瘦了。” 走过路过的弟子们虽然眼观鼻鼻观心,但那眼角余光往他们身上一瞥又一瞥的,想忽略都难。 离暮雪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回去,先向离啸山和随后而来的木喻霖行了礼,然后才淡声回答道:“情况还算顺利,没吃苦。” 木喻霖端着手,察觉到离暮雪实力进益不少,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有了升华,不免眸光一动,温声言:“雪儿此次历练,可是收获良多?” 在这俩老头面前,有些情况想瞒也是瞒不过的,离暮雪就也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回师叔,确有进益。” 离啸山也是察觉到了离暮雪跟下山之前的不同,但之前被拳拳爱女之心蒙蔽了双眼,并未第一时间发现她到底是哪里不同。此时再将她细细一打量,他才有些犹疑地往她腕上一探,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仍旧露出了两分讶然,似乎不敢相信离暮雪会得到如此的大机缘。 然而大庭广众之下毕竟不是详谈这件事的好地方,他在离暮雪心照不宣的带笑的眼神之下收敛了表情,方和木喻霖一起望向后脚到达的归不弃。 看着归不弃在看到他们后就调转了方向,木喻霖缓缓开口询问了句:“此行下山,不弃可有好生相助师姐?”语气温温和和的,嗓门也不大,但精明的目光却直锁着试图溜回丹房去的归小四,顺便把别的视线也一起引往了他身上。 一瞬间成为众人焦点的归小四:…… 离暮雪见状有些幸灾乐祸地牵了下嘴角,心想幸好有人同病相怜。 归不弃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闷声叫了声“掌门师伯,木师叔”,回话说:“弟子不才,恐未曾帮助到师姐。” “无妨,你能为了雪儿下山,足以见你对她的情谊。” 归不弃的性格有多孤僻,玹瑛城上下无人不知。离啸山老怀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这才又嘱咐了两句后放他们先回去,并让离暮雪稍晚些时候再去找他。 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年轻人一先一后走远,木喻霖淡声道:“雪儿今后可当大任啊。” 离啸山目光动了动。半晌,他笑了一声,回道:“我女儿,那是自然。” 第15章 权柄 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将玹瑛城交到…… 离暮雪当晚在离啸山和木喻霖的见证下,用窥天石测出了顶级灵根。当看到纯白温润的光芒在窥天石上亮起,离啸山和木喻霖激动得手都在抖。 “天佑我玹瑛城啊,雪儿,你是继祖师爷后第一个拥有顶级灵根的人。”离啸山感慨着道,又想到根骨升级时所需遭受的痛苦,他心疼得两眼都要冒泪花。“女儿,你受苦了……” 木喻霖跟离暮雪详细问了这番机缘的缘由,当得知是赤云丹时,他便清楚了。于是叮嘱离暮雪暂时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趁机先提升巩固一下修为,免得引起各方势力的觊觎。 离暮雪本也是这么打算的,自是应允。 “这些时日就不要再下山了。”离啸山不放心地跟她道,“最近人间怪事不少,我与你几位师叔正在查找异端源头。你安心待在城中,以免再遇到危险。” “正好啊,灵虚秘境没几日就要关闭,重北和子夜他们四人也就回来了。”离啸山说到这里,便和木喻霖都挂上了和蔼的笑容,继续跟离暮雪说道,“他们这次去秘境历练近有一年,想来你也挂念,合该好好聚一聚。” 木喻霖也附和,说:“是啊,雪儿和重北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这一次倒是分开得格外久了些。灵虚秘境中机缘颇多,以重北的天资,想来这一趟也进益不少。如此一来,雪儿跟重北二人在这一年里都有长进,倒也算得上是相配。” 木喻霖夸完,离啸山也不谦虚,只说道:“小二小三小五也都是天资聪颖的孩子,尤其是你那徒弟,什么时候落过下风?跟你一样,都是不甘人后的心性。” “子夜虽说心气高,终归跟重北有差距,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两个老头你一言我一语地互夸着,但处于话题中心的离暮雪却是在他们提到叶重北四人快要回来之后,脸色就倏然阴沉下来。 是啊,怎么就忘了呢,就在东林镇中的祸乱解决之后,灵虚秘境关闭,而原著的剧情也将要随之展开。原著中,开篇不就是叶重北一行人从灵虚秘境试炼而归,春风得意的,带来了一片莺莺燕燕么? 修真界内多秘境,大多数都是前人飞升灵力残留,或是某些灵器改变了能量场而形成的,在这些单独开辟出来的小世界内藏着许多的机缘和际遇,是用来快速提升修为的不二之选。 灵虚秘境便是之一。传说它是几千年前的一位禅宗先贤坐化后形成的,三年出现一次,虽然出现的地点时有改变,但它有非常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排他性强。它只允许修仙正道门下的弟子进入,并且每个门派不得超过五人。正是因这一点特殊,慢慢的,它就变成了各大正道门派的尖子生集中训练之地,由每个门派自行挑选弟子进去历练。 一年前,灵虚秘境再次出现,除与世隔绝的归不弃之外,玹瑛城五大首席弟子都去历练了。离暮雪自穿书过来后基本都在闭关,等听说有这回事的时候他们都已经进秘境了。她本也不想在原著剧情开始之前就跟垃圾过多接触,所以也并不在意。快一年了,她过得自在,若非离啸山和木喻霖提起,她真就忘了该来的一切终归是要来的。而且都已经近在眼前。 只不过,原文在开篇并没有花篇幅去着墨离暮雪,只寥寥几句话带过说她和其他弟子在东林镇遭遇邪祟,不敌负伤,直到叶重北他们从灵虚秘境一路回到玹瑛城,她都一直在城中静养。而如今,这个因养伤而错过了看清人渣真面目的师姐正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实力猛进,并趁他不在的这段时日攒起了足够的威信。对于正面迎战原著剧情和人渣这件事,她不仅没有一点忐忑与期待,甚至还有大把的精力去添点乱。 其实要说一点期待都没有倒也不不完全准确。她还是很期待将人渣所拥有的一切都抢过来的那一天的,她还是很期待看到,当本该属于叶重北的东西全都属于她了之后,一个以她为尊的修真界会是什么模样。 离暮雪眼里露出了一点残忍的寒光,按住了手里兴奋挣动起来的碧雪剑——毕竟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强的气运也不过就是为他人做的嫁衣裳,不是吗? *** 接下来的两天,离暮雪都锁在屋子里闭关。顶级根骨之下,灵力的运转跟从前大为不同,再按照以往的方式来修习,已经无法满足更为浩荡不可测的顶级灵根,法力的增进几乎微乎其微。甚至她抱着试验的心理将修习心法倒行,竟也能够被消化,身体并未感到任何不适。 于是她去找离啸山了,离啸山将她带去了璇玑洞。 那是玹瑛城的开山祖师飞升之所。按照常理,仙人坐化飞升之地多有机缘,但多年以来,玹瑛城众人从未在璇玑洞中发现过什么,甚至待上一年半载也未能得到祖师爷的提点。于是逐渐的,璇玑洞就变成了一个徒有纪念意义的景点,所有人都不再寄希望于在这里能够勘破天机得道成仙。 离啸山年轻的时候浪荡不羁,恨不得能够一剑捅破天,老来了也不过就是表面上看起来稳成持重而已,但他也是玹瑛城近五百年来天赋最高的弟子。如今年岁不过三百有余,但他已经触及天机,半只脚踏进了仙界,过不了几年就会飞升。璇玑洞虽然一直未曾给过后人点拨,不过离啸山却有预感,它不过是没有等到合适的那个人而已。 如今离暮雪再现顶级灵根,他觉得,它等到这个命定之人了。 离暮雪没有让离啸山失望。在璇玑洞中,她见到了祖师爷的仙灵,一个白须白发全身都白的老头。他盘腿坐在石台之上,微笑地望着她,道:“多少年了,你是唯一一个找到我的人。” 他打量着她,通透的双眼慧智明达,又道:“从地级根骨突破至顶级,足可见你天资绝顶万中无一,同时,你很要强,也对自己足够狠心。你想向世人证明什么?或者,你是想向自己证明什么?孩子,告诉我,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那你呢,你在飞升之前,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吗?”离暮雪的表情轻淡又带着些讥讽,“让自己变强,强到这世上没人能够奈何得了我,强到无人再可拿捏我的生命,就这一点,何须向谁证明?这是本能,又如何能谈值与不值?” “你想要做的那一切,等到多年之后回首,你觉得你会后悔吗?” “那就待他日,我走到了我想达到的那个位置,再来回答你后不后悔。” 祖师爷轻轻一声长叹,有些无奈又有些欣赏地跟她道:“年轻人性子倔强,是好事也是坏事。你的脾性与我、与你父亲年轻的时候都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我们都比你更懂得尊重老人,说话可没这样夹枪带棒的。” “……”离暮雪被他一噎,面无表情地抱臂不声响了。 在这种正经的场合还要计较她语气够不够尊老,是不是不够当一个合格的NPC? 老头却是笑了,摇了摇头叹道:“罢了,既是你找到了我,必是天意如此。这套心法由我自创,便交予你吧。”他将一卷竹简递给离暮雪,温声言:“但愿日后你达成所愿,能够无悔于心。” “多谢。” 离暮雪接过竹简后,祖师爷的仙灵便合眼消失了。手中的竹简自动在眼前翻开,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去,上面书写的心法尽数入她体内。浑身的力量汹涌翻滚起来,离暮雪就地盘腿而坐,用这套心法调动灵力于周天运转汇入灵根,直看到上面纯白莹光越发耀眼。 轰——! 强大的灵压自璇玑洞中冲出,激起外头一片飞尘。 离啸山和木喻霖站在窥天石前看到了这个场景,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比起你当年,雪儿的天资足有过之。”木喻霖对离啸山道。 “后生可畏啊。”离啸山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抚着胡须:“这世上之人,合该一代胜过一代。” “从前只道雪儿天资平平,又是女儿家,能在我们的护佑之下平安长大,得一心爱之人,相濡以沫、无风无浪地过一生便也足够了。可如今看来,她足可以有更高的造诣,能够肩负起更大的责任。”木喻霖转头看着离啸山,“师兄,时至今日,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将玹瑛城交到雪儿手里?” 离啸山在木喻霖话音落下后眯了眯眼,久久没有回答。 他望着窥天石里神秘不可测的璇玑洞洞口,淡淡笑了声:“玹瑛城历经七十九代,至第八十代由师尊交于我手中,可曾出过一位掌门由女子担任?”他回望木喻霖,眼底带着一点几不可查的冷意,“即便你我都信雪儿并不输给任何男儿,但玹瑛城上下门众三千,能与你我之念相同的又有几人?由雪儿来接手玹瑛城权柄……呵,你可知这是多石破天惊之举?” 自古以来,男子为尊,即便修真界大小门派无数,女弟子的数量也不及男弟子千分之一。而其中,能和合欢宗一样由女子当掌门人的又有几个?然而就算是合欢宗宗主,也是历经多少代的血泪积累,才让门下众女弟子不再遭人轻视,才让合欢宗稳居于修仙大派前十? 世人多不信女子能当大任,天生的便认定女子不如男。男女之间连“守望相助”四个字都做不到,更何况还要以女儿身凌驾于男子之上,令他们服从,让他们敬仰? 离暮雪固然从小是被所有长辈呵护怜爱长大的,可那也仅仅是因为所有人都从未将她纳入掌门继承人的候选行列,仅仅是因为,她只是一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小辈,是现任掌门离啸山的女儿。倘若有一天,她真的有机会当上这掌舵之人,不说修真界其他门派,就是玹瑛城本门之内,上至众长老,下至众弟子,恐怕也要闹翻了天。 木喻霖的表情收敛了些许。他垂了垂眼,指腹搓了一下袖口,轻言道:“但仅是因生为女儿身就失去和他人相同的选择权,对雪儿而言,着实有些不公。” 窥天石里,璇玑洞周围已经再次安静下来,一丛雏菊在洞口颤颤盛放,无惧风雨,向阳而开。 离啸山单手负于身前,眸光犀利地冷道了句:“所以,只要雪儿有此意愿,我身为她的父亲,必定拼尽全力助她打破这种不公。” 第16章 落霞取玉(一) “越是抠门越是好面子…… 离啸山和木喻霖两人说的这些话,在璇玑洞内忙着提升修为的离暮雪并不知道。 她闭关了七天,直到全身经脉再无瘀滞,所有灵力都在血液之中如汪洋大海下巨大的能量一般积蓄潜藏,她才从璇玑洞里走出去。 回到住处的时候,房门外的地上放着她的那件金缕衣。想来是归不弃修复好了,见她不在便搁在了门口。离暮雪将它拿起来看了眼,心想:修得还挺好。便将它扔进了百宝袋里。 她这一闭关,倒是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直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陶蓁兴冲冲地跑进了院子,喊着:“师姐,你在吗?” 离暮雪闻言走出去,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问她:“何事?” “师姐你还不知道吗?”陶蓁喘了口气,目测是心情太好,连对着离暮雪不冷不热的这副表情也依然不减笑意。“灵虚秘境关闭了!大师兄他们刚刚传信回来,说已经在回城的路上。” 她算了算时间,又说:“灵虚秘境这次在昆仑境内,按照昆仑到玹瑛城的距离,应该不出半月他们就会抵达了吧?”陶蓁笑嘻嘻地看着离暮雪,见她一脸的不为所动,有些不解:“师姐,听到大师兄他们要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话问出口了,她又顾自琢磨了一下,才恍然:啊,都忘了,师姐这才刚积累下一些威信,若是大师兄他们回来了,大概又会夺走所有人的注意力吧?虽然说,师姐跟大师兄之间的关系亲密,但在互为竞争对手的情况下,这种场面到底还是挺尴尬的。师姐这么要强,心里多少会有点失落的吧? 怎么办呢,忽然就好希望大师兄他们再在秘境里待个十年八年的哦。 身为【慕雪教】的右护法,陶蓁这就已经开始为师姐向星辰大海的征途担忧了呢。 玹瑛城内季节更替与人间不尽相同,雪消之后,山花能开半年。离暮雪的院中种了一大片的桃花,此时正在细风中一片一片缓慢地从枝头坠落。 离暮雪扫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的陶蓁一眼,几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眯了下眼望着头顶烂漫日光,回道:“不,我很高兴。” 所有的剧情都要开始展开,所有的机缘都要开始出现,她的宏图霸业马上就可以走出第一步,她怎么可能不高兴?原著中,她是渣攻成功路上的辅助工具人;而现在,她将让对方成为自己登高之路的垫脚石。 气运子啊……她暗暗冷嗤,无非就是一只替她去寻找机缘的猎犬罢了。身为人间渣滓还能发挥出最后一点作用,叶重北,他应该为此感到荣幸,不是么? 从灵虚秘境中出来之后,他们先是去了哪里呢? 离暮雪回想了一下剧情,半晌后,她笑了一下,提剑往外头走去。 “诶师姐,你要去哪里?” 陶蓁在后头追上来。 离暮雪头也不回,跟她抬了抬手,道:“落霞镇。” *** 落霞镇在玹瑛城地界以西,依山傍水,诸峰环绕。傍晚日落时,夕阳撒落河面,天地之间霞光连成一片,一直要到夜幕彻底笼罩下来才会消失,故此得名“落霞”。 而离暮雪往这里而来显然不是为了看这极致的美景。 她来这里,是因为落霞镇处在玹瑛城与昆仑的中间地带,也是叶重北四人回城的必经之地,更是原著主角受玉云琅跟叶重北初遇的地方。而她想要做的,就是在叶重北到达之前,先行找到玉云琅并将他纳入自己的阵营。 玉云琅,天生魅骨,容貌妖孽。在原著剧情中,他是团宠万人迷,无数男人爱他入骨,思他如狂,为了他可以付出一切。 因他身上的魅骨世间罕见,尤其对妖而言,得魅骨者修为能有大幅提升,甚至冲破关隘飞升得道。所以玉云琅在出生时便遭到狐妖抢夺魅骨,他损了灵根,此生无法再修炼。后来有一过路的散仙见他机灵,替他测了命格,说他会在十八岁那年遇到得天道气运庇佑之人,在那人的帮助之下,他有机会修复灵根上的损伤,逆天改命。 于是玉云琅在落霞镇里一等十八年,终于等来了那气运子叶重北。 讲真,虽然在原著内容里,原主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主角攻受的这一场霞光之下的初遇而起,但玉云琅的本性善良,内心柔软,而原主虽为工具人,却也并非恶毒女配,二者之间一直都没有发生过针锋相对的场面。唯一一次碰面,也是原主出于对走追妻火葬场剧情的叶重北的心疼,跑去劝玉云琅放过叶重北。结果话刚说上没两句叶重北就跑来了,惹得玉云琅抬步就走,完全不知道原主在之后遭了叶重北一巴掌,被骂成“蛇蝎毒妇”。 离暮雪分得清善恶是非,所以即便原著剧情已经深刻于脑海并一遍遍地回溯,原主经历的那些痛苦她感同身受,她也并不打算针对玉云琅。 本质上而言这两个人物都是深受人渣伤害的可怜人,只不过原主不是主角,所以她的下场更悲剧一点,落得一个惨死罢了。对离暮雪来讲,所有可预见的危险的来源只有一个,就是叶重北,他才是她需要从生命中剪除的那颗毒瘤。 玉云琅对叶重北的感情是日积月累加深的,可因为原著对玉云琅万人迷的设定,叶重北对他却是肤浅的见色起意。换言之,不管这场初遇会如何展开,叶重北都注定会爱上玉云琅。 那么,既然玉云琅注定会是叶重北此生挚爱,她便夺走这个挚爱。她倒是想看看,若是失去了一见钟情的契机,失去了日久生情的条件,这两人之间还能不能发展出那些感情来。而若是没有了那些爱恨纠葛,之后的剧情又会怎样发展呢? 离暮雪到达落霞镇的时候正值午后,路上行人不多。街道两边的摊贩们神情慵懒,躲在遮阳棚下靠着竹椅扇着蒲扇,目送着这个一身雪衣浑身白得晃人眼睛的人在烈日下走过,一直走进镇里的客栈。 落霞镇地处要塞,商贾往来多,素来繁华。加上坐落在青城山下,属合欢宗地界,寻常也总能得见修仙门派的弟子经此地过往。 她在柜台交了银两,店小二领着她往楼上客房去的时候,大堂里两个喝茶的正聊天。 “我听说昆仑那边,灵虚秘境已经关闭了,那咱们镇上是不是又有得热闹了?” “你还知道这等事?莫不又是你那合欢宗里的小表妹告诉你的?” “这哪里还用得着告诉,你就瞧着这几日,已经有多少修士来过了?”话说着,这人便抬手往楼上指了指。 另一人闻言朝正走到二楼拐角的离暮雪望望,压低了声音说:“你说他们也真奇怪,既然秘境都关闭了,他们还往这里来干嘛?” “他们修仙的,想的东西跟我们普通人不一样。兴许还有别的什么……嗯,这个词是叫‘机缘’吧?兴许还有别的机缘出现呢。” “诶你还别说。”另一人神秘兮兮地伏下-身朝他凑近,“最近怪事是挺多的。就前几天,镇外山上的武真观道长抓住了一只蛇妖,身子足足有十丈长,眼睛跟两个红灯笼似的。听说抓到的时候,它肚子里还有一个刚被它吃掉的人呐!” “真的假的!” 离暮雪只听他们说到这里,之后就顾自进了屋子关上了房门,那两人私语的话就变得隐约不太听得清了。 她其实对他们说的内容并不感兴趣,毕竟最近怪事多,不是只有落霞镇如此。刚从东林镇回到玹瑛城那日,离啸山不也对她说起了这一点,之后曹潜回禀的时候,还提到在他们山脚下就有赶尸队伍经过,事情反常得很。 离啸山和木喻霖他们目前还在查找异端源头,但其实不去找,离暮雪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因为麒麟渡劫,神界界门将要为之打开。而这对于世间所有精怪和修士来说,都是一个抓住了就能直接飞升成神的大机缘。 人人都想一步登天。原著虽然以玉云琅和叶重北的感情线为主,但该有的剧情也不少。 在原著后期,大环境下,整个修真界都因神界界门的出现而疯狂。正统修仙门派也好,魔修也好,一边想要抓住这个机缘,一边又在警戒着不让对方得到成神的机会。 原主这个工具人也正是因那触发机缘的“麒麟宝血”在叶重北手中而被魔修掳走。只可惜他们本以为抓了她就能逼叶重北就范,却没想到即便她遭受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对待,叶重北也没有如他们所愿交出麒麟血去换她。 毕竟原主的这条命,比不上他口中的“仁义道德,世间苍生”,更比不上他的挚爱玉云琅。 离暮雪清薄一哂。 原著中描述的那一幅原主经脉寸断不着寸缕地被丢弃在茫茫大雪中的场景又在脑海里浮现。 三年来,这一幕成了时常困住她的梦魇。梦境那么真实,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浑身血液都被冻住的寒冷,也可以感受到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以那般不堪姿态醒来时内心的绝望。她想着,这或许是原主在不甘,所以才重复地提醒她不要步她的后尘。而她也在梦境一次一次地出现后加深了对叶重北的厌恶,才会有着那么强烈的要将他踩在脚下的愿望。 离暮雪合了合眼,将这一幕场景从脑中驱散。 窗外,因日光照耀,河面上粼粼地闪着刺眼的金芒。她半眯起眼睛看着,心念道:从今天开始,所有的结局都将由她来扭转。原著也好,天道也好,只要她不让,就没有东西能够左右她的命运。 *** 落霞镇东,富商金员外家正在办喜事。新人已行过天地,新郎官跟金员外一起在院里招待宾客。 新郎是金员外独子,刚及弱冠,生得眉目俊秀一派斯文。他是金员外的老来子,从小就被宝贝得不得了,今日成亲自然排场盛大。听说这场宴席是请了从京城里来的名厨掌勺,镇里最大的酒楼迎风楼的主厨都只能给他打下手。 宾客们都对婚宴的菜色满怀期待。 后厨内,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择洗切炒,每个步骤都有三四个人负责,井然有序的按照菜单备好了菜色。 那传言里的“京城名厨”卷起裹了油烟的袖子,稳稳地握着大铁锅颠勺,一边开口念出他需要的调味料—— “盐。” “糖。” “酱油。” “芡汁。” 他每说出一样,站在他身后的年轻人就会立马将调料倒进锅里。 两人配合默契,甚至都不需要多说几个字来定加料的量,很快锅里就散出扑鼻的菜香。 一锅又一锅的菜装好盘被端上了席,就只剩仍在火上煨着的老鸭汤还在砂锅里咕噜噜滚着泡。那胖乎乎的大厨拎起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把脸,这才有空闲插着腰长吁了一口气。 刚炸的小黄鱼多了两条,在盘子里发着金黄的色泽。胖厨师自己拿了一条塞嘴里,将另一条连带盘子都递给一直给他打下手的那年轻人。“累了一天,歇会儿吧。” 这会儿后厨里人少了,那些个金家的丫鬟婆子也都去前头讨喜钱去了。 年轻人应了,擦干净手接过盘子,小口小口斯文地吃着小黄鱼,问胖厨师:“丁师傅,我之前在前厅听那些宾客聊天,怎么说你是金员外到京城请来的大厨啊?” “你听他们扯。”这个被称作丁师傅的胖厨师嗤了一声,两口将小黄鱼吃干净了。“就金员外那抠门劲儿,哪里舍得去京城请名厨?不过就是吹个牛说出去好听好听,落个派头大的名声。再说了,就算真有这么个大厨来,也配让我给他打下手?我从出师以来就没再干过给人打下手的活。” 年轻人闻言不由一乐。 他们就是被请来操持这场婚宴的迎风楼的厨师。胖厨师是主厨,年轻人是他的副手。 “金员外都这么有钱了,还要吹这种牛啊?” 说这话的时候,年轻人眉眼弯弯,整张脸柔和漂亮得不像话。也就是他从小跟在胖厨师身边帮厨,对方看他看习惯了,否则哪怕他用灰扑扑的布巾包着头,脸上沾了汗水和油烟,这脸这眼看起来也像是能勾人魂似的。 “越是抠门越是好面子,有钱人的臭德行。”胖厨师空啐了一口,似乎对自己这个雇主非常嗤之以鼻。 砂锅里的老鸭汤已经泛起了浓稠的金黄,勾得人肚子都要叫。胖厨师吩咐年轻人:“你去说一声,最后一道菜可以上了。” “诶!”年轻人闻言不敢含糊,搁下吃了一半的小黄鱼,把手往水里一浸擦干水渍,疾步往前面去叫人。 那些去讨喜钱的丫鬟婆子们正高高兴兴地数着钱往后厨过来,他跟她们在回廊道门下碰着了面。年轻人跟他们说可以上最后一道菜了,她们便藏起了钱匆匆往后厨而去。 年轻人抽空朝前院扫了一眼,见到那穿着大红喜服的新郎正在敬酒。 天色暗了,烛光从红灯笼中心点亮,穿过红纸朦胧地照着周围一圈。一盏一盏的,院里挂满了,合着人声,喜庆又带着一点奇特的诡异。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稍稍晃了下神的工夫,再朝那新郎官看过去时,对方正把脸往他这个方向转过来,一团漆黑的阴影罩住了他的脸,让他连五官都消失了。 年轻人被这一幕吓得一个激灵,背后忍不住竖起了一层汗毛,差点喊出声。 只不过再凝神去看,那春风得意的新郎依旧是笑语晏晏地跟宾客们把酒言欢,哪里有那团浓得可怕的黑雾罩着脸? 饿晕了么这是……他不解地甩了下脑袋,不再杵在原地,急急回了后厨。 第17章 落霞取玉(二) 看来所谓的“气运子”…… 深夜,无星无月。 金家的最后一波宾客被送走,青石板的街道也陡然安静了下来。下人们在清扫院子,金员外在这种时候倒是大方了,宴席上吃剩的肉菜都让他们自己看着安排。 这些金家的下人们闻言自是高兴,很快就将鱼和肉瓜分了干净。后厨里迎风楼的胖厨师几人收拾好家伙到前厅来向金员外结钱的时候,那些剩菜都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只不过他们在落霞镇内最大的酒楼出身,眼界也高些,金员外家的这些菜品也并不入他们眼。几人结清了这一日的工钱,就出了金家大门回去了。 街道越发冷清。 两声乌鸦嘎嘎的叫声响起,黑色的鸟扑棱着翅膀从屋顶窜起飞上枝头。 离暮雪抱着碧雪剑站在屋顶檐角,看着这几人走出了很远的距离之后,一个穿着灰扑扑的年轻人又急匆匆地折了回来。 她看着他敲开了金家的大门,欠着身跟门房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被让了进去。灰色的一抹身影在院中廊下忽隐忽现,拐进了后厨,隔了很久都没有出来。 离暮雪也不着急,一边等着一边在构思着等下要说的话,想着她得寻个什么理由才能让对方心甘情愿地跟自己走。 按照以往经验,她一般都会选择武力镇压,干脆直接,一了百了——但那是因为玹瑛城的弟子再菜也终归是修仙人士,经得起打。而在见到这年轻人的小身板后,她就觉得直接动手不可,大概率一剑柄下去就会把人当场送走。 离暮雪的嘴角沉了沉,觉得有点烦。 原著里虽然描述了主角受玉云琅的相貌,也用了“纤细”、“柔弱”这种字眼,但她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弱的程度有点过了头。大概也是因为年纪还小,加上早早地开始打工干活,对方的模样要比同年龄段的人更显瘦小,就跟截半枯的小树枝似的,感觉稍微用点力就能把他折了,看着就非常弱不禁风。 也得亏是脸长得过于妖孽了些,否则这副看起来毛都没长齐的身板,得多丧尽天良的人渣才能对他生得起邪念来? 师姐兀自气闷着的时候,在这个剧情刚开始阶段身份是酒楼帮厨的玉云琅还没从金家后厨走出来。 离暮雪站得高,看到在金家的前厅里,管家进去向金员外汇报了一下清扫院子的进度,又说新房里头灯熄了,少爷跟少夫人应该已经歇下。金员外跟金夫人闻言才应了声好,然后金员外笑眯眯地由妻子扶着也朝卧房而去了。 管家送完金员外夫妇回来,又招呼小厮们将院子里辉煌的灯烛灭掉了一些,只留着门口和廊下的几盏红灯笼还亮着。 起了一阵风,这几盏红灯笼来回晃动起来。因为里头的蜡烛燃了许久了,烛火比之前矮了一截,这一晃,就晃出了一圈暗淡幽深来,给这深夜平添了几分寂寥诡异的氛围。 离暮雪不由抬了下眼睫,看着一团黑云从远处的半空中呼啸而过,云雾滚滚的,倏忽撞进了金家的后院。 她眉头动了动,拇指抵住了碧雪剑剑格。 金家院子里,下人们依然在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风幽幽咽咽绕过梁柱,红灯笼里的烛光颤颤地跳跃着,好似即将熄灭。没有别的声响,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安静。 黑云进了金家后院便没了动静,换个修为低的大概都能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但在它从空中掠过的时候,离暮雪却感受到了浓重的怨鬼煞气。 然而一般的怨鬼索命都有规律,大多数都讲究冤有头债有主,除非再被怒气所激,从怨鬼化为厉鬼,否则它们不会主动伤害无辜之人。那么这只怨鬼之所以奔着后院而去,是因为这金家有人以前造孽害了人命? 想到这里,离暮雪不免朝后厨的方向望了一眼。 她在这一刻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原著里只交代了果没交代因的那只差点伤到玉云琅、之后又被恰巧目击到的叶重北一剑消灭的女鬼是从这里来的。 原著中写,叶重北从灵虚秘境归玹瑛城,途径落霞镇。叶重北是个风流浪漫的人,加上在秘境之中出尽风头心情也好,便跟另外三位师弟相约去看落霞盛景。夕阳从水天相接处迟迟下落,天地间阴阳交换,坐在屋顶的叶重北看到远处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内,跑去喂野猫的玉云琅背后有一只女鬼向他伸出了尖尖的指甲。 在这紧要关头,叶重北消灭了女鬼并救下玉云琅。 「……手臂揽着的腰纤细不堪一握,叶重北觉得怀里的这人轻得跟个娃娃一样。对方抬起错愕后怕的脸,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他眼里而过,仿佛是整片霞光都藏进了他的眼里。在这一刻,叶重北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这世上最美的风光。」 以上,爱情的开端。 就写得还挺恶心的——师姐一脸冷漠地想道。 只不过,虽然原著里对女鬼的出现就是这么简单地提了一嘴,但在原著没有详细描写的地方,一般剧情都会自动补全逻辑。所以按照此刻的情形,她相信这就是剧情在补全女鬼盯上玉云琅的这个“因”。而很显然,她找到玉云琅的时机也很合适。在这种情况下,一来她不仅不用再花心思去想哄骗对方的招数,二来,她还能将那原定的叶重北对玉云琅的救命之恩也直接扼杀于摇篮。 想到这些,离暮雪有些轻蔑地扯了个冷笑:寻了一下午才寻到玉云琅的所在,结果一寻到他就让她碰到天降巧合……看来所谓的“气运子”,运气可也真是不怎么样啊。 她松开了抵着碧雪剑剑格的手,抱臂静观其变起来。 金家宅院,下人们总算清扫得差不多了。管家让一个小厮去厨房看一下,那个迎风楼的小帮厨怎么许久了还不出来。 小厮应了,匆匆往后头跑去。 就在他跑到回廊下还没从那道门绕进去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乍然从后院里响起,划破天际,惊得前院的几个人不由都一个激灵。那一只脚刚往台阶下跨的往后厨跑的小厮更是直接腿一软,不知所措地转头朝管家望去。 “怎,怎么了?” 众人抖着声音问道。 管家也被这声惨叫吓破了胆,勉强定了定心,才辨认出来是谁的声音。他喃喃道:“少爷……是少爷。” 随着管家的话,金家少爷的新房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人头发蓬乱地冲了出来,哑声喊着:“救命,有鬼,有鬼!” 金家少爷的声音里满带恐惧,他一边沿着回廊往前面跌跌撞撞跑过来,一边又频频转头去往身后看。 深夜的寒凉里,他粗重的喘气化作了一阵淡缈的白雾,一阵一阵地消散在他惊恐圆睁的眼前。他身上还有薄汗,里衣松垮,亵裤也没系好。今日是他的新婚之夜,不消多想众人也能明白他方才是在做什么事。只是此刻他的右腿受了伤,鲜血淋漓地拖了一路,让他的模样看起来尤显恐怖。 “救我,快救我!”他嘶哑地喊叫着,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 在他身后,一只鲜红的绣花鞋从屋里跨出了门槛,众人看着那今日刚过门的新娘乌黑的头发披散着挡住了脸,转头朝金家少爷逃跑的方向望过去。 她身上的这套里衣颜色鲜红,衬得她的脸色格外的白。大部分的脸都被头发挡住了,只在眼前露了一条缝,正好露出她的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珠来。被她攥在手里的剪刀在往下滴血,仔细一看,上面还挂着一丝被带下来的皮肉。她转头的动作有些僵硬,跟生了锈的齿轮一样,咔咔的,一动一顿,直到她将脑袋转到与肩膀齐平。然后她咧开了嘴,扬起了一个鬼气森森的笑容。 “找到了……”她的嗓音又沉又哑,还带着破了风的声响,又重复了一遍:“找到你了。” 金家少爷听到她的这句话,整个人都被吓得抖了起来。他再次惨叫了一声,更加慌不择路地往前逃去。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刮起了新娘身上血一般的里衣。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飘在了半空中,就像,她根本不是人一样。 “找到你了……”她抓紧了手中的剪刀,一步一步地朝金家少爷追了上去。 看到这一幕,围在前院里的人都发着抖往后退去。管家自己不敢上前,却扯住了身边的那个小厮,斥骂道:“慌什么?还不快上去救少爷!” “我……我……” “快去!”管家将小厮往前一推,又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那小厮这才咽了咽口水,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向他们少爷迎过去。 “救我,救我……”金家少爷拉住了小厮的手臂,求救地发着抖,哪里还有寻常的上等人姿态?他干涸的嗓子里都是嗬嗬的风声,见身后的新娘仍在走近,便又要往前逃去。“她是鬼,她是鬼!” 然而新娘子虽然模样看着可怕,但是要就此说她是女鬼,众人也是不怎么相信的。小厮往后望了一眼管家,然后管家便也往前迎了几步,将金家少爷拉了过去。 那小厮大着胆子瞄着新娘子的脸,又往前迈了两步,拦住了她的路。 “少夫人,你这——” 然而他方开了个口,声音便戛然而止。小厮满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低头往自己胸口看去——那里,赫然被剪刀死死扎了进去。 猩红的血液溅在新娘子脸上,溅进她的眼睛里,将她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血红。血泪从她眼角而落,她扬嘴笑起来,疯狂狰狞的模样如同一个恶鬼。 她拔-出了扎在小厮胸口的剪刀。那小厮在她跟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她恐怖的表情。 “啊——!!!” 他们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纷纷四散跑了开去。 第18章 落霞取玉(三) 是你在等的气运子。…… 玉云琅是为了给主厨丁师傅取落下的祖传菜刀才回来的。 后厨已经被收拾过了,他一个人在里面翻找了很久,才在柜子里找到了刻着一个“丁”字的那把刀。他松了一口气,拿着菜刀便准备回去,然而跨出了门,却发现整个后院都安静得有点反常。 他不免奇怪,心想:难道是他们忘记掉他还没走,一个个都去睡了吗? 他也没多想,将菜刀匆匆裹好,便小跑着朝前头而去。 前院里,那诡异的新娘已经杀红了眼。她本应该是奔着金家少爷而来的,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逮着人就直接刺。好几个小厮都被她的剪刀扎中受了伤,整个院子都乱作一团。 金员外两夫妻也被这动静吵醒了,披着外衣走出来,看到的就是一身是血的儿媳妇拿着剪刀追赶下人的场面。 “怎么回事?”他们也被吓到了,拉住逃过去的管家问道。 “疯了,老爷,少夫人她疯了!”管家迭声哭喊道。 这些人都只是普通小老百姓,什么时候见到过这般骇人的场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新媳妇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变成这样的。 金家少爷拖着伤腿摔过来,青白着脸语无伦次地叫喊道:“她不是倩儿,她是鬼!她是来找我报仇的,她是鬼,是鬼!” 他哭着抓住了金员外的裤腿求救道:“爹,爹你救我,你救救我!” 金员外一开始似乎并闹不明白,直到此刻听了儿子的话才像是反应过来。他的眼里也露出了一丝恐惧,忙将人拉起来了,推着他们往屋里走:“快,进厅里!” 看着金家少爷四人往屋里逃去,那新娘子脸上狰狞的恨意越加明显。一阵黑雾从她身上散出,被血浸湿的黑发骤然扬起,她仰天发出了一声哭啸,举着剪刀就朝他们冲过去。 金家少爷腿脚不便,又听到了她尖锐的叫声回头去看,脚下就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一跤。这一摔,被鬼附身的新娘就已经追到了身后。 “啊——!” 锋利的剪刀从他的肩胛骨上直插而入,金家少爷又是一阵吃痛的惨叫。 “德祖啊!” 眼看着对方又举起了剪刀,血色和寒光在眼前闪过,金老夫人一声惊叫,眼皮一翻便软倒下去。 大家都觉得他一定是完了。 就在新娘举着剪刀用力向金家少爷扎过去的时候,一块石头“啪”地砸在了她的额头上。 石头有巴掌般大小,这一砸,新娘的动作就停顿了一下,额头有血顺着眉毛流下来。 金家少爷趁此机会哑声嘶叫一声,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厅里。 门板被他们用力关紧。新娘再扑上去,却在碰到门板时如遭电击,整个人都被弹了开去。 仍在院子里的所有人这才发现原来前厅的门廊之上左右各贴着两张画了朱砂的黄符,此刻上面的图案正在流转着金光。 新娘似乎被激怒了,却也怵于这四张符不敢再上前,只恶狠狠地转头朝石头飞来的方向望过去。 玉云琅抱着菜刀呆呆地站在回廊下。 扔出石头的手还在止不住地颤抖,他看着那新娘再次从地上爬起并举着剪刀向他冲过来,脑子一时间都还是蒙的。 他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刚刚看到她要杀金少爷时为什么会朝她扔石头,他只是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看到院子里的那些小厮们都发着抖躲在角落里,整个人都忘了反应。 剪刀锋利的尖头泛着冷酷的寒光。他看着它朝自己刺过来,下意识地闭住了眼睛。 噌—— 清脆的剑鸣声从远处破风响起。哪怕闭着眼睛,玉云琅也感受到有一束冷白的光从眼皮上划过,然后就听见了金属撞击之后,剪刀掉落在地上的哐当一声响。 被打落了凶器的新娘眼底露出了凶残的怨气,她猛地转身,看到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飞身踏上了围墙之顶。 来人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冷冷的,看着底下所有人都像是在看蝼蚁。风将她的衣摆吹得飘扬,她的目光一抬,定定落在被鬼附身的新娘身上。 看着她出现,新娘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忌惮,却又像是十分不甘心。 最终还是被仇恨占了上风,一道黑雾从她手中卷起,被打落在地上的剪刀再一次回到了她的手中。 她朝来人冲过去,整张脸上都写着不死不休的疯狂。 然而她才刚迈出了一步,便见那站在围墙之上的人有了动作。 其实这动作几近于无,不过就是两指在袖中并了一并,刚才打落新娘剪刀的那柄苍凉冷白的长剑就倏然横亘在了对方眼前,剑锋正对着她的眉心。 在这一刻,新娘的表情怔愣一瞬,整个人都被定住没法再动了。莹白的光从剑锋出现,直注入她的眉心。 于是,所有人便听到她凄厉地尖叫起来。说是尖叫,其实更接近于充满不甘和怨恨的尖锐的啼哭,搅得人心神都在动荡。更多黑雾从她身上涌出,将她整个人都覆盖进去。新娘子浑身都开始痉挛,像是附身在她身上的那个厉鬼正在挣扎。 片刻之后,像是再也抵挡不住先认了输,巨大的黑雾哄然从她背后冲出溃散,新娘整个身子一软,合眼倒了下去。 整个过程一直到院子里完全安静下来,风止,红灯笼的烛火一跳变亮,重新营散出温润喜庆的光,那些刚从死亡线上走过一遭的人都仍旧没有从巨大的恐惧中缓过神。 他们只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看着一个墨发雪衣的人从半空之中翩然落地,那柄悬在空中的剑倏然归入她手中的剑鞘。 然后,他们看着她走到了那个被吓坏了的迎风楼的小帮厨跟前。 玉云琅其实已经察觉到危机散去了。只是在感受到眼前的光亮被人遮挡时,他的身子还是条件反射地又抖了抖,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那可怕的金家新妇看起来是被制服了,此时正倒在了地上,沾染了鲜血的剪刀也掉落在一旁。 而站在他面前的人,浑身耀眼得像是在发光。 玉云琅怔愣地看着对方眉目清绝的脸,看着她眼里覆满冰霜。仿佛透过她的眼,他看到了苍茫的冰雪冻原,满目尽是肃杀的萧条,又仿佛积蓄着磅礴的力量,让他一时间看得有些痴了。 直到她眉头一动似是不满,他才骤然打了一个激灵,一脚往后踏了一步,双腿虚软的,冷汗层层冒了出来。 大概是离暮雪看着他的眼神太可怕了,玉云琅越加抱紧了菜刀,嘴巴张了闭闭了张,才磕着牙抖出了一句:“你,你想干嘛?” 那眼神跟小鹿似的透亮无辜还带泪花,堪称我见犹怜,然而离暮雪看得却又是眉头一皱。 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不仅长得菜,怎么还有点怂? “玉云琅?”她问道。 “昂……”玉云琅小幅度地点了下头。 哦,没弄错。 就是跟想象中的差得有点远。 离暮雪将他上下扫量一眼,这才负起手抬抬下巴,酝酿好了词循循善诱道:“这女鬼已化为厉,在执念消散之前定不会就此罢手。你今日惹了她,同样的便也成了她要复仇的对象。跟我走,我可保你无虞。” 虽然师姐的话每个字听着都是好意,她还为了配合“循循善诱”四个字把语调都放缓了,没那么咄咄逼人。但没奈何她的语气表情都实在是太冷淡,听起来不仅依然跟威胁无异,还带着一点讲恐怖故事一样的恫吓味道。 反正就是玉云琅在她话后就又是一抖,睁大了眼睛声音都飘了:“女……女鬼?”仿佛下一刻就会两眼一翻当场离世。 离暮雪应了一声,稍稍侧开一步,将身后昏迷不醒的金家新媳妇让出来:“她方才是被厉鬼附身才至那凶残模样。至于那厉鬼——”离暮雪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余光往前厅的方向瞥了一记,却没点破,“天理昭彰,做过的孽都得偿还。”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子的无情,就像是个冷眼看着浮生碌碌的神明。 玉云琅喉头动了动,强忍住了腿抖,问她:“你是……谁啊?” 离暮雪将目光转回他脸上。 橘调灯光透过红纸照出来,蒙着一层融暖的味道。她似乎是带上了一点笑,仿佛终于等到了想听的那句话一样,眉眼间有了些柔和缱绻的韵致,像是曦光罩上了山头新雪。 她开口:“玹瑛城,离暮雪。是你在等的气运子。” 这话一落,玉云琅连抖都忘了,整张脸就只剩下了讶然。 “你怎么知道?”他脱口便问。 结果只得到了对方意味深长的注视。 可玉云琅却在这一瞬间想起了蒙了尘埃的从前。 他一长十八岁,身边坏事从来多过好事,亲缘也不长,人人都道他命不好。只隐约记得在五岁那年偶遇了一个仙人,对方抚着他的天灵,说他天生魅骨,注定此生坎坷,唯有在十八岁时会遇到天定的气运之子,他才有可能逆天改命。仙长说,对方会来找他,他只需要耐心在落霞镇等待,在这段时间之内好好保护自己就行了。 他那个时候还太小,这段记忆也总模糊,唯一记得真切的就是最后这一句“对方会来找他”。于是他安安生生地等着了,一等两等的,等得都快忘记自己的命格,等得觉得平平淡淡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也挺好的,然后在今天,他等来了眼前这个用看尸体的眼神看他的漂亮姐姐。 乍听到这话,他其实并不感到狂喜,反倒有些懵。只想着说:啊,原来仙长说的是真的啊…… 所以在短暂的茫然之后,他头脑就清醒了过来,于是又想到:但这不对啊! 虽然眼前这个漂亮姐姐确实挺可怕的,但是,她怎么可能会是他在等的那个人? 离暮雪话说完半天,也只见到跟前这发育不良的小身板脸色变幻几回,然后将她上下仔细地观察了一遍,露出了非常一言难尽的表情。 “……” 离暮雪:“有话直说。” 听到这四个字,玉云琅如遭特赦,总算抿了抿唇,然后轻声说:“就是仙长跟我说过,能帮我改变命运的气运之子,是个男子……” 离暮雪一眼扫过去。 玉云琅话撂半截被吓住,导致最后几个字轻得跟蚊子嗡鸣没啥区别。 就是那眼神吧,没来得及掩藏,依旧明明白白写着不信。 离暮雪冷着脸盯了玉云琅半晌。 然后她又笑了一声,只不过这次的笑冷得让玉云琅腿又有点软。 “你是说叶重北么?”她开口就是这一句。 然而玉云琅这次没有再露出之前那样茫然的神情,只缩着脑袋朝她望望,不敢吭声。 外界都在传,玹瑛城大弟子叶重北,天生的天道气运加身,是百年难遇的修仙奇才,也是如今修真界年轻一代当之无愧的第一人。那他自然就觉得,哪怕那年之事不是他恍然做的一场梦,哪怕真有这么个人能带他逆天改命,那也应该是叶重北才对。 毕竟大家都这么说,总不会有错。 离暮雪从玉云琅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然后她气笑了。 倒是没想到,原来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主角受一早就已经知道叶重北的存在,也知道他要等的人就是叶重北。 该死的写得不尽详实的原著内容! 师姐不爽。 于是只见师姐唇角一沉,碧雪剑一声噌鸣,她身后那颗桂花树倏然拦腰断成两截,哐地倒在了地上。 “……” 这动静听着没比之前遭被鬼附身的新娘追得满院跑有得好,玉云琅和金家那几个仍旧缩在角落的下人快被吓哭了。 “是仙长说的……”玉云琅磕磕巴巴苍白地辩解着,试图用眼神感动想杀人的某人。 眼前这小身板模样泫然欲泣,看着十分可怜——可惜离暮雪是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无情制冷机。 她冷眼睨着玉云琅,只想着一句话: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能靠硬的了。 “气运之事,此消彼长。” 她开了口,这次再没了之前刻意假装的良善,仅剩下了冷漠。 在她和玉云琅相隔的虚空之中,一团冰凌随着她的话而出现,团聚着凝成更为坚固又满是尖锐锋芒的模样,又在她伸手一握之后倏然碎成尘消散。 玉云琅被那砭骨的扑面的寒冷一激,忍不住半眯起眼,觉得自己脸上的皮肉都像是被生生剐离。 他隔着晶莹的冰尘看着离暮雪傲然的神情,听见她挑唇添了一句: “以前或许是他,但今后,不再是了。” “我有的,他注定无法达到;而属于他的,我会尽数夺走。反正我与他同属玹瑛城,你尽可与我同行,亲眼看看我与他谁才是那承天道气运之人。对你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少区别,不是么?” 说到这里,她眼里冷光一闪,跟看笑话一样稍稍挑了下眉:“否则,你有自信确保你在被那女鬼盯上之后,还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玉云琅:“……” 嘤。 第19章 落霞取玉(四) 而来人,正是叶重北。…… 总之虽然开头并不算顺利,但离暮雪最终还是成功将玉云琅暂时拉到了自己的贼船上。 两人出了闹鬼的金家。 玉云琅经历了一晚上的惊心动魄,小脸惨白惨白的,好歹还没忘记胖厨师丁师傅交给他的任务,先把菜刀给他送了过去,然后又在离暮雪无声的催促之下,草草地收拾好了包袱,跟丁师傅辞行说他将要去远航。 自从玉云琅的父母去世之后,他便一直都跟着丁师傅生活。此时听他说要走,丁师傅瞄了一眼提剑站在屋外的那个白衣如雪的背影,小声问他:“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惹到事了?” 否则是从哪里招来这么一大尊看着就不好惹的活佛? 关于自己命格的事,太过玄乎,同拥有一手好厨艺的普通人丁师傅也没法多说,说了反倒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中了邪。再加上之前离暮雪威胁过他的话言犹在耳,他也很怕万一那女鬼真的缠上了他,到时候连累丁师傅怎么办? 于是玉云琅没多解释,只说是一个远房的亲戚辗转多年找到了他,要带他回去跟亲人团聚。 丁师傅:“那也用不着这么急吧?天都还黑着。” 玉云琅:“嗯……姐姐说,在回去之前还有许多东西需要置办,所以有些着急。” 丁师傅又望一眼离暮雪,又见玉云琅表情淡定,方长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也好。看她的模样,想来那边是个大户人家。能千里迢迢地过来寻你,想来也是看中你。你去了总不至于会吃苦。” “你这孩子我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从小就跟那些野来野去的孩子不同,有大富大贵之相。这一去了,就能做回小少爷了,总算苦尽甘来。你阿爹阿娘泉下有知,也可以安心了。” 玉云琅的眼角有点红。 他伸手在眼角抹了一抹,躬身往后退了一步,朝丁师傅鞠了一个大大的躬。“丁师傅,这些年,谢谢你。” “傻小子,谢啥呀。”丁师傅“害”了一声,油润的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他不再多说,拍了一下玉云琅的肩膀,“快去吧,别让你姐姐等着。” “嗯。”玉云琅应了一声,这才抬眼朝丁师傅看,说:“那我走了。” “走吧。” 玉云琅眼睛眨了眨,眨掉了泛起的泪花,然后转身走出了屋。 房门一关,屋内屋外便是两种不同的人生。 玉云琅走到了离暮雪身边,低声说:“我好了。” 离暮雪是想不通他浑身穷得响叮当有什么好收拾的,但见他此刻神情落寞,她便也没多言。只应了,然后抬步往院外而去。 之前整片天空都是漆黑,一颗星星都没有,此刻倒是云层散开了些,露出了一点星光。 玉云琅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飒沓如风地往前走,忍不住开口道:“那个……姐姐。” 离暮雪偏头扫他一眼,看着他支支吾吾的表情。 “我该怎么称呼你?” 离暮雪倒是没想过这一点。在原著里,她前期也跟玉云琅没有接触,后来对方脱胎换骨而归,逐渐站到了金字塔顶端,提起她也多是直接用名字称呼。可目前……这人身板还只跟豆芽菜似的点大,让他直接管自己叫名字,总觉得有点亏。 她冷着脸:“随你。” 玉云琅不知离暮雪在想什么,听她这么说,便只道修仙之人果然不拘小节。他顾自思忖了片刻,才又说:“都说修仙之人寿命长,我也不知你有几岁了。可我见你模样年轻,要不然,我便叫你‘暮雪姐’吧,可以吗?” 随着玉云琅的话,离暮雪眉毛抖了一抖。她幽幽转头看他:“你当我有几岁?” 她的语气凉凉,玉云琅又被吓到,不知道自己又是哪个字眼踩了对方雷区。他缩着脑袋,试探着回答:“那个……两三百?” 他倒是想更往上蒙,毕竟常言道,修炼得时间越长修为越高,而他这十八年来又没见过几个正儿八经的修道者,最多也就是看到过合欢宗弟子飞来飞去,没有近距离接触。在这情况下,遇到了离暮雪这样一来就能点破他命格看穿他尘缘的,加上她一言不合就砍树打人的可怕气场,他自然就认为她应该跟那个小时候遇到的仙长一样牛哄哄。 顺便,也应该跟对方一样有个几百岁了。 一不小心就要跟她老爹同辈的离暮雪:“……” 所以她还得谢谢这颗豆芽菜没管她叫奶奶? 她忍住了一剑柄敲死他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将视线转回去:“随你便。” 玉云琅反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这个“随便”回答的是他前面那个问题。 虽然离暮雪表情冷,但好在长得漂亮,而且是那种神圣不可亵渎式的漂亮,所以玉云琅见她同意,便也高兴了起来,叫她道:“暮雪姐。” 他是个适应能力挺强的人,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跟离暮雪走,心里就已经自动地将她当做了仰仗依靠的对象。他眉眼弯弯地叫她,少年气的口吻自带两分腼腆,就还挺让人有气也撒不出来的。 离暮雪沉声应了,领着他一起住进了客栈。 *** 次日,玉云琅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他的体质弱,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受了惊吓之故,醒来之后头重脚轻,整个人都觉得有点飘。 他就住在离暮雪旁边那间客房,去敲门的时候,离暮雪刚从外头回来。 “暮雪姐。”玉云琅嗓音嘶哑地打了招呼。 离暮雪见他脸色苍白满身病气,不免蹙了下眉,问他:“病了?” 玉云琅掩着嘴咳了两声,回答说:“兴许有些着凉。” 啧,弱不禁风的豆芽菜。 离暮雪推门进屋,将手里提着的包裹放在了桌上,又从百宝袋里摸出一瓶药:“一日三次,每次一颗。” 既然要跟着她混,体质太菜可不行。到时候剧情任务没走完,机缘没抢到,还得给她拖后腿。 玉云琅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小白瓷瓶,也没多问一句,倒了一颗药出来就囫囵吞了下去。吃完了才皱着眉头,说:“有点苦。” 离暮雪看着他丰富的表情,嘴角勾了勾。 玉云琅注意到了,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不怕我给的是毒药?” “啊?”玉云琅愣愣地看了眼手中的药瓶,片刻后又弯起眼睛:“不会。姐姐你要是不想让我活,昨晚不救我就行了,不需要给我吃毒药这么麻烦。” 大概也是身体还没长开,哪怕他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这样笑起来也只显得单纯干净,丝毫没有风尘气,也实在难惹人生出绮念。 离暮雪似乎是对他的回答挺满意的,表情好看许多。笑意虽然不明显,但也让她的容貌更加夺目。 玉云琅欣赏着心想:是修仙之人与常人格外不同吗?暮雪姐可真是好看啊。 好看的人跟好看的人站在一起,哪怕气场差距悬殊,说他们是姐弟也没有人会怀疑。 离暮雪刚才提的包裹里头是两身衣服,给玉云琅的。到底是要给自己当小弟,穿得太磕碜也不像话,徒惹人觉得他们玹瑛城小气。所以这两身衣服是用上好的云锦织就,蓬松柔软,像一朵盛开的槐花。 玉云琅一穿上,富家少爷的模样就出来了。 归不弃给离暮雪准备的药都是顶配,也就去换了身衣服的工夫,他就头也不疼了腿也不软了,见效简直奇快。 跟离暮雪一起坐在大堂喝茶吃东西,玉云琅心中感慨着:这样什么活都不用干,只要吃吃喝喝睡睡觉的日子,可真是幸福啊。 他在吃东西的时候,离暮雪只端坐着垂眸浅浅饮着茶。等他吃完了,店小二把桌子收拾好,她也仍旧那般端坐,杯中的茶水还有一半。 “姐姐,你是在等什么人吗?”玉云琅问道,颇有些疑惑。 他们坐的位置靠窗,此时有阳光斜斜撒落。 离暮雪正要回话,外头忽的响起了一阵喧哗。有一男一女先后从空中下落到人群之中,撞翻了一辆卖梨的独轮车。巴掌大的鸭梨滚落开去,混着卖梨的小贩迭声的叫嚷:“我的梨!别踩我的梨!”人群尽数乱作一团。 坐在大堂里的人不免都被这阵喧哗吸引了过去。 隔着街上攒动的人头,离暮雪看到追逐的男女二人都是修仙门派的打扮。那追在后头的少女才十五六岁模样,跟她身上丁香色的衣服一样,娇憨漂亮得跟花儿似的。她这一路追来,叮铃叮铃的铃铛声不断。 看到她,离暮雪眸光一动,心道:来了。 玉云琅也“咦”了一声,认出了对方的身份:“是合欢宗的弟子。” 落霞镇处在合欢宗界内,他对她们门派的服饰不要太熟。只不过,一般合欢宗弟子出现,都是端着架子仙气飘飘的模样,他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沿街追逐的。 “你这厮给我站住!再不把东西还来,我就不客气了!” 想来是街上行人太多,那少女眼见着快把人追丢了,心生懊恼。只听她高喝了一声,一扬手露出了手腕上的金铃。 在看到她的金铃时,离暮雪眉心微蹙,跟玉云琅道:“捂耳。” 玉云琅的注意力还被外头的人吸引,听见离暮雪的话便没有迟疑,下意识地就捂住了耳朵。 而就在他将耳朵捂住的刹那,一串细密的铃铛声骤然响起。 这声音不响,然而落入耳里却像是能勾魂夺魄一样,让人一阵一阵地心悸起来。听到这声响的所有人都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纷纷受不了地捂着耳朵摇晃喊叫起来。 合欢宗以音律杀人,任何能够发出声音的东西到了她们手里都能变成兵器。而显然,这个少女的本命灵器就是铃铛。而在她制造的这串铃铛声里,对灵识的压迫感极强,足可见她实力非常。 离暮雪封起听感,看着那沉着脸的少女和她手腕上仍在源源不断发出夺魂音的金铃—— 合欢宗宗主之女,花迎蕊。也是这次进灵虚秘境中历练的宗门弟子之一。 既然她回来了,那么她身后…… 那被花迎蕊追赶的男人也没抵挡得住她的铃音,此时已经跪倒在地。另一身穿雪白与天青相间的修仙门派服饰的男人从她后头飞身落下来,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蕊,停下。” 他身上的衣料轻盈,乍一看如同天上飘落了一片云。然而有心人只要再仔细去看,便能发现他衣襟腰带上面绣的云山雾海的纹路跟离暮雪身上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离暮雪衣服上的是由金线绣成。 看到他,离暮雪的神情骤然冷冽下来。 那是玹瑛城几大首席弟子的服饰,而来人,正是叶重北。 第20章 落霞取玉(五) “时隔近一年,师姐可…… 叶重北生得好,剑眉星目鼻梁挺拔,往那儿一站就是风度翩翩世家公子的姿态。他同花迎蕊站在一起,手掌还握着对方细白的腕,哪怕周围人群往来,他们也是每个人目光的焦点,宛若一对璧人。 这也是叶重北独有的特质,就是跟谁都像是能凑成对。光从外形条件来看,这种凑对毫无违和感。反倒是跟他凑对的那个人,看着他含笑的温润双眼,真的会有一种自己在他心里很特别的错觉。 而显然,花迎蕊她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手腕被叶重北拉住了,夺魄的铃声便停了下来。被这阵铃铛声扰乱了神智的无辜百姓们皆是松了一口气,这才缓过劲,一边小声呻-吟着,一边敢怒不敢言地朝花迎蕊望望。 毕竟跟对方之间实力差距摆在那儿,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认了栽,然后互相搀扶着站起身,继续往要去的目的地而去。 “你还想跑!” 花迎蕊却显然没有空闲去管这群小老百姓。眼看着之前那男人又要跑,她柳眉一竖便再要去追。 然而叶重北已经先她一步将手中本命苍月剑掷了过去。 剑锋破空横在了那人脖颈之前,但凡他脚步刹得再慢一点,他的脑袋跟身体都能直接分家。那男人低了低视线看着脖子前的剑,豆大的冷汗倏地落了下来。 “东西还来。” 身后传来叶重北的命令。 男人没辙,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了那个偷来的粉色荷包,将它挂在了剑刃上。 “饶,饶命……” 苍月剑从他脖子前移开半寸,又像是警告一般停了一停,锃亮的剑身映出身后二人冷然的眉眼,然后才转而回到了叶重北手里归鞘。 他们没再去管那逃走的男人。 收回视线的瞬间,叶重北就已经恢复了那平易近人的姿态。他将荷包取下了,语调无奈地失笑一声,递给花迎蕊道:“你啊,下次不可这般莽撞,万一碰到个实力在你之上的可怎么好?”他将四周扫视一圈,又添一句:“瞧瞧,这才刚到,就闹得多乱。” 在花叶二人说话之际,另有四人在他们之后跟了上来。 花迎蕊从叶重北手里接过了荷包,噘着嘴不服气地嘟囔:“谁叫他这不入流的小门小派不长眼,偷东西都偷到我们合欢宗头上来了。” 她是宗主之女,历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刁蛮任性惯了,想干什么了就会干什么,自也不会在乎无辜被牵连的这些普通百姓。 叶重北叹了叹,在她额心点了一记,也不知是警告多一点还是宠溺多一点。 “小蕊。” 晚他们一步到达的人是玹瑛城二三五,步燕青、裴子夜和洛星渊,另一人则是合欢宗弟子,花迎蕊的表姐柳依依。而之前被偷了荷包的,也正是柳依依。 她在见到花迎蕊不管不顾地追着人而去的时候就吓坏了,此时将人追上了,她也依然脸色有些白,像是一下子缓不过劲来。跟花迎蕊外放的个性不同,她素来胆小,看起来唯唯诺诺束手束脚的。一个装了没几块灵石的荷包丢了也就丢了,但要是花迎蕊因此受了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拉着花迎蕊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柳依依才松了一口气,柔声道:“下次可不敢这样了。” “知道啦表姐。”花迎蕊显然已经对柳依依的叮嘱免疫了。她将荷包塞到柳依依手里,这才又说:“你放心好啦,就这些不入流的小虾米,还没本事动我。再说了——”她朝身旁的叶重北望了一眼,趾高气昂的,“还有叶师兄在呢。” 听到这话,在场的几人都朝叶重北望了望。 叶重北还是微低着头含笑看着花迎蕊,日光罩着眼眸,璀璨得像是在发光。 玹瑛城二三五正在帮那卖梨的小贩捡四散的鸭梨,又见不少梨头都已经被摔坏踩坏,实在拯救不了了,步燕青便给了那小贩一锭碎银作为补偿。 这一路同来,他们其实都挺烦这无法无天的小丫头的,纯粹碍于合欢宗的面子才懒得跟她计较许多。此时见她生了事还一脸理所应当,步燕青和洛星渊都不满地皱了下眉,眼不见为净地撇开了眼,只有裴子夜笑了一声,迤迤然走过去。 “此处已至落霞,我们与迎蕊姑娘也差不多得道别。姑娘还是谨慎些的好,毕竟之后,大师兄可没法再护着姑娘了。” 裴子夜不提还好,一提起他们就要分别,花迎蕊又开始不高兴。 她瞪了笑容清风拂面的裴子夜一眼,又朝他后头的“大木头”步燕青和“大冰块”洛星渊望望,转头跟叶重北道:“叶师兄,不如你去我们合欢宗做客吧好不好?我母亲常说与离掌门是故交,也总提起你的好,想来也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她这话尽是只言及邀请叶重北,丝毫不提起步裴洛三人,摆明了不待见他们。 叶重北有些无奈,只笑了笑,温声道:“此行离开师门近有一年,我们师兄弟四人还需抓紧回去向师尊们复命,实在无法随你一道去。乖,等以后有机会,我再来合欢宗看你,好不好?” 花迎蕊不依不饶:“那不然,我跟你去玹瑛城嘛?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去过你们玹瑛城呢!” “别闹了。”哪怕面对花迎蕊这过分任性的人,叶重北也依然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他将目光落在柳依依身上,又说:“柳师妹在秘境里受了伤,你总也得跟她一起回去把伤养好。乖一点,听话。” 柳依依闻言面庞一红,似是没想到叶重北还惦记着她受伤之事。她拉了拉花迎蕊的手臂,劝道:“小蕊,别耽误叶师兄他们的正事了。宗主不是昨日还传信过来,让我们赶紧回去吗?你不听话,她又要生气了。” “我才不怕她生气……”花迎蕊拿脚尖踢了踢地面,闷声闷气地嘀咕了一句。她又朝叶重北望望,小嘴撅着:“你不骗我吗?” “嗯。”叶重北道,“自然。” 于是花迎蕊得了他的保证,倒也没再缠着这一点不放,折中道:“那等晚一些,叶师兄你陪我去河边看落霞。之后出了落霞镇,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我和表姐回合欢宗去,好不好?” 一听小姑奶奶退让,叶重北哪有不依的?他点了头,笑言:“好。” “那咱们今天就在这家客栈落脚吧!” 花迎蕊闻言便又高兴起来,然后指着前头的那家客栈说道。 “好。” 看着小姑娘脚步轻快地朝客栈里头而去,柳依依小跑着跟在她身后,裴子夜三人这才走到叶重北身边。 “既然知道她的脾气,你又何苦去激她?”叶重北轻叹了声,责了裴子夜一句。 师兄弟四人自小一块长大,裴子夜这张时常挂着和善微笑的假面之下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叶重北他心里门儿清。 他知道他们三个都不喜欢花迎蕊,这一路上恨不得找个由头就把她丢下了,也就是他不放心不同意,他们才勉勉强强地跟两位合欢宗姑娘同行。 被叶重北揭穿了,裴子夜连眉毛都没挑,依然是那副无懈可击的笑脸。 某些时候他们都有种错觉,觉得他们师叔木喻霖年轻的时候,多半就是裴子夜的这个模样。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 他朝叶重北望望,在他手臂上拍了一下,抬步往客栈走去。“走吧,今日休息好,明早可以尽快上路。” 步燕青和洛星渊也先后跟了上去,反倒是叶重北殿了后。 这一路上,他们确实要比叶重北更加急切地想要赶回玹瑛城去。毕竟跟刁蛮讨厌的合欢宗大小姐一比,他们师姐完全就是修真界一朵冰清玉洁不染尘埃的玉莲。同样都是掌门之女,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 “姐姐,他们过来了。” 看到这几人前后脚奔着客栈而来,一直跟着离暮雪在看戏的玉云琅不由感到紧张。他胆子小,而花迎蕊又明显非常不好惹。虽然身边有大佛罩着,可眼见着他们过来,大堂里一起吃瓜的看客已经全溜没影了,导致他现在也很想跟着跑。 走得近了,他已经能够看清叶重北四人的穿着打扮,自然便也明白过来他们跟离暮雪是一派的。只不过恕他直言……他怎么觉得他姐姐好像并不是很开心? 然而他还没想通,花迎蕊清亮的嗓音已经在店门口响起。 “老板,给我们弄点吃的,再给我们开几间客房。” 客栈老板刚刚也是目睹了街上那一幕的,此时客客气气地陪着笑,生怕点了这位小姑奶奶的火。 “您几位?” “我们一共六个人,要六间房。” 老板闻言在登记簿上翻了一翻,随即脸一白,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歉说:“抱歉啊姑娘,近日来往商客多,小店仅剩四间客房了。要不您看,您几位拼一拼?” “瞎说,我看你这店里人都没有,怎么就会没房了?” 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加上之前围观看戏的人大多都被花迎蕊的夺魄金铃波及,早在他们进门之前就都躲回了房里。如今仍坐在大堂里的,就只有靠窗的离暮雪和玉云琅二人。 然而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但客栈老板自然不敢照实解释。便只尴尬地朝唯一还有人的那一桌望了望,道:“这……想必客人们赶路累了,都回房休息去了。” 因他往前头看,进门的四人便也都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这一望,他们便是一愣。 “师姐?” 玹瑛城一二三五异口同声喊道。 刚还在怀念师姐的成熟大气,怎么下一刻师姐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 被他们这一叫,花迎蕊和柳依依也疑惑地朝离暮雪看去。 璀璨的日光斜入窗,劈了一半在她身上。她正在饮茶,雪白的衣料上,云山雾海的纹路因她的动作流转金光,捏着茶杯的那只手细腻宛如冰玉。她的胸口以上没有照到阳光,所以她冷淡的神情便显得尤为清远疏离。 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她抬眼扫来,清透深邃的眸中带着光,然后他们便见她轻轻地抬了一下唇角。 这一笑,就像是月色破云而出。在这一刻,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她就是那悬在夜空里的至高皎洁的月亮。 看着离暮雪高傲的姿态,花迎蕊的脸色又黑了。 这世上所有的东西,包括美色在内,都是远的羡慕,近的嫉妒。离暮雪的实力在年轻一代中排不上名,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评价一句“美则美矣,毫无灵魂”,这就导致像花迎蕊这样出身不凡并且自身天赋实力也在众人之上的人,甭管见过没见过的,天然的就有些轻看她。 而如今,这个在花迎蕊认知里的“草包”就在她眼前,漂亮得有点超出了她的预期,她便已经有些嫉妒了。更何况对方还一脸高高在上的表情,完全不像是把他们看进了眼里,花迎蕊心里就更犯堵了。 尤其是——她朝身旁的叶重北望了一眼。尤其是,叶师兄在看到她的时候,还明显非常欣喜。 花迎蕊用力拽了一下腰间绶带:漂亮的草包真是讨厌哼! 只不过很可惜,自叶重北四人看到离暮雪之后,他们就已经没人有心思去注意小姑娘的情绪了。 玹瑛城四人快步朝离暮雪走了过去,惊讶之后,一个个的就只剩下了开心。连洛星渊这个大冰块的脸上都好像露出了类似微笑的表情。 “师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问话的是步燕青。 他是朝中大将军之子,浓眉大眼,相貌周正。加上为人忠厚老实,刚正不阿,身材又高大魁梧,往那一杵就是正义的化身,气势顶天立地。他长得正派,开口说话声音也洪亮如钟。被他这么一问,正坐在他跟前想要探手去拿茶壶的“豆芽菜”玉云琅差点没当场跳起来,一下子把手缩回去了。 就……好可怕呀嘤。 步燕青自小就是个铁憨憨,离暮雪对他还是蛮有好感的——其实除了叶重北之外,青梅竹马的另外四个她都不讨厌。一来她这人本就情绪淡薄,承袭了原主的记忆却没承接她的感情;二来在原著之中,他们都是从头至尾都很爱护她这个师姐的,可以算是自己人。 见玉云琅被步燕青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她不免有些好笑。 “有些事。”她回答。 “什么事啊?” 步燕青又问。于是玉云琅又一跳。 不过这次还不等离暮雪想好借口,裴子夜就先“哦”地拖了个音,含笑说:“师姐莫不是特地来接我们的吧?” 他这话玩笑的成分多,但话音落下,叶重北和洛星渊眼中都一亮,认真地看着离暮雪等她回答。 张了张口又把借口咽了回去的离暮雪:“……” 果然,一脉相承,裴小狐狸很有木老狐狸的风范,一句话就能逼死无情制冷机。 好在他们之中还有一个铁憨憨。步燕青在裴子夜问完后,用一种“你在说什么猪话”的眼神狐疑地看向他:“师姐为什么要特地来接我们?” “这个嘛……”裴狐狸但笑不语。 气氛正暧昧之际,一声轻笑响起,话头便被接了过去:“时隔近一年,师姐可是想我……们了?” 云雪的衣料在视野里晃过。叶重北撩衣坐在了长椅上,望着离暮雪温声言道。 这话一问,便将“暧昧”二字圈在了他们二人之间,仿佛与其他人都无关了。 离暮雪轻轻扫了叶重北一眼。 不得不说,老天给了他一副很适合芳心纵火的容貌。他的瞳色不深,含笑朝着人看的时候,眼里永远都像是盛满了柔光,缱绻又深情的模样。 他问离暮雪的这句话,虽然两个字中间停顿的间隔很短,但在场几人都是明白他原本想问的那句话该是什么。也就只有步燕青没察觉到叶重北话语中的那丝更进一步的私密,更没察觉到在这句话后气氛变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洛星渊的眼底暗了暗,裴子夜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是啊,如何就忘记了,哪怕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但进了师姐心里的那个人,从来就只有大师兄…… 玉云琅缩着,小心观察着这几人之间的各怀心思。 就……虽然这样不对,但是他怎么觉得现在这一幕更适合吃瓜? 离暮雪只静静回望着叶重北含情脉脉的双眼。半晌,她眼中讥诮一闪即逝,带出了一点讽笑。 多此一举。 她没回答叶重北的问话,转头看向那缩在步燕青身前长椅上的“豆芽菜”,开口道:“我在此碰巧救下了一人,之后他将同我一起回玹瑛城。” 她向他们介绍道:“他是玉云琅。” 离暮雪的眼中没有叶重北期待的那种感情,让他有一瞬间的愣神。 好一会儿,他才有些尴尬地敛了敛目,想起自三年前对方根骨淬炼为天级之时,她就已经像是将身上的红尘与那地级根骨一起丢弃了。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他只当是根骨升级的后遗症,觉得师姐慢慢会恢复成从前那样的。毕竟这么多年的情谊在,如何会因一次根骨升级就被尽数抹杀? 而今日,想必也不过是因为他们分别太久,师姐还有些生疏与不习惯吧? 这样想着,叶重北便收拾好了心情,复挂上笑意来。 同时也因离暮雪特意岔开话题,各怀心思的这几人的目光都顺着她的视线向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瘦小的身影看去。 ——就虽然一早就注意到师姐对面还有一人,但满心满眼都是师姐,根本没有分心留意他是哪个呢! 一瞬间成了众人焦点的本试图吃瓜的玉云琅:“……” 他眼神怯怯地抬眸朝他们望望。 日光照在他白净的脸上。长而上扬的眼睛里带着无辜又干净的光亮,眼尾的一点红色泪痣又给他添了一抹艳色。 也就是他才刚被离暮雪捡到,还没来得及接受天材地宝的灌溉,看起来太豆芽菜了,否则完全称得上一声“人间尤物”,让人当场想捂胸口的那种尤。 刚做好心理建设把嫉妒压下去并朝他们走过来的合欢宗大小姐:……好,这下更不高兴了。 第21章 落霞取玉(六) “但师姐好像生气了,…… 离暮雪自根骨升级后性子就变得极为冷淡,这在玹瑛城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所以乍听她说要将偶然之下救下的人一起带回去,他们不免都皱了下眉,意味深长地在玉云琅脸上打量了一番。 结果玹瑛城四人还没说什么,刚走过来听到了离暮雪的话的花迎蕊却嗤了一声:“修仙门派在山门之外都有玄关,外人无令而入皆视为擅闯。你们玹瑛城好没规矩,怎么随便都能想带外人进去就能进去的吗?” 她这话说完,也不等离暮雪他们说话,就径直在唯一空着的那边长椅坐了,两臂在身前一抱,气势汹汹的,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 玹瑛城几人闻言朝她一望,没说话。只有玉云琅见她落座,默默往反方向挪了一挪。 “你躲什么?” 花迎蕊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他,见他往另一边避开,杏眼一瞪,开口就冲了他一声。 都说男人长得太过漂亮一定会是个祸端,花迎蕊本就不要看玉云琅,此时又见他故意躲避自己,仿佛自己是什么可怕的妖怪一样,她更是越发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玉云琅也没想到自己仅是移了下位子就捅了马蜂窝,当即就身子一正不敢动了,怂怂地矢口否认道:“我没有啊……” 花迎蕊拧着眉头:“那你坐过来!” “……” 玉云琅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小小地朝她移了一寸。 “再过来一点!” 嘤! “姐姐……”小身板豆芽菜哭唧唧望向离暮雪。 他长得娇软,声音也娇软,带着哭腔跟离暮雪求救的样子分外招人心疼,就一般正常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出手相助的那种。 只可惜离暮雪不是正常人,所以,她看笑了。 轻轻地一声闷笑,双眼弯起来。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跟她本以为的模样大相径庭的豆芽菜还挺好玩的。 花迎蕊不知道离暮雪在笑什么,但不妨碍她在她的笑容当中感到有被冒犯。 她冷脸斜离暮雪一眼,气鼓鼓刺道:“有什么好笑的?” 然而这一次,她没等到离暮雪的回答却先接受到了玹瑛城四人的冷冷回视。 “怎的,这地界内,难道我师姐连笑都得先征得迎蕊姑娘的同意?还是说,这是你合欢宗的规矩?”裴子夜手中折扇一收,反问道。他依然是面带三分笑意的模样,只是此刻很明显的,这笑意丝毫没有进他眼里。顺便,他还把花迎蕊之前对他师门不敬的话也一并怼了回去。 一桌围了这几人,合欢宗才占了俩,而柳依依又一向来就是个没脾气的。没人撑腰,花迎蕊光在气势上就输了一大截。 她被裴子夜这夹枪带棒的话怼红了脸,怒道:“我又没有说你,你做什么着急跳出来?” “师姐与我们四人等同一体,你说我为何开口相护?你辱我师门在先,冲撞师姐在后,念在你年纪尚小,我等这一路来才不与姑娘你计较,但你也合该懂得适可而止。”裴子夜笑意又凉了一分,“免得失了合欢宗全派上下身份体面。” “裴子夜!”花迎蕊一拍桌子站起来。她从小是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什么时候被人当面这样指责过?她当即便被怒气冲昏了头脑,指着离暮雪口不择言道:“你一口一个师姐地回护她,我看明显是你心里有鬼!别说等同一体这种鬼话,我看分明就是你们俩有一腿!” 看着花迎蕊年纪小,这种粗俗的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了来的。 离暮雪闻言脸色一寒,指尖一点水珠凝成了冰。 但还不等她有动作,步燕青已然高声怒斥道:“放肆!” 同一时刻,剑鸣铮起,洛星渊手中剑锋倏然刺向花迎蕊,停在离她咽喉分毫处。 剑身银白如霜,名曰“破晓”。破晓剑跟他的主人一样,浑身都散发着生人止步见血封喉的冰冷气息。 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刚一只脚跨进客栈门槛的来投宿的客人见到里头这副场面,掉头就跑了。客栈老板也忙扯了账本就往柜台底下一缩头,一边阿弥陀佛拜着上苍,一边又决定了任凭他们之后要怎么闹都绝对不出头。 唯一可怜玉云琅被夹在两方对峙的中间地带,逃也逃不了,躲也没地方躲,越加煞白了脸差点哭出声来。 修仙之人都好可怕呀,怎么一言不合就拔剑啊?他已经开始怀念在迎风楼当小帮厨的日子了嘤。 “你,你竟然拿剑指着我?” 在被剑锋抵住喉咙的刹那,花迎蕊的脸已经白了。但她合欢宗大小姐的骄傲压下了她的恐惧,让她瞪大了眼望着面无表情的洛星渊,惊讶地问出了这一声。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有一天她会被人拿剑指着喉咙! 人有失策,大小姐作威作福惯了,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玹瑛城弟子有一个非常显著的特性,名叫“护短”,而师姐离暮雪更是他们碰都不能碰的那一片逆鳞。 只是花迎蕊被逼到了一定份上,莽起来了也是真的莽,站在她身后的柳依依都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嘴唇发抖,她却还敢嚷声去激洛星渊,怒瞪着眼睛,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 “好啊,你要是有本事,那你就杀了我啊!我看你敢不敢动手!” 柳依依闻言尖叫:“小蕊!” 洛星渊眸光一凛。 然而下一刻,叶重北抬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小蕊。”叶重北站起身,蹙眉望着花迎蕊,眼里带了两分不满,沉声道:“不可对这般师姐无礼。”他拦着洛星渊的剑,又道了一声:“跟师姐道歉。” “离师姐,对……对不起,我替小蕊向你道歉,对不起……”听了叶重北的话,一直吓得呆在了原地的柳依依倏然落下两行泪来。她这才动了,一边流着泪一边看向默不作声的离暮雪,抖着唇恳求道:“小蕊她不懂事,请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对不起,对不起……” “表姐你别道歉!”花迎蕊却忽的喊道。 她之前哪怕被裴子夜刻薄回怼,哪怕被洛星渊这样拿剑指着咽喉,她都没有认输。可在叶重北的话音落下后,她却忽然红了眼眶。似乎是从来没有想过,在这种时候,对方竟会开口责备她。 她倔强地看着叶重北,努力憋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咬牙一字一顿说:“我不道歉!” 叶重北眉头皱得更紧:“小蕊!” “我不!” 气氛越发降到了冰点。 明明是一个先出言不逊,最后搞得像是他们在以多欺少一样。 指尖的冰粒化作了一滴茶渍,离暮雪两指一搓,轻轻哂了一声。 “既是不情不愿,这歉道了也没意义。”她伸手拎过水壶,不急不缓地给杯中续了一杯茶,然后捻着浅饮了一口,垂眸淡声道:“罢了吧。” 这场闹剧开始,她才是那当事人,但全程下来,她倒成了最不在乎的旁观者。 大概也是因为看到了叶重北表面上像是在责怪花迎蕊不懂事,实际只要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保护她,所以离暮雪忽然就觉得挺没劲的。 有这个时间陪他们在这里儿女情长地胡闹,她去干点正事不香吗? 于是他们便见她喝完了茶站了起来,提着碧雪剑便往外走去。 一言不发姿态孤高的,像是完全不想与他们为伍一般。 “师姐……” 看着离暮雪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大门,所有人都讪讪的。似乎甭管有错没错,这一刻他们都感到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洛星渊眉心浅浅一拧,眼睫一低,倏地将剑归了鞘。 眼看危机散去,玉云琅也终于敢动了。他顾不上跟他们说一声就忙不迭起身朝离暮雪追了上去:“姐姐,等等我。”火急火燎的,很快就出了他们视线。 直到此时,花迎蕊绪了许久的眼泪才掉落下来。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离暮雪明明就是一个排不上名号的空有美貌的草包,可自己在她面前却像是个只会无理取闹的小鬼一样。她凭什么能把姿态摆得那么高,高到,仿佛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自己? 身后窗外,玉云琅一路飞奔已经追上了离暮雪。花迎蕊咬着嘴唇哭着喊出去:“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需要你假惺惺!” 离暮雪也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也不在乎,脚步没有任何留顿,更遑论转身回头,很快就跟玉云琅一起走开了老远。 花迎蕊越加伤心。 “走开!你们玹瑛城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哭着,跟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推开柳依依和叶重北就也跑出了大门。 “小蕊……” 叶重北拉了一把没拉住,眼见着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下意识地就想追上去。 “大师兄,罢了。”裴子夜却拦住了他。 柳依依已经急急忙忙地追赶而去。一直到她们跑远,裴子夜这才又笑了笑,劝叶重北道:“让迎蕊姑娘静一静也好。” “是啊。”步燕青还依旧一脸严肃,抱着手臂望着二人远去的方向说道:“反正原本就不同路,她要早些回合欢宗去倒也好。”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声,似是并不想再去管花迎蕊接下来要去哪里,只双手改叉着腰很有些苦恼地挠了下头,问道:“但师姐好像生气了,怎么办啊?” 他这话问完,另三人的表情也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洛星渊依旧是冷冰冰地低敛着目,怀抱破晓剑斜倚着柱子不声不响。叶重北皱了下眉不答,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有裴子夜苦笑了一声,随后才建议道:“无论如何,今日先在客栈落脚吧。晚些时候等师姐回来了,咱们再向她赔个罪。” 因花迎蕊跑走了,倒是不用再考虑房间的分配问题。最后的四间客房四人各住一间,先上去休整了。 这一趟灵虚秘境的历练之行,他们虽然都有不小的进益,但到底是不曾好好歇息过,这一休整,便都睡了过去。 另一头,玉云琅追上离暮雪的步伐后跟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都不敢开口说话。 直到他眼睛频频朝离暮雪身上瞟,脚下没留心,一脚绊在了一旁的石墩子上。 啪叽!一个屁股蹲,散成了一大朵黄槐花。 “啊!” 街上人来人往,都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摔在足有膝盖高的石墩子旁,想不通怎么有人会连这么大的石墩子都看不到。 “呜姐姐……”玉云琅摔在地上,大概自己也觉得丢脸,所以可怜兮兮地抬头看向停了脚步朝他乜过来的无情制冷机,“我摔倒了……”试图得到一点安慰能让他不这么丢脸。 离暮雪站在原地提着剑,冷漠脸:“……嗯,看到了。” 所以呢,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 玉云琅:“……” 哦,懂,差点忘了他姐姐并不会怜香惜玉。 于是想通了这一点玉·豆芽菜·云琅坚强地爬了起来,掸了掸手又掸了掸衣摆,这才红着脸挪到了离暮雪身边,看着她漠然的视线,试图挽回尊严小声解释道:“我就是不小心,没看路……” 离暮雪回望他。 半晌,她轻嗤了声,嘲道:“豆芽菜。”转身继续往前走去。 玉云琅愣住:“……” 不是,等下,豆芽菜? 第22章 落霞取玉(七) 有病治病,没病去邪,…… 虽然被侮辱到了,但总归可以确定离暮雪心情还不算太糟。玉云琅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劝说:“姐姐,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我以前就听大家说过,合欢宗宗主的女儿很是刁蛮不讲道理,哪怕在宗门里面也总是欺负人呢。” 离暮雪没料到玉云琅会说这话,不免偏头将他一扫:“你讨厌她?” 玉云琅怔了一下:“啊……没有啊,她虽然看起来很凶,但我是第一次见到她,还来不及讨厌呢。” 他跟离暮雪笑笑,漂亮的眼睛弯着,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我就是不希望姐姐你生气。” “怎的,怕我?”离暮雪挑眉。 玉云琅下意识就要摇头,却又在她“敢不说实话就打爆狗头”的目光里感到赧然,垂了眼低低地“昂”了一声。 原著中,花迎蕊也是跟叶重北四人结伴来到落霞镇的。但那时的玉云琅还是迎风楼的一个小帮厨,第一日并没有跟她碰面,倒是在玉云琅被叶重北所救之后,看到叶重北对他有意无意地悉心关照,她才逐渐地开始针对他。 小女孩的心思都摆在脸上,使的所有绊子也都是搁明面上的,要说心地多坏却也不至于。做出来的事幼稚归幼稚,挺让人脸上挂不住的倒是真。她在之后作弄过玉云琅好几回,也是她跟修仙门派的其他女孩抱团,总给玉云琅难堪。 只不过玉云琅的性子软,受了敌对受了委屈也都憋着,所以叶重北就一直都不知道这些,哪怕听人说了,也都是一笑置之。他自己是站在云端上的人,只有被人捧着的份,哪能体会到人言可畏四个字的杀伤力? 于是即便有人当着玉云琅的面开玩笑说他是叶重北养的一只漂亮的宠物,叶重北也还能顺着对方的话夸一句“琅儿的确乖巧”,全然没有察觉到玉云琅的难堪和受伤。 所以乍听到玉云琅直白地说出这番话来,离暮雪还是有些意外的。 因为她本以为按照玉云琅的性格,他会宁可选择把自己给闷死都不发泄情绪,没想过他会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把他的心思跟她说了。虽说这是她所期望的,可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信任她到完全不把她当外人,她一时间还挺不适应。 就,总感觉这主角受的人设有一点崩坏啊…… 不过离暮雪也没纠结多久。毕竟她这人最烦揣测人心,拐弯抹角的话说多了只会让她想打人。 这么一想,玉云琅的做法也算得上有先见之明,不算太笨。 于是她只顺着他承认怕她的那一声“昂”道了句:“你若是怕我,现在要选择跟随叶重北也还来得及。” 离暮雪只是随口这么一提,但话音落后,却发现玉云琅没跟上来。她蹙了下眉,回头:“做什么?” 玉云琅脚步停在原地,颇有些幽怨望着她:“姐姐是跟我说着玩的吗?” 明明是她威逼利诱地拉他上了船,他都已经准备好跟着她去展开新生活了,甚至是壮士断腕一般没给自己留后路,跟丁师傅说了是要去当小少爷的。他的决心都这么强烈了,那她怎么可以出尔反尔让他重新做选择? 某豆芽菜表情很受伤,搞得离暮雪颇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当我没说。”她叹了声,往前方偏了偏头,示意他:“还走不走?” 玉云琅朝她脸上望望,没见到她坚持,这才跟了上去。 可能也是怕离暮雪心里怀疑,他表忠心一样又道:“而且姐姐,我现在发现了,话本里的内容也不能尽信。” “嗯?” “就是市面上有很多关于你们修仙门派的故事话本啊。”玉云琅解释说,“我看过一些,好多就是跟你们玹瑛城有关的。” 世人都会对自己未知的生活抱有向往,自然就会根据想象去写故事。只不过听说故事内容跟自己有关,她倒也生出了两分兴趣。“讲了什么?” “《宗门隐秘二三事》啦,《离掌门容颜不老的秘诀》啦,《修真界第一大派的成功经验一百条》啦,反正有不少呢。”玉云琅罗列了一些,“但写的最多大家也最爱看的话本,都是讲叶重北师兄的。” 他哼哼唧唧了两声:“话本里总说他模样俊本领强,又深情又专一,所有人都喜欢他崇拜他。所以姐姐你之前问我是不是觉得他是可以帮助我改变命格的人,我确实是那样以为的。因为不管是话本里也好,还是大家传言的也好,都说他是天选之子,气运滔天。” “可是今天见到他了,我觉得他并不是那样的人,因为他并不专一。” 说到这里,玉云琅才后知后觉想起来离暮雪跟叶重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当着离暮雪的面说叶重北坏话,要是较真起来保不齐得被一顿打。 于是他猛地刹住了嘴,红着脸圆话题:“就也不是说他不专一……就是他对迎蕊姑娘有点过于纵容了……而且他又对姐姐你那么……反正就是,我觉得这样不好。” 在见到叶重北之前,他心中对他的印象都是建立在传闻和话本之上的构想,他自动地把他看做神一般的存在,觉得他厉害到不行。可大概是因为已经见识过暮雪姐可怕的气场和手段了吧,他今日见了叶重北,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他觉得他虽然长得是挺英俊的,但好像也仅仅只是这样了,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且话本看得多了,他今日见着对方对待花迎蕊和他暮雪姐的态度,总觉得他透露出了一股浪荡风流的气息,一点都没有正派大侠的风范。 反正就还挺失望的。 离暮雪听着玉云琅磕磕巴巴的解释,却是轻轻一哂。 “你说的没错。”她道,语调波澜不惊。 玉云琅正感慨着,闻言不禁有些诧异地抬眸去看她,然后就看到了她眼里的刻薄与不屑。 “他的确就是个垃圾,又废又渣。”离暮雪说道,半点不给叶重北面子,也完全不在乎这话说出来会不会给他们玹瑛城抹黑。她扫玉云琅一眼,挑了挑眉:“会骂你就多骂两句。” 她反正是一早就知道叶重北的本性,从未对他有所期待。所以今日看着他跟花迎蕊黏黏腻腻地互动也好,听着他对自己的撩拨的话也好,她心中都毫无起伏,因为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遭。反倒是玉云琅这次没有瞎了眼,这么快就察觉到叶重北是个败类,让她心情有点微妙的爽。 玉云琅没想到离暮雪会是这么个反应,当即就又有些愣。所谓的青梅竹马,还能是这样的吗? 但他是个有涵养的好少年,真让他骂人他也是做不到的。于是他只朝离暮雪走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问她:“姐姐,原来你不喜欢叶师兄呀?” 离暮雪乜他:“谁说我喜欢?” “话本里说的。”玉云琅老老实实交代,“说你们俩从小就互相爱慕,以后多半是要成亲的。” 闻言离暮雪眉毛一抖,就要发飙,便又听他转念道:“姐姐不喜欢他就好。姐姐你漂亮又厉害,他配不上你。你看,果然话本里说的都是不可信的呢。” 像是想到这里觉得高兴,玉云琅微微笑着的样子看起来轻松不少。 人是菜了点,马屁倒是拍得溜。 离暮雪轻笑了声,没再言语。 *** 两人一行来到了金家。 乍一看到这熟悉的建筑,玉云琅下意识地往离暮雪身后躲了躲,昨晚差点死在女鬼剪刀下的场景再次浮现。他万万没想到离暮雪竟然是要来这里的,此刻也没法再脑补她和叶重北之间的爱恨情仇了,只欲哭无泪地问:“姐姐,我们来这里干嘛呀?” 今早去给玉云琅买衣服的时候,离暮雪在街上碰到了金家的管家。对方行色匆匆进了医馆,没半刻钟就见他跟一个拎着药箱的郎中一起从里头出来,然后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旁边茶棚下看热闹的人在说:“听说了没?昨夜金员外家出大事了,都闹出人命了。” 另两人震惊:“怎么回事?昨天不是金少爷成亲的日子么?那可是全镇皆知的大喜事,怎么会出人命?” “我听人说了一嘴,说是昨天晚上新进门的少夫人突然发了疯,刺伤了好几个下人,还有一个直接被刺死了。连金少爷也受了伤。啧啧啧……听说那场面血刺呼啦的,想想都瘆人。” “怪不得!打更的是说,昨晚后半夜,金家遣人去报官了,没多久连新娘子的娘家人也过来了,整个金家到现在为止都还大门紧闭,一点都没有逢喜事的样子。” “那就难怪这金家管家要急急来找郎中了,想必金少爷一定是伤得不轻。否则按照金员外那么好面子的性格,哪能把家丑外扬出来?” “就是!” 昨夜离暮雪的目的是玉云琅,所以并没有消灭那作恶的女鬼。但如今,一来,她已经成功将玉云琅拐骗到手,没必要再用这个理由吊着他;二来,女鬼已化为厉,即便是冲着金家而来,但时间一长必定会成为祸端,还是应该趁早解决。 话再说回来——原著剧情还是在走的,所以玉云琅真有可能还会再遇到女鬼一次。保不齐那时女鬼就会死在叶重北剑下,但离暮雪也还是有点在意,剧情会用怎样的故事来补全这件事的逻辑。 所以她才又过来了,就是想弄明白女鬼杀人的缘由。 听了玉云琅哭唧唧的问话,她将他一扫,眼神幽幽的,阴恻恻恐吓了句:“轻点,她听得见。” 因着这句话,哪怕站在大太阳底下玉云琅也出了一身白毛汗,当即腿就软了。 他缩着脖子往四周扫视了一圈,看每一个没被太阳照到的角落都觉得会有一个女鬼七窍流着血向他扑过来:嘤。 离暮雪已经顾自朝金家大门口走去。玉云琅被自己细想的内容吓到了,捏着嗓子哭着追上去:“姐姐等等我!” 昨晚危急关头离暮雪神兵天降,但对于金家的人来说她终归是个陌生人。在家里出事的情况下贸然登门,任谁都会对她有所提防。 于是在大门口的时候,离暮雪警告很菜的主角受等下不要发出声音,得到他的保证后才使了个障眼法隐去了他们的身形,并抬手叩响了门上铜环。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飞进去……某菜鸡表示他现在就有点晕,飞一飞可能会吐,反正就是虚弱得不行。 门敲了很久,里头院子里才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过来。 离暮雪不言不语,玉云琅屏气凝神。 “谁啊?” 里头下了横木,随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眼圈青黑乌云罩顶的小厮探出脑袋来往四周张望了一圈。 看到他这一副明显被鬼缠身的模样,玉云琅当场一个倒抽凉气差点就背过去,努力捂住了嘴才防止自己喊出声,眼泪又出来了。 “奇怪,怎么没人?” 离暮雪和玉云琅就站在门前,但因为法术隐了身,这小厮看不见他们。他有些疑惑地从大门里迈了出来,又走下台阶朝街道左右望了望,挠了挠头自语了句:“听错了吗?” 离暮雪在他走出门的时候往一旁让了让,没让他碰到自己。 她跟玉云琅示意一眼,率先从半开的大门里走了进去。 进了门,怨气弥漫的气氛越加重。明明昨天办喜事的红灯笼和大红囍字都还在,但仅隔了一个晚上,它们今日在阳光之下看都有了些黯淡发灰的迹象。 下人们垂着头顾自干活,互相之间也不说话,一个个脸上都死气沉沉的,动作也很机械。要不是还在呼吸,看起来就像是几具行动的丧尸一般。 玉云琅被吓得不行,扯着离暮雪的袖子半步都不敢离开。 离暮雪察觉到他轻轻拽了两下自己的衣袖,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转过头却只看到一张想说话却不敢说的哭丧的脸:“……” 师姐叹气,又在他身上贴了一张符,开放了他发出声音的权力,方跟他道:“行了,说吧。” “姐姐……”玉云琅含着泪朝这些下人指指,抖着声音:“他们怎么变成这样了呀?看起来好可怕啊呜……” 离暮雪避开前头来人,领着他一路走到了前厅廊下。 昨晚金员外一家躲进了厅里后,女鬼就无法再进去。离暮雪当时站得高视线有遮挡,没有看清这上面究竟贴了什么。此时站在廊下,她才看明白那是两边共四张黄符,专门用来驱祟辟邪的。符纸上用朱砂画出繁复的箓文,还泛着淡淡的铁锈味。 加了血的?离暮雪心道。 一般术士画符,只要箓文没错,光用朱砂就已经能够抵挡大部分的邪祟。而若是再在画符的朱砂里加入术士的血液,则足可以抵挡所有厉鬼。 这种符箓极为耗费术士法力,相应的,价格也昂贵,正常人很少会去求这种符,更何况还一来就是四张。 离暮雪拇指搓了一下食指骨节,心念道:看来这金员外早知会有大患,所以才早早做了准备。 她淡声回答玉云琅的问话:“女鬼怨气不散,这是受了诅咒的迹象。” “什……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离暮雪从符上收回视线,“他们都得死。” 嘤! 玉云琅一声嘤-咛,脸又白了一分,眼看着就得晕。“那,那我呢?我现在也跟他们一样吗?” 离暮雪吓完了人就又恢复成了一脸漠然。 她抱着剑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死不了。” 原本会不会也跟金家的这些人一样一脸死相不知道,至少现在死不了。归不弃配的灵药厉害得很,有病治病,没病去邪,男人吃了长个儿,女人吃了养颜。就玉云琅这样的豆芽菜,两瓶下去就能茁壮水灵起来。价格公道见效快,堪称业界良心。 别说眼底乌青印堂发黑了,他现在可比昨天都白嫩了一圈。 闻言,玉云琅的魂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他小步跟在离暮雪身后,长吁了口气:“吓死我了。” 离暮雪瞥一眼他。 这胆子,看来得练啊。 第23章 落霞取玉(八) 无故经历丧子之痛固然…… 来到后院,还没走几步就听到从金少爷的房里传来了哭天抢地的号哭。 “德祖,我的儿啊,你别吓唬娘啊……你要是走了,娘也不活了啊……” 房门从里面打开了,拎着药箱的郎中摇着头走出来,在门口叹了口气,跟一脸哀痛之色的金家管家道:“还是趁早替少爷准备后事吧。” “大夫,大夫!”金老夫人从屋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哭着拉着郎中的手臂哀求道:“大夫,你救救我儿子,救救我家德祖……他是我跟老爷的命-根-子啊!” 金老爷也被人扶着走出来,满脸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戚:“大夫,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家德祖根本没有伤到要害,他怎么会……怎么就不行了呢?” “金员外,不是老朽不想救,实在是少爷他如今的模样……失血过多,生血不足,脉象微弱,精气耗竭,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老朽所学有限,只能堪堪先替少爷吊着气,若想回天却已乏术,惭愧……” 金员外闻言整个人都往后倒了一步,被人扶着才不至于软倒。 “那我儿他……他……” “不好了!少爷他又不好了!” 里头丫鬟惊恐地喊出来。金老夫人大喊了一声“德祖啊”,再次号哭着扑进了屋里。 整个后院充斥着死亡的悲戚,乱作一团。 郎中没有让管家多送,自个儿拎着药箱走了。 离暮雪和玉云琅站在一旁,看着郎中摇头叹气地走出去的时候还在低声念叨着:“明明都扎了针用了药了,这血怎么就止不住呢……” “姐姐。”玉云琅悄悄拉离暮雪袖子,“是因为那女鬼不想让金少爷活吗?” “嗯。”离暮雪眉心蹙了一下。 金少爷的屋子里血腥气很浓,浓到郎中只是在里面呆了这么半天,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身上沾染的味道都像是他刚从血池里面爬出来的一样。而这股血腥味里,还夹杂着充满怨恨的浓郁鬼气,已经不仅仅是跟其他人身上的诅咒一般那么简单了。 那就像是,要拉着对方一起沉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一样。 金少爷屋里人太多了,哪怕隐了身形也免不起会因碰撞到而被人发现。离暮雪问玉云琅现在晕不晕。玉云琅正探着头往金少爷屋里看,闻言一下没反应过来,老实摇头:“不晕了。” 于是离暮雪伸手在他肩上这么一拎,就带着他窜上了屋顶。 “啊啊啊啊!!!” 生平第一次体验飞檐走壁的玉云琅冷不丁地一串惊叫,直接软在了屋顶上,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修仙之人每天都要这样飞来飞去的,真是好可怕呀…… 离暮雪没去管他在那边魂灵飘荡。她找准方位半蹲下-身,掀开了几块瓦片,正好可以看清躺在床上的人。 乍一看到金少爷如今的模样,她眼睛不由一眯。 昨夜她是全程旁观了金少爷被那鬼新娘追出来并刺伤的。那时的他虽然蓬头垢面脸色煞白,满身都是血迹和冷汗,但到底是能看出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模样的。 可此刻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却像是被活生生抽干了精气一样脸颊凹陷,形销骨立,整个人像是一具蜡黄的干尸。他大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仰面躺着,张着嘴,随着呼吸发着一下一下“嗬,嗬”的抽气声,如同一台破了的风机。 床旁边的架子上已经堆了一大盆染血的衣物和绷带,还有许多空瓶了的伤药,想必自早上郎中过来开始,这上药止血的工作就没停止过。可即便如此,金少爷肩上和腿上仍旧在洇出血来,将里衣和亵裤都染湿了。 仿佛,不流干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就不会停一样。 金老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发髻散乱的,眼睛哭肿了。她喃喃着:“造孽,造孽……当初不应该干那样的事的,这是报应,这是报应来了……”她说到这里浑身一抖,拉住了金员外再次嚎啕大哭起来:“老爷啊,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同一天内经历了大喜和大悲,此刻的金员外哪里还能看得到一丝一毫的风光?他梳起的头发里已经尽是花白,却还要在古稀之年经历一番丧子之痛,着实有些残忍。 玉云琅大概是终于灵魂回体了,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他看着金员外二老的模样,有些不忍地说:“金员外他们真可怜……” 离暮雪闻言朝他一乜,冷哂一声。 无故经历丧子之痛固然可怜,但前提得是“无故”。倘若是因为以前造了孽没有清还,那有此下场就算不上冤枉。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屋里金员外甩开了老夫人的手,强撑着力气把管家叫了进来,满脸阴鸷吩咐道:“去,去武真观把黄道长给我请来!既然郎中治不好我儿,就让神佛来救!” “老,老爷……”管家嗫嗫道,“黄道长不在道观,昨晚就已经去请过了……” “那就把另外的道士通通都请过来!无论这次要十金,百金还是千金,只要他们能救德祖,我所有的家产都给他们!去,去!” 管家被金员外孤注一掷的样子吓坏,疾跑着就出去请人了。 金员外浑身发着抖在屋子里绕了一圈,跟只困兽一样,整张脸都写着狠厉。 他对着空气嘶哑着喊道:“你在看吧?我知道你在看!德祖害了你,所以你要他来偿命对不对?可我告诉你,你休想!你一只鬼,你以为你能掀起多大的浪来,啊?你别忘了你已经死了!” “死了……”似乎力竭,他的声音低下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做得再多,再恨,再怨,你都不可能再活过来……那你为什么不安心投胎去呢,为什么不在下一世投个富裕的人家,重新再来过呢……” “我们德祖……他还小啊,他那时候是不懂事……做下了那事,他也是受了哄骗,他是无心的……”金员外拖着垂垂的步子走到了床边,躬下-身,含着混浊的老泪摸了摸金少爷的脸。“他在之后也遭过罪了,生了一场大病,人都烧糊涂了,医了半年才医好……” 他说到这里,金老夫人也哽咽着,捂着帕子呜呜哭了起来。只是那眼泪滚烫,却分不出是因为悔恨还是别的什么。 “你不是都已经把另外几个害了你的人都杀了吗,你的怨气也该消了吧……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们德祖……” 金老夫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对着空气一下一下磕着头,哑声哭求道:“求求了,求求你了,我们错了,是我们错了……你放过我们德祖吧,你要偿命,你就杀我,让我替德祖向你赔罪吧……”她哭倒在地上,以头抢着地,“他还年轻,他不该死啊……” 之后金老夫人就一直重复着这么几句求饶的话,金员外也就一直坐在床沿,跟棵枯朽的老树一样再没了声响。 眼见着应该是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了,离暮雪便将掀开的几块瓦片重新盖了回去。 跟她预料的没差,这女鬼找到金家确实是为报仇,而那个害了她性命的人就是金家少爷。只不过在那件事情当中,金员外他们也有所参与,所以这女鬼的怒气才连带上了金家上下所有人。 但,这究竟是什么事呢? 玉云琅在听完屋里人说的那些话后就一直都是怔怔的,仿佛是被那副场面吓傻了。 离暮雪提剑站起身来,垂眸望他一眼,开口道:“天色不早,先回去再说。”说完就伸手去拎他肩上衣料。 “姐姐!”玉云琅却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他仰着头看着她,眼睛里映着斜晖,格外明亮。 “我想起来了!”他说道,“金少爷一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有救回来!” 没有想通的事情似乎在此刻都串联起来了。玉云琅喃喃着:“怪不得,怪不得大家都说金少爷病了一场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来是有原因的。” 玉云琅的模样像是知道一些原委。离暮雪将他提溜起来,问他:“怎么说?” “金少爷以前不是这样的。”玉云琅回答,“他以前可混账了,总是跟着几个恶霸在街上横行欺负乡亲们,也总调戏欺负姑娘,大家都很怕他的。有一次他们还来我们迎风楼吃霸王餐呢,得亏我们掌柜的身杆子硬把他们轰出去了,不然他们就蹬鼻子上脸了呢。” 离暮雪眸光一动:“你说他那时有同伴?” “昂。”玉云琅点头,“就几个从小就在街上混的坏蛋,说出来基本大家都知道。” “他们现在在哪儿?” 离暮雪这一问,玉云琅忽然一愣。“他们……”他似是恍然,怔怔看向离暮雪,眼中露出了一点带着茫然的后怕,“他们好像,都死了……” 是啊,怎么就忘记了,那几个曾经总跟金少爷混在一起的恶霸,陆陆续续都死了。有的投了河,有的上了吊,还有的去外地走个亲戚就遭了劫被一刀结果了,脑袋都找不到。他之前只觉得这是天理报应,觉得是老天开眼收恶人了,可此时联系金老夫人说的话,他才恍然反应过来,这或许,全是那个女鬼的复仇…… 离暮雪心中的猜测越加坚定了些。 一群时常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会对一个姑娘做出哪些事情来?离暮雪甚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他们那时候究竟是做了怎样的恶。他们在女鬼生前侵害了她,她被害死了,但巨大的怨念不消散,让她一直徘徊在人间,寻找这几个害了她的凶手并且一个个的要了他们的命。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这金家少爷,简直死有余辜! “姐姐……”玉云琅打了个哆嗦。 日落了,五彩的霞光漫天。玉云琅在脚下的这座笼罩着阴郁的院落里望了一圈,小声问道:“你说她现在是不是就在这里啊?毕竟金少爷快要不行了,她应该会想亲眼看着他死去吧?” 他这人的情绪太容易被牵动,之前看金员外和老夫人因为金少爷快死了而哭,他也跟着一起难受;但现在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金少爷自作自受,他又开始同情起那个女鬼来了。 管家不是已经去请道士了么,如果她就在金家的话,是不是就会被他们抓住消灭掉啊? 离暮雪却被玉云琅的话点醒,倏然抬了眼睫。 是了!这女鬼费了这么大的周章要复仇,怎么可能不想亲眼看着仇人咽气?她应该要守在屋子里,守在床边,看着那个害了她命的渣滓生命一点一点流失,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 所以,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刻,出现在破庙里去杀一个不重要的迎风楼小帮厨呢? 除非,她本就是要从那里出来,要从那里往金家而来! 想通了这一点,离暮雪的眼底倏然一凛。 “走。” 她一把拽住玉云琅,带着他就飞身往河边而去。“去找她。” 生平第二次开始飞行的虚弱豆芽菜:呕。 第24章 落霞取玉(九) “大师兄倒着实关心迎…… 花迎蕊从客栈哭着跑出去后,柳依依一直快追到镇口才追上她。 “小蕊,别伤心了……”柳依依跟花迎蕊只差了两岁,从小一起长大,最见不得自己这妹妹伤心难过的样子。她替她擦了擦眼泪,劝道,“叶师兄他们不是有意要针对你的,他们……他们应该也只是护离师姐心切,一时没拿捏好分寸,所以才——” “他们怎么就不是故意了?他们就是故意欺负我!”花迎蕊哭得像个泪人,眼睛都红肿了。也就是在这种时候,她看起来才有一点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有的娇软模样,看起来挺让人怜惜的。 “他们师姐是掌门之女,她宝贝,难道我就比她差吗?我也是我们合欢宗的宝贝,是宗主的珍宝!他们凭什么这么欺负我呀?裴子夜骂我,步燕青这个死木头吼我,还有洛星渊这个大冰块,竟然拿剑指着我!连叶师兄……呜呜……连他也责备我……” 从小到大,花迎蕊的确就没受过这等委屈,甚至连句重话都没听过,柳依依也知道她心里一定难受得不行。但她一边又听她一口一个称自己是“宝贝”和“珍宝”,一脸理所当然的,她就又有点想笑。 于是她只能哭笑不得地哄道:“是,我们小蕊是小宝贝,是叶师兄他们不好,他们不该这么凶你的。乖啦,不要再哭了,你看,哭了这么久,眼睛都哭坏了。我们合欢宗的小公主怎么可以这么不漂亮呢?不是要让其他人看笑话吗?” 柳依依声音柔软,温暖又熨帖的,哄起人来特别容易见效。 花迎蕊被她这么一哄,便有些羞赧地朝周围来去的人望了望,抽噎着止住了哭泣。 她擦干了眼泪,忿忿地揪着腰间的绶带,说:“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向母亲告他们状,要让离掌门责罚他们!” “那……若是他们把你说离师姐的那些话也告诉离掌门呢?”柳依依眼睛眨眨,等着花迎蕊的回答。 花迎蕊本在气头上,被柳依依这么一问,倒是一时间愣了愣。她刚刚口不择言吵嚷的那几句话其实根本没有过脑了,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了,自己个儿琢磨一下,都觉得脸上臊得慌。 她堂堂合欢宗宗主之女,从小就被教导礼义廉耻,别说“有一腿”这些腌臜话了,便是行为有所不得体,她母亲都会板下脸来训斥她。她也是私下看了一些人间的话本,不自主的就把一些市井之言记了进去,刚才脑子一懵,这话就直接出去了。 联想到离暮雪那副高高在上皎洁如月的姿态,这一对比,花迎蕊一时间憋得脸通红。 她自己也知道真要告状把事情闹大,那自己根本就不占理。于是她低了头,讪讪地揪着绶带,嘟囔道:“我那是无心之言……” 花迎蕊虽然刁蛮,但其实是因为从小被宠坏了,没有吃过亏,并不是说不通道理之人。柳依依知道她这样其实就是认错了,于是轻轻笑起来,柔声说:“没关系,叶师兄他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们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你看,既然我们也有错,那我们便大方点,退一步,他们也退一步,这场矛盾就过去了,好不好?” 花迎蕊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她才闷声闷气地应了。 柳依依见状便拉了她的手。“好啦,天色不早了,要回宗门的话我们要赶紧动身了,不然山门就封闭回不去了。”她牵着花迎蕊往外走去,“快走啦。” “我才不回去!”花迎蕊却气鼓鼓地松开了柳依依的手。才一会儿工夫,她就又恢复成了合欢宗大小姐娇憨任性的姿态,昂着下巴说道:“表姐你不是说他们也有错吗,那我们干嘛要走?走了不就代表我们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吗?” 她一把将柳依依拽了回来,掉头回了镇里。“我们回去,看谁怕谁!” 柳依依被她拉得哭笑不得。街上的百姓们都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们两人去而复返,柳依依面皮薄,有一些脸红,只轻声问花迎蕊:“不担心见到叶师兄会难堪啦?”她掩嘴低笑着,“刚刚还说他们玹瑛城的都不是好人呢。” 花迎蕊被柳依依揶揄得脸红,但她表姐的语气态度太温柔了,跟一汪春水似的,软绵绵让人心都能化,花迎蕊也只能把尴尬往肚里咽,梗着脖子:“我不难堪,难堪就是他们的哼!” 两位合欢宗的姑娘气势汹汹地回客栈而去。 同一时刻,相约去看落霞盛景的玹瑛城四师兄弟却已经到了河边那座四面通透的茶楼。 落霞镇的晚霞是出了名的美轮美奂,常有文人墨客结伴而来,只为一睹落霞风光。河边的这座茶楼也正是为了满足大家欣赏美景的需要,特意建得又高又宽敞,四面全是窗,窗一打开,漫天的五彩霞光就能照进来,将所有人都纳入这场仙境。 此时夕阳已经半沉,橙黄橙黄的,挂在水面和天际的交界之处。河面倒映着天空,恰恰又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太阳,跟一个滚圆的橙子似的,躺在一片柔软温暖的粉紫色的锦缎布料里。 茶楼里,有人已经就此景开始作上了诗。但坐在视野最好的那一桌的玹瑛城四人气氛却有些沉闷。 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他们的大师兄叶重北有些愁眉不展的。 店小二端上来了茶水和点心,裴子夜挽着袖子倒了一杯茶给叶重北,温声言道:“大师兄在担心何事?” 叶重北还没说话,步燕青就接话道:“这还用问?肯定会在担心师姐啊!”他把裴子夜递给他的茶杯接过去了,一口饮尽,然后两手握拳支着膝盖,非常硬汉的一个坐姿,表情却完全不是硬汉那回事。“师姐这都走了一下午了,你说她是去哪儿了呢?气消了没啊?” 裴子夜闻言撇了下嘴角,摇着头笑道:“想是这次,咱们确实做得过头了些,这才惹得师姐这般不快。” “唉……”步燕青又灌下了一杯茶,颇有些后悔地说:“早知道就不跟迎蕊姑娘计较了。想想也是,她一个小姑娘,我们跟她扯皮干嘛?徒显得我们玹瑛城人气量小,以多欺负人少。” “你慢点喝。”步燕青喝茶如牛饮,这一下子一壶茶就要见底。裴子夜笑说了他一声,然后才劝叶重北道:“大师兄不必担心,师姐并非固执之人。她心中必然知道我们的本意并非欺辱迎蕊姑娘,稍等便会回客栈的。” “这件事……说起来都怪我与五师弟莽撞,倘若师姐要责怪,我会向师姐认错解释的。”他手中折扇敲了手心一记,眼睫低敛了一瞬,很快便又笑起来,然后看向一直抱着剑冷冰冰杵在窗台边上的洛星渊。“别站在那儿放冷气了,如此好的落霞盛景,你背对着哪能看到?” 洛星渊抬眼将裴子夜一扫,随后才起身走过来,将剑一搁,撩衣坐下了。那表情那气质,锐利凛冽得跟半出鞘的剑似的,端的是酷到不行。 叶重北指尖捻着茶杯,轻叹了一声,说:“师姐这边……我固然有些忐忑,但还有小蕊。”他又皱了下眉,“小蕊的性子,太冲动了些,横冲直撞的容易惹事。她这一去若是直接回了合欢宗倒也罢了,怕就怕她去了别处,万一碰到危险……” 裴子夜闻言眼睛稍许眯了眯,笑言:“大师兄倒着实关心迎蕊姑娘。” 叶重北喝了口茶,半垂着眼:“毕竟是个女孩子。” “师姐也是。” 洛星渊却忽然开口道。他依然是冷冰冰面无表情的模样,若非此刻正抬眸看着叶重北,都难让人察觉这话是他说的。 叶重北被洛星渊这话一驳,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失态。他笑了声,点头道:“五师弟说的不错。所以师姐和小蕊至晚未归,我确实放心不下。” “害,师兄,你用不着这么担心。”步燕青没听出他们三人的言下之意,只说:“师姐如今实力大增,估计没人能动得了她。而且咱们师姐沉稳矜重,绝对不会生事的。再说迎蕊姑娘,她年纪虽然小,但她手段狠啊。真碰到事了,大概也没人能从她的夺魄铃音里讨到便宜。师兄你与其担心她,还是担心一下等会儿拿什么去讨师姐开心吧。” 说到这里,他“啊呀”了一声,拍了下后脑勺:“我这次忘记掉给师姐带礼物了!” 因为离暮雪鲜少下山,所以以往他们每次出门历练,回来都会带点新奇的小玩意儿送给离暮雪,这是二十几年来他们几人之间的不成文规定。但这次在灵虚秘境中呆了快一年,他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实在该死该死! 步燕青试探着问其他三人:“你们呢?都带了吗?” 洛星渊闻言眼帘一低,沉声“嗯”了一声。裴子夜也弯起眼,迤迤然品茶,道:“自然。答应过师姐的,可不敢忘。” “啊……那就只有我没带了!”步燕青越加苦恼地挠着后脑勺,跟一尊五官被融化了的铁像似的,“完了,我对不起师姐,也难怪师姐要生我气了……” 叶重北听着他们的话,表情僵了一瞬。他到这时才想起来,他也忘了临行前曾与他们夸下的海口,说过要将秘境中最珍贵的宝物取了送给离暮雪。 他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 玹瑛城二三五抬头看他:“做什么去?” 叶重北负在身后的手掌捏了一下。他笑了笑,温声言:“还是有些在意,我去找找师姐和小蕊。” “那一同去吧。” “不必。”叶重北按住了就要起身的步燕青,又道了一句:“我自己去便好。”说完也不等他们再有反应,便拿着苍月剑匆匆下楼而去。 看着叶重北下了楼走上街头,另三人目送着他的背影身披霞光逐渐没入人群。半晌,裴子夜轻笑了句:“其实若要寻师姐,何必亲身去找?” 洛星渊眉心动了一下,不答。反倒是步燕青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地拖了个长音:“可不是,直接用追踪符不就行了。” 他话说着,裴子夜已经用符折了一只纸鹤放了出去。 纸鹤翩翩地扑着翅膀,带着一点莹光,在半空中停留了片刻,然后朝一个方向飞了过去。 “走吧。”裴子夜站起身,跟步燕青和洛星渊笑笑,“咱们也主动去找一下师姐,以显认错的诚意。” 第25章 落霞取玉(十) 果然,原著剧情是不会…… 离暮雪带着玉云琅在一处破庙下落。足尖刚碰到地面,某豆芽菜就没忍住软在一旁吐了。 “……” 离暮雪看着他吐得两眼泪汪汪鼻尖红彤彤的样子,好一会儿才又递了一瓶灵药过去:“吃一颗。” 一听到“吃”这个字,玉云琅:呕…… 师姐:“……” 她额头青筋跳了两下,直觉自己似乎不该这么早就将这菜鸡带在身边,完全可以等他被叶重北养正常了再将人骗过来,也好过每天都要发现他比前一天更菜一点。 离暮雪在原地杵了半晌,然后才提着剑转身走了,选择眼不见为净。否则她不保证她能不能忍住不一剑柄打死这颗豆芽菜。 破庙荒了很久了,周围杂草都有过膝高,玉云琅软倒在地上,整个人都是被淹没在杂草当中的。等他昏天黑地地一顿吐完了,回头去看,漫天粉紫的霞光之下,只有荒芜的一片狗尾巴草在迎风招摇,哪里还有离暮雪的身影? 玉云琅当即就又吓哭了,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惊慌地往四周张望了一圈,哭喊道:“姐姐!” “姐姐你在哪里?”他一边寻找着离暮雪的身影,一边又拎着衣摆拨开杂草丛往前走,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 大抵是因为离暮雪太强了,仅仅只过了一天,玉云琅就已经完完全全依赖上她。尤其是在经历过差点死在女鬼剪刀之下、又在金家看到了那些受到诅咒的人可怕的状态之后,他更是恨不得把自己装进离暮雪的口袋里让她揣着走。他根本想象不出来以前自己一个人都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生活过来的,以至于他在此刻都没有发现,其实这个略显阴森的破庙,是他从前三不五时就要过来的地方。 “呜姐姐……暮雪姐……” 带着哭腔的唤声迎上了风,听进耳朵里就有些幽幽咽咽的,跟鬼叫一样。 离暮雪正在破庙后头寻找能证明她的猜测的东西,听了这一遍又一遍的催命符,最终还是头痛地合了合眼,认命地往回走了过去,站在了那个塌了一半的圆形拱门前。 死亡凝视。 “姐——”玉云琅正要再喊,眼角余光骤然瞥到一个白衣墨发的影子跟鬼魅一样飘在破落的拱门下,眼神丝毫没有温度地盯着自己,他当场就是一个后跳,尖叫:“啊啊啊——!!” 离暮雪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甩手一道禁言令怼在了他嘴上:“吵死了。” 刚看清她是谁就被禁了言的玉云琅眼含热泪:“唔唔唔……” 他拎起衣摆朝离暮雪跑过去:“唔唔,唔唔唔唔唔呜……”(姐姐,你吓死我了呜……) 离暮雪抱着剑斜睨着他,“神智清醒点,看清这是哪儿。” 玉云琅被离暮雪这么一提醒,这才止住了呜咽。他抽了两下鼻子,眼角红红的,委委屈屈大着胆子往身前身后看去—— 破庙的两根断掉的横梁中间,一只黄白相间的小花猫睁着圆碌碌的眼睛探出头来。它朝着玉云琅看,似乎在辨认来人,好一会儿才冲着他张了口,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喵~” 随着它这一声叫唤,另有几只颜色花纹不一的小猫从破庙里走了出来,都亲热地围到了玉云琅脚边,“喵喵”地叫着蹭他的鞋。 “唔!唔唔!”玉云琅蓦地睁大了眼,显然是反应过来了这地儿自己认识。 这几只流浪猫,他手里有吃的的时候总会喂它们,也知道它们住在这间破庙里。有时候活不多,他就会绕个远把吃的给它们带到这里来。只是这段时间一直跟着丁师傅东奔西跑地去大户人家办酒席,一直没有过来,所以一时间都没认出这是哪儿。 眼见着这颗豆芽菜又活了,离暮雪才解开了他的禁言令。 玉云琅忙不迭跟她介绍道:“姐姐,这里我认识的。这些小猫我总是在喂。” “对不起啊姐姐,我刚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扁了扁嘴,生怕离暮雪生气了又让他滚去找叶重北。 离暮雪冷漠扫他一眼。 智障。 “在这儿呆着,别走开。”她也懒得再跟玉云琅废话,提剑往后院走,“我找东西。” 玉云琅抱了一只猫起来,亦步亦趋跟在她后面:“找什么呀?” 离暮雪回身,凉凉的视线轻飘飘落在他脸上。 夕阳已经落了大半,这破庙被别的房屋遮挡,光线更是暗。头顶的霞光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粉色,像是在水中扩散到了最后的那一层淡去的血。风吹过,狗尾巴草在他们中间摇摆,离暮雪的脸被几缕发丝遮挡,让她的眸光细碎又危险。 “尸体。”她道。 玉云琅闻言浑身一哆嗦,倏然抱紧了怀中的小猫老老实实退回到破庙的台阶上缩着了:嘤。 离暮雪勾了下嘴角,这才管自己做事了。 说的这句话,她并没有骗玉云琅。她来这破庙,要寻找的东西正是那女鬼的尸身。 毕竟还有什么原因会让女鬼必须从这里出现?无非就是她死在这儿,尸身被埋在这儿,她的灵魂被禁锢在这丧命之地。所以她要复仇,便也只能在日落时分,一次次地从化为鬼的这个地方出现,像是一遍遍重溯死亡的场景一样,永远不得解脱。 破庙的后头有一间小屋,如今也已经荒废,草都长进了里面。 离暮雪跨进去。 光线从半塌的屋顶落下来,里头的瓦砾木柱都长了青苔。最里面有一张小炕,上面搁了一床薄薄的被子,皱成一团,已经结了蜘蛛网。另一边,则有两块碎布落在上头。 离暮雪用剑鞘拨了一下那两块碎布。布的边缘不整齐,是毛的,像是被撕下来的。她又撩开那团被子看了眼。 能住在这个地方,可见之前那人也是穷苦。这被子就薄薄的的一层,中间连点夹棉都没有,也不知道能怎么撑过冬天。被子上打了好些补丁,有大有小的,如今也已经老化发脆,碰一下就能直接撕开脱落下来。 只不过离暮雪在看到这些补丁时,眉头却稍稍皱了一下。 补丁虽然东一块西一块,各种颜色的布料都有,多半都是从别的地方捡来的。可上面的针脚细密扎实,一行一行补得很整齐漂亮,甚至在最后打结的地方还绣了一朵简单的花。 是个女子?离暮雪心道。莫非…… 她收回了剑,继续去看别的物什。然而这间破屋里除了一旁的架子上还有两团线,就没有再多的东西了。 日光已经要消失了。 离暮雪沉思了片刻,便又跨出这间屋子,重新走进了杂草遍布的院落。 狗尾巴草长得太茂盛了,一簇一簇的,细密的绒毛将视野都遮挡住,就跟在无声地遮掩什么丑陋和罪恶一般。 不应该什么都没有的才对。 她心念道。 下一刻,她拇指抵上碧雪剑剑格,倏然将剑弹出了鞘。 冷白的剑刃飞速在院中来回掠过,随之扬起大风。只见碧雪剑所过之处,所有杂草都从根部断裂,轰地散倒在了地面上。那原先被遮得密不透风的杂草覆盖下的一切,也原原本本地曝露出来了。 碧雪剑噌然归鞘。 离暮雪在院中草草一扫。片刻后,她将目光落在了隔得最远的角落,那口被大石盖住了口子的水井之上。 就是在那里么? 她抬步便要朝那儿走过去。 然而她走到半途,手中碧雪剑却忽然挣动起来。离暮雪正不解,便又听到前院玉云琅惊惶的一声尖叫。 “啊!” 糟了! 离暮雪骤然神情一凛,调转方向疾步往前面赶了过去。碧雪剑再次出鞘,先她一步急速刺向前院半空。 “叮!”两方兵器铮然相撞,凄厉的鬼叫随之尖锐地喊了起来。 是那女鬼出现了! “豆芽菜!” 离暮雪紧皱着眉从拱门里赶出去,两指一并就要指挥碧雪剑应敌。然而却不等她有所动作,在看清庙门口廊下佛祖像前,那两个抱着倒在地上的人时,她的表情倏地怔住了。 雪白与天青相间的天蚕丝衣料跟槐黄云锦交叠在一起,高大的男子几乎整个人都覆在了弱小的玉云琅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纳入了怀里。乌发垂落下来挡住了脸,看不清他们二人的神情,唯一能发现的就是他们俩的脸挨得很近,几乎是紧贴在一起。 这副身躯交叠的场景有多暧昧,大概也就只有金漆剥落的那尊垂眸拈花而笑的佛祖知道了。 院中另一头,碧雪剑和苍月剑交叉钉在地上,两块挂着红绳的半月形玉坠分别垂挂在剑柄尾部,穗子随风而动。而在它们旁边,一个浑身布料破破烂烂裹满了黑气的女鬼被一张黄符定成了利爪向前的狰狞的姿势。 这一刻,空气中鸦雀无声。那几只野猫纷纷躬身躲在角落,警惕地看着院中的这幅场景。 就……气氛诡异非常。 离暮雪觉得自己不如瞎了。 果然,原著剧情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拨乱反正的机会的。哪怕她提前抢了人,它也依然要兢兢业业地促成主角攻受的这场霞光之下的浪漫相遇。 ——如果这样叠罗汉式的举动可以算得上浪漫的话。 离暮雪拧着的眉头松下来,然后面无表情地往旁边一甩手,将碧雪剑收回到了手中归鞘。 碧雪苍月本是一对,所以连剑穗都是成对的。离暮雪原本不太在意这种细节,所以这玉坠穗子挂在剑上她也就随它挂着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分心去注意过叶重北的苍月剑上挂了什么。 直到现在,她看到这两柄剑一起钉在地上,她觉得这红绳绿玉的穗子,还真是有点碍眼。 离暮雪漠然地垂目看着碧雪剑剑柄,然后她一把将这挂绳扯了下来,手掌用力一握,玉坠就碎成了粉末,跟着那空荡荡的红绳一起被扬在了地上。 “呜姐姐……” 玉云琅听到了离暮雪叫他的声音。他用力推了一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叶重北的胸膛,哭着爬了起来朝离暮雪奔过去,跟逃命似的。 叶重北本也正要支起身,骤然被玉云琅这么一推,反倒有些不稳地往一边翻倒过去。 刚刚他覆上玉云琅并带着他一齐往地上栽去的时候,他其实是收着力的,并不是结结实实地压在了玉云琅身上。两人虽然贴得近,但其实并没有切实的身体接触,他不至于压坏了这个看起来就很柔弱的少年。 所以看到玉云琅红着脸从他身下爬起,又哭着跑向离暮雪,跟受了巨大的伤害似的跑得跌跌撞撞,叶重北是有些茫然的。 直到玉云琅扯住了离暮雪的袖子,红着眼控诉道:“姐姐,他摸我屁股!” 离暮雪眉毛一抖。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她用一种看衣冠禽兽的眼神朝叶重北斜睨过去:哦? 与此同时,跟着追踪纸鹤一路来到破庙大门口的玹瑛城二三五正好也听到了某豆芽菜羞愤喊出的这句话。 他们三人怔住了。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第26章 落霞取玉(十一) 凭这味道都能想象得…… 要说叶重北为什么会出现在破庙,除了天降巧合大概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他原本是要去给离暮雪买礼物的,结果正往胭脂铺去,碰巧就遇上了有小贼当街抢钱。于是正义使者叶少侠他就一追。这一追吧,正好就追到了破庙前面,然后他就看到了女鬼要把尖利的爪子刺进傻坐在石阶上撸猫的玉云琅后颈。 那他当然本能的出手相救啦。 苍月剑疾掠过去挡开了女鬼的爪子,他也飞身而去一把托住玉云琅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只可惜一朵黄槐花似的蓬松长衣摆还留了一截拖在石阶上,莫名其妙被一把拎起的玉云琅还没闹明白出了什么事,踉跄了两下脚底踩中了衣角,那么一滑,就整个人往后摔下去。 叶重北当时正甩出一张符去定住又要扑过来的女鬼。玉云琅往后仰摔,他一下子没分出气力来拉住他,自己也被带着摔了下去。但在半途中,他怕玉云琅会摔伤,倒是腾出了手搂了他一把,还护了一下他的后脑,结果自己手肘磕在了地面上,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在那种情况下,他哪能注意得到自己是搂在了玉云琅的哪个部位?这少年整个人瘦小得有些过分,是腰是臀根本分不出差别。 明明救了人却没听到一声感谢、还被污蔑成摸人屁股的禽兽的大师兄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待遇?叶重北当即心头就忍不住一梗,气闷到不行。 偏玉云琅还在离暮雪身边哭唧唧,整个一被人玷污了清白不想活了的样子:“姐姐……呜呜呜……” 搞得站在破庙大门外的玹瑛城二三五都尴尬地错开了视线,不知道这个时候消失一下还来不来得及。 好在叶重北修仙大派首席弟子的气度还在。 他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大大方方地站起了身,按了一下自己伤到了的左手手肘,捡起苍月剑归鞘,向离暮雪走近了几步,叫了一声:“师姐。”表情语气平静自持,仿佛并不把玉云琅的那句控诉的话放进心里。 离暮雪朝他望望。 叶重北没有得到离暮雪的回应也没说什么,又拱手向玉云琅做了个揖,温声道歉说:“玉小兄弟,方才事出紧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你见谅。” 玉云琅眼角还是通红的。他委委屈屈地抬眼看他,埋怨道:“再紧急,你也不能摸我屁股啊。” 虽然他们两个都是男的,被摸了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也正因为都是男的,这行为才显得尤其不正常好嘛! 叶重北被他说得脸色一僵,只得将身子躬得更下去了一些,再次道了声歉:“是我唐突。” 不得不说,叶重北这副谦谦君子的表现实在到位。他这两声姿态放这么低的道歉下去,玉云琅的气就消了大半。 “那算了……”玉云琅闷声道了句,垂眼站在离暮雪身后不响了。 玹瑛城二三五这才从外头走进来。 这个时候,天色基本已经都暗了。云层很厚,星月看起来都很朦胧暗淡。破庙里没有灯,荒草萋萋,阴风阵阵,就显得格外阴森恐怖。 裴子夜点了个火折子,凑近被定在院里不能动的那女鬼,眯起眼问了声:“这是怎么回事?” 因裴子夜的靠近,那女鬼的眼神变得越发狰狞。她脸上的皮肉已经腐烂,上半部分甚至露出了白骨,两只眼珠嵌在眼眶里,看着像是随时都会掉下来。她的头歪向一旁,仔细看的话,四肢也有不同程度的扭曲。 鬼魂都会保持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这女鬼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也就是头发长,所以还能堪堪遮住身上重点部位。以她浑身骨头错位的模样,可以想象她死得定然很痛苦。 云层将月亮挡住了。 女鬼看着那弯明亮如钩的月逐渐隐没,有一瞬间表情怔了一下。血红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天,嘴里发出了“嗬嗬”的破风声,好像气喘病人竭力呼吸着的那样。 叶重北虽然救了玉云琅一命,但并不知道前因后果,所以只皱了皱眉,没有回答裴子夜的问题。 倒是离暮雪见状向女鬼走过来,神色微凝地看着她呆愣的模样。 “姐姐……”哪怕心里已经对女鬼的来历有了猜测,但直面这样貌可怖的鬼,玉云琅到底还是怕的。他在离暮雪身后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说:“她是不是,想去金员外家啊?” 听到“金员外”三个字,女鬼浑身抽动了一下。她的失焦的目光从头顶的月亮上方收回来,在看清面前的两个人是谁时,她浑身的怨气暴涨,怒意和畏惧让她忽然发了狂,叶重北贴在她额头的那张符骤然自燃起来。 她喉咙里“嗬嗬”的声音已经停了,转而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就像是一截一截的骨头正在断裂,也像是一扇老旧的木门正在寂静的夜空之中被缓缓推开。 “不好,她要化凶了!” 随着步燕青的一声暴喝,离暮雪已经带着玉云琅退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握紧了本命剑,提防着这女鬼突如其来的变化。 怨鬼化厉,厉鬼化凶,这都是极为不祥的征兆。而越往上,这鬼也就越加难以收服。 定身符即将燃尽最后一寸,叶重北手腕一转便想提剑朝女鬼劈去,然而手肘忽的传来了一阵剧痛,让他的动作迟滞了一瞬。眼见着女鬼就要冲破封印,裴子夜目光一凛,甩手将腕上的菩提子珠串罩了过去。 轰—— 浓厚的怨气骤然从女鬼身上爆发,黑雾弥漫的,带着凄厉的尖锐叫声往外四散。裴子夜的珠串在这一刻发出了耀眼的金光,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撒下一百零八道带着经文的光束,将女鬼和她的这些怨气一并束在了里面。 裴子夜十指在身前一翻一并,这些光束就聚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经文流转的透明罩。随着经文流转,嗡嗡的念经声似是响起。女鬼在这阵念经声里捂着脑袋跪倒下去,更多尖锐的凄厉惨叫响起,如同万鬼齐哭。 玉云琅被这阵刺耳的鬼哭搅得脑袋发晕,觉得脚下的地好像正在剧烈地颤动,他又想吐了。 包括离暮雪在内,另外五人也并不见得有多好,在鬼啸声起的那刻,他们的耳里都开始嗡鸣,让他们的灵识都随之一震。 鬼啸不比其他声音,那是用灵魂发出来的挣扎与哀嚎,牵动的是一个人的魂灵,哪怕封住了听感都阻挡不了。 “受不了了!” 步燕青按着额角,咬牙怒道一声,一把抽出了背上的重剑,双手相握就朝女鬼劈去。 肱股镇朝纲,一剑定山河。 山河剑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扬起飞沙走石,哪怕女鬼已化为凶,一剑劈下去都能直接将她劈到灰飞烟灭。 然而就在他的剑气已经扫中女鬼脖子的那一刻,碧雪剑忽然横亘在了山河剑之下。 苍凉冷白的一道剑影,看起来只有重剑山河的三分之一,却愣是挡下了这一招式,将剑气重压停留在了女鬼的后颈之上。两把剑上带着的灵压相撞,撞出了磅礴的一阵威压。本就跪着的女鬼身子不免越加伏下去了一些,差点承受不住这重量。 “先别杀她。” 离暮雪跟步燕青道。 因着步燕青这一剑,虽然没有直接结果了女鬼,但围绕在她周身的那些鬼啸连连的黑雾却消散了不少。几人心神稳定下来,便都看向了离暮雪。 “师姐,这女鬼不除,必将在落霞镇造成大患。”离暮雪为人素来心软,叶重北当她是心生不忍,所以才阻止了步燕青斩杀女鬼。他忍着手臂疼痛,好声劝她:“为了镇中无辜百姓,我们不能留她。” 叶重北的话说完,离暮雪和玉云琅都用一种“你是猪吗”的眼神朝他望过来。 叶重北:“……?” “若执念不消,斩杀她又有何意义?”离暮雪冷声反问了句。眼帘半掀,又冷又傲,好像跟叶重北多说一个字都是在浪费时间似的。 玉云琅眨了眨眼睛,一脸单纯无辜:“而且姐姐也没说要留她呀,只是说先别杀……” 叶重北:……哦,行,那当我没说。 裴子夜闻言皱了下眉:“师姐知道这女鬼的执念为何?” 离暮雪朝他一瞥,点了点头。 步燕青一向对离暮雪的话深信不疑,见状便将山河剑收了回去,“哐”地一下插在了自己身前:“既然如此,全听师姐的。” 菩提子珠串罩下,女鬼手肘撑地跪着,将头埋得很低。她身上的黑气被压制,只剩丝丝缕缕还缠绕着她的身躯,让她介于清醒和失智之间。 离暮雪朝她走过去。 站到女鬼身前时,她的眼睫低了一低,片刻后,她屈膝半蹲下了。 “我找到你了。”隔着一层透明罩,她开口道,“就在那口井里,对吗?” 离暮雪的语气很淡,比起疑问更像是陈述。但她的语调缓缓的,听起来便带了两分同情和体谅的味道。 女鬼的身子颤了一下。她抬起了头,腐烂可怕的脸上退去了恶意,竟带上了些许茫然。 离暮雪看着她的眼睛。 “要我将你带出来么?” 女鬼的嘴张了张。 她又望向了天空,看到如钩的明亮的月从云层里露出来,撒下了一层浅淡的银辉。她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想说什么话,但最后,她却只是嘴唇翕张着,倏然落下了两行血泪来。 离暮雪站起了身。 她什么都没有再说,将碧雪剑一提便转身往后院而去。 “师姐。” “姐姐等等我,我也去!” 看到离暮雪走向后院,只有步燕青留下来看住女鬼,其他人都跟着她一齐过去了。 杂草被清除之后,可以看到后院挺开阔的。柴火一摞摞地磊在围墙边上,旁边搁了一个矮木桩和一把轻巧的小斧头。茅草棚下,灶上的炊具也都放得很整齐。可以想见之前住在这里的人虽然贫苦,却并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爱。 井口上的那块大石在月色下依然暗沉,上面贴着一张已经破了一半的黄符,符纸上的赤色箓文被雨水冲刷掉了,只隐隐还能看出来原本是送人往生的。青苔在井沿和石头上长满了,莹莹绿绿的,浓郁到发黑的颜色,滑腻又邪肆。 “师姐。” 走到水井边上时,叶重北伸手拦了离暮雪一拦。 离暮雪冷眼抬眸。 “井里恐有异常,让我来。” 叶重北心想的是,师姐第一次下山处理邪祟作乱之事,虽有一腔孤勇,但想必没有料想过一具在井里深埋很久的尸体会是怎样一副瘆人的模样。连他当年在第一次见到死去多日的尸体时差点都要作呕,更何况从小娇生惯养没见过世间险恶的师姐呢? 怎么说呢,出发点终归是好的。 裴子夜也温声说:“等我们将井口打开,师姐再看也不迟。” “姐姐……”这几人里,反倒是才认识第二天的玉云琅更了解如今的离暮雪的脾气了。他将她往后面拉了一下,悄声道:“要是把石头打碎了,可能会掉下去砸到她哦……” 一脸“你懂我的意思吧”的表情。 正打算拔剑的离暮雪:“……” 就你话多。 她将抵着碧血剑剑格的拇指松了,这才往后让了一步,示意叶重北和裴子夜自便。 其实哪怕不用暴力,要将石头移开也并不一定需要动手抬。大家都是修仙之人,用点法力挥一挥衣袖就行了。叶重北和裴子夜阻止离暮雪动手,主要原因都是不希望井里的女尸会吓到她。 于是便见他们二人对视一眼,裴子夜先把手一抬,五指向下猛地一抓,一甩手将沉重的大石甩到了一旁;同一时刻,叶重北两指从怀里夹出四张符,在井口曝露出来的刹那飞速定在了东南西北四方沿角。 洛星渊见状身形一动,将离暮雪和玉云琅护在了身后。 在灵虚秘境近一年的历练当中,像这种情形时常会遇到,三人的配合堪称默契非常。 随着水井被打开,带着腐烂腥臭味道的尸气从井里骤然喷涌上来,又被无形的屏障挡在了井口。符纸无风自动,上面朱砂熠熠闪光。井口处形成了一个漩涡,将源源不断的尸气吸收进去。片刻之后,尸气消散,而符纸也在这时才倏然回落,贴着井沿敛去了光芒。 光是闻到这股尸臭味,玉云琅的脸就已经又白了,拼命捂着口鼻才不至于吐出来。 哪怕不去看,凭这味道都能想象得出来女鬼的尸体腐坏得有多严重。 洛星渊不免又将离暮雪护得更严实了一点。 视野之内只剩一个冰冷坚毅后脑勺的师姐:“……” 她绕过洛星渊就朝井边走了过去,稍稍皱眉掩了下鼻,探身望向井底。 月光从井口投了进去。半枯的井底,水纹粼粼,一具被水泡胀了的女尸瘫靠在井壁上,灰白肿腻的脸上青紫斑痕遍布,紫黑的血管纵横连成网。她大睁着眼睛仰头朝着天空,离暮雪恍惚之间往井里这一望,视线仿佛跟这双覆了一层阴翳的眼珠正对了个着。 离暮雪猛地一怔。 一瞬间,星河闪逝,风云突变。周围的场景急速变化起来,无数画面涌进她的脑海,直冲击得她心神震荡,忍不住往后跌了一步,剑尖支地屈膝半跪下去。 “师姐!” 玹瑛城三人心下一惊,刚要有所动作,头顶骤然日月交替,他们便一齐被拖入了女鬼的记忆。 第27章 落霞取玉(十二) 浓浓的血腥味从手上…… 一年前,这座破庙还没有这么荒。虽然大家都不往这里来求佛了,但因为有个姑娘时时打扫,所以这座庙依然整洁。 姑娘名叫小鱼,是被曾经的庙祝爷爷捡回来的小乞丐,就住在后院。庙祝爷爷去世后,庙里就断了香火,她也再次成了一个孤儿。但她天生乐观,哪怕从十二岁开始就要自己养活自己,她也从来没有对生活放弃希望。 清早,小鱼会去山里采集露珠,再摘一些菌菇野菜回来。露珠可以卖给胭脂铺的掌柜,菌菇野菜也总能被出来采购的大户人家的厨娘相中。 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去裁缝铺的青姨那里取上丝绢和绣线,然后就回家绣手绢。小鱼的绣工很好,手脚又快,至傍晚就能绣出花团锦簇的三条帕子来,然后送去裁缝铺换工钱。她绣出来的花样很多都是要在深山老林里才能看到的那种,寻常人都没见过,而且她绣得活灵活现的,青姨说卖得很好。 这样一天下来,小鱼可以赚十五文钱,虽然少,但她也没有别的花销,只是填饱肚子的话紧够了。到年底了钱攒得多,她还能给自己添一身半新的衣裳,都是青姨积压了许久没卖出去的那些。 春去冬来,白雪消融春草葳蕤,小鱼就这样努力又积极地生活,长到了十七岁。 镇上同龄的女孩子都许配了人家,她背着背篓在街上走过,总是能够看到迎新的花轿,看到一排喜气洋洋的红,连敲锣吹唢呐的人脸上都扬着笑。 心里多少都是羡慕的。毕竟这个年纪的姑娘,谁不梦想嫁个如意郎君,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呢?可小鱼也知道,在这个梦想之前,她活下去才更加重要。 遇到金家少爷是个意外。 她那天卖了朝露去裁缝铺取丝绢的时候看到有个小偷顺走了一个身穿锦缎的公子的钱袋,她搁下背篓拔腿就追过去了。这么多年,她每天都要上山走过无数凶险的路,体力很好。那小偷被她追了两条街,最终力气耗尽被她追上了。当时她手里有斧头,加上跑了那么久也没多气喘,对方怕了,就将钱袋给了她。 小鱼追回了钱袋,回到一开始的地方去找那公子。 这一段工夫,那人身边围了几个年轻人,互相说着调侃的话。小鱼只听了一耳朵,听到那几人称被偷了钱袋的公子“金少爷”。她每天要做很多事,虽然每天在人堆里往来,但其实活得挺边缘的,所以也不知道这个“金少爷”在镇上名气挺大的。她要是知道,也就没有之后的事了…… “呐,给你。” 小鱼走过去,将钱袋递给金少爷。 那时候,金少爷坐着,她站着。金少爷略显错愕地抬起头来时,她看到他眼睛里面倒映着阳光,睫毛跟树影一样,很是好看,让她想起了清晨的树林里,日光穿过树叶的间隙跟雾气交缠在一起时,那种安静又温暖的场景。 小鱼心想,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呀,干净得像是从来没有沾染过尘泥一样。 那个时候,她定然是脸红了吧?所以跟金少爷在一起的那几个年轻人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吹着口哨说:“到底是金少爷身份金贵啊,被当街抢了钱袋,还有小娘子专门替你追回来,啊?” 小鱼虽然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但也知道对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她瞪了对方一眼,直接将钱袋往金少爷怀里一塞,就拎起自己搁在一旁的背篓走了,权当没听见身后一阵又一阵的哄笑。 她这一圈跑下来,身上都出汗了,钱袋也被她捂得暖洋洋的。金少爷垂眼看着怀里的钱袋,勾唇轻轻笑了一声。 被这件事情一耽搁,小鱼去裁缝铺晚了,午饭都没吃地加急赶工,才在天黑之前将绣好的帕子再送回去。她饿得头晕眼花,偏又在那个已经收了摊的茶棚底下,看到了等在那里扔铜板玩的金少爷。 她本不欲理会的,谁知对方却叫住了她。他弯着眼睛跟她笑,眼睛里的日光就变成了星光。他说:“今天谢谢你啊。” 他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鱼回:“小鱼。” 她当时看着他的笑脸,应该又脸红了。因为金少爷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把脸偏向一旁,笑容更加明显了。 偏偏这个时候,她的肚子还不合时宜地“咕噜”响了一声,惹得金少爷直接噗嗤笑出了声。 可是哪怕知道他是在嘲笑她,小鱼仍旧想着,他可真好看呀,好看到,她都没法对他生气。 然后金少爷朝她走过来,眼帘微微下垂,看着她的眼睛,微笑跟她道:“你饿了,我请你吃碗面吧,就当谢谢你帮我追回钱袋。” 其实那天的面是什么味道,小鱼已经不记得了。可是她总觉得,那应该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 后来,傍晚时分她去裁缝铺给青姨送帕子,总能看到金少爷在那个路口的茶棚下等她。金少爷总是知道她还没有吃晚饭,于是就会请她吃面。 她吃面的时候,金少爷是不吃的。他就只看着她,然后眼睛弯起来,说:“小鱼,看你吃东西的样子,可以感受到幸福。” 小鱼不知道金少爷说的这个“幸福”是什么样子的,她只是在那天,第一次没有把面吃完,还剩了一半就饱了。 她想着,她总是蹭金少爷的面吃,她也应当回他一些什么的。 她问金少爷喜欢吃什么。金少爷思考了半晌,说,他想吃一些没有吃过的东西。 “没有吃过的东西,可以是野菜吗?”小鱼问他。 金少爷笑起来:“可以呀。” “那你明天这个时候,可以来那后面的庙里找我。”小鱼指了一下街道的另一头,红着脸却依然看着金少爷,眼睛里明亮发着光,“我请你吃你没吃过的东西。” 说出了这一番话,她的心脏怦怦地跳着,悬在喉咙口,好像要从她嘴里跳出来一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可是她就是那样认真地看着金少爷,看着他眼里的星光闪烁了一下,然后他笑了,点点头,说:“好啊。” 从她帮他追回钱袋那天开始,到这一日,一共二十天。 那时候的小鱼,满心都是快乐。那是在庙祝爷爷去世之后,她第一次觉得那么快乐。所以她都没有去想,为什么金少爷金尊玉贵的,会每天都准时地出现在这个地方等她;为什么他这样做了,他家里人都不担心不来找他。她也没有想,为什么他们每次见面都只在那个小面摊,除了他们和摊主就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们认识,再没有见到他们在一起。 她只记得金少爷跟她说:“小鱼,我很喜欢跟你待在一起,真希望以后可以天天这样。” 小鱼想,她也是喜欢金少爷的,所以她每天都会抓紧时间绣好手帕,每天都会准时地往裁缝铺而去,就为了不让金少爷多等。 第二天,小鱼很早就往山上去了。她去了更深的山里,挖了整整一大筐的菌菇和野菜,还在河里抓了一条鱼。 这一天的东西她都没有卖掉,全部背回家了。她准备了一整天,将庙的前前后后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还给那尊金漆剥落的佛祖像上了一炷香。 站在佛像前,她看着垂眸拈花,看起来慈祥又慧达的佛祖,心想:这么多年,其实佛祖一直都在保佑她吧,所以才让她遇到了金少爷。她觉得她上辈子一定是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所以佛祖才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幸运。 小鱼做了满满一桌菜,从夕阳渐西等到霞光满天,然后金少爷领着之前的几个年轻人过来了。 小鱼看着他们,说:“怎么还有别人啊?” 金少爷回答:“因为想将你介绍给朋友。” 他们带来了几小坛酒,嘻嘻哈哈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院子里一下子有这么多人,小鱼不习惯,整个人都很局促。他们夸她菜做得好,一筷子又一筷子的,就着菜喝酒,将桌面都弄得一团乱。 小鱼看着金少爷。 他一直都没有动筷,只是那样坐着,看着这些人笑闹,看着他们说一些下流的浑话。 小鱼觉得,今天的金少爷有点陌生。 然后有人搭上了她的肩膀,把酒坛子凑到了她嘴边,让她也一起喝一口。 小鱼没有喝过酒,也没有跟人这么亲密过,当即就想要逃脱。可对方揽着她的肩膀那么用力,将她都弄疼了。她又气又恼地看向金少爷,想让金少爷制止他们。但金少爷却在这时用手掌支了一下下巴,伸手过来,用指背在她脸上抚了一把,柔声劝她:“没关系,小鱼喝一口,不会醉的。” 酒入喉辛辣,小鱼被呛得咳了起来。 才喝了没两口,她的脸也红了,看他们也觉得他们的脸在眼前来回的晃。他们依然在笑,笑声里还带了一些什么话,小鱼没听清。她只是看到金少爷站了起来,走向她,将她的脸抬起,跟她说:“小鱼,你喝醉了。” 你喝醉了,我送你进屋里休息吧。 小鱼心想,金少爷真好啊,她这几天每天做梦都是好梦,开了很多很多花的那种。 可是今天的梦却不好,很不好。她梦到有很多很多的鬼手拉着她,在她浑身撕咬拉扯,她觉得很痛。还有木锤一下一下撞在她身上,撞得好用力,好疼呀,像是要将她锤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她想叫救命的,可是嘴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喊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好像快要窒息了。 于是小鱼就在这阵窒息当中醒来了。 她听到有人在说:“金少,这小娘子醒了。怎么样,你要不要接着来?别看她穷酸,这滋味贼带劲。” 她觉得这个声音好耳熟,可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过。 然后她听到了金少爷的声音。冷冷的,带着明显的嫌弃:“不要了,已经被你们弄脏了,恶心。” 有好几个人笑了起来,说:“金少爷别是不行了吧啊?明明当时打赌,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小娘子看着骚劲足,玩起来一定很有意思。对了,当时赌几天可以拿下她来着?” 另一个声音接上:“说半个月!” “半个月啊,我算算……到今天可是有二十天了啊!” “果然,金少爷不行啊。” “对,对,要惩罚。来来,换金少爷来,看看能不能撑过一炷香。” 佛香的味道弥散开来。 金少爷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他嗤了一声,说:“看好了。”然后,膝弯之下就被两只手掌禁锢住了。 小鱼睁开了眼。 睫毛上沾上了水珠,金少爷的脸隔着一层水幕,看的不真切。可是他的眼里是暗的,没有星光,甚至都没有烛光。 他的表情那么狠厉,青筋都偾起,一下一下撞着她,像是攻城锥重击在了她的心头。 小鱼的眼泪流下来。 太痛了,从来没有这么痛过,痛得她觉得心脏像是被生生剖了出来,痛得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像是滚在体内的刀。 “不要……”她哭着,声音是哑的。她求他:“不要……” 可金少爷却没有放过她。 他也没有说“小鱼不要哭”,明明他之前跟她说过,他希望可以一直看到她的笑。 然后,一炷香烧完了,又一炷香被点起,另一个人开始了。 他们轮流地折磨她,好像她只是一个工具,可以肆意地被他们发泄他们的恶念。她的眼泪流干了,她的身上也流出了血,她连痛都感觉不到了。之后禁锢着她的那个人才停了下来,啐骂了一声,说:“娘的,流血了,真晦气。” 小鱼的脸色已经青白,她都感受不到对方出去了没有。只听到那几个人窸窸窣窣一阵后,一人说:“她不会死了吧?” 有人过来在她鼻下探了探:“没死呢,还有气。” “哥几个,咱们今天虽然爽过了,但要是这贱蹄子明天醒过来了,去报官怎么办?” “真要是报官,她告的肯定也是金少爷啊,毕竟只有金少爷是她的如意郎君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倒是敢。”金少爷冷笑了一声。 “别说敢不敢了,金少,这事真要宣扬出去,恐怕金员外的脸上挂不住吧?金员外可是出了名的要面子,你这么丢他的脸,保不齐得讨一顿打啊。”这人顿了一顿,“还是想个办法瞒过去的好。” “怕什么。大不了……结果了就是了。” 其他人一惊:“你是说……杀了她?” 金少爷沉声应了:“反正这种蝼蚁还不如的人,活着跟死了又有谁知道。留着她反倒是个祸患。” “娘的。金少爷,你可真他娘的绝啊。” 一人颤颤巍巍地问:“那……谁来动手?” “我先声明啊,我不敢!我虽然杀鸡杀狗多,但这杀人还是头一回,我下不去手。” “我也不敢……” “我也是。” “哪这么多废话?”金少爷不耐烦地啐了一口,“院里有口井,扔进去了事。麻利点,夜长梦多。” 听到这里,小鱼强撑着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她看到了金少爷眉眼间的阴鸷,那样斜睨着朝她扫了眼,仿佛多看她一刻都是对自己的侮辱。 她到这时才恍然地心想:原来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啊…… 原来所谓的喜欢和幸福,不过只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傻太好骗了…… 呵,是啊,哪有比她更好骗的人了呢?只不过两文钱一碗的素面,她都觉得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佳肴,她都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掉。 原来,只有她自己当真了。 可是这个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她后悔了,后悔那时一时意气上头去追了那个小偷,后悔那么想当然地,以为见到的是世上最干净的人。 他们将小鱼抬了出去。 屋外,如钩的弯月冰冷地直照下来,院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覆了一层霜。不知何处响起了一声猫叫,尖细的,如同啼哭。 走过金少爷身边的时候,意识模糊的小鱼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紧紧地抓着,如同抓着救命的稻草。 她希望他会心软。可结果,她不过是亲眼看着金少爷眉头皱了起来,掰开她的手指将她的手甩了开去。 他掸了掸衣服,催促道:“快点,处理完了赶紧走。” 小鱼的手颓然垂落。 他们把她扔进了井里。 半枯的水井,底下全是污泥和乱石。小鱼坠落到底,能清晰地听到身上骨头摔断的声音。她呕出了血,躺在血泊之中,朦胧的视野里,只有手指在眼前抽动着。 她想,原来这就是死的感觉……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什么都感知不到,好像在这一刻,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一个身上渐渐冰冷下去的自己。 可是她恨啊,她不甘啊。她不过就是看错了人,她就应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明明,他们都已经这样欺负过她了,为什么还要她死,为什么连自生自灭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的命是贱,是低贱卑微到如同蝼蚁。可即便是蝼蚁,她也在认真努力地活着啊,她也对明天有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啊……这些年来,她是那么积极地、拼了命地,只是想挣一个活下去的机会罢了,为什么,为什么连这样的微不足道的希望都要从她手里剥夺?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桌上的杯盘狼藉被吹到了地上摔得稀碎。金少爷几人正围聚在一起交换第一次杀人的心得,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大风刮得人都站立不稳。 “怎么回事?” 他们在狂风中用手挡着脸,一个个的都显出了狼狈之相。 天上的弦月被乌云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屋里和前殿的烛火倏然熄灭。骤然之间,几人就被扔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光线消失的那一刹那,眼睛还不适应黑暗,他们仿佛失明了一般,周围的一切什么都看不见,连刚才就站在身边的人的呼吸都像是离开了很远。 失去视觉带来了一阵心悸般的恐慌。 “你们……” 金少爷下意识的伸手去拉身旁的人,然而手心抓住的却是冰凉又滑腻的一截手臂。有湿黏浓稠的液体粘在了手上,他手指抽动了一下,浓浓的血腥味从手上弥漫开来。 “啊——!!!” “怎么了怎么了?!” 听到金少爷突然惊恐地尖叫,被他抓住了手臂的那年轻人整个人都被吓得跳起。其他人也抖着声音朝他望过去,一个个都大睁着眼,明显都被吓得不轻。 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过来了,互相之间能够看清对方的五官轮廓。 金少爷这才发现自己抓住的就是同伴的手臂,而手心里除了被吓出来的手汗,再没有别的东西。 他煞白着脸摇了下头:“没……没事……” 轰隆—— 天上响起了闷雷,卷进耳朵里惹得人心里发闷。 啪嗒。 一滴豆大的雨水在金少爷话音落下后砸在了他的额头。 风已经没有那么狂烈了。细细密密,丝丝缕缕的,阴森又冰冷,直往毛孔里钻。 这几人搓了搓手臂,大概是刚合伙害了人命,他们此刻都觉得这地方突然有些可怕,不想再继续呆下去了。 “要下雨了,快走吧。” 一人建议了句,随即他们先后想往前院走去。 “咯——咯——” 身后传来怪异的声响,像是什么行动不便的东西正在攀爬,每爬一下都带起了老旧的家具摇晃一般的动静。 一阵阴冷的气息如蛇似的攀附上了他们的背脊。 “你们……”金少爷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的喉头干涩,说这话的时候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来。“你们,有没有听到……” 几人的脸色都跟金少爷一样难看,煞煞白的,密布着冷汗。 他们僵硬地转头往后看去—— 身后,原本已经被他们扔进井里的小鱼正趴在井沿上盯着他们。 她的头发散落,衣衫褴褛。因为摔下去的时候头上遭了重击,右半边的颅顶有一个碗口大小的凹进去的缺口,皮肉绽开,鲜红血液混着白色脑浆沾在头发上。月光一照,腥气扑面而来。她的脸白得像纸,上面糊着已经半结痂的血;露在外面的两条手臂呈怪异的扭曲状,成了三截,手肘以下基本整个翻了个面,又在手腕处扭了回来,于是整条手臂上的皮肉就像是搅在一起的麻花。 她就那样趴着井口,用没有温度的漆漆黑的眼睛望着他们,然后朝他们咧开了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啊啊啊啊——!!!” 这几人被吓疯了!一个个尖声大叫着,屁滚尿流地、连滚带爬地朝前院逃去。 金少爷穿得累赘,经过拱门的时候绊了一跤,肚子磕在石沿上,痛得他整个人都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他的那几个同伴已经尖叫着逃出了院门,他也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手脚却早已经软了,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来……陪……我……吧……” 嘶哑诡异的气音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响起,他的脚腕被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抓住了。 金少爷整个人就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保持着往前爬的动作不再动了。他的嘴唇颤抖着,毫无血色,大睁的眼睛里遍布红丝。阴冷的气息游到了耳边,被血黏在一起的一缕头发擦着他的脸颊落下来。 他死死地闭住了眼睛,有温热臊腥的液体从裤管里流下去,滴滴答答打在地上,可他却控制不了。 他不敢睁眼,只咬着牙死死地闭着,哪怕明显能够感觉到后背贴上来了一个没有温度的人,能够感受到她的脸就贴在自己脸侧,鼻息之间都是浓重的血腥味,他也就那样僵硬地呆住了,一动都不敢动。 对方在他身边攀爬观察了很久,半晌,似乎是因为他一直没有反应,身上被压覆的触感忽然就撤了去,连带着那股阴冷的气息也消失了。 走……走了吗? 金少爷发着抖心想,然后缓缓地将紧闭的眼睛睁了开来。 他刚刚一直都垂着脑袋,此时眼睛一睁开,正对上的就是小鱼趴在地上将头翻了个面直盯盯望着他的眼睛。 这个角度下,她的脸已经跟后背在同一面。青白的脸,沾满了血和烂泥,嘴却咧开到了耳根,鬼气森森地挂着恐怖的微笑。 “啊——” 金少爷想叫的,但在极度的惊吓之下,喉咙和心脏却像是被人一把扼住的,根本发不出多大的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鱼用扭曲的手臂支起了身,她倒在背后的脸贴近了跟前,几乎跟他的鼻尖碰到一起。然后,小鱼张开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被拉长的骨头断裂一般的声音,跟他说:“来……陪……我……” 金少爷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第28章 落霞取玉(十三) 这天道,终究没有亏…… 女鬼的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 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幻起来。空阔的院子长起了草,屋顶和横梁断裂,围墙拱门坍塌,荒芜的角落都结起了蜘蛛网。院子里与记忆中重叠的地方都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像一张老照片从书柜最底层被翻出,有一种沧海桑田的迷茫之感。 回到现实中的所有人在从记忆里抽离出来的那一刻都缄默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共享他人的记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其实也是变相地经历他人的过去。而女鬼的这段记忆也正是她执念的源头,里面包含的深刻的怨恨和悲苦,哪怕是离暮雪这等冷心冷情之人也不免觉得心中有些堵,堵得很不舒服。 直到在她身后的玉云琅抽噎着哭了起来。 他其实在看到女鬼记忆中的自己以那般恐怖的模样来到金少爷身边时,他也被吓得腿软了。即便此时已经回到现实,他也依然还歪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后怕地发着抖。 可同时他又哭得眼泪止也止不住,一张小脸紧皱着,分外让人怜惜。 ——至少让很会怜香惜玉的大师兄叶重北在这一刻眉头皱了一皱,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 白色罗帕上,一对蝴蝶在合欢花间飞舞,还被熏了优雅的香,大概率又是哪个红颜知己送给叶重北的。 玉云琅泪眼朦胧地接过了,也没看清上面绣了啥,就用它狠狠擤了一下鼻涕。 叶重北心一抽:“……” 罢了,手帕而已。 “哭什么?”离暮雪问玉云琅道。她本就心里不舒服,被他这一哭越加感到头疼。 玉云琅爬起来,抽抽搭搭的:“小鱼好可怜啊……她,呜……她太惨了……金少爷他们简直不是人!他们死了活该!” 他自己也是自小在底层摸爬滚打长大的,尤其是在父母过世以后,他用他稚嫩瘦小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所以他知道那有多么辛苦和艰难。而他运气好,他还有丁师傅这个父母的老友能帮衬他,能庇护他,不至于让他受尽欺负。可小鱼呢?她无依无靠,全凭自己一双手挣一个明天,吃了那么多的苦都依然努力地生活着,却还遭到了自以为身处高位的人丧尽天良的践踏。 在知道了这样悲惨的曾经和真相后,哪怕是性子绵软温顺如玉云琅,都忍不住替女鬼小鱼感到不平不忿,更何况玹瑛城四人? “这几个杀人凶手,着实可恶。”叶重北冷声道。 裴子夜蹙起眉头,语调带着一点通透的无情:“可这世道,也常常是善良的人受尽不公。” “姐姐……”玉云琅拉了拉离暮雪的衣袖,红着眼央求说:“要不然,放过小鱼吧,好不好?” 离暮雪眉心动了动。 半晌,她淡声言道:“不肯放过她的,是她自己。” 徘徊在世间不肯离去的鬼,都有未曾消解的执念。只不过执念有大小,分善恶,小的、善的,都能轻易地化解,甚至不用靠外力协助,仅仅靠鬼自己就能得偿夙愿,无挂无碍地去投胎转世。唯有那些大的、恶的执念,带着鬼魂的怨憎恨,将它们牢牢裹覆,随着它们在死去的地方一日一日重塑死亡的过程,逐渐将这份挂碍变成了淬了毒的刀,让它们变得越来越偏激,最终让它们失去了神智,变成了疯狂又扭曲的邪祟,为祸一方。 可怜,却也无奈。 离暮雪什么都没再说,提剑起身,再次朝井底望去。 小鱼的尸体其实已经半白骨化,一碰或许就会散架。离暮雪凝眉片刻,用一身干净的衣服裹住了尸身,束紧之后甩手将它带了上来。 被包裹在雪白衣料里的尸体才那么点大小,比如今的玉云琅都要小许多,它严严实实地被罩住了,没有露出身上破烂的衣料,也没有露出死不瞑目的惨状。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好像,不过是那个叫小鱼的姑娘在这里睡着了。 裴子夜见状右手往身侧一甩,本在前院由步燕青看守的菩提子珠串带着囚在其中的女鬼怨灵飞到了这边,正落在这具尸体旁。 “这是……” 步燕青也随之赶过来。他没有看到女鬼的记忆,所以乍看到地上罩了离暮雪衣服的尸体,他张口想问是什么情况,但看到大家表情都不好,也就没问出口。 离暮雪走到了女鬼小鱼跟前。 她的脸上依稀还能见到活着时的痕迹,那是一副很面善的容貌。 离暮雪将一朵小小的橙黄色的花递了过去。六瓣花叶还闭合着,在细微的晚风中如同环抱膝盖的小婴,收敛着浅淡微芒。 “露晞花,跟你很相配。”她对女鬼道。 小鱼从前绣的那些手帕上,总有几朵这种橙黄温暖向阳而开的小花,她的那床打了许多补丁的被子上也是,都是露晞花,想来她从前,定是很喜欢它。 露晞,与朝露相伴,在破晓的那刻迎着曦光而绽放,美好又充满希望,正如小鱼生前的人生一样。 女鬼怔怔地看着这朵在离暮雪指尖颤颤含苞的小花。她像是被勾起了久远的回忆,眸中有光亮一闪。 随后她伸出干枯皲裂的手,从离暮雪那里接过了它。她低头看着这朵小小的橙黄的花,看着它在被自己接过来之后动了动,随即花叶舒展开来,莹亮的微芒从花心散出,像是太阳光一样,非常漂亮。 两行眼泪倏然从她眼角滑落。 在这一刻,缠绕在她身上的浓郁漆黑的怨气开始消散,她浑身都开始发光,浅浅的,不刺眼的白光,将她整个身子都包裹了进去。 半晌,白光退去,原本狰狞又恐怖的女鬼小鱼恢复成了曾经那挂着明媚笑容蓬勃动人的模样,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她看起来真的瘦小,离暮雪的衣服套在她身上还长了一截,衣摆拖在地上。 她的神智已经清醒,可目光却仍旧只放在手里盛开的露晞花上。好一会儿,她眉眼柔和下来,缓缓开口道:“它长在很高的山上,在悬崖旁边,我总要很小心才能摘到它。” “但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只是看看,我不舍得摘它。它活得那么努力,就该一直活下去。”小鱼抬起头,跟离暮雪笑了笑,“谢谢你呀,姐姐,让我还能再见到它一次。” 她的视线绕过离暮雪,落在了地上那具她自己的尸身上。 尸身被衣料遮得很严实,只有几缕头发还露在外面。可是哪怕不看,小鱼也知道那里面的自己已经成了什么模样。 她仰头望了望天上的弦月,轻轻叹着,说:“那天也是下弦月,有云遮着,一时暗一时亮。后来我总记得这弯月亮,好像每一天都在重复那天一样。但其实,已经过了很久了,对吗?” 离暮雪没有回答,小鱼也没在意。 她只将视线收了回来,又叹了一声,随后跟躲在离暮雪身后的玉云琅道:“对不起啊,我以为你也是金家的人,差点就伤到你了。” “没,没关系……”玉云琅闻言从离暮雪身后走上前了一步,看着一点都不吓人的面带微笑的小鱼。“你也不是故意的。” “将你镇在井底的是何人?”叶重北问了一声。 离暮雪眉头皱了皱。 贴在石头上的那张黄符,上面的箓文乍一看像是送人往生的,但恰恰也是这往生符,只要在画的时候将行文方向调换一下,就变成了镇住邪祟令它永世不得解脱的枷锁。一般的术士很少会行这事,除非是跟死去的这亡灵有不能化解的深仇大恨。 而要不是雨水冲刷,将符上箓文冲洗掉了,破坏了它的效力,大概小鱼还要在这井里被封印着,度过更多个春秋。 被叶重北这样一问,小鱼脸上又露出了一些茫然夹杂着痛苦的神色。 好一会儿,她轻道:“是金员外。” 她那天,其实没有真的要了金少爷的命。因为金少爷身上挂了一块护身的玉佩,她在最后被弹了开去,不得不落回了井里。 然后那几个人跑去金家通知了金员外,金员外带着武真观的黄道长过来了。 金员外护子心切,看到金少爷被吓得失禁又昏迷,重怒之下就让人封了井口,又让黄道长画符将她镇在了井下,要让她永远都活在记忆最痛苦的时刻,日日夜夜都受尽折磨。 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人呢? 黄道长收了金员外一大笔钱,便画下了这道符贴在了石头上。可他到底良心不安,所以落笔不重,这才使得半年之后朱砂箓文被冲洗,小鱼得以重见天日。 而这,便也是小鱼诅咒了整个金家的原因。 “觉得值得吗?”离暮雪问她。 用不入轮回不得超生为代价,亲手报了丧命的仇杀了害她的凶手,值得吗? 值得吗……小鱼也问自己。 好一会儿,她浅浅地笑了,脸上带着一个小小的梨涡,很轻松很释怀的模样。 “这一世的仇,总得在这一世还报呀,否则哪怕投了胎,我也会有遗憾的吧……”她停顿了一瞬,“不过幸好,在我伤害更多无辜的人之前,遇到了姐姐你唤醒我。” 小鱼望着离暮雪:“现在好啦,我也可以安心地走了,就是要辛苦姐姐你动手啦。” 裴子夜的珠串已经收回去了。 小鱼合起了眼睛垂手站在那儿,脸上平静的,再没有一丝不甘。她身上是半透明的,灵魂的光芒皎洁干净,本该是最为长寿之相。 离暮雪手掌微微一握。 下一刻,她甩手将小鱼纳入了袖中,足尖一踏便飞身而去。 其余几人都没料到这一变故,皆面露错愕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天际。 “师姐!” “是金家,姐姐她是要带小鱼去金家!” 看着离暮雪远去的方向,反应过来的玉云琅朗声喊道。 闻言,步燕青、裴子夜和洛星渊三人毫不迟疑地飞身追了上去,一瞬间就跟离暮雪一样消失在了视野之内。 被落在了后头的玉云琅和慢了一步的叶重北互相望望:“……” 这就有点过分了。 叶重北将苍月剑换到了受了伤的左手,右手手臂朝玉云琅伸过去,有些尴尬地温声询问道:“要不要我带你?” 玉云琅看着叶重北在月色下沉静如清泉的眼睛,看着他眼底自带的缱绻多情的光亮,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屈服于自己是个不会飞的菜鸡这一事实,忍着嫌弃将手递过去:“那你别再摸我屁股。” 叶重北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明摆着不乐意的漂亮眉眼和大发慈悲伸过来让他牵的两根手指:“……” 随后,他折中握住了玉云琅的手臂:“……好。”带着他跟了上去。 *** 金家,武真观的道士们已在院中严阵以待。人人手中都拿着桃木剑和黄符,呈两翼围在金少爷的屋门前,脸上都有一点恐慌。 直到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从远处飞身而来上了围墙顶,有人惊惶地喊了一声:“来了,女鬼来了!” 然后这防御阵型忽的有了些变动。 离暮雪将小鱼的亡灵放出来。 没有了执念和怨气加身,小鱼已经不能再存在太久,半透明的轮廓也显出了一点疲惫。 她似乎是没想到离暮雪会带她到金家来,睁开眼看到院子里的道士们,有些犹疑地转头去看离暮雪:“姐姐……” “去吧。”离暮雪朝金少爷的屋里扫了一眼,淡声对她道,“不要怕。” 既然这一切是值得的,既然拼着魂灵消散也想往这里来,那就不要留有一点遗憾。 金家的管家躲在道士们之后。 他看着小鱼在离暮雪话音落下后从围墙上飘落,慢慢地向屋子里飘过来,他恐惧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过来了……女鬼过来了!上啊!你们快上啊!” 被管家的叫喊声提醒,这些道士们这才有了反应,握紧桃木剑摆了招式就朝小鱼攻过去。手中黄符在空中呼啦引燃,带着火焰先行冲向了小鱼。 离暮雪眸光一凛,碧雪剑在手中铮鸣出鞘。 雪亮剑刃横亘在小鱼身前,剑锋向外,强大剑气直接挡住了道士们一齐刺过来的桃木剑刃。 同一时刻,另两把剑带着锃亮寒芒从她身后飞掠而来,破开燃火的黄符,一下挑飞了这十几个道士手中的桃木剑。 “啊——!” 道士们被剑气波及,倏然捂着胸口往后跌飞倒地。 看到这么多的道士竟然敌不过来人一招,管家也被吓得一个趔趄,当即软倒在地往后倒退贴住了墙。 “你们……你们……”他倒抽着凉气,声音里都是惊惧,却再说不出更多的内容来。 离暮雪收回碧雪剑下落到院中。 后脚到达的裴子夜和洛星渊也分别将本命剑收了回去,加上步燕青和晚到一步的叶重北与玉云琅,一行六人随着小鱼一起朝金少爷的屋子走去。 眼看着小鱼越来越近,有一个道士伸手就去够一旁的桃木剑,捡了就朝小鱼掷过去。 “小心!” 步燕青一声高喝,山河剑出鞘,剑尖朝下重重落下,劈裂桃木剑并插-进了地心,稳稳地镇在了院子中央。 山河剑跟主人一样,气势磅礴刚直如圭臬,定在那里就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我看谁敢动!” 被劈裂的桃木剑碎片有一块擦着小鱼的脚尖掉落。小鱼的脚步一顿,下意识后退的间隙被人在背后托了一把。 她转头去看,看到离暮雪站到了她身边。 离暮雪单手提着剑,护着她往前走,跟她说:“没事,我在这里。” 神情冷然,强大又可靠。 小鱼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再没有人出手阻挡她。 她进了屋,离暮雪止步站在了门槛之外。 屋内的金员外几人在这一刻是被定住了的。小鱼从他们身边走过,目光只落在病床之上的精元散尽的濒死的金少爷身上。 她从前,觉得他好像是站在云上的人物,干净又发着光,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模样。可如今再看,她却恍然明白,其实哪有什么不一样的?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不过都是肉-体凡胎罢了,灵魂之外,皆为臭皮囊,又谈什么谁比谁高贵? 她站在床边,垂眸看着大睁着眼睛呼吸只出不进的金少爷。 “你可知道,那天我去了最深的那座山,翻过了两个坡,趟过了三条河,才走到那片野菜长得最好的地吗?我总想,你这般的人物,我合该给你我能有的最好的东西,我想跟你讲一讲我在那里看到了怎样的美景,我想谢谢你成了我的第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 “可最终,我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些……也幸好,我没有告诉你这些。” “我啊,曾经也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的,活下去了才能看得到希望。我总觉得,我的命虽然不值钱,可却也像杂草一样顽强。但其实,一个人的性命是这世上最脆弱的东西不是么?轻易地就能遭到践踏,轻易地就会被人夺去。希望啊,憧憬啊,在临死的时候都是浮云,一点用处都没有。” 说到这里,小鱼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她道,“这些与你说得再多也终究没有意义,你也快死了,等你变成鬼的时候,也许你就懂了吧。” 金少爷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他的呼吸渐弱下去,瞳孔也开始涣散。 “我现在不希望你来陪我了,我要去更干净的地方。爷爷曾经跟我说过,一个人做过的恶都会在灵魂上留有印记,死了会在地狱里受尽刑罚洗去业障,才能再行投胎。希望你在地狱里能认清你的错误,来世当一个好人吧。” 话尽于此,小鱼低下眼帘眨了眨,终是没再多留,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外,离暮雪还在廊下等她。 小鱼走到她面前,跟她扬起了一个微笑,一如露晞花在朝阳下盛开。 “姐姐,我好了,麻烦你送我离开吧。” 天空中乌云聚集起来,雷声隆隆地盘旋,撞出一道又一道紫白的闪电来。 离暮雪回望她。“抱歉,什么都没能帮到你。” 她淡声道,指尖凝出了一点莹润白光。 小鱼摇了摇头,合上眼睛。“我很高兴,在最后可以认识姐姐,让我走得不孤单。” “谢谢你,姐姐。” 离暮雪手腕一转。 下一刻,她并拢二指定在了小鱼的眉心。 纯白的法力注入进去,两人的脚下旋转出现了一个带着莹光的阵盘。光束从阵盘上升起,将小鱼围拢进去。 闪电从空中劈下,被这个超度亡灵的法阵挡在了外头,便没有劈在小鱼身上。 玉云琅哭得不行,抽噎着问身旁的裴子夜:“为什么会有闪电要打小鱼啊?” 裴子夜眉心蹙了一蹙,只望着离暮雪施法送小鱼离开,淡声回答:“这是天道的惩戒。” 无论小鱼是因为受过什么伤害而在人间作乱,她手里终归背上了无辜人的性命。天道无情却又公平,即便没有离暮雪动手送小鱼走,天道也会自行将她消灭。 而他们如今唯一能为小鱼做的,不过就是让她走得不至于太痛苦。 亡灵消散的光芒总是那么温暖又闪耀。 在裴子夜向玉云琅解释之际,小鱼的轮廓已经在阵盘中化为了点点光亮飞向天边。那些晶莹的光芒散在夜幕之下,如同一只只振翅的银色蝴蝶。 她的脸上还有笑容,仿佛在此刻,她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解脱。 如果还有机会有来世的话,真希望自己可以成为一朵露晞花,站在最高的山巅,拼尽全力地挣一个不一样的活法。 最终,光亮闪逝,小鱼的这句心声在离暮雪耳边淡去。 雷声和闪电都消失了,天上浓厚的层云也已散开,将月亮再次露了出来。 离暮雪轻轻眨了下眼,接住了飘落下来的那一片露晞花的花瓣。 希望到时,你可以是最顽强的那一朵。她默念道。 “德祖啊!” 屋内响起金老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靠墙瘫着的管家闻声浑身一震,似是明白过来情况,哭喊着“少爷”连滚带爬跑进了屋里。 院子里再次有了人来人去的动静。 离暮雪收回了手,转身走向等在不远处的玹瑛城几人。 因果循环皆有定数,善恶到头终是得报。 这天道,终究没有亏待每一份善良。 第29章 落霞取玉(十四) 拳头硬了。 回客栈的一路上,离暮雪一行人情绪都很低落。 玉云琅一直在掉眼泪,无声的,哭得眼睛和鼻尖通红,叶重北收到的所有她人赠送的香帕都贡献给他了。 也不知道为何,看一颗豆芽菜似的玉云琅哭成了个泪人,他心中也觉得不太好受。好几次伸手想揉揉他的脑袋安慰一下,又记起他对自己的提防而在中途收了回去,只看着他将他的所有帕子都擤了鼻涕。 月光照得青石板的路在发亮。 离暮雪独自走在最前面,神色很淡。 女鬼小鱼的这段故事是剧情为了逻辑自洽而填补上去的,她全程看下来,不过是为了验证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运行法则。 修真-世界,遵循天道之意运转,所有的一切都在天道的监控掌管之下。剧情要进行,自然也要遵天道的旨意,不能有所悖逆。换言之,天道就是这个世界的基本律法。若说离暮雪穿书之后最大的顾虑是什么,无外乎就是这天道的心思。 都说天道无情且公平,可但凡它只要有心偏了那么一寸,落在身在其中的人身上就是完全不同的际遇。 她确实设想过,如果天道硬要保它原定的气运子,那她就是要与这世界最强大不可控的力量抗衡,她能有几分胜算。但幸好,从小鱼这件事情来看,天道还不至于那么变态,它践行的仍旧是最朴素的真理:因果循环,天理昭彰,善恶有报。哪怕最后它也要让小鱼魂灵消散,可它却也先让她报了仇完成了她的执念。 所以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天道确实如设定中一样公允。其次,天道的这条底线不高,她能发挥的空间就很大。换句话说,只要不违背这一条最低底线,她可以尽她所能地去抢她想要的一切,完全不必要束手束脚。 毕竟天道既然是最低的道德底线,而她又恰好是个道德底线也就那样的人,在这个世界里,可以说是非常合适。 只不过,哪怕从这件事里得到了她期望的结果,哪怕知道这不过是剧情设定的一个无法改变的故事,在亲眼目睹了那样如花的年轻女孩生命被迫凋零,她也终归是满心都不舒服。 这是生而为人的共情本能,是生命的共通,不由理智可控。 一行人沉默地回到客栈。 本想各自休整去歇息了的,结果刚一踏进门,就听到脆灵灵的一声质问从大堂一角传来。 “还知道回来呀,我当你们连夜赶回玹瑛城去了呢!” 离暮雪闻声朝音源望去,眉头一皱。 她心情不妙,方圆三丈之内都能感知到。花迎蕊本在气恼,被她这冷眼一扫,当即心里一个咯噔,也不知道为什么,下半句噎人的话就咽了回去。 咽回去了,她又后知后觉地想:她是谁啊,自己干嘛要怕她啊! 于是被自己不争气的下意识反应给气到了的花迎蕊脸胀得通红,一下将手里的茶杯敲在了桌面上,重重哼了一声,命令道:“倒茶!” 低眉顺眼杵在她旁边等着伺候的店小二闻言忙往她杯中倒了新茶,生怕动作慢了就惹到这位小姑奶奶。 柳依依对自家这被宠坏的表妹简直无奈。她握了握花迎蕊的手背:“小蕊。”并在花迎蕊朝她望过来的时候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这个态度。 花迎蕊气鼓鼓抿唇,这才不响了。 对于这两合欢宗的姑娘为何去而复返并且大晚上了还等在这里,离暮雪没有丝毫兴趣了解。她也不想跟她们有所纠缠,抬步就上楼往房里去。 倒是裴子夜他们进来后看到花迎蕊和柳依依,有些疑惑地交换了一下视线,不知道她们怎么又回来了。 “小蕊?” 在场众人大概也就只有叶重北算得上是为她的去而复返而真心实意表示高兴的了。 “这么晚了,怎么坐在这里?”他问她道。 花迎蕊这一回来,最主要的因素还是叶重北。被他一问,她等了他们几个时辰的委屈就上来了。 “不坐在这里还能坐在哪里啊?又没有房间给我住……”她嘟囔了一句,低着头一下一下揪着腰间的绶带。 她原本以为回来了,跟叶重北冰释前嫌,两人就能按照约定好的那样一起去河边看落霞。结果她和柳依依到了这家客栈,却得知叶重北一行人都出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未知。 修仙之人,所有东西都可藏在随身百宝袋和芥子空间内,包括换洗衣服。所以他们这一去会不会再回就很难预料。花迎蕊一腔热情被兜头泼了凉水,整个情绪就是很颓丧,连柳依依说陪她去看落霞她都提不起兴致。 她也是跟自己怄上了气,之后就一直坐在大堂里等着,抱着一点期待和侥幸,想着他们多半应该会回来的,一等就等到了这个时候。 幸好,他们并不是回玹瑛城去了。在看到离暮雪跨进客栈大门的那一刻,其实花迎蕊心里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嘴硬要面子,不肯表现出来而已。 叶重北都忘记了客栈已经满房这件事。听花迎蕊委委屈屈嘟囔的这一声,他眉心不由皱了下,关心道:“没有找到别的落脚点吗?” 花迎蕊咬着嘴唇抬眼看着他,没搭腔。 反倒是一旁的柳依依脸庞红了,柔声回答说:“我们一直在这里等你们,没有去找别的客栈投宿。” 这话一说,玹瑛城几人的表情都一言难尽。 反正就是……正常人一般干不出这事儿。 好蠢呐。 大概也是从他们眼中领悟到了那层意思,这次连带着花迎蕊也脸通红。柳依依尴尬地低着头,声音更轻了:“没关系的,我和小蕊在这里坐一晚就可以。修仙之人,不需要在意这些的。” 修仙之人,随便找块地儿就能盘腿打坐,灵力运行大小几个周天,精神就能养回来。这种事情他们在灵虚秘境中又不是没干过。只不过如今出了秘境回到人间,再行这套做法就有点不太像样。 于是叶重北当即就否决了:“这怎么能行?你们两个姑娘家的,坐在大堂守上一夜像什么样?” “这样吧,你们今晚就在我房里休息。” 他这话音一落,上楼上了一半的离暮雪和刚一只脚踏上楼梯的玉云琅都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朝他望过来,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禽兽。 叶重北:“……” 大概是被他们俩带的,玹瑛城二三五也有点愣,心想大师兄怎么虎狼之词张口就来? 步燕青讷讷地问:“那师兄……你睡哪儿?” 叶重北这才默默地将下半句话接下去:“……我坐大堂。” 所以你们可以把看禽兽的眼神收回去了吧? “那也不好吧。”步燕青脑筋直,叶重北这一说他就被他带过去了。“既然都是要挤一挤了,要不然师兄你今晚就跟我住一屋吧。”话语中很是慷慨。 只可惜他才刚慷慨完,裴子夜就轻笑了声,斜眼怼他:“二师兄是忘了自己的外号叫‘雷震子’吗?” 步燕青长得硬汉,行为表现也很硬汉。光是睡觉打呼这一点,整个玹瑛城就没人敢住在他卧房的一丈之内。师门人送“雷震子”之称,用以对他的鼾声如雷表示尊敬。 裴子夜这一说,步燕青脸上就露出了两分臊。他尴尬地“啊”了一声,挠着后脑,“那还是算了吧。” “大师兄不嫌弃的话,还是跟我住吧。”裴子夜摇了摇头,温声跟叶重北道。 “可你屋里的床不是小吗?”步燕青说,“两个大男人,没法挤吧。”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步燕青也就把分配房间这件事揽在了自己手上。他分析道:“你那里挤不了,五师弟身上又有伤,也不适合碰撞。那要不然,就只有……” 步燕青的手指头转到了一脸单纯懵逼的豆芽菜身上,憨笑开口:“要不然,师兄跟玉小兄弟挤一挤?” 离暮雪、玉云琅、叶重北:“……” 不是,等一下,谁和谁? 叶重北眼帘一低:“我是无所谓,只怕云琅小兄弟会有所介怀。” 这才多一会儿,称呼就已经从“玉小兄弟”变成“云琅小兄弟”了,进阶不可谓不迅速。不就是用坏了你几块手帕嘛,倒也不必如此。 反应过来的玉云琅当场就捂住了自己的屁股,下意识摇头:“不——” “你住我屋。” 一道淡漠的音从楼梯之上传来。 众人闻言都抬头朝离暮雪望去,看到她神情淡淡地垂着眸,看起来不悦。 她扫着捂着屁股傻乎乎的玉云琅,有些不耐烦地重申了一遍:“你住我屋,上来。” “……” 住谁屋?! 这话的信息量太大,几乎像个惊雷炸在了大堂内,炸得众人都愣了,一时间很难消化。 反正在这一刻,叶重北、裴子夜和洛星渊的脸都黑了。 花迎蕊和柳依依:就……是我理解的那层意思吗?你们玹瑛城的人玩得这么开的吗? 步燕青艰难地调动着他笔笔直的脑神经:“师姐……这,不好吧?”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哪怕这个“孤男”看起来毛都还没长齐,他两根手指一捏就能折了,听起来也非常不妙啊。不可,不可,师姐可不能干这事! 这一晚上心情已经很不妙的离暮雪冷冷瞥他一眼。 有什么不好的?这颗豆芽菜又不喜欢女人。真让他跟叶重北住一起才是完了。 她懒得跟这群人解释,直接上楼推门就进去了,一副容不得商量的态度,徒留给他们一个很适合发散思维的空间。 房门在离暮雪进屋后留了一条缝,没有关严实。玉云琅在余下的这几人晦暗又恐怖的眼神里,仿佛落入了狼群的兔子,恨不得拔腿就跑了。 事实上他也的确当场拔腿了。因为他权衡了一下,竟然发现还是跟他姐姐住一屋危险性更低一点——至少他姐姐可不会摸他屁股! 于是玉云琅扔下了一句“大家晚安”就缩着脖子抱着衣摆冲上了楼,“嘭”一声将房门合严实了,将所有试图窥探的视线都挡在了外面。 没一会儿,也不知道屋里头说了什么,门又开了。他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从隔壁拎上了自己的包袱,趴在扶栏上跟店小二招呼了一声:“麻烦给我送两桶热水呀,我想洗个澡。”然后又歉疚地跟所有人示意了一下,再次走进离暮雪的屋子并关了门。 “……” 玹瑛城一二三五:拳头硬了。 第30章 落霞取玉(十五)完 (入V三合一)裴…… 当所有人对离暮雪的做法都只能想到一个解释时, 就注定这一晚上大家都不得安生。 光是玉云琅洗澡的工夫,店小二就受委托敲门进来好几回,用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水够不够热”、“水有没有冷”、“擦身的帕子要用丝的还是棉的”以及“需不需要搓澡服务”。 玉云琅不傻, 哪怕后知后觉, 他也明白过来了店小二进出是在为了啥。可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只是一颗虚弱的豆芽菜而已,他难道还能对这群可怕的修仙人生气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可再说回来,暮雪姐是他的姐姐呀,他能对他姐姐起什么坏心思呢?哪怕住在同一间房, 那也一定是各管各的互不打扰呀。 唉, 奇奇怪怪的修仙人。 房门再一次被扣响,玉云琅拖着刚泡完澡的软趴趴的步调去开门。 他在热水里泡得久了, 整个人都泛着浅粉, 还在冒热气,软软糯糯的, 包在一层雪白的缎面里衣里,看起来就跟块刚出炉的糕团似的。 叶重北敲门的手还举着,乍一看到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家伙开门露出脑袋,心中不免一悸。更何况对方还打了个哈欠,水漉漉的眼睛稍稍眯起来,眼尾红红的挂着生理性泪水,纯情无辜的样子看起来就很好欺负, 让人心生罪恶的念头。 叶重北当即就觉得心化了。 睡意朦胧的豆芽菜自然不知道叶重北此时内心有多震荡。他揉了揉眼睛, 声音有点哑地问:“有什么事吗?” 玹瑛城二三五从叶重北身后探出头来, 眼神幽幽地朝他望。 玉云琅被这阵仗吓得一激灵,瞌睡就醒了。 嘤。 他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嗫嚅说:“姐姐她不在……” 从他说要洗澡开始,他姐姐就说让他自己守好门, 然后提着碧雪剑就翻窗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被这一打断,叶重北也从方才的失神里回过神来。他收敛了表情,跟玉云琅笑了笑,温声言:“我们知道师姐此刻不在。” 步燕青接话:“我们是来找你的。” 二师兄不说话就已经足够威慑弱不禁风的豆芽菜了,再一板着脸开这口,听在玉云琅耳朵里潜台词不亚于“趁着师姐不在,我们是来杀你的”,吓得他当场就要哭了。 裴狐狸半眯眼笑:“能进去吗?”问是在友好询问,就是看起来并不怎么能商量的样子。 呜,姐姐! 孤苦无依的豆芽菜只好哭唧唧地将恶势力迎进了门。 床上被子已经铺好了,玉云琅的黄槐花似的衣服挂在衣架上。桌上放了两个长颈的小瓶,釉色莹润碧绿,塞着红色绸布,一看就是出自他们玹瑛城老四归不弃之手,并且还是专供师姐离暮雪的那种。 洛星渊抱剑斜靠在门边,玉云琅也不知道他这是不是在警告自己不要试图逃跑的意思,只能半搭屁股挨着凳子随叶重北他们坐了,然后看着裴子夜伸手将一个药瓶取了过去,笑意浅淡地说:“这是四师弟专门配给师姐调理身体的吧?听说每一味药材都是他寻遍了玹瑛城界内所有深山才找到的珍稀品种,世间罕见。” 他眼底闪过了一丝暗光,笑意未逝,又问了句:“是你在服用吗?” “昂……”玉云琅点头,小心翼翼回答:“姐姐说我身体太弱了,要好好调理一下。” “四师弟的灵药,不说普通调理,便是脱胎洗髓也不在话下。”叶重北眼帘低着,指骨捏了一捏,“师姐对云琅小兄弟实在关切。” 他这话一落,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又沉了一分。 玉云琅:战战兢兢。 其实要说离暮雪性格突变之后受打击最大的是谁,那就唯有叶重北了。 他是离啸山的入室弟子,在离啸山坐上掌门之位前两年被养父母送上山。那个时候,步燕青他们都还没有上玹瑛城,偌大的宗门,就只有他跟离暮雪两个小孩,他们是青梅竹马中的青梅竹马。他是亲眼看着离暮雪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玉人长成如今颦笑倾城的明珠美人的,离暮雪也是亲眼看着他从一个黑瘦的农家小子变成如今名声大噪的玹瑛城大弟子的。 他们之间的这份互相爱慕的情谊,师门之中谁人不晓?即便之后陆续来了步燕青和裴子夜他们,也终究抵不过他们最初的这份相知相伴。 连苍月和碧雪都是一对,他跟师姐自是要在一起的。他已经习惯了师姐将所有的温情和柔软都交给他,习惯了师姐的依赖,习惯了她看着自己时眼里满出来的爱意。 所以在今日重逢,他一再地遭到离暮雪的冷待,他心里说不失落是假的。直到此刻看到离暮雪对玉云琅的特殊的优待,对比之下,他的这点失落倏然被放大。 原来师姐不是完全没了感情,她只是唯独不再对他关心在意了而已。 可是,是他做错了什么吗? 叶重北心里落差巨大,裴子夜和洛星渊也不舒服。 步燕青倒是也在生气,只不过他气的点跟他们并不太一样。 他们保护得这么好的师姐,怎么就被这样一个小豆丁似的家伙给拱了呢? 步燕青看着小小一只低眉顺眼的玉云琅,越看他越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甚至觉得自己可能都不需要两个手指,直接拿指头戳一下都能把他戳出个窟窿来。 啊!师姐究竟是看上他什么了呀?看上他弱,看上他小,还是看上他洗个澡就把自己洗成了软趴趴蒸糕? 郁闷,极度郁闷! 于是郁闷之下的二师兄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了桌上,直接把某豆芽菜拍得一个起跳。他恶狠狠盯着惊恐的玉云琅,质问:“你说实话,你给我们师姐下了什么迷魂汤!” 他这话问出了口,玹瑛城剩下三人也都抬眸朝玉云琅望过去,表情讳莫难测。 “我没有!”玉云琅被吓哭了,“我把暮雪姐当亲姐姐,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啊?” “那你说,师姐怎么会叫你留宿在她房里?”步燕青对豆芽菜的话很是不信,“师姐的清誉不可儿戏,你既然把师姐当亲姐,就该知道男女大防应当避嫌!” “我避了啊……”玉云琅十分委屈。他哭着指了指扔在床脚地面上的那床棉被,“所以我才打地铺啊。” 玹瑛城一二三五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就……没注意到。 那这就很尴尬了。 修仙门派虽然规矩严苛注重声誉,但倒也并不死板。都自觉分床睡了,哪怕共处一室也坦荡正直,没什么值得指摘的了。 啊,果然还是他们过于小人之心了。 该死该死。 玉云琅还在抽搭。 他语调非常冤地反问他们:“姐姐那么厉害,我能对她做什么呀?你们要是不信我,你们可以去问姐姐啊。姐姐的话你们总可以相信吧?她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可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嘛?她也是你们的姐姐,难道你们会对她有超出师姐弟的情谊吗?” 叶重北、裴子夜、洛星渊:“……” 嗯这……就很难回答。 “自然不会!”步燕青脑筋很直,闻言就是刚正不阿地拍了下桌,“师姐待我如亲弟,我要是对她起了歹念,那我还能算是个人吗!” “咳——” 叶重北忍不住低咳了一声。 “啊……不过当然了,师兄除外。”步燕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说得太绝对了,又加了一句:“师兄和师姐之间的关系还是不太一样的。但除了师兄,我们其他弟子对师姐只有尊重和爱护,没有其他念想的,是吧,老三老五?” 他义正言辞地询问裴子夜和洛星渊,表情就是一个笃定。 已经不算是个人的裴狐狸和洛冰块:“……”要不然你还是闭嘴吧。 玉云琅闻言抹着眼泪朝裴子夜和洛星渊望望,很快就垂了眼,然后不说话了。 一时间,五人都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叶重北握拳掖了掖鼻子,又咳了一声,这才扯开了这一尴尬的话题,问道:“师姐可说去了何处?” 玉云琅摇头:“姐姐去办事都不知会我的,只说会回来得晚一些。” “既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闹了个大乌龙的玹瑛城四人闻言飞快起身,觉得再待下去他们师门的脸面都要被他们丢尽了。 首席弟子们此刻很是懊丧。 临走了,裴子夜又向玉云琅拱了拱手,温声道:“此事是我等唐突,还望玉小兄弟看在我们是维护师姐心切的份上,勿将此事告知予师姐。” 玉云琅应了:“我知道的,不会跟姐姐说。” “多谢。” 四人这才安下心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叶重北又回头看了玉云琅一眼。 烛光摇曳,坐在桌边抹眼角的人脸上带着红晕,眼里起了涟漪,又乖又温顺的模样。似乎是注意到他在望他,他抬起头来,睫毛扑闪的,澄净的眸底跳跃着暖洋洋的光,漂亮得像是会说话。 叶重北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快了一拍。他张了张口,却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我们就在隔壁,有事可以来找我们。” 玉云琅乖巧点头:“嗯。”目送他们关门离开。 内心却想:找你干嘛?让你再摸老子屁股一次吗?禽兽。 *** 离暮雪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甫一进门,打地铺的某颗豆芽菜就咕噜坐了起来,一点瞌睡都没有地问道:“姐姐,你回来啦?” “嗯。” 离暮雪注意到桌边四张凳子都移开了,像是有人在这里围坐过,便问他:“谁来了?” “叶师兄他们四个。”玉云琅抱着棉被盘着腿,“他们来问姐姐去哪儿了的。” “多管闲事。”离暮雪冷道了声。 她出了趟门,心情好像更加不好了。 玉云琅也不敢惹她,只又往后挪了挪,看着她坐在桌边饮茶,小声问说:“姐姐,我们明日就启程回玹瑛城吗?” 离暮雪垂眸扫一眼过去:“怎么?” “我就是忽然觉得,我要是也能修炼的话就好了。” 离暮雪眉头一动。 玉云琅没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只低着头,将视线放在棉被上的那团花样,轻声说:“我想,如果我也能跟姐姐一样厉害,那下次再碰到小鱼这样冤死的可怜人的话,我是不是也可以让他们不受痛苦地离开?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也许那样,这世上就会少一份委屈,就会少一份伤害?” 今日目睹了小鱼的凄惨过去,他的心里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他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修仙原来并不是一件耀武扬威的事情,更多的,其实是责任。它让人在面对不公和不平的时候,不至于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它让人可以有能力去改变,至少可以让结局比原来的多一点美好。 所以他才一直等着离暮雪回来,他只想让她知道,他开始对他的未来有所期待了。 “姐姐。”他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离暮雪,“我根骨上的损伤,真的可以修复吗?” 离暮雪也打量着玉云琅说这些话时的表情。 她是知道他的本性的,但一起经历过事之后再来直面他不加掩饰的这份善良,她还是觉得有些超出预期。 虽然很菜,但还有得救。她心笑道。 “可以。”离暮雪肯定地说,“有归不弃在,没有什么是治不好的。” 原著中,玉云琅虽然最终没有跟叶重北回到玹瑛城,但他们甜甜蜜蜜谈恋爱的一路上捡了不少机缘,得到了贵人相助,加上中途玉云琅误食了一种果子,鬼门关上绕了一圈反倒误打误撞将根骨重塑了一遍,把陈年旧伤修好了。 只不过这个“误打误撞”的过程很痛苦就是了,光看描述都觉得疼,离暮雪很难想象眼前这颗虚弱到一戳就倒的豆芽菜是怎么挺过去的。 归不弃连淬炼升级根骨的赤云丹都知道,区区一个根骨损伤,定然是有办法能解决的。医病这回事,能用正经办法还是尽量用正经办法来得好,旁门左道的偏方总归是可信度低,拿命豪赌,不合算。 玉云琅闻言心定了不少。不过他又问:“归不弃是谁啊?” “我四师弟。” “我在话本里没有听说过他呢。”玉云琅回忆了一下,“他也是跟姐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吗?” 离暮雪点头。 “对了姐姐,我告诉你一件事。”说到这里,玉云琅坐直了一些,神情透着浓浓的八卦味。“我发现啊,裴师兄和洛师兄好像都喜欢姐姐你呢!” 他不是个傻蛋,反而在某些地方很有些聪明劲。这也是他这么多年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攒起来的自保手段,他对他人的情绪感知分外敏锐。只不过许多时候面对危险,他会选择装傻装不知,只有在面对真正信任的人时,他才会把这点聪明劲表现出来。 刚才叶重北他们四人来质问他时,最后那几句话他是故意说的,丁师傅教过他这叫“反将一军”。只不过他当时没想到,除了话本里就说明白了的对离暮雪有非分之想的叶重北,裴子夜和洛星渊竟然也对她有那层不可言说的心思。 他不无感慨地想:几个一起长大的师兄弟连喜欢的女孩子都是同一个,真是不走寻常路的修仙人啊。 离暮雪闻言一脸莫名其妙。 她狐疑地看着为自己的发现而感到兴奋的豆芽菜:“你在说什么梦话?” 玉云琅表示他说的是真的。 “姐姐,你要相信我这双敏锐的眼睛!” 离暮雪:嗤。 开什么玩笑,原著中都没这种情节,更何况现在?他们图她什么?一言不合就动手揍人?简直了。 果然菜鸡就是菜鸡,脑补都不知道要切合实际。 离暮雪压根不想搭理他这毫无事实根据的猜测,这让玉云琅很是挫败。 他抱着被子嘟嘟囔囔:“就是真的。”等到之后跟他们一起回玹瑛城,他一定要证明给他姐姐看哼! 看着豆芽菜萎靡不振的样子,离暮雪觉得还挺有意思。 她又倒了杯茶,问他:“就要离开落霞镇,你可有何处想再去逛逛的?” 玉云琅的思维还停留在玹瑛城弟子错综复杂的感情关系上,一下没跟上离暮雪的节奏:“啊?” 离暮雪不急不缓地喝着茶,“若是有何处想去,但说无妨,我们可在此多留几日。” 他姐姐突然这么善解人意,玉云琅瞬间有点感动。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其实也没有。毕竟从小就生长在这里,每一个地方都很熟悉了,没有特别想再去的地方。” 离暮雪闻言漠然地看着他,摆明了对他的回答不满意。 玉云琅默默回望。 好一会儿,离暮雪又重申:“你仔细想想。” 落霞镇不仅是玉云琅和叶重北相遇的地方,它同时还是渡劫的麒麟第一次现身之地。 原著中的这个时候,玉云琅的身份仍旧还是迎风楼小帮厨。他要去山上摘一种用来提味的果子,叶重北跟他一起去了。省略中间一系列互动,他们恰巧就遇上了刚跟蛟大战过一场受了伤的麒麟。 玉云琅体内的魅骨对兽类有很强的吸引力,麒麟也不例外。原著中写到,大概是因为受了伤,威严的神兽麒麟在面对玉云琅时显得很温顺。玉云琅和叶重北去采了一些草药给麒麟治伤,麒麟为了感激,送了他们二人一滴血作为纪念。 总之先不管这段剧情符不符合逻辑和常理,重要的是在这里会出现原著中的最终神器“麒麟宝血”。 这样的大机缘自然是要把握住了。所以离暮雪刚刚才去附近的山上踩了个点,并且让玉云琅定一个去处。 说句没人性的话,在寻找麒麟这件事情上,身带魅骨的玉云琅就是个人形罗盘,指哪儿就是哪儿。 并不知道在该剧情下自己已经成了他姐姐的定位罗盘的玉云琅正在努力地想自己要去哪里。 他不开口,离暮雪也就安静地等着,并不催促。 许久,玉云琅道:“那要不,我去我爹娘的坟上上柱香吧。”他看着离暮雪,“跟姐姐一行去了玹瑛城,短时间内想必不会回来了,我也该去告诉他们一声的。” 离暮雪伸手去拿茶壶的手顿了一下。 玉云琅的语气平平静静的,见离暮雪朝他看,他还疑惑了一声:“怎么了姐姐?” “没事。”离暮雪收回视线。 她倒是忘了,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存在于描述与想象中的虚拟人物,他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有着完整的人生,也实实在在地感受过失去亲人的滋味。于她而言只是故事的那些曾经,却是他真实经历了的过去。 半晌,离暮雪拎过茶壶将杯中蓄满了,低敛着眼睫应了一声:“好,明日我与你同去。” 玉云琅闻言笑了:“好呀。那我先睡啦,姐姐晚安。” 他说完后就整理了一下被子,然后躺回被窝里合上了眼睛。 离暮雪望了他一会儿,才用掌风灭了灯,搁下茶杯朝床边走去。 *** 次日一早,听离暮雪说要陪玉云琅去山上上坟,玹瑛城四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古怪。 毕竟共处一室一整夜后起来就要去祭奠亡夫亡母,怎么想都有点不可言说的那意思——虽然他们个人还是倾向于相信师姐跟这颗豆芽菜之间是清清白白的。 不过内心怎么想的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既然师姐开了口,他们自然是没有不依的。于是最终他们还是一群人一起去了,还带上了叶重北的两条跟屁虫花迎蕊和柳依依,声势浩大的仿佛不是去上坟,而是去踏青。 玉云琅的父母下葬的地方风水挺好的,地势高,依山傍水,视野开阔,周围开满了野花。 他这次上山是来辞行的,所以小篮子里酒水果盘以及香烛纸钱带得很齐,抹开了坟前的枯草和落叶后一样一样拿出来搁好了。 这些事情离暮雪没有经验,所以只远远地站开了,反倒是叶重北帮着玉云琅点上了蜡烛和佛香,然后站在一旁看着他祭拜烧纸钱。 等着玉云琅对着他父母的坟头说话的时候,花迎蕊和柳依依跑去河边洗脚了,步燕青跟洛星渊站在树下,也不知步燕青说了些什么,惹得冷脸的洛星渊破晓剑出鞘,差点就是一场同门相残。 裴子夜正往离暮雪这边走,见步燕青在闹洛星渊,无奈地叮嘱了一句:“二师兄,你别忘了五师弟身上还有伤。” 步燕青已经退得离洛星渊好几步远了,闻言回:“我没招他啊,是他藏了姑娘家送的东西。” 洛星渊被他这话一说,脸上一瞬间闪过了一丝异样。他冷冷瞪他:“胡扯。” 步燕青抱起手臂,挑眉:“诶?那你有本事把怀里那东西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啊。” “师姐!”他几步跑到离暮雪身边,叉着腰,“师姐你评评理,咱们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他有什么秘密不能让我们知道的?” 听了这话,裴子夜眼中的笑意也加深了。他把玩着手中折扇,低低“哦?”了一声:“五师弟是何时收了哪位姑娘的信物,师兄们竟是不知?” 步燕青把手臂搁在裴子夜肩头,“嘿嘿”地笑。 离暮雪看着洛星渊在裴子夜问话后,冷酷的脸上渐渐显露出一丝难堪。 其实这种事情小时候就时有发生,但整人的是裴子夜,吃亏的多是步燕青。因为他脑筋直,他们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尤其是涉及离暮雪的事情,他马不停蹄地就会去办,非常好骗。 有时候,裴子夜自己想吃什么了又懒得跑下山去买,他就感慨着念叨一句“方才听师姐说,‘天气这么好,理应吃块桂花糕’才对”,然后听到了这句念叨的步燕青就会义不容辞地起身,说:“我去买!” 而等到买来了,裴小狐狸就从步燕青手里把东西接过去,又叹气说:“师姐又说了,她这几天辟谷,不能进食,让我们自己把糕点分了就行。” 步燕青憨,同样的方法要用上好几回他才会察觉出不对劲,但那个时候裴小狐狸早已经换了一套骗术来套路他了。 有的时候裴子夜也会把主意打到归不弃和洛星渊身上。 但归不弃孤僻,被调侃了几回干脆就闷在丹房里不出现了,还得他们上门赔礼道歉再把他从屋子里挖出来才行。洛星渊倒是比归不弃好逗一些,看起来冷冰冰的生人勿进,脸皮子却薄。他被闹得面上挂不住,话不多说直接就选择动手。然后大师兄叶重北就会无奈地劝架,而步燕青则在旁边呵呵傻乐看笑话。 如今这么大了,叶重北还是最成熟稳重的那个,步燕青依然又直又憨,归不弃孤僻成了玹瑛城的十大恐怖故事主角之一,洛星渊越加冷酷惜字如金。倒是裴子夜表面上看起来温良如玉,整日语笑晏晏,但其实他们都知道他只是把他黑的那一面藏得更深了罢了。 所以此刻被裴子夜这么一问,又是当着离暮雪的面,洛星渊虽然绷着脸,但耳朵尖却已经红了。 憋了好半晌,他才道了句:“不是信物。” “既不是信物,那是何物?” 洛星渊闻言抬了抬眸,目光从裴子夜的笑脸上一过,落在了离暮雪身上。 他顿了顿,随即才伸手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向离暮雪递过去:“师姐,给。” 离暮雪眉心一动,感到有些意外。 “啊,原来是给师姐的啊。”步燕青解了惑,转而又说:“那我刚刚要看,你藏什么啊?” 裴子夜看着洛星渊的表情,眼睛微微眯了下。他温声笑言:“想来这便是从灵虚秘境中带给师姐的礼物吧?” 洛星渊低应了一声。 离暮雪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在原主的记忆中是有这么回事来着。 只因为原主下山少,所以以往他们每次出去历练,回来都有小玩意儿送给她。到现在她玹瑛城的屋子里还放了一个小箱,全都是这些年他们送给她的东西,想来她也是宝贝得紧。 洛星渊这次给她的是一块水滴形的类似琥珀的玉石,淡金色的,已经束上了挂绳和流苏。大概是石化的过程中融入了杂质,它中间形成了纵横的细小纹路,乍一看,宛若定格了一片雪花。 倒是跟她的名字相称。离暮雪心道。 看着躺在洛星渊手心里的这块透明石头,步燕青好一会儿才“啊”了一声,了然道:“这不就是之前我们斩杀的那条石蟒的眼珠子吗!” 离暮雪正要伸过去接的手指尖一抽:“……” 这是什么东西?! “我还在想呢,明明最后它都要逃了,你为什么拼着受伤也要追过去,还把它的眼给挖了,敢情是为了取来送给师姐的啊。” 步燕青感叹着,心想:不愧是魍魉谷少谷主,送个礼物都要用这种阴间手段。 裴子夜半敛着目看不见情绪,只轻笑了笑,随后跟离暮雪说:“师姐不知,五师弟为了取这玉石肩上受了那石蟒一击,右臂差点废了,养到现在都还没好全。” 洛星渊视线一错,淡声回:“快好了。” 离暮雪这才将东西收了,道了声:“多谢。” “跟五师弟一比,我的倒是有些拿不出手了。” 既然洛星渊已经将礼物送出去了,裴子夜便也从百宝袋中将一副轻薄软皮面具取出来,哪怕叠了好几层都还能隐隐透出裴子夜手上纹路。“这东西名曰‘鲵面’,戴上后能随意变化容貌形态,且没有时效限制。师姐拿着,就当玩个新鲜吧。” 正经来讲,洛星渊的这块玉石象征意义更强些,但裴子夜送的“鲵面”却实用性高,离暮雪还是很高兴收到这种礼物的。于是她大方地接受了,也跟裴小狐狸道了声谢。 眼看着二位师弟都将约定好的礼物送出去了,步燕青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师姐,我这次忘记了……下次!下次我一定双倍补上!” “不打紧。”离暮雪不甚在意道。她本也不在乎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裴子夜斜了步燕青一眼,笑言:“二师兄若是心中过意不去,日后多听师姐的话便成。” “那是自然!”步燕青拍着胸口保证,“我向来是唯师姐之命是从的!” 惹得离暮雪看着他的正义凛然的表情失笑出声。 几人在这里说话之际,那厢玉云琅已经收拾了酒杯和盘子站起来了。花迎蕊和柳依依见状从河边跑来:“是要回去了吗?” 叶重北被花迎蕊拉着袖子,无奈地低笑:“若无事,自然是回去了。” “既然这样,那我们去那里看看吧!”花迎蕊闻言往河的上游指了指,“我们刚刚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河的上游是条瀑布,但因为离得远,河道弯曲,它被挡在一片莽莽榛榛的树林后面,只能看到一个顶,看不完整全貌。 此时还没至中午,加上昨天答应花迎蕊的看落霞之约也没去成,叶重北有心应承下来的。 但再一看,身后还有好些人一起,他也不好一个人拿了主意,便询问离暮雪:“师姐以为如何?” 离暮雪来这山里本也是为了寻找机缘,自是能不回就不回。 她都想开口了,余光扫见玉云琅还不声不响地立在一旁,亭亭玉立一颗豆芽菜,转口问了他:“你觉得呢?” 玉云琅大概怎么都没想到最后的决策权竟然会落到自己手里,愣了一下忙诚惶诚恐表示:“我没关系,我都可以!” 离暮雪:“……” “罢了。”她默叹了一声,“去吧。” 师姐令下了,玹瑛城二三五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声势浩大来上坟的一群人又声势浩大地去正经踏青了。 只不过这次,花迎蕊有心在“长得好看的草包”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实力,抬着下巴将离暮雪一瞥,落下一句“那我先走啦”就在草叶子上踏了一步先行往上游飞掠而去,颇有点挑衅那意思。 柳依依一惊,忙道:“小蕊,你慢点!”然后也追了上去。 留下玹瑛城几人在后面:“……” 总归这小姑娘是自己带来的,当着离暮雪的面,叶重北觉得有点过意不去。“瀑布离得不近,徒步怕是要些时间。我看不如我们也御剑过去吧?” 裴子夜“唰”地展开了折扇,掩着嘴往离暮雪耳边凑了凑,笑道:“看迎蕊姑娘的意思,像是要跟师姐较量一番啊。” 离暮雪漠然地瞥他:你又知道了? 裴子夜依然含笑看着离暮雪:“师姐不追吗?” 离暮雪朝玉云琅一乜。 “姐姐你尽管追上去,不用管我!” 玉云琅在这种时候非常有身为自己人的觉悟,已经先替离暮雪气上了。他咬牙拧着眉:“不就是会飞吗,有什么了不起。” “晕不晕?” “不晕!” “那就好。” “诶?” 玉云琅还没反应过来离暮雪话中是什么意思,肩膀上就被她一拎,一下往前扔了出去。 “啊啊啊啊啊——” 眼看着已经离地几丈,而自己身边又没有任何倚靠,玉云琅直当自己肯定是要摔死了。 他哭着喊起来:“姐姐!” 离暮雪听到了他悬在半空中的那声带着哭腔的惊叫。 她右手拇指关节一动,碧雪剑在这一刻瞬间出鞘。冷白的剑刃在众人眼前反射出了炫目的金芒,刺得他们忍不住眼睛一眯,急速向空中的玉云琅掠了过去。 半途中,剑身散出一波剑气,形成了巨大的剑影,稳稳地托住了刚要往下坠落的玉云琅并往前飞去。 而离暮雪本人这才施施然动身,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后头。 玹瑛城四人都看愣了。 步燕青指着离暮雪和驮着玉云琅而去的碧雪剑:“这都行?” 洛星渊低敛着目,几不可见地提了下嘴角。 裴子夜弯眼笑起来,挑眉言:“师姐做的,怎么不行?” 一般的御剑飞行,都需要剑的主人也站在剑上控制,否则灵识稍有不稳,就很容易造成剑身摇晃无法维持它堪以载人的大小。所以像他们这样的剑宗弟子,基本没有人会跟离暮雪一样人剑分离来御剑,一来怕飞行速度跟不上,二来也是怕实力不够强行操作失败,徒落人笑柄。 但是他们师姐素来矜重,从不打没准备的仗。既然选择这样做了,自然是确保了有能力做到的。 步燕青闻言不由觉得惭愧:“看来在这一年里,师姐的进益非常人能比。亏我还在为自己在秘境中有所提升而沾沾自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裴子夜稍稍收敛了一下眼中的不正经,缓缓道:“如今的师姐,恐怕已经是我等望尘莫及。” 叶重北也看着离暮雪远去的方向握住了拳。半晌,他提点了句:“师姐如今是天级根骨,我们也是。虽然合该为师姐的进益而高兴,却也不必妄自菲薄。若是在意,便该更加努力地修习才是。” 他鼓励地跟他们笑笑:“走吧,师姐他们已经走远了。” 裴子夜合拢了折扇,眉梢轻扬:“大师兄说的不错。师姐厉害,我们努力追上去就是。” “走吧。” 一行四人先后飞身跟了过去。 第31章 矛盾 师姐这是……吃醋了吗? 隔着树林, 瀑布看起来不大,等离得近了才发现它十分蔚然壮观,堪称银河落九天。水幕从峭壁上倾泻而下, 像浓白的幕布铺在眼前, 卷起隆隆的巨响。 花迎蕊本就占了动身的先机,又见身后迟迟没有人跟上来,还好生得意了一下。结果还没下落到地面,就听见身后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惊慌的尖叫, 正待回头去看, 便见一道亮白的剑影擦着她身侧飞过,一个槐黄的人被带着甩在了她身前。 眼见他这一摔得摔个狗滚泥, 又一雪白身影一晃而过, 伸手捞住了对方的后领阻止了他往下扑的趋势。剑影在空中虚晃一圈,恢复成正常大小归入来人手中剑鞘。 正是离暮雪和玉云琅。 看着这一白一黄的两人轻松站在眼前, 花迎蕊整个人都是震惊的:不可能,这没道理! 她怎么都没想到离暮雪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追上她,甚至还先她一步落地到达。 要知道这段距离虽然不算长,但她也是运起了十成的法力,万不该会在先动身的情况下还被一个草包给赶超,而对方甚至还人剑分离,剑上驮着第二个人! 好歹也在灵虚秘境中跟各大剑宗的首席弟子相处了一年, 她知道人剑分离式的御剑对灵力要求有多高。所以她在看到离暮雪这么轻易地赶超了她, 她在震惊过后的的第一反应是:她定然是用了法器助力! 于是自认为想通了这一点的花迎蕊又恢复了冷静, 轻蔑地扫视离暮雪,冷嘲道:“离师姐的脚力可还真是弱,这么点路程都要借住法器才能抵达。”她又扫了眼刚缓过神来的玉豆芽菜,嗤道:“某些人自己没本事, 拖累别人倒是挺厉害。” “小蕊……”柳依依一到就听见花迎蕊又在针对离暮雪,很有些后怕地将她往后拉了拉,“你少说两句。” 玹瑛城和合欢宗素来交好,若是因她们的关系导致两派间产生了龃龉,那是得不偿失。 只不过柳依依本以为离暮雪会翻脸,结果离暮雪却只是在花迎蕊话音落后冷漠地将她们一乜,半点都懒得开口搭理。 倒是玉云琅抬眸瞥瞥她们,有些不服气但又惧于花迎蕊淫-威,便只小声嘟囔着了一句:“说那么多,但还是我们先到的……” “你说什么你!” 若说对于离暮雪,花迎蕊还看在玹瑛城的面子上不敢太过放肆,但无根无基的玉云琅显然就没这么好运了。他这话一嘟囔完,花迎蕊就怒瞪了眼斥了他一声,跟要咬人似的,吓得玉云琅当即往后一缩。 豆芽菜:怂归怂了,但认输是不能够的! 就很有立场。 离暮雪冷眼看着这一出,皱眉将玉云琅往身后拦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即将告罄。 偏这合欢宗大小姐没有察觉到她眼中的不耐烦,见着玉云琅躲在了离暮雪身后,还往前迈近了一步讥讽他道:“你也就嘴皮子利索,真遇到了事,还不是只会躲在别人身后当缩头乌龟,没骨气。” 她叉着腰:“离师姐可要考虑清楚了,这种人带去玹瑛城,可是会丢玹瑛城全派上下的脸呢。” 离暮雪闻言拇指关节一动。 下一刻,碧雪剑出鞘,一剑柄击在了颐指气使的花迎蕊肩上。 “啊——” 花迎蕊没防备,骤然挨了这一下,整个人往后退了三步,只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麻痹了下来。 “小蕊!” “小蕊!”刚到就见着离暮雪对花迎蕊出手的叶重北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花迎蕊。 花迎蕊的整条手臂都因这一击而在止不住地发抖,看起来没有外伤,想来是被震到了经脉。 大概是因为叶重北到了,觉得有了靠山,花迎蕊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半是气的半是痛的。 “你!”她捂着被击中的肩膀,含恨咬牙看着离暮雪,“你敢打我?” 叶重北闻言皱了眉,脱口便问:“师姐因何要伤小蕊?” 柳依依在看到花迎蕊被碧雪剑打中的时候就担心哭了。她揽着花迎蕊,嘴唇颤抖着,眼泪簌簌直掉:“小蕊……痛不痛?很严重吗?” 裴子夜三人也没料到他们只不过是晚到了片刻,离暮雪和花迎蕊就又杠上了。但他们历来的原则就是“师姐就是一切的原则”,所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站在师姐这边再说。 身高不够的玉云琅看着挡住了自己视线的三堵墙:感人的师姐弟情! 其实在对花迎蕊动手的时候,离暮雪只是看她烦。但此时被叶重北前因不问的这一问责,她却倏然被点了火气。 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里质问她? 于是只见离暮雪骤然冷笑了一声,匪夷所思地抬眼扫向叶重北,开口一句:“打就打了,与你有关么?” “我——” 叶重北被她的话堵得脸色一僵,正想辩驳,离暮雪却根本没听他解释的意思,已经先一步收回了视线。 她又看向因这一击脸色有些白的花迎蕊,眼中覆着冰霜,寒声警告:“嘴里再有不干不净的,下次用的就不是剑柄了。” “怎么,你还想杀我?”花迎蕊恶狠狠地一甩袖,“我看你敢!你当这是你们玹瑛城的地盘呢,能由得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将离暮雪上下扫了一遍,眼里的蔑视再藏不住。“再说了,你不知道大家都是怎么称呼你的吗?凭你也想杀我,真是笑死人了。” 裴子夜三人的眼神倏然一凛。 步燕青前跨了一步,右手已经往后握住了山河剑剑柄:“花迎蕊,我等一再让步,你可别太过分!” “我——!” “小蕊!”柳依依慌忙拉住了花迎蕊,生怕她再惹事。 花迎蕊是不怕离暮雪,但对一同参加了灵虚秘境历练的步燕青他们却还是有些怵的,毕竟真要动起手来,她也讨不着好——更何况她此刻还被离暮雪偷袭,右手完全使不上劲。 于是他在步燕青脸色铁青的警告中咬了咬嘴唇,撇开头不言了。 离暮雪却忽的笑了一声。 低低的,眼睛眯起来,让人拿捏不住她的情绪。 “大家是怎么称呼我的?”她问道,气定神闲地挑着眉,“你不妨说来听听。” “师姐……” 外界对离暮雪的形容如何,玹瑛城四人都是听到过的只言片语的。即便他们每听到一次都揍人一次,但也挡不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不希望这些话传进离暮雪耳里,不希望她因此受伤,所以很多时候他们宁可自己下山多跑几次腿,也要让离暮雪远离这些消极的评价。 可他们显然也不曾料到,今日却会在这情形下让她知道了这些。 “师姐。”到底有着多年的感情,叶重北还是在乎离暮雪的心情的。他上前了一步,伸手想去揽离暮雪的肩,“不要在意这些,此事不如就——” 离暮雪嫌恶地蹙了下眉。 碧雪剑在手中一翻,鞘尖抵住叶重北内腕。 她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支甩了开去,冷冷吐出一个字:“滚。”半分不想他触碰自己。 叶重北从未想过会被离暮雪拒绝地这么干脆。 他被这大力一甩,腕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如同被生生割断了经脉。他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离暮雪,讷讷道:“师姐……” 离暮雪的眼里冰冻三尺,没有一丝感情。她的唇抿出凉薄的一道痕,眼帘半掀地斜睨过来,带着说不出的孤高冷傲。 在这一刻,叶重北觉得自己仿佛从未认识过她一般。 这下不仅叶重北愣了,所有人都在看到离暮雪的态度时,好半天说不上话来。甚至花迎蕊都被这一出镇住了,将满肚子的火气暂时搁在了一旁。 连人间的话本里都有讲述叶重北和离暮雪之间的爱情故事的,与玹瑛城时常走动的各大修仙门派弟子自是了解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玹瑛城掌门离啸山半只脚踏进了仙界,依照玹瑛城历代相传的规矩,这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人的位置也是时候更替了。而这下一任掌门的候选,多半将从几大首席弟子中产生。 除去四弟子归不弃较为神秘,其他四大弟子都是所有人眼熟的。 其中,大弟子叶重北沉稳,二弟子步燕青刚直,三弟子裴子夜机敏,五弟子洛星渊孤勇。然而步燕青的父亲是朝中大将军,他以后多半是需要回去为国效力的,无法同时肩负偌大一个玹瑛城的责任;而归不弃不喜在人前露脸,也与掌门人的要求不相符合。故而真正有可能当上掌门的,也就是叶重北、裴子夜或洛星渊。 三人中,叶重北天资最高,声名最响亮,本该最能担得上“掌门”二字。但裴子夜总给人一种城府极深之感,似乎还未展现过真正的实力,大家猜测他很有可能跟叶重北不相上下。洛星渊身后是魍魉谷,整个修真界都要畏惧三分,若以魍魉谷少谷主的身份登上掌门之位,便可让这修真界第一大派的地位更加牢固。 单从这些因素看,三人中谁能最终上位还不好说。可是除了这些之外,却还有一个影响结局的最关键的人物,那就是离掌门的女儿,离暮雪。 众所周知,离暮雪和叶重北之间的感情早已超出了一般的师姐弟情谊,他们相知相伴数年,不出意外是会结成连理的。功成名就,娇妻在侧,历来是合在一起发生的佳话。便是连玹瑛城众弟子,心里其实也都清楚,下一任掌门多半就是大师兄叶重北。 而他们的师姐离暮雪,则会是他的妻。 他们都当离叶二人感情深厚,从过去发生的种种来看,也确实就是如此。可他们万没想到,离暮雪会有一天用这样的态度来面对叶重北。就好像,他是一个令她反感到了骨子里的毫无关系的人。 “师姐……” 看着此刻的离暮雪,步燕青向裴子夜望望,很明显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其实,裴子夜心里的意外又怎会比他少? 当然了,几人中最受打击的人到底还是叶重北。 他怔愣地盯着离暮雪看了半晌,随后才又拧了下眉,问说:“师姐,你怎么了?” 以前哪怕离暮雪跟他再闹别扭,也都只是敛着表情不搭理他就罢。要等他先服了软说了好话,她才会被他逗得绷不住笑出声,责怪地睨他一眼,娇斥他一句“没正形”,然后就由得他拉了她的手,将她揽进怀里。 叶重北一向来把这当情-趣,不认为他们是在正儿八经地吵架。他还是第一次被离暮雪这样当众下脸,让他很有些受不了。 花迎蕊喜欢叶重北,这是长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的事情。眼看自己喜欢的人被别人这么恶劣地对待,花迎蕊再忍不住愤怒地骂道:“你有病啊?叶师兄招你惹你了,你就对他动手?” 离暮雪好笑地看着她跳出来护爱的模样,勾了下嘴角:“我玹瑛城内部的矛盾,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合欢宗人来指手画脚?” 花迎蕊一噎:“你!” “小蕊……”叶重北按住了花迎蕊的肩膀,跟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管。 他似乎明白离暮雪这样反常是因为什么了,也在同时懊丧自己竟然会在被离暮雪的话提醒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在生什么气。 玹瑛城内部的矛盾……呵,是啊,他合该跟师姐是一体的才是,怎能当着师姐的面去维护别的姑娘呢? 叶重北朝离暮雪看去,眼底露出了两分了然和无奈: 师姐这是……吃醋了吗? 第32章 麒麟 伸手探向了离得最近的那滴麒麟血…… 离暮雪眼看着叶重北按住了花迎蕊后, 再朝她望过来时的眼神忽然就柔和了下来。温情脉脉的,直看得她有点毛骨悚然。 他走到她面前,垂眸看着她, 叹声低道了一句:“此事是我不对, 师姐别生气了,可好?” 离暮雪:“……” 这人怕不是脑子有问题? 虽然在场之人没有一个知道叶重北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但看到他以这般温柔的姿态向离暮雪认错,花迎蕊还是控制不住地酸了。 “叶师兄——” 她想让叶重北不要这么低声下气的去讨好离暮雪, 然而她刚开口, 惊天的一阵巨响忽然砸在了他们头顶之上。脚下的地面在这阵巨响中震颤了两下,所有人都随之摇晃, 险些站立不稳。 “姐姐!” 胆子最小的玉云琅一下拉住了离暮雪的胳膊, 于是同一时间想要去揽离暮雪的叶重北伸手就捞了个空。 叶重北:…… “怎么回事?” 步燕青凝眉问道,握住山河剑剑柄就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地面的震颤已经停止, 但瀑布之上却传来了猛兽相搏的声音。垂挂的水幕置中分成了两半,像是被什么大型的物件在上面挡住了流势。直到一声威严的兽吼响起,伴随着另外一种如同龙吟的鸣啸,巨大的洪流倏然被释放,轰的从上方奔涌冲了下来,两头巨兽缠斗着窜至了空中。 两只巨兽嘶吼着搏斗,带起了摧枯拉朽的罡风。风刃劈下, 岩石俱裂, 林中树木的顶冠都被直接削去。乱石夹杂在瀑布中滚落下来, 直冲底下的这几人而去。在自然的力量之下,他们几人小得仿佛蝼蚁。 “大家小心!” 叶重北高喝了一声,率先拔出苍月剑挡在了众人之前,一剑劈开了冲向他们的那块巨大的岩石, 并护着身后的人往后撤退。 “姐……姐姐……” 玉云琅颤抖着声音抓住了离暮雪的手。 离暮雪闻声回头,看到他脸色煞白地捂着胸口,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像是在极力忍受莫大的痛苦。 离暮雪不由神色一凛。 “怎么了?” “难受……”玉云琅用力地抓着离暮雪的手,指尖冰冷发颤,“好难受……” “姐姐……”他抬起眼睫看着离暮雪,呜咽着说,“姐姐,我好难受……” 然而离暮雪却在对上他的视线之后,神情倏然一怔。 因为在这一刻,玉云琅的眼底幽幽浮现出了一缕紫色的光。 这是……魅骨? “他怎么了?” 叶重北他们四人在前头抵挡纷纷掉落下来的大石和断木,暂时没有注意到后面发生的情况。但花迎蕊就在玉云琅的身边,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虽然她看不惯他身为男人还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儿,但见他似乎很痛苦,便也没忍住皱着眉问了一声。 离暮雪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只是在一瞬间敛下了表情,翻手一掌打在了玉云琅的额心。 温热的灵力自掌心汇入玉云琅体内,逐渐游走于四肢百骸。玉云琅浑身一震,只感觉在离暮雪的灵力流入之后,胸口郁结的那股滞气忽然被温柔地包裹住了,被牵引着化开,然后慢慢消隐下去。 玉云琅往后跌了一步,被离暮雪握住手臂扶住了。 “扶好他。” 看到刚缓过气来的人被离暮雪一把推过来,花迎蕊下意识地就伸手将玉云琅扶住了。然后她就看着离暮雪往前踏了一步,提剑飞身往激战的那两只巨兽冲了过去。 “喂你疯啦!” 被动挂了一个拖油瓶在身上,花迎蕊气得跳脚,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离暮雪在半空中抽出了碧雪剑,眨眼之间就到了距离那两只巨兽很近的地方。 方才在瀑布下面,距离远,再加上两只巨兽在空中穿梭的速度快,隔着云和闪电,并看不真切它们的模样。但此刻,离暮雪却已经看清它们是什么了。 其中一只巨兽蛇身长尾,遍布玄青硬鳞,四足,两侧鳍肢如同透明锦缎,张开如翼,带起水雾的同时泛着莹莹蓝光。额顶凸起两个交叉的鼓包,铜铃一般的眼睛正在鼓包之下。长而锋利的两根毒牙在阳光下带着森然的寒光。 另一只兽身上裹挟着雷电,身形如麋鹿,狮首一般的头上遍布鬃毛。四足踏过,虚空中就生起炽烈的火焰。它浑身的鳞甲是赭色的,火光一照,映出烈烈金芒。 正是原著中经历过激战的麒麟和蛟! 果然,玉云琅体内的魅骨就是找到麒麟的关键灵器,简直算是他的外挂。只是离暮雪本以为会和原著中一样,找到的是已经战斗结束受了伤的麒麟,却没想到这次他们一起上山,遇到的竟是麒麟和蛟正在大战的这一时刻! 她不免握紧了手中的碧雪剑,神情警惕起来。 麒麟是神兽,蛟可化龙,也可以算是半只神兽。以人力战神力,差距太过悬殊,基本就是要被碾压的,离暮雪自然知道没必要前去送死。 幸好在大战之后,无论胜负几何,麒麟都会受到重创,所以她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去取她需要的东西便罢。 在这一剧情下,最大的机缘不过就是一滴麒麟血。而又有哪个时刻,会比战斗受伤的那个瞬间流出的血更多了呢? 与其在之后再去磨磨唧唧讨好一只一脚踏下来就能取他们命的神兽,抓住它现在正跟蛟鏖战的机会,得到机缘的可能性不是更大么?这样一想,大概也可以算是天降大运了。 于是想通了这一点的离暮雪半点没有犹豫,干脆地飞身远离了一些,然后悬立在一个可以清楚观察战况又不至于受到它们波及的地方。 雪衣猎猎,她用了金缕衣防御,脚下踩着御风阵盘,罡风虽吹得她乌发凌乱翻飞,却没有伤及她分毫。 然而她是这么打算的,底下看到她飞身向麒麟和蛟冲去的玹瑛城四人却心都揪了起来。 “师姐她想干什么?” 滚石跟瀑布一起撞进河面的声音轰轰隆隆的,让他们都听不见其他的声响。山河剑扫开了一块大石,步燕青看着空中只剩一个小点的离暮雪,又惊又急地高声喊问道。 其他人也被这忽然出现的两只打斗的巨兽搞得有些狼狈。 他们退开到了离瀑布很远的距离才总算不用再担心会被乱石和断木砸到。 每个人身上都湿淋淋的,因一直挡在最前面,玹瑛城四人的灵力消耗最大。毕竟上头的两只兽都能算得上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生物,哪怕只是被它们打落下来的东西,里面残留的力量也容不得小觑。 洛星渊肩上的衣料又洇出了血迹,显然是没好全的伤口又崩裂了。他冷脸蹙了蹙眉,却没松下握着破晓剑的力道。 “师姐会被伤到的。” 裴子夜轻喘了一口气,眼神晦暗地盯着离暮雪的身影说道。下一刻,他就再次握紧了手中本命剑,准备上去将离暮雪带下来。 他的本命剑较其他人的,剑身要更窄一点,靠近剑格的部分有波浪状的弧度,整把剑都泛着浅浅的莹蓝,名曰“踏浪”。踏浪剑看似温润,实则霸道凶猛。使剑时虽然威力强,却也要比碧雪苍月等更耗费剑主灵力,所以裴子夜寻常总将它收于芥子空间内,只用折扇来当兵器。 如今情势危急,他担心离暮雪的安危,自是顾不上许多。 只不过他还没动身,叶重北却将他拦住了。 “你们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去将师姐带回来。” 叶重北沉声叮嘱他们道,又看了眼被花迎蕊扶着的脸色煞白的玉云琅,看着他虚弱地掩着眼睫:“小蕊,照顾好他。” “大师兄。” 裴子夜还想坚持,叶重北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转身就朝空中疾掠而去。 麒麟和蛟的打斗越加激烈。 虽不知它们是因何而开战,可如今看着却大有不死不休的趋势。 罡风越加砭骨。 云层也聚集起来,沉重浓厚地盘结在头顶,阴沉沉的,雷声与闪电不息。 轰——! 一道巨大的雷电劈落,暴雨倏然而降。 神力的碰撞下,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堪以杀人的利器。雨点打在身上竟像是有千斤重的刀,浑身的骨头都觉得疼痛。 离暮雪拧紧了眉,终究不堪这种骇人的力量,急速往后撤离出了它们的战斗圈。 而叶重北也在这时赶到了她的身边,往后揽住了她的身子。 “师姐!” 离暮雪浑身湿透,脸色冰冷带着些苍白。叶重北并不知道那一片乌云之下,哪怕只是雨都带着神力对人力的压制,所以他只当是离暮雪此行鲁莽,白白损了灵力。 雪白衣料紧贴于身,越加显得离暮雪身躯纤细柔弱,腰肢盈盈一把不堪握。 叶重北心中虽有不满,但见到她这副模样,却也不舍得说句重话。只将苍月剑收了负于身后,扶着离暮雪道:“师姐,先离开这里再说。” “放开。”离暮雪甩开了叶重北搁在她肩头的手。 在这种时候,她没有工夫跟叶重北啰嗦,更不愿他在自己身侧。毕竟机缘只有一个,她可不会白白便宜了他人。 “滚回去。”她对他道,“我自己能应付。” 神力的伤害虽强,但她的体格优于常人数倍,加之顶级根骨的作用,灵力的折损很快就已经修补回来。 她说这些无非只是不想受叶重北干扰,出口的过程也都全神紧盯着战斗圈内的麒麟与蛟,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话落之后,叶重北的脸色倏然阴沉下来。 “你到底在气什么?”叶重北用力将离暮雪的肩膀掰了过来,强行让她正面对着自己。他盯着她错愕又嫌恶的眉眼,目光沉沉的,咬牙问她:“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你要用自己的命来赌气?” 他到现在都以为离暮雪是因为生他的气所以才不管不顾地做傻事,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会因感情而坏事。 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竟然都能儿女情长起来。 离暮雪匪夷所思地看了叶重北一眼,简直不知道到底该说是剧情的力量太强大,还是该说这人渣的脑回路太过清奇。 她用力掰开了他钳制着她肩膀的双手,无视他眼中的不解和受伤,冷哂一声:“蠢得要死。” 碧雪剑再次于手中握紧。离暮雪转身面向暴雨如注的神兽战斗圈。那里阴沉得仿佛黑天,连麒麟和蛟的身形都不太看得清,只能看到蓝色和赤色的灵力光芒不时闪现。 “你回去吧。”她道。 叶重北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离暮雪!” 哗啦一声恐怖的雷响,紫白的数道闪电同时劈下,照亮了鏖战的场景。 暴雨之中,麒麟锋利的爪子在蛟的腹部剜了深深的一道伤口。蛟吃痛,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吟啸,直划破天际。但在下一刻,它身躯一个翻腾,毒牙嵌进了麒麟的后腿。 吼——! 麒麟怒吼了一声,用力将蛟甩了开去。 巨大的兽体因这一甩从空中坠落下来,直直摔进了水面。而在蛟的毒牙从麒麟腿上拔出的那一刹那,两道血珠也被带出,向四周甩下。 就是现在! 离暮雪见状神情蓦然一变,反手一掌拍开了纠缠着他的叶重北,一头扎进了势头不减的雨幕之中。 同一时间,另一道身影从反方向而来,跟她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冲进了这个满带神力压制的战斗圈,伸手探向了离得最近的那滴麒麟血。 第33章 取血 杀招在前,生死仅在一念间。 站在底下隔了很远的几人都看到了离暮雪一掌拍在了叶重北的胸口然后一头扎进了那片可怕的雨幕之中。漆黑浓重的乌云里, 电闪雷鸣,罡风卷着暴雨,从外边看好似一个漩涡, 如同一个异空间一般, 与艳阳高照的现实有着巨大的割裂感。 光是这样看着,都能够想象进了里面会遇到怎样的危险。 “师姐!” 裴子夜三人见状再不迟疑,提剑便冲了上去。 “姐姐……” 玉云琅担忧地看着他们冲向那片阴沉漆黑的雨幕,看到他们在那天地之间, 身形小得跟蚂蚁一样。他下意识地也想过去, 却被花迎蕊一把拉了回来。 花迎蕊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你赶着去送什么死?” “可是姐姐他们……” “要是他们都敌不过,你以为你去了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花迎蕊虽说性子刁蛮, 但分得清形势。那片雨幕威力有多霸道, 玉云琅这个毫无根基的普通人感受得不太清楚,但他们修仙之人对此感知却分外敏锐。哪怕隔了这么远, 她都被这阵威压压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可见那两只巨兽的实力有多强,绝对不是他们普通修士能够敌得过的。 在这情况下,玹瑛城几人自身都难保。除非有比他们实力更强的人前去相助,否则任何人过去了都只能算作添乱。 玉云琅也自知无用,被花迎蕊一骂便没再动作,只满脸焦急地紧盯着空中动向。 离暮雪打在叶重北胸口的那一掌没留力气, 打得他气血上涌, 差点连苍月剑都握不住。 他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一段路, 喉头涌上腥甜,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他万没想到,师姐竟会对他这么狠! “大师兄!” 裴子夜和步燕青扶住了叶重北,顺着他死死盯着前头的目光望向那风雨呼啸之地, 却已经完全看不见离暮雪的身影。 有一段树枝被漩涡似的狂风卷了进去,还未进入中心就已经被风刃撕裂成了碎块。 洛星渊心中猛地一紧。下一刻,他提剑就朝那被罡风包裹的阵地劈过去。 “老五,我来帮你!” 步燕青见状飞身跟上去。山河剑与破晓剑同时挥出万钧剑气,用力撞在了那席卷的暴风之上。风刃与剑气相撞,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却始终不见那恐怖的力量消减。 “师姐!” 步燕青额头青筋偾起,对着身前的暴风雨阵地爆喝了声。 风刃无形,他和洛星渊的剑都被绞缠上了,两方力量僵持着,灵力源源不断送出去才不至于溃败,让他们的脸色都开始变白。叶重北压下了胸口的瘀滞,手腕一翻,苍月剑直刺过去钉入风阵,添了一份力。 他的实力在步燕青他们之上,有了他的加入,那霸道的风阵终于被破开了一道小小的缺口,露出里面倾盆的暴雨和那抹雪白的身影来。 洛星渊右肩的伤口崩开得更加厉害,鲜血染红了一片衣料。叶重北紧咬牙关,唇角也溢出一丝血迹来。 “是师姐!”看到离暮雪的身影,步燕青高声喊道,又往后催促一声:“老三,上啊!” 裴子夜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缺口暴露出来的那个瞬间,裴子夜右手猛地往身侧一甩,踏浪剑上蓝光闪逝,从他手中挣出。他取下了腕上菩提子珠串,在剑上绕了两圈,口中念着法决,然后往前一挥手掌,将踏浪剑连同珠串一起推进了那个缺口里。 在进入缺口的那一刹那,踏浪剑被金光覆盖,经文在剑身流转,飞快没入了那暴雨之中。同一时间,步燕青和洛星渊剑上颓势显现,被那股蛮横的力量弹了开来。而叶重北也终于体力不支,收回苍月剑支身半跪下去,又吐出了一口血。 这一切,已经进了雨幕之中的离暮雪并不知道。 因为只不过是她之前撤离开去的那么一会儿工夫,雨幕周围就已经凝成了一个风罩,像是生生将这块区域隔成了一个独立的世界。让她破开风罩进去的同时,身上的金缕衣就被风刃豁开了几道口子。而在这之后,风罩外圈破坏力更强,将里外两边完全隔绝,她再也听不到身后的动静了。 暴雨带着千钧的力道砸在身上,砸得人想要弯下腰来。 剧烈的风势吹得她行进路线不稳,整个人都要随着风过的方向被席卷着带去。视野之间一片迷蒙,除了在头顶之上愤怒地飞腾盘旋的麒麟带起的一束又一束的火焰,就只有不时打落下来的闪电会带来短暂的光亮。 微弱的红光在罡风之中往周围四散,那是麒麟的血。然而雨势太强,雨点打在了麒麟血上,生生浇灭了那灼热的温度。红光散去,麒麟血变成了一滴发灰的石头,被烈风一吹直接消散。 刹那之间,四散开去的麒麟血珠被雨浇灭了大半。 离暮雪本就视觉受限,小滴的麒麟血根本连看都看不见,更何况它们还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 强风呼啸如同恶鬼嘶鸣,并噬咬着天灵盖妄图往脑袋里钻,越靠近正中心越是连眼睛都无法睁开。防御的法器一个接一个报废,离暮雪眯起眼睛,左臂在眼前挡了一挡,顶着猛烈的风力咬牙往前劈出一道剑气。 暴雨和罡风被剑气击中,眼前短暂地清晰了一瞬。离暮雪趁机扫视一圈,看到有一点红光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前方。雨滴连绵不绝地打落,它也散出了一阵青烟,虽然还未完全消失,但若是再不取到它,它定然也将和其他的血珠一样被雨水浇散个彻底。 思及此,离暮雪凌空往后一踏,豆大雨滴在她足底破碎,她毫不犹豫地朝那滴麒麟血探手过去。 麒麟血落地便会化石,离暮雪手上套了一层黑色网纱,便是为了将它化成血石以便保存。然而就在她即将触碰到麒麟血的那一刻,一片金色花瓣倏然朝她飞刺过来。看似柔嫩的叶瓣在暴雨之中攻势不减,凌厉破风,如同利刃一般划破了她的袖口,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离暮雪的反应虽快,并未被花瓣所伤,但取麒麟血的动作却因此迟钝了一瞬。 就是这一眨眼的工夫,一个穿着黑斗篷的身影已经近至跟前,也伸手探向了那仅剩的一滴麒麟血珠。 离暮雪眼中露出了两分狠厉。 敢从她手里抢机缘,怕是嫌命太长了! 眼看着来人将要先她一步碰到麒麟血,离暮雪一把将碧雪剑掷了过去,剑锋直指对方心脉。 比起人体,神力对灵器的压迫要小很多。碧雪剑划过一道雪亮剑影,一路的雨珠尽数凝结成冰粒,先行朝来人击打过去。 半路中,冰粒子化作牛芒一般细锐锋利,在他手背上切割出道道血痕,硬是将他的手打偏了方向。而碧雪剑剑招势如破竹,转瞬即至眼前,并分出了数道剑影。剑影由虚变实,带着强劲的剑气朝他身上各处命门大穴刺来,杀意昭然若揭。 杀招在前,生死仅在一念间。那人身形被逼退一寸,不得不出手格挡。 斗篷之下是一身漆黑劲装。虽然将他的脸遮得严实,但他的身量高大,显然是个男人。 只见他手掌在身侧一翻,食指和中指之间便夹上了一朵金色彼岸花。花朵朝前急射而去,中途各片花瓣从花心脱离,迎上碧雪剑的剑影,撞出兵刃相接的密集声响,划出了滋滋火花。 离暮雪右手控剑,左手趁机猛地往旁边一抓。 空中水气合着雨帘一起凝结,结出了长长一条冰凌,在那滴麒麟血被雨水浇灭之前先一步将它冻了起来。 剑影与花瓣同时消逝,她于虚空一个旋身,一脚踢向那人门面。 那人的反应不过就是迟了那么片刻,凌厉的招式就已经到了面前。他心中一骇,抬起左臂格挡,右掌用力拍在离暮雪小腿之上。 两人借力各自退开,等再次稳住身形,麒麟血已经被离暮雪握进了手心。 黑色网纱套着细白玉手,掌心一粒麒麟血石熠熠闪光,美至妖异。 离暮雪挑唇朝对面之人望过去,眼里尽是嘲讽。 不自量力。 他们中间隔着肆虐的罡风和不息的大雨,身上衣料皆湿。雨水顺着那人的帽檐流下来,斗篷在风中张扬拍打出猎猎声响。他似乎想要再次动手,然而手背上被冰芒割出来的伤口不浅,仍在汩汩流出血,跟雨水一起沿着指尖滴落,让他有些脱力。 他唇角勾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望向了对面那冷艳桀骜的身影。 哪怕周围再暗,视线受阻,她凌空悬立在那儿,也显眼地像一束月光。 有趣。 他心道一句。 转瞬之间,又三朵彼岸花从他手中翻出。 然而他正想出手,头顶疯狂翻腾的麒麟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跟发了狂一样,四足猛地一跃,纵身就朝下冲了过来。 神兽巨大的身子带着雷电和大火而来,神力对人力的压迫越加强。 他指间的彼岸花掉落下去,整个人都被神兽的威压压弯了腰。 离暮雪的背脊也佝偻下来。 手中的血石发出了灼烈的高温。浑身的灵力都被压制无法护体,她在这阵窒息感中咬牙握紧了拳,任凭血石灼伤了她的手心也不放。 穿斗篷的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扔出了保命法器传送石,在被麒麟踩中脑袋前消失在了这个异空间。 但离暮雪百宝袋里的法器却已经全部用尽,此时灵力遭到压制,也无法到芥子空间内取别的护体法器,眼睁睁看着麒麟的阴影将她笼罩,它带火的前蹄已经到了眼前。 神力的绝对碾压之下,哪怕身负顶级灵根又能如何?依然脆弱到不堪一击! 离暮雪没想到竟然会在最后关头出现这样的变故。莫非这是天道对于她一意孤行抢夺机缘的惩罚吗? 明明原著中,叶重北和玉云琅得到麒麟血的过程是那么容易! 不服,她不服! 离暮雪眼中迸出愤怒的寒光,眉心一抹纯白光痕显现出来,连带着她的身上都似笼罩上了一层浅浅微芒。 就在她准备硬扛麒麟重击之时,一道金光疾射过来,骤然击中了麒麟的前蹄。而离暮雪身上也被什么温软的物体大力一撞,倏地往一边退离了半丈。后背撞上风罩边缘,背后衣料直接被风刃撕裂,露出皎洁肌理,破烂不堪。 背上皮肉被割伤,鲜血淋漓,离暮雪痛得一声闷哼,但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短短一瞬间,麒麟已经怒吼着撞进了底下水面,激起了数丈高的水花。 离暮雪忍痛咬了咬牙,抬头去看那道突然出现的金光,才发现它竟是一柄被金光和经文笼罩的剑。剑身在靠近剑格的部位有弯曲,剑刃上绕着两圈菩提子珠串,不是裴子夜的踏浪剑还能是什么! 只不过她往四周找了一圈,都再没有看到别的东西。仿佛刚才被撞开时感受到的温热柔软的触感只是她的错觉。 狂风和大雨仍旧不歇。 但因为蛟和麒麟目前都已经进了水里,这个空间虽然没有消失,但那种要将人撕碎的恐怖力量已经不如方才那么强。 而这也正是离开的最佳时机! 只见踏浪剑上的菩提子珠串倏然断落,珠子往四方分开,悬在了风罩的各个边角。珠子与珠子之间连成金色光线,像是一张大网覆在了风罩里面。踏浪剑在此刻倏然旋转,选中一个方向一剑刺了过去。 轰! 风罩上被破开了一道缺口,因为有菩提子连出的金线拉引着,它无法很快闭合,始终都维持着可供人进出的大小。 离暮雪再不迟疑,足尖一点飞身窜了出去。 下一刻,风罩内的金线散去,菩提子失去了耀眼的金光,纷纷掉向了水面。 就等在外面控制的裴子夜眸光一凛,往前伸手,它们再次连成了串套到了他的腕上。 第34章 萧寂 “是你?” 离暮雪从暴风雨阵里出来时, 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头发衣服全是湿的,脸色苍白, 身上被风刃割得尽是伤口。 然而等步燕青扶住她, 才发现她身上最严重的伤是在后背。背后整片衣料都已经碎裂,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肤来。 “师姐,你受伤了!”步燕青看着她背上狰狞的伤痕惊惶道。 然而洛星渊只朝离暮雪后背看了一眼,就拧住了眉错开了视线, 顺便一巴掌将直盯盯望着离暮雪伤口的二愣子步燕青的脸呼到了另一个方向。 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的二师兄瞪大了眼:“你干嘛打我?” 洛星渊冷冰冰:“非礼勿视。” 步燕青又往离暮雪后背一扫, 待看见那伤口边上的冰肌玉骨,才“啊”地一声反应过来了, 一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把眼睛捂住了, 道歉说:“对不起师姐,我我我不是故意看的!” 离暮雪此时无心去计较这些, 从百宝袋里取出一件新的外衣披上了,遮住了背上裸-露的肌肤,摇头淡道:“无事。” 手心里的麒麟血石温度冷却下来,她垂眸看着掌心被灼出焦痕的伤口,眼底暗下来。 没想到同样是取麒麟血这件事,由叶重北与玉云琅来做和由她来做,困难程度竟会差这么多。对他们而言不过就是培养感情的中途随手一捡的机缘, 于她而言却要用命来搏, 果然这就是主角光环的力量吧? 她心想道, 嘴角挑出一抹讽笑。 然而那又如何?即使过程再艰难再危险,最终她还是得到这颗血石了,不是么?给她制造些困境就想让她知难而退,简直妄想! 离暮雪抬眸朝对面提着苍月剑长身而立的叶重北望去, 捏紧了手中的麒麟血石:这还只是第一样,今后的每一个机缘,每一份本该属于你的气运与荣耀,我全都会抢过来。 玹瑛城四人不知道离暮雪在想什么。 叶重北倒是注意到了离暮雪在看他,但他此前被她一掌打伤,又耗尽灵力救她,此刻一方面对她有气,一方面也确实没有心力去计较些细枝末节之事,便只捂了捂心口别过了脸,冷淡说了一声:“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 身后的乌云仍在盘旋,横亘在天地之间的一场暴风雨,积压着强大的能量,直观地提醒着人类他们其实有多渺小。 麒麟和蛟应该是在河面下缠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水面上都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漩涡,保不齐会再将四周的一切都绞进去抹杀。 裴子夜收了剑,腕上菩提子珠串从袖口垂落。方才这一招对他的内耗太大,从他的面上看不出太多,他们也是直到他行至身边之后,才在他束起的头发里看到了一缕灰白。 他们看得都一怔。 “老……老三,你……”步燕青愕然地指了指他的鬓边,“你的头发……” 裴子夜却似是早已知道会这样,只抬起指尖在步燕青指的地方碰了下,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看着轻蹙起眉的离暮雪,温声回道:“休息一阵就会恢复的,不是大事,师姐不必在意。” 离暮雪记起方才在风罩内那一瞬间爆发出强大威力的菩提子网阵,睫毛低了低,开口道:“方才多谢。” 听到离暮雪的道谢,裴子夜有些意外,叶重北也回头朝她一望,眉头皱起。 但只一瞬,裴子夜就弯眼笑了:“师姐不用客气。” “快走吧。” 五人飞身下落回了瀑布下游。 乍一看到浑身是伤的离暮雪,玉云琅就哭了。 “姐姐……”他想去拉离暮雪的手,又顾忌着她小臂上的那一道刚结痂的割伤,便又将手收了回来,哭问道:“姐姐你怎么样?呜……这么多的伤,一定痛死了……” 他本就因之前魅骨显形,到现在还满脸病态,再这么一哭,五官都皱起来了,眼泪鼻涕一把,跟兔子似的,看起来可怜又好笑。 这些伤虽然看起来可怕,但都没有伤到要害,离暮雪本来没觉得有多大不了的。结果被他这么一哭,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伤得是不是真的很严重。她满心无奈,只能叹气回:“别哭了,丑死了。” 柳依依太容易共情,最见不得人哭,忙将自己的手帕递给玉云琅了,安慰道:“离师姐吉人自有天相,这不是平安回来了吗?别再担心了。” 花迎蕊看他这副弱兮兮的模样就头疼。她抱着手臂斜眼瞥着他,扁嘴斥了一声:“人自己受伤的都没哭,你有什么好哭的?” 玉云琅正在伤心时,梨花带雨一颗豆芽菜。他擤了擤鼻涕,哽咽着说:“那我心疼我姐姐还不行吗!” 他们这些修仙的,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要受大大小小的内伤外伤,早已练就超强的忍耐力。所以看到玉云琅这么大人了还动不动就哭,一个两个都失笑不已。 不过被他这一闹,他们紧绷的神经也总算松懈下来了。 花迎蕊和柳依依没有近距离看到两只巨兽的样子,此时心有余悸地望着那连接了天地的一片阴沉暴风雨,不免问了声:“所以它们究竟是什么怪物,怎么会这么厉害?” “似乎是……” 裴子夜和步燕青他们只在风罩被破开的时候往里头看了个大概,虽然心里有了猜测,但所想的内容太过惊世骇俗,他们并不敢轻易开口。 直到叶重北眉头一拧,沉声言道:“若我没看错,是麒麟和蛟。” “麒麟?!” 这话一出,花迎蕊和柳依依皆是震惊。 修真界存在数万年,至今为止出现过的神兽种类屈指可数,更遑论麒麟这个级别的了。 神魔仙妖人鬼,此为六界。修真界其实只是他们修仙人对自己的一个笼统说法,本质上他们都在人界,皆为肉-体凡胎。仙与妖他们看得多,人和鬼自不必说,在某些生存条件恶劣的地方,魔界的光景他们也曾目睹过。 唯有一个神界,于他们而言太过于神秘了,存在于苍穹之顶,隔了九重天,高高在上的,非六界大乱不会轻易出现。 换言之,他们每一次的现世,都预示着将有大动荡发生。而动荡,也常常伴随机缘。 都说,神界是天道的执行者,甚至有说天道就是神界的道,是那些天神制定的约束其余各界的条约与法则。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默认了神界是这六界之尊,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所以哪怕是兽,但凡带了个“神”字在前,都有了各自的象征意义,都会被人类供上香火以求庇佑。而麒麟这种存在于上古神话里的神兽,在世人的眼中更是基本与“神”无异。 那么如今麒麟现世,带来的会是什么呢? 思及此,在场几人心下不免骇然。 “确定是麒麟吗?”柳依依柔声问道,看向沉默着的离暮雪,“离师姐方才……可看清了它们的模样?” 毕竟这件事情背后的意义太大了,涉及到的是整个修真界,更有甚者会是整个六界。若是没有百分百的确定,他们谁都不能贸贸然猜测。 他们几人里,也就只有离暮雪是近距离跟那两只巨兽接触过的,只有她说的话才能最终作数。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离暮雪身上。 离暮雪眼睫一敛。 半晌,她才点了点头,肯定了叶重北的话。 “竟然真的是麒麟!” 花迎蕊忍不住喊了一声,再看向离暮雪的眼神里就带上了两分难以置信。 “你就是因为认出它是麒麟才进到那里面去的?你知道神兽的实力有多恐怖吗?你竟然……这都敢冒险?” 她在这一刻,已经很难将眼前这个神色清冷的人再跟“草包”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了。敢问这世上,有哪个草包会在明知前方的危险足以丧命的情况下还继续往前?又有哪个草包在神兽实力的绝对碾压之下,还能好好地回来站在这里? 她扪心自问,这要是换做自己,也不一定能够做得比离暮雪更出色了,而她其实还没有离暮雪那种豁出命去的勇气。 花迎蕊第一次认真地去审视离暮雪,她想着:她真的是大家时不时要群嘲的那个空有美貌的废物吗? 离暮雪回视花迎蕊,依旧是那般冷冷淡淡的,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自然是在得知那就是麒麟之后才过去的。但这个“得知”的前提是玉云琅体内的魅骨。无论是魅骨还是魅骨与麒麟之间的牵连,都是她从原著中得到的讯息,所以只能她自己埋在心里,不能让第二个人知晓。 叶重北垂眸望着离暮雪的左手。 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是由风刃造成的割裂伤,只有左手掌心的那一抹红痕,带着一点焦灼的痕迹,像是握住了什么滚烫的东西被烫出来的。 他不由眸光一动。 “师姐在里面可得到了什么?”他开口问道。 之前两人闹得不愉快,可以说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争吵。他吼了离暮雪,离暮雪也打了他一掌,细算下来他们两个人都有不对。他虽然因离暮雪下手之时毫不留情而始终有些膈应,但女孩子么,不就是爱闹小别扭,偶尔会无理取闹的么? 师姐是比寻常女子来得成熟大方些,可终归也是女孩子,有女孩子都有的小缺点,是应当被娇养的花,他可以理解,也合该包容。而且从小到大,他不是一直都这么过来的么? 所以他这一问,既是在意离暮雪是否真的得到了什么与麒麟有关的东西,同时也是在给她铺台阶,主动言和的意思。 只可惜,离暮雪并没有领悟到他后面那层意思。 于是她在叶重北话后,眼神倏然一冷,反问:“你认为我得到了什么?” 敌意就很明显。 叶重北眉头一皱。他看着她凛然又提防的目光,有一点窝火:“我只是在担心你。” 离暮雪闻言一哂。 “你要是真的担心姐姐,就不要再多问了。”玉云琅插嘴道,很是不满地望着叶重北,“你没看到姐姐身上受了很多伤吗?” 离暮雪和叶重北之间气氛剑拔弩张,其实越是亲近的人越是无法开口相劝。 也得亏是玉云琅先说了,裴子夜这才开口转圜道:“大师兄,师姐伤得不轻,还是先回客栈再议吧。” 就连花迎蕊都帮了句腔:“是呀叶师兄,大家先回去疗伤要紧。” 花迎蕊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喜欢和讨厌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做事也全凭心意来。之前讨厌离暮雪,哪怕知道自己没道理,她也要针对她;现在觉得对方没那么讨厌了,她就难得显出了两分懂事。 离暮雪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心想小姑娘的脸可真多变。 一行人再次回到了落霞镇。 玹瑛城五人这一次消耗太大,哪怕有归不弃的灵药加持,要恢复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故而这之后他们都各自待在房间里调息,至晚没再出门。 离暮雪体质特殊,是五人之中恢复得最快的,浸了个药浴的工夫,再出来身上的大小伤口就都愈合了,只留了一点淡淡的疤痕,抹上两回浮月膏就能了事。 玉云琅在她泡药浴的时候主动揽下了帮洛星渊上伤药的活,一直就待在洛星渊屋里。就难得有这种别人比他看起来更虚弱的机会,豆芽菜本人莫名还有点荣誉感和使命感。 没有人来打扰,离暮雪落得清静。 浮月膏中风芜花的成分添得不少,鼻息间都是这股淡淡的香味,倒确实有宁神静气的功效。 离暮雪只着中衣屈膝倚在床头,缎面似的乌发拿发带束了一半,神情透出两分慵懒。麒麟血石静静躺在她的掌心,鲜红的一点,只有拇指盖般的大小。 她回忆着原著最后的那段剧情。 那个时候,原主已经死了,叶重北和玉云琅解开了所有误会正式走到了一起。麒麟渡劫,天雷千道,神界界门于穹顶显现。 那时已经无谓正道反派了,人人都想要穿过那扇门脱去凡胎塑上金身,成为那遥不可及的神界中的一员。界门为麒麟而开,他们都知道只有手握麒麟血才能被那扇门所承认,所以最初他们的打算是趁麒麟历经雷劫最为虚弱的时刻,一齐杀了它以夺它之血。 但在目睹麒麟挡下那千道天雷后仍旧屹立,威严不减,身上雷电闪现不息,他们却都怕了,没有一个人敢动手。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的,他们这一怂,麒麟的神格融合完毕,便真的不是他们这群凡人可以相敌的了。 于是想要飞升成神,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抢夺玉云琅手中的那滴麒麟血了。 那一战,正道修士和魔修们死伤无数,叶重北也为保护玉云琅而受重伤,命悬一线。于是最终,玉云琅吞下了麒麟血,借到了神兽的力量。他消灭了魔修,并使正道修士们恢复了理智,还用一吻跟叶重北共享了麒麟血中的灵力将他的命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讲真,离暮雪至今都很难相信原著中那个到了最后逆天改命并且力挽狂澜的玉云琅就是如今跟在她身边的这颗豆芽菜,她也想不明白竟然会有人愿意牺牲一半的机缘去救一个人渣。 也许就是感情这东西,太容易让人变蠢了吧。 她此刻只是有些怀疑,拿到了麒麟血,真的就可以一步登天飞升成神吗? 毕竟原著中到了最后也没有人跨过那扇界门,若说得到麒麟血就能没有阻碍地进入神界成为新神,那是否也太容易了一些?还是说,这又只是剧情专门为了玉云琅和叶重北设定的机缘? 离暮雪手掌微微握紧,抿了抿唇。 然而先不管是否会有别的阻碍,这个机缘太过诱人,无论如何都得先把握住了。 窗框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响动。 正在回顾原著剧情的离暮雪倏然凝神,一把抓过碧雪剑旋身站了起来。 窗台上,一朵鲜红彼岸花嵌在两扇窗户之间,花瓣在细风中轻轻颤动,娇艳欲滴。 很静,除了两声隔了很远的狗吠,再没有其他声响。 离暮雪眼中寒光一凛。 下一刻,碧雪剑直接出鞘,直直往她身后刺去。 叮! 兵刃相接的声音。 鲜红的花瓣挡住了碧雪剑的攻势。剑锋方向偏了半寸,擦着那无声无息出现在离暮雪房里的人脖颈而过,然后又回旋被离暮雪握在掌中。 “是你?” 看到对方的打扮,离暮雪眼睛眯了一眯,面色更冷。 来人一身玄黑劲装,罩着同色斗篷,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然而白天已经交过手,所以离暮雪一眼便认出他就是那个在暴风雨阵里跟她抢夺麒麟血的人。 只不过之前他出手的是金色的彼岸花,此刻却用了红色的,跟他苍白的手一对照,如血似的,既妖诡又邪魅。 帽檐边缘被剑气割破了个口子。但凡他刚才反应慢一步,此时他的脑袋多半就和身子分了家。 够狠的。 来人心道。 他抬手捏了下帽檐上的这道缺口,嘴角轻轻一勾,随即抬起头来。 “身手不错。” 看着五步之外的离暮雪,他开口说道。声音低沉,带着一点奇特的喑哑。 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肤色透着一股病态的白,眼窝深陷,凤目狭长如钩,鹰一般的,冰冷又锐利。 算得上是俊美的一副相貌,但可惜肤色太过苍白,浅淡的唇色便被衬得像是噬过血未擦拭干净的残红,再配上他手中鲜艳的彼岸花,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一股阴冷的妖邪之感。 他挑着唇,似笑非笑地盯着神色冰冷的握着剑的离暮雪,旋转两指间的花朵,缓缓道:“不愧是离啸山的女儿。” 第35章 魔修(修) 变态。 听对方开口就道出她的身份, 离暮雪眼中越加警惕。原著中似乎没有写到眼前这号人物,但他们两次交手,虽然过的招数不多, 可她能察觉到对方的实力跟她差不了太多。 按照道理, 这样一个人不应该寂寂无名才对,甚至在原主的记忆当中都没有任何与他相关的内容。 除非…… 她仔细端详了对方一翻。 他的身量很高,比她身边的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可能也就只有一个步燕青可以跟他比上一比了。但有这样的个头却并不似步燕青一般肌肉虬结, 衣料遮掩下肢干劲瘦。他身上装束简单, 衣角边缘只简单绣了一圈暗金线,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倒是从颈侧垂挂下来的一股头发, 发尾穿了一颗奇楠珠, 不像是中原人的打扮。 离暮雪的目光落在他右手指间的那朵红色彼岸花上。 开在黄泉路上的花,寓意不详。正常人不至于时刻将它带在身上, 更不会拿它来当御敌兵器。再加上他在提起离啸山时的轻慢语气,离暮雪唯一能想到的解释就只有一个。 “魔修。” 她道。 被揭穿了身份,来人只挑了下眉,说不上是意外还是不意外。 他抬步朝离暮雪走去,半眯着眼打量着她。“外界都传离啸山的女儿空有一张漂亮皮囊,实则是个修为低下的废物,却不知你原是扮猪吃老虎, 藏得可够深的。” 离暮雪眉心一动, 提剑指住了他的心脉:“别动。” 对方脚步一顿, 垂眸扫视着抵在自己心口上的冰冷剑锋。哪怕性命遭受威胁,他唇角的那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也并不减。 “这么紧张?怕我会吃了你么?” 离暮雪却并不理睬他的调侃。 她至今虽是第一次跟魔修打交道,但听过的有关他们的事迹却不少。杀人灭门,无恶不作, 十足的反派。加之原著中,原主又是被魔修掳走,遭受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对待,所以离暮雪虽说对他们谈不上多厌恶,但观感实也一般。 手段残忍,生性变态,这是她对魔修的统一盖论。 加之又有白天争夺机缘一事在前,交手之时这人可是招招直取她命门,梁子早结下了。此刻特意出现在她房里,用心不可谓不可疑。 剑锋往前更近了一分,离暮雪看着他,冷道:“姓名。” 对方轻笑,左手食指在剑刃之下一抵,指尖瞬间印出一道血痕来。他不甚在意地搓了一下上头的血珠,逗弄似的挑了挑眉,跟离暮雪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不笑的样子一点都不可爱。” 离暮雪目光一凛:“找死!” 她身形一错,碧雪剑直取对方咽喉而去。 然而对方虽然满嘴轻佻,实际却早有防备。离暮雪的剑势去得快,他也即时便往后侧让一步偏头闪躲开了。冰冷剑刃映照出他眼中锋芒,他右手曲起二指往身侧一甩,彼岸花的花瓣旋转着散开,如同纷扬血雾在空中弥漫,尽数叮叮当当打在碧雪剑上。 转瞬之间两人就过了十几招。 高大的身子在身后覆出一片阴影,离暮雪弃剑旋身,一掌朝他打去。强劲灵力掀飞对方身上斗篷,轰然撞在窗上。两扇窗户被灵力打碎,往外掉落砸在了后院地面,带起巨响。 碧雪剑在身后盘旋一圈,再次被她握进左手。 两人位置调了个个儿。 那人侧身立于窗前,容貌妖诡,黑袍肃杀。彼岸花在他苍白指间聚拢成朵,颜色越加鲜艳如血。 隔壁几间屋子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一行人脚步匆匆赶来。步燕青哐哐在门外敲了两声,担忧地喊道:“师姐!发生什么事了?” 血液顺着垂在身侧的右手手背滑落,跟彼岸花的颜色融为一体。花瓣浴血,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娇艳了一分。 男人扫了一眼自己小臂上被破开的衣料,却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小伤,只抬起左手,指尖微微一搓,挑唇扫向离暮雪:“到底是美人,皮肤吹弹可破。” 脸上被指腹摩挲过的触感还在,阴冷而略带粗糙,令人恶寒。离暮雪被他吃了豆腐,面色不由更冷,碧雪剑上都覆起了一层冰霜。 她想把他的狗爪子砍下来。 屋外,步燕青和裴子夜焦急的唤声又起:“师姐!师姐你在里面吗!” 男人眼睛稍稍眯了眯,方后退一步,道:“今日闲杂人等太多,改日再与美人你花前月下,促膝长谈。” 他话中孟浪,离暮雪眼神一变,正待再次出招,他却倏然甩手将手中花朵掷了过来,破窗飞身而去。 血红的彼岸花钉在地板之上,离暮雪偏头一躲后追至窗边,只能见到他的身影疾速远去没入黑夜。 月色下,他回头朝她望,眼中笑意轻薄。 “我名萧寂。” 他落下一句,身影转瞬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可恶。 离暮雪不爽地捏紧了拳。 身后烛火在风中摇曳,晃荡出一圈幽深空寂。 因为一直没有得到离暮雪的回复,心急如焚的步燕青他们一脚踹开门冲了进来:“师姐!” 他们本以为离暮雪一定是出事了,结果破门而入,却看到白衣墨发的身影背对着他们提剑站在窗前。微风吹动她两鬓发丝,她沉着脸,从侧面看,模样清冷又绝情。 除了窗户大开丢失了窗板,屋子里没有遭到别的破坏。玉云琅跑过去拉了一下离暮雪的衣袖,心有余悸地问她:“姐姐,没事吧?”语调中满是担忧。 离暮雪这才从那自称“萧寂”的男人消失的方向收回视线,回视玉云琅,淡声回答:“没事。” 步燕青大步跨到窗前往外望了一眼,忿忿地在窗台上捶了一拳:“算他跑得快。” 想到离暮雪身上有伤,他又关切地问道:“师姐可有被那小贼伤到?” 离暮雪摇了摇头。 裴子夜和洛星渊正在检查墙壁上留下的打斗痕迹。有部分是被碧雪剑造成的,但另一部分切口却很细,看起来不像是常规的兵器。 洛星渊抹了一下刻痕的边缘。指尖沾上了一层很细的粉,他搓了一下,眉心一动。 “怎么了?”裴子夜问。 洛星渊收回手:“花粉。” 所以在墙上留下了这些痕迹的,是花瓣? 想到这里,两人不免皱了下眉。 “发现什么了吗?” 叶重北跨进门来。 闻声,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他们都是在打斗声渐响之后才赶过来的。照理来讲叶重北就在离暮雪隔壁房间,理应最先察觉到异常才对。但裴子夜和玉云琅四人都已经到了许久,叶重北才姗姗而来。身上长衣还松散着,外罩也没穿,就像是洗澡洗了一半,匆匆之下随便披了件衣服就来了一样。 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柳依依。 花迎蕊反倒比他们还更慢一步。刚一进门,她就疑惑地问了柳依依一声:“诶,表姐?你刚刚去哪儿了,我还找了你好一会儿?” 花迎蕊的话问得坦荡,但柳依依却被问得脸庞一红,低着视线柔声说:“我去帮叶师兄上药了……” “啊。”花迎蕊应了一声,也没任何怀疑地便顺着她的话关心道,“叶师兄伤到哪儿了?可严重吗?” 叶重北眼神闪烁了一下,掩嘴咳了一声,摆手说:“不妨事。” 花迎蕊这才安下心来。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离暮雪朝叶重北瞥过去一眼,暗暗一哂。 没记错的话他受的是内伤,也不知道是上的什么药才需要将衣服都脱了。 叶重北前期风流成性,孤男寡女,情动之下哪怕没来得及发生实质性的行为,也保不齐会干出其他什么事。可惜年轻的女孩子最难抵挡住的就是这种老人渣的手段,被占了便宜不知,兴许还当自己遇到了爱情。 她对此倒是毫不在意的,毕竟那是人家自己的选择,无论后果如何都得自己承担。所以她瞥了叶重北一眼后就将目光错开了,当做没有看出他跟柳依依之间不同寻常的那丝气氛来。 而此时,其他人的关注点也都在刚才的那场打斗上,加之柳依依存在感也极低,大家听了一耳朵也就罢了,并没有人去深思她话中的矛盾之处。 地板之上,鲜红的彼岸花突兀地钉在那儿。花茎插-入地心极深,可见出手之人实力不容小觑。再结合洛星渊抹到的那点花粉,基本能够断定这就是来人跟离暮雪打斗时用的东西。 裴子夜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他伸手将彼岸花拔-出来了,两指捻着举至眼前轻旋一下,眉头皱了皱,问离暮雪:“师姐可知来者何人?” 离暮雪从窗边回身走过来,接过了裴子夜手中的这朵彼岸花,拧眉回答说:“他自称‘萧寂’,应是魔修。” “萧寂?!” 她的话音落,步燕青和花迎蕊异口同声喊道,皆是一脸错愕。 裴子夜视线沉了沉:“果真是他。” “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听到来人是萧寂,叶重北疾步过来扶了把离暮雪的肩膀,将她上下仔细扫了一遍才像是放下心来,只是眉头依然紧拧。 “师姐怎么会惹上他的?” 离暮雪不悦地往旁边让了一步。叶重北不提还好,一提她就又想起这狗东西不仅抢她机缘还揩她油,她就一肚子的火气。 她冷脸乜着叶重北,心想:果然男人都是一样的狗。 人人脸上都很凝重,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等她回答,全场仅剩一个玉豆芽菜一脸状况外,完全不知道他们在紧张什么。 离暮雪其实也没搞懂情况。她疑惑地问了声:“萧寂如何?” “你连萧寂是谁都不知道吗?”花迎蕊看着离暮雪不解的模样,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但再一联想她常年蜗居在玹瑛城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就又觉得也挺正常,只是忍不住感慨着心念了句:她可真是温室娇养的花啊。 毕竟但凡时常出山门走动的,有哪个修仙门派的弟子不知道萧寂是谁? 魔域二十四境,若论实力,最强的当属幽暝城。 幽暝城处在人界与魔界相接的交错地带,地势嶙峋贫瘠,风沙狂舞,黑岩石遍地,连草都很难长出一根。再加上魔界的界门就在那儿,魔族时时侵扰,内忧外患,生存条件堪称极其恶劣。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自幽暝城建成至今四百年,魔族再也不曾从那扇界门踏足过人界。它稳稳地镇在那边陲之地,聚集了修真界内数得上号的半数魔修,成为了令所有人都忌惮的存在。 而萧寂,正是如今的幽暝城城主。 修真界内有关他的传闻很多,但没几个人真正见过他长什么模样。每个见过他的人提起他都不免胆寒,对他的形容就只有八个字:嗜血残忍,变态成狂。 魔修们都是从尸山血海中积起来的修为,王座之下皆是杀戮之后的累累白骨,俗称“以杀证道”。 萧寂自然也是如此。 传言他杀人没有武器,唯有手中一朵金色彼岸花。杀人之际漫天花瓣飞舞盘旋,花瓣在人身上划过,就会带下一块肉来。 彼岸花的花瓣在其他人手里只是一朵脆弱娇嫩的花,但在幽暝城城主萧寂手里威力却不亚于最锋利的尖刀。据说萧寂最享受的就是凌迟他人的快感。他喜欢将人片成肉块,尤其喜欢挖心之后把那温热的脏器雕刻成花朵的模样。片人之时,花瓣饮血,金色逐渐染上血的猩红,娇艳如滴。 听说他手中的每一朵红色的彼岸花都是吸饱了他人的血才产生的,而血中带着的属于别人的修为,则又都会被萧寂化为己用。 彼岸花开之地,便是杀戮战场,而萧寂,就是那站在千里花海中,邪肆残忍的魔王。 “他杀的人都能堆起一座山了,但我听说他其实最喜欢的还是年轻漂亮的女子。据说曾经有人潜入幽暝城冥宫,见到宫殿花园里种了一大片的彼岸花,每一朵,每一朵都是从年轻女子的心脏上长出来的。这个大变态,他是在把她们当花肥养料啊!” 听完花迎蕊添油加醋的介绍,离暮雪默默看向手中的这朵色泽鲜艳的彼岸花:“……” 嗯,确实够变态的。 第36章 密谈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却极强。…… 一个这么变态的家伙盯上了如花似玉的师姐, 再结合花迎蕊说的事情,无论是真是假,大家心里都不免越发感到担忧。 玉云琅战战兢兢:“他还会再来吗?万一他不死心, 还想将姐姐抓去当花肥怎么办啊?” 脑补了一下他姐姐被埋在花园里给彼岸花当养料的恐怖场景, 豆芽菜自己把自己给吓到了,当即泪汪汪地抓住了离暮雪的手臂建议道:“姐姐,不然我们赶紧打包一下行李回玹瑛城吧好不?这个变态听起来好厉害啊,我不想你出事……” 离暮雪垂眸朝他一瞥, 不甚在意地嗤了一声, 冷道:“他还没这能耐。” 外界将他传得再神乎其神又如何?他还不是连着两回都被她砍了?只要他敢再来,她就敢打到他废为止。 而且虽说这幽暝城城主不像是个阳间玩意儿, 但若说他方才过来是为了将她掳回去当花肥, 说实话她也是不太信的。终归他们白天在暴风雨阵中为抢麒麟血而交过手,他能冒死进风罩之中, 想必今晚过来的目的也是夺取这颗麒麟血石。 她手握原著剧情,所以能在这群“土著”面前占得一个先机,冒险去取麒麟血也说的过去。但除她之外,应当没有第二个人会未卜先知麒麟将在落霞镇附近现身才对。那么,萧寂因何出现在那儿?又因何要夺麒麟血? 在目前的剧情点下,大门派的大佬们如离啸山和木喻霖,应该已经勘测到最近人间的各种不太平都是因为将要有数万年难遇的大机缘出现, 但具体是什么机缘却还无从知晓。萧寂再有本事, 也万不至于能走到离啸山他们前头得知这大机缘是跟麒麟有关, 更不可能知道麒麟血就是掌握住机缘的关键。 所以这件事情,就只是巧合而已吗?他碰巧路过那儿,碰巧目睹了麒麟和蛟的大战,又因为他变态, 见她拼死去取麒麟血,想当然地以为那是厉害的宝贝,所以三番两次来抢? 这么一想,其实也还挺合理的。毕竟一个变态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正常人哪能知道? 离暮雪看了眼手里这朵鲜活艳丽的彼岸花,嫌弃地“啧”了一声,甩手将它扔出了窗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萧寂的目标是麒麟血石,那确实保不齐他什么时候会再来找她。把血石带在自己身上的风险有点大,还是得把它放在一起安全的地方…… 只是离暮雪心里想的这些,玉云琅并不知晓,所以他哪怕听了她满不在乎的口气,也依然觉得他姐姐入了一个变态的眼实属命途多舛。 “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他坚持道。 步燕青就抱臂杵在玉云琅旁边,听了他哭唧唧的担忧,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握拳叉腰道:“他倒是敢来!有我们在,他休想动师姐一根头发!” 裴子夜也失笑安慰他,温声言道:“玉小兄弟放心,哪怕舍弃性命,我们也会保护好师姐的。” 听着他们一口一句会保护离暮雪,花迎蕊小声嗤了一句,揭穿道:“你们的实力还不如她呢,一个个的还都受着伤。要是那萧变态真来了,你们能保护好你们自己就不错了。” 虽然花迎蕊自认为说的是大实话,但被她这么当众嚷嚷,玹瑛城一二三五多少感到有些汗颜。明明半天前她还跟师姐针尖对麦芒说师姐是草包呢,转个头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承认师姐实力强了,小姑娘变脸起来真是比翻书都快! 玉豆芽菜默默将在场这几人望望,很难不认同花迎蕊的话。于是他又扯扯离暮雪的袖子,真诚建议:“姐姐,要不然咱们还是连夜赶回玹瑛城去吧?” 这话伤害性不高,侮辱性却极强。 身上挂彩的玹瑛城一二三五:“……” 他们虽然受了伤,却也还没无用至此,倒是不必“连夜赶回玹瑛城”这么紧迫吧? 柳依依见他们面色尴尬,悄悄拉了一下口无遮拦的花迎蕊,示意她不要这样落人脸。然后铺台阶道:“四位师兄对阵的终究是神兽麒麟,能做到如此已是常人所不能及,若是换作我们,怕是早已丧命了。” 花迎蕊撇了撇嘴,朝离暮雪望了一眼,哼唧两声嘟囔道:“她一个人在里头面对麒麟呆了许久,伤得不也就是如此了。” 柳依依:“小蕊,别说了……” 玹瑛城四人尴尬得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洛星渊冷脸抱着剑,偏过身不声响。 裴子夜食指骨节揉了下鼻尖,视线错开一瞬后才叹笑了一声,打破这种尴尬承认说:“迎蕊姑娘说的不错,是我等学艺不精,不该随便夸海口。师门教导我们谨言慎行,我们妄大了些,实在不该。” 在他话后,步燕青抓了下后脑勺,保证道:“我这次回去了,一定勤加修炼,绝对不偷懒!” 裴子夜眼帘低垂一瞬,复又看向离暮雪,目光真诚地接下去:“但我们守护师姐之心是真的。若是萧城主对师姐不利,我必定第一个挡在身前。” 离暮雪闻言眉毛一抖,淡淡将裴子夜一扫。 烛光微动,晃在他眼里映照出一片柔和暖晕。他发间的那缕灰白还在,明晃晃地夹在一片乌黑的发丝间,又套着裴狐狸温润如玉的微笑的脸,看起来着实有些碍眼。 她不喜欢欠人家的,故而心想着说,正好前段从离啸山那儿得了不少仙果灵草,等回到玹瑛城,还是得让归不弃帮她炼上两瓶还颜丹给裴子夜,以便人情两清。 她两指搓了一搓,方决定道:“如今我们在明对方在暗,对于他的目的,我们在此猜测得再多也没意义。今日他想必不会再来,大家各自回去休整,明日一早启程回宗门。” “师姐言之有理。”叶重北附和道,“大家先回去吧,今日之事牵涉甚广,还是待回到玹瑛城禀报师尊及各位长老后,由他们定夺吧。” 他又看向花迎蕊和柳依依,温声言:“明日分别,两位姑娘回去合欢宗切记小心,不要耽搁。幽暝城城主此行前来,无论是何原因,必定不会是只身一人。麒麟和蛟这一战打得凶猛,除我等之外,难保也已被他们知晓。魔修行事残忍,历来不为我修仙正道所容,若是此次确有机缘,我们务必不能被他们抢先一步,以免引起修真界浩劫。二位回去之后,需尽早向花宗主汇报此事,以便早做打算。” 不得不说,叶重北身为原著主角攻,脑子还是有的。他这一席话将大局分析得透彻,也将之后会发生的一切猜了个七七八八。 修真界各正道门派之间,虽在暗地里有互相不服者,但总的来说还算比较和谐,寻常也时有往来。像麒麟现世这种事关整个修真界的大事,原则上都会由几大门派的掌门人沟通商量之后确定一个最终方案,然后再牵线联系其他小门派,最终正道各派一起行事,同担荣辱。 站在正派的阵营里,自然得以他们修仙正道的利益为先。既然是他们先遇到了麒麟,那就是上天给他们正道门派的一个先机,不管最终利益会如何瓜分,至少不能便宜了魔修。 另外……离暮雪冷眼在叶重北和花迎蕊二人身上扫扫,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嘴角。 也许在个人感情层面,他们交情确实匪浅,但放在门派之间,有些心思仍旧不能细琢磨。叶重北特地提醒,一来显出他对她俩的关切,二来,也可显出他们玹瑛城行事磊落,哪怕机缘再大他们也不会独吞,担得起这修真界第一大派的美称。 而且,她要是没猜错的话,他和花迎蕊应该早就已经各自发消息回宗门了,两大派里的老东西们说不定都已经小黑屋秘密商谈过好几轮。他们明日回去之后,多半也不过就是将细节再详述一遍罢了。 毕竟机缘这种事,多等一刻便多流失一分先机,可容不得马虎。能成为首席弟子的这些人,在大事上面,光是直觉都要比一般人准。 离暮雪倒是没有叶重北言语中的这份慷慨的胸怀,真要碰到了难得的机缘,她才不会蠢到跟别人共享。 只不过麒麟这事确实太大,哪怕有心想瞒也瞒不住,最终还是会被所有人知晓的,倒不如先行把消息散出去了博个美名。而她之后要抢机缘,同样也得需要这群人按照剧情走下去才能行事。 于是她在叶重北话后没有多言,权当同意了他的说法。 花迎蕊确如离暮雪猜的那样,几个时辰前就已经将情况整理好传回了合欢宗内。但她听了叶重北的叮嘱后还是应了,难得透出点明事理的稳重。“叶师兄放心吧,明日我与表姐回去之后,定会向母亲详述此事,势必不让魔修抢在我们前头。” 叶重北眼中露出两分赞许,随后跟众人道:“那大家便先回吧,我与师姐还有事要谈。” 正将手中碧雪剑归鞘的离暮雪动作一顿,莫名其妙地朝他瞥过去:“……” 说什么屁话?谁会跟你有事要谈? 玉云琅也狐疑地在叶重北脸上望望,委婉提醒:“这么晚了,姐姐也要休息了欸……” 他是不太信得过某禽兽的为人,多年的看话本经验让他直觉这人对他姐姐不怀好意。但没奈何禽兽本人假装没听出他言下之意,淡淡笑了笑,说道:“云琅小兄弟放心,我与师姐谈完便走,不会耽搁太久。” 说完也不等玉云琅再开口,他就侧身让了让,“烦请小兄弟与大家先离开一会儿,有劳。” 叶重北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要跟离暮雪“谈”的这件事情私密,不方便有外人在场。具体有多私密么……有以往多年的经验在,玹瑛城二三五能明白七八分。 裴子夜和洛星渊眼中不免有些黯然。 步燕青这个一根筋的在这个时候倒是很上道了。秉着给师兄师姐留私人空间的心理,他一把将小小一只的豆芽菜从离暮雪身边提了过去,朗声道:“行的师兄,那我们先回了。大家今天早点休息,明早好赶路。” “那我……” 玉云琅被高大威猛的二师兄提在手里,跟只小鸡仔似的。他试图反抗的,想说自己在门口等一会儿就行,顺便万一叶重北想对他姐姐不轨,他也可以马上冲进来呼救。 可惜二师兄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拎着他就往门外走去:“走吧玉小兄弟,师兄和师姐完事了就会叫你。正好我饿了,叫店小二上两碗素面来吧,你不妨随我一起去吃点儿。” 反抗失败的玉云琅闻言不禁瞳孔地震:等一下,为什么他觉得这话听起来很不对劲?! 第37章 摊牌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了步燕青带头, 其他人便也先后出去了。 叶重北在他们走后掩上了门,还能隐约听到步燕青招呼裴子夜和洛星渊一起去楼下吃面的声音。 他笑了声,走回来道:“灵虚秘境中一年都没吃到人间的食物, 阿青想必是馋得很了。” 人都走了后, 屋子里陡然就安静了起来。微风从洞开的窗子吹拂进来,烛光便在两人眼中跃然不歇,明亮缱绻。 私下里,叶重北跟离暮雪谈起这几个师弟的时候称呼的都是他们的名字, 亲近又带着点长者的姿态。 离暮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关了门走过来。 她坐在桌旁, 左手搁在桌面上,碧雪剑就在她手肘旁边。乌发半散, 雪白中衣包裹下曲线窈窕, 背脊挺直着,领口处露出漂亮的锁骨前端。 大概是因为周遭太-安静了, 深夜又给这份安静赋予了一份隐秘而幽私的含义,哪怕她仅是那样清清冷冷地坐在那儿,都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引人入胜的气质。 一年,恍如隔世。 叶重北在这一刻才忽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跟师姐相处过了,让他竟开始怀念起玹瑛城中那些稀松寻常的的日常来。 这些年里,他自认为是见过大世界了, 也遇到过不少红颜知己。可再回首, 他却发现师姐仍旧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他少时由玹瑛城山脚下的农户送到离啸山膝下教养, 师尊和师姐于他而言就是家。他应当是爱慕师姐的,但在这份爱慕之上,更多的是亲情和责任。 他不愿跟离暮雪闹僵,他对她的那种迁就, 一来是源于他的风度,二来,也是出于家人之间理不清扯不断的纠葛。 尤其是在这种夜深人静,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刻,他看着离暮雪冷冷静静的眉眼,越发有些宿命般的怅然。 只是如今的师姐,实力飞进的同时却也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她时常用那种带着轻薄和鄙夷的眼神看他,好像他做什么都是错,就连呼吸和存在都是错的。让他在朝她走过去的时候,面对着她清冷无物的眼睛,竟然开始感到紧张。 离暮雪看着叶重北在走过来的时候眼神逐渐幽深,觉得这狗东西定然没安好心。她蹙眉开口,问他:“你要和我谈什么?” 这样的私密时刻,叶重北要跟她谈的自然就是感情了。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是有了什么误会,所以想要借此机会来解开。 叶重北坐在了离暮雪旁边的凳子上。 “从昨日至今,一直都没找到跟师姐独处的机会,想送给你的礼物也不曾送出手。”他温声言道,从百宝袋里取出了一个木雕人偶来。木偶一袭修仙门派的打扮,手中提着剑,模样看着与离暮雪有七分相似。 叶重北将木偶递到离暮雪跟前:“原本想将灵虚秘境中最珍贵的宝物取来送给师姐的,可最终翻遍了所有山川江海,都觉得没有一样可以配得上你在我心中的那般珍贵。” “所以我雕了这个小木偶。” 他垂眸看着手中香樟木的人偶,半敛下来的眼中流转温润柔光。“秘境中呆了近有一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师姐。也就只有看到它,才能睹物思人,聊解相思之苦。” “今日,总算可以把这个寄托了我的思念的小人交给该给的人了。”叶重北抬起眼,深深地凝视着离暮雪,“因为我的相思已经有了实质,我终于又可以跟师姐你在一起了。” “师姐,不管你对我产生了什么误会,你气我也好,怨我也好,看在我被思念折磨了这么久的份上,原谅我,可以吗?” 离暮雪冷眼望着叶重北说这些话时沉重哀伤的表情。 她伸手将那个小木偶拿过来了,拇指指腹在上面轻轻一划,淡声问道:“雕了有一年了?” 叶重北应了一声:“进秘境当日便已完成。” “日日拿出来看?” “对师姐的思念不分昼夜,自是常看。” 离暮雪冷笑了一声,甩手将这东西扔回了叶重北怀里,哂道:“你把谁当傻子呢?” 先不说她对他的本性了解透彻,对他这番看似情真意切的剖白半个字都不信。就说这木偶,刻痕尚新,还带着新鲜樟木的香气,明摆着是刚雕刻不久,也还好意思说“刻了一年时时把玩”?再说回来,一年前的碧雪剑上还挂着跟他的苍月剑成对的玉坠剑穗,他算是早就预料到了她会将这穗子扔了还是怎么着,所以特地没将它一并刻上去? 她不免觉得可笑。哪怕要演戏,好歹也该认真做好准备工作演足全套,否则真当人人都会被他这副虚伪的表象蒙蔽了眼,他说什么都会信? 离暮雪觉得自己的脑子是被驴踢了,才容得他留下来玷污她的眼睛。 “出去。”她寒声下了逐客令。 叶重北却并不死心。 “师姐不信我?”他沉声道。 离暮雪嘲讽乜他,反问:“我因何要信你?” “我对你之心天地可昭日月可鉴,师姐若是不信,大可挖出我的心来看。”话说着,叶重北伸手就要去拔跟前的碧雪剑。 对剑修而言,本命剑跟剑主本人便是一体,轻易不允许他人触碰。眼见叶重北要动碧雪剑,离暮雪眼神一寒,劈手将剑握在了手中,手腕一转,反手就是一掌。 然而她没料到叶重北这次是铁了心要向她证明自己的真心。他不闪不避地挨了她疾风劲力的这一掌,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咬牙望着她,发狠道:“师姐要打尽管动手,无论你打得多重,哪怕要死在你手里,我也不会躲一下!” 离暮雪完全想不通这人莫名其妙发的什么疯。她的手腕被他大力扣着,反胃的感觉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给我放开!” “不放!” 叶重北含恨盯着离暮雪,在这一刻似乎被她眼中的厌恶所伤,让他再忍不住他的不甘与妒意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师姐,你变心了是不是?你爱上别人了,是不是?” 他掐住了离暮雪的肩膀,眼中流露出一丝自己都没觉察的悲伤。 明明这个人就在眼前,离他那么近,可却又像是与他隔了一重又一重的茫茫雪山,让他怎么都抓不住够不到。 明明,师姐该是属于他的,不是吗…… 叶重北眼底暗了暗,倾身便朝离暮雪吻过去。 看到他向自己凑近,离暮雪眸光倏然凛冽,右手一抬,凌厉一手刀直劈在叶重北下颚之上,将他整个人连带桌子一并掀翻,带起了惊天动地的声响。 碧雪剑出鞘。她提剑站立,冰冷剑锋直指倒在地上的叶重北的咽喉。 漆亮眸子里泛着无情的寒光,她垂眼扫他,神情宛若在看一个恶心的废弃物。“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楼下吃面的几人听到了这声巨响,还以为幽暝城的变态城主又折回来了,再次急匆匆跑上来:“师姐!” “不许进来!”叶重北却在他们推门之前断然爆喝了一声。 他被离暮雪这一掌打下去,吐出了一大口血,咽喉处瞬间显出狰狞的青紫伤痕。他倒在地上,嗓音嘶哑,目眦尽裂,却在片刻之后,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你变了……师姐。”他道,难以置信地看着离暮雪,表情难掩哀伤。“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以前的离暮雪,那么温柔善良楚楚动人,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可如今,她却能那么轻而易举地剑指最亲密的人,把杀人的话那么平静地说出口。 叶重北觉得自己心痛得无以复加。 离暮雪右手举着剑,左手垂在身边,他可以看清她掌心的那道被灼伤留下的淡淡的疤。 “在那暴风雨阵里,师姐其实得到了什么吧?”他眼神变了一下,咳着血问道,“你不肯告诉我,是怕我将它抢走吗?” 一直没有想通的关窍似乎在这一刻皆通了,他自嘲地笑了:“从昨日见面至今,师姐你一直避我如蛇蝎。我原以为你是不满我处处照顾小蕊,我以为你是在吃醋。但其实,不只是这样,对吧?” “你更怕的是我的心偏向了她,你怕你到手的机缘会被我拿去送给她,是吗?” “呵,呵呵……”他叹了一声,认真地望着离暮雪的眼睛,“我天真地以为,你这次前来落霞镇,是因为你也如我想你一般想念我。原来是我错了,师姐你,是一早便知这里有机缘了,遇到我们只是巧合,对吗?” “可是师姐,你明明知道的,即便我得知这一切,我也不可能那么做!你我二十多年的情分在,师姐,你竟提防我至此?” 叶重北的眼神满带失望。 离暮雪漠然地看着他,半晌,她却忽的笑了。 为什么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能够那么轻易地把问题的责任推卸到他人头上,却从未想过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为什么明明是他们从头到尾都在恶心人,却还能那么正义凛然地把自己包装成受害者的模样? 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呵,他倒是做足了深情的姿态,可原主那么温柔善良,他可曾珍惜过吗? “叶重北。”离暮雪挑唇看着叶重北,开口道,“你口口声声说与我感情深厚,那你可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解释一下,你在过来之前,与柳姑娘在隔壁屋内做什么吗?” 话音落,她一掌掀开了房门,将门外几人呆若木鸡的表情尽数露了出来。 第38章 决裂 所以你我之间,从今以后,再无瓜…… 除去步燕青神经直, 一时间没明白离暮雪话中的意思,其余人皆不是傻子,很快就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 他们皱眉朝落在他们后头的柳依依看去, 表情都有些微妙。 是啊, 方才只顾着了解师姐跟萧寂的打斗情况,却没察觉到原本该最先过来的大师兄竟是隔了许久才姗姗而来。而且……他们看了眼叶重北身上松垮的衣服,着实不敢去细想那代表着什么。 玉云琅嫌弃地看着还被他姐姐拿剑指着喉咙的叶重北:呕。 可玹瑛城三人不深究,花迎蕊却没那么好的脾气。她在想通了离暮雪的言下之意后, 整张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表姐……”花迎蕊难以置信地看着低头揪着手指的柳依依, “你和叶师兄……你们……” 她张了几次口,却终究没法将那些腌臜的话说出来。 在场的人里面, 有哪个不知道她喜欢叶重北?更何况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表姐柳依依?可是花迎蕊怎么都不曾料到, 在明知这一点的情况下,柳依依竟会背着她跟叶重北做出那种事情来…… 如果她也喜欢叶重北的话, 她可以说啊。各个门派里喜欢叶重北的女孩子那么多,她不是不理解,不是接受不了的。她唯一不能忍受的,是她那么信任的表姐,得知她一切小心思的表姐,竟在瞒她,骗她。 让她在此刻, 成了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花迎蕊的眼眶红了起来。她死死地盯着柳依依, 咬牙道:“你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 你也喜欢叶师兄?你是出于什么心理看着我跟个傻子一样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柳依依被她吼得一抖,她慌忙地去抓花迎蕊的手臂,眼中蓄满了眼泪,哽咽着:“小蕊……” “你别碰我!”花迎蕊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跟躲避脏东西一样往后退了两步,眼泪就落了下来。“你们……”她恶狠狠地在叶重北和柳依依身上过了一眼,捏紧了拳质问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不是的,小蕊,不是你想的那样。” 看着花迎蕊伤透了心的模样,本就满心负罪感的柳依依越发抬不起头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去,泣不成声地解释着:“不是的……对不起,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诚如花迎蕊说的那样,这个修真界内的年轻女孩,心系叶重北的大概有半数。身为玹瑛城大弟子,他丰神俊朗,天资过人,是年轻一代中最闪耀的明星,符合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所有的憧憬和幻想。 她喜欢上叶重北的时间并不比花迎蕊晚,可是在得知花迎蕊的心思后,她就已经决定将她自己的心意埋在最深的心底,她觉得她的那一份爱慕,只要偶尔远远地看上叶重北一眼就能得到满足。 事实上,也确实就是如此的。 她的性子绵软,存在感低,无论是在合欢宗内也好还是在其他时候也好,大家的关注点都在明媚朝气的小师妹花迎蕊身上。她很明白自己个性上的不足,她也从未对此有过任何的嫉妒和不甘,因为花迎蕊那么好,哪怕是她自己都对她的任性和撒娇毫无办法,只想好好地宠着她。 所以在灵虚秘境中的这一年,她始终都安静地跟在花迎蕊身后照顾她,安静地看着叶重北宠着、迁就着花迎蕊的每一次任性,安静地、不争不抢地站在花迎蕊身后的阴影之中。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么渺小不起眼的自己,居然会被叶重北看进眼里。 那是一个雨天,他们迷失在了山上的一个迷踪阵中,花迎蕊为了保护她不慎中了瘴毒,幸好叶重北找到了她们俩,并带着她们躲进了一个山洞。 花迎蕊吃了解毒的丹药,在篝火边上睡着了。她拿着帕子细细地替花迎蕊擦着额上的汗,不时用手背探一下,生怕她高烧不退。 叶重北一边拨动柴火,一边看着她照顾花迎蕊,许久后他笑了一声,跟她说:“柳师妹真是温柔。” 她的动作在他话后顿了一下,然后她红了脸,握着花迎蕊的手,自责地说:“叶师兄不要这样说。今天都怪我没用,小蕊才会中毒。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希望可以替她受这份罪的……” 叶重北问她:“你们俩感情很好?” 她点头:“我与小蕊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都在保护我。”而她,却一直都在拖她的后退。 然后他们谈起了很多她跟花迎蕊之间的事,又说到这次的意外,她在担忧和自责下,没忍住落了泪。 叶重北就是在那个时候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珠,叹声安慰她道:“不用担心,有我在,小蕊不会有事的。”她抬起头,看到了摇曳的暖色火光里,他眼中的那一份怜惜。 被吻住的那一刻,她心中是有些慌乱的。她也深知这是不对的,所以她一下将叶重北推开了,红着脸垂下了眼帘,紧紧揪着手里的帕子,喋喋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有点乱……” 她因自觉对花迎蕊有罪恶感而道歉,也因花迎蕊此刻就睡在他们身边,她在心里生出了一份禁忌的快感,她越加感到无地自容。 叶重北在被她推开后,也很快对他一时的意乱情迷而说了抱歉,说他唐突了,吓到了她。 她是有点被吓到了。可在同时,她心中也失落。因为她自己不够优秀,她担不起叶重北对她的好。 后来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那一晚的事情,就当是大雨的天,恍然的一场迷离瑰丽的梦境。叶重北还是跟之前一样照顾花迎蕊,顺带着也一并照顾了她。 但她的心到底是没有从前那般平静了。每一天的相处,每一次的视线接触,都让她的心被深深地绞紧着,陷在名曰“叶重北”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 当那些别的门派的弟子都在忽视她的时候,只有叶重北一人,会转身将手伸给她,微笑着,温声跟她说:“柳师妹,来。” 好像这个世上,只有那么一个人知道她的好,并真心地称赞她的好。 今晚进叶重北的房间,她是去给他送饭的。而她确实也有私心,她想在他们分别之前最后再好好地看他一眼,然后等回了合欢宗,她就会把她的这颗凌乱的心封印起来,再也不让它影响她的理智。 可她进去的时机不对,她敲门进去的时候,叶重北正在更衣。 他的左手手肘在昨日救玉云琅时受了伤,系扣子有点不太方便。她看他微微皱着眉的模样,便说她帮他系吧。 她在提出帮忙的时候其实没有任何邪念,可在走到他面前,覆在他的阴影里,她却又慌乱了起来。 男人的胸膛火热,心跳强劲有力,她站在他跟前,整个人从脚心开始就在发烫,手抖得系了两次都没把扣子系好。 然后叶重北按住了她的手,轻声叹了口气,失笑道:“有劳柳师妹,我自己来吧。” 他们当时离得很近,他低头说话的时候,灼热的呼吸就在她耳边轻扫。她耳畔的整片肌肤都红了,急切地想要收手,却发现被叶重北牢牢地抓在手心。 她茫然地抬眸看他,在他温柔缱绻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他们是怎么吻在一起的,是怎么陷入床笫之间的,她因为脑子空了,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也都像是一场梦一样,空茫虚妄。 她的心里是乐意的,可是同时,她又感到深深的难过。她喜欢叶重北,很喜欢他,可她却也明白,她的这份喜欢并不会有结果。可即便只有这么一回的相拥,只有这么一回的贴近,她却也高兴,她却也卑微地感到知足。 至少在这一刻,他需要她,她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不是么…… 但最终他们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因为隔壁离暮雪的房里突然出现了打斗的声音。 几乎是在听到动静的那一瞬间,叶重北就从她身上撤开了,眼里的情-欲倏然散去,脸色就沉了下来。 “师姐出事了。”他拧着眉道了一句,起身就披上了衣服拿起了苍月剑想要开门出去。然后在开门的一刹那,他又停下了脚步,垂眸看了自己身下一眼,转身朝她望来。 他眼中晦暗不明,眉心拧起。只那一眼,她便明白他在担心会出麻烦。 而这个麻烦的源头,便是她。 她想:原来在他的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就在隔壁。即便他们争吵,她对他出手也毫不留情,可她却始终占着他心中最要紧的位置,没有人可以代替。 可是同时,她也怅然,原来即便是对他而言那么重要的人,也无法成为他的唯一。 那离暮雪尚且如此,更何况她呢? 她想到了这一点,便把失去的那份理智又捡了回来,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可笑。 于是她沉默着将衣服穿好了,然后走过去,在叶重北开口之前跟他笑了一下,忍下了那一瞬间涌上来的委屈,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在帮叶师兄上药。现在药上好了,叶师兄去做该做的事吧。” 她给他找好了借口。她想将这一次当成一个梦境,就跟之前那次一样,梦过了,就不必再提及。 叶重北大概也是这样打算的吧,所以他在她说完后松了一口气,甚至还抚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才打开房门走出去。 她想,就这样吧,只要她不说,叶重北不说,这一切就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晓,就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有过这么长久的龌龊,没有人会知道她即便背负巨大的罪恶感,也试图想要满足自己的那一点私念。 可她却没料到,只是因为他们晚出现了那么片刻,只是因为那么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却让离暮雪看穿了所有的真相。 于是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还是,让她最珍惜的妹妹花迎蕊看到了她的那份不堪和肮脏。 她明明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她,可她却控制不了…… 面对着大家一言难尽的表情,面对着花迎蕊歇斯底里的质问,柳依依深深埋着头,觉得自己真的是这世上最虚伪最恶心的人,她觉得无地自容。 她哭着,一遍一遍道:“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小蕊,对不起……” 离暮雪已经收回了指着叶重北咽喉的剑。 已经不需要多说什么了,柳依依的表现已经把一切都解释得明明白白。他们之间发生了最亲密的行为,便也同时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一点,即便有人有心想要掩埋也做不到了。 叶重北没有想到离暮雪会在这里等着他。 当她问出那句话,当她毫不犹豫地开了门让所有人都见证这一切,当他见到花迎蕊遭到背叛后的愤怒,当他听到柳依依的痛哭,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 “师姐……”他再顾不得对离暮雪冷言冷语对待他的气恼,只慌忙地伸手去拉她,试图狡辩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柳师妹什么都没做,我们只是——” “在上药么?”离暮雪淡声开口问。 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挑着一抹讽笑:“你有何处受了外伤,需要宽衣解带才能治疗?” “叶重北,到了此刻你还要撒这种漏洞百出的谎,不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吗?” “我……” 叶重北张了张口,却在离暮雪漠然的目光中发现,自己早已百口莫辩。 谎言漏洞百出,只有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许久,他才低下了头,握紧拳沉声道:“抱歉……”默认了这一事实。 直到这一刻,裴子夜三人才真的相信叶重北竟确实做出了这种荒唐事来。 “师兄你是不是疯了!” 步燕青一个箭步冲进屋里,攥住叶重北的衣领将他扯了起来,咬牙怒道:“你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情来?你这样,怎么对得起师姐,怎么对得起师尊!” 裴子夜的表情冷着。从昨日至今,他是第一次脸上一点笑意都无,眼中只剩下了冷冽。 “大师兄在做出这等事时,只怕是分毫不曾记起师姐就在隔壁吧。”他眼睛眯了一眯,寒声道,“这便是大师兄口中所言,对师姐的一片真心吗?” 洛星渊浑身的气息越加冰冷。他看着叶重北:“你配不上师姐。” 叶重北任由他们三人一声声质问他。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光芒万丈的玹瑛城大弟子了。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他低劣又龌龊,甚至他们都替他感到羞耻。 叶重北捏着拳,低道:“抱歉,是我一时鬼迷心窍……” “你下-贱!” 花迎蕊一巴掌打在了叶重北的脸上。 她咬牙看着叶重北失魂落魄的眉眼,看着他在她打下这一巴掌后眼底的黯然,第一次觉得这个人恶心得让她想作呕。 “我真是瞎了眼,才错信了你这么久!”她哭着喊出了这一声,飞奔下楼便出了客栈。 “小蕊……” 在花迎蕊跑出去的时候,柳依依被她撞倒在地。她扑倒在地上,看着花迎蕊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离暮雪看着柳依依哭泣的模样,眉心动了动,眼底闪过了一点暗芒。 她看着叶重北,眼中再无一丝情绪地对他道:“既然碰了人家的身子,就对她负责到底吧。” 叶重北闻言浑身一震,愕然地朝她看过来,看着她眼中的孤高和冰冷。 “我的确不是以前的离暮雪了,所以你我之间,从今以后,再无瓜葛。” 第39章 赎罪 “她的罪赎完了,那么接下来,该…… 听离暮雪的意思是要跟他一刀两断, 叶重北有一瞬间露出了明显的惊慌。他看着离暮雪无情无绪的眼睛,眼神暗下来:“师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离暮雪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 “放开!”叶重北用力扯开了步燕青攥着他衣襟的手,阴沉着脸朝离暮雪走近, 一字一顿问她:“‘从今以后, 再无瓜葛。’呵……师姐不妨教教我,如何叫做再无瓜葛?” “你想干嘛!”玉云琅看着他如同恶鬼的模样,疾步跑进来护着离暮雪往后退了一步,厌恶道:“你要是真喜欢姐姐, 你就不会管不住你的下半身。既然已经做了, 你就该想到会有这一遭。” 玉云琅很生气,气得眼角都红了。虽然自昨天见面开始他就知道面前这个人跟话本里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可他也没想到竟会差这么多。他那么好的姐姐, 竟然被这种没有下限的渣滓这么欺负。他怎么配得上暮雪姐,哪一点配得上! 叶重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捏着拳看着玉云琅,咬牙:“让开。” 玉云琅被他阴恻恻的目光盯得有些害怕,但依旧坚定地护着离暮雪,不让叶重北靠近她。 裴子夜眉心动了动。他冷脸跨了一步,挡在了离暮雪和玉云琅身前。 “你也要拦我?”叶重北怒视他,苍月剑在手中握紧,仿佛下一刻就会出鞘。 “适可而止吧, 大师兄。”裴子夜将他的动作一扫, 朝房门外哭泣的柳依依看去, 淡声道,“此时与其继续纠缠师姐,你更应该想想如何给柳姑娘和合欢宗一个交代。” “交代,我需要交代什么?”叶重北却骤然冷笑起来。他被逼上了绝路, 此刻眼中满是阴鸷,哪里还能看得到一丝寻常的端重与温善。 “我承认是我鬼迷心窍一时情动,可我还没有错到那么离谱!”他指着柳依依,“我没有破她的身,不信你们就问她!” 背对着他们的柳依依闻言浑身都是一怔。她满脸都是泪痕,心如死灰地死死闭上了眼。 被当众揭穿私密情-事已经足够难堪,柳依依没有想到叶重北竟然还会让她自揭伤疤来替他证明清白。他们的确没有做到最后那一步,可是那就说明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了吗?他的名声重要,那她的呢,她的名声就完全不值得他有丝毫的在意吗…… 到了这一刻,柳依依才彻底明白过来,自己到底蠢得有多无药可救。 在叶重北的心里,其实哪有什么最重要的人呢,无论是她也好,花迎蕊也好,抑或是离暮雪也好,都比不上他自己重要。他是这世上最多情的人,可同时,他也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 罢了……柳依依合着眼睛咽下了眼泪,长长地叹了一声。她什么都没了……合欢宗回不去了,小蕊恨她,叶重北也不要她,她活着,只会成为宗门的污点,所有人眼里的笑话…… 不如,就此结束吧。 她取下了腰间的玉笛,将它放在了地上。 合欢宗以音律御敌,这管玉笛便是她的本命灵器,也是她身为合欢宗弟子的证明。 柳依依深深地看了它一眼,扶着门框站起身来,转身面向屋里的玹瑛城众人。她朝离暮雪欠了欠身,眼中含着泪,却笑了一下,眸光细碎的,柔声道:“离师姐,对不起啊,我一时的糊涂,不仅伤害了小蕊,也伤害了你……” 看着柳依依的表现,离暮雪眼神一变沉,直觉不对劲:“你要做什么?” 柳依依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她只向叶重北望过去,望着他跟自己印象中截然相反的模样。然后她笑了,眼泪从眼角滑落,额心倏然显出一道银色痕迹来。 “不好,她要自毁灵根!” 看着这道银色痕迹出现,玹瑛城几人面色都是一变。就在步燕青喊出这一声的瞬间,柳依依合起了眼,额心银痕骤然发出了刺眼的光亮。而同一时刻甩手打出两道气流想要阻止她的离暮雪却终究是慢了一步。气流点住柳依依身上两处大穴的时候,银光已经在她额间轰然消散。 “啊——!” 看着银光消散后柳依依直直地往后倒下去,玉云琅惊恐地喊出了声,一瞬间面无人色。 修仙之人,一切的修为都自灵根而来。自毁灵根,无异于自杀。没有人想到柳依依竟然会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这场闹剧,哪怕这件事情从头至尾,最该背负责任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离得最近的洛星渊揽住了倒下去的柳依依的肩膀。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柳依依大口吐着血,半睁着眼,看着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满是肃穆。她恍惚地想,原来也有一天,她能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只是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人注意到她…… 离暮雪半蹲下来,指尖按在柳依依的腕上探了她的脉,眉头紧紧地皱起来。 根骨全毁,修为尽散,一如原著中原主的结局。 离暮雪的眼底暗下来。 “离师姐……”柳依依握住了离暮雪的手。她靠在洛星渊肩上,血迹在她脸颊蜿蜒,没进头发里,染红了洛星渊的白衣。她看着离暮雪,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离师姐不用浪费力气了,我自毁灵根,求的无非就是这个结局……” “对不起,离师姐……”仅剩的微弱银光一点一点于她额心褪尽,她皱着眉头用力喘了口气,才又接下去,“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们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有控制住,我只是,有点贪心……” “我并未怪你。”离暮雪回答。 她厌恶的、针对的、想要报复的那个人,从来都只是叶重北而已。 柳依依又呕出了一口血。 “柳姑娘别说话了。”裴子夜有些不忍地道。他在她各处大穴按了几下,倒出一颗药丸递到她嘴边,“会有办法的,姑娘别放弃。” “没用了。”柳依依合了合眼,没有去接裴子夜手中的那颗药。她的语调依旧轻轻柔柔的,带着宽慰,带着谅解,没有一点怨恨。“我犯了错,该要受惩罚的。这样,就当做向离师姐,还有小蕊,赎罪了……” 她抬起眼睫向站在几人之后的那长身玉立的人看去。跳跃的烛光下,他的脸色阴沉,半点都没有他熟悉的那份温暖。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跟他说,只又握了握离暮雪的手,望向一旁地上的那管玉笛,恳求道:“我死后,能不能麻烦离师姐把我的笛子送回合欢宗?” “这笛子,是当年小蕊替我向宗主求来的。我天资低,入了宗门多年都过不了考核,本不该拥有本命灵器的。若不是小蕊用在半妖林历练一个月为条件与宗主交换,我便不可能得到这天级灵器。” 柳依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语调低下去:“我对不起她……” 她叹了一声,似乎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眼睛慢慢合了起来。 “我以后,再也没法照看她了……”也没来得及告诉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很感激她。感激她用她的刁蛮和任性,让她可以不受人欺负地,有了合欢宗这个家。 柳依依握着离暮雪的手倏然垂落在了地面上。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一句对叶重北的埋怨的话。她用她的死赎清了她对离暮雪和花迎蕊的抱歉,也成全了叶重北,用她的死替他保全了颜面。 权当,清偿了她的感情吧。 “柳姑娘!” 裴子夜瞳孔倏然一缩,抬掌打在柳依依丹田将自己的灵力输送进去。他紧拧着眉,试图让柳依依可以再醒过来。 她不能死。无论她是不是为了谢罪而自尽的,罪魁祸首都是他们玹瑛城的大弟子叶重北。人活着,所有的罪责都可以审判;人若是死了,那便死无对证,全部的指摘都只能由他们玹瑛城来背。 思及此,裴子夜输过去的灵力又添了一分。 “她死了……呜,她死了……”玉云琅哭起来。他狠狠推了身后的叶重北一把,哭着喊道:“是你,都是你!你把她害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毫无悔意的人不死,偏偏要是弱势的那一方付出生命的代价?为什么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那个却还能好好的站在这里,甚至连一点同情和怜悯都不曾有? 叶重北被玉云琅推得往后跌了一步。他沉着脸,用力捏紧了拳,方哑声低喃了一句:“不是我,我从来都没逼过她。” 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一切都是你情我愿的,也是她主动帮他找了借口隐瞒,此刻也是她自己选择走上绝路的。他从来没有逼迫过她,所以又怎么会,是他将她害死的? 离暮雪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看着安静地合眼靠在洛星渊怀里的柳依依,看着她眼角没来得及落下的那点晶莹。然后她站起了身,背对着说出这话的人,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握了起来。 “叶重北。”她开口道,“你还算是人吗?” 即便是与此事再不相关如裴子夜和洛星渊,都还在尽力地试图将逝去的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即便是一心偏向于她的玉云琅,都会为这个曾有愧于她的人的死亡而难过。 只有他,明明是真正将人推向死亡边缘的那一个,却到现在都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反省过。 真是,何其可笑? 一根细细的铁链逐渐在她掌中缠绕上来。 离暮雪的眼底晦暗如永夜。她的目光骤然一凛,下一刻,她五指一张,这根铁链便急速向着叶重北刺了过去。 捆仙索! 铁链刺过去的速度之快,让正在柳依依死亡的冲击之下的叶重北根本来不及反应。他才刚认出它是什么,身体就已经被它绞缠上捆了个结实。在被束缚住的瞬间,他体内所有的灵力都被压制,让他半点都没有办法挣脱,也根本无法再行动弹。 “师姐,你这是做什么!” 叶重北惊惧地看着将自己从头捆到脚的铁链,冲着离暮雪的背影喊问道。 “师,师姐……”步燕青也皱起了眉,小心翼翼地看着离暮雪冰冷的侧脸。他觉得此刻的师姐,带着从未有过的可怕气场。 离暮雪的五指收了一收,捆仙索便再次于叶重北身上绞紧。 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正在遭受挤压,叶重北痛得一声闷哼,脖颈上的青筋都胀了起来。 “师姐……你要干什么……” 离暮雪缓缓转过身来。 她看着他,面色凛然的,对于他此刻的痛苦无动无衷。 离暮雪只那样冷冷地盯着他,然后开口道:“她的罪赎完了,那么接下来,该你了。” 话音落,所有人都还没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她忽然凌空往身后一抓,柳依依整个人就飞起被她拉进了臂弯里。下一刻,她一把拎住叶重北的衣襟将他扔进了屋内,带着柳依依一同跨进去,并当着其他人的面狠狠甩上了房门。 第40章 换命(一) 用十年修为弥补犯下的罪孽…… 门关上时带起了一阵强劲的风。屋内的烛火被吹得一抖, 倏然间便熄灭了,只剩一缕细细的烟笔直地升上去后消散。月光从大开的窗子外头毫不吝惜地撒进来,而叶重北正被离暮雪扔进了这一片冷白的月光之中。 屋外, 步燕青和裴子夜他们焦急地敲着门, 但因离暮雪加了封印,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破门进来。 “师姐。”叶重北艰难地坐起了身。捆仙索将他捆得很紧,他挣扎了几下,身上的链条都纹丝不动, 让他心中不免焦躁。“师姐, 你到底想干什么?” 离暮雪将柳依依轻轻放倒在了一旁。 月色下,柳依依无声无息地合着眼睛, 血污在她脸上结住了, 把她的头发都结成了一缕一缕的,让她看起来有些脏。 离暮雪静默地看了她半晌, 然后她垂了垂眸,伸手施了法术把这层血污清理干净了。 她转头去看叶重北。 被链条捆着的人襟口凌乱,因被她用力扔到地上,他的发髻也松散下来,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鬓角,眼睛赤红的,咽喉处还有一大片青紫。这副模样颓废肮脏得如同一条被打惨了的落水狗, 谈得上什么玹瑛城大弟子、掌门离啸山的首徒? 离暮雪眼里露出了一点轻嘲。 她起身向叶重北走过去。 窗外, 如钩的弦月比前一夜更细也更加亮了, 水一般地照在人身上,柔软又冰凉。 “你知道……我原本并不打算对你动手的吗?” 离暮雪抬手接住了一束月光,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它穿过自己的指间,将她的手掌照出一层莹润的微芒。 “我本来不想对你动手的, 总觉得那样,会把手弄脏。”她道,“要是在我第一次警告你离我远点的时候你就照做,根本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毕竟我早便知道你滥情、自私还自以为是,对你从未有过期待。可你偏要一再地在我跟前出现,一次次地突破我对你认知的底线。才短短两天啊叶重北……”她的目光冷下来,握起手掌碾碎了月光,“才两天,你怎么就能将你披的这层人-皮撕得这么干净,就连骂你禽兽都仿佛是在抬举你?” “师姐……” 看着离暮雪收回视线垂眸扫向他,叶重北一怔,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 他不知道离暮雪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早便知道”?什么叫做“才两天”?他们认识了二十几年,快三十年了,他是怎样的的人,她难道是第一天才知道吗?他承认他有时候会控制不住他的心动,可是,那怎么能叫做滥情?师姐怎么能够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师姐,你先将我放开,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的。” 叶重北并不知道眼前的离暮雪并非他所熟知的那个师姐,所以即便到了此刻,听了离暮雪无情出口的话,他的内心都还有一丝侥幸和期待。他总是不愿意相信,这么多年的感情会因一次根骨升级而完全消失,他总觉得,这份自少时而起的感情,理应铭心刻骨,在灵魂深处烙下了印记。 “柳师妹的事情是我做错了,可是师姐,我只错了一步,我及时制止自己了,我没有掉进那个罪恶的深渊。因为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师姐你一个,你明明知道的,不是吗?” 他深深地凝望着离暮雪,眸光温柔缱绻,仿佛他本就是个深情的情种。 哪怕,那个因他而自尽的姑娘就躺在离他两步之外的地方。 “呵……”离暮雪闻言低促地笑了一声。 下一刻,她一脚踹在了叶重北的胸口,将他踹翻在了地上后狠狠踩住了他的脸。 “师姐……” 叶重北的牙缝里都是血丝,英俊的面容不可抑制地变得扭曲狰狞。 眼底有一点红光浮现出来,离暮雪用力在叶重北的脸上碾了碾。然后她弯下腰去,看着他在她脚下挣脱不得的模样。“你这渣滓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怎么,你是需要我用回心镜来帮你重溯回忆一下你做过的事情吗?” 听到“回心镜”三个字,叶重北的眼中倏然一愕,然后才咬牙懊丧地死死闭上了眼睛。 他忘了,如今的师姐并不是以前那个修为低微,以至于许多高阶术法都没有办法修习、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的女子了。对于他表述的这些,只要她愿意,她便可以亲自动手来验证真假。 毕竟哪怕善后得再干净,一个人做过的事情也永远不可能当做从未发生过。自以为是的天衣无缝和死无对证,瞒得了他人,却瞒不了自己。而所有的证据,却也正是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非外力无法消失,即便消失了,也可能在某一个瞬间再被记起。 此刻的他被捆仙索绑着,他在离暮雪脚下就如同砧板上的一条鱼,毫无反抗之力。如果离暮雪要用回心镜来调取他的记忆,根本就不用费吹灰之力。 而他却还天真地一再辩解,都不知道其实他的这副表现看在离暮雪眼里究竟有多愚蠢。 看着叶重北面如死灰的模样,离暮雪低低哂了一声。 她将脚上的力道撤了去,直起身淡道:“关于你的那些恶心的记忆,我碰都不想碰。你还是等回了玹瑛城,好好想想怎么去跟那几个老头交代吧。” 天之骄子又如何?做出了这种丢尽师门脸面的事情,她倒是想看看他能怎么收场。 外头狂风骤起,吹得屋内帘帐鼓胀狂舞,桌上烛台也被吹倒滚落地下。 离暮雪眯起眼睛往窗外望了眼,看着那天际翻涌的云层。 变天了?她的脸色一沉,身侧的手掌不由握了一握。 难道是这天道不忍心它原定的气运子遭受接下来的酷刑,想要来保他了么? 她挑起了嘴角,左手一抬一收,原本掉落在院子里的破碎的两扇窗倏地收了回来,严丝合缝地装回了窗棂之上,哐地将所有的风声都隔绝在了外头。 窗户被装回来之后,自她的脚下,一个阵盘缓缓显出形来。边缘带起火一般的一层橙黄光亮,倏忽擦着地面闪逝,逐渐闭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窗外,凌厉的狂风撞击在窗户上的声音越发响。 叶重北和柳依依都被圈在了这个阵盘之内。但他们跟离暮雪不同的地方在于,离暮雪站在阵盘的边沿上,而叶重北和柳依依却分别处在阵盘内的两个额外的圆圈之内。两个圆圈对立着,就像是太极的阴阳两仪,置中可以将整个阵盘分成完全相同的两半。 在玹瑛城众弟子中,除去后来居上的离暮雪,在对术法的造诣上,叶重北称第二,怕是没有人称第一。看到阵盘起,叶重北一下就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了。 他眼中的恐慌和愤怒终于化为了实质。 “师姐,你要干什么!你放开我,把捆仙索解开!”他怒吼着,奋力挣扎扭动起来,青筋偾起在太阳穴上,让他看起来面目可憎。“她已经死了!为了一个选择自尽的人,师姐你何至于做到这一步!你清醒一点!我们才是同门啊,师姐,离暮雪!我才是你的自己人啊!” 阵盘雏形已成,边缘及地而起呼啸的罡风,沿着光亮游走的方向盘旋起来,将周围的桌椅吹动移向了一边,边角皆被割裂。这分明就是之前赤云丹在体内爆发,天级根骨淬炼成顶级的那一晚,归不弃想要救离暮雪时使用的换命禁术! 只不过当时归不弃救离暮雪心切,阵法潦草,甚至都没来得及画出完整的阵盘。而此刻经由离暮雪之手,这繁复又奥妙的法术才真正显出它原本的规模来。 这项法术之所以被当做禁术封存起来,并不单只是因为以命易命之事与“道法自然”相悖,更重要的一点,是它被发挥到极致时,能剥夺阵中所有生灵的生命归于一人,百里之内,寸草不生,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这种情形下,它的本质便更接近于魔修的“以杀证道”,与他们修仙正派的理念相违背,所以在百年之前就被列为了禁术,正道弟子不得使用。 然而法术之事,需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然后才能谈“知其可而不为”。他们在寻常的修习中,也有专门的一课会着重讲解那些禁术,只不过师长们会在一些细节上面进行省略,以免有弟子犯糊涂去真正实施。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越是年轻越是喜欢去挑战禁忌,明面上的禁止只会让他们在私下里越发觉得禁术带着神秘的诱惑力。可惜普通弟子的天赋上限就在那儿了,哪怕有心想要触碰,一来没法从师长们教导的那些残缺的内容里补全出完整的阵法,二来,他们也怕万一在试验的过程中出了变故,凭他们的实力没有办法兜底。 所以也就只有那些天赋过人的首席弟子们敢真正去触犯这一禁忌了。 叶重北五人,从十几岁起就已经偷偷开始研究那些缺东少西的禁术阵法,试验了无数次,陆续把课堂上教授的法术都补出来了。更何况还有离暮雪时不时地替他们去离啸山的屋里偷他藏在暗格里那些古籍。从古至今,从简单到复杂,从弱到强,现存于这修真界的所有术法他们都多少涉猎过。 这项换命之术是他们在十年前习得的,虽然还不能将它的效力发挥到极致,但对如今的他们来说,要作用于一两个人却早已不在话下。只是叶重北没有想到,有一天离暮雪竟会把这一换命之术用在他身上!她竟然,要用他的命去换跟她毫不相干的柳依依! 他觉得离暮雪简直是疯了! 离暮雪立足于阵眼之上。 眼看着叶重北想逃出阵盘,她五指猛地朝他一抓,右脚往一旁移了一步,脚跟一踏。强大的灵压擦着地面漫开去,阵盘之上莹光骤然往周围四散,整个法阵都扩大了几倍。 屋外步燕青几人的动静连带着屋内所有的陈设都消失了,他们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身下是广袤的水面,一圈一圈往边上扩散出波纹,视野之际,只有这个巨大的阵盘在发着光。 即便明知道这只不过是幻境,但在周身灵力被压制的情况下,叶重北还是抑制不住地慌了。 他胸口的衣襟被离暮雪隔空紧抓着,让他分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右手于身侧并起二指,空中水汽凝聚起来,在她指间凝成了一把锋利的冰刃。 “师姐……不要……” 离暮雪将他的衣襟抓得很紧,叶重北觉得自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让他喘不上气来。他求饶地看向此时眼神残忍如同魔鬼的离暮雪,“嗬嗬”地喘着粗气:“师姐,你不能杀我……即便我有罪,也需要回到师门后由师尊和众长老定夺……你不能滥用私刑,师姐……你不能!” 叶重北气急攻心,一下呕出了一口血。但他依旧死死盯着离暮雪没有表情的冰冷的脸,眼中不无哀痛地强调道:“你不能这样做……师姐,我爱你啊,你不记得我们之间有过的点点滴滴了吗?你怎么忍心……要杀我?” “呵,呵呵……”离暮雪笑了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笑得不能自已。 她笑够了,然后才歪了歪头,疑惑问道:“谁说我要杀你?” 她倒是有这个心,可惜原著剧情还在开始阶段,此刻的他仍旧是那享尽天道庇佑的气运子。她逆不过天道,也需要他的存在让剧情继续往下走,所以她不会要他的命。 况且又是谁说的,必须要他的死才能换回柳依依的活? 他可是气运子啊,身负天道鸿运累世功德,若是有心要救人,无非就是折损几年的修为便罢。身为正道之光,用几年的修为就能换回一条鲜活的生命,他合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的,不是么? 离暮雪眼睛半眯起来,讽道:“你应该庆幸你是叶重北,所以用这么轻松的方式就能消除你身上的业障。” 下一刻,她手腕一翻,指间冰刃刺出去,倏然划破了叶重北腕上脉门。 冰刃于空中绕了一圈回到离暮雪掌心,被她握紧后消散。鲜红的血液从叶重北腕上被牵引着流出汇成一脉,经由离暮雪跟前后分成了四股,分别缠绕上了柳依依的手腕和脚腕。 离暮雪松开了抓着叶重北的力道。 她右手往前抓住了这股血液,左手食指中指并拢定在眉心。繁复咒语从她口中念出,她拧眉合起了眼睛,纯白的一道光亮自她额间闪现,整个阵盘骤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不——!” 在法阵启动的刹那,澎湃的灵力从叶重北体内汹涌而出,尽数往柳依依体内灌了进去。叶重北整个人被定在那圆圈之内,只感觉在灵力经由血液涌出去的时候,他的修为倏然开始倒退,让他额间那抹天级灵根的耀眼金芒都暗淡了下去。 哐! 屋外的狂风撞破了窗,将刚恢复成原样没多久的窗户再次打得稀碎。离暮雪的背上挨了大力一击,让她整个人都往前冲了一步,差点踏出了阵眼。 布下的幻境遭受了破坏,周围再次显出屋中原样来。剧烈的狂风从窗外往屋里肆虐,所过之处,陈设尽数被掀翻,就连阵盘外圈用以保护阵法运行的风罩都被打得有些溃散。 这是剧情和天道在对她正在做的事情发出的警告。 离暮雪咬了咬牙,眼中暗下来。 这就是主角和配角的完全不同的待遇。无关紧要的配角说丧命就会轻易丧命,死的瞬间连一点波澜都不曾激起,而主角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剧情却会想方设法地来保护他。 所谓的天道公平,在原著剧情的加持下,到底还是相对的公平,是吧? 离暮雪施加在阵法上的力量又添了一分。 罡风盘踞,稳稳护住了法阵中的人。任阵盘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在被切割,都不曾波及到他们三人分毫。 盘在空中绕了一个圈的的这股血液发着莹亮的光,又在经由离暮雪的右手进到柳依依身上时带上了浅淡温润的白芒。 叶重北像是被抽干了精气一样倒在地上,空洞的眼中没了一丝光亮。 痛,太痛了。 灵力消失、修为退散时,每一寸经脉内都如同结了冰,长起了冰凌。它们横亘在那里挡住了血流的方向,然后被蛮横地冲撞开,冰凌的尖刺划开了血管,在破开的口子上再次凝出新的冰芒尖刺,往四面八方的肌理中刺进去。 银针入体、万蛊噬心的感觉大抵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而比这身体上的疼痛更可怕的,是修为倒退带来的强烈迷茫和空虚感。那是一朝从云端跌入凡尘后无所依附的恐惧,是一下子失去了仰仗后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的压抑和窒息。 从零开始一步步晋升算不上难,真正艰难的是明明已经到过一个高度后又跌回来,想要再次爬到原来的高度,那么哪怕是花上两倍三倍的力气都不一定能做到。 对叶重北这样的天子骄子来说,修为折损的打击太过于沉重了,甚至比死亡带来的阴影更加悠深又绵长。 叶重北的嘴唇无声地翕张着。他的睫毛轻颤了几下,终是敌不过这绵绵不绝的疼痛昏了过去。 离暮雪的额上已经遍布汗水,唇色也有些白,但她却仍旧不曾收手,继续维持着阵法的运转。 直到过了有一个时辰,柳依依毫无血色的脸上才逐渐开始显现出生机。 一点一点的纯白光亮在她体内各处经脉闪动着,跟萤火一样,忽明忽暗的,慢慢地修复着她身体的亏空,让灵力可以没有瘀滞地在她体内游走。 最终,灵力走过几个周天后,她的胸腔内再次有了心脏的跳动,浑身的血液也重新流动起来。 离暮雪猛地睁开了眼。 定在眉心的左手掐了几下变换了法决,她右手倏地一握,掐断了叶重北和柳依依之间的牵连。 随着她的收手,护着他们的罡风消散,这换命的法术阵盘也隐了下去。离暮雪脚步虚虚晃了一晃,碧雪剑疾掠过来入她手中,让她支住了身体。 窗外吹进来的狂风也歇止了,还落一室清明。 离暮雪轻轻舒了口气,稳住心神后朝叶重北和柳依依看去,眼中这才露出了一点释然。 她回身望了望天空,望着那挂着弦月的苍穹。 她知道那无形的天道就在那儿观察着世间的一切,超脱的,无情的,维持着六界的平衡。 虽然只是相对的公平,但它也终归是由得她做了她要做的一切,由得她让该赎罪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戒,即便这个人,是它原定的气运子。 她收回了视线。 叶重北不省人事地昏倒在地上。 离暮雪漠然心道:用十年修为弥补犯下的罪孽,不算冤枉。 第41章 换命(二)(修) 她其实是进山门的那…… 柳依依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到了她父亲刚过世后, 母亲将她送上合欢宗的那一天。她被宗主牵着,目送她的母亲头也不回地下山而去。她那时候没有哭,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记得母亲告诉她, 等天上的月亮圆了十二回,她就会过来接她。 她那时候还太小,也不够聪明,不会算时间, 只在每次月亮圆了的时候, 她就往墙上画一条杠杠,然后掰着指头数还有多少回可以等到母亲来。 但是有一天, 她画的那些杠杠全都没了。师姐们说, 是整个宗门重新修缮,所有的屋子外墙都被粉刷了一遍。 看着那雪白如新的墙面, 柳依依大哭了起来。 她跟母亲之间的那一点牵连似乎在杠杠消失的瞬间一起不见了,她那时就隐约觉得,她大概再也找不到她的母亲了。 她哭了很久,师姐们怎么哄她都没有用,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而哭。于是她们就都走开了,只留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对着那面白墙抹眼泪。 后来她哭累了,就在台阶上坐下了。然后她身边就有一颗枣子砸了下来。她没有理, 便又掉下来一颗梨, 啪嗒一下落在了她的衣兜里。 柳依依抬头去看, 见到宗主的女儿花迎蕊坐在她头顶的树杈上,正一下一下晃着白白胖胖的小短腿。 按照亲缘关系来讲,她跟花迎蕊是表姐妹,她该称对方一声表妹。可是她来了合欢宗的这段日子都没有跟花迎蕊见过几面, 而且宗主的性子极冷,她连“小姨”都没敢叫出口,又以什么身份去管花迎蕊叫表妹? 于是她朝花迎蕊看了一眼后就又把头低下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不声不响地抹眼泪。 “你怎么还哭呀?”花迎蕊见柳依依不搭理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又扔了一颗枣子下去,“你别哭啦,吃枣子吧,好甜呐,是大师姐去山下悄悄买来哒!” 枣子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衣兜里,正在那颗梨旁边。想起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的父亲和母亲也总给她打枣子吃,柳依依攥紧了衣角,哭得越加伤心。 花迎蕊不知道自己只是请她一起吃东西怎么还让她哭得更厉害了,愣愣地坐在树上盯了她半晌,然后才爬下去,颠颠跑到她跟前,支着膝盖弯腰看她:“你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她跟柳依依说:“你别怕,要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会让母亲教训她哒!” 花迎蕊挨着她坐到了旁边,四下看看没有人,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姜糖放进了她手里,眼睛弯弯的,悄声说:“呐,我只有这一块糖,给你了,你别哭好吗?要是大家都不跟你玩,你就跟我玩吧,我挺喜欢你哒!”她说着,就环住柳依依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柳依依挂着眼泪看花迎蕊笑意盈盈的脸,抽噎着问她:“为,为什么?” 花迎蕊摇头晃脑地回答:“就是喜欢你呀!母亲跟我说过,你是我的表姐呢!” “表姐别哭啦,合欢宗就是你的家哦,以后我会一直对你很好哒,我把我最喜欢的东西都给你,好不好?” 合欢宗就是她的家,这是柳依依在进宗门六个月后,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告诉她。第一次有人跟她说,很喜欢她。 那之后,月亮又圆了好多回,十二次过了再是十二次。母亲没有上山来接她,一次都没有来。一开始柳依依还会等待,后来慢慢的她便不再记起这回事了。 她以为她是被丢弃的,直到很多年以后她才明白,她其实是从进山门的那一天开始,才真正地被人珍惜。 那个人是她的表妹,时常任性妄为令人无奈,却又真诚到让人心都能化的合欢宗小师妹,花迎蕊。 柳依依总想着,花迎蕊对她这样好,若是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地回报她。那个世上最好的女孩子,理应得到世上最好的东西。 她以为,她们两姐妹可以一直没有隔阂地在一起的,她以为,她是可以看到花迎蕊当上下一任合欢宗宗主的那一天的。 只是梦的尽头,她不知为何却停留在了原地。周围很黑,她看着花迎蕊跑在了前面,逐渐地跑远了,将唯一的一束光也带走了。 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花迎蕊跑过去的前头,小时候的她们俩肩并肩地挨着坐在台阶上一起吃着枣子,小花迎蕊跟小柳依依说:“表姐,我最喜欢你啦!” 她看着,然后她哭了,她说:对不起…… 柳依依就是流着泪醒过来的。 当感受到眼前的光亮时,她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的,却没说出口。只听到有个声音惊喜地喊道:“姐姐!柳姑娘醒啦!” 光被挡住了一瞬,另一道声音淡淡应了。 柳依依感觉到额心被冰冷的东西碰了一下。很冷,冷得她一个激灵,眼前的光和耳边的声音变得更为清晰了,于是她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一片床帐。梦境带来的茫然还没完全散去,柳依依过了很久才重拾了记忆,愣愣地抬手触了下自己的眉心。 然后她听到坐在自己身边的人说:“你还活着。” 她循声转头去看,看到了跳跃的烛光下半阖着眼睛朝她扫过来的离暮雪冷淡的面容。 柳依依恍然地记起了自己自毁了灵根的事情,记起了自己意识消散前,最后入眼的也是离暮雪微拧着眉的阴沉的脸。 只是,她应该死了才对啊……怎么还会躺在这里? 玉云琅端着一杯温水过来,在矮几上搁了一搁后帮柳依依扶坐起来,看着她迷茫的表情问她,表情有些严肃:“柳姑娘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柳依依的嘴里很干,脸色也依旧苍白。玉云琅见状将水杯递给她。她抿了几口温水润了嗓子后方点了点头,低着眼帘哑声说:“记得……” 梦里那份对花迎蕊感到的抱歉落在了实处,她记起了是自己做了对不起花迎蕊的事,记起了那份众目睽睽之下的难堪,记起了自己一心求死,是因为她把自己的亲人和家,都弄丢了…… 灵根爆毁时的痛苦到现在还能隐隐感受到,如同地震之后的余震。只是到底是已经在鬼门关绕过一回了,此刻再想,就跟前尘往事一般,云山雾罩的,带了些许的不真实感。 心境,也不太相同了…… “是离师姐救了我吗?”柳依依握紧了手中的茶杯,问道。 她看着离暮雪。一脸苍白的病气,令眼睛格外的亮,亮得让人心惊。 柳依依心中有些疑惑,毕竟她不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能将死人救活的办法,也不知道离暮雪为什么要救她。 离暮雪的神情依然很淡。 她身上还是一身雪白的中衣,头发没有束起,跟柳依依意识消失前的那刻一模一样。很显然,此刻距离她自毁灵根才过去没多少时候。但大概是屋里的烛光有些过于亮了,离暮雪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白了一些,显得她眉目越加冷情。 柳依依将屋子粗粗一扫。 这里的摆设跟离暮雪住的那屋有所区别,她在桌上看到了一个油纸包,半打开着,里面是几块金黄的姜糖。 这是她跟花迎蕊的房间。只是花迎蕊,却已经不在这儿…… 柳依依的眼神不免更加哀伤。 离暮雪一直都注意着柳依依的情绪变化。见她又开始暗自垂泪,她搓了下指尖,回答她的话道:“灵根已毁无法再生。我只是救回了你的命而已,你的修为尽散,如今与普通人无异,此生无法再修炼。” 柳依依闻言身子一抖,又抬手碰了下自己的额心。 原来刚才感受到的与之前的区别是真的,她的灵根,确实已经不在了……即便灵根是自己毁掉的,但终究伴随了她这么多年,消失了之后会给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她不知道,所以就也觉得未来很是迷茫。 “死是最简单的事情,但并非所有的罪孽都可以用一死来抵消。至少对我而言,用你今后的几十年来经受生活的苦难,比你的死更有赎罪的意义。” 离暮雪眼睛眯了下,继续道:“你不是觉得亏欠我了吗?那么如此之后,便当已经还清了。至于你是否还对其他人感到抱歉,与我无关。无论你之后是不是依旧要以死谢罪,你尽可自便,我都不会再干涉。” 她说完后朝柳依依望了一眼,一副任凭她要不要再死一次的姿态。 玉云琅没想过离暮雪用了那么大劲将人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了,还会说这些话去刺激她,会再由得她自尽一次;他更怕柳依依脑子一个不清楚听话地去死了。 于是他连忙将柳依依手里的茶杯夺过来了搁在了离她很远的地方,瞪大了眼反对道:“姐姐你说什么呢!” 他看着柳依依:“柳姑娘你可不能再做傻事了,你知道我姐姐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你救活的么!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活着吗!” 他是真不知道姑娘家的柔肠有多百结,见柳依依在他话后依旧垂着眼帘,只能焦急地继续劝道:“而且你还这么年轻,哪怕不能修仙了,以后也能有很多的出路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道错了改正了就好了嘛!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觉得做错了事情就去寻死,那这世上的人早就死光了!再说了,这整件事情最大的责任又不在于你,你干嘛把所有罪责都往你自己身上揽啊!” 就是因为有这种喜欢替别人背锅的笨蛋,才让人渣们能够活得那么心安理得享尽清福! 玉云琅叉着腰,气得都想喷火。 他说到这里,离暮雪眼睫低敛了一瞬,几不可见地挑了下嘴角。 柳依依也总算是有了反应,用力地揪紧了身上半盖着的被子。 好一会儿,她才又看向离暮雪,嘴唇动了一下想问什么的,却又在出口的瞬间咽了回去。 离暮雪却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他已经由我三师弟先行押回玹瑛城去了。即便是首席弟子,犯了错也该得到应有的审判。”她道。 顿了一顿后,离暮雪冷亮的眼睛直视着柳依依,一哂:“或许你也可以选择先不死了,再多活几日,看看他会得到什么惩罚。我若是你,就会努力地活得比他更久,看看他最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第42章 换命(三) 第一次觉得,其实他姐姐的…… 柳依依在离暮雪话音落下后, 有许久都没再出声。 直到离暮雪站起了身想要往外走去,她才从后面拉住了她的衣袖,低声问道:“他……也会受到惩罚吗?” 玹瑛城的各位长老, 会为了儿女情长这一点小事, 去责罚他们的名声煊赫的大弟子吗?毕竟个人名节这回事,只有女子才会在意,对身为男子的叶重北而言,那不过就是一场风流韵事而已, 不是吗…… 离暮雪冷笑一声。 她回过头, 低眼瞥着柳依依,回答:“自然。” 叶重北和柳依依之间的这点事, 说的难听是“珠胎暗结”, 但换个说辞也可以是“佳偶天成”,本不至于闹得玹瑛城和合欢宗面子上都难看, 最多就是两大门派掌门人的女儿受了委屈,他们私下里有些怨气。但柳依依在羞愤难当的情况下自毁灵根,却将这一条算得上两全其美的路斩断得干干净净。 始乱终弃,负心薄幸,叶重北的人品暴露在那儿了,首先寒的就是从小将他视为半子的玹瑛城掌门离啸山的心。离啸山有多宝贝离暮雪这个女儿,有心人都看在眼里。原著中, 他将原主许配给了叶重北, 一来是原主心之所愿, 而来也是他看中叶重北表现出来的对原主的那份珍惜。 但如今,叶重北却亲手粉碎了这面假象。在认为宝贝女儿真心错付、自己识人不清的情况下,按照离啸山的脾气,估计他恨不得直接将叶重北废了修为逐出师门, 根本不可能开口保他。 再者,有花迎蕊为叶重北所伤在前,柳依依为他自毁灵根在后,合欢宗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她们是经过了多少代的努力才让宗门登上了如今的地位,自然更加爱惜她们的羽毛,也更加不允许门中弟子遭人轻贱。 世事有一就有二,哪怕柳依依在合欢宗内再不起眼,她到底还是合欢宗的人。若是今日她们忍了这番折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合欢宗所有的女弟子都是这般可以被人随意轻薄欺辱的? 离暮雪明白这一点,玹瑛城中的几个老头自然更加明白。所以他们为了给合欢宗一个交代,势必会从严从重处置叶重北,因为叶重北他不仅仅是玹瑛城弟子,他还是首徒,代表的是整个玹瑛城上下三千人的脸面。他就应该光风霁月没有污点,皑皑立于山巅,又怎么可以玷污女子清白后又将人抛弃,做出这等苟且又卑劣的事情来? 而离暮雪,哪怕用了百年前就禁止施行的换命法术,夺走了叶重北十年的修为,也只不过是在事态紧迫的时候施以大义的无奈之举,不仅替柳依依讨回了公道,还将玹瑛城从舆论的谴责中拯救了出来。在大是大非面前,这点小错误根本不值得拿来声讨。 失了修为之后又失了人心,叶重北想要再爬上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在分析了利害关系种种之后,离暮雪才能斩钉截铁地告诉柳依依——叶重北遭到惩罚是个必然。 她才会告诉她,只要她愿意活下去,就可以看到叶重北一步一步地从云端掉落尘泥,可以任由他人践踏。 离暮雪将柳依依的玉笛交还给她:“那么此刻,你还想去死吗?” 柳依依看着被离暮雪拿在手中的那管青翠的玉笛。 半晌,她笑了,眼泪涌出,跟成串的珍珠一般掉落下来。 走投无路之下,自毁灵根是她唯一能做的选择,不仅是为了弥补她的罪过,同时也是为了保全合欢宗的名声。如果可以好好活着,谁会愿意去死?哪怕到了此刻,如果不是离暮雪告诉她,所有的责任不需要由她一人背负,她依然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慷慨赴死,只是为了在最后还能表现出她们合欢宗弟子尊严和名节不容侵犯。 但原来,她并不是非死不可的。她原来,有的选择。 离暮雪静静地等着柳依依将情绪发泄完,中途都没有出声。玉云琅也站在她身边,用带着点同情的眼神看着柳依依。 他又抬头望了望神情清冷的离暮雪,第一次觉得,其实他姐姐的心也是热的。 柳依依哭了许久才将眼泪止住。 离暮雪再次将手中玉笛往前递了一寸,语气缓和了一下,道:“把它收好吧。” 无论她之后会作何选择,回合欢宗也好,不回去也好,这都是她前半生存在过的证明。 柳依依伸手接过了玉笛的前端。可她最终却依旧没有将它收回来。 “我不会再回合欢宗了。”她轻轻叹了一声,“也回不去了。” “我很感谢离师姐把我的命救回来,给了我一次重生的机会。我不会再轻易地去寻死,可是我的存在,却也只会时刻提醒师门上下,曾出过一个我这样的耻辱。” 柳依依将笛子往离暮雪手里推了推,抬头向她望过来,柔声道:“所以,还是麻烦离师姐,帮我将它送回去吧,可以吗?” 离暮雪眼帘一低。 玉云琅问道:“那你不回合欢宗了,要去哪里呢?” 柳依依笑了下:“还不知道。但无论我今后身在何处,我依然会谨记师门多年教诲,好好地活着。” “花迎蕊呢?”离暮雪问,“不跟她道个别么?” 柳依依的表情怔了一下。片刻后,她又摇了摇头:“不了吧。小蕊应该不想再见到我了,我也无颜面对她……” “可以再麻烦离师姐一件事情吗?”柳依依道,指了指桌上的那包姜糖。“离师姐去合欢宗的时候,可以在山下的杏花糕点铺买一份姜糖带去给小蕊吗?她从小到大最喜欢吃那一家的姜糖,但是宗主管得严,她总是只能偷偷地吃。” “本来我们说好,这次回去的时候要帮她装满芥子空间,这样就可以在山上慢慢吃,吃很久。但现在……”她叹了叹,笑笑,“算啦,离师姐还是不要买了。其实宗主说的对,小蕊太贪食,于修习终归不利。她的天赋极好,以后能走到很高的位子,确实不该因放纵本性而损了修行。” “离师姐就帮我将笛子送回去吧,好吗?” 烛火燃了太久,光亮微弱了不少。柳依依的眼睛里一下一下闪着光,像是夜里漂在水面上的月亮的倒影。 离暮雪与她对视许久,方将笛子收了,点头应道:“好。” “谢谢离师姐。” 离暮雪转身往屋外走去。 “离师姐。” 柳依依又在后面叫住了她。 离暮雪没有回头,只听得她问:“你已经不再喜欢他了,对吗?” 对于这个“他”指的是谁,屋里三人都心知肚明。 玉云琅闻言不太高兴地转过身,正想替离暮雪回答了,却已听她应了一声:“嗯。” “那就好。” 离暮雪和玉云琅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口过道,步燕青和洛星渊一左一右地抱臂站在那儿。 见到离暮雪出来,他们的身形都动了一动,放下手朝她走过去:“师姐。” 叶重北在之前是被她从房里扔出来的,他们都还记得他被捆仙索捆得跟个粽子一样被扔出来时,整个人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状态。即便清楚地知道折磨了叶重北的人是他们的师姐离暮雪,即便清楚地知道他纯属自己活该,但在见到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变成那副模样时,他们的心里依然满是震撼和恐惧。 虽然他们在三年前就已经察觉到师姐的性情变了,但直到此时,他们才真正地感受到师姐到底变了多少。 她说她已经不是以前的离暮雪了,她确实,已经一点都不像了。 他们有些怀念以前那个挂着温煦笑容,说话轻轻柔柔的师姐了,但同时他们也很明白,如今的师姐其实比以前来得更为恣意洒脱,于公于私都只会更好。 离暮雪见到他们二人,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洛星渊看到她的脸色自方才起就有些白,有些不放心地想要跟上去。离暮雪却抬了抬手阻止了,淡声吩咐道:“不必管我,顾自去休整吧。” 洛星渊眉头蹙了下,被步燕青往一旁拉了一把。 二师兄难得也有将嗓门压低的时候,跟他道:“让师姐去休息吧,她定然也是累了。” 洛星渊又往前头望了一眼,才点了头:“嗯。” 玉云琅跟着离暮雪回了房。 破掉的窗户暂时被补好装回去了,屋子里也已经被大致整理过,桌椅之类的陈设都归了原位。 离暮雪径直走了进去。 玉云琅关好了门后,见她背对着立在床边,便走过去,问道:“姐姐是要安歇了吗?” “我今晚就不在这里打地铺打扰姐姐了,去隔壁屋里睡吧。”他很识趣地拎上了自己的包袱,“姐姐,那我——” 离暮雪垂目站在床边,仿佛没有听到玉云琅的话一样,只神情冷淡地沉着嘴角,看着自己右手掌心里那道被利刃破开的狰狞的伤痕。 玉云琅蓦地一惊:“姐姐你受伤了!” 第43章 换命(四) “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像只…… 离暮雪的脸色略带苍白, 这并非柳依依和洛星渊的错觉。只是她不习惯将自己的伤口暴露给别人看,所以直到此时到了人后,她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露出一点疲惫的姿态来。 “别大呼小叫的。”她对玉云琅道了一声, 取出了浮月膏后坐到了床边开始上药。 伤口其实已经有所好转,只是边缘血肉模糊的,看起来有点可怕。离暮雪脸色平静地擦着药,指尖在伤口上抹过, 看得玉云琅肉痛。 他磨蹭着靠近, 探头看一眼离暮雪的手掌:“姐姐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啊?” 因为时常会把自己弄得一身伤,浮月膏用得特别快。离暮雪将白玉小圆罐内壁上的最后一点伤药抠下来抹到了伤口上, 然后就用绷带把右手手掌束好了。 她握了握拳, 回答玉云琅:“刚才救柳依依的时候,我自己割的。” “姐姐干嘛要割自己的手啊!”玉云琅听完更震惊了。 离暮雪瞥了眼他, “否则你真以为凭叶重北折损的那点修为,就可以将一个已死的人从阎王殿再拉回来?” 玉云琅将浮月膏的空罐子又盖好了,递给离暮雪,好一会儿才茫然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 离暮雪将小罐扔回了百宝袋。 诚如她所说的那样,在施展那换命禁术的时候,她不仅割了叶重北的手腕引出了他的血, 同时也割破了自己的掌心把自身精血加了进去。逆天改命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换命之术讲究的是用他人的死来换另一个人的生, 天道要求公平,即便叶重北是气运子,要想光凭十年的修为就换回一条人命也着实过于艰难。若非离暮雪身负顶级灵根,体内又融了赤云丹, 相当于走了条捷径,柳依依被救活的可能性基本就为零。 逼得柳依依自尽不是她的本意,她恶心的人从来就只是叶重北。但到底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揭穿了他们二人的丑事,让人渣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这个姑娘的身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离暮雪为人冷情心硬,但分是非,也讨厌欠人情,所以将柳依依的命救回来,一来是为公道,二来是为玹瑛城,三来,也是为了她的良心。 玉云琅跟截木头似的杵在一旁,气鼓鼓的,仿佛一只河豚。 离暮雪看着有趣,问他:“我割自己的手,你气什么?” “都怪叶重北!”豆芽菜将包袱往桌上一丢,也不说起去隔壁睡觉了,搬了张凳子过来就挨着离暮雪坐下了。“要不是他敢做不敢当,将柳姑娘逼上了绝路,姐姐怎么会需要耗费灵力去救她,甚至都把自己弄伤了?” 他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希望裴师兄将他先带回玹瑛城后,离掌门可以狠狠地惩罚他!” 离暮雪低笑:“你希望他受到怎样的惩罚?” “要是能把他赶出玹瑛城就最好了。” “不想通过他的气运来修复根骨改变命格了?” 闻言,玉云琅表情空白了一瞬:“啊?姐姐不是说,你才会是真正的天道气运子嘛?” “笨得要死。”师姐无语,于是师姐没忍住赏了豆芽菜一个爆栗。“在我将他的气运尽数抢过来之前,他仍旧是那鸿运加身之人。若是将他赶出玹瑛城……修真界人海茫茫,你我去何处寻他?” “只有将他搁在看得见的地方,我们才能从他身上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不是么?” 玉云琅觉得他姐姐头上简直闪着智慧的光! 他猛地一个醍醐灌顶,又将凳子往前拖过去了一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姐姐是不是已经想好怎么对付他了呀?” 离暮雪将他的脑袋支了开去,挑眉卖关子:“静观其变。” “姐姐你就告诉我嘛——” 话只说一半,简直憋死个人!全靠想象的话,玉云琅觉得他今晚上都能把自己想到睡不着。 离暮雪却没打算告诉他太多。毕竟有些豆芽菜脑子不太聪明,保不齐什么时候被人渣逮住露出马脚来。而且之后的剧情也有不少需要他跟叶重北凑在一起才能继续往下走,危险性还是有的,这颗豆芽菜胆子小,说得多了得再怂回去。 她只跟他道:“明日你先与步小二和洛小五一同回玹瑛城。我往合欢宗去一趟后再与你们汇合。” 说到这里,离暮雪取出了一条项圈给他:“这个你戴着。” 项圈由黑色的挂绳和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淡金色石头组成,偶尔会闪过一道红色的光芒。玉云琅从离暮雪手里接过了,有些迟疑地问她:“姐姐……是要将它送我吗?” 离暮雪眼神变了一下,点了点头,淡道:“就当是。” 听是要送给他的,玉云琅就还蛮高兴。他将这根项圈在手里来回看了几遍,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谢谢姐姐。就是……我可以再将它稍微改改吗?” “怎么?”离暮雪不解。 “姐姐你有没有觉得——”玉云琅将这根项圈往自己细白的脖子上套了套。挂绳尺寸刚好与他脖子的围度一致,淡金色的石头贴在喉咙口,仿佛一个小小的铃铛。 他晃了晃脑袋,尴尬道:“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像只小狗啊?” 玉云琅的话说得算是委婉,但也不能抹杀他将这根项圈比作了狗链的那层意思——最可气的是,被他这么一形容,离暮雪自己也觉得挺他娘神似。 于是这辈子都跟手工编织无缘的师姐被噎住了,噎了好半天都没成功挤出回答来。 她面无表情地甩手将桌上的那个又扁又破的包袱摔进了玉云琅的怀里,冷漠赶人:“你可以滚了。” 玉豆芽菜无辜凝视她:“……那我可以改吗?” 下一刻,他就连人带包袱被丢出了屋。 房门在他身后哐的一声关上,差点将他的头发都夹了。玉云琅最后只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他姐姐出口的充满戾气一个字:“滚!” 于是当晚成功被吓到了的豆芽菜忙不迭地滚进隔壁屋睡觉去了。 至次日早晨,留在客栈的几人都没再出什么幺蛾子。 修仙之人习惯了闻鸡起舞,哪怕前一晚动荡太多只休息了两个时辰,天色刚亮他们就都醒了。 玉云琅是被步燕青从被窝里挖出来的。 离暮雪也是很费解,即便床单被褥都换过了,在得知叶重北和柳依依曾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的情况下,他是怎么还能如此没有心理阴影地睡得着的? 玉云琅就打着哈欠泪眼朦胧地表示没有东西可以影响他的睡眠质量。 他们是第一批离开客栈的旅客,走的时候柳依依还在睡着。 离暮雪在她床头放了一小袋灵石,算是给她当盘缠。然后又交了一锭银子给客栈老板,让他们在柳依依醒后给她做点清淡可口的吃食。 如今的柳依依没了灵根,便只是普通人了,需要正常的进食才能补充能量。这大概也是她重新开始生活后,第一个会感受到的不同。 萍水相逢,离暮雪能帮她的也就这么多。路都是柳依依自己选的,最终要怎么走,也只能靠她自己。 朝霞染红东边半抹天,没有落霞时的瑰丽绚烂,却在清晨的薄雾中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生机。 玉云琅在走出镇口许久后回头望了一眼,看着那座看过了十八年的石牌楼,看着街道上陆续有人开始走动,听着人声鼎沸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还会不会再回来,但他想,他应该永远不会后悔这次的离开。 离暮雪和步燕青、洛星渊在前面两步外等着他。 同款的首席弟子穿着,意气风发的,一派尘外之人的风姿。 “走吧。”离暮雪对他道。 玉云琅弯起眼睛,应了一声后小跑上去:“走吧姐姐。” 第44章 幽暝 只不过此刻,萧寂对离暮雪的好奇…… 出了落霞镇一里后, 离暮雪与玉云琅三人于岔路口分别。他们继续东行回玹瑛城,而离暮雪则上合欢宗,完成柳依依的嘱托。 山道上, 黑袍大氅的身影注视着底下渐行渐远的玹瑛城三人。 两侧肩头垂落一缕发, 发尾各串着一颗奇楠珠。山风吹得他鬓发飞扬,黑袍猎猎,锋利眉眼半眯着,目光含着一点冰冷嘲弄的笑意, 让人摸不准他在想什么。 “城主。” 身着漆黑劲装的少年从远处飞身而来, 在离他两步之外停了脚步,躬身作揖回道:“我们的人已经将周围都搜寻完毕, 没有找到麒麟的踪迹。请城主示下, 是否需要扩大搜寻范围?” 萧寂轻轻拨弄旋转着右手上的黑玉扳指,闻言嘴角稍稍一沉, 缓缓道:“所以换言之,若想得到麒麟血,便只有从玹瑛城的人身上下手了,是么?” 少年顺着萧寂的视线望过去,眉头皱了皱,道:“他们的师姐离暮雪似乎是往合欢宗方向去了,属下即刻带人去追截, 应该还来得及。” 萧寂却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轻轻笑了一声, 然后转过头来,看着少年问道:“阿楚认为带多少人马可以从她手上将麒麟血抢过来?” 被称为阿楚的这少年闻言目光一错,认真思量了片刻后方回:“带上十人,属下认为可以与之一战。” “你啊。” 萧寂却又笑了。 他摇了摇头, 将目光收了回去,再看向已经远得只剩三个小点的步燕青三人时,神色便淡了许多,透出两分无情来。 “别太小瞧她了。”他握了一下右手手臂,里面被碧雪剑破开的伤口才刚刚结上痂,透过衣料可以摸到那条深深的疤痕,可见昨夜若非他修为底子在那儿,挨了这一剑,手臂都会被直接削下来。 大概也可以算是经验之谈了,他按着手臂挑唇说了句:“长得太美的女人,往往容易让人因美色而忽略了她的实力,最终落入虎穴而不知,枉送了性命。” 阿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垂手站在他身后侧,看着朝霞跃入他眼睛,曦光笼住他的发顶,听得他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 “以前的玹瑛城,年轻一代中实力最拔尖的是叶重北,但今后,怕是不一定了。”萧寂道,“阿楚你记住,以后若是哪天碰上了离暮雪,不要正面跟她起冲突。否则你要是死在她手里了,我可不保证能去给你收尸哦。” 他对着阿楚扬了下眉,说不清是玩笑的成分多些还是正经的成分多些。 阿楚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不太甘心地抿着嘴角:“可麒麟血在她身上。” “罢了。”萧寂叹了一声,眯了眯眼看向合欢宗所处的方向。“有机会再去取吧。” 麒麟现世多半是有大机缘要出现,按照她那份刚烈要强的性子,定然不会错过。想来以后多得是机会再交锋,到那时……萧寂心笑一句,可得跟她好好算算账。 “那城主的伤……” 萧寂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头。 他的脸色依旧白,白得毫无血色,朝霞与曦光照着都融不掉他那股沉重阴冷的肃杀气。 萧寂掩嘴咳了一声,回答阿楚:“没了麒麟,不是还有蛟吗。” 他垂眼整理了下袖口,眼中露出些许残酷的冷光,淡道:“无非只是相较麒麟,它的精血要多取些而已。你加派些人去那河里,给它送些口粮,趁机收了它的血便也成了。” “正好它刚经历过一场与麒麟的恶战,多半还没来得及恢复元气。如此一来咱们也可以少付出些损伤,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他往后瞥了一眼,叮嘱道:“你小心些,别和他们一起进了那畜生的口。” 阿楚躬身应了:“是。” 萧寂将一朵金色的彼岸花递给他:“去吧。” 阿楚接过彼岸花后,朝萧寂作了一揖后退一步,足尖一点便飞身朝来处而去。 萧寂看着他离开,半晌才又蹙眉偏过头,低低地咳了起来。想是忍得久了,咳完后他的脸色越加白,唇色却红得像是染了血。 玹瑛城三人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萧寂远望了一眼后挑起了唇,摩挲着扳指上的纹路,低声自语了句:“看来得东行一趟了。” 他带人出现在青城山境内,遇上麒麟是巧合却也不完全是巧合。 两年前,他修炼时出了差错,至今仍有旧伤。上个月在偶然的机会下听城中有人提起,说是在青城山境内见到了类似龙的巨兽,当时与他同行的人有好几个都被它吃了,只剩他一人捡回一条命。 近期怪事时有发生,幽暝城处人界与魔界的过渡地带,有些情况的感知要比其他地界更为敏锐一些。萧寂派阿楚去查,得到的结论是此地有蛟。 蛟为半神兽,萧寂的打算是取它之血,用半神兽的灵力来治疗自己的旧伤。他们在瀑布周围等待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蛟出水面,却是它跟麒麟的大战。 其实昨日,幽暝城等人要比离暮雪他们更先看到麒麟。但两兽的力量太过强大,萧寂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迟迟没有动手。毕竟他的目的是为疗伤,又不像离暮雪一样早便知道麒麟血是大机缘的关键灵器,没有必要贸然前去送死。 然后他就等到了冒险过来探查情况的离暮雪。 在看到她宁可忍着神兽灵力威压也执着地等在那儿时,萧寂是有些意外的。但在意外之余,他也不禁怀疑离暮雪是否对麒麟的出现预先得知些什么。 当时萧寂还不知离暮雪身份,只是辨认出她身着的是玹瑛城弟子的服饰,以为他们手里握着快于修真界其他门派的先机讯息。 麒麟和蛟越战越凶,向四周弥散的威压越强。阿楚他们有些抵挡不住,萧寂便命令他们先撤,只孤身隐在暗处,继续观察着离暮雪的动作。 顺便,他也将离暮雪与叶重北之间的拉扯和对峙一并看了进去。 魔修和修仙正道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幽暝城一直都有探子潜伏在正道门派的地界之内。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萧寂对玹瑛城的人员结构知道得算是挺清楚的。至今为止他还没听说过玹瑛城众弟子中有谁的实力在叶重北之上的,所以当看到离暮雪一掌打伤叶重北,他不免神情一凝。 然而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麒麟已经被蛟所伤发出愤怒的吼叫,他看到了在那暴风雨中四散的闪烁红光的麒麟血,也看到了离暮雪在这一刻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若要疗伤,神兽的血自是要优于半神兽的,加之这血已经溅出,相当于是白捡捡的,有脑子的便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萧寂当即便没迟疑,跟离暮雪一样飞身就朝那麒麟血探去。 可惜麒麟血被雨水冲刷消失得太快,到最后仅剩一滴,他不得不出手跟离暮雪争抢。结果没想到他这个横的碰上的是她这个不要命的,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只能先行放弃,让麒麟血落入了离暮雪的手中。 只是心里终归存疑,他之后悄无声息地跟上了离暮雪这群人,也从叶重北几人一句句的“师姐”中弄明白了她原来是离啸山的女儿。 玹瑛城是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离啸山在当年也是他们那一代中叱咤风云的领军人物,天资修为一骑绝尘,如今他常年坐镇玹瑛城内,虽处于半归隐状态,但他即将突破关卡飞升,依旧也是修真界各大门派同期掌门中的第一人。 但很可惜,身为离啸山女儿的离暮雪,却没有遗传她父亲的天赋资质,至今都仍旧在修真界年轻一辈中排不上名。修真界内,强者为尊,哪怕她长了一副世间难见的美貌容颜,修为低下也依然被人瞧不起。 萧寂对她有所耳闻,也不过就是在探听离啸山的事情时顺带进来的那么一两句。 他还对阿楚的办事能力挺放心的,却没想到在离暮雪身上栽了跟头。美人确实美得如同天上宫娥,可谁说她的实力平庸,外号草包?即便他身负旧伤,他幽暝城城主的实力也摆在那,要从他手里讨到好可没那么简单。哪怕对上离啸山,他也自信自己绝非毫无胜算。 可她却能从他手里将麒麟血夺走,足可见她的修为并不在他之下。 这样一个人,竟也能被称为“草包”?怕不是这些自称正道的傻子脑子被狗吃了。 尤其是在入夜后,他为验证离暮雪的实力究竟有多深潜入她屋内,跟她再次交手,他便很确信这群傻子的脑子真的被狗吃了。 麒麟血能取自然还是要取的。毕竟麒麟现世多半会带来大机缘,保不齐这麒麟血会有什么功效。只不过此刻,萧寂对离暮雪的好奇要更甚这麒麟血。 别的不论,他就想知道,他在当时伺机而动是为得麒麟或蛟的精血疗伤,那么离暮雪拼了命也要取那麒麟血,又是为了什么呢? 第45章 合欢 “所以你就带着她的那一份,认真…… 萧寂下令之后, 阿楚带着下属开始围剿负了伤的蛟。哪怕被麒麟重创浑身皮开肉绽,半神兽的威力依然不容小觑。一波又一波的人命丧蛟口,鲜血染红河面, 断肢残腿顺着瀑布的水流滚落, 但他们依然前仆后继冲向那只巨兽。 他们修的都是杀戮道,本就是用命在搏一个高位,今天贪生了,也保不齐明天就会死。眼前这只蛟对别人而言或许是危险, 但对他们来说却是机缘, 他们可以通过吸收它的灵力来提升修为,只要还有一口气, 那就是赚的。 对蛟的攻击越加疯狂。 阿楚冷眼看着这群人跟蚂蟥一样缠着这半神兽, 眼中露出一丝冰冷的嘲弄。 身为魔修,他们都是一样的本性, 为了贪得这提升修为的好处,他们愿意以身犯险。所以只要此行之时,城主答应分他们一杯羹,他们人人都会毫不犹豫地冲在第一线,说得好听是替城主卖命,实际上则是各凭本事为自己挣一个前途。 蛟身上的伤口再次绽开来。 阿楚见状目光一凝,飞身将那朵金色彼岸花朝蛟正在流血的伤口掷了过去。 彼岸花钉入皮肉之内, 从茎部开始往花瓣逐步变成浴血的猩红, 直至汇入花心后散出一阵金芒。强大的灵力被彼岸花吸走, 整条蛟都在这一刻痉挛了一下,仰天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吟啸。 离暮雪腰间的百宝袋猛地动了一下。 她一愣,抬手按住袋子的同时转头往远处望去。 她已经到了合欢宗山门外,隔着茫茫雾海, 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绿浪在风中翻滚,再多的就看不见了。耳边除了风扫树林的声音便只有偶尔的两声飞鸟的清啼,仿佛刚才的那一阵遥远的吼叫不过是云层碰撞后的一声闷雷。 离暮雪收回了视线,松开了按着百宝袋的手后又等了一会儿,也没感受到它再有动静。 这两天甚是奇怪,加上这一次,她已经连着好几回察觉到她的百宝袋内有异动了。但百宝袋不像芥子空间一般能随着法力的增长而扩充容量,它能装多少东西都是固定的,离暮雪很清楚自己往里面扔了那些物什,用灵力探过也没寻到任何不属于她的东西。所以她始终闹不明白它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动起来。 总不至于是它天材地宝装得多了,自行修炼成精了吧? 离暮雪静默了片刻,想着等回了玹瑛城就把它换了,然后将柳依依的玉笛取了出来。 每个门派的山门设置都不相同,像玹瑛城和合欢宗这样的大门派,山门皆是巍峨庄严的汉白玉石牌楼,上书门派名称。不讲究一些的门派,直接在半山腰上立块石头写两个字就能当山门,有些山路不常清扫的,这石头都能被杂草淹没。 但即便山门的规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原则,基本每个门派都会照做,那便是在山门处设置玄关。 这玄关么,一来可以挡住一些擅闯和误闯的人;二来,毕竟不管门派大小,总有些秘籍和隐私,玄关设置下去了也是一重守护。 离暮雪出身大家,此次又是为拜访,自是遵守门派间的礼节。 她抬手往石牌楼下轻轻一触,便见一层透明的屏障在她面前出现,从她手触之处漾出一圈粼粼波纹来。 见此,离暮雪躬身做了一揖,自报家门道:“玹瑛城离暮雪,拜谒合欢宗宗主。” 玄关如同一个传声筒,离暮雪的话说完后,她的声音一路一路地沿着石阶往上传送,乍一听就像是在空阔山谷传出了回音似的。 离暮雪垂手等着。 不消片刻,挡在她面前的透明屏障就往周围打开了。 两名合欢宗弟子拾级下来,跟离暮雪见了礼后,那年长些的女弟子笑意盈盈道:“宗主派我与六师妹来迎接离师姐。离师姐,请。” 她自称宋长情,合欢宗二弟子,另一人排行第六,名叫孟谷。两人谈吐举止得体大方,倒是比花迎蕊和柳依依看起来更有大门派出身的弟子的气度。 只不过离暮雪本以为第一时间见到的人会是花迎蕊,但一直到她随着宋长情和孟谷来到大殿,她都没有见到花迎蕊的身影。 宏伟的殿宇之内,合欢宗宗主花翊白坐在双凤朝阳的宝座上,身着层层叠叠广袖绛紫色服装,上衣的立领和外衣肩上夸张的大翻领让她整个人都显出深深的庄重来。头顶发冠凤羽流金,一双凤目闪烁精光。 她的性子该是极为冷淡的,带着身处高位的睥睨苍生的凌厉。见离暮雪跨进殿门行至阶梯之下并向她行了一礼后,她也不过是应了声,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说道:“不用多礼。我与你父亲相识多年,少时更曾于同一恩师膝下受业,你称我一声师姑便也成了。” “坐吧。” 花翊白向一边抬了抬手。 合欢宗的弟子们从大到小依次站在对面,颔首低眉的,态度恭谨。 离暮雪独自这么坐着也并不自在,况且也不是来跟这位师姑叙旧的,所以没有去碰端上来的茶水,只想赶紧切入正题。 幸而花翊白本身也不是个爱闲话家常的人,在离暮雪落座后便又开了口:“上次你来我合欢宗,还是你八岁时的事情了。听你父亲说,你鲜少出山门,不知这次是因何前来?”她似是不经意地往外头扫了一眼,“你的师弟们怎未陪同?” 花翊白话虽不多,但透出的意思并不少。 毕竟落霞镇是在合欢宗界内,花迎蕊又在昨夜哭着回的家,只要她们有心打听,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就都瞒不过她们。 倒是也省了口舌了。 于是离暮雪闻言便也直言道:“师弟们已经先一步回玹瑛城,我今日前来是受了柳姑娘所托,将她的东西归还至宗门。” 话说着,她将那管青翠的玉笛递了过去。 看到玉笛的瞬间,站在对面的师姐妹几人神色都有些异样。本命灵器与主人绑定,轻易不离体,只有主人身殒或修为尽废的情况下,灵器和主人之间的绑定才会解除。 所以离暮雪受柳依依之托将这管玉笛送上山,听在她们耳中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柳依依出事了…… 哪怕柳依依这么多年来都不起眼地像是花迎蕊身后的一片阴影,乍一得知这个噩耗,她们依然难以接受。 宋长情沉着脸色朝离暮雪走过去,正要将玉笛接过递交给花翊白,一直躲在后殿偷听的花迎蕊再忍不住跑了出来。 “不可能!”她咬牙怒视着离暮雪,眼角憋得通红,握着拳冲她喊道:“你撒谎!表姐她怎么可能会让你将笛子送来!” 她的声音颤抖着,眼中一瞬间涌满了泪:“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她是不是自觉对不起我,所以才不敢回来!她是不是已经决定要跟你还有叶——”她顿了一顿,没有说出那个名字来。“她是不是决定要跟他回你们玹瑛城了!是不是!” “蕊儿!”花翊白面色一冷,斥道,“不得无礼!给我回去!” 花迎蕊却哭了。她像是没有听到她母亲的话一样,只直盯盯地看着离暮雪,哽咽着问道:“她为什么不自己回来?她为什么不当面来跟我说这些呢……她可以自己告诉我的,我不是不能接受的……” “她来不了了。”离暮雪却道。 她站起了身,朝花迎蕊和花翊白走近了两步,视线低了一低后淡声道:“她自毁了灵根,如今只是一介普通人,回不来了。” 花迎蕊闻言整个人都是一抖,脸上一瞬间血色褪尽,宛如遭受了一个晴天霹雳。 “你说什么……表姐她,自毁了……灵根?” 花迎蕊的眼泪成串成串地掉落下来,宋长情看得心疼,扶住她的肩膀将她揽了一揽:“小师妹,你别这样……” “你撒谎,你撒谎!”花迎蕊却在这一刻跟疯了似的大哭着嘶喊起来,像是要把眼前说了这番话的人生吞活剥了一样。“表姐她怎么会自毁灵根,她怎么可能会自毁灵根!一定是你,一定是你联合叶重北一起来骗我的,一定是你们!” 离暮雪往后退了一步,眉心不悦地拧起。 她厌恶别人将她和叶重北捆绑在一起说话,所以她在花迎蕊一声声的质问中抬眸向阶梯之上的花翊白看去,说道:“这个情况,想必花宗主已经知晓了吧。”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花翊白很轻地蹙了下眉,打量着一身清冷锋芒的离暮雪。 许久,她才叹了叹,开口道:“蕊儿,不许胡闹了。” 算是默认了离暮雪的话。 柳依依的本命玉笛是花迎蕊在她这里求去的。越是高级灵器跟主人的绑定越牢固,玉笛是天级灵器,花翊白是它的第一任主人,哪怕后来它成了柳依依的本命灵器,它也依然跟她之间存在着一点牵连。 昨夜柳依依自毁灵根之后,花翊白就已经察觉到它跟柳依依之间的捆绑消失了,它再次成了无主之物。她估摸着柳依依应该是出了事,便派宋长情去查探情况。 但查探的结果还没出来,花迎蕊却先哭着回来了。姑娘家大了有了心事,哪怕哭得全派上下人人皆知,她也愣是不肯告诉花翊白发生了什么事。 之后宋长情将落霞镇中的经过整理好了禀报给花翊白,虽然不够详实,且也没有提到柳依依自毁灵根及后来的事,但她却已经了解了七七八八。 她也是在那时又感受到了玉笛与柳依依之间生出了一点牵连,可那份牵连却已经细弱到几乎不存在,最终仍旧还是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她查看了一下柳依依的永生石,发现它虽然没裂,却也已经失去了光亮,只剩下了一片灰白。 这说明,柳依依她已经失去了修仙的资格,成了一个没有灵根的普通人。而此刻离暮雪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其实在刚得知叶重北和花迎蕊、柳依依之间的事时,花翊白自是心中恼怒。可她也深知感情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剪不断理还乱。柳依依自知糊涂,自惩谢罪,虽说过激了些,却也是她自己选的路。 只不过自毁灵根对修仙人而言就是一个死,但柳依依却保住了命,多半是离暮雪他们这几个小辈用了什么办法将她救了回来。 能做到掌门之位的人自是心眼通透,凭离暮雪此刻站在这儿,花翊白就能看出她的担当和魄力,也相信她所言不虚。 她只是有一瞬间觉得可惜,这样的一个孩子若是她们合欢宗弟子,今后定能有大作为,但却偏生在玹瑛城内。 花翊白手掌张了张,将离暮雪手中的玉笛收了过去。 她垂眸看了半晌,方又问:“依依可说明了之后会去何处?” 离暮雪指尖动了动,回答:“没说。她只托我将笛子送回来,并让我转达一句话。” “无论她今后在哪儿,她都会好好活着,不负师门教诲。” 因角度变化,玉笛上流过一道光。 其实柳依依这么多年,因自身实力不足,一直都不曾完全驾驭这天级灵器。可她确实很珍惜,日日都在刻苦地修炼。玉笛的音孔上被磨出了很温润的触感,像极了柳依依那恬淡不争的性格。 花翊白到此刻才记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告诉过柳依依,她其实与这玉笛很是相称。 她也一直都没有听到柳依依喊过她“小姨”。 花翊白眼帘合了合,将笛子收下了,应道:“好。” “母亲……” 花迎蕊怔怔地看着花翊白,似是在这一刻才真的相信,自小与她一起长大的表姐柳依依,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恍惚记起了昨夜柳依依哭着跟她道歉时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她记起柳依依似乎一直想要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次一次地甩开,仿佛在她眼里,她的表姐脏得让她恶心……她记起她跑下楼时似乎撞倒了柳依依,她听到她在后面叫她,可是她却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 如果当时她可以停一下的话,如果她可以听一听她的解释的话,那么表姐,是不是就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抱歉?她是不是,就会回到合欢宗来?至少,会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跟她好好道个别…… 花迎蕊的眼泪倏然落了下来,泣不成声。 她怎么会觉得表姐脏呢?她怎么会觉得她恶心呢?她明明,最喜欢表姐了。哪怕从小到大,表姐她都是个爱哭包,哪怕她以前哭起来总是眼泪鼻涕一大把,她也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好看最干净的姑娘。 明明她说过的,她会将所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送给表姐,她只希望表姐可以不要再哭,只希望她以后永远高高兴兴。 因为表姐是她的家人,合欢宗就是表姐唯一的家啊…… 表姐她怎么可以,再也不回家,再也不要她了? “你带我去找我表姐好不好?你带我去找她好不好?”花迎蕊抓住了离暮雪的手腕,哭着哀求道,“我不生表姐的气了,我不怪她了……我只想她回来……没有灵根也没有关系,我会保护她的,你让她回来好不好?我只想她回来,我不要她走……” 离暮雪皱眉看着痛哭的花迎蕊,任她紧紧拉着自己的手腕。 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姑娘如此伤心的模样,她第一次觉得,她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惹人讨厌。 她原来,有一颗赤忱火热的真心。 离暮雪将上山之前去买的那包姜糖取了出来,递给了花迎蕊。 “这是她让我带给你的。”她顿了顿,淡声接下去道,“她说你爱吃。” 花迎蕊看着油纸包上印着的那朵小小的杏花。 杏花糕点铺的姜糖,她原本与表姐约定好,在回合欢宗之前要去多买一些装满芥子空间的。 花迎蕊颤抖着手接过了,将这一小包甜蜜的姜糖用力抱在了怀里,抽泣着,哑声喊了一声:“表姐……” 她记得她每一样喜欢吃的东西,了解她的每一个小心思和坏脾气。这么多年,她以为是她一直在保护表姐,但其实,是表姐一直都在照顾她。 她一直没有告诉表姐,她很感激她。 离暮雪的语气缓了一缓,跟花迎蕊道:“她让我告诉你,她相信以你的天赋以后能走到很高的位子,她以你为傲。她说,感谢你让她拥有了合欢宗这个家。” “所以你就带着她的那一份,认真走下去吧。” 大殿之外,日光穿透云雾折出了彩色的光,整座大殿洁净又敞亮。 离暮雪向花翊白做了一揖,掷地有声言道:“我玹瑛城人作风磊落,师门戒律严苛。今日我派弟子叶重北行差踏错,伤害贵宗弟子柳依依,冒犯合欢宗声誉,我玹瑛城定会给花宗主及众位师姐妹一个满意的交代。” 她抬起头,直视着花翊白审视的目光,寒声添一句:“也给整个修真界一个交代。” 第46章 玹瑛风起(一) 擦干眼泪又是一个猛男…… 自落霞镇到玹瑛城, 按照步燕青和洛星渊的脚力,加上御剑飞行,最多两日便能够到达。但是多了一颗豆芽菜在身边, 为了显出玹瑛城弟子的人文关怀, 他们不得不迁就他的速度,行上个把时辰他们就会停下来歇歇脚喝点水,仿佛一路是去游山玩水的。 那承受着他们明晃晃照顾的玉云琅自然是不愿意拖他们后腿的嘛! 于是在第四次御剑飞行途中,步燕青提出要到下面的茶棚休息一下时, 他很有气节地表示自己还可以继续飞一会儿完全没问题! 二师兄和五师兄多么实诚的俩人, 既然玉云琅都主动建议继续赶路了,他们当然没有不依的。所以这一飞, 就一直飞到天黑才停下来。 刚一踏上地面, 很有气节的玉云琅就当场:呕! 吐得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前一天的晚饭都白吃了。惨不忍睹一颗豆芽菜。 二师兄和五师兄嫌弃地后退三步。 步燕青皱着眉:“没事吧?” 玉云琅涕泗横流转过脸, 又一次:呕! 步小二和洛小五:“……” 虽然但是,是他自己说可以继续赶路的,不关他们的事吧? 玉云琅忍痛表示:是我太狂妄了嘤。 他们下落在漓江边上,山峰隐匿在雾岚之中,水面上有一叶渔舟打着昏暗的灯笼缓缓朝岸边驶过来。乍一见到三个黑乎乎的人影杵在那儿,老渔夫被吓了一跳,差点一脚踩翻渔船掉进水里去。 半晌, 他才提着灯笼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来, 提杆往前一伸, 看清三人的相貌后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问道:“你们三个年轻人从何处来,要到哪里去啊?” 玉云琅张口就想打句禅语“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可惜他才刚吐完缓过劲,闻到老渔夫身上的水腥气差点又背过去,赶忙捂住了口鼻往后退了步,“唔唔”两声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老渔夫:啊,原来是个哑巴。 他们原本也没想到在这种鸟都没有一只的地方还会遇到人,但长者问话不敢不答,步燕青便向老渔夫抱了抱拳,说:“我们三人是玹瑛城弟子,正在回城途中。” 老渔夫消息闭塞,不知道玹瑛城是个什么城,闻言也只“啊”了一声,说:“那你们怎么不走官道,到这里来了啊?这里没有你们可以住的地方的,只有老汉我一个人。” 步燕青见老渔夫不明白他们的身份,也就没多解释,只又道:“无碍。我们在河边将就一晚就成。” “就在这外头睡啊?那不成的不成的。” 老渔夫忙摇头,想说夜寒湿重,他们露宿的话身体会吃不消。结果一看跟他答话的大高个儿有三个自己的块头大,另一边抱剑冷脸的小伙子身上的寒气比夜露还要更重,于是只能将食指对上了那个看起来最小只的少年:“这孩子看着体弱,要是在外头冻一晚,明天保管得生病。” 屏着呼吸的玉云琅瞪圆眼:“唔唔!” 看不起谁呢! “这样吧。”老渔夫体谅地在“小哑巴”身上拍了拍,对步燕青道,“你们要是不嫌弃,今晚就在我老汉家里住吧。”他往林子的另一边指了指,透过交错的树影和山雾,可以看到一间茅草屋子的一角。只是光线太暗,看得不太真切。 步燕青看一眼只到他胸口那么点高度的虚弱豆芽菜,又看了眼一脸和善的老渔夫,方板着脸点了点头,抱拳道:“那就叨扰老人家了。” “嗳不打紧,不打紧。”老渔夫摆了摆手,笑眯眯道。 大概是日日在江面上打鱼,风吹日晒的,脸皮和手都粗糙,纵横都是褶皱。这一笑,脸上褶子就堆了起来,让眼睛都仅剩一条混浊的缝。 他向三个年轻人招了招手,打着灯笼往树林里走去:“跟我来吧。” 山风卷过,白色纸皮灯笼在木杆前头晃了晃。小小的一豆光,苟延残喘似的。老渔夫头发花白,身子往前佝偻着,走得一脚深一脚浅。脚上的草鞋浸了水,拖出一路的湿脚印,背上的尖头斗笠破了一圈边。 玉云琅和步燕青先一步跟着老渔夫过去了。走了一段路见洛星渊没跟上,步燕青往回过来问了他一声:“怎么了?” 洛星渊皱了皱眉,看着老渔夫和玉云琅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走进林中的背影,抬手蹭了下鼻尖:“有点香。” 步燕青闻言用力地在空中嗅了嗅,疑惑了声:“什么香?我怎么没闻到?” 空气中只有水雾和山岚的冰冷的味道,混着草木的清新土腥气,他没有闻到别的什么气味。 “像花。”洛星渊回答。很淡的一缕香气,时不时被雾岚的潮湿味冲散,其实很难被捕捉到,此刻再闻也已经闻不出来了。他松开手臂跟着往林中走去,“算了。” 看着洛星渊潇洒往前的身影,步燕青挠了挠头,说他:“什么狗鼻子。” 魍魉谷坐落在险要的深山里面,世人只知它应该是在西南的众多群山之中,具体在哪一座山却从来没有人知晓。洛星渊身为魍魉谷少谷主,从小就跟山川草木飞鸟虫豸打交道,嗅觉要比寻常人灵敏很多。所以步燕青说他归说他了,到底还是不死心地又纵起鼻子嗅了嗅,确定自己没有闻到什么花香后才快步跟了上去。 林子走得越深光线越暗,到最后玉云琅都觉得自己像是瞎了,除了那豆微弱的白纸灯笼的光亮还能看见之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他胆子小,又饱读话本,此时置身在这一片黑漆漆雾蒙蒙的树林里,灵异志怪的内容不受控制地往他脑海里钻,他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什么东西窜到他眼前来。 于是他被吓到了,当即就不敢再走了,只抖着嗓音偏头往后叫道:“步师兄……洛,洛师兄……?” 身后没有声音,连衣料擦过草叶的窸窸窣窣都没有。 “呜步师兄,洛师兄……你们在的话就吱一声啊……” 玉云琅抽噎着转过身去,试图想从一片漆黑中寻到步燕青和洛星渊的身影。但没奈何没有法力加身,他的视力实在有限,努力往四周看了半天却还是只能看到离得最近的那片白茫茫的雾。 豆芽菜在这一刻甚至怀疑是他们嫌自己太菜,找个由头把他丢掉了。 他哭起来:“步——” 肩上落了一只手的重量。 正茫然不知所措着的玉云琅一怔,瞬间惊喜地转过了身:“步师兄!” 白色纸灯笼下,一张脸皮褶皱堆叠的脸正凑在他的眼前,身上带着浓浓的水腥气。在幽冷的光线下,他的脸色被照得青白,连带着嘴角微笑的弧度都透着浓浓的诡异。 “原来你不是哑巴呀。”老渔夫开口道,声音沙沙的,沧桑到如同一声喟叹。 玉云琅猛地倒抽了一口气,眼角的泪珠都没来得及掉落,他就尖叫起来:“啊——!!!!” 一群乌鸦从林中被惊起,嘎嘎叫着又四散后回落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 步燕青和洛星渊闻声疾跑了两步从身后的迷雾里追过来,双双握住了本命剑剑柄。 他们其实就跟玉云琅隔了没一段距离,但往林中走了几步之后,眼前的雾气忽然就重了起来,即将遮住前头的路。 以他们的修为,自是反应过来情况不对劲。所以他们二人当即就停住不走了,并且叫了玉云琅几声示意他停下。可是玉云琅就跟没听见他们的声音一样,只一个劲地跟着那豆光亮越走越深,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迷障破除起来并不一定难,却一定要花费时间。幸而在他们刚要动手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听到了玉云琅的这声石破天惊的尖叫,于是他们二人才循声赶过来,找到了他的所在。 一棵倒塌的灌木前,玉云琅环抱膝盖蹲在地上发着抖,紧紧地把头埋在手臂里。虽然这几天被离暮雪喂了补药,他整个人已经可见地容光焕发起来,可依旧看起来纤纤瘦瘦地那么一把,柔弱到不行。 此刻这么蹲着,他的头发往前垂落,白皙细长的后脖颈从衣领里露出来,小小的一粒颈骨突兀地显在那儿,让人很想伸手去摸一摸。 于是看着这一幕的二师兄眉心一动,探手一把拎住他的后衣领就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将他往自己和洛星渊中间一搁,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老渔夫呢?” 被这大力一提,脆弱的脖颈差点折断的豆芽菜:你们玹瑛城的人怎么下手都这么重啊嘤。 他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闻言抹着眼泪抽泣着回答:“我不呜……不知道……他是鬼,呜,想吃我……一下子就没了……” 听着这番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步燕青和洛星渊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所以他们选择了放弃,由得惊魂未定的某菜鸡哭完,往前头又走了两步看了一圈。 老渔夫的纸灯笼掉在地上。里面的白烛已经灭了,一缕细烟从灯笼的孔洞上冒出来。 洛星渊在一棵树的树干上看到了一点焦痕,上面带着灵力被焚毁的气味。 他眉头动了动,转头去看玉云琅,看到他领口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着微弱的光。 “你戴了什么?” 洛星渊开口问道。 这一问,正在另一边检查的步燕青也回过头来:“什么?” 洛星渊的视线向玉云琅襟口内一落。 玉云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身边没有怜香惜玉的人在,缺失手帕的他只能把眼泪鼻涕都擦在了自己袖子上,眼睛通红地顺着洛星渊的视线将脖子上的挂坠翻了出来:“这个吗?”他抽噎着,“是姐姐送给我的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鉴于之前的项圈太像狗链了,玉云琅私下里还是将它的绳子加长了一些,变成一根项链藏进了衣领里。他只记着这是离暮雪送他的,谁管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哪怕就是颗石头他也当宝贝。 但此时被洛星渊一问,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其实,是不是姐姐送的护身符啊? 指甲盖大小的坠子在刚从衣襟里取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赤红的暗芒,眨眼之间就被金色的流光盖了下去。质地也很奇特,似玉非玉的,有一点像琉璃,但是又比琉璃看起来更浑厚些。它摸上去应该是冷的,但此刻却带着温热,不知是不是被他的体温捂出来的。 “刚才好像……”玉云琅找回了一点印象,说道,“那个鬼——鬼爷爷想咬我的时候,我吓坏了……所以我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好像有很亮的光闪了一下,我就听到他怪叫了一声。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刚刚看到他‘嗖’地一下——” 他说到这里往洛星渊头顶指了指:“就飞到了那上面去,就没了。” “……” 洛星渊面无表情地往旁边错开了一步。 步燕青闻言走回来,看了一眼玉云琅的坠子后道:“那看来这个东西应该是师姐给你护身的。你收好了,别弄丢。” “嗯!”玉云琅重重地点了下头,跟揣宝贝一样将坠子揣进了衣领里,还在上面拍了一拍。 得知身上戴了他姐姐给他的护身灵器,豆芽菜本人觉得仿佛他姐姐就在他身边一样,安心得什么都不怕了呢! 他用袖子抹了把脸,擦干眼泪又是一个猛男! “那我们现在是要回江边吗?”玉云琅问道。 洛星渊对什么都兴趣缺缺,一脸随意。步燕青将目光从玉云琅襟口处收回来,想了想后才道:“虽然不知道碰到的是什么东西,但它的表现跟人类太像了,难免以后会再害人。” “还是再往里头进去看看吧,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完后又望着玉云琅,“你有没有异议?” “没有异议!”玉云琅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堪称非常勇敢一猛男,都可以上山打老虎的那种。于是他自告奋勇地先往前走了两步,说:“那我们就去看看吧!” 二师兄和五师兄默默地看着他坚毅的小身板:“……” 哪怕师姐不在身边,也依然散发着她神奇的魔力,能让菜鸡立马变成战斗鸡。 看着玉云琅已经走出去了好一段路,步燕青才又“啧”了一声,单手握拳往腰上一叉,用手背拍了下洛星渊的胸口,酸溜溜地问道:“师姐怎么会送他东西?咱们师兄弟几个都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收到师姐赠的礼物了!” 自认为被豆芽菜挤掉了在师姐心中分量的二师兄此刻非常不高兴。 洛星渊朝他瞥了两眼,也不多说什么,只抬步跟着玉云琅往林子里面进去了。 “喂!我跟你说话呢!” 步燕青追上去。 洛星渊拿着破晓剑抱起手臂,不冷不热回道:“他弱。” 第47章 玹瑛风起(二) 宁可去江边喂大鱼。…… 玉云琅的勇敢维持了十步路, 最终被一声乌鸦的叫喊打败,只能把头阵让了出去。 他缩在洛星渊和步燕青中间,愤愤不平地表示自己纯粹是因为视力有限看不清前路方向, 并不是害怕! 一边要警惕四周一边还要提醒身前宛若眼瞎的人注意脚下的二师兄头疼:“行行行, 赶紧走吧。” 就很敷衍。 玉云琅:生闷气。 有了洛星渊打头阵,他们很快走出了林子,也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微弱月光。 之前那老渔夫所指的茅草屋乍一看以为离得不远,但他们直到走了这么久才总算在迈出树林的那一刻看清了它的整体模样。同时, 他们也看到了围在它边上的那一圈都是什么。 茅草屋早就已经塌了, 荒草都已经没膝高。而在离它很近的地方,那一个一个大小不一的小土丘前头竖着木桩插-着残破纸幡, 俨然是一片坟地。 许多乌鸦在坟地上停留, 不时低头在泥土里啄着什么。看到从林子里钻出来的三个人,它们赤红的眼睛纷纷向他们望过来, 跟幽幽咽咽的风声一起,场面要多瘆人就有多瘆人。 反正这幅场景看得很勇敢的豆芽菜是当场就又腿一软,勉强保持着站立却忍不住就要哭出来:“原来他真的是鬼呜……” 想到自己刚才竟是跟着一个鬼往这种地方来了,玉云琅觉得自己半截身子已经凉透了,堪称命途多舛。 看着他的眼泪说来就来,糟心的真硬汉二师兄虎着脸:“不许哭!” 被吼得一噎的玉云琅兔子眼:……呜姐姐! 当然了,此刻还跟他们隔了有一段路程的他姐姐自然听不到他心中殷切的呼唤。 于是只见二师兄在凶完人之后, 从背后抽出山河剑就往前跨了一步, 直接将没有任何战斗力的菜鸡扔在了后头, 全然不顾他会不会被拖进林子抓走。跟全程就没有给过虚弱豆芽菜一个眼神的洛星渊站在一起,无情成一对,做法简直残酷。 明明前两天他们在面对暮雪姐的时候就不是这样的!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说好的修仙之人以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呢!骗子! 被迫自力更生的玉云琅内心愤怒地抗议着,却也只能小碎步紧跟着他们靠近坟地, 脸色苍白地忍着不晕,忍气吞声,非常坚强。 乌鸦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又转回了头,继续跳跃在坟包上啄着泥土。 玉云琅就近拉了下洛星渊的袖子,抖着声音问:“所以刚刚那个爷爷……就在这其中的某个坟里吗?” 洛星渊低眼一扫,将手臂收了一收,寒声道:“不一定。” 心思全放在眼前这片坟地上的玉云琅并未察觉到自己遭到了嫌弃,只又听步燕青接下去:“坟地里会有的东西,可不仅是鬼魂和尸体。” “那还有什么啊?” 步燕青和洛星渊又往前走近了几步。 看着这片地里分布得紧密又凌乱的坟包和上面数量不少的乌鸦,他们沉着脸来回扫了几圈,最终将目光对准了中心的那个露出了半副棺材的半挖开的坟上。 基本每一个大小的坟包都有乌鸦停留过,只有这一个,所有乌鸦都主动掠过了它,仿佛是里面有什么它们不敢碰的东西一样。 “那里。”洛星渊淡道。 “看到了。”步燕青回。 下一刻,步燕青直接将手中山河剑掷了过去。 在重剑剑刃掀开棺材板的刹那,一只猫脸蛇身的怪物倏然从里面窜了出来,扭动着在坟包中间逃窜了一段路,一下挑中了另一个钻了进去。 乌鸦们被这一出惊起,叫喊着在空中扑棱着翅膀,于白幡中间乱窜,吓得玉云琅又要晕了。 “是蛇狸。”步燕青说,手掌一握将山河剑收了回来。 蛇狸是一种生长在阴寒湿冷地方的妖物,猫一样的脸,身子却类似于蛇,专吃死尸的残存灵气和腐肉。等吃下了死尸,它们就会变化成那个人生前的模样去诱骗活人,再用活人的精气灵魂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因为体内既有往生者的灵气又有他们的血肉,所以蛇狸幻化之后的人形往往格外逼真,连修士都能骗过,也不能怪步燕青和洛星渊一时间没有察觉到它的异常来。 玉云琅虽然被吓破了胆,但求知欲依然旺盛。 步燕青大致给他解释了一下何为蛇狸,然后就开始跟洛星渊一起在坟地上布阵。 玉云琅不想自己呆在原地,便向他们要了一叠符纸后跟着帮他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贴。 “可是它既然是想要用活人的精气和灵魂来修炼,不应该越强越好吗?那它为什么选中了我,而不是——”说到这里,玉云琅朝步燕青和洛星渊身上分别望望,没把“你们”两个字说出口。 洛星渊冷冰冰朝他一扫,仿佛在说“因为什么你心里没点逼-数吗”。 步燕青愣了一愣,对这个愚蠢的问题感到很费解,反问:“不然它难道想直接死在我们手里?” 遭受连翻侮辱的豆芽菜:“……” 比他厉害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跟他姐姐比啊!他发誓,等到了玹瑛城他也一定要发愤图强搞修炼哼! 他气鼓鼓地往地上贴了张符:“但它甚至连尝试都没有尝试就直接选中了我诶,难道不奇怪嘛?” 洛星渊负责的那半边阵法已经布置完毕,听了玉云琅的话他眼帘低了一低,表情有一瞬间异样。 若说奇怪,确实也是有的。方才蛇狸变化出来的那个老渔夫,他和二师兄的确都没有察觉到不寻常的地方来。蛇狸这种东西不算智慧,寻找猎物凭的都是本能。照道理它的确应该先选择迷惑二师兄或者他才对,试探出他们的实力后再转向得更容易得手的玉云琅,怎么会第一时间就选了精气最弱的人呢? 联想到之前出现的那阵奇特的香味,他不免又朝玉云琅身上看了一眼。 当师姐说要将玉云琅带回玹瑛城去的那日,裴子夜就已经用符纸折出纸鹤去打探了他的底细。似乎是说他本也该是有灵根之人,出生当晚甚至还出现了难得的天狗食月现象。但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最终他灵根受损,此生与修仙无缘,于是才没被送至修仙门派里去,只在迎风楼当了个小帮厨。 洛星渊心想,所以师姐是否也是察觉到这人身上的异常才决定要带他回玹瑛城的?究竟是什么,才能让师姐在结识他不久就对他多般相护照顾有加? 步燕青负责的那半边阵法也完成了。 玉云琅不知道洛星渊在想什么,见他问完之后没有人回答他,他也就作罢了,只将最后一张符贴在了指定的位置上,然后就站到了他们二人身边。 阵法闭合之后便自行启动,符纸猛地一抖无风自动,各个坟包之间连出无数条银光,将它们一个个都圈了起来。 这是一个束缚消解的阵法,对普通生灵不起作用,只针对邪祟。 自阵法启动之后,一缕一缕的黑色怨气从坟包里升出来,逐渐带上了凄厉的哭嚎。它们应该都是被蛇狸迷惑之后死于非命的那些人,因为有些坟包里并没有怨气溢出,可见是自然死去。 怨气往上凝聚,慢慢被融解驱散。那只躲藏在坟包里面蛇狸终于藏不住了,从一个棺材里猛然跳了出来。它似乎是想往林子里逃窜的,可惜阵法挡住了它的去路。 阵法外围的三人不知道它在里头看到的困住它的东西是什么,只看到它的身子惊惧地后缩起来,在这坟地里横冲直撞地兜着圈,发出了如同婴儿啼哭的哀嚎。半晌,一只只剩白骨的枯手从地底下伸出抓住了它的尾巴,然后更多的枯手从边上的坟包里伸了出来,狠狠地抠住了它,指骨嵌进它的肉里,将它完全地覆盖了下去。 婴儿般尖细的啼哭声微弱下去,无数双枯手之下,黑红的血水四溢开来。在枯手缩回坟包里的同时,只剩下一架白骨的蛇狸尸身也一同被扯了进去。 四野之内恢复寂静,乌鸦沙哑地叫了两声,重新落回坟地里,围着还未干涸的那一滩蛇狸的血低头啄食起来。 这段过程诡异又显得肃穆,可能是能够体会到那些无辜枉死的人的心情,玉云琅全程看下来了,并没有吓到发抖或想晕。 他不禁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些事,想起了离暮雪对柳依依说的那些话,也想起了她手心割出来的伤。 他发现,无论是离暮雪也好,步燕青和洛星渊也好,所行之事都考虑到了无辜弱者的立场。无论是活着的人也好,死去的人也好,或许在从前都没有得到选择和做主的机会,但是在他们这里,他们都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玉云琅想,或许这就是修仙之人,最基本的品性吧。 阴风吹过有些冷。玉云琅缩了缩脖子,问他们二人:“蛇狸被消灭了,那是不是可以回江边去睡觉啦?” 反正他是片刻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呆了,宁可去江边喂大鱼。 步燕青和洛星渊并无所谓在哪里下榻。毕竟他们不需要榻,席地盘腿打个坐,一眼就能到天明,精神充沛的那种。 但考虑了一下某颗虚弱的豆芽菜,他们觉得还是能不让他生病就不让他生病了,免得又得浪费师姐的灵药。于是步燕青便指了一下边上那间茅草屋:“夜深露重,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至少还能挡点风。” 洛星渊往茅草屋前扔了一面手心大小的铜镜,抬步就走了过去。 步燕青也带着玉云琅跟上去,一边跟他解释:“这铜镜叫‘朱颜改’,能将周围的景物倒映过来,形成单独的一个空间,挡住外来攻击。是我们玹瑛城独有的法器,师姐要是来了,看到它就能找到我们。” 他推了一把玉云琅的后背:“进去吧。” 被二师兄半提着过来的玉云琅频频往后看,却始终没机会表达出他的惊恐。 虽然但是,他们确定要住在坟地里?! 豆芽菜觉得自己突然就想晕了。 第48章 玹瑛风起(三) 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 离暮雪通过“朱颜改”找到步燕青三人所在的时候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结果她一脚踏到地面就踩中了一面拖地的白色纸幡, 缠着棉线的细细的竹杆摇摇晃晃,嘎吱倒了下去,惊起一群乌鸦。 离暮雪:“……” 山野俱寂, 在日出前更有点萧瑟凄凉的意境。她四顾一圈, 觉得选择落脚在坟地里与鬼共舞的她的两位师弟不是变态就是有病。 ——别问为啥不说玉云琅,胆小的豆芽菜不可能干出这种阴间事儿,十有八-九是被强迫的。 她进了那座茅草屋。 投射的幻影变动了几下重新归于平静,打坐调息的洛星渊和步燕青先后睁开眼, 看着离暮雪提剑从门外跨进来。 “师姐。”二人起身掸了下衣摆, 才发现天都要亮了。 离暮雪应了一声,视线两边一扫, 问他们:“豆芽菜呢?” 因为放置了“朱颜改”, 步燕青和洛星渊这一晚上很安心地管自己打坐了,沉浸式的, 完全没想着要照看玉云琅。毕竟按照他的那点兔子胆,他们也不信他会趁他们调息的时候跑出去瞎晃。 所以乍一听离暮雪的问话,步燕青下意识就往一旁一指:“那儿——诶,人呢?” 昨夜玉云琅躺过的地方空空如也,就剩他那个又扁又破的包袱还在。 步燕青和洛星渊当即就一惊,汗毛都立起来了。 玉云琅没胆子主动走出屋去,所以他消失了, 唯一的解释就只剩有人入侵!只是步燕青和洛星渊震惊的是, 竟然有人能瞒过他们俩潜入朱颜改内, 悄无声息地将人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掳走?! 难道除了蛇狸之外,这地方还有更厉害的邪祟存在吗! 思及此,他们俩不由懊丧自己实在太过大意。 洛星渊一个箭步冲过去,捡起了玉云琅的包袱, 入手一片冰凉。他沉声道:“至少两个时辰。” 至少两个时辰前,玉云琅就已经不在这里。 洛星渊眼底暗下来,握紧了拳。那人身上到底有什么能一次又一次地引起邪祟的注意?而能够在不惊动他和步燕青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的,无论是人也好,还是妖邪也好,实力都已不容小觑。 离暮雪似是也想到了关键,眸光倏然一凛。 下一刻,她两指一并甩手祭出一张符来,转眼变成振翅的纸鹤飞向了半空中。 “先找到他再说。”她冷道,转身便往外走。 步燕青和洛星渊都面色肃然地拿上了自己的剑,就准备跟着追踪纸鹤所指引的方向追去。 然而那纸鹤蹁跹,眼见着在头顶绕了两圈后就要往外头飞去,却在破出朱颜改幻影的瞬间忽的刹住了往外的势头。它像是一时间辨认不清方位一样,茫然地沿着茅草屋四周转了一圈,然后直直地便掉头往回冲了进来,一下扎进了一堆稻草垛里变回了一张黄符纸,贴在那里不动了。 忧惧之色还在脸上的离暮雪三人:“……” 怎么回事,师姐的追踪符不灵了吗? “让我来!”步燕青喝了一声,也从怀里掏出符纸扔了出去。 他的这几张符是用金粉画的箓文,是从灵虚秘境中得来的宝贝,画出来的符咒效力比普通黄符要强得多,也更不容易受到其他外力影响。 符纸在离手的那一刹那变为纸鹤,气势汹汹往外冲去。然而下一刻,它也跟之前的那只纸鹤一样掉头就扎进了稻草垛里,严丝合缝地覆在了前一张符纸上。 …… “怎么会这样?” 步小二满脸不敢相信地盯着他的那张画了金箓的符,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灵虚秘境给骗了。 离暮雪眉毛抖了一抖。 她似乎有些明白这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于是只见她将碧雪剑从左手换至右手,朝那堆草垛走过去,用剑鞘拨开了最上面那密密实实的一层稻草后,露出了里面缩成一团、睡得正香甜的人来。 玉云琅没心没肺地睡着,完全没被他们吵醒,像是还在做美梦。 短短一会儿工夫之内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的玹瑛城三人:“……” 理智告诉他们“人没事就好”,情感却让他们很想当场砍他两刀。 凭什么他们在担忧这只菜鸡的死活,而菜鸡本人却可以好好地睡在那儿,甚至稻草被掀开后被清晨第一缕光一照,他也只是换了个姿势把头埋得更深了些许? 白白损失一张高级追踪符的二师兄黑着脸劝自己: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看着睡相可可爱爱的豆芽菜,离暮雪的心情也很微妙。 如同一腔真情实感喂了狗。 师姐不爽,但师姐没有冷酷地拔剑,只不过温柔地一脚将人从稻草堆里踹了下去,踹翻了他的美梦。 做法很是冷静。 玉云琅惊醒:“啊!” 看着这一出的洛星渊:嗤。 步燕青闻声猛地一转头,正好看到洛星渊嘴角转瞬即逝的细微弧度。就像是在看千年铁树开出大喇叭花,步燕青此刻脸上写满了惊恐:“你笑了?你竟然会笑?!” 已经恢复成一脸冷酷的洛小五抱剑:“你眼花。” 被当成了傻子糊弄的二师兄:你在说什么猪话? 玉云琅刚梦到自己爬了一棵很高的树才终于摘到了桃子,正在纠结要怎么吃的时候,身下的树枝就断了,他整个人都掉进了悬崖,吓得他坐在地上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他头顶还插-着一根稻草,仰头茫然地看着背光的离暮雪,许久,他才“咦”了一声,叫她:“姐姐?” 离暮雪:“嗯哼?” “姐姐你来啦!”听到真实又熟悉的声音,玉云琅才算是真正清醒,跟见到了亲人一样从稻草堆里爬了起来跑到离暮雪身边,扁着嘴诉苦道,“姐姐你总算来了,我差点都以为等不到你了……” 由于并不知道他刚才在无意的情况下引起了多大的骚乱,所以玉云琅没有察觉到离暮雪三人的表情不是太好。 他只拉了下他姐姐的袖子,噘着嘴:“姐姐你不知道,这里晚上好冷哦,还好有一堆稻草,我才能躲进里面去御寒,不然我都要被冻生病了。”就觉得自己好机智。 步燕青和洛星渊眉毛一抖。 “怪我们没有给你找个好一点的地方睡?”二师兄眼一瞪脸一黑,如同黑云压城。 “不是不是!”玉云琅被唬得一怂,更萎了半寸,“我怪我自己啦。要是我跟步师兄和洛师兄一样厉害,我也就可以不怕冻了……” 步燕青这才哼了一声,表情好看了一些。 玉云琅心有余悸地瞄一眼步燕青,然后倒豆似的将昨晚发生的一切都讲给了离暮雪听。 多年的看话本经验让他讲得绘声绘色,尤其是在描述那个蛇狸假扮的老渔夫时,更是将恐怖气氛渲染到了极致,以彰显自己很勇敢地没有晕这一事实。要不是离暮雪这些年见到的鬼多了去了,差点就能信了他的邪。 “姐姐有没有觉得我进步了?” 玉云琅骄傲地看着离暮雪,一脸想被夸夸。 离暮雪一挑眉,转头问步小二和洛小五:“他说的是真的?” 二师兄和五师兄双双抱臂瞥向满是期待的豆芽菜。 硬汉步燕青:“如果不算上被吓哭到话都说不利索那一幕的话,勉强可以算真的。”非常实诚不给面子。 玉云琅咔咔磨了下牙:哼! 离暮雪没忍住笑了一声。 朝阳已经从山的那一边跳跃出来,师姐这一笑,他们眼前满是绚烂的光。 步小二和洛小五:心情好了。 豆芽菜:算了,不跟讨厌的修仙人计较,哼。 “行了,既然醒了,那就继续赶路。” 离暮雪不再多磨蹭,抬手在玉云琅脑袋上拍了一记,抽走了他头发丝里的稻草,先一步走出了大门。 步燕青有样学样,也在玉云琅头顶胡噜一把,顶天立地走出去:“走了。” 洛星渊顿了顿,看着已经被揉成鸡窝的豆芽菜的头发,冷酷地抱剑而过,没有动手。 怔怔捂住脑袋的玉云琅:他们玹瑛城的人怎么都这样? 玹瑛城首席们:欺压弱小,我们是认真的。 大概是昨天已经吐出了经验,今日御剑飞行的一路上玉云琅都算是在状态,没有再当拖油瓶。 于是速度加快了的一行四人当日便抵达了玹瑛城山门外。 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九千九百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和台阶顶上那座掩映在云雾之中的巍峨殿宇,之前听步燕青他们说过上山得徒步的玉云琅当即觉得自己下半身有点没劲。 离暮雪的手臂被他用力拉了一把。她不明所以地转头:“怎么?” 玉云琅吞口水:“……腿软了。” “玉小兄弟今后可就是玹瑛城的人了,得习惯走这段路啊。”步燕青叉腰往顶上看,摆出二师兄的架子提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也算是修习的一种了。” 豆芽菜苦着脸表示他要是这么一劳的话,大概人就劳没了。 “今日带你上去。” 离暮雪也不想他人还没进宗门就已经去世,于是对他道了一声后往他肩上一拎,带着他就飞身朝山顶掠去。足尖偶尔在某一节台阶上一点,轻盈如飞鸟。 身后的步燕青和洛星渊也是一样的操作。 所以只要努力修炼将灵力增强了,徒步攀登这万级台阶真的不算事儿。 玉云琅觉得他以后一定也可以的! 殿外广场之上,众弟子们正在操-练剑阵。洛星渊的师尊庄濯负手站在廊下监督。 见到离暮雪四人从城门口而来,练剑的弟子们纷纷面露喜色,也不管庄濯还在盯着了,收了招式就围上去:“师姐,二师兄五师兄,你们回来啦!” 一大群年纪小的拱着他们,吵吵嚷嚷热热闹闹,可见他们在师门之中地位几何。 这其中自然以陶蓁和林苍陆为甚。 离暮雪这一趟下山其实也就不到十日,但自封“慕雪教”左右两大护法的小陶和小林却是望穿秋水,日日扼腕,感叹着师姐怎么不带上他们一起去呢。 甚至觉得等待师姐回来的这些日子比等去灵虚秘境历练的四位师兄的这一年都要漫长。 “师姐师姐!”他们两人挤到最前头来,“师姐怎么跟二师兄五师兄一起回来的啊?是特地去接他们的吗?” “但大师兄和三师兄昨日就已经回来了诶,你们怎么没有一起哇?” 听闻叶重北和裴子夜已经抵达,离暮雪三人的脸色都变了一变,没有回答。 陶蓁和林苍陆互相望望不明所以,倒是也作罢了。 一行四人被拱着来到了大殿前。 庄濯穿的一身白,半点点缀修饰都无。须发里夹着灰白,人清瘦,脸颊凹,看起来比离啸山和木喻霖仙风道骨多了。他在师长中年纪最长,也最严厉,哪怕是近一年没见的徒弟回来了,也没见得他眼中流露出温情。 离暮雪跟步燕青、洛星渊向他行礼。 “庄师伯。” “师尊。” 玉云琅是第一次经历这番场面,早就被震慑得大气都不敢出,连忙也跟着弯腰鞠了一个大大的躬,等到离暮雪三人都直起了身后他才跟着起来,然后悄悄往他姐姐身边挪了一挪。 庄濯应了他们的礼,垂眸扫了眼挨着离暮雪站得战战兢兢的少年:“雪儿怎带了外人回来?” 他的眼中没有太大情绪,但视线落在身上却让玉云琅觉得似有千斤压顶。他冷汗都下来了。 离暮雪早知会有这一遭,闻言往后瞥了瞥豆芽菜,淡定回:“是我此行途中救下的人,患有旧疾,特带回来让四师弟替他治疗。” 玹瑛城门派规矩虽严,没得允许外人不能进山门,但若是为治伤治病也并非不能开个特例。 所以庄濯在听了离暮雪的回话后也没多说什么,只淡应了声,将视线从玉云琅身上收了回来,吩咐道:“既如此,先行沐礼,治好后便尽早将他送下山。” 离暮雪眼帘低了低,没有忤逆。 庄濯又在步燕青和洛星渊身上望了一眼,方继续开口道:“你父亲和木师叔此时正在殿内,冬师叔也已在回城途中,你们进去吧。” 能将云游在外的冬沂师叔都叫回来了,不消多想他们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三人没再多耽搁,沉声应下后抬步往大殿内走进去。 第49章 玹瑛风起(四) “孽徒!” 大殿之内, 几位长辈都在。见到离暮雪四人进门,他们暂停了讨论,皆转身朝他们望过去, 脸上挂上了慈祥的笑容。 离暮雪、步燕青、洛星渊向他们行礼, 玉云琅也跟着鞠躬。 “各位师伯、师叔,爹。”离暮雪道。 “还知道回来呢?” 离啸山虚眼端着手,一脸严厉老父亲的表情做派。 有外人在场,离掌门还是需要在意一下面子和架子的, 不能表现出对女儿无限制宠溺, 免得败坏宗门风气——哪怕他此时的内心充满了对一言不合离家出走甚至一句话也没有留的女儿的思念和担忧。 几次下来,离暮雪已经深谙她家老头的套路, 心里好笑之余倒也没拆他台, 只淡着表情眼睫一敛,仿佛虚心聆听教诲似的。 离啸山当即心融化:哦乖女儿, 爹爹的小心肝。 只不过离掌门心里在念叨什么是一回事,表面上却仍旧一派高深莫测,除了木喻霖之外,其他人都只觉得他对离暮雪自作主张下山的行为很是不满,保不齐得去璇玑洞跪祖师爷。 于是护师姐心切的步燕青连忙上前了一步,抿了抿嘴唇后躬身道:“师尊不要怪师姐,是弟子出了灵虚秘境后给师姐传了信, 师姐才会跑去找我们的。” 他又抱拳做了一揖, 言辞恳切求饶:“师尊若要怪罪, 就责罚我吧。” 洛星渊眼帘一动,也向前了一步,淡言:“是我给师姐发的位置。” 步燕青:“是我们的错!” 只要事关离暮雪,从小时候起他们师兄弟五人的步调就很一致, 包括后来跟他们离了心的叶重北: 师姐犯错他们认,所有的责罚他们担,要是做了好事那一定是师姐提的建议,帮助了人也是师姐让他们向善,反正师姐就是这世上最完美的女孩子,他们不能让师姐受一点委屈和伤害。 玹瑛城首席们对师姐的偏宠,堪称毫无底线丧心病狂。 离啸山见状眉毛稍稍一挑,得意看向一旁木喻霖:我说什么来着?这几个臭小子就是喜欢我们家雪儿。 木喻霖轻笑一声,点头:嗯,你说得对。 “行了,人家父女之间什么都还没说,你们两个小子着急什么。”木喻霖温声笑言,“历练回来别的都有长进,心疼师姐这一点倒是一点都没变。” 他这话一说,殿内的几个长辈纷纷附和,直言他们师姐弟的感情一向来好,做师弟的爱护师姐也是应当。 听得离暮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想老头子们怎么尽是喜欢说胡话。 “别杵着了,说一说你们此次历练的见闻。正好各位师伯叔也正有话要问你们。” 木喻霖说完后向几个老头抬了下手臂:“各位师兄,咱们就先坐吧。” “雪儿。”他跟离暮雪招了下手想叫她过去,然后才像是注意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的少年眼生,转而问了句:“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离啸山他们闻声也顿了顿,再次转头望过来。 总之某些时候,豆芽菜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被人无视。 因已至日暮,明净宽阔的大殿内尽是斜阳余晖,金灿灿,让整座大殿都在发光。 玉云琅垂首低眉地站在那儿,黄槐花一朵,听见木喻霖提及他后怯怯抬眸,神情纯真无辜,干净漂亮得像个从天宫而来的小仙官。 这模样任谁看了都没法怀疑他的身份,所以哪怕是此刻一脸严肃矜重的掌门离啸山也没表现出一点对他出现在这里的不赞同。 离暮雪又将对庄濯说的那番内容对他们说了一遍。简明扼要,着重强调是“救”回来的,以显他们玹瑛城人心怀天下苍生。 原主心善,以前也总三不五时地从山里救只小鸟小兔子回来,如今离暮雪救回了一个人,看在他们眼里也并不是多石破天惊之举。再加上连最为严厉的庄师伯都没多言,他们自然就更没意见了。 ——反正他们玹瑛城底子厚,多养一口人根本不在话下。 于是离啸山应了一声,道:“既是你庄师伯发了话,那就等明日行过沐礼,将这孩子安置在城中吧。” 离暮雪垂眼稍作欠身:“是。” “长生。”木喻霖将守在殿门口的一个小弟子叫进来,吩咐道,“去安排收拾一间厢房,今晚给客人住。” “是。”小弟子应下了,朝玉云琅近身两步后做了一揖,“这位师兄,请随我来。” 玉云琅听了半天都没懂他们说的“沐礼”是什么意思,但见离暮雪神色淡定,他便也安着心,只朝她望了一望,得到她示意的一眼后方躬了躬身,听话地随着这个叫长生的小弟子去了。 外人出去后,离啸山几人落座。 木喻霖又让人去将裴子夜叫过来,然后命令弟子看好殿门,不得让人随意进入。 离暮雪和步燕青、洛星渊见到这架势,也都明白他们要问的是什么事情了。 他们三人神色端谨,不声不响地立在一边。 裴子夜是带叶重北回来请罪的,事关重大,自是昼夜不休赶路。他今日整日都在自己屋里调息,此时倒是精神奕奕,就只有发间的一抹灰白还没消去。 “各位师伯,师尊。” 他又转向离暮雪三人,温声道:“师姐,二师兄,五师弟,你们回来了。” 虽然离暮雪对叶重北的死活毫不在意,但步燕青一直以来都将叶重北当做兄长和榜样,哪怕因为柳依依这事对他失望至极,却也无法狠心与他割袍断义。 他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裴子夜目前是个什么情况。 裴子夜稍稍凝眉垂了视线,意思是这事并不乐观。 叶重北因被离暮雪抽去十年修为损耗太大,一直到回到玹瑛城都处于一种萎靡不振的状态。 当时离啸山和木喻霖正在偏殿窥天石旁推演天相,看着那赤红的一团光跟紫气交缠,变成玄妙莫测的星象。这样的星象只有数万年前出现过,带来了一场让修真界天翻地覆的浩劫。有修士在这场浩劫中走出了一条累累血路,于尸山血海上顿悟飞升,弃刀成神。从此这世上多了一种修士,以杀止杀,以杀证道。 是浩劫,也是机缘。 只不过离啸山他们从没想到的是,此次竟会是类似数万年前一般的一场大机缘。 也难怪这段时间会接连发生无数怪事了。 他们正要再次推演以确认,有弟子来禀报说叶重北和裴子夜回来了。 听到爱徒回城,离啸山和木喻霖自是高兴,抹掉了窥天石上星象后便往前殿而去。 然后他们便看到两人双双跪在那儿。 叶重北模样颓废黯然,裴子夜低眉颔首,表情也冷着。 活了三百多年了,到了如今这个地位,半只脚踏进仙界,离啸山看透的东西要比别人更多。因为看透,所以也很难牵动情绪。 但当他听完裴子夜的叙述,哪怕许多细节已进行了省略,他却也当场就劈坏了茶台,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扬手就想给叶重北一掌。若非木喻霖出手拦阻,怕是叶重北早已血溅当场。 “孽徒!” 离啸山斥骂道,气得手都在抖。 “从小当你稳重,宗门以你为荣,你的这些个师弟都以你为榜样,重北啊重北,你竟会糊涂至此?” 叶重北目光深沉地握紧了拳,却没有应答。 离啸山有多失望,木喻霖能够感同身受。他叹了一声,见到叶重北垂落的袖口里露出一道疤,再看叶重北神情颓丧,已经隐隐猜出了后续。但他还是确认了一遍,问:“如今那合欢宗的姑娘如何?” 裴子夜当时还陪叶重北一起跪着,闻言便一五一十地将离暮雪用换命之术救回柳依依的事情告知了他们。 事有轻重,在叶重北犯下大错后离暮雪设法补救,哪怕用的是禁术,离啸山和木喻霖也只叹得亏离暮雪遇事果决,给他们玹瑛城免去了一遭祸事。 生命没有贵贱,但叶重北终究是宗门首徒,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教导,岂能弃之不管,将他交由合欢宗处置?可也正是因为他是玹瑛城首徒,多少双眼睛看着,他们必须要摆正态度,给整个修真界一个交代。 叶重北之后被禁足在了列英堂,对着玹瑛城七十九代先掌门的画像下跪思过。 对他的处罚,师长们讨论过后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此时将离暮雪四人留下来询问,为的是另一件事。 离啸山将台阶下的四人扫了一眼,道:“前些天,重北传信回城,提及你们在青城山合欢宗界内遇到了麒麟,此事可当真么?” 离暮雪四人垂了垂眼,应答:“确有此事。” “可看清楚了?确实是麒麟?”师伯叔中的一人问道。 “是。”离暮雪停顿了一下,看向问话的师长,补上了一句,“身披雷电,足带火焰,与古籍中记载的一般无二。” 这话一落,满座哗然。 在座的人虽然都不曾见到过麒麟,但古籍之中对麒麟的描述却颇多,甚至还有画像。哪怕画得再是青面獠牙四不像,但有一点,所有的麒麟画像和记载中都提到了它狮首鹿身,身上裹挟雷电,四足踏过就生起烈烈火光。 修仙门派中但凡只要读过几本关于神兽凶兽的书的,都不会将麒麟认错。 “果然如此。”木喻霖手指搓了一搓,对离啸山道,“师兄,你我勘测到的那大机缘,或许便是与麒麟有关。” “但即便事关麒麟,我等怎知这机缘因何而起,又该如何破解呢?”另一师长言道。 一时间,整座大殿再次陷入沉默。 在场只有离暮雪一人清楚原委,但她也只当不知,和裴子夜三人一样安静地杵在一边,就跟对这所谓的大机缘毫无兴趣一般。毕竟剧情会继续往下走,离啸山他们会推演测算出这个机缘具体为何,无非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她所占的无非就是这点先机,也正想趁这段时间好好地做一下下一步的规划。 于是众人沉默了许久后,离啸山淡道:“机缘与浩劫相生相伴,麒麟现世,是福是祸仍未可知。既事关整个修真界,岂是我等在此商讨便能出结果的?如今既是情况属实,容后我将与另外几大门派的掌门人取得联系,共商此事。” 掌门发了话,在座之人自没有异议。 木喻霖见离啸山神情有些疲惫,知他是这些时日推演天相太过耗费心神,便道:“既如此,我们就先回去吧,也让孩子们去歇一歇。长途奔波多时,想来他们也累了。” “师兄,我们先回了。”他站起身,跟离啸山做了一揖,然后跟其他几个老头一起往殿外走去。 走过离暮雪身边的时候,木喻霖在她手臂上握了握,温声言:“雪儿留一会儿,陪你爹爹说会儿话吧。” 离暮雪抬眸看木喻霖一眼,又朝坐在掌门座椅上揉着眉心的离啸山望望,方点了头:“好。” 一群人先后出了门。 整座大殿忽然就空了下来,仅剩两父女隔着阶梯面对着面,带着夜幕罩下来的稀薄的寒意。 有几个弟子进来掌起了灯,离暮雪看着离啸山,某一瞬间觉得,这个在人间盛传容颜不老的第一大派掌门人,似乎也真的是个老人家了。 她想了想,随后抬步跨上台阶向他走过去,撩衣在他座前踏脚上坐下了,将碧雪剑搁在了一旁。 离啸山半撑着额头看着比自己坐得矮了一头的女儿。 半晌,他笑了,摸了摸她的发顶,问道:“怎么,心疼爹爹了?” 离暮雪往后转了转头,看一眼离啸山脸上的倦色,蹙眉淡道:“该来的总会来,担心也没用。” 表情语气冷静而带着点不耐烦,就还挺会安慰人。 离啸山被她这话噎了下,好一会儿才又朗声笑起来,无奈叹说:“你这说话气死人的本事,倒是随了你娘了。” 原主的记忆里没有关于她母亲的。所以乍一听离啸山这么说,她便抬了头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融融暖光下,离暮雪眉眼清冷透亮,跟初雪后笼上的一层朝阳。 离啸山总是人前一副严厉持重掌门人的形象,人后就化为吊心挂肠悲情老父亲,鲜少有个正形。但此刻他看着离暮雪,抬手轻轻在她鬓角理了理,神情难得露出了一点伤感和怅然。 “你的相貌随你母亲,如今的性格也像她。”他道,“以前你师爷在的时候总说,你母亲是个不会吃亏的有福的命格。但其实啊,她还是受了苦的。如今你也受了苦。” “女儿,你怪爹爹吗?”离啸山叹了口气,按了下离暮雪的肩膀,“若不是爹爹一直想将你许配给重北,你也不会被他伤了心。爹爹最近时常隐隐有种感觉,你的性情变得与从前不同了,就是与重北有关,对吗?” 第50章 玹瑛风起(五) 只要能登高,我可以受…… 离啸山问后, 离暮雪许久没说话。 她其实不太愿意谈起和叶重北有关的话题,便只垂着眸,眉心拧了下:“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你也不用介怀, 更不必要将别人的错处往你身上揽。” 是是非非三言两语说不清,原主跟叶重北的感情经历也与她无关。若说就此事唯一有的一点希望,就是从此以后,不要再有人将她和叶重北捆绑在一起。 至少在玹瑛城内, 不要再有人想当然地认为她跟叶重北是一对。 她对儿女情长这些琐事不感兴趣, 它们只会影响她拔剑的速度。 离暮雪不想谈,但离啸山从她的表情里已经得到了答案。 其实离啸山以为的那样也不算错误, 毕竟离暮雪对叶重北所有的厌恶都是从原主和他的情感纠葛而始的,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起,叶重北便是她的头号之敌, 自是与他有关。 但离暮雪对叶重北只有厌恶,为他所伤是不可能的。 她的语气淡淡,离啸山又是暗暗一长叹。一边懊悔自己竟到今时才察觉到自己看重的爱徒品性变了,一边又庆幸离暮雪先他一步看清真相,及时止损。 他不免又想起叶重北刚进玹瑛城的那几年。 他那时黑黑瘦瘦的,老实又憨厚。叫他去扎马步,若是忘了规定时间, 他会一扎扎一天, 两条腿并都并不拢为止。那时候城中只有离暮雪和叶重北两个同龄小孩, 离暮雪得宠,木喻霖也好,冬沂也好,甚至最为严肃的庄濯, 都会带着离暮雪去玩,给她买许多好吃的。 叶重北就总是隔得远远的看着,等他们走近唤他过去,他才会擦擦脑门上的汗,恭恭敬敬行个礼,然后腼腆地跟离暮雪笑笑,叫她:“师姐。” 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谁看了会不喜欢呢?更何况离暮雪每次都会把得来的好吃的分给他,甜甜笑着,看着他吃完。 叶重北那时候是真的心肠直愣愣,把离暮雪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有一次他按照冬沂画的药草图去山里摘草药,离暮雪跟着一起去了。两个小孩在山里迷了路,天黑了都没回来。他们一群人去找,在一个猎洞里找到了他们。两人身上都摔得很脏,但离暮雪虽然一直哭,却连一点皮都没蹭破。因为在掉下去的时候叶重北紧紧地护着她,给她当了肉垫,结果把自己的两根肋骨都摔断了。 见到离暮雪哭,他还安慰她,说自己一点都不疼,哪怕忍痛忍得一脑门都是冷汗。 这种情形一直到之后步燕青裴子夜四人先后上山都没有改变。叶重北虽说是师弟,但离暮雪在他面前却时常都像个小姑娘,依靠他,信任他,仰慕他。 离啸山本以为,哪怕等到将来有一天,他再也无法看顾宝贝女儿离暮雪了,他也可以放心地将她留在这个世上,将她托付给叶重北。他本以为只要叶重北在玹瑛城一天,离暮雪就会一直有依靠有仰仗。 他也确实有考虑过将偌大的门派交到叶重北手里,不仅因为他的能力才干,也是因为他想成全他和离暮雪之间的那份情谊,他想让他的女儿可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是离啸山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这么器重的徒儿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纯良仁厚,对感情一心一意的孩子了。他如今也不知,叶重北还会不会和曾经一样将他的宝贝女儿当做珍宝。 他将这个年轻人带上了高位,让他见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更繁华的世界,然后也让他有些迷失了本心。 大概是老了,离啸山发现自己习惯性地开始追忆往昔,忍不住会想如果当初换个做法,今日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叹了口气,拍拍离暮雪的发顶:“伤在哪儿了?爹爹看看。” 离暮雪眉心一动,不解地看着他。 “还想瞒着呢?”离啸山道,越加觉得自家女儿这副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的模样让人心疼得紧。“换命之术再强,也万不能以重北的十年修为就救回那姑娘的性命。你也损了你自己的灵力,添上了赤云丹的功效,是不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离啸山的眼神慈爱满带疼惜,看得离暮雪忍不住低敛了眉眼,右手手掌紧握了一下。 “已经快好了。”她道,“我心里有分寸,不会乱来。” 她自是诚心想救柳依依,却也没盲目热情到把自己赔进去。换命之术对她的消耗虽强,吞噬性也大,但都算是在她可以掌控的范围内。以她的体格可以很快恢复的,她权衡过,所以才会勉力一试。 “伤在哪儿?” 离啸山却依然问,神情并未因她的安慰而有所松懈。 有一盏灯里的蜡烛跳了一下,发出了哔啵一声轻响。 离暮雪依然不习惯来自一个父亲的固执的关爱。兴许是因为父母之爱子,这份情谊单向又沉重,无私不求回报,所以她总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去偿还,于是尽量地不去靠近和接受。 但很多时候,这一点其实都不太容易做到。 她沉默了半晌,终究仍是把右手伸出来,将掌心摊开在了离啸山眼前。 瓷白的掌中,疤痕已经长了新肉,带着一层浅浅的粉色,横亘于整面手心。疤痕边缘并不整齐,有被什么东西多次摩擦过的痕迹,像条蜈蚣一样攀附在那里。 这种恢复速度已经算得上可怕了,但离啸山看得却仍旧心一抽,差点又要老父亲落泪。 “疼吗?”他在离暮雪的掌心边缘碰了一下,然后从袖中取了膏药出来,轻轻地替她擦在了疤上。 离暮雪的睫毛颤了颤,忍住了抽手的冲动,摇了摇头:“小伤而已。” “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掉根头发爹爹我都心疼,怎么每次下山,你就都会把自己搞得一身是伤?”离啸山用指尖慢慢地揉着,让膏药化开,逐渐被疤痕吸收进去。“这样还怎么让我放心以后让你下山去历练?” “又不严重。”离暮雪眉头蹙了一下,垂着眼淡声道,“我不愿当温室里的娇花,风霜再大,于我而言都是成为强者的助力。只要能登高,我可以受些皮肉之苦。” 离啸山的伤药带着很是清苦的味道,苦得有点熏眼睛。离暮雪嫌弃地撇了下嘴,又说:“你的药还不如归小四给的浮月膏。” “我一个糟老头子还能有什么好东西?”离啸山闻言睨她一眼,失笑,“不弃那臭小子只紧着把最好的伤药灵药都送你那儿去了,你冬师叔又不在,我们这群老头子不只能捡剩下的了么。” 离暮雪将手收回来了,放下卷起的袖口。“那改天我让他挑两瓶好的给你。” 老父亲这才满意地点头,说:“还是乖女儿知道心疼爹。” “还有事吗?”见离啸山心情似乎是好一些了,离暮雪便拿上碧雪剑准备起身回自己的住所去。“若是无事,我便先回了。” 离啸山看着她平平静静的脸色,斟酌着问了声:“雪儿,你……就不想知道重北将受到什么处罚吗?” 离暮雪转身下台阶的动作一顿。 她将碧雪剑握紧了一瞬,深吸了一口气,方道:“以后他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我不在乎,也不想知道。他既然犯了错,无论要受到什么处罚都是他活该,理应受着。” 离暮雪话中冷淡,半点情绪波澜都无。离啸山虽早有所料,但依旧免不了唏嘘感慨。 他暗暗叹气,然后说:“重北虽犯大错,但好在有你及时补救,没有让事情发展到无法控制的地步。我与你几位师伯师叔商量过了,此事终究是我们玹瑛城理亏,一来,需要给合欢宗上下一个交代,二来,也要将我们公正的态度立给整个修真界看,故而对他的惩罚不能轻。” “只不过,你以换命之术救回那姑娘的性命,重北因此折损十年修为,已能算是大惩,这是其一。无论如何,他终归是我玹瑛城大弟子,代表的是宗门脸面,无论惩戒过轻或是过重,损的都是整个玹瑛城的尊严,这是其二。” “所以呢?”离暮雪问。 她其实听到这里已经基本能明白离啸山的意思了——或者说,她已经明白这些老头的选择了。 因为叶重北是宗门首徒,并且已经受过足够的罪,所以差不多就可以适可而止了。 “所以。”离啸山顿了顿,负起右手站起身来,看着离暮雪的眼睛,道,“他会于荧惑台守心柱下受九百九十九道君节鞭,并在璇玑洞内禁足半年以思己过。” 离暮雪等了一会儿没再见离啸山说其他,问道:“只是这样?” “是。” 离暮雪心里一瞬间生起了些火气。她抿着嘴角,好一会儿才冷声说:“知道了。” 玹瑛城毕竟是修真界第一大派,行事会尽最大的公允,却也有退让的底线。这一点,离暮雪在选择用换命之术救柳依依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也是她先动手抽了叶重北十年修为的一个原因。 然而即便早有所料,当最终的结果与她预想的相差无几时,她也多少有些失望。 九百九十九道君节鞭,重在形式。它在荧惑台上行刑,施刑时的声响能传彻整片玹瑛城的地界。但虽为皮肉酷刑,却并不伤人灵根本源,养上几个月也就能将耗损养回来。如此一来,之后的半年禁足,与其说是惩罚,倒不如说是让叶重北调理身体的休养。 如果没有折损那十年的修为,他们难道还会对他施以更重的刑罚吗? 离暮雪冷哂一声:恐怕并不见得。 她的不悦摆在脸上,离啸山自然注意到了。 他身为她父亲,心里的怒火和失望又怎会比她少?只是哪怕他是这偌大门派的掌门人,他也无法顺着自己的心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要顾虑得比别人更多;也正因为他身在这掌门之位,他才不能跟别的父亲一样无所顾忌地去为他的宝贝女儿出头。 身份和地位,是荣耀,同样也是枷锁。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刮一刮赌气的女儿的鼻梁,最终却只是在她肩上拍了下,叹道:“要怪就怪爹爹吧,别憋着。” 离暮雪摇了摇头,闷声没搭腔。 她骨子里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和原主性格上的不同到底是千差万别,所以有些想置叶重北于永不翻身之地的话不能说透,表现得太露骨只会惹人生疑。这样的结果算不上圆满,但对叶重北来讲的确也是一个重创了,足够他受上一段时间。 剩下的,便循序渐进吧。 于是离暮雪后退一步向离啸山作一揖,转身先回住处去了。徒留离啸山在后头看着,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51章 玹瑛风起(六) 人生真是处处充满危机…… 离暮雪出了殿门后转到玉云琅暂时安置的厢房看了眼。 玹瑛城内可供客人居住的地方很多, 这次大概是看出玉云琅和离暮雪关系不错,给他安排的住处和她那儿离得不算远,也就隔了一片杏林。 客居的厢房本也不脏, 没什么好收拾的。离暮雪走进院子的时候, 那两个过来添置床具的小弟子正出来。见到她,他们恭敬地躬了躬身:“师姐。” “姐姐!” 听到屋外的声响,玉云琅从里头跑出来,看起来很是高兴的样儿, 一下就拉了离暮雪的手, 笑眯眯问她:“姐姐的事情谈完了吗?姐姐累不累呀?我刚刚煮了茶,姐姐喝一杯吧!” 离暮雪让那两个小弟子先回去了, 被他拉着往屋里走便先将碧雪剑收进了芥子空间, 应了声淡道:“结束了,过来看看你。” 她站在小院中央四圈一扫, 问他:“住这里还习惯么?” “这里好好啊。”玉云琅点着头,眼睛里都在放光,“我还是第一次住这么好的地方呐!” 他是个苦大的孩子,父母在世时也不过就是普通人家,能送他进私塾念书都是省了很久的钱的。父母去世后,他虽然有丁师傅照顾着,但丁师傅是个粗人, 也并不富裕, 他一直都跟丁师傅睡一间屋。小时候还能在一张床上挤一挤, 大了就只能打地铺了。 之前能跟着离暮雪住进落霞镇最好的客栈,对玉云琅而言就已经是乡下人进城头一遭,如今能锦衣玉食地住在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里,对他来说简直是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姐姐你看。”玉云琅拉着离暮雪走到一个井口般大小的荷花池边, “这里还有鱼呢。我现在觉得自己像个地主。” 离暮雪看着他的笑脸,半晌嗤了一声:“你也就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她原本还担心他会被玹瑛城内一派端肃严谨的规矩给吓到,如今看来纯属多余了,这颗豆芽菜适应得不要太良好,完全就是那种被卖了还在帮别人数钱的类型。 “我才不傻。”玉云琅鼓着脸颊哼一声,然后将离暮雪按到桌边坐了,给她倒了杯茶,“那姐姐住在哪里?我能去你那里看一下吗?” 离暮雪举杯浅饮了一口,淡淡往外头一指:“过了杏林的那个山头。” 玉云琅顺着她指过去的方向望着那起势延绵的一片粉白杏林:“……” 这……这么远吗? 离暮雪:“不算远,你吹个萧我都能听见。” 玉云琅:“……” 我觉得你好像是在侮辱我。 不会御剑飞行的菜鸡没有人权对吗! 他闷声闷气:“我天一亮就出发,大概到中午就能走到姐姐那儿了呢,还可以当做锻炼身体。” “……” 离暮雪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反讽,朝那片杏林望望,默默“哦”了一声:忘记了,他只是颗虚弱的没有法力的豆芽菜。 菜鸡果然没有人权。 她想了一想,道:“你若嫌远,明日行了沐礼后,可搬至离我近些的地方。” “哪里呀?” 玉云琅现在对“远”和“近”两个字已经失去概念了。 “杏林的另一边还有座小屋,我少时常于那处避暑纳凉……加偷懒。”离暮雪停顿了片刻,又接了句,“徒步至山巅我的住处不过一刻钟。” 原主的天资虽然普通,但启蒙很早,为了摆脱没完没了的修习课业,总是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花海到一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偷懒。那座小屋就是她常驻的据点之一。成年之后为了方便跟叶重北私会,她更是直接搬出了离啸山的无妄峰住到了这里,两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亲密的时光。 也是幸好他们那时候的感情还算单纯,加之玹瑛城规矩森严,原主不敢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只等着哪天正式与叶重北成亲了再行夫妻之实。否则离暮雪现在都能直接怄死。 但尽管如此,她在穿书过来后也依然马不停蹄地把住处迁到了那座小山峰的顶上,再也没有踏足过那间充满原主跟叶重北回忆的屋子一步,免得引起生理不适。 她离群索居惯了,原先想着玉云琅要是满意的话,就让他住在这儿便罢,省得换个地方还得折腾。但一想这距离对普通人来说确实够呛,他真要有点什么事需要找她,估计没到半路命就得搭在那儿,终究是比不上待在眼皮子底下安稳。 毕竟这颗豆芽菜可是在叶重北和柳依依颠鸾倒凤过的床上都能睡得很香的,想必也不会在意那屋子曾是原主和叶重北的爱巢吧。 玉云琅对玹瑛城内部的事情都不晓得,自是能住得离她近一点更好,于是忙不迭应下来:“好啊好啊,那我要住那里。” “嗯。”离暮雪点了点头,“明日我会与木师叔说。” 在过来这里的一路上,玉云琅已经向那个叫长生的小弟子打听过今天见面的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了,知道离暮雪说的“木师叔”就是木喻霖,看起来很和善的那个长老,也正是裴子夜的师尊。 他就是到现在还没搞明白他们一直提要他明日行沐礼,这个“沐礼”究竟是个什么礼。 他这么疑惑的,也就这么问出了口。 离暮雪想了下,以最简洁的方式跟他解释:“一种确定你不是混进来的邪佞的方法。” “咦,这里可是玹瑛城诶,难道还会有邪佞敢冒充了混进来吗?”玉云琅更加好奇了。 离暮雪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瞥了眼他。 正是因为这里是玹瑛城,才会有不怕死的东西试图混进来啊。若是小门小派,哪个人会费闲心去觊觎? 玉云琅没发现自己又被鄙视了,只问:“那如果抓到了邪祟或者坏人会怎么处置啊?” “用不着处置,任何心术不正的异端都扛不住窥天石的审判,当即便将受到惩戒。” “惩罚会很严重吗?” “不过就是个死。” “……” 或许他姐姐可以不要用这种轻飘飘的语气说出“不过就是死”这种字眼。 就听起来好可怕啊。 玉云琅没忍住抖了一抖:“……那它会不会辨认错呀?” 闻言,离暮雪倒是认真思考了片刻:“很难说。” 毕竟要是真的辨认错了,也当场就已经被抹杀了,谁还能知道错没错。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玉云琅哭唧唧,眼泪就下来了。 他觉得人生真是处处充满危机,连进玹瑛城验个身都是一场生命的豪赌。修仙人果然都不好混呢! 豆芽菜心理建设了很久才把自己想要逃走的念头压下来,安慰自己运气一定不会这么背,毕竟他是被他姐姐带上来的,那个窥天石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 他又给离暮雪倒了杯茶,换了个话题问:“姐姐,我刚才悄悄向长生打听了一下,叶重北和裴师兄是昨日回来的,但回来之后,叶重北就没有再露面过了。大家想去看看他,都进不去他的院子呢。” “姐姐,他是不是被关禁闭了呀?” 玉云琅一边说话一边倒水,一不小心茶水就满到了杯口。离暮雪看着那洁白瓷釉裹着清澈的一汪碧绿,眼眸一低,哂道:“还不至于。” 对叶重北的具体惩罚还没下来,如今不过是他受到的打击太大,自己一时间无颜面对城中众弟子罢了,所以能在龟壳中缩一刻是一刻。 见离暮雪提到这事表情就不太妙,玉云琅不由便问:“怎么了吗姐姐?” 离暮雪大致将离啸山的话跟他说了一下。 “怎么可以这样啊!”玉云琅好生气,一下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五官都拧在一起成了个结。“是他差点把柳姑娘害死,损失修为将她救回来也应当啊!怎么可以因为这样就将他的重罚抹去了,只无关痛痒地做出来给别人看看就罢?” “而且姐姐你还因此损耗了不少灵力了,他们怎么不说他不仅让师门蒙羞,甚至还连累同门啊?明明是姐姐帮他擦屁股的,怎么到最后倒像是他自己功过相抵了一样?这也太不公平了!” 玉云琅越想越气,觉得他姐姐刚才一定是被那些老头子欺负了哼!否则他姐姐这么要强的性格,怎么可能会认了这样一个结果? 离暮雪在说给玉云琅听之前还憋了一口暗火的,此时见他气哼哼像是要咬人一样,反倒被逗乐了。 “行了。”她道,示意豆芽菜消消气,“换个思路,这样的结果对我们而言也算有利。” “都吃亏了,哪里还有利啊?” 玉云琅一屁股坐下来,猛灌一杯茶。就很恶狠狠。 离暮雪将跟前茶杯端起来,眼睛眯了眯:“虽是不公,但正因不公,他才仍旧能够发挥他气运的作用,于之后引出机缘来。” 而如若这次玹瑛城的老头们惩罚叶重北更重一些,剧情为了能够顺利推进,必定得进行大改,那就会造成不可控,保不齐得影响到最为关键的那几个剧情点。 她的最终目的还是原著中那些属于叶重北的一切,他现在仍旧是气运子,要是将他一下子逼到绝路,难保不生出其他事端,就像当初在使用换命之术是天道刮起的那阵警告的大风一样。 过犹不及,她仍需把握住度。所以此刻冷静下来了,便发现离啸山他们的选择也并不全然是坏事。 被离暮雪这样一解释,玉云琅也就明白了,但到底留了几分郁闷,嘀咕说:“等他哪天没用了,我一定要狠狠打他一顿,哼!”还象征性地在桌面上捶了一拳。 离暮雪挑眉:嗯,你一定可以的。 第52章 玹瑛风起(七) 一个清冷一个柔媚,就…… 玉云琅又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修炼。 离暮雪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豆芽菜这么发愤图强的一面, 当即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心想怕不是带回来了颗假的。 “姐姐,我觉得我现在心中有一股燃烧的烈火, 也许任督二脉很快就能打通了。”玉云琅正色握拳, “或许我本就是天生的修仙奇才,只不过出了点意外,姐姐你觉得呢?” 离暮雪:“……” 行的没弄错,带回来的还是那个智障。 穿书不易, 师姐叹气。 她对自我膨胀的豆芽菜道:“修炼之事急不了, 你需先将灵根的损伤修复,再来谈你有没有天赋。” 闻言, 玉云琅瞬间泄气:“……哦。” 他姐姐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制冷机, 连虚假的安慰都不愿意给。 就很伤心。 看着一下子又萎靡下去的豆芽菜,离暮雪忍不住摇了摇头失笑。 原著中, 玉云琅没有跟叶重北一起回到玹瑛城,他们在人间经历了不少事,走过了许多地方,玉云琅根骨上的损伤也是在那段时期内修复的。在这段时间之内,叶重北也因为某些必要原因回过玹瑛城,在剧情的安排下,堪称公事私事都不耽误。 但主角之间的感情怎么可能永远一帆风顺呢?总会有情敌和破坏者出现。他们俩也并不例外。 原著中, 玉云琅是万人迷嘛, 当然又不少配角攻的存在。于是之后在一场由反派配角攻主导的误会之下, 叶重北认为玉云琅背叛了他,自此两人分道扬镳。几个月后,等玉云琅再次见到叶重北,则是在玹瑛城大师兄和掌门之女的大婚典礼上。 那时候, 叶重北已经是确定的掌门继承人,玉云琅也因目睹心上人另娶他人而伤心欲绝,意欲求死,在跳下悬崖后唤醒了体内魅骨,重生而来,变强黑化。 这两件事情距离落霞镇中初遇差不多也是半年,但如今叶重北受罚,玉云琅已经来到玹瑛城,换言之,他们相当于是直接跳过了那半年的主角攻受建立感情的剧情,那么在下一个重要剧情展开之前,他们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窗期。 在此期间,玉云琅需要将根骨旧伤修复,以便之后唤醒魅骨。而在离啸山联合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勘破大机缘后,因他飞升在即,玹瑛城也将选出下一任掌门候选。 按照目前的情况,正常来讲叶重北不太可能会再被列为候选人之一,但有原著剧情的存在,保不齐他也会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加入。 抛开他先不论,剩余的众弟子中能成为候选人的左右也不过就是步燕青、裴子夜、归不弃和洛星渊。原著多以玉云琅的视角展开,玹瑛城中挑选掌门继承人的经过没有太多着墨。但那时候,叶重北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大师兄,实力和口碑都在其他四人之上,最终的结果就是他名正言顺地当上了唯一的掌门继承人,玹瑛城二三四五也都心服口服。 如今,离暮雪自然是要争得这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人的宝座的。那么换言之,不仅是叶重北,她的另外四位师弟同样也是竞争对手。 虽说他们于她而言从来都是友非敌,但除非他们退出这掌门人之争,否则若有一天需要对战,她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原则问题,没得商量。 听说在灵虚秘境中,二三五都有不小的进益啊……看来她还是得抓紧时间再提升一下,为竞选这掌门继承人做好准备。 所以其实接下来的日子也并不见得轻松,不是么? 离暮雪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既然已经规划到了这里,她就着手准备落实了。 “这样,明日——” “有人吗?” 她正想跟玉云琅说等明天沐礼行完,她先带他去找一下归不弃,屋外两个人影探头探脑地从院门口走进来,打断了她的安排。 离暮雪和玉云琅不免都往外望过去。 陶蓁和林苍陆手中揣着纸笔而来,样子看着像是登记人口似的。 玉云琅没想到他到玹瑛城的第一天就会有人登门,也不明白这俩人来干啥的,见状颇有些疑惑地朝离暮雪望望:“姐姐,他们是谁啊?” 大概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性格里多少都有相似的成分,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推往一处凑,离暮雪看着陶蓁和林苍陆满脸好奇的模样就能猜到他们以后多半能跟玉云琅相处得不错。 听到玉云琅问,她便挑了下嘴角,回答:“两个不安分的小鬼。” 玉云琅:啊? 离暮雪没多解释。她不急不缓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见玉云琅没动作,偏头瞥他:“有客上门,还不起身?” “哦哦!”玉云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提醒了才自觉失礼,忙不迭站起来跑出去,一边应道:“有!有人在的!” “你们好呀。”他提着衣摆跨出门,很端庄的一个姿势,然后跟屋外同龄的二人笑笑,眼睛眨了眨,问:“有什么事情吗?” 星光下,黄槐花一朵的人蓬松柔软地站在那儿,带着浅浅的和善笑意,眼神纯净,眼尾的红色泪痣却又显出两分妩媚,看起来又纯又欲。 他被离暮雪灌了几瓶补药了,已经褪去了此前的干瘦,如同怒放之前的白玉兰花骨朵,带着生机勃勃的美感。再加上如今有了靠山,有人罩着了,不再畏首畏尾,背脊也就敢挺直了。此时姿态落落大方的,就很难让人不生出好感来。 正道修仙人,皆算天生地养,容貌上乘的是多数。陶蓁和林苍陆也当自己是见过不少美人的,本该审美疲劳了,但这一瞬间还是被玉云琅笑意盈盈的模样晃了下神,甚至莫名自惭形秽。 他们心想:也难怪师姐会把他带上山来了,毕竟只要长了眼睛,谁又能抵挡得住美色的诱惑呢? “你好,我是陶蓁,他是林苍陆。” 陶蓁拉了一下林苍陆的袖子,两人上前一步跟玉云琅互相见了礼,然后陶蓁从百宝袋里取了一个精致的小盒出来,笑眯眯递给玉云琅。 “我们听长生师弟说啦,你要在我们城中住一段时间,所以来跟你打个招呼。” 在从落霞镇到玹瑛城的一路上,玉云琅一直都处于被嫌弃的拖油瓶状态,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礼遇,当即就深受触动。 果然人间自有真情在!他觉得他已经开始喜欢玹瑛城了! “谢谢。” 玉云琅从陶蓁手里将小盒接过了,珍惜地抱在了怀里,自我介绍说:“我叫玉云琅,以后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好说好说!”林苍陆一向来是个自来熟,除了归不弃的鬼气和洛星渊的寒气能吓到他之外,哪怕面对几大首席弟子他也一不小心就会没大没小,更何况是玉云琅这样一看就很容易亲近的同龄人。 他拍了下胸口,大大咧咧道:“你以后要是有需要,尽管可以来找我和陶蓁。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 玉云琅感动不已:玹瑛城人真是好亲切好和善啊! 他点头:“嗯嗯,我要是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助你们的,你们也都可以跟我说的。嗯……虽然我没有法力。” “你别在意这个。”林苍陆道,“你是师姐带回宗门的人,四师兄一定会把你的旧伤治好的。要是四师兄治不好,还有冬沂长老呢!有师姐在,我们玹瑛城上下一定会倾尽全力帮你的,不用担心。” 离暮雪听着前面的话还只觉这俩小鬼挺懂事,此时见林苍陆两句话不离她,就琢磨出不对劲来了。她搁下茶杯站起身,迤迤然跨出门槛,淡道:“我倒不知我还有这手可通天的能耐。” “师姐?” 见到离暮雪从屋里出来,林苍陆和陶蓁皆是震惊,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时辰了她还会跟玉云琅待在一块儿。 “这么晚了,师姐还没回去休息吗?” 头顶星辰漫天,四周万籁俱静。并肩站在屋檐下的两人模样都是一等一的绝,一个清冷一个柔媚,就莫名还挺般配? 林苍陆被跳进脑海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卷往身后一藏,跟陶蓁使眼色:怎么办?要不先回? 陶蓁悄摸抬眼朝离暮雪望望,抿唇凝眉:撤。 “既然已经——” “手里拿的什么?” 陶蓁试图开溜的借口被离暮雪冷冷淡淡的问话打断。 师姐的视线落在林苍陆背在身后的右手上。因站高了两阶台阶,她的眼帘半低着,显出些许压迫感来。“拿给我瞧瞧。” “没什么没什么。”林苍陆闻言不由将纸卷捏得更紧了,人也往后退了步,嬉皮笑脸:“是我被罚抄写的戒律条文,师姐还是别看了——诶!” 林苍陆话没说完,手中纸卷忽然挣动起来,一下子就从他手里挣了出去。 他跟陶蓁眼睁睁看着它径直飞进了离暮雪掌心。 想要在不通人情的师姐面前打马虎眼,果然是一种痴心妄想。 小林和小陶就很欲哭无泪。 他们看着离暮雪将纸卷打开,看着玉云琅没忍住好奇探头凑过去看,然后看着师姐眉毛一抖。 “慕雪教?” 离暮雪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向紧张得左手抠右手的红着脸的两人,漠然道:“这什么东西?” 第53章 玹瑛风起(八) 若是随他们一起不务正…… 纸卷上面, 顶头“慕雪教”三个字大得晃人眼睛,下面分左右两部分各写上了人名。名字眼熟得很,都是玹瑛城年轻一代的弟子, 最醒目的自然便是置顶的陶蓁和林苍陆了。 要不是离暮雪对小陶和小林的品行还算了解, 看到这么一份名录,她甚至都可以合理怀疑他们加入了什么□□,想要从内部瓦解他们玹瑛城的势力。 “这做什么用的?”她将纸卷抖了抖,问道。 陶蓁和林苍陆本也没打算让离暮雪知道这事儿, 他们只想将慕雪教这个组织转入地下并悄悄发扬光大, 深藏功与名的那种,今日曝光实属意外。 于是见离暮雪似乎并不懂他们年轻人的这点兴趣爱好, 林苍陆脖子一梗, 脱口就回答:“就是我们一群人寻常没事就聚在一起品品茶赏赏月,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理。” 离暮雪狐疑地在他和陶蓁脸上望望。 陶蓁也狂点头, 表示就是林苍陆说的那样。“今天我们过来找玉公子也就是想邀请他加入我们,大家一起玩会比较热闹。” “啊……”玉云琅闻言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可是我不会作诗啊……” 这么高雅的集会,他大概参与不进去吧? “没关系没关系,这个不重要。”陶蓁笑眯眯在离暮雪身上望一眼,对玉云琅说,“玉公子能加入, 大家就会很高兴啦。” 毕竟在他们慕雪教内, 成员的地位只跟一个因素有关, 那就是和他们师姐的关系亲密程度。像玉云琅这样特地被师姐带回宗门、大晚上还跟师姐待在一间屋里的,可以想见他在师姐心里占了多重要的位置,他甚至都可以超过他们左右两大护法荣登长老之位了! 玉云琅自然不知道陶蓁和林苍陆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见小陶一脸发自真心丝毫没有嫌弃他没文化的模样, 当即就又感动了,心道这也许就是家的温暖吧。 于是他郑重地点头答应了他们的邀请,说:“那到时候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们就跟我说,我会好好准备的。”他别的手艺没有,好歹在迎风楼当了多年的小帮厨,做几个点心还是不在话下的。 看着这三个小的这么快就打成了一片,离暮雪只觉自己是真跟年轻人之间有了代沟,完全不理解也完全没法融入。 她将手中纸卷又递了回去,到底还是觉得不满,斥了二人一句:“寻常修习不上心,搞这些歪门邪道倒是积极。看来还是各位师长教给你们的课业太轻松之故。” “没有的事,师姐!”林苍陆生怕离暮雪一言不合就去找庄长老几人给他们增加点课业量,将纸卷接过匆匆往袖中一塞就义正言辞道,“我们寻常修习得可认真了,一丝都不敢懈怠的,对不对陶蓁?” “嗯嗯嗯!”陶蓁点头如捣蒜,“就是因为修习的时候太辛苦,所以才在闲暇之余放松一下嘛!师姐能理解我们的,对不?”就连撒娇都用上了。 离暮雪自是知道他们平常要学的东西有多少,也没那个心费力去给他们找罪受。只不过师姐的威严摆在那儿,该教育的不得不教育。 “少整些有的没的,努力提升修为才是正道。” “我们会的!”陶蓁和林苍陆保证。 离暮雪将目光收回,又淡声叮嘱玉云琅:“别忘了你来之前说过的话。若是随他们一起不务正业,我便将你从山上扔下去。” 话一说完,碧雪剑被她从芥子空间取出,铮然发出嗡鸣声响,如同在警告他它的主人所言非虚。 “……” 小陶和小林默默后退了一步,心说:看来跟师姐关系亲密也并不代表生命危险就会降低啊。 刚沉浸在家的温暖中的豆芽菜被他姐姐冷冰冰的语气吓得一激灵,脑子就清醒了。 他怯怯抬眼朝她看,扁着嘴闷声闷气:“……哦。” 吓完人后,离暮雪没再多留,径直往外走去。中途她脚步顿了顿,翻出一只木质小鸟往后一扔:“别乱跑。” 木头小鸟正对着玉云琅的脸而来,他怂怂地一矮头,伸手将东西接住了,再往前去看,他姐姐雪白的一抹身影已经进了那粉白的杏林中,被花海淹没。 “这个是……什么啊?” 玉云琅翻看着掌心小小的一只木头鸟儿,低声默念了句。 陶蓁和林苍陆都凑上来看。 “啊!我知道!”林苍陆指着木鸟解答道,“这是飞行法器!好像是师姐小的时候,木长老专门做了哄她玩的,还管它叫‘大鹏鸟’呢!” 他感慨着对玉云琅说:“一定是师姐担心你在城中出行不便,所以才给了你这个的啦。毕竟咱们玹瑛城还是挺大的,真要用走的话,走上三天三夜都走不完一圈。” 陶蓁挑眉用手肘捅林苍陆一记:“你怎么连师姐小时候的事情都知道?” “嘿嘿……”林苍陆摸摸后脑勺笑笑,悄声道,“我有一天听见庄长老和木长老说话啦,他们谈了不少师兄师姐们的事情呢。” “那你下次讲给我听。” 林苍陆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看你表现。” 玉云琅没有加入小林和小陶的谈话。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将手中精致的小木鸟看了个遍,小声询问:“可是我该怎么使用它呀?” 林苍陆正被陶蓁拎住耳朵,闻言强行从魔爪中挣脱出来,说道:“就把法力注入进去就行了。” 玉云琅默默回望他:“……” 林苍陆:“……” 他以及他们师姐都忘了,眼前这是个没有法力的菜鸡,哪怕有法器在手对他而言也不过只是一块烂木头。 菜鸡的人生真是艰难啊…… 当然,最终玉云琅还是如愿用上了这只代步的大鹏鸟——在小陶和小林无私地借了一成法力给他的情况下。不过对离暮雪来讲,这都是后话了。 哪怕是朔日没有月,星光也很亮。趁着夜色好,她久违地在杏林中走了走,然后就察觉到她的百宝袋又轻轻地动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一把将袋子从腰带上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碧雪剑出鞘,剑锋直指袋子束口。 如同荷包那么点大小的袋子扁扁地躺在地面上,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就好像用如临大敌一般的表情拿剑指着它的离暮雪出现幻觉了一样。 也幸好四下无人,否则这么傻的行为看进了别人眼里,多半明天玹瑛城全派上下都知道他们师姐貌似疯了。 离暮雪自己也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几天精神太过紧绷,以致感知除了问题。 她用剑尖挑开了百宝袋的束口,往里头看了一眼。 她往里头塞的东西不多,就一些灵石和几样法器,剩下的就是归不弃给她配置的药了。因束口被剑刃一挑,上头的绑带松了,装过浮月膏的那个白玉小圆罐咕噜噜滚出来,撞上了她的鞋尖,然后往一头歪倒,不动了。 果然是自己多疑了么? 离暮雪默道一声,轻舒了口气,然后收剑弯腰去捡小罐。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碰到罐身的刹那,小罐再次往一旁滚开了一段路,盖子哐当打开,一个毛茸茸的动物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 离暮雪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当即瞳仁一缩,下意识便再次将碧雪剑祭了出来。手腕一翻,剑锋指着那东西的眉心刺过去。 “何方妖孽?” 叮—— 锋利剑刃在距离那动物的眉心分毫处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下,发出了清悦的撞击声。 眼前横了一把能取它性命的剑,毛茸茸的小东西似乎也一点都不怕。它脑袋甩了几下,整个身子又从罐口出来几寸。白玉小圆罐才掌心那么点大小,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藏进去的,只见这颗毛球从里头出来后,身子就变大了几倍,变得大概到膝盖那么高。然后它的后蹄往后一蹬,白玉小圆罐就被它甩到了后面,摔个稀碎。 它这才懒洋洋张嘴打了个哈欠,用一只前爪揉了下脸,抬头用溜圆的一双眼睛看着拿剑对着它的离暮雪,“啊呜”嘤咛了两声。 周围没有阵法,除了她和它之外也不再有其他人的气息。那么挡下她的攻击的,只能是眼前这只畜生自身的灵力了。 她的剑招可是对战过化境期火鸦的,杀伤力可见一斑。但眼前这小东西不过是只幼崽,也并非是在警戒对敌的状态下,却能如此轻松地将她的招式挡下,可见它定然不是寻常妖兽。 离暮雪仔细地端详了一遍这只模样无辜软萌的小崽子。对方也眨巴眨巴眼睛,甩了甩尾巴。 它身上的毛色是偏浅的红,背脊和四足覆了一片鳞甲。大概是因为还小,鳞甲藏在绒绒软软的毛里,并不是很显眼。头上有两只短短的小肉角,浅粉色的,小牛一样的尾巴,尖上也是毛茸茸的。 离暮雪看着它长毛小狮子一般的圆滚滚的脑袋,想象了一下它长大之后的模样,发现特征与她所知的某一神兽很是相像。 半晌,她犹疑地开口,道:“……麒麟?” 被认出来了,小麒麟高高兴兴地昂起了头,冲她张口:“啊呜~” 叫声也是十分愉快。 离暮雪:“……” 所以谁能解释一下,麒麟的叫声确实是这样的吗? 第54章 玹瑛风起(九) 能屈能伸,很有原则的…… 碍于离暮雪是第一个见到麒麟幼崽的人类, 故而没有任何史实资料可以供她作参考。既然小麒麟是这么叫唤的,那就当是吧。 她将碧雪剑收了回去。 跟小麒麟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师姐觉得自己这样太蠢了, 先一步败下阵来, 试探着问它:“你不会就是那只跟蛟大战一场的麒麟吧?” 毕竟原著中并没有写到还有除了大麒麟之外还有小麒麟存在,那这小东西躲进她的百宝袋并跟着她一路回到玹瑛城,未免也太过奇怪了一些。但若是眼前这小崽子就是缩水之后的那巨型神兽,她就很想知道, 以它目前这副尊容, 确定能挨过那千道渡劫天雷凝出神格吗? 而若是它挨不过,那么整个修真界是不是还要等它长大?接下来的剧情还能不能走了? 从来到这个书中世界开始至今, 离暮雪第一次感到茫然起来。 偏这小东西听了她的问话却不搭理她, 傲娇地把屁股一撅,转身就摇头晃脑往前走去——仿佛在自个儿家一样坦然。 离暮雪:“……” 所以神兽都是从小就这么欠揍的吗? 师姐被气笑了。 她也不动身了, 就怀抱碧雪剑站在原地看着这只肥肥墩墩的小崽子甩着尾巴没有目的地一路向前。然后在走开了好一段路后,它又再次绕了回来。 一下子又跟一身雪衣的人大眼瞪小眼的麒麟崽:“……” 它回头向身后望望,似乎很难相信自己迷路了,再次转身屁颠屁颠朝着一个方向跑过去。隔了半柱香的时间,它的眼前出现一抹抱剑的白衣墨发的身影,对方挑着眉,嘴角笑意明显很是讥讽。 麒麟崽闷头闷脑冲得太快, 一下没刹住——“啪叽!”四足叉开成大字型摔在了离暮雪鞋尖前。 离暮雪:“嗤。” 麒麟崽:“……啊呜……” “不是很能耐么?怎么连个小小迷踪阵都破不了?”离暮雪哂道。 玹瑛城至今八十代, 也不知是从哪一代的哪个人开始的, 城中每一个大小林子都被设置了奇奇怪怪的阵法,一不小心就会被套进去。每一代弟子年轻的时候在这些阵法上吃了苦头,等他们成为执权者,他们就将这些阵法改一改, 加固一下,然后继续套路他们的下一辈弟子。 一代新人换旧人,只有城中这些不知藏在哪里的阵法正儿八经地留到了今日,一边让不小心困进其中的弟子暗暗骂娘,一边又静默地守护着这偌大的门派,也让这些弟子在一次次地破阵之后修为得到提升。 杏林之中自然也藏了这么一个迷踪阵。离暮雪虽然走得悠闲,但每一步都有关窍,这才不至于迷失在这片粉白花海之中。也得亏是迷踪阵除了将人困住之外没有任何杀伤力,否则按照小麒麟这样横冲直撞,怕是早就要血溅当场了。 不过令离暮雪感到意外的是,按照道理,哪怕是因为某些原因缩了水,神兽的灵力还在,也万不该被一个迷踪阵给困住才是。 这小东西未免也太菜了一点。 连着两次丢人现眼,小麒麟很萎靡,就着四仰八叉的姿势赖在地上不动了,大有破罐破摔的架势。 离暮雪也没想到小崽子和成年巨兽之间的差距会有这么大。不说实力,光是气质,就一个是绝对的威风凛凛,而眼前这个……却只能形容没脸没皮。 就很幻灭。 她用鞋尖勾了一下它的下巴:“不走了?” 麒麟崽哼哼唧唧两声,脑袋一歪,谁都不爱。 “那你待着吧。” 撂下这句话,离暮雪抬步就从小麒麟身边跨过了,顾自往住处走去。 杏花飘落成雨,层层叠叠隔在那白衣墨发的人身后,笼着淡薄星光,宛若逐渐遥远的瑰丽的梦。 小麒麟扭过头朝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都没有得到对方的一个回眸,颇有些怨念地低呜了声,这才起身抖干净了毛上沾上的花瓣,圆滚滚麻利地追了上去。 虽然不确定这只小崽子是否就是要渡劫的那只麒麟,但至少和大机缘一定有关。故而离暮雪嫌弃归嫌弃,仍旧将它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她的院中除了桃花开得正盛,一切都很素简。 小东西一出了杏林就又恢复成了那趾高气昂的模样,跟皇帝出巡一样在院子里绕了一圈,似乎还算满意,然后跳进了门槛,昂首阔步朝铺了锦被的床榻走去。 “不许上去。” 离暮雪坐在桌边喝茶,在小麒麟刚准备往床上纵的时候淡声开口道了一句,甩袖将它拎了过来。 小麒麟虽然灵力强,但似乎除了御体自保之外就没有其他本事了。离暮雪欺压它欺压得毫无心理负担。 也就这小东西不会说人话,否则身为神兽被她像拎小狗一样拎着后脖子,怕是有一万句脏话要骂。 被搁在了凳子上的麒麟崽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怒视淡定喝茶的师姐。 “既然你不肯说你是不是我所知的那麒麟,那么在我将情况弄明白之前,你只能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反正本也是你自己跟我回玹瑛城来的,想来这也是你求之不得的事情,不是么?” 离暮雪偏头看着小麒麟,又嗤了一声,道:“或者你也可以走,试试看以你此刻的实力能活几时。” 她的眼中带着掩饰都懒得掩饰的轻蔑,看得麒麟崽毛都气炸。可是它不会骂人,于是它在低呜了好几声后,张口就朝离暮雪的手咬过去。 非常凶恶的那种。 然后就再一次被师姐拎住了后脖子。 师姐冷漠脸:“再闹就把你扔回蛟的口中去,信不信?” 麒麟崽傲娇一撅脑袋,对此充满不屑:哼。 离暮雪并不知道后来幽暝城的人合围蛟取血之事,所以见这毛茸茸的小东西一脸不把蛟放在眼里的表情,不免觉得好笑。 不过她到这时才忽然记起,若眼前这只小崽子就是当日的麒麟的话,后腿上合该有被蛟咬出的伤口才对。 思及此,离暮雪笑容一敛,转而拎住麒麟崽的两条后腿将它倒吊在半空中,无视它呜呜哇哇的一通乱叫,仔细地拂开它的毛寻找起伤口来。 惨遭蹂-躏的麒麟崽委屈,深觉自己进了这个人的百宝袋是个严重的错误。 小东西是真的肥,腿上的肉饱满又结实。可离暮雪翻看了几遍,都没有从它身上看到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如果是因为受了外力影响而导致成年麒麟缩水回幼崽状态的话,灵力都已经被压制到无法对敌,又怎么能在两三天内就修复伤口至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毕竟在原著中,麒麟在被玉云琅和叶重北所遇到时,还需要玉云琅摘草药去给它疗伤,可见由蛟造成的伤势不轻,也并没有那么容易愈合。 那么此刻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眼前这小家伙并非那只要渡天劫的麒麟。 想通了这一点的离暮雪一瞬间面瘫下来。 她漠然凝视还因被倒吊而含恨龇牙的麒麟崽,沉默了许久,她方开口:“……你不是它。” 麒麟崽凶狠地:乌拉哇啦。 “你应是与它一同来的。”离暮雪沉声分析道,“否则以你这点能耐,恐怕早已命丧各妖兽凶兽之口。”她眉心动了下,似是想到了关键:“所以,它是你爹?” 在离暮雪说出这话后,小麒麟作势又要咬她,然后趁她收手之际一跃跳到了地上。 崽:哼! “果真如此。”离暮雪握了握拳,默念道。 麒麟渡个劫,竟然还携家带口地前来,神兽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既是随你爹而来,你又因何跟上了我?” 她与麒麟近距离的一次接触也就是那日在暴风雨阵中,小麒麟若要躲进她的百宝袋还不引起她的注意,唯一有的机会也就是那时候。 她问它:“那日与蛟大战,你也在现场?” 小麒麟低呜一声,算是应了。 既然都说到了这里,离暮雪也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她记起在她差点被大麒麟一脚踩死的时候,有一个温暖的物体撞在她腰上撞开了她。当时没找到那是什么东西,如今想来,能不受影响地呆在那充满神兽灵力压迫的暴风雨阵中的,多半就是眼前这个小毛球了。 换言之,它还是她的救命恩人了。 显然想到这一点的不仅是离暮雪一人。 眼前这小家伙抬着下巴斜着眼,又拽又不屑的表情,摆明了在说他们修仙人真是好没礼貌,竟然这样对待救命恩人。 离暮雪挑挑眉:没错,她确实从来不讲礼貌。 所以她在麒麟崽骄傲的目光注视下,不慌不忙地给自己续了一杯茶,然后说:“你爹是不是嫌弃你太蠢太累赘,所以把你丢了?你现在,无家可归?” …… 小麒麟没想到自己摆足架子等了半天等来的竟是这样的嘲讽,愤怒地刨了两下地,气得眼睛里都冒出了小火苗,当即张牙舞爪地朝离暮雪扑了过去,势要咬死她。 真是好凶一只崽! 离暮雪单手钳制着它,被它的样儿逗得笑到不行。整座小院第一次充满欢乐的氛围。 也就是四圈没有其他人住了,离得最近的玉云琅也相隔一片杏林,否则玹瑛城上下都有理由怀疑他们师姐入了魔怔了。 一直到麒麟崽打累了,这场战斗才单方面宣布结束。 它喘着粗气,气鼓鼓窝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也不再乌拉哇啦骂人,同样也没选择有气节地离开。 见它真被惹毛了,离暮雪也不再逗它,毕竟保不齐哪天还需要它来拉近跟它爹的关系,惹急了得不偿失。 她倒了一杯干净的水给它,正经问说:“你是不是跟你爹走散了?” 小麒麟呜呜两声,幽怨向她望,趴在桌面上不声响了。 很明显,师姐猜的没有错。 那天大麒麟跟蛟打架,它原本也是在一边观战等待的。但后来它们打得太凶了,它叫了大麒麟两声,它爹也没搭理它,那架势仿佛在跟蛟之间必须死一个才能罢休。 它吓坏了,看到大麒麟从空中跃向水面,差一点还踩死人,它扑过去将人撞开了,顺便躲进了对方腰间的袋子里,只等大麒麟和蛟打完了再出来。 可是它没想到它藏身的袋子是个宝贝,里面不仅有各种灵石法器,还有好多香喷喷可以吃的丹药。它在里面偷吃了好几瓶灵药后,饱了就困了,再次醒来就发觉它已经寻不到它爹的气息了。 它跟着它爹而来,全靠的是它爹的护佑。如今失了仰仗,它自然是不敢轻易从这个袋子里出去了。再加上在袋子里的生活也并不错,温暖舒服还有吃的,它一呆就呆到了离暮雪回到玹瑛城。 然后就被丧心病狂地欺负了一顿。 离暮雪不知小麒麟进她百宝袋的前因后果,只能看到它表情里面怨念颇深。 既然弄清楚了它的来历,在大机缘到来之前,带着它就多一分保障,也免得它傻乎乎的落入了其他人手中,白白将好处拱手让给了他人。 于是师姐在就寝之前大度地在床脚地上扔了一块虎皮,跟小麒麟道:“你可以睡这里。” 意思是同意它借住下来,双方和平共处,相安无事。 小麒麟抬眼瞥瞥地上完整的虎皮。 下一刻,它纵身朝离暮雪跳了过来,一下跃入了她重新挂回腰间的百宝袋,安静待在里头再也没了声响,完全无视师姐的一片好心。 从何处来就重归何处,能屈能伸,很有原则的一只崽。 第55章 玹瑛风起(十) 师姐风评被害。…… 既然麒麟崽愿意呆在百宝袋里, 离暮雪也就省得去操心它会不会被别人发现了。 她对它的明事理表示赞许,并在次日央使步燕青下山替她买了些糕点,尽数扔进了百宝袋内投喂麒麟崽。而傲娇的小崽子则用两份沾了糕点残渣的油纸包回应师姐的好意。 堪称很有默契。 玉云琅交上了陶蓁和林苍陆两个同龄小伙伴, 内心总算没有那么惶然了。第二天坐着木头大鹏鸟前往大殿行沐礼, 还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主要在于长老木喻霖笑眯眯看着他由远及近,开口缓缓道了一句“看来雪儿挺看重这孩子的,竟将我送她的小玩意儿都转赠出去了”后,玹瑛城全派上下都知道师姐对这少年的感情不一般了。 比他们早一步看穿真相的小陶和小林佯装老成:毕竟他长得好看嘛, 美色当前, 谁又会不喜欢呢。 其他弟子恍然大悟:有理有理! 师姐风评被害。 荪桑入水喝一盅,蘅蓼的汁水抹于额, 然后面向窥天石前等待验身。 这是行沐礼的流程。 多年来, 这流程走了几百次,大殿之内观礼的人各个表情都很淡定, 只有玉云琅一人感到紧张。 他一边不能自控地想起离暮雪说的“没有通过窥天石检验的会被当场抹杀”,一边又自我安慰不要紧张,身正不怕影子斜。 就很想腿抖。 观礼的人不多,除了离暮雪和陶蓁、林苍陆几个弟子,就只有离啸山和木喻霖两个长老。 光看玉云琅的模样,离啸山和木喻霖几人本当他最多不过就是一普通根骨之人。然而待窥天石上的光芒将他笼罩,他的额心浮现出银色光痕, 一层淡淡的紫气沿着他四肢的经脉方向浮现出来了。 所有人看得都一愣。 “这是……” 一般人在窥天石的检验下, 除了额心会显出不同的灵根光亮, 身上都只会出现白雾似的一层痕迹。像这样气息明显跟常人不同的,都只能是邪异,当即就会被窥天石抹杀的才对。 可玉云琅合着眼睛安静站在那里,窥天石的光照着他, 缓缓流转着,算得上是温润,丝毫没有要将他消灭的意思。 闲得无聊站在大殿偏处看着这一切的洛星渊眼睫一抬,又闻到了那阵很淡很淡的花香。 所有人都正色望向对此一无所觉的玉云琅。 离暮雪手掌不由一握。 玉云琅体内的魅骨会在窥天石下显形,这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但对整个剧情而言,魅骨只是一个属于玉云琅的金手指,并不会与麒麟渡劫这大机缘产生关联,所以即便被人知晓,最次也不过就是将原著后半段的那些“祸国殃民”的言论提前至现在流传罢了。 更何况在场的都是玹瑛城的人,没有一个信不过的。 于是离暮雪在一瞬间的异样之后神情便松懈下来,什么话都没有说,表情冷淡地站在一旁。然后她听离啸山缓缓开口,道出一句:“魅骨。” 她心想,果然,这么明显的特征不可能瞒得过她家飞升在即的老头。 “魅骨?”木喻霖闻言神色一凛,“师兄说的可是那可助妖修炼飞升的至宝灵器?那怎么会在他身上出现?” 魅骨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顶级灵根,身怀魅骨者,绝对是难得的修仙奇才。但魅骨的加成历来只对妖族作用明显,从未听说过有人身带魅骨的。 对玉云琅身世的调查结果,裴子夜已告知木喻霖,自然便是城中各位长老都知晓了。但玉云琅的父母过世多年,如今也很难去判断他是否有妖族血统,只能说他今日来到玹瑛城,大概也是天意了。 毕竟魅骨的稀有程度不亚于离暮雪和祖师爷身负的顶级灵根,只要将玉云琅根骨上的损伤治疗修复好了,他的前途便难以估量。 离啸山负着手,淡道:“想来也是这孩子的机缘了。” “将他留在城中吧。” 话音落,离啸山挥袖将窥天石上的阵法抹了去。 玉云琅只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消失了,然后才慢慢睁开眼来。 他没有听到他们之前说的那些话,此时见他们一个个都盯着自己,神色很是莫名的样子,不免有些慌张地吞了下口水,怯怯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没问题!”林苍陆第一个跑过去揽住了他的肩,用力地握了一握后朗道,“刚刚掌门说,要你以后就留在玹瑛城呐!” “啊?” 玉云琅有些懵,下意识望向站在离啸山身边眉目沉静的离暮雪,“什么意思呀?” “这都不懂嘛你!”陶蓁也道,“意思就是说,你以后就是我们玹瑛城的弟子啦!” 她算了下他们的年纪,很是高兴地说:“以后我就是你师姐啦,云琅师弟。” 林苍陆却有些怨念:“你就比我大一个月而已,这声‘师兄’我可叫不出口啊。” 看着三个小年轻吵吵嚷嚷围在一起,似乎都忘了上头还有长辈在,洛星渊冷漠地直起身向离啸山和木喻霖做了一揖,转身就出了大殿,如同根本没来过一样。 木喻霖失笑摇了摇头,开口对陶蓁和林苍陆道:“行了,就数你们俩聒噪。谁说云琅就一定是你们的师兄弟了?” 他这话一说,小林、小陶和豆芽菜三人都愣了,连离暮雪也没忍住转头朝木喻霖望了一眼。 “雪儿。”木喻霖含笑看向离暮雪,“这孩子是你带回来的,想来你心里也定是有主意。你考虑一下,若是觉得将他安排进同辈之中不妥,将他收为弟子也并无不可。” “师兄以为?”他又问离啸山道。 对外为不苟言笑严厉老父亲的离啸山瞥一眼离暮雪:“雪儿自行做主便好。” 离暮雪:“……” 陶蓁和林苍陆在木长老和善的笑脸上望望,怅然心想:还当师姐对小玉的感情不一般,结果这么快他们就要成师徒了吗? 玉云琅倒是对此没有什么意见,甚至听到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离暮雪身边还很是欣喜,当即就往前疾走了几步,对着离暮雪就鞠了一个大大的躬,笑眯眯询问道:“姐姐,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管你叫师父啦?” “……” 可别。 离暮雪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往这样的方向发展,一时半会儿震惊缓不过来。 她是一个最怕感情羁绊和麻烦的人了,连她爹离啸山她都恨不得能离多远离多远,怎么可能平白收个徒弟给自己当累赘?她就最好一笔一笔地把人情算清,然后随时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 于是在玉云琅期待的眼神中,只见师姐张了张口,面无表情地挤出两个字:“……不必。” 她向离啸山和木喻霖作一揖,回答:“将他收为外门弟子便罢。” 外门弟子只是名字挂在玹瑛城,虽跟内门弟子修习一样的内容,但不用行拜师礼,来去也更为自由。按照规矩,像玉云琅这样中途进山门的,都只能从外门弟子做起,之后再根据他的天资和修习程度进行综合考核,有可能被选拔为内门弟子。 玹瑛城中各位师长教导弟子算得上是一视同仁,故而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之间的沟壑不明显,但在其他门派,外门弟子跟行过拜师礼的内门弟子地位却是隔了天堑。 外门,也是外人,是没有真正被师门承认的人。 玉云琅不懂修仙门派里的这些门道,只是因离暮雪不肯收他为徒而稍稍失落了一下,但很快就又释然了,想着他都已经将暮雪姐认作姐姐了,当不当徒弟也就无所谓啦,反正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反倒是陶蓁和林苍陆有些感慨,心说师姐也太遵规守矩了些,哪怕是自己的事都不开个后门。 对于离暮雪的决定,离啸山半阖这眼应了,没说什么。木喻霖眼底暗光动了动,不过也只笑着点了头:“既然雪儿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 他看向安安静静立在台阶下的玉云琅,说道:“那么从今日起,云琅,你便是我玹瑛城弟子了。稍晚些时候,会分发予你门中弟子统一的服饰。” 见玉云琅呆愣愣的,林苍陆按着他的脑袋向离啸山和木喻霖鞠了个躬:“还不赶紧谢谢掌门和木长老。” 慢半拍的豆芽菜:“哦!谢谢掌门,谢谢木长老!” 呆头呆脑的样子惹得离啸山和木喻霖不由都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笑意。 当然了,有了身份住在玹瑛城内,玉云琅终于像是落叶归了根,心才落回了实处。在大殿里他的脑子还懵着,等到他一步步跟在离暮雪身后回住处,这阵茫然的感觉慢慢被踏实取代,他忽的傻呵呵笑起来。 离暮雪无语地转头乜他:是不是傻? 玉云琅嘿嘿嘿:“姐姐,我就是很高兴。” 他小跑了两步跟离暮雪并肩,暖洋洋的阳光照进他眼里,他用灿烂的眸子看离暮雪。 “姐姐,以后我也可以管你叫师姐啦。这下你真的就是我姐姐啦!” 离暮雪回视他。 半晌,她一哂:“蠢兮兮。” “我不蠢!”玉云琅反驳,“掌门和木长老都让我当外门弟子了,说明我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也许我以后也会变得跟姐姐你一样厉害哒!” 离暮雪:“你蠢。” “我不蠢!” “蠢。” “不蠢!” “烦死了。” …… 看着离暮雪和玉云琅走远,端着手站在廊下的离啸山和木喻霖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他们远得快看不见了,木喻霖才佯叹了一口气,说:“师兄有没有觉得,雪儿真的是长大了。” 离啸山偏头看他,他又接下去:“心里开始住人咯。” “所以这就是你刚才让雪儿收他为徒的理由么?”离啸山问道,眼中带着看穿一切的精明的光。“怕子夜的心上人被抢走了?你这个做师尊的,倒是比你徒弟还替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我就这么一个入室弟子,当儿子养的,当然是能为他筹谋一点是一点。”木喻霖微笑着回答,脸色丝毫不曾因自己方才的私心而不自然。“可惜啊,雪儿她自己有主意。我那傻徒弟也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你徒弟傻?”离啸山眉毛一挑,“跟你一样都快成人-精了,真亏你说得出口。” 木老狐狸自动将这话当夸奖,笑容那叫一个春风拂面。 “警告你啊,别为了你徒弟再在我女儿身上动歪脑筋,不然跟你徒弟一起,腿都给你们打断。”离啸山瞪了木喻霖一眼,相当没得商量的冷酷模样。 看着他在警告完自己之后转身离去,木喻霖笑道:“师兄不担心雪儿真的对那孩子动了情?” 离啸山的脚步停了一下。他抬了抬眸,自信言:“不会。雪儿要强,不可能看上一个这么弱的男人。” 他道:“子夜要是真对雪儿有心,你与其在这里猜测雪儿的心思,还不如督促他努力提升修为,成为能够守护雪儿一生的那个人。” 说到这里,离啸山敛目默默叹了一声。 就如同,曾经他对重北期许的那样。 第56章 玹瑛风起(十一) “此刻便该去你师姐…… 叶重北是在三日之后被押上荧惑台的。 许多弟子也是直到那时才知道, 原来自大师兄回到城中那日起,他就一直都被禁足在列英堂内思过。至于他住处的院门一直紧闭,则是城中各长老未免引起众人过多猜测, 所以才做了个大师兄闭门谢客的假象。 叶重北被绑在守心柱前, 玹瑛城所有的弟子都围在荧惑台下观望,有不解的,有担忧的,也有失望的。 掌门离啸山及众长老于廊下站成一排, 看着叶重北低垂着头跪在那儿, 苍白着脸,磨去了所有的傲气和锋芒。 宣布的对他的处罚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里。 “玹瑛城大弟子叶重北, 言行不端, 失道失德,罪累师门, 祸及全派,已犯玹瑛城多条戒律。今日于荧惑台守心柱前,赐叶重北九百九十九道君节鞭,以正玹瑛城清规。望所有弟子以此为诫,严于律己,恪守本心。” 冷然肃穆的话语在山间回荡,也在整个玹瑛城地界内传彻开。 哗啦一声响, 行刑的弟子将君节鞭甩在地上。 天上乌云凝聚起来, 闷雷隆隆的, 在第一道闪电打下的那一刻,君节鞭也同时打在了叶重北的身上。 *** “姐姐,雨下得好大啊。” 玉云琅撑着伞跑进院,踩着一地的桃花花瓣到了离暮雪面前, 抖干净了伞面上的雨水把伞立在门框边上,然后抬步跨进门槛。 他已经换上了玹瑛城弟子的服饰,轻盈挺括的,倒也有了两分英气。 离暮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她今日将门窗全部都打开了,想是已经这样开了很久,屋子里也都是下雨时清新又湿润的泥土和花草混合的淡淡冷香。而离暮雪就这样泡了一壶茶,坐在桌边看着屋外的大雨,顾自啜饮着杯中清茶,不知过了多久。 她没有去荧惑台观刑,但也是听到了那段施刑公告中的用词。 模棱,却也严厉。 “失道失德”四个字,对以修身养性为第一要义的修仙人来讲,可以算是一种根本上的否定了。 玉云琅也没有去,但不妨碍他将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这主要还是得益于他长了一张漂亮又可亲的脸,短短三天之内就跟城中半数弟子都混成了好师兄弟。 就也挺厉害。 “姐姐,荧惑台上正在行刑呐。”玉云琅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了,学着离暮雪的样子缓缓喝了口茶,然后捧着杯子说道,“我听说他被打得可惨啦,血水混着雨在地面上蜿蜒,把整个荧惑台都染红了。” “陶师姐说,君节鞭每抽一下都会从人身上吸走一点灵力,而且痛感是从骨子里出来的,忍都忍不了。我听说他已经痛得倒地昏过去了,好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师弟都看哭了。现在荧惑台下跪了一大片,都在求掌门和各位长老放他一马,说是要代大师兄受过呢。” 离暮雪应了一声,吹开了杯中浮上来的一片茶叶:“然后呢?” “然后掌门倒是没说什么,倒是庄长老看到执刑的那个师兄动作停了,严厉斥了他一声,说生死不论,一鞭都不能少。别的长老也没有异议。” “姐姐……”玉云琅有些揪心地看着离暮雪的表情,“你说,他会不会真的被打死啊?” 要是把他打死了,那他们之后不是就没法通过他获取机缘了吗? 离暮雪却依然神色淡淡的,像是对此毫不在意一样。 “死不了。”她道,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嘲,“他的命比你以为的要硬得多。” “不过兴许——”她望着屋外重重砸在桃花树枝上的雨滴,看着娇弱的花瓣在大力的摧残之下零落成泥。她眯了眯眼睛,“以后的日子于他而言都是炼狱也不一定。” 至少除非他做出拯救整个修真界的壮举,否则从今日起,他便再也不是那光鲜闪耀的年轻一代修士第一人了,他会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料。 而她,却不会给他拯救修真界的机会。 即便世人多健忘,在往后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内,整个人间都会记得曾有今日这么一遭——骄傲的玹瑛城大弟子在无数人的见证之下,湮灭了周身的华光。 *** 正如离暮雪所说的那样,此时的玹瑛城地界内,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在做的事情,不做声响地听着在瓢泼的大雨声中那一下又一下的哗啦哗啦的鞭子抽打在身上的声音。 哪怕看不到行刑现场,光是听到鞭子甩过带起的破风的回响,听着这重重的击打声,他们都能想象出受罚之人惨烈的模样。 雨水从屋檐角注入地面水洼,沥沥淙淙。终于有人忍不住搓了下手臂上鸡皮疙瘩,悄声跟同伴说:“真得打上九百九十九下啊?那还不把人都打死了?” 这是在一个小茶馆内,坐在里头的两个樵夫刚从山上背下一垛柴,天就下起了大雨,他们只能躲进这小茶馆内等雨势过去,倒也算是偷了片刻的闲。 另一人闻言剥了颗花生:“谁知道呢。不过你没听那些说书的人讲,修仙人的体格跟咱们普通人不一样。这叶重北不是玹瑛城首徒么?大家将他传得那么神,岂不是比一般的修仙人要厉害许多?九百九十九鞭啊……”他抖了一抖,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说,“不知道,大概不会死吧。” “估计不死也得残了。”前面问话的那个直道可惜,“前些年,咱们隔壁镇上不是闹了场瘟疫么?听说就是这玹瑛城大弟子带了人来救治的。后来大家都说他是活神仙,好一段时间,只要看到玹瑛城弟子下山来,大家都围着去鞠躬感谢。像叶重北这样的人,得是犯了多大的事才会遭到这么重的惩罚啊?” “唉,修仙人的事,咱们平头老百姓哪能知道的?”他的同伴道,“不过今日这场面闹得这么大,估计他以后的名声要一落千丈咯。” “不是说他和玹瑛城掌门的女儿是那种关系么?”那人把两个大拇指对着弯了一弯,“那这离掌门怎么也不保他?” 说起这种隐晦的私密事儿,两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不可言说。他同伴架着腿剥花生米,嘿嘿笑了两声,手指一并一勾,示意对方把耳朵凑过去,然后道:“跟你说啊,我前几天上山走得深了,天快黑了还没走出来,正好见到四个玹瑛城的人进山回去。” “那个块头很大的,长相威猛,寻常下山买东西最频繁的,你应该也有印象吧?” “嗯!我记得的!排行老二吧好像?叫什么倒是不知道。” “反正就是他。这四个人里有一个是他,还有一个女的,他管她叫师姐。” “掌门之女离暮雪?” 同伴点头,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说书的总说她长得是一等一的漂亮,可惜我当时离他们有些远,没看清她的相貌。不过啊,跟他们一起的有个男的看起来倒是跟她亲热得很,姐姐长姐姐短的,喊了一路。” “怎么?难道不是他们玹瑛城的弟子?” “看着不像。穿的衣服都不一样,那男的看起来花枝招展得很,跟狐狸精似的。”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捋一捋啊。”那人将这些内容串联起来,“所以是这离暮雪,已经跟另外的人这样了?”他又对了一下拇指,恍然道,“那就难怪离掌门不去管叶重北的死活了。” “啧啧啧,看来修仙人之间的关系也挺乱啊。” “不好说,不好说。” 对于离自己的生活太远的那些人,世人总是乐此不疲地为他们书写故事。哪怕对方只是随手丢了块手帕并被人捡了去,都能被他们传成是牛郎织女一般的爱情。但其中自己信了几分,怕是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因为茶馆处得偏,坐在里面的只有樵夫二人,他们聊起这些话题来便也没太顾忌。总归是这么大的一场雨,无论聊了些什么,最后都会随着雨势一起散去。 茶馆门外还搭了一个简易的棚,顶上铺了油布,雨水打在上头格外的响。 身穿黑色大氅的男人就坐在棚下长椅上。 窗户拿木棍支棱开了一半,他听着里面高谈阔论的二人说的话,待听他们提到离暮雪与玉云琅的关系时,他的嘴角不由一挑。 山野之地,粗茶带着一股陈旧的霉味,也就胜在一口热乎。他只倒了一杯,捻在手中慢慢饮着。 少顷,杯中茶尽,他搁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起身拉上了斗篷帽檐,抬步便重新跨入了大雨之中,向着那被雨雾缭绕的深山而去。 *** 荧惑台上,叶重北已经受了整整九百鞭,连最初绑着他的链条都在君节鞭的力道下断裂,他身上更是已经找不出一块好肉,生生成了一个血人。 这副模样,看得玹瑛城的众位师长心中多少都有不忍,好几人都连连摇头叹着气,更不用说那些跪着为叶重北求情的弟子了。 离暮雪虽然没有出现,但除了她之外,连归不弃都从丹房里出来了,拿着几瓶最好的伤药躲在远远的角落看着荧惑台上的这一幕,多半是想等刑罚结束后去救治叶重北。 步燕青、裴子夜、洛星渊三人的表情也都不好看。 君节鞭虽然打在叶重北的身上,但他们心中的沉重却并不比受罚的人少。 似乎随着这一鞭一鞭打下去,他们与大师兄之间的关系,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雨势渐收,君节鞭从叶重北身上甩至地面。哗啦巨响,最终一切归复平静。 至此刻,叶重北才终于忍不住大口大口呕出血来。 “大师兄!” 无数的弟子在鞭刑结束后顾不上礼仪冲上了荧惑台向着叶重北围过去。 头顶的光圈逐渐变小。 叶重北的眼皮轻颤着,手指朝一个方向微微抬了一下,嘴唇缓缓翕张,没来得及吐出什么话来便已失去了意识。 那里桃杏夭夭,宁静得不似凡间。只是他不知道,他所期待的那个人一直到行刑的最后一刻都不曾露面。 如今的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了。 可他也没有察觉到,原来在这种时刻,他本能在等待的,无非还是最初的那份温暖与美好。 “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散了。木喻霖走到了裴子夜的身边,拢着手看着荧惑台上忙乱的众人,淡声道。 听到木喻霖的问话,裴子夜才将一直略有怔忡的神思收回来,眼眸低垂,低道了句:“没什么。” “你们师兄弟几人一起长大,如今看到重北受此刑罚,你果真没有任何打算么?”木喻霖却又问了一遍。 裴子夜闻言不免转头朝木喻霖看:“师尊何意?” 木喻霖向远处望了一眼,稍稍眯了下眼睛。 他们站的这里高,可以望见那边粉白的一片雨后花海。因为距离远,这片粉白看着不过就巴掌大的那么一点,却也是无数苍翠劲绿中唯一的一抹柔润之色。 “若是没有打算,就将你的表情收一收,尽好做师弟的本分。若是有打算……”木喻霖顿了顿,偏头朝裴子夜一扫,温声笑言,“此刻便该去你师姐那儿送些关怀。” “有些事情,想得越多反而越是抓不住得不到。你这孩子胜在心有七窍,也亏在太过玲珑。这一点,你得学学小五。”他望向阶梯的另一边。 那里,洛星渊向庄濯行了一礼后已经转身离去,看方向正是粉白杏林的所在。 木喻霖笑了笑,缓缓说道:“你看,论果断和贴心,你这只小狐狸倒还不如你冷得如冰块的五师弟。” 裴子夜的眼底暗了暗,用力捏紧了拳。 半晌,他才给木喻霖躬身做了一揖,似是定了决心道:“弟子先行告退。”下阶梯匆匆而去。 木喻霖看着他远去,许久后才无奈轻叹了声:“这孩子,说是聪明,感情之事竟还不如我个老头看得透。” 第57章 玹瑛风起(十二) 豆芽菜觉得这门亲事…… 大雨过后, 院中落了一地残红。玉云琅毛遂自荐要替离暮雪扫院子,师姐心想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于是建议他顺带手把上来的路也扫一下, 吓得把这句玩笑话当真了的豆芽菜差点又要哭给她看。 玉云琅在院子里勤勤恳恳扫落花, 离暮雪就又煮了壶茶,顺便将百宝袋里被麒麟崽偷吃掉了的灵药名单列了一份,准备找归不弃重新备齐。 除了豆芽菜偶尔会叫她一声确认她在不在,两人互不干涉地各干各事儿, 倒也很是有种红尘之外的和谐。 直到玹瑛城二三五先后上门。 洛星渊是第一个来的。 他跨进院门的时候, 玉云琅正将屋子里的离暮雪拉出来,指着扫起来了的两堆桃花花瓣说:“姐姐你看, 这两个哪个是你哪个是我?” 离暮雪半搭着眼皮, 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我为什么一定要用废物来借代自己?” “姐姐!”玉云琅佯装生气,表情如河豚。 离暮雪不冷不热地瞥了眼地上两堆除了大小分不出区别来的落花, 随手一指:“这个。” “错啦,是这个。”玉云琅指了小一点的那堆花瓣,得意地解释道,“我在这里多堆了一条花瓣,就是这个。”他大致将自己说的那一块画了个圈,“认出来了吗?这是姐姐你的碧雪剑呀。” “……” 碧雪剑自动出鞘:我看你是想死。 看着豆芽菜自得其乐的笑脸,离暮雪嗤了一声, 将不甘受辱的碧雪剑收回去, 淡声添了句:“我刚刚指的是你。” 玉云琅噎住:…… “姐姐, 你作弊!” 被话术套路,就很气。 离暮雪没忍住笑出了声。 看到师姐的笑容,洛星渊往院子里走的脚步不由一顿。 他有一些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的某一天。也是这座院子, 这样繁盛的桃花,他们几个人在试验最新研究出来的传送阵。 新搞出来的阵法不稳定,每个人都被传送到了不一样的地方。步燕青最惨,直接被扔到了一个泥塘里,浑身裹满臭泥回来。 他气急败坏地骂守阵的裴子夜,说他一定是故意整他,捋起袖子就要跟他干一架。 裴子夜一边笑一边道歉,还是被步燕青追得满院子跑。 桃花树枝被他们踩得乱颤,花瓣落了站在其中的其他人满身。叶重北一边抬了袖子帮离暮雪挡花瓣,一边又无奈地叫他们下来,让他们别闹得师长们都注意到,省得挨一顿罚。 当时师姐就是躲在大师兄的臂弯之下,像此刻一样笑着看他们闹,叮嘱他们小心些别摔了。 那一天,洛星渊也是倚靠在院门口的这个位置,接住了飘落过来的一朵完整的桃花。他看着院里头的人,看着万里碧蓝的晴空,以为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 只是转眼,物是人非。怕是从此以后都不会有那日一样的好天气了吧。 洛星渊仍在出神,离暮雪和玉云琅已经看到他了。 “五师兄?”玉云琅和离暮雪对视一眼,随即扬起笑容招他进去,“五师兄快进来,姐姐刚刚煮好茶,我们正要喝呐!” 日光在枝头未落的雨珠上折出斑斓的光,映着桃花的粉红,朦胧离暮雪和玉云琅一冷一暖的两张脸。洛星渊看着师姐嘴角未散去的那点柔软的笑意,又觉得,还能看到这样的笑容的话,其实哪怕是雨天都很美好。 他跨进了院子,作揖唤了声“师姐”。 离暮雪应了。 她看着洛星渊冰冷的表情。 他是个哪怕内心掀起巨浪,脸上都还是跟棺材板一样冷酷的人。像方才这样露出了一点黯然伤神的表情,都可以算是他的失态。她不消多想都能猜出他必然是刚从荧惑台处过来,还没有收拾好心情。 她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却能够理解。毕竟在他们这几个人心里,叶重北不仅只是师兄,还是榜样,是信仰。如今信仰破灭,榜样崩塌,于所有曾以叶重北为傲的玹瑛城弟子而言,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只是她不明白,他往她这里来是干嘛?总不至于是原主的温柔体贴在他印象中太过深刻,他觉得在她这边可以寻求到安慰吧? 安慰人就相当于气死人的师姐觉得洛小五怕不是有受虐倾向。 “坐吧。” 她抬了抬手对他道。最终决定自己还是当做不知道他的来意便罢,转身向一旁的一组石桌椅走过去。 洛星渊随她过去坐了。 玉云琅乖巧地把屋里的茶盘端了出来,又从自己的百宝袋中翻出了好几样小点心,跟变戏法一样将石桌面搁满了,看得离暮雪和洛星渊都有些震惊。 敢情正常人拿来装灵器的百宝袋到了他手里,就只是个随身小厨房? “都哪儿来的?”离暮雪随手拿了一包地瓜干问道。 “都是大家送我的呀。”玉云琅真诚地眨眨眼,“昨天有我们慕雪教的一次集会,陶师姐带我去跟认识大家了,这些都是他们送我的见面礼。本来我不好意思收的,不过大家说,他们都在百宝袋里藏了很多,只是分了我一小部分而已,让我不要介意,所以我就收下了,嘻嘻。” “等过两天再有集会的时候,我也要准备小点心送给他们。” 礼尚往来的师兄弟们感情才能更深厚,玉云琅觉得自己融入这个大家庭融入得相当不错。 离暮雪和洛星渊默默看着这一整桌的吃食:…… 怪不得之前听归不弃提起,近段时间排浊丹药的消耗速度大幅上升,原来是有这么一群囤足了粮食的仓鼠在暗地里吃喝玩乐不思进取。看来得建议师长们找个时间进行一次大清查了,也得让这些小子们收收心。 已经将这种偷藏零食的行为变成相互之间的默契的慕雪教教众们就此被一锅端。 而玉云琅此刻并不知师姐心中邪恶的打算,甚至还在殷勤地邀请他姐姐和五师兄不要客气一起吃。 洛星渊垂眸看了眼被推到自己跟前来的一包红枣,半晌眉心蹙了下,问:“何为‘慕雪教’?” “一个高雅聚会的名称,大家一起喝茶赏景,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理。”玉云琅向五师兄解释并发出邀请,“慕雪,倾慕阳春白雪。光听名字是不是就很雅致很高端?陶师姐和林师弟都在里面呢,五师兄要是有兴趣的话,也可以一起参加呀!” 洛星渊眉头不由一动。 他抬眸向对面神色如常淡淡喝茶的离暮雪望了一眼,片刻后“嗤”地笑了声。 玉云琅手一抖,惊得刚拿起的杏仁酥都掉了。 “五师兄……你,你笑了?” 震惊!玹瑛城的冰块五弟子竟然不是面瘫! 洛星渊冷脸喝茶,瞥他一眼,一脸“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猪话”的表情。 只是豆芽菜如今有他姐姐镇场,对五师兄冷冰冰的眼神恐吓完全不带怕的,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拉住离暮雪道:“姐姐你看到了没?五师兄刚刚笑了!” “原来五师兄笑起来的样子这么好看呀!” 玉云琅真心实意夸赞道。 离暮雪将杯中茶水饮尽,看向洛星渊,点了点头淡声言:“看到了。” 兴许是因为他一直以来就只有一副表情,骤然看到他笑,便带着一点难以得见的新奇观感。就像是透过万花筒的那个小小的口子才能窥见异常斑斓的世界一般,洛星渊方才笑的那一刻,仿佛冰冻了无数年月的雪原突然回了春,显出无限的生机来。 如玉云琅说的一样,确实说得上赏心悦目。 听到离暮雪的话,洛星渊的脸上透出些微的难堪来。他冷冷地抿着唇,低垂视线,握着杯壁的手指却比之前加了点力道。 归小四在被师姐逗了之后,好歹还会脸红结巴给点反应,洛小五却依然能够保持表面上的波澜不惊,可见心理素质的确要比四师兄强大。 玉云琅小口啃着杏仁酥,看着坐在眼前的沉默喝茶的二人,没忍住发散地心念了句:这两人简直像天造地设的一对,一个无情一个冷酷,光是身上寒气就能退敌千里,没有比他们更登对的匹配了。 想想就很厉害的样子。 于是不禁为自己的发现而有些亢奋的豆芽菜越看越觉得他姐姐和五师兄之间有种其他人难以融入的同类气息。 正好五师兄喜欢姐姐诶,而且五师兄看起来可比讨厌的叶重北要靠谱多了。 豆芽菜觉得这门亲事他可以同意。 就是这两人要是真在一起,那以后玹瑛城的气温一定会比现在低上好多吧? 那还有点苦恼。 离暮雪和洛星渊自然不知道玉云琅心里在构思什么剧情。 他们沉默地喝完了一壶茶,洛星渊既不说他究竟来干嘛,也没有打算走的意思,于是离暮雪心想干坐着也不是办法,便取了一副棋出来,说跟洛星渊下一局。 原主虽然在修炼之事上不太行,但琴棋书画却都精通。离暮雪本以为自己穿成了她,承袭了她的记忆,那么一定也会承接她的这些才能。 文体两开花,堪称全能。 她很有自信地铺开了棋盘一步步落子,胜券在握的模样。 然后一炷香后,她被洛小五杀得片甲不留。 离暮雪看着陷入黑子重重包围的那两片白子:“……” 好,行,不玩了。 师姐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没出尽的两粒棋子扔回了棋盒中去。 第58章 玹瑛风起(十三) (一更,补昨天)他…… 看到师姐冷脸将棋子丢回棋盒, 并不懂围棋的豆芽菜疑惑地“诶”了一声:“姐姐怎么不下了?是赢了吗?” 才过了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诶,姐姐真是好厉害! 豆芽菜忍不住想给师姐起立鼓掌。 离暮雪漠然地瞥他一眼,暗暗咬牙。 观棋不语真君子, 懂? 玉云琅不懂, 所以在话出了口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姐姐看起来不太高兴。 所以是……输了啊? 想明白了这一点的豆芽菜自知失言,果断地扔下正在啃的零食站了起来,请缨道:“我去重新沏一壶茶!”端着茶具就跑了。 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以免引火烧身。这是一只菜鸡血与泪的经验。 洛星渊也还沉浸在自己轻松了赢下第一局棋的不真实感里。 他望望师姐明摆着不太高兴的脸。好一会儿, 他才将伸手将刚刚放下去的那一颗棋子又收了回来, 放到了棋盘边上另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角落,冷冷静静说:“下错了。” 表现得就很像那么回事。 至少他自己信了。 离暮雪:“……” 因洛星渊悔棋, 陷入死局的白子又有了出路, 可以再苟了。 洛小五眼帘低掩,丝毫不为自己这玷污棋品的做法感到羞耻。毕竟跟师姐的心情相比, 棋品棋德又算得了什么呢? 感天动地师姐弟情。 可惜要强的师姐却只觉得他放水放得这么不走心完全是在侮辱她。 于是洛星渊在重新捻了一颗黑子等着离暮雪先下的时候,发现师姐看起来更生气了。 “输了就输了,我又不是不肯认。你犯得着用悔棋来放水么?”离暮雪“啧”了一声,沉着脸抱起手臂,烦躁道:“棋品都不顾了这棋下得还有什么意思?不下了。”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的洛小五:“……” 女人真的好难懂。 他眼中黯然。沉默着将棋子放回去,随后才低声道歉:“对不起。” “看来我到得巧,还能看到五师弟如此虚心认错的一幕。” 听到院门外传来的这温和的一声调笑, 气氛正僵的离暮雪和洛星渊不由都循声望过去, 然后就瞧见裴子夜手中提了两小坛酒风度翩翩地走进来。 玹瑛城戒律之一便是禁止弟子在非必要场合饮酒, 一般人要偷摸着犯戒都谨小慎微得很,最起码得跟“慕雪教”的那些年纪小的弟子一样做得隐蔽,谨防被察觉。也就裴小狐狸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将酒坛拎在手里晃荡晃荡地过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干坏事似的。 不服都不行。 “好好下着棋, 五师弟何处惹了师姐不高兴?”裴子夜问,“师姐同我说,我来罚他。” “与你无关。”洛星渊冷冰冰撇开眼。 裴子夜看一眼他的表情,笑了:“臭脾气。” 被他的出现一打搅,离暮雪倒也没方才那么气闷了。她只问他:“寻我有事?” “不算正事。”裴子夜将酒坛搁在了桌上,温声言:“嘴馋了想喝酒,找师姐和五师弟做个伴。” 洛星渊不满他在自己出糗的时候出现,闻言眉头蹙了蹙,寒声提醒了句:“破戒了。” “所以才过来找你们一起喝啊。”裴子夜笑了声,指尖在酒坛上扣了两下,偏头望向正看着他的离暮雪,这才接下去:“大家一起犯戒律,兴许师长们看在我们人多的份上放我们一马也说不定,师姐说对不对?” 他的笑容温润,哪怕嘴里说着叛逆的话,依然还是一派君子端方的儒雅风姿。 虚伪都虚伪得让人讨厌不起来。 离暮雪稍稍扬了下嘴角,不置可否。 裴子夜这才正儿八经地将桌子对面的那堆小零食扫了眼,又看着中间的棋局:“你们继续,我坐会儿看看就成,不着急喝酒。” “罢了。”离暮雪淡淡回答,伸手从棋盘上捻了颗棋子扔回棋盒,并不太在意的样子,“输了,不下了。” 裴子夜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师姐是个不轻易服输的人,他没想到还能从她嘴里听到认输的话。 他不免又将棋局仔细端详了一番,眉心稍稍一凝。 师姐如今,连下棋的风格路数都变得跟从前不同了吗?以前每落一子都要细细掂量,堪称步步为营,现在却是大刀阔斧,指哪打哪儿。 颇令人意外。 但裴子夜的疑惑没持续多久,步燕青就也过来了。一手抱着一大个酒坛,另一手还顺搭着归不弃的肩。银色鬼面具下未遮住的下半张脸,嘴唇紧抿,可见四师兄内心紧张。 “诶?老三老五,你们俩也在啊?” 看到坐在院子里头的三人,步燕青怔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就又朗声招呼道:“那正好,我原本还担心这一坛酒喝不完呢!” 离暮雪默默地沉下脸,一言难尽地看向步燕青和被他揽着肩膀满身阴郁鬼气的归不弃。 好家伙,今天是什么同门相聚的好日子,这群人怎么一个个的都往她这儿跑? 而且——她窒息地看着被步燕青抱在怀里的那个大到将玉豆芽菜叠吧叠吧都能塞进去的酒坛子——他这是想要喝死谁? 对此有疑问的自然不止离暮雪一个人。 至少裴子夜是看到有人犯戒犯得比他还要猖狂,当场就震惊了。 “你怎么带了这么一大坛酒来?”他哭笑不得道,“这一打开,酒气都能传遍整座山了。你是生怕各位师伯们不知道我们在师姐这里聚众犯戒么?” “你懂什么。”步燕青将玉云琅的小零食扫到了一边,哐的一下把怀中足有膝高的酒坛子搁在了桌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全都移了位。“这是老四泡的药酒。药酒懂不懂?这怎么能说是酒呢,明明是药!” 义正言辞。 他们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强词夺理的说法,当即觉得刚猛的二师兄比起正义的化身,此刻更像是青龙寨的土匪。 就很魔幻。 离暮雪好笑地乜了眼归不弃:“你跟他这么说的?” 银色鬼面沉默着摇摇头,表示不背这个锅。 事实证明,再是忠厚老实的硬汉为了满足贪婪的私-欲也会变得邪恶。 人性啊…… 几人朝昂首抱臂毫无罪恶感的步燕青望望,不免慨然。 玉云琅沏好了茶又躲着吃了会儿地瓜干,寻思着他姐姐的火气应该过去了才重新将茶盘端出去。 结果一出去就看到院子里人数翻了一倍,连据说每天都闷在丹房里行踪如同鬼怪的四师兄都来了。 大佬相聚,豆芽菜觉得渺小的自己简直格格不入。 还是不打扰了。 “玉师弟也在?” 玉云琅试图离开,但未遂。闻言他又转回身,看着问话的裴子夜和煦的笑脸:“三师兄。” 又恭恭敬敬地给步燕青和归不弃也行了礼,叫人:“见过二师兄,四师兄。” 方才在荧惑台前,因为心里压着事,裴子夜四人都都没分心注意玉云琅在哪儿,此时见他从离暮雪屋里出来,他们才反应过来他原来这一天都跟师姐待在一块儿。 裴子夜不由自哂,心想师尊告诫他该做抉择做抉择,不要犹豫,却不知其实早已有人比他和洛星渊更早地来到了师姐身边。 相比较裴子夜,步燕青对玉云琅的出现显然就没想那么多。 “你在也正好,我们带了酒过来,顺便就当一起欢迎你加入玹瑛城了。” 他招呼玉云琅过去。几人一起收拾掉了桌上的棋盘,然后步燕青伸手虚虚在桌面上一抹,变出几只酒碗来,豪迈拍开酒坛封口将酒碗满上了:“来,喝。” 玉云琅哪经历过这架势?抱紧了自己的小茶盏,诚惶诚恐道:“我不太会喝酒……要不然,就给我一点点好了。” 彼时已近日暮,整片天空都笼罩着暖黄的霞光。 六个人围坐在桌边,玉云琅将手中的小茶盏递出去了,示意二师兄可以给他倒一点酒。 步燕青看着那一口酒都装不下的茶盏:“……” 就这?你怕不是在逗我? 离暮雪没忍住笑出了声。 有二师兄在的场合,要冷场是不能够的。如今加了一颗呆头呆脑的豆芽菜,戏剧程度越加翻了几倍。这一闹倒是冲散了几分荧惑台上行刑之事带来的阴霾。 裴子夜带来的两小坛酒也开封了,他跟洛星渊一人一坛慢慢喝着。 离暮雪不嗜酒,也不想扫了众人的兴,便与玉云琅一样取了个小茶盏倒了一杯。正要往嘴边送,坐在身后侧的归不弃抬手将一个药瓶递到了她跟前。 离暮雪偏头看他。 归小四垂着视线,低声说:“解酒的药,师姐先服下吧。” 人一多,归不弃就显得坐立不安。哪怕身边几个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也依旧有些局促。 离暮雪看着他压得平直的嘴角,接过了他手中药瓶倒了一颗药丸服下,开口问他:“去看过叶重北了?” 她问出这话来的时候脸上还有未散去的笑意,似乎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归不弃眼神暗了两分,搁在腿上的双手握成了拳。 半晌,他才点了下头,沉声应了。 其实不仅是他,在场的其他三人也都往叶重北的院里去过了,只不过停留的时间不同而已。他与步燕青留得最久,一直等到叶重北的伤口上完药之后才离开。 “死不了吧?”离暮雪问。 归不弃点头:“性命没有大碍,身上的伤需要养一段日子。” “嗯。”离暮雪眼睛眯了下。“璇玑洞中湿寒,他可得多加珍重才是。” “师姐……”归不弃唇角抿得越发紧,“抱歉……” 他虽少与他们待在一起,可大概也是因为隔着距离,所以他才能够看清师姐曾有多深爱大师兄。可如今,大师兄背叛了师姐,还将他的这一份背叛赤-裸-裸摊在师姐眼前,师姐该有多受伤?她的心中该有多痛苦? 可是,自己却在明知这些的情况下,还是没忍住多年的情谊,无法真的置大师兄的生死于不顾。 他觉得,他也成了师姐的背叛者。 第59章 玹瑛风起(十四) (二更)那么有些人…… 一直以来, 归不弃对叶重北都是有感恩的。 他进玹瑛城其实比洛星渊还要晚,只因为他的年纪比洛星渊大,所以才排行第四。他刚来的时候, 因为脸上有那些中毒后遗留的纹路, 加之在之前被吓到了总不讲话,几个小孩都怕他,私下里还说过他好像妖怪。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却不被人欢迎, 心里一定是会有巨大的孤单和无措的。 有一天, 他们几个跟着冬沂一起上山去摘草药,他低着头落在最后, 听着前头的叽叽喳喳, 也不知怎么就跟他们走散了。山里毒蛇毒虫多,他之前就是在山里中的毒, 对这样的幻境天然地感到害怕。他在原地等了很久都不走,等得天黑了,越等希望越渺茫,他以为他们是故意把他丢掉了。 后来是叶重北先找到的他,看到他不声不响地在哭,长长松了一口气后抱了抱他,跟他说大家都以为他走丢了, 都急死了。他也是到那时候才知道他们没有把他丢掉, 只是这山中有阵, 不跟紧的话一不小心就走散了。 那时候的叶重北也还是个小孩,但因为年龄最长入门最早,已经很有些大师兄的担当。 叶重北领着他往前走了一段路,果然看到冬沂和离暮雪四个都在那儿等着他们。叶重北跟离暮雪招了招手, 然后离暮雪就领着另外三个师弟犹犹豫豫走过来,伸手拉了一下瘦瘦弱弱的小归不弃,柔声说:“你别怕,我们拉着你,你就不会再走丢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这几个同龄孩子身上感受到善意,哪怕深知真正找到他的人是他后来的师尊冬沂,他却依然把最深的感激给了大师兄叶重北。 可能是因为那个温暖又有力的拥抱,也可能是因为若非叶重北牵头,师姐和别的师兄弟依然还会怕他孤立他。 归不弃觉得,是叶重北真正将他带入玹瑛城这个家的,所以当今日荧惑台上,君节鞭一次一次落下去,他仿佛看到了回忆里最闪耀的那一片拼图碎了,他觉得很哀伤。 大师兄曾将他领入家门,如今大师兄他自己却离开了。 他的药可以治好君节鞭造成的伤疤,可以一点痕迹都不再留下,却没有办法去治愈大家心里的伤,没有办法修补回忆和情感的裂缝。 他是一个很悲观的人,总觉得世界皆为灰色,只有那么小小的一片地方色彩斑斓,里面住着寥寥几个人。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那地方那些人永远都在,但其实,离开才是必然。 大师兄既已与他们离心,他不求他再回来。只是从此以后,剩下的人,他想要好好守护。 尤其……是他豁出命去都要保护的师姐。 他不希望师姐再受伤了。 离暮雪看着归不弃低垂视线紧紧握拳的模样。 她不知他心中所想,便只在一瞬后就收回了视线,抿了一口酒,淡声道:“你没对不起我,况且本也是我让你去做的事。” 她恶心透了叶重北,自然巴不得他死。但利益居上,叶重北于剧情、于她而言都还有大用处。之后的路那般精彩,叶重北可得看着她夺下本属于他的一切登上高处。所以她去找了归不弃,让他记得带上几瓶好伤药给受了重刑的大师兄。 毕竟还得在璇玑洞苦挨半年,身体状况可不能影响到后续剧情的发展,但也休想因为受了一身的伤就得到剧情恩赐的额外机缘。她主动出手确保他的性命不出问题,让他在璇玑洞中安安稳稳、无波无澜地过渡到下一重要剧情展开,然后替她去找到她要的,稳稳当当给她当好垫脚石。 归不弃一向来听她的话,加上与叶重北终归有二十几年的师兄弟情,这份嘱托自是不会怠慢。至于他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她原也不打算拉帮结派,所以并不在乎他们心里对不对得起她。 离暮雪的神情淡,半敛着目,有些恹恹的。 夜色罩下来了,她总像是很轻很远地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却又说不明白这距离到底在哪儿。 归不弃垂下了头,安静地坐在她身旁,像是她的影。 *** 六人这酒一喝就喝到了半夜。 想是整个玹瑛城都因叶重北受罚之事受到了打击,哪怕离暮雪都已经感觉整座院子都被酒气覆盖,包括离啸山在内的众师长也没有一个寻过来斥责的。 步燕青到最后喝得有点上头了,拉着归小四就窜上了屋顶,哥俩好地劝他一起喝,将好好一个凶煞恶鬼生生灌成了酒鬼醉鬼,银色鬼面具都遮不住他满脸的酡红。 洛星渊坐到桃花树上去了,抱着破晓剑倚着树干,膝盖上放着酒坛。脸上撒着斑驳的泠泠月光,人面映桃花,也不显得那么冷酷了。 “他们怎么都在天上了啊?” 玉云琅下巴抵在桌面上,慢吞吞地啃着地瓜干,眼神直愣愣望着屋顶的二师兄和四师兄以及树上的五师兄。他茶盏中的酒还有一半,但看他的模样已经醉得不轻了,水汪汪的眼睛看起来越加勾心夺魄。 看了半晌,然后他低低哼了一声,嘟囔说:“什么了不起,我以后比你们飞得更高……” 裴子夜看着他的模样笑着跟离暮雪道:“玉师弟喝醉了。” 离暮雪也看着豆芽菜下巴支着桌面,摇头晃脑把自己当个不倒翁,轻嗤了一声:“嗯。” “大家今日,都有些失态。”裴子夜道,轻轻叹了口气,转而又跟离暮雪微笑,“师姐别放在心上。” “无碍。”离暮雪道,“总要发泄出来的。” 月光清也凉,她的目光表情也清凉。裴子夜静静看着她,许久后问了声:“师姐恨大师兄吗?” 离暮雪眉心一蹙,转头回视他。 “抱歉,师姐。”裴子夜的眼睫低了低,捏住了手心,“我未曾早些察觉到大师兄他生了异心。” 离暮雪眉头皱得越发紧。 她搞不懂这几个人一个个的怎么那么喜欢道歉。这件事情哪怕真要算起来,也是她跟叶重北的感情问题,与旁人何干? “若你早知又如何?”她不免脱口呛了一句。“若你早知,你便能阻止他变心么?” 裴子夜嘴唇抿了抿。他饮了一口酒,方冷声道:“若我早发现这些,至少可以为师姐你做些什么,可以减少一点他对你的伤害。”不至于要让她自己亲自去揭开这桩丑闻,去往自己心窝子上捅刀。 或者至少,他自己也可以更早地做出决定来,那么或许,之后的一切都会跟现在不一样了。 离暮雪却忽的笑了。 她摇着头,笑叹了一声,评价说:“你们真的好奇怪。” “该道歉的人始终觉得自己没错,不该道歉的人却总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怎么,这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传统吗?”她看着裴子夜,疑惑地眯了下眼睛,“那你觉得,你可以为我做些什么?” 他们俩本就坐得近,离暮雪这偏头一问,裴子夜的眼前便只剩下她锃亮清明的一双眼睛,和她嘴角似有若无的一点笑意。 裴子夜呼吸瞬间一滞。 离暮雪问话的尾音压得低,透着一点漫不经心,好像是不小心扫过脸的猫尾巴,软软痒痒的,仿佛挑逗。 “我……” 裴子夜拧了下眉错开视线,手中折扇几近被他捏折。 他也不知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可大概,他什么都愿意为了她做。 问归问了,离暮雪倒也不是非要得到回答。她很快又坐正了回去,拎过茶壶倒了一杯茶,缓缓道:“我不恨他,也不在乎他。或许曾经我瞎过一次眼,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早已不是以前的离暮雪,所以你们都不必带着昔日的眼光来看我,也完全不必替我感到愤慨或者难过。” “也许在你们心里,我还是那个需要你们呵护的师姐,但实则……”她顿了一顿,语调寒了一分,“她早就死了。” “对她的感情,希望你们可以就此埋葬,无须转嫁到如今的我身上。” 这是他们从灵虚秘境回来至今,师姐第二次强调她不是以前的离暮雪了,比上一次的语气更加冷漠也更加苛刻。 她似乎是想要跟过去割裂,不仅是叶重北,还包括他们所有人。前尘往事,她想要一并遗忘,所有的一切,她都想要重新开始。 离暮雪话音落后,坐在桃树上的洛星渊眼帘也低了一低,然后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真的要从头开始吗?”裴子夜问道。 他方才失态了片刻,但很快便又恢复成了小狐狸含着温润笑意的模样。眸光浅浅地望着离暮雪等她回答,不慌不忙,君子谦谦。 若是确定一切从头,那么有些人,有些事,他都不会再相让。 大师兄他大概从来不知道,他所放弃的,却是别人梦寐以求、眉间心上的瑰宝。只因为他们以为曾经都以为他是唯一配得上那瑰宝之人,以为他会呵护,会珍惜,所以才甘愿退守一旁,将这瑰宝拱手相让。 可如今他们才知道,他并非良人。 有些事物,让出去了第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从此以后,即便大师兄有一天后悔了想要挽回,他也会拼尽全力握在自己手里,不会再放开。 所以—— “师姐,真的可以从头开始吗?”裴子夜又问了一遍。 离暮雪颔首:“自然。” “那好。” 风倏忽而过,卷起半空桃花。花瓣堆叠的枝头,洛星渊的视线遥遥望过来。裴子夜捡起了吹落到桌面上的一片桃花,轻轻研磨了一下,指尖尽带芬芳。 第60章 玹瑛风起(十五) 既然师姐已经不爱大…… “嗯, 这个给你。” 离暮雪将一个葱白小药瓶递给裴子夜。 “还颜丹。”她道,朝他发间的那股白发示意一眼,“能恢复得快一点。” 那日在暴风雨阵中救出她, 裴子夜说是让她不用在意, 等他灵力恢复过来之后就会好。但几日过去了,白发少是少了点,却也还未完全变黑。离暮雪每每看到,心中都膈应得慌。 所以前两日带玉云琅去找归不弃检查灵根损伤情况时, 她就顺带让归不弃帮她把还颜丹制了, 只想赶紧把欠下的人情还掉。 裴子夜接过小药瓶,敛目轻笑:“师姐费心了。” “你要快点恢复……”玉云琅趴在桌上, 脑子虽然迷迷糊糊, 倒是把他们说的话都听进去了。他指着被裴子夜握在手里的葱白小瓶,半睡半醒地说:“姐姐把最好的灵草都加进去了……好些, 还是掌门给的……” 他把脑袋往裴子夜身边移过去了一些,悄声告诉他:“你别看我姐姐好像很冷漠,她其实,还是很关心你的。”并郑重地在裴子夜手臂上拍了两拍。 醉醺醺的豆芽菜自以为说得很小声,但其实每个字都清楚地落进了就坐在同一张桌边的他姐姐耳朵里。 离暮雪:“……” 喝醉了为什么还不闭嘴? “哦?”裴子夜闻言却笑了,像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一样问玉云琅,“师姐何处很关心我?玉师弟可否展开来讲讲?” 玉云琅食指抵着嘴唇, “嘘”了一声, 然后跟裴子夜勾一勾手指, 遮着嘴型说:“轻一点,不要让我姐姐听到。” 裴子夜忍笑不已:“好,你说。” “他喝醉了,别听他扯。”离暮雪对裴子夜配合智障豆芽菜演戏的行为表示极度无语。 裴子夜却只含笑朝她望望, 耳朵依旧对着要跟他讲八卦的玉云琅。 就很欠揍。 “我告诉你啊,我前天听到姐姐在跟木长老讲话。姐姐她问木长老,你为什么会长白头发,还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治疗。问完之后,姐姐不高兴了很久,之后就跑去和四师兄说,让他帮你多做几瓶还颜丹呢!” 玉云琅信誓旦旦,说完后又嫉妒地白了裴子夜一眼,哼哼唧唧嘀咕:“我可比你的情况严重多啦,姐姐都没有为我那么伤心。你不就长白头发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哼……” 裴子夜的眼神暗了暗,抬眸望向离暮雪,温声询问:“真的吗?师姐,为我伤心了吗?” “当然啦。”玉云琅说,“陶师姐和林师弟也都听到啦。” 离暮雪面无表情:“瞎扯。” 前日碰到木喻霖,问到遇见麒麟那日的详细情况,她顺带便问了声裴子夜白发的缘由。玹瑛城弟子修习的都是一样的功法剑法,仅少数几样要与他们自身情况和本命剑属性相契合,故而有所不同。像裴子夜这样内耗一大就会白发的,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木喻霖也没解释太深,只提了下这是裴子夜的踏浪剑会造成的对剑主本人的影响,没有办法逆改的。 玉云琅三人当时也是路过,就听了那么一耳朵,自己根据猜测补了故事,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跟木喻霖聊完这些后就作罢了,是木喻霖开口打趣了她,说她既然关心裴子夜,干脆直接去看看他多好。又说裴子夜心系师姐,休养也休养不好,日日寒窗苦等师姐上门,人都等瘦了一圈。 反正木老狐狸那些话怎么听怎么假,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恶寒地跑走了。这才是玉云琅口中所谓的“姐姐不高兴了很久”的真相。 之后去找归不弃多做几瓶还颜丹给裴子夜,也纯粹是不想让木喻霖下次再叨叨她,可谓煞费苦心。 她就是没想到,这件无关紧要的事从玉云琅嘴里说出来,竟然被曲解成了“师姐因三师弟长了白发而伤心,苦求良方”,就很迷惑。 离暮雪糟心地扔了一根地瓜干到玉云琅额头:“喝醉了就睡,别胡说八道。” 玉云琅懵懵地揉了下额头,朝他姐姐望望:“哦……”又把地瓜干叼进了嘴里,安详闭上眼睛。 裴子夜偏头笑得不已,整张脸都写满愉悦。 离暮雪:“……别把醉话当真。” “可常言总道,酒后才能吐真言。师姐以为呢?”裴小狐狸笑容浅淡,眸光却深邃。认真凝望着离暮雪的模样,让人捉摸不透他这一句是不是玩笑话。 离暮雪:“……” 师姐以为?师姐以为这是句屁话,所以师姐选择性失聪,冷脸灌了一杯茶。 就是很无情,完全不给小狐狸套路自己的机会。 看着离暮雪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的表情,裴子夜不由噗嗤笑出了声。 直笑了许久,他才轻轻长叹了一声,对着坛口喝了一口酒。 他是个弃儿,刚出生没两个月就被扔在了一座破庙门口,上不知先祖,下不知父母。寒冬腊月的,幸好被一个老乞丐看到捡了回去,否则就被冻死了。当了四年的小乞丐,又在一场饥荒中,在老乞丐的尸体旁边被木喻霖捡回了玹瑛城。 在玹瑛城里的这些年月,人人都当他品性如清风朗月无可挑剔,胸有丘壑却不争抢,跟他师尊木喻霖一样受人欢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骨子里的那些深埋的负面。他是自有记忆起就看尽世态炎凉的孩子,他在最底层,感受过弱肉强食,经历过弱者的生命被当做烂泥一般践踏。 无论外表上套着怎样君子端方的假面,他终究不是那样高洁的一个人,他是想要权力的,他想要成为强者,所以他才会在剑冢里面出乎他师尊所料地,选择了威力霸道的踏浪剑——哪怕它会对他造成过大的反噬,让他很有可能因灵力虚空而死。 他本是那样一个人,直到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师姐。 师姐大概是不记得了,她在七年前的某一天,曾落水险些丧了命。 那日是他将她救起,在他抱着她回去治疗的时候,她扯着他的衣襟,迷迷糊糊地跟他说,让他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再豁出命去提升修为。 他当时怔了一下,才知道原来师姐一直都知道他的秘密。 他为了寻求突破,特地来了这山中寒潭水蛇妖的老窝,只为取它们守的那株冰魄草,以便炼化服用,提升他与踏浪剑之间的心念紧密度。 而师姐,也是随他才来,并因此被水蛇妖所伤。 他之前虽明白师姐一直都是真心对他好,他也是真心地将师姐当做亲人,真心地想要守护她。可在心里的阴暗角落,他又时常自嘲,觉得师姐的这一份关心,或许也带着自出生起就在高位的那份高高在上,如同施舍。 直到这一刻,看着师姐因中寒毒而发抖,浑身都开始生起冰霜,他的心忽然刺痛了一下。他才恍然明白自己着实是个卑劣小人,竟以他龌龊的思想去衡量师姐这么多年来对他的这份真诚的好意。 他本打算着,等师姐身体恢复之后,他一定要好好向师姐道歉。他会向师姐保证,以后不会再铤而走险,他会爱惜他的命,因为这条命,还有人比他自己更珍惜。 可惜师姐醒了之后,把这一切都忘了。 她只是茫然地依偎在大师兄的怀中慢慢喝着药,听着大师兄叮嘱她以后不能再去危险的地方,然后在大师兄说起是他将她救回来的时候,对他笑了笑,柔声说:“多谢你,子夜。” 他的这句道歉再没找到机会说出口,他只是觉得心里一瞬间就空了,于是他走出了门,并在之后常至各地历练,很少再在玹瑛城中久呆。 他原来也喜欢师姐,这份喜欢并不比大师兄少。只是他蠢,既不知其所起,也在领悟到的那一瞬间,便被宣告结局。 他内心也时常挣扎,想试一试抢一抢。每多看师姐一眼,这份喜欢都会更深一分。 只要喜欢,便想拥有。他是个凡人,免不了俗。可一边,大师兄是他自小仰慕的对象,另一边,师姐又明摆着整颗心都给了大师兄。他做不出来,也深知徒劳。 于是他把心放到了很远的地方,只希望师姐能够幸福就好。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过了七年,直到今日荧惑台前,看着君节鞭一道又一道地抽在大师兄身上。 压制在心里的那个邪恶的他试图占据他的思想,被他禁锢着的那份情感也有了松动。假面套了太久就成了真实的身体的一部分,他最初还是想要努力维持一下多年的体面的。他想了很多,束手束脚,最终在他师尊的提醒之下,他解开了心中的锁,决定尽力一搏。 正好师姐也说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既然师姐已经不爱大师兄了,那么他就有机会的,不是吗? 裴子夜又喝了一口酒,没有将心中所想表现出来,只看着叼着地瓜干睡着了的玉云琅,道:“几日的相处下来,玉师弟为人倒是有趣,师兄弟们都挺喜欢他。” “行沐礼那日,师尊说到他本也是有地级灵根之人,加之身怀罕见魅骨,原该前途不可限量。如今损了根骨无法修炼,实为可惜。”他问离暮雪,“师姐不是让四师弟替他检查过了么,可还能修复损伤?” “嗯。”离暮雪应了一声,“四师弟已拟了几个治疗方案,逐一试过后再从中选择最合适的方法治疗。只是——” 她顿了一下,抿了抿嘴角:“还缺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 “可以化解各类药物之间相冲属性之物。” 要治疗玉云琅根骨上的旧伤,无论是针灸也好还是浸药浴也好,都是辅助,最关键的是要制成回元丹,才能让他筋骨熔炼重塑。 离暮雪体内融了赤云丹,凝炼根骨的功效本要比回元丹好上许多。但没奈何玉云琅的体质太弱,半点没有修仙基础,赤云的效力对他而言太过霸道了,会有很大的风险使得他在治疗中途经脉爆胀而死,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近百种药物炼制回元丹。 玹瑛城财大气粗,再珍贵罕见的药物都好找,然而越是功效强的药物,相互之间就越有相克相冲的部分。要在不损坏药力的前提下化解这种排斥,还需要找到比归不弃现有的更厉害的炼药辅助灵器。 “沐央珠。” 洛星渊从树上跳下来,走回桌边淡道了一句。 他在树上一直都听着离暮雪和裴子夜的谈话,在听离暮雪说如今缺的是这样一味药引时,他首先想到了的就是沐央珠。 魍魉谷历来便是以御毒之术为整个修真界所忌惮,许多连玹瑛城内都不一定有记载的毒物,在魍魉谷中却有可能找到。毒和药本就是个模糊的概念,毒性再强的东西,用得对了也可入药;相反,药性再好的东西用得不对也可以变成剧毒。魍魉谷对这大千世界中的万物之属性皆有研究,也在炼药辅助物品名录上记录了沐央珠。 相传沐央珠是某种仙兽吐露出来的珠子,蕴含仙兽灵力,是这世上最好的炼器辅助之物。但因为这种仙兽太难遇见了,所以几百年来还没有人见过沐央珠具体为何。 洛星渊自少时被送入玹瑛城拜师修习,大多数的时间都在玹瑛城里度过,只在中途回过魍魉谷几次,呆上一年半载又回来了。他翻看那本长至百页的名录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也记不起来这种仙兽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但沐央珠的存在,绝对不会有错。 他大致将情况跟离暮雪和裴子夜说了。 离暮雪轻轻捏了下指关节,片刻后方道:“既然魍魉谷中有所记载,自是不会有误。无论沐央珠有多难寻,都要勉力一试。” 她对洛星渊说:“还望五师弟替我核实一下沐央珠的详情。” 洛星渊扫了眼对此一无所觉的玉云琅,点头答应下来:“好。” “玉师弟是个有福之人,有师姐替他这般筹谋。”裴子夜看着玉云琅,轻笑言了句,“他日治好旧伤,他可得加倍勤奋地修习,才能不负师姐今日为他周全。” 而他,甚至都有些嫉妒了。 第61章 玹瑛风起(十六) 堂堂幽暝城城主,原…… 步燕青一直到将那么一大坛药酒尽数喝光才愿意回去。结果还因醉得脚软, 拉着归不弃直接顺着屋脊滚了下来,把最里头的一棵桃树都压坏了。但归小四哪怕摔得惨,都不忘护住脸上的面具, 意志力可谓十分顽强。 裴子夜和洛星渊带着三个醉鬼走了, 离暮雪总算松了口气,转身回屋里去。 然而还没走到门口,她便察觉到桃花树下多了一道黑影。 碧雪剑当即出鞘。 “谁?” 剑招掠过,黑影却不见行迹。离暮雪方拧起眉, 身后一声调笑隔着不远的距离传来:“想不到冰山美人还是个热心肠。” 离暮雪闻言猛地转身, 看着烂漫叠枝的一树桃花下,黑袍大氅的高大男人抱臂斜倚着树干, 指尖夹着一朵刚从枝头摘下的花, 粉色花瓣落了他满身。 比起上次见面,这一次他的脸色好看了些, 虽然还是苍白,但没那么阴森带点病气,加之手上没带那据说吸饱了人血的彼岸花,看起来就比较像个正常人了。 认出他是谁的瞬间,离暮雪怔了一下,没料到还真有不怕死的人连玹瑛城都敢擅闯。但转念便记起眼前这狗东西是以变态著称的幽暝城城主,也就可以理解他这与常人不一样的行为了。 她只哂了一声, 握紧了碧雪剑, 眼神暗下来:“你来送死?” 听了她夹带着冰冷怒意的话, 萧寂一笑,松开手臂撩了花枝朝她走过来。 “说了要与美人你花前月下促膝长谈,可不能爽约。” 他瞥一眼离暮雪提着剑的戒备的模样,勾唇:“紧张什么, 难道是怕我?” 离暮雪冷笑一声,提剑朝他刺过去:“怕你死在这儿。” 她正愁什么时候才能将他的狗爪子砍下来,如今他自己上赶着送上门,那她当然只好成全他! 月光撒落一地银辉,一黑一白缠斗的身影掠过枝头,桃花片片飞扬如雨。 “这就是玹瑛城的待客之道?”萧寂用指间夹着的那朵桃花挡住了离暮雪的剑锋,偏头错开她的招式问道,“上来就要人死,美人的脾气可够暴躁的。” 离暮雪看着他眼中轻薄锐利的寒芒,挥剑一劈:“擅闯我玹瑛城者,本便该杀。” “即便是来跟你幽会的情人?” “自——”离暮雪下意识便要应答,待反应过来对方言语中的调戏后不由越发愠恼,咬牙劈过去一掌:“你找死!” 轰——! 两方灵力相撞,冲起纷扬桃花。 萧寂后退立于桃树枝上,身上被掀起的黑袍衣角翻落下来后,他方又笑了,露出两分玩味来:“看这架势,我今天可真得死在这儿了?” 他松掉了两指间的花朵,负手道:“早知道就带几个人一起来了。” 离暮雪看着那朵桃花从他的指间飘落,神色微凝。 刚才对上的那一掌,她察觉到萧寂的灵力明显比上一次精纯凝练了许多,以至于随手一朵桃花都能作为兵器挡住她的剑招。若说之前她还能在交手时占据上风,此时却只能打成平手。 玹瑛城与幽暝城相去甚远,这人不会平白无故跟她回来,也绝对不可能闯入城中还不引起任何注意。他既然甘愿冒险,就一定有他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却又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思来想去,这东西只有一个,那便是—— “麒麟血。”她道,“你是为抢麒麟血而来?”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不费事。”萧寂挑了下眉,锋利双眼稍稍眯起,“我那日还疑惑,你因何拼了命也要夺那滴麒麟血,如今看来我没猜错,你早知修真界内将有大机缘出现,也知这机缘与麒麟有关。” “莫非……”他目光紧锁着离暮雪的脸,挑唇接下去,“麒麟血,便是把握这机缘的关键么?” 萧寂说完这些之后,离暮雪的眼底倏然一寒。 在没有原著剧情的帮助下,他能猜到这个程度,着实令她有些心惊。 离啸山和木喻霖推演勘测到将有数万年一遇的大机缘出现之后没两日,修仙正道和魔修门派都陆续得到了同样的天机。只不过如今,因为离暮雪和叶重北几人的发现,正道门派们较之魔修,占的无非就是麒麟现世这一点先机。除去今天在荧惑台前出现了一下,离啸山连着三日都与各大宗门的掌门人在一起勘测这机缘与麒麟之间的关联。 魔修与他们正道门派不同,哪怕同是修的杀戮道,他们各自之间也鲜少进行互通,更遑论共享情报先机。 那么换言之,萧寂是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走在了众人前头的接近真相的人。 只是很可惜,正是因为他是这个“唯一”,所以在没有更多结论的支持下,他的猜测也格外容易推翻。 于是萧寂本以为能够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却只看到离暮雪嗤地笑了一声,敛下了周身的戒备后玩味地看向他:“你以为是这样的么?” 萧寂不由嘴角沉了一沉,“什么意思?” 离暮雪偏了偏头,迤迤然道:“你不会真以为,那日你我先后入那暴风雨阵,是你黄雀在后吧?你以为,我是因为预先得知了什么才去取麒麟血的么?” 她笑了,笑容明艳更胜桃花:“堂堂幽暝城城主,原来也就这点脑子啊。” 她充满讽刺的话音一落,萧寂的脸上再也没了一丝笑意。他只半眯起眼睛审视着离暮雪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暗自思量她话中真假。 “想不明白吗?”离暮雪哂道,“你自以为是你随我进去的,难道不曾怀疑过,也许我正是因为察觉到你在那附近,为了试探你的目的所以才故意引你进去的呢?” 萧寂忍不住握紧了拳,身上杀意暴涨。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但离暮雪此时似是因他犯蠢而心情愉悦,将当时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了。 “我早便察觉到你等在那儿,虽不知你是谁,但我猜你定然是为了两只神兽而来。以人力对抗神力,算得上是天方夜谭,故而我猜测,你要等的应该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从它们身上得到点什么。” “我猜的没错,你果然在我进阵之后也随即追了进来,果然便是想要取得麒麟血,甚至还为了它,不惜从落霞镇一路追到玹瑛城来。”她看着萧寂,扬起嘲弄的笑意,“我方才还在疑惑,你冒险也要得到麒麟血是为了什么呢?多亏了你最后一句话提醒我才知道,原来这麒麟血,很可能便是把握住大机缘的关键么?” “既然是这样,那你凭什么还觉得,我会把麒麟血让给你?这大好的机缘,我自己把握住了难道不好么?” “你!” 萧寂从未想到,自己冒险而来,竟是生生进了别人的套路,以至于他此刻站在这里都像是个笑话。 他寒声道:“你以为你巧舌如簧几句话,我就会信以为真?” “你信或不信与我何干?”离暮雪冷嘲,“只不过有你这话,这麒麟血,我要定了。” 萧寂甩手带出三朵彼岸花来,威胁地盯着下方满脸鄙薄的人:“把它给我。” 离暮雪却丝毫不见害怕。 “你莫非忘了这里是玹瑛城么?”她道,握紧碧雪剑剑柄,冷亮流光划过剑刃。 周围到处都响起了阵法启动的沙沙声,树林之中地形移动变幻,可见玹瑛城其他人已经察觉到有入侵者,此时再不离开怕是就晚了。 “你确实应该带上几个人一起来。”离暮雪道,“如今合该为你的自负付出代价。” 萧寂含恨咬了咬牙。 他到底还是大意了。之前警告阿楚的话言犹在耳,长得太美的女人容易让人迷失,结果今日他自己一着不慎,再一次尝到了这淬了毒的苦果。 看着离暮雪提剑朝他刺过来,萧寂倏然甩出手中彼岸花,在一片血色花雨中急速往城外而去。 离暮雪挥剑挡下这阵彼岸花瓣的攻击,再往远处看,黑袍张扬的人已经在月色下远得只剩下个小点。 她收起碧雪剑,这才敛下表情恢复成最初的漠然,然后轻轻嗤了一声,嘲道:“笨得要死。” 竟然妄图从她这里套到关于机缘的消息,这狗东西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跟他说的那些内容当然都是假的,她本抱着骗骗试试的心态扯的谎,要是骗不进就直接武力镇压,结果没想到这死变态还算好糊弄,倒也省事了。 她之前还为他出现在遇见麒麟的现场而忐忑了好久,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但今日看来,他的出现不过只是一个巧合,他当时并不知麒麟和机缘之间的关联,如今也并不确定麒麟血是否一定是把握住机缘的关键。 他不过是根据她的行为逻辑进行了猜测,而这个猜测又恰好正是真相。他需要她替他来证实他的猜测,他在赌,也差点就赌赢了。 可惜离暮雪没有入他的套。 她是因为穿书,所以的确早知剧情关键。但她若仅是这修真界原本的一员,她与他当时同入暴风雨阵又同时去夺麒麟血,他说他是因为她而采取行动的,反推一下,她也可以说她是因为他而那样选择的。 反正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场,孰是孰非根本就说不清。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晓,装作现在被他提醒之后才领悟到关键,让他去懊丧刚才因为自负而白白给她做了嫁衣裳。 自此以后她也知道麒麟血与机缘有关了,而这个认知,则是来源于他萧寂。无论这个推论正确与否,他本可以暗中验证,将先机掌握在自己手中。如今弄巧成拙,反而将自己变得被动。 她要是萧寂,大概扇自己两耳光的心都有了。 想到这些,离暮雪心情越加愉悦。 一个前来寻求答案的人却成为了最终解惑之人,不知道自作聪明的某人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么。 麒麟血啊……她抬头望月眯了下眼睛。 萧寂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个程度,多半是要对麒麟血势在必得了。只不过即使他再来,也绝不可能找到它在哪儿。 第62章 玹瑛风起(十七) 原来他的存在,一直…… 整个修真界都因勘测到了大机缘而陷入了紧张的氛围当中。萧寂之后回去有没有想通自己被骗了, 离暮雪不知道,不过确实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他的后续动作。 她很是清净了一段时间,除了领玉云琅去归不弃那里治根骨上的损伤之外就只闭关修炼, 修为一增一大截, 让她的心情也一直都保持着愉悦。这一切最直接的受益人自然就是被她拎着开始背心法的某颗豆芽菜了,精神压力都随之小了不少。 只在期间有一天,她功法遇到了点瓶颈,想到璇玑洞里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次引出祖师爷。结果走到洞外看到洞口布下的封印, 她才猛地想起叶重北已经在前些天进了璇玑洞禁足思过, 半年之内她都进不去了。 “走吧。” 她倒也无所谓,只对跟着过来的玉云琅说了一句就转身回去了, 不打算多逗留。 玉云琅哦了一声, 一边跟着她离开,一边还好奇地回头望那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山洞入口。 “姐姐, 他真的要在这里呆半年啊?”他拉了拉离暮雪的袖口悄声问道。 “怎么?”离暮雪问他。 玉云琅摇了摇头,有些感慨道:“没事……就是觉得,挺不真实的。” 他自第一次听说书的讲起玹瑛城大弟子的事迹起,便一直以为他就是能帮助自己逆天改命的天道气运子。事关自身,他这些年来自是有意无意地会留心有关叶重北的情况。 听说他十五岁时在各大宗门比试中战胜比他大一轮的天启宗大弟子,自此再也没有从年轻一代第一人的位置下来过;听说他二十岁时只身入生死崖、过业障林,破虚妄, 从此剑灵即本心;更听说他日后必将带领逐渐式微的修仙正道开创新的辉煌时代。 玉云琅不知道这些传闻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可他的确曾真诚地崇拜过叶重北, 也曾虔诚地期待过遇到他的那一天。在父母过世后的很长一段年月,他都是靠着这份与宿命相关的等待而支撑下去的。 他从未想过,这传闻中冠绝天下的新一代修士第一人,人品与盛名竟是如此不符, 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亲眼看着对方从云端坠落,剔除傲骨,湮灭华光,变成一个遭人唾弃的罪犯被囚禁起来。 他甚至不由庆幸,他在那日遇到的是离暮雪而非这传言中的气运之子叶重北,他庆幸自己当时选择相信离暮雪的话跟在了她身边,否则他都不敢想象,自己此刻是否也会随着他的陨落而遭到万众轻贱,他不敢想象他最终会成为怎样不堪的一副姿态。 他觉得幸好,离暮雪成了他的姐姐。 他也觉得幸好,他的姐姐先一步与叶重北进行了切割——哪怕所选择的方式可以说得上残忍。 “姐姐……”玉云琅问离暮雪道,“你说他以后还会变好吗?会变得跟大家所说的那样高洁阔达吗?” “你相信吗?”离暮雪问他。 “我啊?”玉云琅咬了下嘴唇,“我不知道。但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话,在经受过那么严厉的惩罚之后,我应该会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悔过吧,因为真的做错了。” 离暮雪却轻轻哂了一声。她回头望了一下璇玑洞黑黢黢的洞口,看着那上面所下的封印隐约显露的灵力波动的痕迹。 “也兴许他至死都只会将今日的折辱化成心底的暗恨,他兴许会埋怨天下人,却依然不觉自己行为有错。”她道,语气凉薄而通透,“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正视自身的勇气,越是感受过巅峰和高位上被人仰慕被人艳羡的滋味的人,越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叶重北……” 她嘲道:“我不信他能有那样豁达的心胸。” 玉云琅因离暮雪的话在原地驻足沉思了好久,等到再反应过来,她已经往回走开了老远。 “姐姐等下我嘛!”玉云琅也不再浪费时间替叶重北感慨纠结了,连忙跑着追上去。 其实他真的没什么好怅然的,虽然他曾经对叶重北有过仰慕有过艳羡有过期待,但如今,除了他们都是玹瑛城弟子之外,他与他毫不相关。他有一个对他很好的姐姐,所有他宿命里的坎坷,她都在帮他填埋。她说过会领着他走一条平坦的大道,他相信她一定会做到。 而他,也会亲眼见证她成为整个修真界的至高。 “我会好好努力的,姐姐!”玉云琅向离暮雪保证道,“今天不背完心法就不睡觉!” 当然了,前提是保证头发不因背心法而掉光。 离暮雪乜了一眼身旁打了鸡血的豆芽菜:“嗯,我会监督。” 说话的声音逐渐远去,直至璇玑洞周围完全安静下来,再没有第三个人出现。 叶重北面向祖师爷坐化飞升的那座石台盘腿而坐,听着身后洞外恢复成一片寂静,然后他睁开眼来。睫毛掩住了浅色的瞳仁,令他的神情极度的淡,淡得像是对一切都已看透。直到须臾之后,他捏紧拳合了合眼,浑身忍不住颤抖起来,脸上才露出了深深的不甘和痛苦来。 短短几天,他整个人清瘦了不少,面颊有些凹陷,唇色苍白,光看气质仪态,跟从前傲娇的玹瑛城大弟子仿佛是两个人。 自少时进玹瑛城至今,他的修仙之路可以说得上是一帆风顺,轻松地习得剑法术法,轻松地碾压同门,轻松地赢过当时年轻一辈中最强的天启宗大弟子,轻松地破除自身迷茫虚妄,达到真正的灵剑合一。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想要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也习惯了当这第一人的受尽追捧的滋味。所有人都说他大概是天道的宠儿,是如今的修仙正道最值得期待的希望。甚至连他自己也觉得,他也许真的是天道派来引领这修真界走向正途的气运子,他觉得他以后的成就定然不会低过他的师尊离啸山。 这么多年来,他为人间扫除过多少罪恶,他清过多少邪祟业障,将多少生命从鬼门关重新拯救回来?他行过那么多的正举,他立玹瑛城之威,匡修真界之义,施天下之大道,他的功绩简直不胜枚举。他的功德足可抵消所有的业障,更何况只是那么一个无关紧要的无心之失。 只是无心之失而已……却让他多年来筑起的高楼一夜倾覆,把他曾经的美名一笔勾销。 修为倒退十年,千道鞭刑加身,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罪名为“失道失德”。 他曾是楷模,如今是笑料。 真是,何其荒唐? 叶重北紧紧咬着牙关,掌心被自己抠出血来。 他如今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了,荣耀、辉煌、名声、追捧,因在荧惑台上走了一遭,尽数失去了。他甚至,连他的师尊和师姐,他的家,也一并失去了。 师尊曾有多看重他,如今对他就有多失望;师姐曾有多爱他,如今……如今,却也是她亲手抽去了他那十年的修为。 师姐厌恶他,厌恶到恨不得他死,厌恶到连他受刑,她都懒得来看他一眼。 他也该恨师姐的,他该恨师姐不谅解他,该恨她不肯饶恕他,该恨她手段的残忍,该恨她对他的狠心,该恨她将他置于这般境地,该恨她如今,已经不爱他了。 他只不过是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他只不过是没忍住这大千世界的诱惑,他只不过是行差踏错了一小步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肯原谅他,为什么到现在,他们还在责怪他? 心口恨意郁结,叶重北吐出一口血来。他手掌撑着地,眉眼阴鸷地盯着地上的这一滩鲜红,耳边回荡着方才离暮雪在洞外对玉云琅说的话,眼中流露出几分悲伤。 师姐还是误会他了。事到如今,他并非不知自己有错。最累师门,祸及全派,这些他都认,的确是因他私德有亏而招致祸事。可是闹到那步田地并非他所愿,他又怎知柳依依会因此自尽? 他与师姐这么多年的感情,哪怕不看在他的面上,哪怕只是看在玹瑛城的面上,师姐明明可以选择别的方式将这事揭过去,明明可以将真相掩埋的,可她却偏偏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打算留给他。 他的确恨师姐,可直到此刻这般恨她,他才发觉他原来有这么爱她。他才发觉比起失去修为失去荣耀,他最怕的,是失去师姐,失去他的这个家。 进璇玑洞之前,城内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他都听见了。 说来也是讽刺,以前他站在巅峰站在云端,自以为触及大道无所不知,却到如今跌入凡尘之后才看清他以前从未看清过的世界。他到如今才知道,原来他的师弟们竟然也一直都爱慕着师姐,原来没有了他,无论是掌门的宝座也好,还是唯一的瑰宝师姐离暮雪也好,他们一个个都蠢蠢欲动贪婪觊觎。 原来他的存在,一直都挡了其他人的道。 原来他们的那些所谓的尊敬和崇拜都是假的,原来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情,最终还是敌不过一句利益为先。 可他今日虽置身泥沼,却并不是终结。半年期过,禁足令解,他还会是玹瑛城首徒,他们的大师兄,权力、地位、机缘,他一样都不会让。 而师姐,他更不会让。 他会如师尊最初期望的那样,接任掌门之位,迎娶师姐为妻,赤霞千里,共赴荣光。 第63章 玹瑛风起(十八)(完) 拽住了红尘血…… 半个月后, 玹瑛城无妄峰爆发了一阵极强的灵力波动,所过之处山石俱裂,草木皆折, 连护山大阵都被冲击得有所松动。 彼时离暮雪正在喂麒麟崽吃果子, 感受到这剧烈的震动,她神色一凛朝窗外看去,待看到那座半悬在远处的山峰周围云雾溃散,她一把将麒麟崽塞回了百宝袋里, 提剑就飞身冲了出去。 无妄峰下, 城中各长老都已经在那儿,连一早便去采药的冬沂都提着竹篓回来了。 冬师叔前两日回的玹瑛城, 如今正和归不弃一起治疗玉云琅, 师徒携手,医学研究热情高涨。 见到离暮雪匆匆赶来, 冬沂在她身前拦了一拦,提醒她道:“别靠太近,你爹爹的灵力有些不受控,会伤到你。” 无妄峰为离啸山的居所,自离暮雪搬出之后,一直都只有他独自居住在上面,不消多想他们都能知道引起这个动荡的人是谁。只不过离啸山的修为是如今的修真界之最, 能让他的灵力都变得这般紊乱, 可见是发生了多严重的情况。 想到这里, 离暮雪神情越加凝重。她忍着离啸山的灵力对自己的冲击和压制,沉声说:“让我上去。” 冬沂看着离暮雪眼中的两分焦急,片刻后低叹了一声,不再相劝, 只翻了一颗丹药给她,叮嘱道:“先将避风丹服下再上去。你庄师伯和木师叔已经先你一步动身,别着急,以你爹爹的修为,不会有事的。” 离暮雪应了一声,从冬沂手中接过避风丹吞了下去,足尖一点便飞身上了无妄峰。 “诶——” 看着她的身影瞬间消失在眼前,刚出了个声的冬沂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这孩子,好歹等药效先发挥出来再上去啊。 无妄峰上,离暮雪所熟悉的一切陈设都因离啸山外放收不住的灵力而起了裂缝。靠得越近,她越加能够通过四周弥漫的灵力威压而察觉到离啸山此刻不稳定的状态。 这种感觉特别不好,让她的心好像悬在半空,只被一根细细的蛛丝牵连着,带起一阵阵的恐慌。 手中碧雪剑震颤不息,离暮雪拇指用力一抵将它按住了,然后顶着如同砭骨一般的灵力冲击朝屋里跑进去,一把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屋内,离啸山的本命剑正钉在门口地面上,半截已嵌入地心,带起从门边到床沿的一整道泥土深深的裂痕。他盘腿坐在床上,两手掐诀还保持着打坐入定的姿势,可眉头却紧紧地皱起,满额都是豆大的汗。而最让离暮雪揪心的,是他原本一头乌黑的发,此刻正从根部开始褪为雪白,仿佛转瞬之间,行将就木。 她用力捏紧了手中碧雪剑,脚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般,无法再往前移动半步。 她这个人,亲缘凉薄,可在这一刻,她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害怕,害怕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头,这个被她称为父亲的人,会离她而去。 明明,他根本不是她真正的父亲。 庄濯和木喻霖一左一右盘腿坐在了离啸山两边,两人皆是左手并指定在眉心,右手指向离啸山的太阳穴,正源源不断往他体内输送着灵力,试图压制住离啸山暴走的力量并将他唤醒。 离暮雪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她的脑子却像是空了,只呆站在那儿,隔了许久才迟疑地向前,慢慢挪到了床前。 她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头发可以变得这样白,白得胜过一场纷扬的大雪,好似将红尘的暖意都耗尽了,也好像将生命的余烬都吞灭了。她总没大没小地管离啸山叫老头,可当他猛然间真的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她却又希望他可以老得慢一点,更慢一点。 离暮雪张了张口,无声地叫了一声:爹。 就在她张口的那一瞬间,离啸山紧闭的双眼里眼珠动了一动。 像是正在和某一种无形的力量较劲,他的眉头皱得越加紧,搁在膝头掐着法决的两只手掌也握成了拳。外放的灵力成涡状开始盘旋,那些本已有了裂缝的东西终承受不住新一轮的摧残,咔咔都碎裂开来。插至地心的本命剑震动起来,最终哐地一声从地上拔起,剑锋朝下悬立在了空中。 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然后,离暮雪听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她惶然地转头望去,看到那剑身之上已经布满蛛网般细密的裂纹。 不……不可以! 她骇然地看着这些裂纹越来越深。就在她仓皇地朝它扑过去的时候,剑身整个爆裂开,在漩涡一般的灵力风刃中化为齑粉消散。 离暮雪扑了个空,伸出去的掌心只来得及抓住了最后的那一点粉末。 她茫然地站在离啸山的本命剑消失的地方,然后,她察觉到风过之后,笼罩在周围的灵压慢慢退去了。 所有奔涌在外毁天灭地的力量,都渐归于漩涡的中心——身后床上的离啸山。 离暮雪转头,看到满头白发的离啸山紧皱的眉心放松下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离暮雪的心脏轰然落回了实处。 伸在空中的手里还沾着一点晶莹的粉末,她眼睫翕张几回,将手臂收了回来,这才察觉到自己刚才忘了运起灵力护体,现在浑身都在疼。 庄濯和木喻霖各自收手调息片刻,皆是一脑门的汗。 “师兄,你怎么样?”木喻霖问离啸山。 “我无事。”离啸山摇了摇头,温声跟眼前的二人道:“只是灵识外探过度,出了点岔子。有劳师兄和师弟了。” 他看向背对着自己的那个脊梁笔挺的人削瘦的肩膀,开口唤她:“雪儿。” “雪儿,别怕,爹爹没事。”他对她道。 方才神魂游离的时刻,他的意识陷入混沌,自己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有种力量在召唤着他,无声的,无形的,可就在前方,伸手就能触到。 他听到了许多东西正在碎裂崩塌的声音,不是在外头的,而是源于他的躯体之内,有许多的重量都在剥离。他知道是那无声无形的力量在牵引他走,他陷在这场崩裂之中,然后他听见了轻轻的一声呼唤。 他听到有个颤抖的声音在叫他:“爹。” 他听到了这个声音里的害怕。 于是他止在了崩裂的最后一刻,他从一片看不见的废墟里醒过来,拽住了红尘血脉的那一股牵连。只是想告诉他的宝贝女儿,不要怕。 “雪儿。”离啸山叫离暮雪,声音温和的,有一点乏力,却又比以往更多了一丝淡泊之气。“没事了,到爹爹这儿来。” 离暮雪垂了垂眼,没做回应。 “看来这孩子着实被师兄刚才的样子吓到了。”木喻霖见状轻笑了一声,跟庄濯相视了一眼,也劝犟着不肯回头的离暮雪道:“雪儿,你爹爹没骗你,你快回头看看就知道了。别怕,师伯和师叔都在这儿呢。” 离啸山让庄濯扶了一把,下了床榻向离暮雪走过去。 “怎么了,乖女儿?”他抚了下她的脑袋,看着她只垂眸盯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问她:“生爹爹的气了?” “你的本命剑……”离暮雪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却依然还是控制不住地哑,“我没抓住。” 身为剑修,本命剑跟灵根同气连枝,本命剑损毁,意味着灵根也遭受了不可逆的重创。像离啸山这样本命剑化为齑粉的情况,除了他的大限将至之外,她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可以解释…… 原著中从未写到离啸山将在何时过世,即便是在叶重北当上掌门、原主香消玉殒的那个时候,也只设定了离啸山在飞升成仙后从此再不管人间事,后续都不再出场了而已。 可现在,离啸山却变成了这样。为什么,会是他变成这样…… 离啸山在离暮雪话后却怔了一下。 他看着她紧抿着的双唇和眼尾的一点红,好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的宝贝女儿是在怀疑他大概是要死了。 他笑起来,直笑得离暮雪抬起眼看他,他才抚了抚她的鬓角,安慰她道:“不打紧,剑没了就没了,对爹爹我没有影响。” “因为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现在它在这儿。” 话说完,在之前本命剑消失的那里,一把半透明的长剑显现出来。它悬在那里,虽然没有之前那把剑的华贵锋利,普普通通的样子,却比这世上现有的所有灵器都更具威压和震撼力。 看得这柄剑出现,庄濯和木喻霖眼中不由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光亮。 “师兄,莫非你——”木喻霖指着这以虚化实的剑,惊喜道。 离啸山回过头,微笑着颔了颔首。 “算是因祸得福,我已堪得大道,自此以身为剑,方为真正的人剑合一。” 所以这老东西不是要死了,只是因为突破到了另一层境地,大道无形? 离暮雪默默地冷下了脸,看着她家因为满头银丝而总算显出了些仙风道骨的老头,看着他微笑着揩了下她的脸,对她说:“所以乖女儿不要哭,爹爹不仅没事,还比以前更厉害了。” 暴躁乖女儿用力拍开了老父亲的手,无情抬步离去:鬼才会为了你哭! 第64章 联盟 离啸山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原来这位…… 虽然离暮雪暴躁又冷漠地出了门, 在师伯师叔面前一点没给自家老头留面子,但离啸山完全不生气,甚至还高高兴兴地回头跟庄濯和木喻霖炫耀道:“你俩看到没?我女儿担心我都担心得哭了, 果然还是要生女儿, 简直是老父亲的贴心小棉袄。” “……” 孤寡老人庄师兄和木师弟表示他们不懂有女儿的快乐。 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同,离啸山也依旧笑眯眯的。他揣着双手,望着离暮雪飞身下无妄峰的背影,半晌才感慨了句:“这么爱哭, 我哪里能舍得把她独自留在世上啊……” 庄濯和木喻霖也走到了门口, 随着他的目光一齐看向峰下巍峨的偌大门派,看着那些朝离暮雪围上去的人。 多半都是在跟她了解无妄峰上的情况, 隔了一会儿后冬沂还派了只麻雀上来, 唧唧啾啾站在枝头问:“掌门师兄没事吗?可需我来看看?” 离啸山三人抬头望着这只低头整理羽毛,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有多关心掌门师兄身体状况的小鸟:“……” 明明可以自己上来现场看的, 为什么还要借物传话这样多此一举? 他们总是跟不上冬沂清奇的脑回路。 归不弃到如今变得这么孤僻,大概跟他师尊总做出一些和正常人不一样的奇葩行为有脱不了的干系。 三位师长默默叹气。 “没事。”离啸山回,并跟冬沂道,“让大家都散了吧。” “好。” 冬沂应了声。 然后麻雀将脑袋从翅膀下收回来,扑棱着又飞走了。 很快峰下聚拢的人群就四散离开了。 三人又默默无言地并肩远眺了一会儿。 其实隔着云雾,他们除了下方玹瑛城之外再看不清更多的地方,也总会因这样游离于世间之外的场合而带起断了红尘的孤独和清醒。 越是到了顶峰, 下方的人仰之弥高, 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种孑然一身的感觉, 其实有多像某种牢笼。 “雪儿不在,你可以说一下刚才是怎么回事了。”庄濯言道。 因为人瘦又不苟言笑之故,哪怕站在身边的是离啸山和木喻霖,他看起来也依旧严肃, 语气跟训小辈似的。 也得亏是离啸山和木喻霖年轻的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两三百年前就对庄师兄时不时会来的训诫习惯了,甚至还能开他两句玩笑。得了他的问,离啸山就应了一声,一五一十回答:“连日勘测天机未果,便想着引出灵识一探究竟。” “结果如何?” 离啸山眼睛半眯了瞬,片刻后,指尖在袖口搓了搓,笑叹道:“这次倒是探到了些许片段,不过也差点回不来。” 想到方才灵识游离出体上行至天,触及到的那双充满威压的金色兽瞳,离啸山虚握着的手稍稍一紧。即便到了此刻,他也还是能够感受到那种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的恐惧,能够感受到“神”这一界,对他们人类而言是怎样一种碾压式的存在。 甚至他不过只是灵识触及到了那么一点天机片段,便突破了飞升的最后那道关卡。若非在最后他强行封闭修为,大概这个时候,他已经去见祖师爷了。 “师兄,你不说我也正要问你。”木喻霖闻言拉了离啸山的手臂,疑惑道,“既已堪得大道,你合该与几位先祖一般飞升才是,又怎么会是此时这般状态?” 他们自己虽然还未触及大道,但有先人在前,哪一位不是飞升之后便至另一方无我之地,从此不再现世?即便偶尔能被后人引出,也都是含了仙灵的一抹虚像,哪能跟离啸山一样还真实地站在这儿,看得见也碰得着? 庄濯也问:“‘差点回不来。’此言何意?” “原本是要飞升,但我最后放弃了。” 庄濯和木喻霖闻言不由皱眉:“为何?” “因为……”离啸山叹了一声,“割舍不掉女儿啊。” 他左右望望庄濯和木喻霖,淡声言:“在什么都没有为她安排好的情形下,身为父亲,要我如何安心将她独自留在这世上?所以我便将修为封了,再过几年,等时机合适了再离开。” 那方飞升之后的无我仙境,他不曾去过,也不知还能否再回来。纵然仙境诱人,是他们每个修仙之人最终的梦想,可他还有割舍不了的牵挂。纵然最后要离开,他也得让宝贝女儿有一个慢慢接受的心理准备,好过骤然将她丢下。 看着离啸山平静的神色,庄濯和木喻霖不免暗叹。 离啸山爱女,这是他们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的事实。为了安抚宝贝女儿,他宁可封起修为止住飞升也要留在这世上,哪怕这种强留于自身而言无疑是绑上重重铁链,需要极大的自控和内耗。 今后这几年,他虽超脱有形的束缚,可却再无法轻易自如运用灵力。因为每一次灵力的运走,都会让他对自身所施的封印有所松动,也需要他花费更多的力气去修补增强。 逆行之事,也是自噬,其实得不偿失。 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旁人听归听了,却也无权干涉。 三个老年人再次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庄濯才道:“玹瑛城不可一日无主。既如此,下一任掌门的人选也该早日定下来。” “师兄之言正是我想说的。”离啸山点头,“择一时日,二位便将此事安排下去吧。” 木喻霖叹了叹,显得有一点忧心。“只是如今这些孩子到底还太年轻了些,原该再多些历练方能守住本心。” 玹瑛城历届掌门上位之时都已过百岁,也算是历经风浪勘透本真,再加上前一代尊长们的扶持,方能保证这修真界第一大派的威名不倒。但没奈何离啸山天资太高,才坐上掌门之位三十余载,三百多岁便已得飞升,留下一群心志不稳的小辈来接任这偌大的权柄,也实在是任重道远。 “如今虽非最稳妥的时机,却也正是小辈们证明自己的好机会。”庄濯却道,“无论长幼,终有独自担起重任的一日,也不是我等多护一日他们便一定能多一分长进的。” “这我当然也知道……” 木喻霖拧了下眉,终是没有多言,只应下了,说,“此事我会着手开始安排。” 掌门之位交替,对玹瑛城包括整个修真界来说都是大事,容不得马虎。但交给木喻霖他们都能放心。 如此,庄濯也多言。只是半晌后,离啸山又开口,道了声:“另外……” 他看着木喻霖,“联络一下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历经方才一遭,我已知晓即将出现的大机缘究竟为何。” 木喻霖闻言猛然正色。 他和庄濯相视一眼,问离啸山:“师兄探到的天机片段,便是与那机缘有关?它到底……是什么?” 事关整个修真界的大机缘,数万年难以得见,饶是庄濯和木喻霖这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前辈,问出口的瞬间都忍不住感到紧张。 “神界——” 离啸山收敛了一下情绪,抬头望向遥遥天际。“将为麒麟而开界门。跨过界门者,皆可一步成神。” *** 是日,修真界正道门派掌门人再次秘密召开会议,人人都为离啸山的话而感到骇然,却没有一人表示不信。 尤其是当他们合力重现离啸山当时所探知到的天机片段,看到那白芒刺目的苍穹之下,浑身烈焰的巨兽在踏进白芒之际回头朝他们望来,金色的兽瞳里满含的警告和威压,他们一个个都只觉心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捏紧,让他们这群自恃强者的人也忍不住想伏身叩拜。 那便是,神的力量。 跨过神界界门,一步便能成神,这对追求极致实力的修真界而言是多大的诱惑?足可让人人都趋之若鹜为之疯魔,也绝对会引起巨大的浩劫和动荡。 尤其是在如今他们修仙正道日渐式微的情况之下。 近千年内,虽然正道十大派的掌门人依旧是这修真界的实力巅峰,然而后辈之中却鲜有拔尖者,反倒是魔修人才辈出。 魔域二十四境,近半数的掌舵之人都是与离暮雪他们年纪相仿的小辈。然而正道门派挑选继承者,还会考虑品性、领导力、家世等多方面因素,但魔修尊崇的却有且仅有一个,那就是实力。只要实力足够强,谁都能弑前一任而代之。 换言之,魔修是确确实实的一代更比一代强。 加之正道与魔修二者之间修习方式有差异,魔修吸取他人灵力为己用,危险性虽高,却也是捷径,这就天然地导致他们实力增进的速度要比正道门人快出许多。 最关键的,是正道门派的掌门人常年坐镇后方,守着基业,不会跟魔域各境主一样随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面对的是数万年难遇的大机缘,他们也无法只为自身飞升而弃门派于不顾。这也使得在许多场合,因为没有最强的人领导,正道门派对上魔修很有可能会吃亏,与机缘失之交臂。 数万年前的那场浩劫有修士以杀成神,从此诞生了魔修,使得修真界一分为二。若是在如今神界界门出现,人人都有机会成神的情况下,再让魔修把握住机缘跨过界门,那多半自此以后这个世界便将尽以魔修为尊。 杀戮世界,再难以得见光明。 他们绝对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后代,亦或者是为了这天下苍生。 能够抓住这份机缘自是最好,但即便不能抓住,他们也定要拼尽全力阻止魔修得到。 这是离啸山联络各大派掌门密谈商量的初衷,也是他们最终一致决定的结果。 事关修仙正道生死存亡,他们决定缔结正道联盟,一致对抗即将到来的这场暴风雨。联盟成员同生死共荣辱,誓要维护修真界平衡,也要守住他们正道的地位。 正值离啸山三百五十岁寿辰将至,他们便定于当日前来玹瑛城贺寿之际,正式歃血为盟。 密会之后,十大派掌门人的影像各自隐去,应当都就此事各自去安排了。 合欢宗宗主花翊白留到了最后,冷冷静静地看着离啸山满头的银雪。直到盯得离啸山忍不住叹气,回望她说:“年纪大了自然就长白头发了,师妹这般盯着又是何苦来哉?” “师兄的身体可有异?”花翊白问。 她和离啸山幼时是邻里玩伴,最初也一同在玹瑛城前任掌门膝下受业。后来因她自身天赋高,前掌门不忍心埋没她,便将她送上了合欢宗,让她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发挥所长。 三百多年来,因为隔了门派之间的事,她和离啸山虽然来往得不频繁,但各自心里都是将对方当友人和亲人的。花翊白此言也是实实在在地关心离啸山,毕竟前几天他们开密会,他都还是那乌发油亮容颜不老的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人,才短短几日的工夫却已换得了一头的白发,实在有些离谱。 有这番疑惑的人自然不止她一个,刚才联络阵法刚启动,所有人在看到离啸山的模样时都有一瞬间的愣。若非有要紧的正事在前,他们定然早就会问出此时花翊白问的话来。 “没事,好得很。”离啸山回答。两手揣在袖子里,笑容和煦的,俨然一个慈祥的小老头,“能吃能睡,也没什么要操心的。” 离啸山这人就是这样,碰到不想正面回答的问题,再是关系近的人也难辨他话中真假。 花翊白见他不愿详说便也没追问,只淡应了,随后道:“前些日子在落霞镇,蕊儿与雪儿有些矛盾。此次给师兄贺寿,我会带蕊儿同往,也向雪儿赔个不是。” 离啸山闻言眉梢一挑,温声道:“蕊儿如今也有十五岁了吧?” “十六。” “一晃眼,孩子们都这么大了。”离啸山感慨了句,“时常听他们提起,你家蕊儿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已展现出不俗修为,想来像你。前几日,雪儿他们回来后也并未提起与蕊儿之间有所龃龉,想必只是年轻人之间的小误会,师妹不必特地如此,省得孩子们互相之间尴尬。” “倒是我那逆徒重北……”离啸山说到这里叹了一声,摇摇头,“他犯下大错,我这个做师尊的得替他向师妹,向合欢宗上下赔个不是。” 荧惑台上处罚叶重北之事,早已从玹瑛城地界传遍整个修真界,花翊白自是早已得知情况。 闻言,她眉心稍稍一动,淡声言:“叶重北既已受罚,我合欢宗上下感念到玹瑛城的诚意,不会再深究。何况之前雪儿他们也已施法进行补救,没有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她顿了顿,看了眼离啸山:“经此事,师兄,雪儿的天资可见不比你当年低,若能好好培养,定是个当掌门的好苗子。” 离啸山闻言抬眸,含着一点笑看着花翊白郑重的神色,听着她接下去。 “玹瑛城若是不便,师兄何不将雪儿送至我合欢宗?一如当年恩师为我所考量的那样?” 花翊白虽为花迎蕊的母亲,但掌门之位,历来是更有能力者当之,不是她们母女二人的私有之物。花迎蕊纵然天赋不错,但经落霞镇一事,她从花迎蕊口中得知离暮雪不惧神兽威压近距离对抗麒麟,她便明白她那刁蛮任性的女儿跟离暮雪之间有着多大的差距。 只要离啸山同意,花翊白不介意将离暮雪接到她们合欢宗里去,把她当做唯一的宗主继承人来培养。 离啸山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原来这位老朋友是来跟他抢女儿的,当场就有点气闷想发飙。 先不论他家宝贝女儿身负这世间仅有的顶级灵根,即便是她没有那层突破,他也不可能把她的前程交到别人手里去啊! “多谢师妹好意。”他忍了忍,笑眯眯温声道,“只不过雪儿如今大了,我做不了她的主意。倘若她哪日真有这般心思,我再去拜托师妹也不迟。雪儿终归是我的女儿,在玹瑛城中,哪怕她不当掌门,我自也是给她最好的教养,这一点,师妹不用担心。” 他转口又说:“蕊儿如今不过十六便已有这番修为,师妹其实又何必担心你的宗主之位无人可以继承?待蕊儿再多历练历练,收了孩子心性,必然也能担得起大任。” 大家各自养各自的女儿就行了,就没必要操闲心觊觎别人的乖宝贝了。 老父亲这一番话堪称语重心长。 花翊白此番提议主要也是想试探一下离啸山的态度,此时见他虽然笑眯眯,但言语之间却没得商量,她便也不坚持。 毕竟离啸山说得也没错,离暮雪到了这个年纪了,想要得到什么、有多长远的发展,都只能凭她自己的心意。不像她那时候还小,什么都还不懂,只能由恩师帮她做了正确的决定。 于是她又跟离啸山聊了两句,之后便掐断了联络阵,整座大殿又一次安静下来。 窥天石上,星象变幻,红光冲紫气的场景较之前些日子越加明显。 虽然已经得知神界界门将为麒麟而开,但究竟是在何种情形下开,他们又该如何把握这个机缘,却依然还是未知。 如今他们虽然暂时占得先机,但并不代表魔修永远都不会知道机缘为何。 机缘出现的日子越近,对世间万物造成的影响也会越来越明显,过不了多久,整个修真界、整个人间,甚至整个六界都会知道神界界门将开。魔修那群疯子本就不要命,届时必定想方设法也要得到这个机缘。 如离啸山和花翊白这几大门派的掌门,非要紧关头定然要镇守于门派之内。要去对抗那时候倾巢出动的魔修,他们修仙正道确实需要强有力的主心骨,需要有能领导、能抗衡的年轻一代的领军人。 如果叶重北没有发生这桩事的话,他们其实不用愁的。但如今他修为退了十年,又被禁足在璇玑洞内思过,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了。 离啸山默叹一声。 他被花翊白一提醒,才反应过来挑选掌门继承人之事确实已经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 倘若联盟正式缔结成立,各大门派必定会派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来行事。作为修真界第一大派,无论他们派出去的人是谁,都要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而雪儿……他也需要将她托付给真正能够疼爱她、珍惜她的人,这样,他才能安心地离开。 第65章 对手 他深陷在红尘中了。 要挑选掌门继承人的消息很快在玹瑛城内传开。 许多弟子都不免为叶重北扼腕, 直感叹大师兄犯错犯得真不是时候,偏在挑选继任掌门的这期间被禁足思过,摆明了不就是与掌门之位无缘了吗!那些一直以来都追随他的小年轻们在之后更是像霜打过的茄子, 很是萎靡了一段时间。 反倒是慕雪教的“教众”们在听玉云琅说起师姐离暮雪在前两日以心念御剑一次又一次准确劈开悬臬山后, 一个个都格外的兴奋,说按照师姐如今的修为,恐怕除去前辈们,在这修真界内已经难逢敌手。 就是暗戳戳都期待师姐可以去参与继任掌门的选拔。 至于玹瑛城前八十代掌门全是男的这一事实, 他们表示那又怎样?师姐可以开个先河啊, 只要能带他们去打江山,他们又不介意女掌门上位。 堪称深明大义。 反正玉云琅是被他们感动了, 当天聚会结束后就苦练剑法两个时辰, 就为了能跟着去打江山而不拖后腿。 非常刻苦。 虽然猛打鸡血的后果是第二天浑身酸得起不来床,导致离暮雪只能带着归不弃上门来给他治旧伤。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 玉云琅的体质多少有了些变化,稍微能够聚起一点法力了。只不过力量的游走时断时续的,灵根上凝集的光芒也总是闪过片刻后又归于暗淡。 对于他们这群灵根完好的修仙人来说,玉云琅目前的状态连半吊子都不能算,但他过去十八年都没接触过修仙一事,如今偶尔能够在挥剑出去时扫落一地树叶,他可不得觉得自己厉害死了? 于是他膨胀到有一日高高兴兴地坐着木头大鹏鸟去找他姐姐, 想炫耀一下自己现在可以凭自己的法力驾驶“坐骑”了, 结果半道上法力突然消失, 他整个人都栽进了杏花林里,摔得他只能哭着喊他姐姐来救命。 纵然豆芽菜如今已有长进,但若要完全修复灵根上的损伤,制出回元丹依然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归不弃将诊断结果告知离暮雪后, 离暮雪的脸色就有些沉,显然是回元丹一事让她也有些犯难。 她问过离啸山和冬沂了,但洛星渊提到的沐央珠,他们也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到底存不存在也还要两说。 魍魉谷倒是在洛星渊传信回去半月后将有关沐央珠的记载发还回来,说它是仙兽吐露出来的用仙力凝结的珠子,这种仙兽名为“勾蜮”,似狐却三尾,能含沙射影,有剧毒,太多详细的内容却也没有。 要在茫茫天地间去寻一类仙兽,哪怕是最厉害的玹瑛城也很难办到,离暮雪只能委托魍魉谷替她多加留意,具体能不能碰的上运气那就要看天意了。 反倒是玉云琅对找寻沐央珠一事心态更好些,毕竟这么多年下来,他也早已习惯普普通通的生活,能够将根骨旧伤治好最好,如果治不好,他也不会太失望。 见离暮雪情绪不妙,他还宽慰她:“没关系的姐姐。回元丹虽然是最稳妥的办法,但并不是唯一的办法呀。我的伤都已经拖了十八年啦,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就要治愈的。再不济我们就换别的方法治嘛,我现在比以前强壮多啦,哪怕有点风险,我也能够顶得住哒。” 说这话的时候,豆芽菜正褪了上衣让归不弃在针灸,浑身穴位扎着细银针,仿佛一只冰雕的刺猬——脑袋顶上还在冒白噗噗的热气的那种。 他自遇到离暮雪的那一日起接受天材地宝的灌溉,饮的是朝露食的是落英,褪去了先前的凡俗气,人也长高了些,看起来才真正有了些原著中所描述的那般绰约迷人的妖媚气质。 寻常日日凑在眼前,傻不愣登的,离暮雪还没太大的感觉。此刻看着他衣衫半褪抬起眼,身段漂亮纤弱,脸上挂着似水般柔和又依赖的笑,眼尾挑起的弧度和那点鲜艳的泪痣,无一不带着摄人心魄的勾魂味道。 万人迷的设定名不虚传。 幸好四师兄只是个心有所属并且心无旁骛治病的医者,看着眼前这具白皙美好的身体也跟看退干净了毛的猪仔无异,而师姐又是个除了变强之外万物于我如浮云的无情制冷机,天生不懂得欣赏美色。 所以在豆芽菜以这副诱人的姿态说完话后,归不弃冷酷地一针扎在了他的百会穴上,警告:“别乱动,扎错了会痴傻。” 吓得玉云琅当即绷紧身体不敢动了。 离暮雪看了眼贴在玉云琅胸口的那粒金色挂坠,想起他前两回魅骨显形时的场景,不免问他:“你近几日可曾察觉身体有异?可有任何不适?” “没有啊。”玉云琅盘应归不弃的要求盘腿坐得笔直,老老实实回答离暮雪的话。“除了日日练剑腰酸背痛,其他便都没了。” “能感应到他体内魅骨的情况吗?”离暮雪又问归不弃。 自行沐礼当日玉云琅被窥天石检测出魅骨,玹瑛城不少人都已经知道了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说得直白点,就是玉云琅他本该是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修仙奇才,如今损了灵根实在是太过可惜,所以大家都希望他能够赶紧被治好,早日成为他们玹瑛城的栋梁。 反而玉云琅自己得知这回事的时候愣了好几天,明显被这梦想照进现实的梦幻情况给砸晕了。 那归不弃自然也是知道魅骨这回事了的。 面对离暮雪和玉云琅双双望着自己的眼睛,他摇了摇头,说:“连日来都不曾察觉到。” 这便奇了。 离暮雪闻言垂眸扫了眼挂在玉云琅脖子上的坠子。 上面金色的光芒淡淡的一层,也不见偶尔会闪过的那道红光。 照理说,灵根开始恢复的话,魅骨应该能够被唤醒并激发出能量才对。尤其是在之前已经显现过两回的情况下,至少也该有所反应,而非比未进行治疗时还越发沉寂。 还是说,这需要什么契机?情绪波动很大的时候才行? 想到原著中,玉云琅也是在见到叶重北和原主成亲后心如死灰跳悬崖才唤醒魅骨的,离暮雪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 她是希望豆芽菜可以尽快变强的,这样于之后要进行的一切而言都百利而无一害。毕竟目前这个人还是太弱了,在某些必须要将他带在身边才会触发的剧情下无疑是给自己带了一个拖油瓶,若是碰到棘手的场面,她还会束手束脚。 若是在与他不曾深交的那个时候,以她的性子,她多半是会去寻原著中那让他误打误撞修复根骨损伤的果子,骗也能骗他吃下去。总归他吃了也死不了,鬼门关上走一遭就能将十八年的旧伤治愈,在她看来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可如今的玉云琅于她而言不仅是个寻找机缘的工具人,他对她报以拳拳真心,直诚又憨傻,相处得越久,她便也总是会在做选择时替他多考虑一番。 人情牵连啊,果真还是最令人头痛的东西。 思之无果,离暮雪颇有些烦闷地出门去劈悬臬山了。 这一劈就又劈到了天黑。 山石炸裂的轰轰隆隆的巨响总算在夜幕笼罩下来后止息,玹瑛城上下不免都松了一口气。年纪大的老头子们擦干净被震得撒了茶水的台面,年纪轻的小伙子们也总算可以绕山脉完整地御剑飞行一圈。 悬臬山怎么就不知道裂上几天别太快恢复原貌,让大家伙都能歇一歇呢? 众人叹气。 后山垂钓的离啸山和木喻霖收起挂了一天却一无所获的鱼竿。 “师兄,雪儿最近修习得这么辛苦,你也该劝她注意休息才是。”木喻霖叹了一声,望着在月色下堪堪恢复平静的湖面,望着在成片的涟漪散去后余悸方消的鱼儿们。“成天这么劈悬臬山,谁能吃得消啊。” 离暮雪是吃得消的,吃不消的是他们这些被波及到的受害者。每天都哐哐哐地炸,耳朵都快要聋了。 离啸山假装听不懂木喻霖的言下之意,端着手从湖边石墩上站起身,掌门的广袖华服映照月光,威严又气派,流光溢彩,仿佛即刻就要升仙。 “悬臬山本就是用来劈的,又劈不坏。” “饶是如此,也不能每天不间断地劈啊。”木喻霖也端着手跟上去,又叹了声气。 离啸山乜他一眼:“怎么,怕我家女儿修为太高,你那徒弟追不上?” 他冷哼了一声:“既是担心追不上,他就该越加勤奋地修炼才是,哪有让你来挡着不让雪儿提升的道理?” “师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木喻霖笑眯眯,矮了矮头让开山道上的挂落的树枝。“子夜近来可一直都在闭关,今天早晨才刚出房门。刚一出关,踏浪剑就飞入白水池,激起的水花差点把我的逍遥峰都淹了。” 一剑便能激起整池之水,可见裴子夜修为比之前提升了不少。木喻霖话中明着听起来是在埋怨他那徒弟行事莽撞,实则却是炫耀,也是心机得不行。 离啸山闻言又哼道:“那也不表示能配得上我家雪儿。” 木喻霖好脾气地顺着他的意点头:“是是是,毕竟是师兄的女儿,咱们玹瑛城最大的宝贝。” 只不过也正因为是稀世珍宝,所以想要采撷的人才会越加想得到。 *** 这厢木喻霖为了自家徒弟的终身幸福在掌门师兄耳边吹风,另一边试炼场上的离暮雪刚收起碧雪剑,身后就传来温润的一声笑:“若非看到师姐在此,差点便以为碧雪剑已生出剑灵了。” 离暮雪闻言回身,看着立于最后一级台阶上眉眼含笑的裴子夜。 断崖边上是棵老松,枝干挺拔舒展,针叶茂密,挡了场边的一块平整的地,像是罩了一片乌云。 山风席卷而过,松针沙沙摇摆,裴子夜的头发和衣袖也随之卷动。 唯有他眼里明亮的月光始终不曾被风吹散,就那样隔着一段距离温柔地向她笼罩过来。 万籁俱寂,安宁得让人心静。 “闭关结束了?” 离暮雪抬步走过去,开口问了一句。 因她走近,映了月光的眼底稍稍起了一圈涟漪。裴子夜应了声,说:“今晨出关的。听试炼场这里的动静响了一天,怕打扰师姐修炼,所以现在才来看看。” 他看着离暮雪额间泠泠一层薄汗,递了汗巾过去。“师姐累了吧,可是要回去歇息?” 离暮雪接过帕子在额头拭了拭:“嗯。你找我有事?” “无事。”裴子夜摇头道,“只是逛过来看看。” 他本想说自己只是心里惦记所以才来找她,但最终却只是微笑着往一旁让了步,温声言:“那我送师姐回去吧。” 离暮雪点点头,两人一先一后下了试炼场而去。 山道弯绕,离暮雪权当放松筋骨,故而走得不快。她练了一天,身上虽是汗,但气息却始终平稳,一点疲惫都不显。 裴子夜落后离暮雪一步,听着在安静如斯的山道上都轻得不易被察觉的她的呼吸,心中不免掂量起师姐如今的修为法力究竟深厚几许。 身为剑修,所追求的最终目标便是真正的人剑合一,超脱有形,无剑胜有剑。但那基本是只有在勘破大道之后才能达到的境界。在这之前,本命剑便是他们的分-身,他们要做的就是修炼至它成为另一个自己,哪怕不握在手,哪怕不用眼睛,也能自如地控制它去御敌。 在人剑合一之前,他们要先做到灵剑合一,心中有剑,剑中有心。 曾经只有大师兄叶重北达到这重境界,以心念驱使苍月剑,即便不用法术也能将战斗力提升至双倍,让同辈之人为之震服。裴子夜晚几年破除迷障,堪堪触及灵剑合一的边缘,便已体会到这一境界是多广袤浩渺,每一次的进阶都是质的飞跃。 可他却不知,师姐是在何时有此突破的。 他也不知准确劈中悬臬山的那些剑气,有几道是师姐寄心于剑后而成,有几道是她仍旧需要借助自身的手和眼。 裴子夜不免心想,若是换做自己,能有几次可以抛却视觉听觉,让踏浪剑仿佛生了灵一般自行找到悬臬山所在,并挥出将它当中劈裂的磅礴剑气? 这么一想,他心中又忍不住暗叹。 似乎每次他自觉有所提升之时,都来不及洋洋得意便会发觉还有人比他提升得更多进阶得更快,仿佛往他头上泼上了一盆凉水,让他不得不时刻保持清醒。 以前这个人是大师兄,如今是师姐。 总归就是时时被鞭策,半分不得松懈。 也还挺累的。 离暮雪自然不知道裴子夜心中想的这些。 他们沉默地走了许久的路,汗也收了风也止了,前头林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萤火,离暮雪才开口问了声:“挑选继任掌门之事,你听说了吧?” 虽然不知离暮雪为何突然问出这话,裴子夜却也不打算瞒着,照实点头,说:“出关之后去见了师尊,师尊已经告知我了。” 玹瑛城众弟子中,有一心向着叶重北的,自然也有与他格外交好的。也就是裴子夜这段时间一直在闭关,加上他习踏浪剑总有控制不住它吞噬性的时候,每次闭关都要上逍遥峰,让他师尊木喻霖帮他压制着点,所以这些因继任掌门人选而心思活络的弟子们没法找上门。否则怕是他院子的门槛都早已被人踏烂。 今日他刚出关下了逍遥峰回去,就已经来来回回好几波人了,无非都是想要拱他上位的,倒是比他本人要上心得多。 其实哪怕说是要从众位弟子中挑选下一任掌门,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真正有可能坐上这第一大派掌门人宝座的,无外乎就是他们五大首席弟子中的一人。 只是如今大师兄因犯大错失了人心,相比另外三位师兄弟,平常就颇具人缘的他看起来就成了最有力的人选。 明明什么实质性的告示都没出来,大家一个个都急着站队了。 所以即便是弟子之间关系融洽如玹瑛城,终归还是敌不过人类爱抱团的天性。 “那你怎么考虑的?”离暮雪闻言又问。 她问出这话时的语气平平淡淡,眼睛也只直视前方的路,像是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裴子夜看着她一身雪白的衣料在月光和萤火中散发着缎面水波似的皎洁,看着她的背影孤绝挺拔像是锋利剑刃。 温柔又凛冽的,两种气质矛盾地搅揉在一起,让人看了就再也移不开眼睛。 “师姐……” 裴子夜伸手轻轻抚了一下离暮雪的肩。 离暮雪正想着这人怎么半天不回话,肩头被他搭了一下,她便顿足回了头,稍稍拧了下眉:“怎么?” 裴子夜眼中失神的暗芒转瞬即逝,在她回眸的时候已恢复寻常玉润的笑意。 一粒黄绿萤光在两人视线中间飞离,裴子夜收回手,说:“方才有一只萤火虫落在了师姐肩上。” 静谧的气氛将人缠绕。 如水的月色下,周围尽是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幽静而绚烂。 既然话已问出了口,离暮雪便也直白地看着裴子夜的眼睛,打开天窗说亮话:“掌门之位,你要争么?” 她的语气冰冷又显强势,听起来总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但裴子夜却也不恼,只温声反问:“那师姐希望我去争吗?” 离暮雪眉梢一动,看着他带笑的眉眼,没说话。 自从要挑选下一任掌门的风声在玹瑛城里传开,近些时日离暮雪的耳根子就没清静过。 玉云琅和陶蓁、林苍陆时不时会将众弟子在讨论的内容转述给她,包括大家已经以几位师兄为中心建立起各自的阵营了啦,每个阵营偶尔也会起争执啦,虽然大师兄如今被禁足但也还是有许多拥趸啦。据说连曹潜都因之前在东林镇的出色表现而被列入了继承者候选人行列。 所有人都忙着给自己支持的人树立形象,甭管大小的功绩都被罗列出来一笔一笔记在了卷轴上。只怕是这几个被拥戴的人看到写了满满一长卷的那些好人好事,都会怀疑自己是否对自身缺少清晰的认知。 离暮雪自然就也知道如今呼声最高的继承人候选,便是裴子夜。 只不过无论他的呼声有多响亮,终归都是别人的意见。她现在想听听他本人是怎么想的。 原著中关于挑选掌门继承人的这段过程没有详述,提到的内容也都是围绕叶重北来写。步燕青、裴子夜和洛星渊虽参加了比试,但更像是这段剧情的工具人,专门来烘托主角的厉害的。 所以离暮雪想知道,在如今没有了叶重北挡在前面的情况下,他们对近在眼前的权位是否动心。 甚至她也想知道,原著中将掌门之位坦然让出去的一干人,是否真的有那般豁达的胸襟。 离暮雪哂了一声:“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人的位子,会有人不想要吗?” 语调又轻又冷的,目光锁着裴子夜清风拂面的笑脸。“不论我希不希望,你的选择难道会改变么?” 裴子夜眼底的光亮一闪。 一只莽莽撞撞的萤火虫停上了他的指尖。 裴子夜视线错了一错,将这只莹亮的小虫抖开后复抬起眼来,方挑了下眉,叹声回答:“不瞒师姐,我这次,的确想争。” 他想争,争这个至高的位子,也想争高位赋予的权力。 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守护住他心里的那个人。 那个,占据了他心里,此刻又落满他眼里的人。 他的师姐,离暮雪。 他在这次闭关的时候做了一个漫长又诡异的梦。 他梦到他在继任掌门候选者之间的比试中败给了大师兄,也成全了师姐和大师兄之间的情意。他梦到他在这之后离开玹瑛城去了戈壁浅滩,去了极北荒原,他梦到他在砭骨冰风中走了数十载,直到满头乌发退成了白,在雪后放晴的那日,他终于得见阳光,也终于破开心中迷障。 他梦到他带着一身的风霜回到玹瑛城去,本想亲手剪断红尘的那根线,自此以后便将拥抱大道。却在踏上故土的那一刻,看到线连接的另一头只剩下了一座荒芜枯朽的坟茔。 原来红尘里的人早在多年之前就已故去,音容笑貌成了回音。 而玹瑛城也有了新的掌门,他已被对方称作师叔。 故人皆不在了。 他以为他是来断红尘的,然而其实,前尘往事中早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裴子夜便是在这之后的那阵空洞的茫然里骤然得到突破,踏浪剑嗡鸣,钉入白水池中炸起了数丈水浪。若非木喻霖当时就在逍遥峰上,怕是整座山峰真得被淹了。 木喻霖急匆匆赶来,看到醒来的他急促地呼吸着,浑身遍布冷汗。 他的眼前还在天旋地转,只求助地拉住了木喻霖的衣袖,声音嘶哑地问他师尊:“师尊,师姐呢?师姐在哪儿?”那一刻,他的眼眶都是红的。 木喻霖皱眉指了指房门之外,让他听那惊天动地的山石炸裂的声音,然后问他怎么了。 裴子夜喘着粗气茫然听了许久,这才回神安下心来。 他合眼低了低头,平复下心情后回答:“做了个噩梦……” 是噩梦,仿佛将他前三十年所有的恐惧都叠加在了同一刻,仿佛将他的心血抽干,胸腔里只剩下了一座枯坟,带着身前身后千里荒凉,动一动便扬起漫天黄沙。 他深陷在红尘中了。他贪恋这份温度,不求解脱,也不得解脱。哪怕只是做了一个梦,他也惊慌到恨不得亲手杀了梦中那个因一时放弃而错过了一生的自己。 若早知一走就是永别,就算死乞白赖,就算遭人嫌,他也定然要留在师姐身边。 至少,他得告诉师姐自己究竟有多喜欢,不枉费他在这红尘中沉溺一场。 只是幸好,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幸好目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所以他决定去争了。 他到此时才恍然醒悟,若是他真心想要守护一个人的话,他便应该用自己的双臂给她撑起一片自由的天,而非天真地期盼他人能够如他所愿地给她幸福。 裴子夜看着离暮雪在他话音落后眉头轻蹙一记,看着她身后的万千流萤。 “无论师姐是否希望我争这掌门之位,我都不会再退让。”他道。 离暮雪沉声应了一声,抿着嘴角收回视线。 她提剑转身继续往前走,心道:既然如此,那么从今天开始,他们就是对手了。 终归是要有人竞争才算有趣。 如此也好。 第66章 逐鹿太虚(一) 天桥底下说书台,你值…… 玹瑛城掌门离啸山三百五十岁大寿的请帖一月之内送至了修仙正道各个门派内, 一同被送过去的还有他将要卸下掌门之位,从下一辈弟子中挑选继任掌门的消息。 第一大派掌门人之位交替,于整个修真界而言都是一桩大事。如同一块大石搅乱了平静的池面, 安静多年的修真界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各个门派的掌门人都带上贺礼领着弟子往玹瑛城而去, 一时间,四方群英汇聚,走陆路的走水路的,还有乘着法器在天上飞的, 普通老百姓们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仗, 当场就是一声“哇!”,看得下巴都合不上。 这其中自然要数就在玹瑛城山脚下的青阳镇感受最为强烈。 玹瑛城虽为修真界第一大派, 但一来, 修仙门派跟凡尘人世之间有壁垒,都藏在深山密林断崖险峰之中, 鲜少往人间走动;二来,因为手头有太多可以联络的法器法阵,即便遇到点事儿,各个门派之间也实属没必要来回得跑,各自呆在家里就能分享情报。 所以也就真的只有碰到“掌门做寿”、“贵女成婚”之类的大事情,才能让这些一心只想做神仙的修仙人声势浩大地融入这凡尘中来。 才短短三日的工夫,青阳镇内所有驿馆客栈茶楼酒肆, 但凡是能住人的地方, 全都被前来玹瑛城贺寿的修仙人占满了。到后来有些路途远到得晚的门派实在没地方住, 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住进了镇外的村庄。 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哪怕是修仙人,也总有相互之间不服气、看不过眼要杠起来的时候,杠着杠着就开始互殴,演变成两个门派之间的混战, 好几次险些连各自的掌门都参与进去了。 总之就是硝-烟弥漫得不行,惹得历来安居乐业的镇民们背地里怨声载道。 罢了罢了,修仙人的事,惹不起,惹不起。 得亏之后玹瑛城开放了山门,派弟子们纷纷下山来请,这些修仙门派的人才陆续上了山,只留了几个来护送的外门弟子在山下接应。外门弟子多数都对自己所在的门派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加之又都有被内门弟子排挤的经历,两三杯酒下去就一拍即合奉为知音,倒是在之后的相处中难得还挺和谐,总算是让这人间又恢复了太平。 玹瑛城派来接宾客的白玉舟前前后后成列从半空中飞过,向着重峦之中的巍峨大派而去。舟身粼粼地映着日光,尽显修真界第一大派的华贵与庄严。 萧寂坐在湖心凉亭里头喝茶。金黄的树叶倒映进湖面,好似一片火红的霞。 一直等到围在栏杆边上感叹一行玉舟过青天的盛况的人群散去,一身玄黑劲装的少年阿楚才像只鹰隼一般出现,将手中的纸卷递过去:“城主。” 萧寂伸手接过。 纸卷方一打开,上面用灵力书写的字便逐个显现出来并又陆续消失。萧寂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沐央珠?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东西。” “据探子汇报,被带回玹瑛城的那人灵根有旧伤,只有回元丹才能治愈。如今离暮雪委托魍魉谷在寻找沐央珠,便是为了替那人治伤。” 魍魉谷行踪诡秘,千百年来都鲜少出山插手修真界之事。也就是他们如今的少谷主洛星渊被测出命格有缺,与魍魉谷这阴私毒气汇集之地相冲,需在正气浩荡的地方养足十年方可回去接手大任。所以他们才破天荒地出了西南那一片的崇山峻岭,将少谷主拜托给了玹瑛城,也算跟修真界正式有了一丝牵连。 正因为神秘,所以即便有心人想要拉拢也不知该如何拉拢,似乎看起来,魍魉谷一不缺金银二不缺灵器,无欲无求。放眼整个修真界,能够劳动魍魉谷的怕是只有离啸山和洛星渊的师尊庄濯二人而已。光凭一个离暮雪,可不见得能够央使得动他们。 萧寂倒是好奇,她是许了魍魉谷那群阴间玩意儿什么好处,能让他们倾尽全力为她找一颗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珠子。 他更意外的是,离暮雪竟也有如此在意的一人? “你说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阿楚回忆一瞬,答:“玉云琅。” 玉云琅……萧寂默念了一回。许久,他笑了声,道:“找个机会,请他来喝杯茶。” 既然如此在意,他便也想看看,对她来说究竟是麒麟血比较重要还是这个叫玉云琅的少年比较重要。 *** 玹瑛城内,各大门派的人被接上山后就被安置在了早已布置好的客房中。玹瑛城人还贴心地根据门派之间的亲疏远近合理安排了住处之间的距离,在极大程度上杜绝了出现在山下发生的那些矛盾的可能性。 可谓用心良苦。 步燕青和裴子夜在城门口迎接各派来宾,半天下来脸就笑僵了。 大师兄不在,这种苦差事只能落在他们俩身上。此时他们无比羡慕归不弃和洛星渊,一个鬼气弥漫,一个寒气森森,只因气质不符合就可以躲清闲不出现。 堪称幸福。 又是一舟的人在客套之后被小弟子迎了进去。趁着下一波人暂时还没到,步燕青叉着腰绕了下脖子,关节咯嘣咯嘣的,松筋骨也松得虎虎生威。 “老五躲到哪里去了?”他左右环视了一圈后问道。 明明半个时辰前还见他出现了一下,站得远远的,作壁上观,表情冷酷到气人。 裴子夜也握了握掌心,听他问话便回答:“应是回住处了吧。方才魍魉谷派人前来送礼,似乎也给他带了东西。” “魍魉谷送来的会是什么东西?”步燕青听得震惊,“别又是什么千虫万蛊王,百岁毒蝙蝠之类的吧?” 前些年洛星渊生了一场病,他二叔特地从魍魉谷赶到玹瑛城来,说是给他带了顶好的药。结果匣子一打开,里面趴着一条浑身紫红的千足大虫,死是死了,但光看颜色就觉得碰一下整只手都会烂掉,当场把煎药的两个弟子吓傻了。 虽然后来听他们解释,这些东西已经被去除了毒性制成了绝佳的滋补圣品,尤其是那条大虫,不过是外面套了它之前褪下来的壳保存药性,一掰开,里面装的其实是药粉。但这种东西光听名字就还是令人颇为闻风丧胆的好吗! “不清楚。”裴子夜笑笑,望着洛星渊住处的方向,“但见五师弟方才很是高兴,想必是他很需要的东西。” 步燕青闻言越加震惊:“你还能看出他表情很高兴?” 裴子夜笑着锤他一拳,没说话。 即便从小在玹瑛城长大把师门当家,但能够见到真正的亲人,哪怕是冷面如洛星渊也会流露出少见的温情。便是步燕青自己,哪一次不是在收到皇城送来的家信之时都嚷嚷着念给他们听,信中提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他翻来覆去念叨上好几天。 玹瑛城基业大,随手捡个小乞丐回来养到成为首席弟子纵然不在话下。可它到底还是个修仙学府,绝大多数弟子的日常开销都得由自己承担。无论是魍魉谷也好,皇城的将军府也好,或者是其他弟子在人间的家也好,对身为玹瑛城弟子的他们而言都是底气和靠山,是退路。 它们可以保证他们在玹瑛城的生活质量,让他们不必为灵石钱财发愁,自然也不必如他这种无根浮萍一般,为了得到点什么不得不拼尽全力。 *** 步燕青和裴子夜在城门口讲话的时候,洛星渊已经和那前来送礼的两名魍魉谷弟子往离暮雪的住处而去。 一路脚步轻快的,可见他确实感到高兴。 气温渐凉,几场雨过,林中杏花落了一半。魍魉谷的两名弟子跟在洛星渊身后,见自家少谷主心情似乎不错,其中一人便疾走了两步追上去,趁机问道:“少谷主,您准备何时与离师姐成亲啊?” 问话的这人名叫十吾,是洛星渊在魍魉谷时的随从,人精瘦,脚力很好,在密林之间穿梭往返,行踪莫定得更盛野猴。自洛星渊拜师进玹瑛城后他就被留在了魍魉谷,接下了给少谷主跑腿的活。 听到十吾张口就来的这话,洛星渊脚下一顿,差点被老树根绊一跤。 他冷脸转头狐疑看着十吾笑嘻嘻的脸:“和师姐什么?” “成亲啊!” 十吾冲他挑挑眉,一脸“大家都懂的”的表情。 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越加显得有些贼眉鼠眼,一看就是从阴诡毒瘴的鬼地方出来的,形象跟光明又正气浩荡的玹瑛城十分不符。 “谷主这次派我前来,一是为了给离掌门贺寿,其二,也是让我向少谷主您传句话。”十吾道,“虽然咱们魍魉谷的祖训就是不插手修真界事,一旦入我魍魉谷门下,终生都只能跟山川为伴。但您这些年,待在玹瑛城的时间远多于在魍魉谷中。谷主说,若是担心成亲之后离师姐嫌谷中阴湿,也不是不能破例同意你们继续住在玹瑛城。只待日后谷主年迈,需要您掌权了,您再带着家眷回魍魉谷也成。” “当然啦——”十吾又踮着脚朝洛星渊耳边凑了凑,掩着嘴型压低声音,“若是您有心坐这修真界的头把交椅,也不用担心谷中之事。我魍魉谷虽无法成为玹瑛城附属,但有众位长老齐心合力,定会打理好所有事务,让您没有后顾之忧。” “少谷主,我觉得吧,找个时间您和离师姐回魍魉谷一趟呗。谷主他老人家不方便出山,但却眼巴巴盼着您早日成家呢!您二人回去一趟,见见家里人,大家也就安了心。” 话方说完,另一个弟子也一起郑重地点了头,摆明了他们魍魉谷上下都在等这桩大喜事。若非洛星渊自己是当事人,他差点就信了真有成亲这回事。 “谁传出来的?”他冷冰冰问。 十吾回答:“霍少爷呀!您不是让霍少爷替您安排寻找沐央珠嘛,说是离师姐需要。其实少谷主,您跟离师姐说以后不用这么见外的。谷主都说了,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她需要什么东西直接开口就行,咱们魍魉谷倾尽全力都会帮她找了来,何必还要通过霍少爷来转达。” 十吾口中提到的霍少爷是洛星渊的表兄,洛星渊就是将寻找沐央珠之事拜托给了他。 然而魍魉谷有祖训,世世代代不得插手修真界之事,也不接受来自外界的委托。即便是离啸山和庄濯有事求助,他们也需得仔仔细细核实情况后再考虑帮或者不帮。总的来说他们就是一群关起门来过日子的人,只想扫自己门前雪,不愿管他人瓦上霜。 所以洛星渊把这么重要又艰难的任务交付过来,着实为难霍表兄了。 为了能够得到整个魍魉谷的大力支持,他可不得编个靠谱的理由说服这群老古板们嘛!思来想去,又有什么理由比得上“少谷主为搏少夫人一笑千里走单骑”更令人动容的了呢?毕竟这可是他们从小就莫得感情冷得像块冰捂都捂不热的少谷主啊! 造谣一把好手霍表兄,天桥底下说书台,你值得拥有! 洛星渊觉得自己憋了一记内伤。 故事太过曲折离奇,他都不知道该从哪个桥段开始解释起。冷脸沉默了好半晌,他才摆了两下手指,示意十吾可以闭嘴了,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但在片刻之后,他还是警告道:“师姐面前不得胡扯。” “得嘞!”十吾对此非常上道。 毕竟霍少爷也说了,这未来少夫人金尊玉贵的,脸皮子薄,怕是在成亲之前都得避避嫌。不像他们魍魉谷中的女子性格洒脱,看对眼了人恨不得让整片山脉里的昆虫们都知道。 懂的都懂的,心照不宣,心照不宣啊。 第67章 逐鹿太虚(二) 贴心小棉袄五师弟。…… 小院之中, 离暮雪左手举着一叠拓纸躺在摇椅上,右手并拢二指在虚空一绕。 碧雪剑随之破风起,挥得满天都是剑影, 最后一剑钉在了石桌之上。 噌——! 剑鸣清脆, 却把正在临摹阵法的玉云琅吓了一跳。 “啊!” 离暮雪抬指收回碧雪剑,头也不回地提醒:“专心。” 前头大殿里声响热闹,隔了一片又一片黄绿交错的林子都还能被他们听到,玉云琅的心思早就被勾走了。 他也不画了, 将笔搁下后拖着腮帮子看他姐姐, 看着她对着一沓不知道从哪里拓写下来的古剑谱练得饶有兴致,看着她身下摇椅一下又一下地来回轻晃。 “姐姐, 你真的不打算露面吗?”玉云琅问, “我听说正道所有门派都来了诶,青年才俊汇聚一堂, 都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而且多半也就是下一代的执权者了。” 想他姐姐可是要干大事的,这是多好的跟他们结交的机会啊! “太吵了,不去。”离暮雪将手中拓纸翻过一页,继续练下一招。剑风卷过两侧桃树,花瓣如雨铺了院里一地。“今日不过是迎接宾客而已,正经的寿宴要到两日后。与其去前头陪笑, 还不如趁机多学几招。” 玉云琅捡掉了落在自己发顶的花瓣和树叶:“我知道姐姐你不喜欢出风头, 但也还是应该让更多人知道你的。”不然世人只知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 还当玹瑛城下一任掌门只能从他们三人里面出来呢! 明明姐姐才是最厉害的,想想就很气。 “是得让他们知道,但不是现在。” 接待宾客既是出风头的差事,也是他们玹瑛城的门面展示, 自然得由最厉害的首席弟子来担。若是换她这个众人口中的“草包”去接待,够不够资格另说,最紧要的不是明晃晃地告诉这整个修真界他们玹瑛城无人了么?何必平白给人当笑话。 当然,这其中的利害相关没必要解释给玉云琅听,于是在话后,离暮雪只转头看了眼他生闷气的脸,让他给自己添点茶,道:“陶蓁和林苍陆应也在前头跑腿,你若实在想去看看,便自行去找他们。” 其实陶蓁和林苍陆已经偷摸地叫了他好几回了,但碍于自己正被他姐姐督促着学习,玉云琅才一直没有回复他们。此时得了特赦,他自然毫不含糊地就站起了身,将茶盏恭敬端给离暮雪,高高兴兴:“那我去去就来。” 洛星渊刚跨进院门,撞见的就是小跑着去找陶蓁和林苍陆的软糯一蓬。 也是很费解,其他人穿着玹瑛城弟子的服饰都是英气挺拔,清贵不可亵渎的气度,只有玉云琅看起来依旧纤弱又软萌,仿佛加点力道就能折了。 洛星渊抬手挡了一下,防止他一下撞进自己怀里,对他莽莽撞撞的做派有些不愉。 幸而他冷脸惯了,玉云琅也没感受到别的意思。见是他出现便拱手行了礼,脆生生喊:“五师兄。”又眨巴着眼看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异族打扮的人,得到了对方和气的一欠身。 洛星渊淡淡颔了下首,绕过他走进院里:“师姐。” 离暮雪在洛星渊出现在院门口的时候就从摇椅上坐起了,将手中剑谱也搁在了膝头。她扫了眼跟在洛星渊身后的两人:魍魉谷的? “寻我何事?”她问道。 有外客来,玉云琅就也不去大殿那里凑热闹了。他走回来,随着离暮雪坐到了石桌边,看着洛星渊示意身后的人将手中匣子搁在桌上。 “荼顶飞霜。”洛星渊将匣子往离暮雪面前推了一推,“他们找到了。” 荼顶飞霜,听名字就是很有意境很美好的东西呢! 玉云琅很有些期待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烫金木匣,心想五师兄原来还是个浪漫的人,知道要送他姐姐特别的礼物。 瞧瞧他姐姐,听说找到了这东西多高兴啊,眼睛都发亮了。 离暮雪确实对能够这么快找到荼顶飞霜而感到有些意外,她本以为还得多等些时日的。 “不愧是魍魉谷,如此稀罕之物都能这么快寻到。”她抽开匣盖称赞了一句。 “荼顶飞霜只在冬日落第一场雪时才会出现,咱们魍魉谷再有本事,也万不能在此时寻得。”十吾听了离暮雪的话后笑眯眯回道,“只不过是谷中恰好还留有一株,我们谷主说了,既是少——离师姐有急需,便让我先送来。” 十吾脱口就想称“少夫人”,幸好转口得快才免去了一场灾祸。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到了自家少谷主杀气腾腾的一记眼刀,不得不缩着脖子往旁边让了一步。 哎呀这种事情怎么能怪他呢,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魍魉谷里早就人人都这么称呼离师姐啦!少谷主好歹也是他们魍魉谷的少谷主,就算要遵循这第一大派的戒律发乎情止乎礼,也没必要纯情成这样啊。 唉,清规戒律误人啊误人。 十吾叹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少夫人可长得真是好看呐,鼻梁挺睫毛长,文气端庄,说句仙女下凡也不为过,难怪能够让少谷主这么喜欢。少谷主真有眼光! 离暮雪正低头在看匣子中的荼顶飞霜,没有察觉到洛星渊和十吾之间的暗潮。 白色的一株多瓣花静躺在漆黑木盒里面,花瓣和叶子上覆了一层白漆一般的物什,像是结了寒霜还未融化,晶莹的,又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好漂亮呀。”玉云琅看着匣子里的花株,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摸。 结果半路上被离暮雪一巴掌拍开了手。 离暮雪将匣子往一旁让了让:“不要命了?” “啊?”玉云琅捂了下被打疼的手背,“我就是觉得它好看……” “这位公子大概不清数荼顶飞霜是什么吧?”十吾看到玉云琅单纯的表现后笑了声,“匣子里的这株花,名为‘荼’。荼顶飞霜,指的便是覆在它上面的那层白霜一样的东西。” 敢情闹了半天,姐姐要的只是这个啊? 玉云琅颇有些不解地望望匣中之物:“这有什么用啊?” 离暮雪将盖子合上了,瞥一眼他:“给你制回元丹最紧要的一味药材。” 本来丹房里也存有这东西的,但前些天冬沂尝试不用沐央珠来中和各类药材之间的排斥性,最终失败了,所以也就浪费了最后那点稀罕物什。 正好那天丹房被搞得乌烟瘴气时洛星渊也在,便传信回魍魉谷给霍表兄让他帮忙去寻一寻。于是才有今天十吾送东西来这一出。 听离暮雪说是给玉云琅制回元丹的,十吾就反应过来原来眼前这少年就是他们少夫人身患重病时日无多的义弟。 想着这么一个玉雕般的人物就要香消玉殒,十吾不由暗道可惜,觉得苍天真是太无情。 他宽慰道:“如今有了荼顶飞霜,再加上咱们魍魉谷的弟子已经于各地在寻找沐央珠,玉公子的旧疾定然很快就能被治愈的。”千万要扛住啊,不能向命运低头! 离暮雪和玉云琅自然不知那霍表兄在魍魉谷里给他们这对苦命的“义姐弟”编了多么曲折离奇荡气回肠的人生经历。于是在听十吾用悲天悯人的表情说出这番安慰的时候,玉云琅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讷讷说了声“谢谢,借你吉言”。 一脸淡定的神情看得十吾和另一个魍魉谷弟子阿四差点就迎风落泪。 身患不治之症还能笑对人生,真是太坚强了!不愧是他们少夫人的义弟嘤! “所以这荼顶飞霜究竟是什么呀,是冰吗?”玉云琅好奇。 “自然不是冰了。”十吾充分发挥魍魉谷弟子的药理学识,解释道,“那是只生长于雪山之上的一种名叫‘缁蛾’的虫子的虫卵。本有剧毒,活物碰之便会化成血水。但妙就妙在雪山之巅的白荼本也有毒,碰到缁蛾在它上面产卵,偏就将二者的毒性化解了,让这荼顶飞霜变成了稀有的绝世圣品,再难解的病症都能被它治愈。所以这荼顶飞霜其实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名称,叫做‘阎罗恨’,意思是只要有了它,阎罗王都要暗恨不能索命。” 这番话一说完,离暮雪都不得不佩服魍魉谷弟子渊博的学识。果真这世上没有一种东西是魍魉谷没记录的,若他们是魔修的话,只怕连人的五脏六腑各有什么功效都能被研究透。 只有玉云琅在十吾话后脸都白了。 “这东西……是是是虫卵?”有剧毒,还要被制成回元丹给他吃? 他觉得自己久违地又想吐了。 其实这根骨旧伤也不是非得治的,豆芽菜觉得自己目前这样也挺好,嘤。 既然找到了荼顶飞霜,离暮雪就说她拿到丹房给归不弃去,让他将这稀有药材保存好了。 主人都走了,客人们再呆在院子里显然就不太合适。正好玉云琅要去前殿,离暮雪便让他招待好二位贵宾,她稍等便也过去。 心情好了就也不是不能忍受人多的吵闹,师姐就很随心所欲。 眼见离暮雪已经先一步走了,十吾在后面“啊”了一声,提醒道:“少谷主方才不是也说要去丹房拿药吗?既如此,我和阿四随玉公子去前殿便可。” 他和阿四躬身向洛星渊做了一揖:“少谷主请。” 洛星渊一噎:我什么时候说要去丹房拿药? 离暮雪闻言回身,问他:“你受伤了?” 十吾和阿四弓着身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感受不到他们少谷主在他们话后冷得能冻死人的眼神。 洛星渊捏拳盯了这没上没下的两人片刻,方开口回答:“……给二师兄三师兄取些舒筋膏。” 在城门口站了一天,想必二位兄长一定浑身酸痛得紧。 贴心小棉袄五师弟。 “那走吧。”离暮雪不疑有他,跟洛星渊一先一后往丹房而去。 直到二人离得有些远了,十吾和阿四才直起身来。 他们端着手目送少谷主和少夫人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一个俊朗飘逸一个娉婷绰约,忍不住感慨着想:真般配啊,金童玉女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玉云琅虽然恐惧这“阎罗恨”,但对特地为了他送药来的两名魍魉谷弟子还是很感激的。既然姐姐嘱咐他要招待好贵宾,他当然会仔仔细细地招呼好他们。 他向十吾二人拱了下手:“二位师兄,咱们去前殿吧。” “有劳有劳。”十吾应一声,跟着玉云琅出了院子。 玉云琅问:“师兄二人远道而来,不知下榻在哪处厢房啊?”趁着这两天掌门过寿厨房也开火,他一定要大展身手做顿好吃的感谢他们! “我们啊?”看着玉云琅和善的面容,十吾笑回,“我们不住,今日蹭一顿席面就回魍魉谷去了。” 魍魉谷与天地山川相伴,人太多的地方住不得,损修行。而且听说他们聚在一起除了过寿之外还为了共商大事,他们魍魉谷可不能参与,这就更住不得了。 玉云琅闻言不免诧异:“二位千里迢迢而来,这么快就要回去吗?” 十吾笑眯眯点头:“是啊,咱们魍魉谷事多,出门太久不好,不好。” “哦。”玉云琅目前对玹瑛城的情况还没摸清,就更不用说魍魉谷了。听十吾这样说,他便当是真,顺着话道:“那真是太麻烦师兄你们送荼顶飞霜来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 “玉公子这就见外了。”十吾道,“自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凭离师姐和我们少谷主的关系,别说只是一株荼顶飞霜了,哪怕要天上的星星,我们魍魉谷也会想办法去弄来。” “姐姐和五师兄的……关系?”玉云琅更懵了。 “玉公子不知道?”十吾比玉云琅还要震惊。 但转而他又了然,毕竟这第一大派规矩严,像少夫人这样的千金小姐自然不会随便把爱慕的话宣之于口,身边的人没看出来也是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他意味深长地对玉云琅道:“总之玉公子不用太放在心上。只要以后碰到我家少谷主和离师姐闹矛盾了,玉公子可以帮忙替少谷主说两句好话就行。” 毕竟少谷主那么沉默寡言,不像是会说很多甜言蜜语哄人的样子,万一小俩口闹别扭,还是得有个人中间调停才行。 十吾觉得自己真是为少谷主操碎了心。 对前因后果一无所知的玉云琅只认为魍魉谷的弟子真是世间少有的大善人! 他郑重地答应下来:“好的,我一定会的!” “那就拜托玉公子了。” 第68章 逐鹿太虚(三) 也算是老天没长眼的代…… 彼时的城门口, 步燕青和裴子夜迎来了最后一舟宾客。 舟上各人清一色蓝衣玉冠,腰系八宝镂空琉璃球。哪怕只是那样提剑站在舟上,都显出大门派弟子不俗的轩昂气宇来。 来的是天启宗, 修真界第二大派, 立于众人之前一脸威严的长须长者便是他们的掌门,齐阳真人吴先子。 看到站在城门口迎接的二人是步燕青和裴子夜,一个年纪轻的低笑了声,耸站在自己前头的人一胳膊, 说道:“大师兄你看, 叶重北果然没出现。” “想当初他在的时候,哪能轮得上其他弟子出风头。这叶重北一倒台, 被压了这么多年的其他人总算是熬出头了。”语气怎么听怎么都是幸灾乐祸。 他这话音一落, 被他称作大师兄的人还没说话,吴先子便皱眉转过头来, 沉声道:“今日是来做客的,你别给我生事。”说完后又提醒身旁之人:“这里不是我们天启宗,舒白,你是大师兄,要约束好他们。” 殷舒白躬身应下了:“弟子谨记。” 他的品貌不俗,眉如流星飒沓,眼似弱水含秋, 头发尽数束在玉冠里, 一丝不见乱。海蓝色的天启宗弟子服饰穿在身上, 勾勒出玉立长身,气质温和谦谦。本该是很亲善的相貌,只是他的神情太过平静,沉稳过了头反倒显得城府太深不好接近。 吴先子叮嘱完之后便又转回身去, 先前被斥责了的年轻人撇了下嘴,继续探着头朝下头看,全然不把这齐阳真人的话放在心上的吊儿郎当相。 他叫顾炘音,武林盟主顾长风幼子,由于从小被宠,养出了一身的纨绔气。惹是生非太多了,但好在长了地级灵根,于是就在三年前被忍无可忍的顾长风花重金塞进了天启宗当了个外门弟子。纨绔子的气焰有没有被严苛的宗门戒律磨灭暂且不提,至少终于不用祸害江湖了。 武林盟主觉得钱花得挺值。 今天能跟着吴先子一同前来玹瑛城,一来是顾炘音的身份拿得出手,二来,也是他虽然嚣张跋扈不服管教,但天赋实在不错,大概是因为出身武学世家,虽然只有地级灵根,实力却一点不输有天级根骨的其他弟子。 也算是老天没长眼的代表性人物了。 殷舒白眼看着白玉舟已经在下落,而顾炘音还探头探脑的一脸对新地方的好奇,视线往后一瞥,淡声叮嘱他:“安分些,注意仪态。” 顾炘音这才收回视线摆正了姿态,不甚在意地应道:“哦。” 步燕青和裴子夜也已经认出最后压台的来宾是天启宗,神色不免更加端谨了些。 修仙正道千百年来算是太平,各大门派之间也没什么大的矛盾发生。但明面上相安无事客客气气,背地里多少还是有些暗潮汹涌,互相之间较着劲。其中最惹人关注的,自然是玹瑛城和天启宗的第一大派之争了。 万年老二当得不快活,谁都想当那修真界之最。然而也不知是天启宗缺点运气还是怎么的,每一代的弟子都会被玹瑛城压一头。如今这一辈好不容易在十几年前出了一个第一,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结果还被后来居上的叶重北于十五岁时打败,以至于之后再没一个弟子能比得过叶重北的,怎么能够不气死人。 在这样的关系之下,步燕青和裴子夜对来人自然不敢有所怠慢。白玉舟一下落停稳,他们二人就上前迎了一步,不卑不亢对着吴先子行了一礼,双双道:“见过齐阳真人。” 吴先子要排面,否则也不会成为十大门派掌门人中唯一一个有道号加身的了。身为小辈,步燕青和裴子夜虽然心中对他的做派不敢苟同,但该给的面子还是给足吴先子。 果然称呼一对,这板着脸孔派头十足的天启宗掌门脸色和善不少。吴先子抬手虚扶了他们二人一把,开口:“无须多礼。” 顾炘音看着双方之间装模作样就想乐,但总归记着殷舒白的叮嘱,随着天启宗众弟子一起拱了拱手,两方作揖行了平辈礼。 “齐阳真人这边请。”裴子夜温声道,“掌门师伯已经在殿内恭候多时了。” 今日修真界各个门派聚首,主要还是掌门人之间要先碰面交际一番。至于年轻人们,一来,跟长辈之间也没话聊;二来,年纪摆在那儿,无论碰见的是大门派还是小门派,都要行礼喊人保持恭敬,一圈下来也要累得够呛,具体参考今日迎宾的步燕青和裴子夜就可见一斑。 所以在裴子夜迎吴先子进大殿的时候,另有两名小弟子在步燕青的安排下领着殷舒白和顾炘音一干人等先往给他们准备的厢房而去。 大门派有大门派的骄矜,像如今的场合不图热闹只图清静。故而木喻霖给天启宗安排的是单开出来的一处大院,和其他门派住的厢房院落隔了一座园子却又不过于偏僻,也是煞费苦心。 穿过九曲长桥,合欢宗的弟子们走在他们前头。 来的这些门派里面只有合欢宗弟子都是姑娘,玹瑛城自然要照顾到这一点,所以给她们安排的住处也是远离人群的,让她们起居都更为方便。 看着前面那几个粉紫轻衫的倩丽身影,顾炘音在殷舒白手臂上拍了记:“看,大师兄,合欢宗那惹不起的大小姐也来了。” 殷舒白原没分心去注意前头有谁,闻言便随着顾炘音的视线望过去,目光在众人之前的花迎蕊身上一落,淡淡应了一声。 “从灵虚秘境出来后,她跟玹瑛城四人同行回合欢宗,中途和叶重北闹了很大一场不愉快。虽不知因为何故,但听说已经撕破了脸。”顾炘音“啧啧”了两声,道,“还以为按照她的大小姐脾气,今日定然不会前来,没想到啊,这人竟然转性了。” “合欢宗与玹瑛城素来交好,如此大事,花宗主自不会独留她在宗门内。”殷舒白说道。 花迎蕊是合欢宗年轻一辈里最有可能继承大任的,姑且不论花翊白和离啸山的故交,在正道各派要为大机缘而结盟的情况下,她势必也得露面,来替她们合欢宗长长脸。 只不过花迎蕊性格蛮横,修真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加之他们同在灵虚秘境历练一年,多少都见识过这份蛮横有多可怕,所以不说顾炘音,便是殷舒白自己也不愿招惹她。 于是殷舒白提醒顾炘音道:“这几日若碰到她,便多忍让两分,莫要让这么多门派看笑话。” “我可不敢去惹她!”顾炘音捂着心口叹气,“想当初,我只是秉着门派之间相互照应的心情去给她送了份温暖,都被她一掌差点震碎心脉,到如今刮风下雨的时候还常常隐隐作痛。看到她,我自是躲都来不及,哪里还敢惹恼了她呢,唉……”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不同于殷舒白和裴子夜他们轮廓线利落,多少显出些硬朗,也不同于玉云琅那样脸盘小巧隽秀魅色天成。顾炘音的脸部线条整体都偏柔和,脸圆圆的,眼型也圆圆的,哪怕是众人口中不学无术的纨绔子,也满带干净的少年气,看起来没有任何侵略性和杀伤力。 可偏是这么一副令人一眼看了就好感顿生的相貌,他却尽整些幺蛾子,随时随地都能演上一出,嘴里辨不出一句真话。也就天启宗弟子这三年来被他骗过太多回已经对他的本性了解透彻,但凡换个对他不熟悉的,铁定得被他演的这些戏码骗过去。 殷舒白在他唉声叹气地表演完后没有搭理他,只跟着领路的两个玹瑛城小弟子绕过弯,眼见着就要和合欢宗的人擦身而过。 花迎蕊她们停住了脚步是因为出现了一只小白兔拦路。 才刚弯腰将兔子抱起,就看到身后一列蓝衣玉冠的剑宗弟子走过。花迎蕊转过身一眼扫过去,正好跟也在看她的顾炘音目光对了个正着。 花迎蕊眉头不由一皱,脸色就有点冷。 反倒顾炘音咧嘴冲她一笑:“真巧啊花师妹。” 因他这一嚷嚷,两派弟子不得不停下来互相见礼。殷舒白视线往身后一瞥,示意顾炘音不要生事,然后与合欢宗二弟子宋长情点了点头后便想带人离开。 可惜顾炘音他就是个事儿精,不找点存在感他就不自在的那种,否则也不至于好好的武林盟主小儿子不当被送上天启宗来吃苦。他虽跟着殷舒白走了,但眼睛还放在花迎蕊手中的兔子上,又道了声:“花师妹好兴致啊,来一趟玹瑛城竟然还带只兔子。这是什么新兴的风潮?” 领合欢宗弟子去住处的小弟子是长生,他并不知花迎蕊和顾炘音曾有龃龉。听到顾炘音笑意盈盈开口问了这句,他便温声解释道:“这是我们师姐的兔子,前些年被毒蛇咬伤命悬一线,被我们师姐救了回来,之后便一直养在城中。” 他看着兔子安静地窝在花迎蕊怀里,又道:“今日想是城中人多,所以也跑出来凑热闹了。” “你们师姐是……” 顾炘音显然只知玹瑛城几大首席,并不耳熟长生口中的这位师姐。 殷舒白半敛着目,低声开口:“离掌门之女,离暮雪。” “哦,原来是离师姐啊。”顾炘音恍然。敢情是传说中的修真界之耻,空有美貌的“草包”。 他笑眯眯看了眼花迎蕊抱着的白兔:“那看来离师姐还真是和大家所说的一样,人美心善。只是兔子性格温顺,可不能一点危险都不顾地到处钻,省得被人吃掉。” 这话一语双关,听得殷舒白眉头不悦地皱起,四个领路的玹瑛城小弟子也垂眼敛下了表情,很明显因他的话感到被冒犯,但碍于礼节才没做反应。 合欢宗的几个弟子在那日都是见识过离暮雪的魄力和担当的,自是都不满顾炘音的出言不逊。加之一向来对功利心很重的天启宗观感不是很好,她们不愿和他们多做纠缠,便请长生继续带路,只想赶紧离开。 花迎蕊将怀中乖顺的兔子交给了长生,抿着唇角眼睫一低,冷声道:“兔子再不知危险,也知道得往干净点的地方钻。某些人不必担心哪天会被看中拦了路,毕竟你要走的那条路,兔子还不屑于走。” 顾炘音没料到花迎蕊竟然会替离暮雪出头来呛他,当即被这番夹枪带棒的话一噎。 他要是没听错八卦的话,可是记得这修真界年轻一代中,对离暮雪最为嗤之以鼻的就是这合欢宗大小姐了。她竟然会给离暮雪帮腔,可真是见了鬼了! “原来花师妹竟也是个爱兔之人,那想来跟离师姐定有很多共同之处了。”顾炘音微笑着回道,“离掌门与花宗主是故交,花师妹跟离师姐也一定能成为好姐妹的。” “诶,花师妹?”顾炘音往花迎蕊身边张望一圈,“今日怎么不见你的表姐柳姑娘啊?” 顾炘音虽然是在调侃花迎蕊,但问出这句话却也真的算是无心之言。 他虽然听说了落霞镇一事,却并不知晓太多情节,更不知道柳依依已经放弃了合欢宗弟子的身份归隐于人间。所以他就也不知道,他问的这句话,恰恰踩中了合欢宗全派的逆鳞——尤其是花迎蕊的。 花迎蕊眼神骤然变得狠厉。她转头盯着顾炘音,寒声言:“与你何干!” 眼看着花迎蕊吃人一般的眼神,顾炘音眉梢一挑,耸肩:“是与我无关,我就是随口一问,你不想回答就当我没说咯。” “行了。”殷舒白见着顾炘音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就头疼。“我们走吧。” 宋长情拉着情绪不妙的花迎蕊,免得她生事。 顾炘音在她们身上扫了眼,迤迤然跟着殷舒白走了。 “只不过,柳姑娘要是知道花师妹你如今和离师姐成了好姐妹,不知会是高兴多一点呢还是失落多一点呢?” “顾炘音!” 在顾炘音话音落后,花迎蕊再忍不住心头伤口被撕裂而燃起的怒火,推开宋长情就飞身朝那不慌不忙往前走的人一掌劈去。 “你给我闭嘴!” “小蕊——!” 第69章 逐鹿太虚(四) 一顿不够就两顿,再不…… 花迎蕊的招式来势汹汹, 顾炘音始料未及,掌风已经到了耳边他才脚步一错险险躲过。即便如此,肩上衣料还是被豁开了一道, 让他脸色倏然一沉。 眼看花迎蕊一招不中立马就劈来第二掌, 殷舒白抬手一剑柄挑开了她的攻击,将顾炘音往身后一护,拧眉寒声:“够了。今日你我皆是客,迎蕊姑娘莫要闹得双方收不了场。” 他又偏头斥了顾炘音一声:“你也给我少说两句。” “小蕊!”宋长情将花迎蕊拉了回去, 低声劝她, “今日各个门派齐聚玹瑛城是为共谋大事,不能为两句口角伤了我合欢宗和天启宗的和气。还记得出门之前宗主吩咐的话吗?不要生事。” 花迎蕊眉目森冷地盯着顾炘音, 用力捏紧了拳, 咬牙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提我表姐,我定不会放过你!” “这里可不是你们合欢宗。”顾炘音掸了下肩上破口, 冷哼一声,“提都不能提,怎么,你怕不是心里有鬼吧?” “住口!休得妄言!”殷舒白呵斥。 “顾炘音,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 看着顾炘音完全不把她的警告放在眼里的样子,花迎蕊再没法顾忌宋长情劝阻的话,右手往身侧一甩, 直接抖出腕上夺魄金铃来。铃声清脆满带压迫, 音浪化出实质, 凛冽破风朝着顾炘音面门而去。 “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 顾炘音本也不是个怕事的人,见状一扣手腕,一把抽出本命剑“灼日”迎战上了花迎蕊。 两人实力都不低,这一场对战都没收力道, 顷刻之间便过了几十招。 灵力外放撞出回旋气流,强风四起,园中花叶随之凋零。别的门派的弟子也注意到了半空中交战的两道身影,看着灼日剑的红光闪现,听着叮叮当当激烈的兵器相接之声。甚至有不少好事者已经朝着这个方向赶过来了。 “呀,有人在打架!” 陶蓁和林苍陆二人正从西边而来。 那里住了一个小门派,是林苍陆的家里人,他们去蹭了不少好东西回来,捎带手给玉云琅也顺了一份。听玉云琅传音说带着客人正往前殿而去,他们便准备过去找他。 听到打斗的声响,陶蓁不由脚步一顿,一下拉住了林苍陆的手臂,示意他朝前看。 “疯了吧这些人?当这里是什么地儿呢!”林苍陆骂了句脏话,见到家人的好心情也被破坏了大半。 再是行表无状的门派,到了玹瑛城也得尊重这第一大派的规矩,更何况这次还是掌门离啸山过寿。 “刚到城中第一天就敢惹事,也太不把我们玹瑛城放在眼里了。”林苍陆将手里的东西往陶蓁怀里一塞,怒气冲冲过去了。“走,去看看。” “诶林苍陆!”陶蓁看着一下就已经跑老远的人,气得一跺脚,“林苍陆,你别去添乱!” 同一时刻,离暮雪和洛星渊也正从丹房出来往前殿去。 “怎么回事?” 看到因交战而带起的灵力波动,离暮雪眉头一皱,问道。 曹潜正领命带人往那处赶去解围,见到离暮雪和洛星渊,他匆匆跑过来躬身道:“师姐,五师兄。回师姐,是天启宗弟子和合欢宗弟子闹了矛盾,我奉木长老之命前去劝阻。” 本来今天就人多事多,偏还掐着这个节骨眼上闹事,众人心中不免都觉得这两大派的弟子太不懂规矩了些。 离师姐听了曹潜的话后应了声,让他抓紧去办事。 看着一行人赶过去,洛星渊仔细端详一眼交战处的红光,淡道:“灼日。” “灼日……” 虽是第一次跟这群正道人士打交道,但离暮雪对名剑“灼日”却也有耳闻。听说是武林盟主顾长风二十几年前曾于深山幽谷一位剑仙前辈遗骸旁所得,在三年前他送小儿子上天启宗的时候一道送给了他。 她听着清脆不绝于耳的铃铛声,低念道:“花迎蕊?” 花迎蕊跟这顾长风的小儿子杠上了? “去看下。”离暮雪对洛星渊道了一声,先一步提剑也跟了过去。 *** 玉云琅领着十吾和阿四去前殿的中途本想带他们从花园绕一绕,领略一下玹瑛城中景致,结果还没走到花园入口就听到前头叮叮当当的打斗声,透过树影交错的缝隙,看到里头两个门派的弟子凑成一堆,看样子就不好惹。 于是豆芽菜果断选择带着两名魍魉谷的贵客换一条路。 “此处好生热闹啊。” 十吾和阿四自然也看到了里头的打斗。 看热闹是人的共性,魍魉谷虽不参与修真界事,但躲一旁看看总没大碍。魍魉谷与世隔绝,看过的最热血的场面也不过就是与熊搏斗,像这样两方人马围在一起打群架的大场面可真是生平第一次得见,等到回魍魉谷去了简直不失为一桩能侃上半年的谈资。 这种好事怎么可以错过呢? 听到十吾笑眯眯出口的话,玉云琅陪着笑了笑,说:“大概是在比武切磋,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二位师兄,咱们还是先去前殿吧,时辰差不多,该开席了。”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万一被波及,岂不是白白遭受无妄之灾?不可,不可。 “大家都还在这里切磋,想来吃席也还早。”难得谷主长老们都不在,十吾自然不愿放过这个看热闹的机会。他对玉云琅道,“魍魉谷久不出山,我跟阿四从小就没听过修真界中之事。难得看到这般有意义的场面,玉公子就允了我们旁观一会儿吧。” 表情看起来就非常真诚了。 要不怎么说救命之恩大于天呢?好赖对方是给自己送了珍贵的荼顶飞霜来的贵客,都这样言辞恳切的请求了,玉云琅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的。 他权衡再三,郑重道:“刀剑无眼,那咱们站远一点。” 十吾笑:“那是自然,有劳玉公子。” 三人安静地沿着石阶小路绕进去,用一棵树挡住了点身形,倒也的确没有引起里头酣战的两方注意。 直到林苍陆、陶蓁和曹潜及他带的人一齐赶到。 “这是怎么回事!” “顾炘音,赶紧下来!” 天启宗最好面子,见到事情闹大已引来玹瑛城其他人,殷舒白脸色沉得简直像是要滴出水来。 宋长情也气急地喊道:“小蕊,够了,快住手!” 殷宋二人对了个眼神,下一刻,他们一齐飞身上去拍开了花迎蕊和顾炘音交手的招式,分别将人从酣战的状态下扯了下来。 顾炘音的衣料破开了两处,花迎蕊的发髻也有些散乱,两人这一架打得皆有些狼狈,简直有辱大门派弟子风范。 可惜被怒火冲散了理智的二人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花迎蕊被宋长情用力钳制着,眼眶都红了:“二师姐你放开!这厮今天出言不逊,我要是不打死他,他们天启宗便全当我们合欢宗上下好欺负,以后只会越发轻贱我们!” “这就叫出言不逊?花迎蕊,你倒不妨说说看,我方才说的哪个字涉及‘轻贱’了?”顾炘音冷笑,“你自己敏感多疑,倒是也不必拉你们整个合欢宗作陪。” “闭嘴!”殷舒白呵斥。 当初在灵虚秘境中,花迎蕊和顾炘音之间闹的那场矛盾,殷舒白也在场。 彼时他们一群人跟满林子的金猿缠斗,身上东西被这群畜生偷了个遍。当时的场面混乱不堪,所幸被金猿偷走的东西之后都追回来了。顾炘音被顺走的百宝袋里多了一支珠钗,他看到上面刻了个“蕊”字,就送去还给花迎蕊。本意是示好,可惜张嘴就忍不住戏瘾。在花迎蕊面前演了一出自己为追回这支珠钗大战金猿的场面,就被以为他居心叵测的花迎蕊一掌拍在了胸口。 顾炘音哪能想到这姑娘下手会这么狠,没防备下挨了这一掌,心脉受到了损伤当即一口老血。没有一个门派不护内,天启宗其余四人见状就拔-出了剑。也就是叶重北出手相护,这场矛盾才没有升级。但它终归成了梗在天启宗几人心中的一根刺,也是顾炘音今日暗恨讥讽花迎蕊的缘由之一。 只不过顾炘音不知道落霞镇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殷舒白却知晓。当众揭人伤疤,终归不是君子所为。 所以在斥责完顾炘音后,殷舒白还是忍气向合欢宗几人抱了抱拳:“今日之事,是在下没有约束好师弟,言语冲撞到各位。我替炘音向各位赔个不是。” “大师兄你道什么歉啊?”顾炘音咬牙道,“就许她花迎蕊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咱们连说她两句都不行了?” “你说我可以。”花迎蕊深吸了一口气,憋回去了声音的抖。“你不过就是暗恨当初在灵虚秘境我打了你的那一掌么,来啊,你尽管还我一掌,看我躲不躲!” “但是,顾炘音。”她道,“这是我跟你的私人恩怨,你不必要扯到离师姐,更不能扯到我表姐!” 一向来刁蛮不明事理的大小姐会说出这番话来,着实令殷舒白和顾炘音有些意外。 但他们心中意外,陶蓁和林苍陆听花迎蕊提及离暮雪,却是愣了一下:“怎的还与师姐有关?” 听林苍陆嘀咕出这一句,长生便简单地将事情经过向他们描述了一遍。 修真界中关于离暮雪的传言众人都有所耳闻,加之东林镇和落霞镇两役知道的人也少,所以在今日聚集在玹瑛城里的这么多人眼里,离暮雪自然还是那个空有美貌的“草包”,是玹瑛城掌门离啸山此生唯一的败笔。 只是心里再看轻他们师姐,也万不该在他们玹瑛城的地界上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一点礼数都不知! 林苍陆和陶蓁身为慕雪教两大护法,听完长生的话后气得当场就想去和顾炘音拼命。还是曹潜年岁稍长,皱眉忍了这口气,对合欢宗和天启宗众人各抱了抱拳,说:“各位师兄师姐赶路辛苦,请先行至住处休息吧。席面已在准备,稍后会有弟子通知各位入席。” “对嘛。”陶蓁笑眯眯道,“舟车劳顿之下,切磋也切磋得不痛快。倒不如休息好了之后,再找个机会于各大门派面前一展所学,以展现我辈风采。” “是啊,到时候是兔子还是老虎,大家都能见真章。”林苍陆附和,满带讥讽地看向顾炘音,“这位师兄又何必在这儿逞一时口舌之快呢。” “陶师妹,林师弟。”曹潜淡声提点了一句,“不得对客人无礼。” 反正话都说完了,不得无礼就不得无礼咯。 陶蓁和林苍陆在曹潜话后应了一声,拱了拱手退到了一旁。 “既然如此,就拭目以待了。” 顾炘音不知陶蓁和林苍陆哪来的大言不惭的底气,只觉他们这番替离暮雪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可笑至极。 他也没再多留,随着殷舒白一道走了,心想着他们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可就必须得找个机会让他们师姐来证明一下她到底有几分能耐。 兔子还是老虎……嗯,有趣得很。 花园里的三方人都散去了,躲在一旁看戏的玉云琅这才狠狠揪了一把挡在身前的树叶,心道:还敢诋毁他姐姐,这个天启宗的大傻蛋,简直天高地厚都不知呢哼! “二位师兄——” 他刚想说带十吾和阿四去前殿,转过身却看到一袭白衣的身影神色清冷地就站在自己身后,差点吓一跳。 显然刚才他自己偷听偷看并生气得太投入,没有发觉离暮雪和洛星渊是何时过来的,而十吾和阿四却早已经识趣地退到了后头。 “姐姐……”玉云琅看看看看洛星渊又看看离暮雪的脸色,“你怎么过来了呀?” 离暮雪睨他一眼:“只许你看热闹,不许我也看?” “当然不是啦!”玉云琅道。 就是……连他都听明白长生说的那番经过了,那姐姐定然是也听到了吧?姐姐,一定气死了…… 看着玉云琅纠结的表情,离暮雪嗤了一声:“行了,人都走光了还看什么,走吧。” “姐姐。”玉云琅追上去,试探着问:“你不生气啊?” “气什么?” “这里还是玹瑛城呢,那个人都敢那么说你,太过分了。” “就为这个?” “昂!” “蠢死。”离暮雪乜他,“别人嘴损,我在意什么。” 洛星渊抱着剑,冷声开口:“打一顿就行。” 离暮雪眉梢一挑:“看,你五师兄正解。” 嘴贱的人要挑事儿,哪怕是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对付这种人,打一顿让他受点皮肉之苦是最有效的,一顿不够就两顿,再不济就多打几次,反正总比把自己气到半死强。 十吾和阿四跟在三人身后,听完离暮雪和洛星渊两人的话后,默默感慨道:果然少谷主和少夫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第70章 逐鹿太虚(五) 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更…… 与修真界其他门派按照弟子年龄大小来排行不同, 天启宗是个以弟子的天赋实力来论资排辈的门派。 十几年前,天启宗的大弟子并非殷舒白,只可惜那人在被叶重北打败后就突然销声匿迹, 两年后传出他已经病逝的消息, 而殷舒白便是在那个时候被提为了新的天启宗大师兄,也相当于是钦定的下一任宗主。 天启宗一向来视玹瑛城为对手,自殷舒白当上大师兄后便一直铆足了劲要比过叶重北,各个秘境、各种比试, 总能见到他跟叶重北争得火-药味很浓的场面。只不过长久以来, 殷舒白始终都差叶重北那么一些,逐渐这份失利便让他变得格外偏激, 也是外人眼中的他的那份心机和城府的由来。 只不过离暮雪在乎的并非这一点, 而是这个殷舒白,便是原著中深爱玉云琅的男二攻, 同时也是原著中的终极反派。 诚如先前所言那样,原著中剧情为辅,感情为主。虽有正道和魔修之分,但其实一直到了最终章,魔修们也没拥有一个确切的名字。既没有写到他们具体有哪些派系,也没有写明白为得麒麟血抓走原主折磨她虐待她的究竟是谁。 他们虽然是坏人,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工具人。无论是魔域二十四境也好, 还是幽暝城城主萧寂也好, 都是离暮雪来到这个世界后剧情自动补完整的内容, 在原著里面半点都没提到。 原著剧情的重点都放在几个正道门派之间,包括合欢宗花迎蕊柳依依在内的几个门派里面的女子都爱慕叶重北,顺便对玉云琅使坏;而像殷舒白之类有身份有实力的男人,则都为玉云琅痴迷, 成了叶重北的情敌。 殷舒白一开始接近玉云琅,不过就是为了将他当做要挟叶重北的筹码,不过就是想要抢走属于叶重北的东西而已。 就是他使了计策一次次给玉云琅和叶重北制造误会,一次次离间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他故意设计让叶重北听到自己跟玉云琅的谈话,让叶重北以为玉云琅接近他只是为了从他身上获得逆天改命的气运和机缘,让叶重北以为玉云琅从来都只是在利用他。 也是殷舒白在玉云琅试图追叶重北至玹瑛城的时候将他抓回了天启宗,将他囚禁起来,然后又在原主和叶重北大婚的那一日将他改头易面一起带去了玹瑛城,让他亲眼目睹心爱之人成了他人的丈夫,将他们曾经的海誓山盟抛弃,让他知道叶重北不过就是一个负心薄幸的伪君子。 在玉云琅跳下悬崖唤醒魅骨之后,是殷舒白将他救回天启宗,是他给玉云琅提供了一个栖身之所,也是他利用了玉云琅对叶重北的恨,让玉云琅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去对付叶重北,搅起了修真界的一片血雨腥风。 殷舒白在做下这一切的时候只当自己把玉云琅当成了一颗棋子,直到最后玉云琅回到了叶重北身边,他才知道自己失去的并不是一把剑,而是他心之所爱。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真的爱上了玉云琅,可是在知道的时候已经全都来不及了。 最终神界界门之下的那场大战,他为守护玉云琅而死。 临死的那一刻,本命真隐剑断。真隐,真心需得隐藏,真心也总被隐藏。身死剑断,方知真心究竟为何。 有道是“主角攻是属于主角受的,男二是属于读者观众的”。虽然原著中的主要角色人设都挺不正常的,但有渣滓叶重北的衬托,哪怕殷舒白这种心理扭曲的偏执狂都显得眉清目秀顺眼多了。可惜玉云琅就是眼睛一瞎到底,哪怕最后变得世间第一强,也还是选择跟叶重北在一起,就很迷惑。 当然了,说归这么说,离暮雪自然是不会瞎掺和进他们的感情问题。如今叶重北失了势,其他人,无论殷舒白也好,还是别的喜欢玉云琅的谁也好,不影响到她夺机缘,那大家相安无事;但凡只要影响到她夺机缘,那他们的情也好,爱也好,她连根都给他们铲掉。 夕阳西沉的时候,席面便开了。淡烟暮霭如琉璃,霞光照得整座玹瑛城金碧辉煌。 今日不是寿宴正日,所以长辈和小辈分在两个厅用席。离暮雪到得早,等到别的门派的弟子三三两两而来,她已经换上了第二壶茶,低眉敛目安静地坐在那儿浅饮。 虽然人人都知道玹瑛城里有这么一个“草包”,但真正见过她真容的却没几个。所以乍一见到坐在最前面的席位上的这个顾自喝茶的人,他们不免疑惑,窃窃私语猜她是谁。 直到人差不多都到齐之后步燕青和裴子夜来了,并在看到离暮雪坐在那儿时疾步走过去,向她躬身唤道:“师姐!” 大家才恍然,原来这就是离掌门的女儿,离暮雪。 “她就是离暮雪?” 顾炘音侧身往殷舒白那儿靠了靠,向着对面的离暮雪抬了抬下巴。“长得还真算得上绝色,清贵优雅,不是寻常的庸脂俗粉能相比的。可惜了,可惜了……” 殷舒白瞥一眼他:“什么?” “可惜这么个绝色美人,偏投生在只看修为实力不看外表的修真界内。”顾炘音道,“若是在花市街弱柳巷,那势能拿个花魁当当啊。” 这话一说出口,时常寻花问柳的纨绔二世祖气质就出来了。看得殷舒白头疼。 “别想到什么张口就来。”殷舒白冷声道,“你今日惹的祸事已经够多了。” “我就这么个人,大师兄又不是不知道。”顾炘音挑挑眉,半点不在乎殷舒白的不悦,也不在乎会不会给天启宗抹黑。“只不过我在想,她既然实力平庸,又怎么还能这般脸不红心不跳地挑了最上位坐?没看到全场人都在笑她了么?” 总不至于是玹瑛城的这些弟子寻常给了她太多自信,让她真以为自己被叫一声“师姐”就有多了不起了吧? 武林盟主之子觉得人生在世啊,自知之明还是要有,否则会被教做人的。 离暮雪正和玉云琅、十吾凑在一处说话。 魍魉谷虽在深山密林之中,对外界之事知之甚少。但与世隔绝也有与世隔绝的好处,一天到晚跟天地山川打交道,遇到的都是其他人穷尽一生都不一定能遇得到一次的异象,有的恢弘,有的奇诡,有的瑰丽,有的精绝。十吾只不过是挑了两例曾经历过的事讲给他们听,就听得玉云琅一愣一愣的,手里香蕉塞在嘴里都忘了嚼。 离暮雪曲腿坐得有些懒散,浅抿了一口酒,道:“如此奇妙景象,若能一观之,也不枉此生了。” “少——离师姐若是喜欢,之后得闲便与我们少谷主同回魍魉谷呗。”十吾喝酒喝得脸红扑扑,闻言盛情相邀,“咱们魍魉谷全谷上下可都盼着师姐你能去呐!” “哦?”离暮雪眉梢一动,“这是何故?” “自然是因为你跟我们少谷主是——啊!” 十吾话说一半,膝盖上不知挨了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酒意也消了大半。他往前头望望自家少谷主冷酷的背影,这才揉着膝盖悻悻然接下去:“自然是因为离师姐跟我们少谷主情同手足,情意深重了,哈哈。” 哦,原来如此。 离暮雪撇嘴,不置可否。 身边洛星渊面色冷峻气质嶙峋地坐在那儿,她不免嗤了一声,心想,就这还能看出情意深重,魍魉谷出来的实非常人。 在场之中全是各个门派里的天之骄子,又多是年纪轻的,像顾炘音一样爱现爱挑事的自不在少数。席面刚开,碍于骄矜大家都还端着点架子,酒过三巡后便一个个都露出了原形。 哐当——! 一壶酒被打翻,瓷器碎裂溅开,将正各自在交谈的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一个坐在偏后首的胖子撑着桌面站起来,人都摇摇晃晃了,手指却指着比他前两桌的一个青衣弟子走过去两步:“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谁不配坐在这里,啊?” 宴席的位子是按照各个门派大小地位来安排的,这胖子坐得比那青衣弟子后了两桌,但在他颐指气使的话后,却是那青衣弟子脸上露出了些惶恐和尴尬。 另一同门派的青衫年轻人讨好地拉了拉胖子的衣袖:“文公子,文师兄,您别跟我师兄计较,我师兄酒喝多了,胡言乱语的,胡言乱语的啊。” “可不是嘛师兄。”胖子身边的弟子也将人拖回去,陪着笑,“今日这么多门派都在,咱们别跟他们计较,以免白白让人看笑话啊。” 胖子模样虽平庸,资质也普通,但他能够在这些门派弟子之中横着走自然有他不能惹的地方,或有权,或有钱,或有势。而他,正是因为他的父亲是江南首富,身上挂着的铃当玉器随便拿一样出来都够普通小门派吃穿一年。大概也是有钱人闲的太慌,听说去年直接给当地修仙门派修了一座新的府殿让他们住,顺便也就把身为富家子的这个胖子塞进去修仙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就更不必说人了。 听了两人的劝,胖子往四周望一圈,往后跌了一步,幸而被人赶紧扶住了。他嗤了一声,道:“怕什么?今日闹事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他,他们——”他伸手往更前头的天启宗与合欢宗点了点,“他们之前还在花园里打架,谁不知道这回事?” 离暮雪看着这人胡搅蛮缠倒觉有趣,心想天启宗和合欢宗人被当面拆台会怎么回应,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 “嘘!我的师兄啊。”他的同门见最前面几桌的人闻言都朝他们看了回来,一个个的神色不明,连忙捂住了胖子伸出去的手指,拉住他道:“您可别闹了,咱回去继续喝酒吧,啊?” 修真界终归是和普通人世间有所不同的,天启宗和合欢宗能坐在上首位,不仅在于门派基业大实力强,论财力和势力,也不是他们普通门派能够相比的。这个姓文的胖子是江南首富之子又如何?坐在最前面的那些人里,又有几个背后没有大家族的支撑? 世人总爱谈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在这个修真界内,排名前十的几大门派哪怕跺一跺脚,都能震塌小门派的山门院墙。对着大门派,小门派里哪个不是伏低做小毕恭毕敬的?又岂能这般无礼地当众揭短指摘? 文胖子话落之后,天启宗的人和合欢宗的人只不过是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过来,跟他同门的那个弟子都已经流出了冷汗。 但偏有人富二代当惯了,谁都没法再放进眼里。 “怕什么呀?”胖子甩开了自己那被吓到了的师弟的搀扶,呸了一声,“没出息的东西……你们怂,我可不怵他们。” “说我侮辱修仙人身份,我怎么侮辱了?啊?他!”他指着顾炘音,环顾四周,嗤笑道,“他不也是花了钱被塞进天启宗去的,跟我有什么区别?样子装得清高,不也是使暗招走后门,有什么说不得指不得的?” 修仙门派也不都是高风亮节的,总有些阴暗面。有本事的人塞钱走个后门,虽不算是秘密,但被这样捅到明面上来,终归让人脸上挂不住。文胖子趁着酒劲一把掀开了修真界绝大多数门派的遮羞布,相当于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无论是收过“后门户”还是没收过的门派,一时间脸色都沉了一沉。 他们自诩“世外之人”,清高淡泊,结果却还是免不了俗地为钱财而苟且,有又当又立之嫌,说给世人听了也得被嗤之以鼻。偏这股风气席卷修真界大部分区域,那些保持着骄傲自尊的门派如玹瑛城、合欢宗,在骂声之中自也没可能单独被摘除,无辜之下颇有怨怼,此时便也更加怒其不争。 尤其是天启宗,堂堂修真界第二大门派,也不知爱惜羽毛,功利之心居于修真界之最,本便最为合欢宗看不上。此时听着文胖子的戳穿,听着她们被拿来跟天启宗并一块儿提,这些个姑娘脸色阴得都能滴出水来。 别人尚且如此,天启宗的几人面子里子都没了,自然更加怒火中烧。顾炘音这个被点了名的“后门户”没脸没皮惯了倒是还好,殷舒白却已经在这番拆穿之后绷得指骨泛白,眼神扫过更是像刀一样,看得人大气都不敢出了,让气氛一下子变得颇为紧张。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一个跟天启宗交好的门派弟子一把拍了桌子站起来,指着没上没下的胖子啐道,“凭你也配跟顾公子相提并论?你也不自己去找找镜子看看自个儿是个什么尊容,人顾公子是武林盟主之子,无论是武学造诣还是修为天资,都堪称卓绝。你有什么?” 他说到这里摊了摊手,向众人望了一圈后耻笑道:“文正翔,你别以为你爹是江南首富就能让你为所欲为。修真界靠的是实力说话,纵使你爹再给林火派修十座百座宅子,也抹灭不了你是一个只有低阶人级灵根的废物的事实。我看你啊,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吧?” 这话一说完,不少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离暮雪也低低哂了一声,心想护主的狗还真挺凶的。看这架势,就差直接扑上去撕咬敌人了。 胖子被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样子酒都直接被骂醒了。他几步朝对方冲过去,又被他那个林火派的同门师弟拉住了手臂,衣裳都被扯歪。 “我呸!”他朝对方啐了一口,嘲道,“你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谁不知道你们归风门只不过是一条跟在天启宗后面的狗,这么多年了也还是只能捡着人家不要的一点肉沫子吃。有本事在这里狗仗人势,还不如学学别人——”他看向身后的另一门派,“比如这萍西宗,跟你们归风门一样都是天启宗的走狗,怎么人家就能比你们混得好?” “文正翔!”那萍西宗的人暴怒道,“你别太放肆!林火派还没做大到能由得你在这里胡乱攀咬!” 归风门的那名弟子抽出了剑指着文胖子:“文正翔,你若真有本事,便凭实力来说话!” “你以为我不敢吗!” 正当三方人吵得不可开交之际,从最上位却传来了冷冷一声笑:“众位是当我玹瑛城无人么?” 只平平的这一声调,却让整座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争得面红耳赤的人抬头往前望过去,看到玹瑛城几人的目光正落在他们身上,又冷又凉的视线,盯得他们一瞬起了一身白毛汗。 裴子夜手中折扇已经收拢了,挂着一点浅薄的笑意,开口道:“今日是我玹瑛城设宴,众位,还是不要太伤了和气。” 若说对天启宗还有不服者,但换了玹瑛城,却是谁都不敢在警告之后还再造次。这就是第一大派的权威,它杵在那儿,就像是一座标杆。 在场众人听了裴子夜状似温善的警告后,越加感到气氛扼喉,如坐针毡。僵持在一起的三个门派的人也下意识松了手,挂着一背脊的冷汗讪讪坐了回去。 文胖子又开始犯醉意了,晕晕乎乎地被他师弟扶着回了座位,佯装醉死再也没了声。 直到片刻之后,离暮雪轻笑了声,道:“我倒觉得,热闹一下也无不可。”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她的声音望过来。 离暮雪看着坐在对面的裴子夜,眉梢微挑:“宴席无趣,想必大家吃席吃得都乏了,既然这几位有心,那不妨各自切磋一番,权当活动手脚,三师弟以为如何?” 第71章 逐鹿太虚(六) “你眼瘸?”…… 离暮雪不说话光坐在那首席位, 众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了。此时裴子夜已经出声止了纠纷,她却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建议方才的三个门派直接打一架,不免让人觉得她着实也过于狂妄没有自知之明了些。 在她的话音落后, 宴席上的这批人全都互相望望, 露出了心照不宣的蔑笑。 众人对离暮雪的轻视之情溢于言表,坐在上首的几人自然都看出来了。 裴子夜面色冷了冷,克制了一下怒气后方认真看着离暮雪,征询道:“若由得他们在气头之上切磋, 怕是会闹出事来。师姐以为可妥?” “切磋之事, 本便是点到为止。在座的都是名门子弟,正道新贵, 想必不会胡来。”离暮雪嘴角那点浅薄笑意未逝, 也似乎并不在意众人对她的轻蔑。她回答了裴子夜之后朝下方扫视一圈:“众位以为?” “离师姐怕不是忘了师长们就在隔壁吧?”莲华宗的一名女弟子跟她师兄相视一眼,笑道, “刀剑无眼,理应一致对外才是。大家今日齐聚在此是为大事,怎么正事还没敲定,离师姐就在怂恿大家起内讧了?” “是啊,离师妹。”她的师兄也道,“我等今日随师长而来,首先是为了给你父亲离掌门贺寿。贸然在此动手, 岂不坏了你们玹瑛城的规矩?万一师长们怪罪下来, 大家都得受罚。如此不成体统之事, 想来还是作罢为妙。若是吃席吃得乏了,大家不如就各自回去休整吧。” 莲华宗也是前十大门派之一,玹瑛城祖师爷起家的时候,莲华宗就已经存在了, 在修真界各个门派中资历算是最老的。听说祖师爷曾经还在莲华宗挂名过一段时间,算得上是半个莲华宗弟子。故而如今虽说玹瑛城声名最响实力最强,但因为有祖师爷的那层真真假假的关系在,每一代玹瑛城人都对莲华宗人礼敬有加。这也在无形中做长了莲华宗弟子的自视,总有些倚老卖老的做派。 “切磋而已,怎么看在这二位眼里就是生死相搏了呢?” 玉云琅见不得外人联合起来欺负他姐姐,在认出对方门派身份之后便忍不住开口回护道,“灵器随主,若是连切磋之时,是敌是友都分不清楚一通乱砍,那该怪的就不是灵器无眼,而是该自省学艺不精了。” 他话说完,就坐在洛星渊下首的花迎蕊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声笑落进了莲华宗的二人耳朵里,当即便让他们脸色一僵。 偏步燕青听了玉云琅有理有据的话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诶”了一声抬手向下按了按,做了个止言的动作,说:“在场的都是各个门派中的翘楚,自然都能控制好本命灵器,玉师弟这话说的就冒失了。” 玉云琅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那切磋一下有什么关系?有矛盾当然要在明面上解决啊,不然到了私下里再寻衅挑事,就是小人之举了。” 虽说是小声嘀咕,但坐在靠前的几个门派还是都听见了的。 方才开口的两名莲华宗首席弟子,无论在内还是在外,无不是被恭恭敬敬地捧在前头的,还是第一次碰到人当众拆他们台,让他们的脸黑了个彻底。 “哪里来的人这般牙尖嘴利?你的师兄师姐们都没说什么,哪轮得到你来置喙?”那女弟子盯着玉云琅寒声讥道,“叶师兄掌事的时候,可没见玹瑛城众弟子有这么没规矩的。怎么,裴师兄。”她偏头扫了眼静默端坐在位子上的裴子夜,“玹瑛城的戒律册,现在已经不必人人都背诵谨记了么?” “我玹瑛城弟子背不背戒律,守不守规矩,自有我玹瑛城来定。”离暮雪淡道。她瞥一眼对方,笑了笑,“我们身为他的师兄师姐都没说话,你们莲华宗又管什么?” 四两拨千斤地将对方的话又送回过去了。 那女弟子一噎,憋得脸通红:“你!” “其实吧,我倒觉得离师姐的提议甚是不错。” 看着莲华宗人被激得怒火中烧的样子,顾炘音悠悠然道,“正如刚才这位兄弟所言——”他抬手往玉云琅所在方向伸了伸,“既然众位各自之间皆有私怨,不妨趁此机会化解正好。大家都知道,我们此次来玹瑛城是要结盟的,若是因为这些个人小事影响了大局,那就不太好了。” “你当我们在座的都是什么人,岂会因个人恩怨影响大局?”莲华宗那男弟子蹙眉驳了一句。 “既然不会,那就更好了。”顾炘音道,“那也就不用担心切磋时下手会没轻重。正好啊,我也想领教一下林火派的高招。” 他虽说没脸没皮,但也不至于真没心没肺,有人既然看他不顺眼,他自然要找个机会教训一下。顾炘音说完后才挑眉看了眼身边的殷舒白,象征性问了下:“师兄同意我跟他们过几招吗?” 堂堂修真界第二大派,被人当众下不来台,殷舒白身为天启宗大弟子,当然不会忍了这口气。他点头沉应了声,叮嘱道:“注意分寸。”便是也表明了他们对“切磋”之事的态度。 第一第二两大派都发了话,其余小门派哪里还敢有异议?当即一个个都应和着“切磋一下也挺好,正好取长补短互相学习,也便于之后合力应敌”之类云云。 眼见着小门派们都没骨气地表了态,而十大派的另外几派都保持中庸一直没发话,莲华宗也知再争下去是徒劳,闭口不言了。 林火派的文正翔嘴上硬气,真要让他来切磋武学,怕是再来一百个他也不是顾炘音的对手。眼看顾炘音取出了灼日剑,他眼一闭腿一蹬,趴在桌上就直接当睡死了。他的同门师弟再怎么叫他推他,他也不动如座肉山,甚至当场打出了一个惊天响的呼噜,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林火派的面子算是就此丢尽了。 他倒是没所谓,大不了今日之后直接回江南当他的富少爷去,只可惜林火派的掌门此时在前厅里忙着寒暄,还不知道他已经成了修仙正派的一个笑话。 顶着众人嘲笑的另外那个林火派弟子心如死灰得就差哭了。 莲华宗那女弟子名叫千湘湘,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之时,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一眼。 坐在她身后的弟子会意,起身往前走出来一步,抱剑向离暮雪做了一揖,道:“既是切磋,莲华宗弟子晋辰,请离师姐赐教。” 他的年纪还很轻,目测也不过玉云琅那么大,不过足步稳健,气形朗朗,想来修为造诣也是同年龄段中佼佼。 修真界里谁都知道离暮雪她空占玹瑛城大师姐之名,实则修为只堪堪排在同辈中流,也就玹瑛城弟子自己个儿把她当个宝贝爱护着。千湘湘派了这么个小年轻来向离暮雪讨教,其心无疑是想挫一挫她的锐气,当众给他们玹瑛城一个难堪。 若是离暮雪胜了,那她的年纪资历摆在那儿,胜了也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而若是败了……堂堂玹瑛城大师姐,离掌门独女,连一个莲华宗的少年弟子都打不过,那也实在是给修真界添了个能说上十年的笑话。 在场的多是聪明人,稍稍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千湘湘在打的是什么主意。 也只可惜无论是离暮雪也好还是玹瑛城也好,都低调惯了。离暮雪究竟有多强,这群人里除了合欢宗之外竟没有一个人知道的。否则想必他们脸上乐得看笑话的神情也不至于那么明目张胆了。 晋辰说完后,玹瑛城几人脸上虽有些恼意,但看向莲华宗几人时的眼神中更多的却是冰冷的嘲弄。其他人对这番神情不熟悉,花迎蕊可是再明白不过。无非就是明晃晃的七个大字:“你在说什么猪话?” 她暗哂了一声,心想:真是找死。 眼看着离暮雪一脸不为所动,晋辰求助地朝千湘湘望了望,又加大嗓音说了一遍:“莲华宗晋辰,请离师姐赐教!” “看来离师姐看不上你啊。”顾炘音笑道。 对面的离暮雪正转头往后低声交代玉云琅什么,跟没听到晋辰的话一样。顾炘音又看向了千湘湘和她师兄王倾之,摇头叹气说:“不是我说啊,离师姐是什么人?玹瑛城离掌门之女,所有弟子都要称她一声师姐,她的实力得多强啊!你们派了这么个小孩向她讨教,这不是看不起离师姐,看不起玹瑛城么?” “顾公子管得倒是宽。”王倾之轻哼了一声。 “离师姐。”千湘湘道,“我师弟一再向你讨教,应不应战你倒是给句话。即便我晋师弟不敌,那也是他妄自尊大之故,你听见了当没听见又是什么道理?” “谁说我姐姐没听见啊。” 离暮雪交代完后已经再次顾自喝起茶来。玉云琅撑着桌面站起了身,从洛星渊手里接过了一柄剑,然后走出去,有模有样地向晋辰回了个礼。“玹瑛城玉云琅,替师姐离暮雪应战。” “我要讨教的是离师姐,你来代替算是怎么回事?”晋辰沉着脸道,“离师姐若是看不上我修为低下,几招内打败我便是,我难道还会不认吗?” “我姐姐确实觉得,如果在这么多人面前一招就把你打败,有点太欺负人了,所以才派我跟你对战呀。”玉云琅眨了眨眼,模样颇是无辜地讥讽着对方。 “我进玹瑛城才不过三个月,期间一直在姐姐手下受教,算是姐姐的半个弟子。弟子替师父应战,也不算坏了规矩。晋师兄也不要着急嘛,你要是先打败了我,再向我姐姐讨教也不晚呀。” 玉云琅的话条理清晰逻辑缜密,晋辰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于是只能再次求助千湘湘。 千湘湘和王倾之一合计,离暮雪能教出什么蹩脚鸡来?先打败这个嘴皮子厉害的少年给个下马威也没什么不妥,于是便点了头。 晋辰得令,拔-出剑摆了招式,正待出招,顾炘音又出声叫停道:“诶等下等下!” 他朝玉云琅手里的剑抬了抬下巴:“你拿的不会是洛少谷主的破晓剑吧?以洛少谷主的修为,破晓剑都该不用人驱使就能直接对敌了。你用它来对战,也太胜之不武了吧?” 洛星渊抬眼:“你眼瘸?” 顾炘音:“……” 十吾笑眯眯:“我们少谷主的剑在这儿呢。”指了指就搁在洛星渊身边的镀了二十八星宿的剑鞘。 顾炘音自知一时眼瞎,捂着额头长长叹了口气:“唉,自从上次心脉受损,到现在视力都还没恢复,唉……”演得那叫一个凄凄惨惨切切。 离暮雪一挑眉:又是个智障。 “我刚开始修炼没多久,没有本命剑,所以五师兄才借了我一把。”玉云琅笑容单纯腼腆。他向晋辰抱了抱拳,“晋师兄,请吧。” “请!” 晋辰话音一落,身形便已至玉云琅跟前,动作之迅速让他看着仅剩一抹虚影。 “不愧是莲华宗,这步法厉害!” 其他门派观看这场切磋的人不由赞叹道。 玉云琅开始修炼才三个月,根基虚浮,看着晋辰提剑飞速刺过来,他连忙往后错开了一步,提剑挡住晋辰的剑锋。剑刃相撞,其中蕴含的力道逼得玉云琅倒退两步,整个人都差点往后倒去。 这路数一看就是真的没有修为底子,甚至连普通习武之人的内劲都没有。 “诶诶诶!说好的切磋,点到为止啊!可别仗着你多修炼两年就偷偷用法力啊!”顾炘音见状提醒晋辰道。翘着二郎腿看二人过招,一副指点江山的二世祖模样。 步燕青握着拳拧着眉,低声跟裴子夜说:“这个晋辰一看就是有十几年的修为在身,玉师弟才学了多少东西,师姐怎么会让他去应战?” 裴子夜朝对面不慌不忙喝茶观战的离暮雪看了眼:“师姐总有她的道理。” 第72章 逐鹿太虚(七) 杀招奔着对方最要紧的…… 离暮雪自然是有她的道理。 玉云琅进玹瑛城到现在, 虽然因天赋不错学东西挺快,但时日太短,他也不过就只将离暮雪交给他的心法剑法记住学会罢了。若是在实战中, 他毫无修为法力在身, 加上又非常年习武之人,身单力薄的,怕是想要保住命都难。 可此刻只是门派弟子之间切磋,不是生死搏命, 那结果可就不一定了。 毕竟一个人的行为习惯一旦养成之后就很难再去改变。晋辰入莲华宗开始修习的时间早, 按照修仙弟子的常规修炼方式,一步步稳扎稳打到今日, 十几年下来, 早已习惯了借助法力去应对一切。 而他如今的造诣虽然在同年龄段的弟子中是佼佼者,却又还没到千湘湘和王倾之他们的修为高度。这些首席弟子们就算没有法力, 光凭武学也能胜得过绝大多数人。若是要跟他们交手,那玉云琅直接认怂就行了,没必要自取其辱。可晋辰却还没强到这种程度。 只要他还依赖法力,那他在这场比试中就会相当被动。这就跟右撇子习惯了使右手是一个道理,突然有一天让他只能用左手来舞刀弄剑写字作画,他必定没有办法应对自如。 此时的晋辰便像是个惯用手突然要从右手改为左手的人。要抛去法力纯切磋身形剑法,他每出一招都要先从脑子里过上一遍, 没有办法跟从前一样只凭下意识就做出反应。短时间内可能看着攻势凶猛, 但时间一长, 便不可能保持住连贯的注意力,必然会露出颓势和破绽来。 反倒是玉云琅这样本身就没有修为底子纯练剑法的,等熟悉了对战状态后出招接招会更加自如。 更何况离暮雪教给玉云琅的可不仅只是玹瑛城弟子的基础修习内容,还有她自己在实战中琢磨出来的一套游踪步法和离影身法, 奇诡莫测,让人很难看出规律路数,最适合玉云琅这种打不过只能跑的菜鸡来练。 果然在他们两人过了四十几招之后,晋辰一剑朝玉云琅胸口刺去,玉云琅闪躲之下往后仰倒,躲开了这一招。正当众人以为他会摔个四脚朝天,他却忽然反手往地上一拍,整个人借势一转,手中剑刃从下直刺上去,穿过晋辰的腋下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只一招,胜负即定。 哐当。 下面有人手里的酒杯都掉了。 “我眼花了?”他震惊道,“他,他竟然赢了?” 其他人拍案:“娘诶这都能行?!” 这个叫玉云琅的,接招接得手忙脚乱,出招又出得跟仙女舞剑一般,更不用说那步法走得更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醉酒的人看起来都更端正些,但这样竟然都能赢?简直走了狗屎运了吧! 晋辰刺出去的那一剑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但脖子被兵器抵住的冰冷触感却在清楚地提醒他,他败了,败在了一个腕力绵软、足下虚浮的半吊子手里,甚至这个半吊子在对战中途有好几次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得摔倒。 他不甘地怒视着玉云琅:“你——!” “我?”玉云琅把手心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抹了把汗,朝咬牙切齿的晋辰露出了灿烂一个笑容,对对方眼中的愤恨视若无睹,高兴道:“我赢啦。” 他把剑收了,跟晋辰拱手做了一揖:“晋师兄,承让。”一派落落大方的姿态。 “妙啊,这可真是太妙了。”顾炘音鼓了鼓掌,揶揄王倾之和千湘湘道,“看来莲华宗这些年太过看中门下弟子的法力增进,却忽略了巩固剑术基础。这位玉兄弟不过在玹瑛城修习三个月,竟然就能在五十招之内打败晋兄弟。啊呀呀,这一时间,可叫咱们都不好说到底是玹瑛城剑法太厉害,还是莲华宗的教学方式出了问题。” 玉云琅刚才的表现是什么样的,在场众人都看进了眼里。如果练到这种程度都能被撑一句“厉害”,那怕是玹瑛城的祖师爷都能被气得要灵体现身来骂人。 所以在顾炘音挑事的话说完后,莲华宗所有人的脸色就黑了个彻底。 “是我学艺不精。”晋辰含恨忍声道,“输了这场只怪我自己轻敌,与我师门无关。” 玉云琅也没想到自己首次正式跟人交手就能打赢,此时内心极为膨胀,小模样怎么看都是一股得意劲儿,跟气鼓鼓的晋辰形成鲜明对比。 他开开心心朝他姐姐望,然后得到了离暮雪赞许的一个点头。玉云琅接收到他姐姐的夸赞,当即尾巴翘得更高了。 “那你还要跟我姐姐比试吗?” “我……” “他不比了。”千湘湘搁下手中酒盏,飞身落在了二人中间,负手睨着跟前的玉云琅,冷笑了声,道:“我来领教阁下高招。” 哪怕还没动手,她光是站在那儿,气场之强就已碾压玉云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千湘湘这是要借切磋之名教训对方,心中不免觉得她气量未免也太过小了些。 本就是他们莲华宗自己提出来要比试的,现在输了又要故意报复,这算得上是哪门子的道理? 玉云琅没料到千湘湘会站出来,见状便抿着嘴角朝离暮雪看去。 离暮雪寒着视线摇摇头,示意他不要逞强,先回来。 刚才对付晋辰,那是他受了离暮雪的意,知道用一点策略就有胜的把握,所以才会一试。此刻站在面前的人换成了千湘湘,玉云琅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根本不必要去找死。所以离暮雪一让他住手,他当即便打算认输。 “我——” “少废话!”千湘湘却也看出了他的退缩之意,根本没有给他认输的机会,眼神一变抬手就是一掌,“出招吧。” “玉师弟!” 千湘湘出手有多快,玉云琅甚至连看都没来得及看清。他毫无防备地挨了千湘湘一掌,整个人往后跌飞出去。幸而他跌过去的方向正对着天启宗,在他撞翻桌子之前,本事不关己坐在位子上观战的殷舒白眉心一皱,出手在玉云琅背心一挡,化掉了千湘湘这一掌中的力道并护着玉云琅站稳退到了一旁。 “住手!” 同一时刻,花迎蕊也一把抓住了千湘湘的手腕,替玉云琅接下了她的第二招。“仗着你修为比他高出许多就欺负人,不觉得有点过于无耻了么?” “啊呀我说千师姐,你怎么也不通知一声就往我大师兄怀里送了这么大个美人?”顾炘音看着被殷舒白护在身边的玉云琅惊魂未定的模样,“你瞧瞧把玉兄弟吓得脸都白了,这要是把人打坏了,算是你们莲华宗的不是,还是我们天启宗的不是?” 裴子夜和步燕青都从位子上站起了身。 “玉师弟方与贵派晋师弟比试完,千师妹此时便要与他交手,岂非胜之不武?”裴子夜道,“不如由在下陪你练几招,千师妹以为如何?” “还有我。”步燕青拍了下胸口,“我也可以奉陪。” 玉云琅的气息已经平复,他从殷舒白身边退开一步,欠了欠身:“多谢殷师兄。” 殷舒白垂眸在他脸上一过:“不必。” 眼见着这么多人都站出来相护玉云琅,千湘湘冷哼了一声,将手腕用力从花迎蕊手中扯了回来。“我不过是见这位玉师弟身法奇特,想要领教几招罢了。各位有必要这般如临大敌么?难道在你们玹瑛城的地界上,我还会伤了他不成?” 她转头看向还端坐在首位上的离暮雪:“离师姐以为呢?” 宴席上的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到了离暮雪身上。 离暮雪饮尽了杯中的茶,这才抬眸朝千湘湘望去,轻轻勾了下嘴角:“云琅,回来。” 玉云琅是第一次听到离暮雪称呼他名字,一时间愣了愣后才躬身应是,听话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然后看着离暮雪起身朝千湘湘走过去。 “云琅的身法皆由我所授,既然你这般好奇,直接找我来练便是了,何必为难一个孩子。”她道。 “师姐——” 步燕青刚开口,离暮雪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的话头。 “离师姐若是肯给面子,我自然求之不得。”千湘湘哂道。 “那便好。”离暮雪淡道,“请吧。” 既然离暮雪同意跟千湘湘比试,其他人便暂时都坐回了位子上。 “大师兄,你觉不觉得这个离暮雪跟传言中的好像不太一样啊?”顾炘音坐回去了之后侧身问殷舒白,“我怎么觉得她并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真的深藏不露呢?” 殷舒白朝坐在对面紧张地揪着衣角的玉云琅扫了眼,淡声道:“看看再说。” 他们二人在说话的时候,其他门派里也纷纷都在私语。 “离暮雪对上千湘湘,能有胜算吗?” “看她徒弟方才的表现,我觉得她可能有后招也说不定。” “别想太多了你们!离暮雪才多大本事,哪能敌得过千湘湘啊,走运也不可能连着走两次的!” 宋长情见花迎蕊回来之后看得认真,压低了声音问她:“小蕊认为离师姐能赢吗?” “必须的啊。”花迎蕊往嘴里塞了颗葡萄,“她连麒麟和蛟都不怕,难道还会怕一个千湘湘吗?” “看来小蕊对离师姐很有信心啊。” “切。”花迎蕊哼哼,“我只是看不惯莲华宗这仗势欺人的嘴脸。” 宋长情失笑摇头,心想这孩子果然还是别扭得紧。 宴客厅中间,千湘湘和离暮雪已经各自摆开了招式。千湘湘用的是一把软剑,当她将它从腰间抽下来的时候,就好像是扯下了一片银绶带,剑刃薄到连噌鸣声都听不见。若水剑,的确名副其实。 “离师姐,请了!” 话音一落,千湘湘先一步提剑朝离暮雪刺去。 方才玉云琅和晋辰的比试,既然有言在先只比招式不比法力,晋辰便也实在地遵守了约定。但如今换成了千湘湘,先不论她因刚才的败局而心生恼怒,本就有意要给离暮雪好看,便是她首席弟子的实力摆在那儿,要暗暗催动法力而不被人察觉,也是轻轻松松就能办到的事。 铮——! 碧雪剑和若水剑剑刃相接,发出一声铮然清鸣。 离暮雪手腕一错,碧雪剑偏开半寸。千湘湘挥剑朝她劈来,她挥袖往后仰倒,足尖轻点一记,整个人便轻巧绕到了千湘湘身后。 这就是方才玉云琅躲过晋辰攻击时用的步法,只不过他因为缺少实战经验,面对晋辰的攻势不仅毫无美感甚至还显得有些应接不暇下的慌乱。而离暮雪此时广袖翩跹身形轻盈,剑招倏然而过间便显出了利落和潇洒的韵致来。 噌噌噌噌,剑刃撞击的声响不绝于耳。 两人的实力都不俗,出招的速度快得更是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只能看到她们衣料翻飞,银色白色的光亮刺得炫目,于空中舞出一片剑花。 转眼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两人的这场交手还未停止。 大部分的人都当离暮雪在千湘湘杀气腾腾的攻势之下必定撑不过百招,却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离暮雪不仅颓势不显,脸色都依旧还是那样冷冷清清的一点都不变。她游刃有余地接下了千湘湘的每一次出招,还真的如她最初所言,将玉云琅运用的那套步法和身法都重演了一遍。变幻莫测,离奇诡谲,让知道她真实实力几何的玹瑛城二三五都看得目不转睛,更遑论其他人了。 “我们城中还有这么一套步法和身法吗?”步燕青怔愣询问裴子夜,“师尊为什么从来没有教过我?” 裴子夜摇摇头:“我也不知。兴许……”他眼睛眯了眯,温声浅笑,“兴许是师姐自行悟出来的也不一定。” “师姐都已经能自创功法秘籍了?”步燕青深深吸了口气,手臂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师姐竟然都强到这种程度了……” 明明这几个月来他也是片刻不停地在努力修炼啊!竟然落下了师姐这么一大截,简直可怕! 十吾看着交战的离暮雪和千湘湘,也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低声向自家少谷主感慨道:“若是谷主知道少夫人这么厉害,一定会很高兴的。” 洛星渊往后一挥拳,将凑到耳边的脑袋打了回去:“啰嗦。” 烦死,影响到他看师姐比试了。 “没想到啊,离暮雪竟然能够跟千湘湘打成平手。”顾炘音道,“千湘湘可是在宗门弟子排位中只差了大师兄你四位,看来所谓的‘草包’之言,真的只是一场误传。” 长得好看,实力还强,披着兔子皮的老虎啊……这个离暮雪原来这么有趣。 殷舒白没有回应顾炘音的话。他看着交战的二人,眼底露出了两分阴沉,暗道:不止是平手,离暮雪的实力要远在千湘湘之上。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这场比试到现在为止还难分胜负,但只要仔细看,便会发现自始至终都只有千湘湘一个人在出招攻击,离暮雪一直都只在接招防守。两人之间过招,若是一方只守不攻,多半都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对方的实力在他眼中根本就不够看,这是一种谦让。 就像是他们小的时候,师长们教授他们功课时那样,只有他们向师长们进攻的份,师长们根本就不会向他们出手。因为双方实力太过悬殊,一出手胜负就能立定。 而对战千湘湘的离暮雪,不仅只是不出招而已,她的左手甚至还负在身后。换言之,她一直都只用单手在应付千湘湘。 能摆出这种从容不迫的傲慢姿态,若非故弄玄虚,便是实力深不可测。 原来玹瑛城年轻一代中,最强的竟不是叶重北,而是离暮雪么? 殷舒白的手掌不由紧紧握了起来。 观战的人各有心思,而交战到此时的千湘湘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全力打到现在,她都已经感觉到了体力渐渐不支,可反观离暮雪,却仍旧还是挂着一副清冷傲然的神情,眼中跟寒潭古井一般,半点涟漪不起,一丝情绪也无,显得高深莫测。 这不该只是一个修为实力平平无奇的人该有的表现,若不是在装,就是她有什么后招。 想到这里,千湘湘暗哂一声,倏然往若水剑上灌注了法力。 噌——! 若水剑嗡鸣着朝离暮雪劈过去,在被碧雪剑格挡住的那一刻,剑身弯曲过来,剑锋回转便急速刺向离暮雪的眼睛! 银亮的光芒倏然一晃,离暮雪被刺得双眼一眯。带着强劲法力的剑气如同钢鞭扑面而来,从两颊而过的刹那扬起纷扬乌发,束着发髻的玉簪被削断了头,哐当掉落在地上。 “师姐!” 叮。 细细的一声响。 就在裴子夜和洛星渊拍桌飞身而起的瞬间,离暮雪稍稍偏头,抬起一直负在身后的左手,用食中二指夹住了若水剑剑尖,将千湘湘的杀招定在了距离双眼分毫处。 右手手腕一翻,碧雪剑便已朝后横在了千湘湘的颈边,稍偏半分就能在那纤细玉颈上沁出血来。 “离师妹手下留情!” 王倾之惊慌喊道。 “说好的切磋招式,你倒想废我双眼。”离暮雪曲着右手臂握着碧雪剑,转头看向被她抵着命门的千湘湘,寒声道,“莲华宗的手段,倒是不输魔修阴狠毒辣。” 她这话的声音说得不轻,其中的凉意听得人不由胆战心惊。虽然最后的变故生得太快,坐在末端的一些小门派都没来得及看明白,但听离暮雪这么一讲,在场的只要是个人都知道了原来刚才千湘湘真的想要趁机伤害离暮雪! 杀招奔着对方最要紧的双眼而去,其心简直恶毒! “真打打不过就想着使阴招,莲华宗行事之卑鄙,可真让人大开眼界。”花迎蕊嘲道。 “可不是说。”顾炘音拿指尖点着下巴,咂嘴道:“最后那一招,想来千师姐最起码得用上五成法力了吧?离师姐这么美的一双眼睛,啧啧啧,可真够下得了手的。” 王倾之着急忙慌地从座位上起身跑过来:“离师妹,离师妹,我师妹她方才定然是无心的,这场比试是我们输了,请你手下留情,我替师妹跟你道歉。”说完便朝离暮雪作揖鞠了一个大大的躬。 他是一早就注意到了千湘湘颓势渐显,也没想到她最后竟然会使这么一招。此时再回想方才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不免后怕到生了一背脊的冷汗。 切磋之事,本该点到为止,千湘湘出手根本没留余地,若是闹大了怕是整个莲华宗都得被连累进去。 思及此,他鞠的这一躬不免更加深了些许。 “好在离师姐并未被伤到。我等皆是为了向离掌门贺寿而来,若是离师姐此次被伤了眼睛,莲华宗准备如何向离掌门交代。”宋长情道,“若是因此误了大事,只怕是贵派任掌门在,也保不住千师妹。” 看着站到了离暮雪身后的裴子夜、步燕青、洛星渊三人,千湘湘含恨往后抽了抽若水剑,但剑身在离暮雪指间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纹丝不动,可见对方的法力有多精纯。 “你!” “认输了么?”离暮雪冷道。 “师妹!”王倾之着急地催促道。 千湘湘看着王倾之脸上担忧的神情,这才深吸了口气,敛下眼睫低声道:“是我输了。” 离暮雪暗暗一嗤,松开了钳制着若水剑的力道,也将碧水剑收回归鞘。 连着两次被打败,莲华宗的脸面算是被丢得差不多了。千湘湘和王倾之自然无法再在这儿待下去,草草向在座众人拱了拱手就带着人告辞离去。 除去最后的意外,离暮雪和千湘湘的这场比试堪称精彩。毕竟任谁都没想到离暮雪原来有这么好的身手,简直令人大开眼界。 众人吃饱喝足又过了眼瘾,陆陆续续也都散去了,最后只剩下玹瑛城、天启宗和合欢宗还在厅里。 外头天已黑尽,夜幕沉沉的,让屋檐廊下挂着的灯笼连成一条温暖的长龙。 十吾和阿四说要回魍魉谷去了,还再三地叮嘱离暮雪有时间一定要跟他们家少谷主一起回去一趟,离暮雪莫名其妙,便草草应了声,十吾和阿四这才心满意足地随着洛星渊走了。 花迎蕊在宋长情含笑的催促下背着手挪到离暮雪跟前:“你的住处在哪儿?我明天来找你。” 离暮雪疑惑望她:“做什么?” 花迎蕊清了清嗓子:“我娘亲让我趁此机会跟你多走动走动,还有就是……”她的眼神暗了暗,“谢谢你那时候送笛子回来。” 过了这几个月,花迎蕊虽然还是跟之前一样嘴硬不服输,却也可见地比从前成熟稳重了不少。生逢变故,有些人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有些人却能得到成长。花迎蕊是后一种,多少让离暮雪觉得柳依依的离开是值得的。 “西面杏林处。”离暮雪回道。 “知道了。”花迎蕊应了声,和宋长情一行人走了。 裴子夜和步燕青还要安排人收拾好宴客厅,离暮雪跟他俩招呼了一声,便也领着玉云琅而去,想着方才千湘湘打在他胸口的一掌威势不小,别是将他打出什么毛病来,要领他到归不弃那里看一看。 结果他们走出了很久,后面那条尾巴都还不远不近地坠在那儿。 离暮雪不爽地抿了下嘴角,驻足转身,寒声言:“天启宗的住所不是这个方向。” 绢纱灯笼投下柔和明亮的光,映照身后那人毫无侵略性的一张笑脸,圆圆的眼睛弯起来,看着甚是乖巧讨喜。可惜一张嘴叭叭的太爱扯,让离暮雪对他的印象就是一讨人嫌的烦人精。 顾炘音本就没打算隐藏行踪,此刻被发现了便迤迤然朝离暮雪走近,光明正大的,说:“天色尚早,回住处太可惜了。离师姐不介意的话,我陪你走一段呗?” 第73章 逐鹿太虚(八) 到我们合欢宗来吧。…… 顾炘音问得真诚,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以他多年演戏的经验来看,以为离暮雪碍于情面也会做做样子。 可惜他没料到的是, 离暮雪素来是个最不在意所谓情面的人。于是在听了顾炘音的话后, 离暮雪干脆地回答:“介意。”转身招呼玉云琅一声,毫不留情地就走了。 顾炘音:…… 不是,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离师姐,离师——咳咳!” 听到身后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离暮雪和玉云琅无奈只能再次停下来。结果转回身刚想揍人, 便看到顾炘音脸色煞白地扶着柱子,满脸痛苦之色。 离暮雪眉心一蹙, 还不等她反应, 玉云琅已经急急忙忙跑过去扶住了他:“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没事……”顾炘音虚弱地被玉云琅搀扶着坐下来,捂着心口叹气道, “心脉受损,老毛病了,缓一缓就会好。”话说着,又拿袖口掩着嘴,低低地咳嗽起来。 夜晚的凉风一吹,宽大衣摆随风动,真真是娇弱到惹人怜惜。 离暮雪恶寒地拧起了眉, 心想:好大一杯茶。 偏玉云琅没看出顾炘音是在演戏, 还当他真的有什么大毛病, 体贴地劝解道:“你既然身体不适,就早些回去歇着吧。夜深露重,对你的身体更加不好了。” “我明白的,多谢玉兄弟。”顾炘音朝玉云琅感激地笑了笑, 只是眼中依然满是愁绪。他叹了声,朝离暮雪看过来,眼波粼粼,又像是穿过她在看一个更远的地方。“只是天启宗内鲜少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呆着也是烦闷,所以才想着在外头走走。” “啊?”玉云琅困惑,“他们不都是你的师兄弟吗,怎么还会说不上话呢?” “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终有区别,再加上我的身份……”顾炘音自嘲地摇了摇头,语调难掩哀伤,“与师兄师弟们到底是隔着一层的。” 玉云琅想到白日里顾炘音跟花迎蕊打的那一架,不解这人明明实力也很强了的,怎么还会被排挤被欺负,不应该被追捧着才是吗?他这么想了,便也这么问出了口。 顾炘音扯扯嘴角,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偏头再次叹气。 玉云琅被他的情绪感染,当即表示:哇,他也真是挺可怜的! 善良的豆芽菜觉得同一个世界同一个家,人与人之间还是应该多一点关爱的。于是他安慰地拍拍顾炘音的肩膀,说:“没关系,你要是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说话的。你明日有空的话来找我好了,我就住在西面杏花林那里。我姐姐也在那儿。”他望了望离暮雪,道:“姐姐住在山顶,我在山脚,我们都欢迎你过来。” 他姐姐那么善良,定然也是愿意倾听可怜人的心声的! 就很笃定。 离暮雪张了张口,把到了嘴边的“白痴”二字咽了回去。 绿茶套路深,豆芽菜这点脑子也就只能送送人头。 无奈,唉。 她并不想和顾炘音这种纨绔有所牵扯,所以在玉云琅有进一步友好表示前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过来,烦躁道:“行了,走了。” “那他呢?”玉云琅不放心地往后去看顾炘音,“我们不管顾公子啦?” “本来就没打算管他。”离暮雪冷脸乜他,“他风吹够了自然会回去,要你操什么闲心?” 别说这二百五是演出来的悲情人设,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人家天启宗的内部事宜,跟他们玹瑛城有半毛钱关系?智障豆芽菜连自己的事情都还顾不好,哪来那么多多余的同情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再说了,人顾炘音好赖还是武林盟主之子,有整个江湖给他做支撑,需要他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人来可怜?真不知道这货的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离暮雪语气不好,玉云琅也不敢违逆她。于是闷闷地“哦”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被她拎走了。 顾炘音在后头装腔作势咳了好一会儿都没得到离暮雪的一个回眸,反倒把喉咙给咳干了。 这位姐姐可真是铁石心肠啊。 他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方,撇嘴心叹道。 不过不打紧,他顾少爷最多的就是耐心了。面对有趣的人,再是不好接近他也有办法亲近。所谓越挫越勇嘛,一次不成功就多来两次,他就不信了,凭他的本事,还不能将这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了。 顾公子就是如此百折不挠——虽然这劲儿用的地方不太对。 两名归风门的弟子落了东西在宴客厅,与萍西宗弟子结伴折回来取,正好看见顾公子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地凭栏坐在廊下的一抹萧瑟背影。 “顾公子?”他们见状关心地走过去询问,“怎么了吗?” 顾炘音遥遥望着离暮雪和玉云琅离开的方向,又抬头望向空中一轮凄清远月:“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欲笺心事,独倚斜阑。唉……”他叹气曰道:“难,难,难啊……” 话说完,便起身卷带着一袭秋风一笼淡月悲愁地飘远了。 归风门弟子目送他离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什,什么意思啊?” 幸好萍西宗位于苏州,本是钟灵毓秀才子佳人辈出之地,门下弟子自然多多少少对诗词有些研究。 于是他们对顾炘音念的两句诗破解道:孤枕难眠,轻浪徐风,加上少男心事无处诉说,还不够明显,还不够一目了然,你们难道还有什么理解不了的吗! 他们一拍手掌,肯定道:顾公子,他这是思-春了呐! 归风门弟子当场震惊:对谁啊! 萍西宗弟子“啊呀”一声,挑眉:过来的路上不是正好看见玹瑛城的离暮雪往那个方向走嘛,顾公子如此深情远眺,不是在看她还能是在看谁!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啊钟情!可以被写进诗里传唱个十年八年的那种,你们明白否? 归风门弟子了然点头并竖起大拇指:明白明白,甚是有理!爱就要大声说出来,顾公子可真是性情中人啊! 于是在离暮雪不知道的时候,关于她和顾炘音凄美的爱情故事一夜之间作成了长诗,传进了正道门派所有人的耳里。 孤心一片向明月,红烛垂泪凭风碎。天哪,这是什么摧肝揉肠感天动地的一腔情思啊!不用说了,顾公子,冲! 师姐风评再次被害。 这才第一天,各个门派之间的矛盾和斗争就已经快要进入白热化阶段,未免在正式结盟之前闹得正道之间分崩离析不欢而散,之后两天众人都没有再去宴客厅里吃饭,步燕青和裴子夜安排了城中弟子将吃食一份份送到了他们的住处,完全避免了互相之间看不顺眼的门派打照面的可能性。 真是煞费苦心。 故而待那首酸诗被玉云琅火急火燎拿来给离暮雪看时,已经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诗的源头在哪儿,想打人都不知道该把拳头往哪儿送,就很窝火。 花迎蕊捡起被揉烂了扔在地上的纸张:“你们也知道这首诗了?” 离暮雪正在气头上,看到她进门便皱了眉:“你又来做什么?” 连着两天都往她这里跑,她寻思着她们俩的关系也没那么好吧?即便为了做样子给离啸山和花翊白看,也大可不必执行得这么认真。 “你这里是金子做的啊,来都不能来了?”花迎蕊“哼”了一声,回的话虽娇蛮,倒是也没因离暮雪的态度而恼怒。她大跨步走进来,将手中写了诗的纸张往桌上一拍,“这两天待在你们玹瑛城里无聊,正好来了这么首诗,走到哪儿都是在讨论它。” “无稽之言,有什么值得讨论。”离暮雪寒声一哂。 “就是嘛!”玉云琅也气鼓鼓,“我看这诗里面没一句真话,明明全都是杜撰的嘛!这些人真是闲的,拿着些假轶闻说三道四,这不是平白玷污我姐姐的清誉嘛!” “若是让我知道是说在造谣,看我不打他!” 豆芽菜握起沙包大的拳头,非常凶。 “你倒是也不必膨胀至此。”花迎蕊不屑地嗤了一声,“丁点法力都没有,可别打人不成,反倒被人打死。真要是打起架来,就没人会敛去法力来让你了。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玉云琅:“……” 哼! 看着离暮雪冷冰冰的脸色,花迎蕊问她:“你不打算去澄清一下吗?” “谣言止于智者。”离暮雪不冷不热回,“有脑子的便不会信,信了的人也不值得花费口舌去澄清。”况且都说这酸诗已经传遍了,八卦的人偏听偏信,澄清了也没用。 还是找个机会打顾炘音一顿好了,谁让他是故事的男主角呢。 “你倒是冷静。”花迎蕊听她说完后撇撇嘴,“只不过步木头、裴狐狸和洛冰块就没你这么淡定咯。” 离暮雪朝她一瞥:“什么意思?” “听说他们在听到这首诗后已经轮番去天启宗那儿找了顾炘音几回,架势仿佛上门寻仇。若不是齐阳真人那老头在,加上又有殷舒白挡着,大概都要打起来了。现在顾炘音已经被吓得跟缩头乌龟似的,都不敢出门了,真是大快人心。” 花迎蕊说到这里颇有些玩味地看着离暮雪:“现在大家都说,你们师姐弟间的感情太好了,师弟们为了维护你,一个个都身先士卒,感人得很。但我怎么觉得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呢?” “诶。”她悄声问道,“他们是不是都喜欢你呀?” 她这话问完,离暮雪还没作反应,玉云琅就已经抢答道:“才不是,你猜错啦。” 他说:“三师兄和五师兄是喜欢姐姐,但二师兄不是。”就凭二师兄的直脑筋,怕是对感情的认知都还没开化呢!他一定是觉得顾公子配不上姐姐,所以才生气地去断他的非分之想的——如同那时候威胁自己时表现的一样。 虽然豆芽菜心里认为他姐姐又漂亮又厉害,就该人人都喜欢,但被强按头跟人配对就有点过分了。这一波他站三位师兄! 花迎蕊还是看不惯玉云琅这副过于柔弱娇怜的相貌,闻言瞪他:“你说不是就不是啦?” 玉云琅条件反射后退一步:“反正就不是。” 离暮雪本就被这没来由的一盆脏水泼得心里烦躁,被他们一吵越加头疼。她凉声下了逐客令:“行了,你们如果没事就回去吧,不必在我这里杵着。” 她语气一冷,玉云琅和花迎蕊就识趣地不吵了。 玉云琅心里默默“哼”了一声,乖巧地跑院子里练剑法去了。 “谁说我没事了?” 讨厌的人不在身边碍眼了,花迎蕊就还蛮得意,跟赢了一场看不见的战争似的。 她看着离暮雪倒了茶,手臂趴在桌面上,压低了声音道:“我母亲跟我说,明日离师伯寿宴之上,他便会正式宣布挑选掌门继承者一事,你们城中弟子只要过了测试,都能成为下一任掌门的候选。裴子夜他们都会参加选拔吧?你呢,你也要参加吗?” 自从挑选掌门继承者的消息在玹瑛城中传开,除去叶重北如今被禁足在璇玑洞,其他四个首席弟子屋前已经来来回回有多少人去过了。身为玹瑛城十大恐怖故事之一的归不弃都被闹得在丹房门上下了法阵,这才没让艺高人胆大的弟子再次前来探险。 可离暮雪这里,除了“慕雪教”的教众们有所默契地潜心等待着,其他人一个都没见登门。 人人都知道她强,强到让师长们都赞不绝口,可是在这一时刻,他们却又像是心照不宣地默认了,继任掌门之事与她无关。 花迎蕊还是头一个跑来问她会不会参加的。 也着实可笑,竟是由别派的人问出了这个问题。 离暮雪闲闲饮茶:“参加如何,不参加如何?” “有什么如何不如何的,要我看啊,这玹瑛城的掌门也没什么好当的。”花迎蕊轻嘲一声,“都是一群臭男人,跟他们呆在一起久了都要被污染了。” “你干脆就别管它了,到我们合欢宗来吧。” 眼见离暮雪在她话后抬眸扫过来,花迎蕊一下红了脸,又梗着脖子接下去:“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在邀请你,也别当我会欢迎你来。纯粹是我母亲觉得以你的本事留在玹瑛城里被埋没太可惜了,来我们合欢宗会多一些出头的机会。但我跟你说啊,你要是想坐我们合欢宗宗主之位也没那么容易,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花迎蕊表情和语气都甚是野蛮,但能让她这个大小姐说出“到我们合欢宗来吧”这样的话,可见她也的确是出自真心,是一片好意。 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离暮雪心笑。 “放心。”她将手中的茶杯搁下了,“合欢宗宗主的位子,我不会跟你争。” 她挑唇反问她:“况且谁说我在玹瑛城便没有出头之日?” 第74章 逐鹿太虚(九) 最终却亲手将它演变成…… 诚然, 以她如今的修为,若是身在合欢宗,应该早就能够在这修真界内站稳脚跟扬名立万。走在前人已经铺就的坦途之上, 要比靠自己一步步从头开始攀爬来得容易太多。 可离暮雪却不想走这条轻松的道路。玹瑛城历代掌门皆是男子又如何?她就是要改写历史, 她就是要在这约定俗成的男子为尊的世道上,走出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路来。 她就是要以女子身份凌驾于男子之上,她就想向这个世界宣告:性别从来就不该是值得讨论的关键点,只要本事足够大, 实力足够强, 无论男女,谁都能坐这修真界的头把交椅, 让世上所有人, 都需瞻仰顺服。 这种证明,以合欢宗弟子的身份不行, 必须要在玹瑛城内才可以。 因为合欢宗固然是给全天下有志向有天资的女子建造起来的容身所,是一个避风湾,但它的存在,又何尝不是合欢宗初代的那批人向男权世界妥协退让的结果? 难道不是因为她们在这样的世界里得不到机会,所以她们才忍无可忍建立起了一个只属于女子的小世界,一个精神的乌托邦?她们只收女弟子,和这整个修真界的最普遍的标准划得泾渭分明, 无声地抗衡这种不公。 可这处避风湾到底是太小了, 容不下这世上所有女子, 也抵挡不了所有不公。偏安一隅,乍一看好像争得了一席之地,实则却也断送了和这个世界真正相融的可能性。 这个世界本该多彩包罗万象,人人都可以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限定死了谁就只能是怎样的? 既然是现行的所谓标准错了,那就干脆直接一点,将之推翻了重新制定一套标准。又何须愤世嫉俗地、漫长又迂回地去抗争?去等着世人哪天主动反思他们根深蒂固的傲慢与偏见? 她早已做好了准备要与这可笑的规矩斗一斗,她就想看看,凭她一己之力能够撼动这修真界长久以来的权威几何,也想看看,这个世界是否真的容不下她以女子身登上其他人从未登上过的高度。 所以谁说她在玹瑛城就不会有出头之日? 先不论她父亲离啸山如今还是她的靠山,只要她想往上走,他倾尽全力都会助她,并且她如今好赖也算是攒下了一些威望,也有她的拥趸。即便还是和原著中一样,谁都看轻她,谁都信不过她,她也能用实力平息所有反对的声音。 她信自己行,那就一定行。 花迎蕊没料到离暮雪竟准备好了要跟玹瑛城掌门之位死磕到底,心里不免觉得她真是比驴都要倔,倔得能把好心来当说客的自己气死。 “你就这么自信你一定能当上玹瑛城下一任掌门?”她气哼哼地跟她强调,“自你们祖师爷起至如今你父亲,玹瑛城八十代掌门,有哪一代出过女掌门,你倒是说说看?就算现在叶——” 说到这个名字时花迎蕊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又很烦躁地继续接下去:“叶重北!就算现在叶重北在关禁闭,那也还有步燕青、裴子夜、洛星渊,再不济也还有那个鬼里鬼气的归不弃。要挑一个人继任掌门位多容易啊,又不是没得选择了必须得选择你!” 眼看离暮雪在她话后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她又伸手打住了:“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他们的修为实力一个都不如你。行吧,我承认你是挺厉害的,但是那又怎样呢?即便你能够在内部比试中将他们都打趴下,即便你向所有人证明了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那些古板的老头子们就会承认你,就会大方地将这整个门派交到你手里?” “当你挺聪明的,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一根筋呢!” 花迎蕊年纪不大,自己还时不时任性妄为到需要有人约束着提醒着才不至于犯大错,分析起局势来倒是头头是道,很有大门派新一代精英骨干的模样。 离暮雪本被她念得烦,见了她这幅仿佛恨铁不成钢的反差后却被逗乐了。 “你笑什么!”花迎蕊气哼哼。又见离暮雪只顾给自己倒茶喝,将一只干净的茶杯翻了递到她面前,念念叨叨:“给我也来点。我都坐下这么久了,连杯茶都不给我倒,第一大派的待客之道,哼。” 离暮雪无奈地摇了摇头,将她的茶杯注满了,方道:“若是换做你,会因前头有阻拦便选择放弃想要的东西么?” “我当然不会。”花迎蕊道,“但你这个情况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离暮雪淡淡敛目,“只不过是阻拦我的人多了些,过程更艰难些罢了。我不在乎。” “所以你确定要参与这次选拔了?”花迎蕊问,“真不准备考虑一下我母亲的提议?你要知道以我母亲的性格,要不是真的看重你,她怎么可能会允诺将你按照下一任合欢宗宗主来培养?连对我啊,她都从来没有那么上心过。” 说起来都还有点生气。 离暮雪瞥一眼花迎蕊眉头紧拧的脸,跟她笑笑:“替我谢过你母亲。” 师姐寻常总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乍一笑,便像是雪后初霁、暗夜破晓,看得花迎蕊心里有怨气都撒不出来,反倒把自己憋得很暴躁。 算了,管她那么多,她自己都不担心,自己在这里着急上火什么。 花迎蕊愤愤扯了一下绕在手指上的绶带,心道:她们关系又没那么好,哼! 于是她傲娇地一抬下巴:“我又不是你们之间的传声筒,你要谢就自己跟我母亲说去,我才不来帮你转达。”说完也没再多话,起身就出门走了。 院里练剑的玉云琅还当花迎蕊又和他姐姐闹了矛盾,见她出院门便忙扔了手里拿来当剑使的那截竹子,小心翼翼凑到门边扒着门框:“姐姐?” “没事。” 离暮雪顾自倒了杯茶,招呼他:“进来,休息会儿。” “哦……” 玉云琅进去了,脑袋往后望了望院门外:“姐姐不要在意她说的那些丧气话,长老们都那么疼姐姐你,若是知道你有志向当掌门,一定都会很支持你的。我也相信姐姐你一定能做得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你觉得我可以?”离暮雪抬眼将他一扫,轻轻牵了下嘴角。 玉云琅重重点头:“当然啦!姐姐你是最厉害的!”就算别人不信,他们慕雪教的一众人可都是他姐姐的忠实拥趸,都准备要跟着姐姐打天下的呢! 离暮雪应了一声:“嗯,我也这么认为。”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的脚步,她连天道都不怕,难道还会怕几个老头吗? 玹瑛城的掌门之位,她绝不相让。 *** 次日大寿,以离啸山为首的一众玹瑛城弟子在修真界正道各大门派的见证下,至禁地剑冢前祭拜天地英灵。 玹瑛城是剑宗,葬了剑也就是葬了人,故而所谓剑冢其实也就是一片墓地。它以两面山体为门,中间留有一道剑型缝隙,称为“长明剑柱”,门后便是历代先人飞升或仙逝之后留下的本命剑。 开启剑冢的钥匙有三把,历代都分别由掌门及执法、执教二位长老保管,这一代便是在离啸山、庄濯和木喻霖手里。寻常时候,剑冢外都有人看守,若非同时执三人的手令而来,包括城中弟子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也只有真正碰到大事,才会像这般让正道各大派都齐聚于此。 早在到来的第一日,各个门派的掌门基本就已经敲定了结盟相关事宜,如今也不过就是要将这个联盟落实缔连起来,从而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 三遍清香上过,有弟子手捧托盘带着黑耀誓石上台而来,一字排开面向众人在离啸山几人身后站定。 神界界门将开,于整个修真界而来既是机缘也是劫数,为了应对很快就会到来的一系列变故,也为了迎接魔修们会为此所做的动作,正道各个门派都必须联合起来,一齐守住修真界如今的平衡局面。 离啸山先将法力注入了长明剑柱,一束浩渺白光冲散山间雾气直入云霄。随后,从齐阳真人吴先子开始,每个门派的掌门人先后都随着离啸山一样将自己的法力注进长明剑柱中去。五色的光芒在天地之间连成一束威严光柱,云层破开,日光倾泻,一片华彩熠熠。 华光在空中流转,须臾之间便又流泻下来,覆盖住了那些弟子托盘里的黑曜誓石并没入,在里面形成一股盈薄的雾气,触手有着温润的暖意。 弟子们将誓石一一分发给在场的这些门派。 长明剑柱有灵,黑曜誓石又会长久记录誓言。这一仪式相当于每个掌门人都代表自己的门派立誓表了决心,他们拧成了一股绳,若是中途这股绳有所动摇,那么每个门派都会察觉到。 整个流程肃穆又冗长,离暮雪和步燕青、裴子夜他们分列站在玹瑛城弟子最前面,虽然心中深知这所谓的“所有门派一条心”的结盟不过只是一出正义的美好幻想,但看着离啸山此时坚定又深沉的模样,她到底有些唏嘘。 人心是这世上最信不过的东西,利益的驱使太容易让它改变。离啸山本该最清楚不过的,却也依然选择相信眼前的这些各怀心思的人。他希望大义会战胜人性的私-欲贪婪,希望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都能做出正确的决断。他希望能够守住这个修真界,守住他们的生存空间,他想勉力一试。 出发点是好的,然而他到底还是低估了人自私自利的本性。 魔修的实力正在日益增强,也许过不了几百年,他们就能完全超越正道门派在这修真界的地位,打破几千年来的平衡。这一点,哪怕不用强调,在场之人心里都有数。 既然跨过神界界门便能一步成神,那么,若只是为了守住他们修仙正道的地位,只要他们都抓住机缘飞升不就行了?或者再说白一点,只要他们正道之人飞升得比魔修更多不就行了? 这就是他们心里的打算,所以他们才会一面联合起来对付魔修,一面又互相提防互相争抢,直至在最后界门打开那一刻,一个个全都失了理智发了疯地想要跨过那扇光芒闪耀的门去,宛如一群扑食的贪婪的野兽一样。 他们以为这是人人都能争夺的天赐机缘,最终却亲手将它演变成了残酷厮杀的血腥浩劫。 他们不懂离啸山的期盼和担忧,也永远不知道在他们为了得到一步成神的机会暴露出他们的丑陋时,他是怎样耗尽心血地在窥天石所显示的预征下试图给他们找一条出路,直到他升仙的最后一刻。 离暮雪曾经觉得这老头傻得可笑,现在却又因他的这份傻而觉得心里有点犯堵。 总有人只想获取,也总有人在默默付出。这是个人的选择,她虽不赞同也不会干预,但也敬佩尊重。 她就那样神色平平静静地站在众弟子最前,看着黑曜誓石分发完,看着离啸山双手掐诀收起法阵后,长明剑柱上的光束消失。 然后她看着木喻霖上前跟离啸山交涉了两句后,朝着众人开口道:“今日正道门派齐聚,趁此良机,我玹瑛城也将在众弟子中挑选下任掌门继承者,以便共同应对动荡局势。还望众位能在我玹瑛城中再客留几日,一齐做个见证。” 第75章 逐鹿太虚(十)[修] 祖师爷何时立下…… 虽说挑选继任掌门之事早就已经人人知晓, 但这样当众宣布出来,依旧在人群中炸出了一片私语。尤其是站在玹瑛城弟子队列最前的四人,更是直接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六界之间, 虽然泾渭分明界限清晰, 但因各自之间存在联通的界门,两种或多种能量交替重叠,在界门所在的区域总会形成幻境。像魔界界门所在之地,幻境多为死境, 危机四伏有进无出, 这也是魔界界门周围生存环境恶劣的缘由;妖界和仙界的界门附近,则多有灵器灵药;人死后化鬼, 所谓“鬼门关”总在一个人濒死的地方出现, 是所有界门中最常见的了,魂灵被牵引后转瞬即逝, 至多就是出现的时候引起片刻时间凝滞,不会引起更多变化。 神界界门的出现具体会造成些什么,他们目前还不清楚,但万变不离其宗,随着能量场的变化,会有新的幻境形成是肯定的。而在这新形成的幻境里,除了锻炼升级的宝物之外兴许还会隐藏有关神界界门的线索, 他们势必得进去一探究竟。 玹瑛城是修真界第一大派, 在这个节骨眼上, 当着所有正道门派的面挑选出掌门继承者,无疑也是在向他们证明第一大派的威望和实力,是给正道联盟一剂强心剂。 换句话说,挑选出来的这第一大派掌门继承者, 将会成为之后带领修仙正道年轻一代迎接机缘和挑战的领军人物。这已经不仅仅是玹瑛城的内部事宜,还是事关整个修真界的大事。 经过前些时日的发酵,众人也已经知道继承者的人选是哪几个,有的是众望所归,也有的纯粹是被无奈拱上去的。 木喻霖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名单:“我派弟子中,有意向竞争下一任掌门的人员,都在这份名单之上。”他展开来,朝下首站着的玹瑛城弟子扫了一眼,念道:“步燕青、裴子夜、洛星渊、何秀、西岐鸣、曹潜、淳于忧。以上七人将在接下来的十日内接受试炼,考量是否有接任掌门之位的能力。” 他看着他们:“还望尔等拿出最认真的姿态应对试炼,切勿辜负全派上下的期待。” 何秀、西岐鸣和淳于忧是另几个长老的弟子,天资跟首席弟子不能比,加上年纪小些,故而没多少人认识。但单论实力,他们在整个修真界年轻一代中也不算差。这次参加继任掌门竞选,多少也有点想博个名声的意思。 木喻霖的话音落后,被念到名字的这七人都往侧前走出一步,躬身行礼,应道:“是,弟子谨记。” 只是在直起身来的瞬间,步燕青、裴子夜和洛星渊都拧了下眉,朝离暮雪望了过去。 “怎么只有他们?离暮雪呢?” 在场大部分正道弟子都已经见识过离暮雪的实力,一个能够打得过莲华宗千湘湘的人,又是现任掌门离啸山的女儿,万不该被排除在继任掌门的竞争之列才对。 他们疑惑地互相望望,窃窃私语询问着,像是对此刻的情况分外不解。 在这世上,越是根基深厚的大门派越是注重正统传承,行事规矩森严不容侵犯,反倒还是小门派没有那么在意繁文缛节,自然也没有那么快就往离暮雪的女子身份上想。 只有站在最前的几个大门派的人保持着面无表情,对这一结果丝毫没有意外。 千湘湘朝离暮雪瞥了眼,扯扯嘴角冷嘲一声。 修为再高、实力再强又能如何?哪怕突破了人类的极限,她也只是掌门之女,或者是下一任掌门的师姐,在身份上,她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至高。 花迎蕊也用力揪紧了衣摆,要不是她母亲花翊白就在她跟前,她都要直接愤而离席。倔驴离暮雪,真是傻透了笨透了,帮她找出路偏要一根筋,白白自取其辱!气死了! 她又抬眸怒视玹瑛城的那几个老头子,恨不得替离暮雪冲上去找他们算账,看看他们的眼睛是不是都瞎了! 玹瑛城一个个的,就没正常人! 离暮雪自然察觉到了此刻落在她身上的这些视线。 她淡然地垂着眼帘,在木喻霖下指令的时候一直都不声不响的,仿佛并没因对方宣布的内容而感到打击。只在结果落下有了半晌后,众人都以为她可能是认命了,她才轻笑了声,抬眸望向台阶之上的几人,道:“等一下。” 三个字,铿锵有力,一瞬间便将所有交头讨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也将台阶之上包括离啸山在内的玹瑛城众长老的目光都引到了她的身上。 “雪儿可有何异议?”木喻霖见状微笑询问道。像是对她会有的反应早有预料,也像是根本不知道她想要说些什么。 离暮雪朝他望一眼,视线一一扫过他身后的其他几位长老,最后停留在端手敛眸、神色肃然的离啸山身上。 她看着离啸山感受到她的目光后抬眸向她望来,看着他的眼底露出了些许旁人不易察觉的无奈笑意,然后她开口,一字一句道:“既是挑选下一任掌门,暮雪不才,也想试上一试。” 犹如平地一声雷,话音尾调还没落,人群再次纷纷议论起来。 “我就说!那日她都能泰然坐在席面最首位,明摆着很在乎权力,怎么可能会对掌门之位毫不在意?” “可不是嘛!她明明就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淡泊清雅的人,好胜心都写在眼睛里了。” “要是我有她的实力,在这种场合被忽略,可不也得恼火死了。” “是说是说。” “嘿嘿,你们别说,我还挺期待她跟其他七个打一场的,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厉害。” “哈哈哈,带我一个。” 长明剑柱前的几个老头面面相觑,眼看因离暮雪的话已经引起骚动,一个长老不悦地出口提醒道:“雪儿,今日各大门派的师长前辈都在,你莫要胡闹。” “胡闹?”离暮雪闻言笑了声,不卑不亢道,“秦师叔怎会如此认为?若非竞争继任掌门之心坚决,我又怎敢当着在场众多门派的面说出这番话来?”她顿了顿,又接下去问了句:“难道是秦师叔觉得,凭我的修为还不够担得掌门继承者之位,甚至连试炼考核的机会都不配有么?” 离暮雪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语气都淡淡,但一字一句都带着些逼迫的意味,一时间让这位秦长老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 都知道她自三年前根骨升级后脾气也变得又硬又犟,但寻常她对人冷淡归冷淡,到底还是客气守礼的,今日当着正道门派那么多人的面顶长辈的嘴,着实令玹瑛城的这几个老头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因她这几句反问,各个门派里的人都看戏般地低笑起来。庄濯见状眉头皱了皱:“雪儿,不得无礼。” 离暮雪本有心再紧逼一步,此时听庄濯开口责备,她便朝他一望,忍了忍,压着嘴角没再多言。 木喻霖缓缓将手中的名单折好收进了袖中后方重新抬头,脸上和善的笑意不变,看着离暮雪问:“所以雪儿的意思是,也要参加掌门继承人的选拔?” “是。”离暮雪回答。 “荒唐。”另一个长老将手杖往地上一敲,“要当我玹瑛城掌门,根骨、品性、悟性、大局观、领导力,缺一不可,又岂是光凭一个修为实力就能选定的?雪儿,纵然你这些年修习刻苦,修为较之从前有大幅提升,也万不该凭此便认为自己可担掌门位,更不该在今日任性闹场。”他摇摇头,叹了声:“继任掌门之事不可儿戏,你休要再提了。” “根骨、品性、悟性、大局观、领导力……呵。”离暮雪闻言不免冷笑一声,一一念完后反问:“这几点,我自认一样都不输给他们。即便是我妄自尊大,不是还需要逐一试炼逐一考核么?如果考核失败,我自然认了这结果。可如今什么都还没开始,又凭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 有些情况,哪怕心中早已知晓,可当她以一己之力与之对抗,每多说一句,她心里的不甘和火气却还是难以自控地会积攒升起。心念越是偏执,便越是气势张狂,模样也越是显得嚣张不可一世。 她甩袖指着身旁身后站满的人群,高声言:“众位师伯叔们若信不过我,何不当着正道联盟所有人的面,让我证明给你们看?” “可不是嘛。” 她的话音落后,一人跟着朗声应和了一句。 离暮雪稍回过身,看到天启宗队列内,站在吴先子身后的顾炘音得意地朝他扬了扬眉。 他抱着手臂,吊儿郎当地站在那儿,见离暮雪扫了他一眼后又面无表情地转回了头,心中想着她还真是不知好赖。 但心中怎么想是一回事,面上却只轻撇了下嘴角,之后又继续对台上的几个玹瑛城长老说:“离师姐实力不凡,如今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罢了。咱们修真界最注重人才培养,若是离师姐真能通过考核,担得起掌门重任,却因得不到崭露头角的机会而被埋没,岂不是太过可惜了么?” 一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玹瑛城的人还没反应,其他门派的弟子们就先纷纷点着头称是,觉得正是这个理。 吴先子这才不冷不热地往身后一瞥,斥了声:“目无尊长。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份?” 顾炘音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清了清嗓子后站正不说话了。 天启宗暗地里对玹瑛城不服,此情此景下自然乐得看他们内部斗争的笑话。吴先子嘴上斥责归斥责了,但也只限于装个样子。对于顾炘音这番火上浇油的话,他怕是恨不得拍手称句好。 顾炘音也懂这一点,所以才敢无所顾忌地当这出头鸟。一来满足他挑事儿的纨绔心理,二来也算是助势单力孤的某只“兔子”一把力。只希望她以后能对他和善点儿,别看到自己就像是恨不得直接砍了他的脑袋似的。 不管离暮雪感没感动,反正他自己感动了。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并不只有少数,一旦有了起了头,其他人一个个的都发表起了意见来。 有的顺着顾炘音的话劝玹瑛城长老们给离暮雪一个机会,既然她有这个实力,参加掌门继任者的选拔也无可厚非;有的又说既然离暮雪狂妄,就放她一起试炼,到时候比试输了,她自然就认怂了,省得传出去了让别人以为他们厚此薄彼内藏猫腻。 总的来说,除了一直闷声没表态的几个大门派之外,无论理由为何,从结果而言大家都支持离暮雪参加选拔。 毕竟首日宴席之上,离暮雪对战千湘湘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的步形身法有多玄妙,对剑法的领悟有多深刻,大家全都是看在眼里的。达到这种程度都还得不到一个竞争掌门之位的机会的话,那在场大多数的人都直接放弃修仙回家另谋生路去算了。 眼见场面有些失控,最开始反驳的秦长老猛然怒道:“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玹瑛城历经八十代,掌门之位从来只有男弟子担得,祖师爷留下来的规矩,难道是尔等红口白牙说能更改就能更改的吗!” 此言一出,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争论得起劲的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所谓的担任掌门的要素都不重要,离暮雪无法企及玹瑛城掌门之位,唯一的原因,只是她是个女人? 他们瞬间恍然,觉得自己方才真是被一时的正义冲昏了头脑。顾炘音带了节奏,他们就跟着开始瞎嚷嚷,竟然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没想明白——玹瑛城又非合欢宗,离暮雪再强,也绝非下一任掌门的合适人选。 但另一面,虽然想通了这点,他们到底还是替她感到惋惜,这样超人的天赋才干,若是身为男儿,当能大有作为。 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一时间,各个门派的弟子都唏嘘不已。有的觉得离暮雪投错了胎,有的又觉得天道真是开了个莫大的玩笑。 只因所有人都已经记起离暮雪的女子身份,所以也就没人再提她值得一个与其他人相同的竞争机会——即使他们依旧承认她比在场大部分人都要更厉害。 叹息声逐渐归于初时平静,这次连顾炘音都不知道还能再帮腔说什么了。 只剩离暮雪一个人孤立无援地站在那儿,背影傲然倔强,冷眼望着长明剑柱前众人。 “狗屁的规矩。”她低垂着眼,咬牙哂道,“我不服,也不认。” “离暮雪!你放肆!”秦长老怒喝。 “前八十代都为男掌门又如何?即便我要开后人先河,硬是破了这条规律,那又如何?”她缓缓抬起眼来,“历史从来都由成功者书写,千年之后,谁又知道你我之间今日发生过什么?玹瑛城的掌门之位,我志在必得,挡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会打败,只要我不让,我看谁能轻松登上宝座。秦师叔说祖师爷不让?呵,那就让祖师爷自己来拦我!” 听离暮雪话中之意,便是要跟所有人为敌了。此心根本同要叛出宗门无异,惹得一片哗然,在场众人再一次议论起来,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紧张。 庄濯和木喻霖也沉下了脸,寒声提醒:“雪儿,慎言。” “我看你是疯了!”另一长老气得胡子都抖。他甩袖对其余玹瑛城弟子道,“你们还干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你们师姐带下去!” 护卫在周围的玹瑛城弟子面面相觑,一边是长老们态度严厉的吩咐,一边又是步燕青他们三大首席警告的眼神,让他们杵在原地,僵持着不知该怎么办。 直到一道沉稳的声音凛然响起:“祖师爷何时立下过这条规矩?” 众人闻声抬头,看到期间一直都沉默着的掌门离啸山转身面向几位长老问道:“我玹瑛城戒律中,有哪一条规定了女弟子就不能担任掌门之位?说说看,我也想知道。” 身上掌门华服暗光流转,整个人都透着深渊一般的高深和压迫。 离啸山对外向来威严公正,不徇私不偏颇,哪怕对着亲生女儿离暮雪也是该罚就罚,一视同仁。他还是第一次摆明了要偏私护短,以现任掌门的身份说出这番话,相当于直接驳斥了秦长老是在拿着祖宗的牌位胡说八道,一点面子都不给对方留的那种。 杀伤力之强,都让几大长老被气得就差吐出一口老血来。 离暮雪垂眸轻轻一勾嘴角,这才松开了袖中紧握的双拳。 玹瑛城自然是没有一条规矩写明白了掌门之位只能由男弟子接任,只不过自门派建立伊始,从来都只有男掌门,并且每一代的弟子中也鲜少有女子,更遑论实力出众的女弟子了。所以大家才将常规结果当做了约定俗成的默认规矩,一代代地传下来,便成了真理。 离暮雪见过祖师爷的仙灵,跟他交谈过,他洞悉她想达到的一切。若是不能由她来当掌门,他当时就该破口大骂才对,或者退一万步来讲,他也绝对不能将那套适合顶级灵根拥有者修习的心法教给她。 那么,既然连祖师爷都不曾明确反对,他们又凭什么来说她不行?她尊敬他们年长才称一声师伯师叔,可并不代表他们能够倚老卖老拿捏她的人生左右她的想法。别说现在是步燕青裴子夜他们跟她争掌门宝座,就算是这几个老头亲自下场,谁又说她打不过他们? 她不怕硬刚,此刻有了离啸山当众给她撑腰,那就更不用怕了。 “历来掌门之选,论才干,拼实力,都是应尽之举。让最强的人开创新的时代,也是我修真界长盛不衰的核心所在。‘最强’二字,与男女性别有何必然关联?不提过去,也不论将来,只言现在——”离啸山抬臂朝向合欢宗,“今日花宗主在此,在场有哪位男儿敢轻言自己定比花宗主强?” “我玹瑛城如今既然担得这修真界第一大派的虚名,便该给所有人做个表率。”离啸山掷地有声道,“门下弟子无论男女,只要有心,未来自都有无限可能。掌门之位当得,哪怕是修真界第一人,也能当得!”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没有人想到,有一天竟然能够从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人的口中听到这样惊世骇俗又足够振奋人心的话。 “离啸山!今日这般场合,你也要跟着雪儿一起疯吗!” 几个持反对意见的长老被气得就差背过气去。 怎么就忘了,眼前这人在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不怕天不怕地的性格,凭一己之力就能掀起惊天的巨浪来。老了老了,当上了掌门,表面上看起来沉稳持重了,但骨子里的反叛又如何会是年纪和身份就能磨得去的? 他们父女二人一个比一个更反骨更令人头疼,若是由着他们折腾,以后玹瑛城,甚至修真界,都保不齐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时候唯一还能拨乱反正制得住离啸山的只有庄濯了。 “庄师兄,事到如今,你不准备说两句吗!”其中一个长老愤然道。 庄濯一直都静静站在一旁听着众人的话,老松般清瘦萧索,老竹般风骨浩荡。他执法,也如法,严厉,冷酷,疏离,端正。他说的话,许多时候要比离啸山所言更接近教条,也更接近真相。 听到他们将判定的权力交给了庄濯,离啸山也侧身望向他,平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所有人都等着庄濯的回答。 庄濯淡眼在离暮雪身上扫过,也同时在步燕青、裴子夜几人身上扫过。 神情冰冷又严肃,分外不近人情。 他是个最注重宗门教义和修身法纪的人,对离啸山和离暮雪二人这样离经叛道的做派最是容忍不得。就当众人都以为他大概率会驳斥离啸山说的话,并且给离暮雪做出相应处罚的时候,他们听得他开了口。 “掌门之位,能者居之,无关性别。”他道。 第76章 逐鹿太虚(十一) 弟子愿意与师姐公平…… “庄师兄, 你——” 秦长老他们震惊地看着庄濯在话音落下后无悲无喜的模样,觉得眼下这一个个的,竟都是疯了。 在玹瑛城两代弟子心中, 庄濯一直都是个古板又执拗的人, 不够圆滑,不知变通,只认死理。为人并不讨喜,却又必须要有他的存在。 当年玹瑛城挑选第八十代掌门, 他和离啸山是呼声最高的。那时候的场面可比今日要激烈和紧张多了, 弟子们分为了两个阵营各自提防,铆足了劲要拱自己支持的人上位, 连带着庄濯和离啸山二人之间多少也有了些隔阂。 他们两个人性格天南地北, 一个如火一个如冰。后来离啸山当上掌门,所有人都以为庄濯定然不服, 总得闹上一场,但他却率先认了这个结果,拍了拍离啸山的肩,温声说了句“以后玹瑛城就靠师弟你了”,甘心当了辅佐。 当年的退让,他们还能当做他是顾念师兄弟情,加之这么些年来, 离啸山收起了他的叛逆反骨, 带领玹瑛城更上了一层楼, 他们也都老了,那时的担忧和不平也就淡了,只希望一切都能平静地照常传承下去。 他们都这么想,庄濯更该比他们多一分维护正统的心才对。他们万万没想到, 到头来,连庄濯都会认可离啸山和离暮雪两父女的这番荒谬说辞! 离暮雪也有些意外地看着庄濯,看着他在说完话后便又默然负手站立在离啸山身侧,一副任凭风起浪涌都岿然不动的姿态,许久后,她方抱拳弯腰,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庄师兄,无论今日你和掌门师兄私下约定了什么,我玹瑛城历代传承的规矩,难道说更改就改了吗!” 另几个长老质问道。 玹瑛城权柄分属掌门、执法和执教,互相支持又互相制约。此时庄濯和离啸山站在了同一阵营,众人才总算想起还有个木喻霖。 “木师弟为何不说话?”一人问他。 木喻霖全程都拢手站在一旁,闻言才像是如梦初醒,微笑道了句:“师兄们现在是在问我的意见吗?” “你身为我玹瑛城执教,如此大事,难道还能事不关己独善其身?”秦长老语气不善地回。 “啊,如此倒也是。”木喻霖点点头。“当着正道各派的面来挑选咱们玹瑛城的下一任掌门,本便是为了一个公开透明,马虎不得。” 他迤迤然往下方一扫,先看看低眉敛目站在队列之中的裴子夜几人,又看看独自前跨一步出了队列的离暮雪,轻笑道:“既然掌门师兄与庄师兄都赞成雪儿参加选拔,我也认为她值得一个机会。” “你——!” “众位师兄,且听我说完。”木喻霖打断了那气冲冲拿手指指着他的长老的话,“先不论祖师爷是否定下过女子不得担掌门的规矩,即便确有此事——”他停顿了一下,“说句大不敬的话,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雪儿自小是由我们看着长大的,她的品性如何,还有谁比你我更知晓?今日连其他门派的弟子都相信以雪儿的实力足以参与继任掌门的选拔,我等身为长辈,合该对她更多一分信任才是。” “如今神界界门将开,是福是祸仍未可知。如此内忧外患之际,正道所有门派都已结盟一致对外,门下弟子,只要有能力,便是助力,就该尽他所能发挥所长,不该因身份地位有所区分遭到苛待。” 木喻霖和离啸山相视一眼,得到他淡淡的一点头后接下去:“更遑论,雪儿她身负与祖师爷相同的顶级灵根,本就该有较之常人更大的作为。” “你说什么?!” 在木喻霖话后,那本要同他理论的长老当即往后退了一步,满脸难以置信地朝离暮雪看去:“雪儿,她,她有……” 离暮雪眉头一皱,没料到会在此刻被当众揭开自己已是顶级根骨之事。 “什么顶级灵根?”下方其他门派之人也瞪大了眼惶然互望,“他说的,莫非是超越了天地人限定的,超品顶级灵根?” “顶级灵根……天哪,千万年来,据说整个修真界唯有玹瑛城的开山祖师才身负顶级灵根!离暮雪,她竟然也是?!” “果然玹瑛城是有天道护佑吧?从古至今一共才出了两回顶级灵根,竟全都出自玹瑛城!” “可是不对啊,我怎么记得离暮雪她明明只有地级灵根?”另有人在震惊之后反应过来了,“她不正是因为根骨平平,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一直被叫做——”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嚷嚷得太响,又顾忌着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人道:“被叫做那个么?” 有此疑问的自然也包括玹瑛城众弟子。 三年前,离暮雪从地级灵根突飞成天级灵根,这在玹瑛城内部并不是什么秘密。可在几个月前,她已经又突破到了顶级,除了她自己和知道缘由的归不齐之外,就只有离啸山和木喻霖二人知晓了。 故而在听了木喻霖说的话后,步燕青、裴子夜和洛星渊三人也愣了。 “师姐她不是天级灵根么?”步燕青也顾不得再多了,转身就一把拉住了裴子夜的手臂,“她是什么时候变成顶级灵根了,我怎么不知道?” 难怪师姐修为进益的速度会这么快,原来她在底子上就已经跟他们不是同一个级别!顶级灵根啊!那是他们根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子夜心中自然也是惊涛骇浪,他抬眸深深凝望前头离暮雪的背影,许久才抿着嘴角收回目光,将手臂从步燕青掌中抽了回来,低道:“我也不知。” 本以为有些事情可以勉力一试,原来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离得这么远…… 大门派的几个掌门脸色都不太好看。 顶级灵根太过难得,若说他们心里丝毫没有芥蒂那定然是假的。可偏偏这灵根又长在离暮雪身上,她是离啸山的女儿,连把人挖走的可能性都没有。曾经出了顶级灵根,让这修真界多了如今的第一大派,而今再出顶级灵根,那以后整个修真界,岂不真的要成玹瑛城一家的天下? 一个人实力拔尖,所有人都会赞上一句好;而若是这种拔尖已经超出了寻常人的范畴,恐怕在所有人心里,便只剩下了警惕和提防。 这就是最初离啸山和木喻霖提醒离暮雪先别将自己身负顶级根骨之事说出去的原因。高处不胜寒,太多人的眼睛盯着看,充满未知的变数与危机,当实力还不够抵挡暗箭的时候,藏拙是最好的自保方式。 然而此时的情形,若是要说服这些旧教条的守护者,就不得不给出一个强有力的、容不得他们反驳的理由;为平天下悠悠众口,为了让整个正道联盟信服,也必须得告诉他们,离暮雪为什么可以。 “顶级灵根千万年难出其一,木长老如此信誓旦旦,可是已经确认无疑?”吴先子怀抱拂尘轻哼了声,“可别是认错了,让大家虚惊一场。” 此言一出,不少门派的掌门也都一一附和。 “师弟。”秦长老跟木喻霖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千万——” “雪儿身负顶级灵根,掌门师兄与我皆已确认无疑。”木喻霖回答,“众位要是心中存疑,自可随我前往窥天石下一验究竟。顶级灵根虽难得,但宗门隐秘上皆有记载,想来各位掌门定然都能辨认清楚。” “只是,众位师兄。”他转而看向玹瑛城的那几位长老,“若是测出顶级灵根非虚,那么雪儿参加继任掌门选拔一事,可还有异议?” “这……”秦长老几人此时骑虎难下,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取舍。 历代传承的规矩不能破坏,可身负顶级灵根之人又是如此稀罕少有,若能倾心培养,他日前途简直不可限量。 “既是要相争,不妨也问问他们的意见吧。”离啸山淡声道。 他望向步燕青七人,问:“你们几个以为如何?” “你们是同辈之中翘楚,由师兄弟们推举出来,肩负他们的期待。你们,可愿你们师姐与你们竞争掌门之位?” “弟子愿意!”步燕青闻言,想也不想就抱拳回答道。 洛星渊也上前一步躬身:“愿意。” “弟子自小追随师姐脚步,师姐之强,师兄弟有目共睹。”裴子夜行了一礼后说道,“若是今日,连师姐都还不够参与继任掌门选拔,弟子占着这个名额,深觉受之有愧。” 他屈膝半跪诚恳请求:“还望众位师长给师姐一个证明自身的机会。弟子愿意与师姐公平竞争!” 步燕青和洛星渊闻言也一齐抱拳躬身跪了下去。 三大首席都表态了,另外四人自是没了犹豫,当即随之跪下请求:“弟子愿意与师姐公平竞争,请众位师长应允!” 所有玹瑛城弟子都异口同声道:“请师长应允!” 山呼海啸的架势,完全超出了台上这些老头子们的意料。他们摇着头叹着气,已经明显感觉到无能为力了。 木喻霖微笑着添问了句:“众位师兄,意下如何?” 秦长老跟其他几人相视了一眼,这才长叹了声后松口道:“若是雪儿确有顶级灵根,要参加选拔,就参加吧。” 离啸山和木喻霖脸上都露出了细微的笑容。 “雪儿,还不谢过几位师叔伯?” 离暮雪温声抬眸,不咸不淡地在台上几人脸上掠过,方对他们拱手欠了欠身,往后退回了玹瑛城弟子队列。 “那么,请众位移步前殿,一起验证顶级灵根是否为真。”木喻霖对在场所有人说道。 第77章 逐鹿太虚(十二) 明日你们相互之间不…… 顶级灵根世间罕见, 人人都想一窥究竟。木喻霖此言既出,聚集在禁地剑冢前的正道联盟各派便都随着玹瑛城众人一齐往前殿而来。 根骨属性本也是考量继任掌门的一个关键因素,既然已经要开启窥天石, 几位长老合计之后便说让参与选拔的其他七人也顺道一起测了。 离啸山、庄濯、木喻霖三人同时施法于窥天石上, 一阵青光闪过后,黢黑的半透明晶体便逐渐浮现出温润浅淡的色泽,最终完全变成了无色透明的模样。 裴子夜七人逐个至窥天石下站定。 阳光穿透窥天石后笼罩在他们身上,引出他们眉心灵根的痕迹。窥天石上轻薄雾气盘旋过后, 显出他们各自的五行属性来。 不同的灵根在眉心显现出来的痕迹有所区别, 正如阴阳五行具象的光亮颜色都不相同。 步燕青、裴子夜和洛星渊身为首席,拥有的是天级灵根, 眉心到天灵显出来的是一道耀眼金色的痕迹;而包括曹潜在内的其他四名弟子, 则都是地级灵根,眉心痕迹为银色。 步燕青与曹潜五行属土, 生性纯良平和,窥天石中心显现出的也是稳重的黄褐色光亮;洛星渊属金,兵器般锐利冷峭,窥天石上显出一片银白;裴子夜虽以踏浪剑为本命,正常来讲,灵器的属性应和器主相同才能契合,但他实则却属温和疗愈的木, 充满生机的蓬勃之绿萦绕窥天石, 倒是同他寻常示人的那副模样一致。 另三人各自的五行属性也不相同。 他们七人测完之后便退守到了一旁, 离啸山跟木喻霖稍稍颔首,木喻霖便对他欠身应了声“是”,转向离暮雪抬了抬手臂,道:“雪儿, 该到你了。” 大家围聚在此,主要的目的就是她身上所谓的顶级灵根。闻言,所有人便都将视线放到了离暮雪身上。 此情此景,说一句万众瞩目也不为过,让人瞬间压力倍增。离暮雪淡着表情朝玹瑛城的几个长老一望,抬步走到了窥天石下。 巨大的透明晶石悬于眼前,上面雾气缭绕又晶莹闪耀,仿佛浓缩着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离暮雪面无表情地盯着窥天石石心看了许久,随后才面向它站正了,微微张开手臂闭起了眼睛。 “你是不是很紧张?”林苍陆仗着自己站得偏,稍稍压低声音凑到玉云琅耳边问道。 玉云琅手里紧紧攥着方才趁没人注意时,离暮雪从腰间扯下塞给他的百宝袋,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地盯着被人群围在中心的那块巨石和站在巨石下的他姐姐。 “嗯。”他点点头。 “放宽心,师姐一定能参加选拔的。”林苍陆安慰他。转而又加了句:“虽然我也很紧张。” 在两人咬耳朵说话之际,窥天石上的光芒已经将离暮雪笼罩。她整个人都在光晕里,光线亮得晃人眼睛,让她的五官都显得有些朦胧。 离暮雪觉得耳边像是出现了撞钟声,那种从很远的天边传过来的声响,轻幽渺远的,让人忍不住凝心去探寻,灵魂也追随而去。这是人与天联通起来的一刻,虽然这层联系轻得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却仍然能够让人感受到最强力量的威压。 随着她听到的类似撞钟的声音逐渐清晰,一缕纯白的痕迹自她眉心而起,慢慢攀附上了天灵。温润的纯白光亮一点一点出现在她身上,像是一只只萤火停留在上一般,汇聚成了一片明亮耀眼的洁白。然后它们倏然又四散开来,静悬于离暮雪身体四周。光粒翩跹,围绕着她,又将她整个人都带离了地面,悬到了同窥天石相同的高度。 那束从窥天石上倾撒出来笼罩着她的光在此刻变得温和了许多,像是一层薄薄的轻纱温柔地将她包裹。 随后,众人便见合着眼睛仿佛沉眠一般的离暮雪抬起了手,抚到了窥天石上。在她的指尖触碰到晶石表面的那一瞬间,无数莹亮的白光从她身上向窥天石涌去,将他们两者连接成了一个莹润发光的整体。 这一刻,所有人脸色骤变。 “她是顶级灵根,她真的有顶级灵根!”一个门派的掌门忍不住喊道。 正如木喻霖所说的那样,哪怕顶级灵根千万年难见其一,修真界内每个门派也都对它有相关记录。即便门下弟子知之甚少,他们的掌门必定清楚顶级灵根显形时是什么模样。 它是这世上最适合修仙的根骨,干净到没有丝毫的杂质,肉眼所见便是纯洁晶莹的白,原始又纯粹的颜色,是一切的初始,也是一切的本真。 它能够吸收所有的修炼心法,也能让同样一套心法发挥出他人几倍的作用来。即便是前后的修炼方式步骤逆转,或者同时修炼的两套心法相冲相克,抑或周遭环境恶劣到提取不了任何灵气助力,甚至是所行之术与体质属性相悖,它都能从不利中找到进益的出路,让拥有它的人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得到提升。 如果将这修真界内的修士比做盛物的器皿,根骨等级越高之人,容量也就越大,能够窥得的境界更深更广。然而无论是“天地人”三级中的哪一级根骨,最终都有一个容纳的极限,若是到了这个极限还没飞升,那大概此生也就只能是这个高度了。 但拥有顶级灵根的人却不同,他没有容纳的上限,他一直就在那片广袤无垠的境界内,不用攀登,只要步履不停,就可以一直往前跑,无穷无尽头。甚至飞升都不需要一场顿悟,可能就是偶然下的一个小小的契机,他碰到了玄关,他就进去了。轻而易举,又理所当然。 可以说,身负顶级灵根之人皆是被天道和命运选中之人,是要创立一个新的世界,是注定要有大作为的。 无论离暮雪是如何从平庸的地级灵根升级到如今的顶级灵根的,如今真相摆在眼前,她与窥天石间有着契合相融的牵连,表明了她是被天所承认的。她该是身负着启示和使命,其中的玄机并非他们这些未脱去肉-体凡胎之辈所能勘破,也不该横加干涉强行阻挡。 他们是最信天命的一群人。 若是此番便是天的旨意,若说历史确要有一场变革,在洪流之下,他们都不过是小小浮尘,那么顺着奔涌而去的方向一同前行才是正道。 故而在看着包裹着离暮雪和窥天石的那阵无暇的纯白光芒时,在场的年长者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虔诚又深重的神情来。 很多人都看呆了。 他们恍惚心想:这辈子能见到顶级根骨是什么模样,也算是值了。 “我觉得我膝盖有点软。”林苍陆扶着玉云琅的肩膀,防止自己一个没忍住当场就跪下去,“师姐她这也太,太……” 他“太”了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形容来,只感慨了一句:“入了慕雪教,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要不是正道门派的人都在场,他都想号上一句:入教不亏,都给我来! 顶级灵根带来的震撼已经足够强烈,然而离暮雪身上的惊喜却还不止这一点。 就在玹瑛城的几个长老低声交涉了几句后,准备跟离啸山、木喻霖他们说些什么的时候,围绕着离暮雪和窥天石的白光淡去了。随之改变的还有窥天石石心的颜色。 与之前七人测体质属性时显露出来的不同——或者应该说,和大多数人的五行属性都不同,此时的窥天石上,竟显出了红和蓝两种颜色。 红属火,蓝属水,水火历来不相容,但它们却就是那么神奇地一齐出现了,交缠互绕,变成了一个无法分割的整体。 不管修仙与否,大多数人的五行属性只有一种,哪怕偶有带了两种的,也都是可以共生依存的关系。比如养木之水,又比如淬金之火。 但离暮雪竟然兼并水火两种凶猛霸道的属性,还能让它们在体内和谐共存,甚至它们看起来还大有互相守护一同发展的意思。 顶级灵根再稀罕再厉害,终归是要以人为依托。而五行,则又是组成人的最基本元素。五行守恒,人才能活,才能谈灵根,谈修炼。五行元素之中,能相容的二者还能兼容并蓄,不相容的则会一直对抗,此消彼长,直到一方终被另一方彻底吞噬为止。两股力量在体内斗争,必然带着破坏和摧残,此间痛苦非一具人的躯体所能负荷,一般人要是体内又是火又是水的,怕是早就已经该要爆体而亡了。 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窥天石上的显像,看着对此一无所觉的离暮雪,怅然感慨道: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怪胎啊…… 红蓝光芒生生不息。 有那么一刻,众人禁不住怀疑,是否是他们修仙正派气数未尽,所以老天才赐了这样一个人来,让她带领他们走出当今的困局,再创曾经的辉煌盛世。 离啸山和木喻霖虽然早知离暮雪已是顶级灵根,但却也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竟是水火双属性,讶异程度并不比其他人少。半晌之后他们才想明白这大概是她体内如今融了赤云丹之故,这才使得某些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离暮雪已经下落到地面。灵根痕迹隐下去,周身的白光也消失了。 方才被窥天石测根骨的时候,她的灵识像是被困在了一个异空间,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察觉,自然也不知她引起了多大的轰动。此时她神智回身并睁开眼,发现所有人看着她时的表情都有些奇怪,三分好奇三分羡慕三分警惕,还有一分一言难尽。 她想不通这个“一言难尽”从何而来,但看他们的模样,想必是测出来的结果不坏,也真实地震慑到在场的这群人了。 大概,也已足够压下所有反对她的声音。 她垂眸轻哂一声,转身朝秦长老他们几人看去。 “雪儿参加继任掌门选拔一事,众位长老可还有异议?”离啸山替她问道。 水火两行并存,还和祖师爷一样皆为顶级灵根,哪怕寻遍整个修真界,甚至再过上数百上千年,都不一定还会出现下一个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形下,是男是女,还有什么值得讨论值得坚持的? 玹瑛城几位长老互相望望,一个个都叹气表示认了。 “事到如今,想是天意如此。”秦长老道,“雪儿……一同参加考核吧。” 闻言,玹瑛城弟子们总算觉得心落回了肚子里,一个个皆长舒了一口气,脸上也都有了笑容。 尤其是慕雪教的那些人,要不是碍于场合不对,都想振臂欢呼绕场奔跑一周。 ——今晚必须得庆祝!拿出所有私藏起来的零嘴的那种! 弟子们欢呼雀跃的心情,台阶上的几人自然都察觉到了。离啸山和庄濯相视一眼,然后示意木喻霖宣布之后的流程。 木喻霖稍稍欠身后往前站了一步,道:“玹瑛城继任掌门选拔,于明日进行第二场考核。离暮雪、步燕青、裴子夜、洛星渊、何秀、西岐鸣、曹潜、淳于忧八名弟子,按照两人一组,以抽签形式进行比试,共进行三轮,直至排出第一到第八名。” 在被他点到名字的时候,八人皆前跨一步做了一揖。 木喻霖将他们一扫,接下去:“尔等需拿出最好的状态,不得大意。切记,明日你们相互之间不仅是同门,也是对手。只有展现出最强的实力,才是对对方最大的尊重。” 离暮雪和另七人一起躬身行礼,应道:“是,弟子谨记。” 第78章 逐鹿太虚(十三) “因为我对你一见钟…… 虽然过程不是很愉快, 但总算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从前殿回住处去的一路上,玉云琅和林苍陆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人耳朵疼。 “姐姐, 给。”玉云琅将一直收在怀里的百宝袋还给离暮雪。 离暮雪接过重新系在了腰间。 百宝袋之前被玉云琅保管得紧紧的, 导致藏在里头的小麒麟一点动静都不敢出,此时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它才总算放心地扭扭屁股窜到了另一件灵器上,让百宝袋随之稍稍动了一下。 离暮雪不动声色地伸手在袋子上一盖, 没有让其他二人觉察出异常来。 窥天石测活物。方才在到窥天石下测根骨属性前, 离暮雪特地将百宝袋取下交给了玉云琅,以免藏匿于袋中的小麒麟被众人发现, 进而引出不必要的风险来。 贪婪是人的本性, 如今既知神界界门是为了麒麟而开,整个修真界必定会倾巢而动寻找麒麟踪迹。若是成年麒麟, 神兽的实力和威压在那儿摆着,哪怕他们寻到了也必不敢轻举妄动去寻死;但要是换做袋子里这只本领小脾气大的小家伙,怕是在修真界的合力围捕下能不能留个全尸都是未知数。 而在这一点上,离暮雪本也有私心。小麒麟的出现算是偶然的缘分一场,若它打定主意要走,她自然也不会强留。但在此之前,她任对方留在自己身边, 一是考虑到它的安危, 二来, 也是想将这个影响到大机缘的关键要素攥在自己手里,不给其他人先她一步的机会。 既然这小东西乐意呆在百宝袋里,就让它呆着好了,无非就是多消耗几瓶香喷喷的灵药的事儿。 “师姐师姐——”林苍陆从玉云琅身边挤上来, 巴巴看着离暮雪问,“明日和几位师兄们比试,师姐一定有把握得第一的吧?” 离暮雪还没回答,玉云琅就抢先道:“那是自然啦!姐姐是最厉害的!” “可是对方是二师兄三师兄他们诶。”林苍陆道,“师姐,你们感情一向来都很好,明天真能使出全力来对战吗?” “为何不能?”离暮雪反问,“演武场上只有对手,不讲情谊。我对他们不会手下留情,料想他们也会如此。” “姐姐,你这么确定呀?”玉云琅问。 离暮雪瞥他一眼:“自然。” 挑选继任掌门并非儿戏,就和木喻霖说的那样,倘若他们因为顾念同门情谊而故意防水,那才真的是对这场比试,也是对对方的不尊重。此间轻重,参加选拔的几人都拎得清,自然都不会在正道联盟所有人面前犯糊涂丢人现眼。 玉云琅和林苍陆相视一眼,挑眉小声应说:“哦……” 怕只怕师姐打定主意用尽全力比试,另外几个却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哦,尤其是三师兄和五师兄,啧啧啧…… “既然师姐这么说了,那我和云琅去找陶蓁吧,把今日的事情告诉她,让她明天一定要去演武场边观赛。”林苍陆拉了玉云琅一把,两人就要往陶蓁的住处去。 离暮雪也才反应过来今日陶蓁一直都没有出现。 “她怎么了?”她问了声。 “我们也不太清楚。”玉云琅和林苍陆互相望望,“早上去叫她,她也不开门,说是不太舒服,让我们帮她告了假。兴许是病了吧。” “她这病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偏挑着重要的日子来,连师姐的顶级根骨是啥模样都没看到。我估计啊,我们过去告诉她了,她一定会后悔死。”林苍陆乐了两声,“咱赶紧去吧,也看看她好些了没。” 陶蓁跟林苍陆关系好,混得都没有男女界限,一个生病了另一个还能抽空幸灾乐祸一番,说出来也颇叫人无奈。 离暮雪叮嘱林苍陆,若陶蓁实在不舒服,便去请冬沂师叔或者归不弃替她看看,找出病根才能治。 林苍陆应了,拉着玉云琅一同去了。 离暮雪目送他们两人远去,方折身走进了杏林。 气候渐凉,繁盛了半年的满枝花儿也总算尽了使命,渐次凋零稀落下来。离暮雪踩着一地厚实的花瓣往林子深处走,心中提前预演着明日考核之时可能遇到的情况,想着会对上的人和他们各自的绝招,不免有些出神。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那七人里面最有实力的无外乎三大首席,离暮雪真正的对手也是他们三人。 演武场上的考核,不同于前两日宴席之上的切磋,它是可以真实地用上法力的。剑术可以和阵法一起用,施展出最大的能耐来。只不过届时,离啸山他们会在演武场上开启一个防御阵,一来是将比试现场限制起来,以免扩大了伤害到周围旁观的人;二来,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削弱里头比试的二人招式之中的杀伤力,省得他们受到身体上的实质伤害。 三大首席中,步燕青的山河剑势如千钧力贯长虹,威力刚猛强劲,呈虎狼之势,不容小觑; 裴子夜的踏浪剑以剑主灵血为祭,力量虽然狠戾霸道,但内损过大,真正对敌可行,放在考核之时则过于得不偿失,裴子夜定不会使出踏浪剑真正威力,想来会祭出他最擅长的阵法来围困对手,事半功倍; 洛星渊的破晓剑,剑法如星光晨晓,锐利迅捷,令人防不胜防。加之他的五感有异于常人之敏锐,在演武场这么点狭小的空间,哪怕被阵法束缚,也能凭借直觉感知便做出反应。 如今虽说在修为实力上,离暮雪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三人没有一个能跟她相比。但面对他们三个,她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得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她想道。 吧嗒。 一颗杏干砸到了离暮雪脚边。 “离师姐是在忧心明日的考核吗?”一把夹带着囫囵咀嚼的声音从隔得不远的地方传来,笑嘻嘻的,带着看戏的意味。 离暮雪眉心蹙了蹙,循声望去。隔着两层树影,看到蓝衣玉冠的某人坐在树上,背靠树干,怀中搁着一包杏干,一边吃着,一条腿一边还晃荡晃荡,好不自在。 若非离暮雪此时正往自己的住处去,都要叫人怀疑这里不是玹瑛城而是天启宗了。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继续抬步往前走去,就当根本没有见到过这个人。 正悠闲地将杏干往嘴里塞的顾炘音:“……” 不是,这人怎么这样? 他也不吃了,将怀中纸包随意一拢,飞身便下落到地面,不远不近地追在离暮雪身后,问道:“离师姐怎么总不理人?好歹我也是你们玹瑛城的客人嘛,而且方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可是第一个仗义执言的啊!” 顾炘音两步疾跨到离暮雪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后叹气曰:“离师姐如此冷淡,可叫我好不伤心呢。”说着说着,人就已经弱柳扶风般伏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半截碧雪剑出鞘。 还没来得及嘤嘤嘤的顾炘音:“……” 这人怎么这样! 离暮雪寒声:“说事。” “我就是来给离师姐你鼓劲打气的。”既然不被允许表演下去了,顾炘音便收了那架势抖抖衣摆站直了。他向离暮雪走近两步,又在离暮雪提剑挡住他靠近时侧身让开了剑锋,笑着道:“纯粹是出于好意。” “心领了。”离暮雪收了碧雪剑,淡声回,并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诶离师姐!”顾炘音跟上去,“我听说你三年前就已经从地级根骨升级成天级了,那你怎么没有跟叶师兄他们一起到灵虚秘境历练啊?秘境里有好多机缘,对修为提升帮助可大了,你错过真的还蛮可惜的。而且你要是去了的话,我们也可以早些认识,保不齐现在就已经是知音了。离师姐,你说是不是?” “你准备跟我到什么时候?” 前路分叉通往两边,离暮雪驻足转身问喋喋不休的顾炘音道,表情甚是不耐。 “离师姐不要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嘛。”顾炘音笑眯眯,“哪怕不记着我之前替你说话的好,也得想想今后不是?如今正道联盟已经成立,咱们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个阵营的战友,少不得以后得联手对敌。早一些熟悉起来,于你我都有益,离师姐以为呢?” 离暮雪冷哂一声:“既是日后之事,那便日后再议。让开。” “等到日后,怕是来不及了。”顾炘音眼底微微一动,笑回。 离暮雪刚用剑柄将他往一旁支开,闻言侧目朝他一瞥,不明白他言下何意。 顾炘音挑了挑眉,方接下去:“今日在场的这些人心里都清楚,选出来的玹瑛城掌门继任者对修真界意味着什么。前两日离师姐与千湘湘交手,又于今日显出顶级灵根及水火二行属性,想来这继任掌门,多半非离师姐你莫属了。待此事尘埃落定,离师姐将于整个修真界内名声大噪,成为我辈之中风云人物。” “待到那时,跑来巴结师姐你的人大概得从玹瑛城排到昆仑去,那时你身边哪还能如此时一般,有我的一方立足之地。” 只当此人是个无赖纨绔,没想到也有几分识人的眼光。 离暮雪多了两分兴趣,问他:“如今比试还未开始,我与几位师弟谁能拔得头筹犹未可知。你我之前也从没打过交道,互相皆不知对方底细,你凭什么确定我便就是下一任玹瑛城掌门?” “另者,即便我能走到最后,你身为人界武林盟盟主之子,又深受齐阳真人器重,何须前来‘巴结’我?” “这只是一个说法罢了。”顾炘音耸了耸肩,“最主要的,是我想提前在离师姐身边占个位置。” “为何?” “因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啊。” 离暮雪:“……” 顾炘音丝毫不觉得自己张口就来的话有何不妥:“君不见‘孤心一片向明月,红烛垂泪凭风碎’。我对离师姐你的感情天地昭昭,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你便是那山上雪、云间月,是我心头朱砂痣。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我喜欢你,自然就想靠近你,站在你身旁,携手共度风雨。这是我身为世间生灵的本性,出于本能,没法控制。” “……” 离暮雪沉默地看着他越渐夸张的表情,好半晌才抵了抵后槽牙,沉声道:“你想死?” 顾炘音无辜回望:“当然不。少年初识情滋味,哪能在此刻轻言放弃生命?” 他弯起眼睛笑着说:“离师姐此刻还没有心上人吧?要不然试着喜欢一下我呗,两情相悦,岂不美哉?” “……” 这人脑子有泡。 离暮雪觉得对一个傻子,根本都没有生气的必要,纯属浪费感情。 她没再搭理他,足尖一点直接跃上了树冠,轻盈离开了老远。 “诶离师姐——” 眼见身后顾炘音不依不饶地要往过追,她扬袖往后一挥,杏林中阵法便变幻起来。树木移形,层层叠叠挡在了顾炘音身前,将他围困在了林子正中间,不留一条出路。 白衣胜雪的身影已经在茂密的枝叶缝隙里消失。 顾炘音看着身边紧密挨连的杏树,许久后才叹气轻笑了一声,迤迤然跳上最近的一棵树,双手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躺下了。 斑驳阳光从树叶间缝中落下来,他掏出吃了一半的杏干搁在肚子上,不慌不忙等着林中阵法时效过去。 这个修真界,总算要比以前有趣一些了。老头子砸给天启宗的那些钱,好歹没有太亏。 他想道。 第79章 逐鹿太虚(十四) 搞快点,打起来打起…… 次日是个大阴天, 清晨起就雷声隆隆像是要下雨。但各个门派的弟子热情不减,天一亮就三五结伴地去了演武场。 玹瑛城的弟子基本已经布置好了一切。边上竖起了一面公告栏,一旁桌上放着参加比试的八人的名贴, 稍等将根据抽签的结果公布每一场将要对垒的两人是谁。 离暮雪到得还算早, 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玉云琅和林苍陆,一个抱着竹罐水壶,另一个捧着一个碧绿透亮的茶杯,宛如大小姐身边的俩跟班。 这俩人是今晨天刚亮就在离暮雪院门口蹲点了, 听说是一夜没睡, 又是亢奋又是紧张的,倒像是等下要上场的人是他们一样。水壶里面是他们昨晚特地去找冬沂师叔求来的滋补良药, 据说是可以让疲惫的人快速恢复体力的那种, 慕雪教的人集资的,花了十颗上品灵石。 可见大伙儿对自家师姐的期待。 “今天这种盛事, 不赌上一局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当玹瑛城是你们自家山头,还想摆赌局?不怕被你们掌门打断腿啊?”一人说着笑起来。 “哎呀呀,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咱们修道之人,哪能做这种世俗事儿,害!” “那你倒说说看,要是赌局摆了,你押谁得第一?” “那还用说嘛, 当然是离暮雪离师姐了啊!”那人朗声回, “放眼整个修真界, 还有第二个人身负顶级灵根外加水火双行属性吗?这下一任玹瑛城掌门,不是离师姐当还能是谁当?” “我看也并不见得。”另一人反驳,“离师姐虽然天赋异禀,但她起步晚啊。大家应该都还记得, 她三年前还只是地级灵根,实力也平平无奇。哪怕天分再高,要在短短三年之内追上人家二十几年的修为,可难哦!” “那照你的意思,另几位更有胜算咯?” “其他人我不敢说,但步燕青步师兄应该不会比离师姐差。”一人道,“我之前在灵虚秘境有幸跟过玹瑛城的四位师兄一程,印象最深的就是中途遇到了一个深渊,我们得跨过去。当时深渊里头刮着狂风,刮得人都站不稳。我眼看着步师兄的山河剑在深渊中间那么一劈——直接把风都给劈没了。当时我就震惊了,真的!” “这算什么啊。”另一人嗤了一声,“你们都知道‘电雀’吗?就一种据说速度堪比雷电的雀鸟。我可是在五年前就亲眼看见过洛星渊师兄剑风为绳绑了电雀,把它抓回去养了。” “这么厉害吗!” “那可不。” “欸,我可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我只觉得裴师兄更可能得第一。” “扯!明明是洛师兄!” “胡说!离师姐!” “步师兄才是!” 围在公告栏前的人争论不休,看架势都能打起来。只有玹瑛城的几名弟子身为东道主,一边听着其他门派的这些个弟子为了他们师兄师姐据理力争,一边又全程笑眯眯的没发一言。 直到离暮雪往这边走了过来。 “行了行了,都别争了,离师姐过来了。”没参与争论的一人打断他们道。 听到这话,围在公告栏前讨论得火热的众人下意识闭了嘴,纷纷掉头往后看去。在看到离暮雪冷淡的神情时,他们自发从中间让开了一条道,然后看着她提剑走近站到了抽签的木箱子前。 抽签箱由三名弟子看守,离暮雪过来的时候,三人就正了神色,其中一个弟子顺势将它抱起托到了胸口。 “师姐。”三人毕恭毕敬向离暮雪行了一礼,“请先抽取今日比试场次。” 因要依次排出第一至第八位,故而两两对阵需要历经好几场。按照围观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理,自然希望一开始就能看到三大首席对阵离暮雪的场景。故而在离暮雪抽签的时候,围了一圈的这些人一个个的抻长了脖子,恨不得这时候有透视眼,可以先一步知道她排第几场。 离暮雪应了看守的三名弟子的礼,在众人翘首以盼中伸手从箱子里夹出了一张纸条。 一名弟子从她手里把纸条接过了展开来,朗声报数:“第二场!”并让身后的另一个弟子将写了离暮雪名字的名贴粘到了公告栏上。 唉……边上众人当即有些失望。 离暮雪在抽签的时候,玹瑛城另外七人也依次都到了。 “师姐。” 他们纷纷走过来跟离暮雪打招呼道。 “诶?师姐已经抽完啦?”看到离暮雪的名字贴在了第二场那一栏,步燕青道了一句。他叉着腰,回身向另几人开玩笑道:“就不知道咱们几个谁的运气好,首场就能跟师姐对上。” 他的话音一落,裴子夜和洛星渊没什么反应,年纪小的五个却只剩下了尴尬的陪笑。 呸呸呸,谁会想要跟师姐对上啊?师姐砍悬臬山都跟砍豆腐一样轻松,他们碰上了还不直接是个死?开局遇师姐,谁上谁倒霉,求祖师爷保佑! ——哪怕同是参加继任掌门选拔了,他们对师姐该害怕的照样还是害怕。 身体就很诚实。 裴子夜将前来围观的众人表情扫了一圈,看到他们还没来得及掩下去的略微扫兴的模样,稍微想了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笑笑温声言道:“看来不是师姐打头阵,大家都有些失望啊。” 裴子夜话后,离暮雪也朝边上一扫,惹得各位看客们一时赧然,纷纷摇头摆手表示“哪里那里”、“不敢不敢”。 今日比试可是为了挑选玹瑛城的继任掌门,无论是谁和谁先比试,他们都抱有万分期待,也一定会睁大眼睛好好看的!大家都要好好干! 离暮雪见状不冷不热地扯了下嘴角。 她抽完了也就不再管接下来的事儿,往一旁让开一步先行往演武场里头走去,将抽签的位置让给剩下七人。 “师姐,喝水吗?”玉云琅和林苍陆抱着水壶和茶杯颠颠跟上来。 离暮雪侧目望了眼问话的林苍陆。 “可。”她点了下头,撩衣坐下了。 参加比试的八人有一处特定的候场区,趁着裴子夜七人还没过来,林苍陆和玉云琅先给离暮雪倒了杯花高价买来的补品,殷切递到了她跟前,然后搓手站到了她身后。 “比试什么时候开始啊?”玉云琅翘首四顾,低低嘟囔了一句。 “快了。”林苍陆回答,“巳时正式开始第一场。” “哦。”玉云琅点点头,“那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嗯。” 玉云琅又将目光收回来放在了离暮雪脸上:“姐姐昨晚休息好了吗?趁考核还没开始,要不我给你捶捶肩吧?”话说着就将怀中水壶交给了林苍陆,撩起袖子给离暮雪按摩起肩颈来。 “姐姐别紧张,放松啊,放松。”手法力道很是专业的样子。 离暮雪“嗯”了一声。 她的身体素质向来好,加上近几年修炼得勤快,筋骨肌肉一直都处于最好的状态。不过难得豆芽菜有心,她便也乐得消受了。一边被按着肩颈,一边喝着补品,看起来好不快活。 ——至少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来参加比试的,倒像是个来看戏的。 杯中的水浮着些许浅色的红,映在碧绿的杯底看起来总有些诡异。离暮雪浅浅抿了一口,尝到有点苦涩便没再喝,只握在手里置于腿上。被按了好一会儿,她才随口问了他们二人一句:“陶蓁身体如何了?” 玉云琅按摩得心无旁骛,林苍陆也时刻关注着周围动向神情紧绷,骤然听到离暮雪的问话,两人一下都没反应过来:“啊?” 离暮雪无奈低笑一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眼看一时半会儿人到不齐,她干脆将水杯递还给了林苍陆,闭起眼专心享受起按摩来。 *** “这派头倒是不小。” 离演武场有些远的一座山崖边,千湘湘抱臂看着底下坐在椅子上大爷似的被人伺候着的人,冷冷哼笑了一声。 她的师兄王倾之随着她的目光往下望,眉头皱了下,沉声说:“离暮雪性子高傲偏激,不服教条不听管教,不成体统。他日若真由她坐上玹瑛城掌门的宝座,怕是要成为整个修真界的祸患。” 千湘湘闻言瞥王倾之一眼:“师兄认为她今日有几分胜算?” 王倾之搓了下指尖:“不好说。” 其实之前见过离暮雪和千湘湘交手后,他心里多少是已经有底了的。千湘湘的实力他清楚,也知道玹瑛城的那三位首席的实力和千湘湘之间相差几何。他要是没看错,离暮雪的实力要比他们高出许多。今日的比试,无论是谁先和离暮雪对阵,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第一离暮雪是拿定了。 只不过他这个师妹性格也要强得很,长他人志气的话太直白地说了,会伤她尊严,所以他没明言。 “我知道师兄心里在想什么。”千湘湘却早已看穿王倾之的心思。她敛下了脸上的表情,虚眼望着演武场中场景:“毕竟离啸山是她爹,这三年来帮助她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机缘让她突破极限了也正常。只不过,虽然底下这三个不一定是她的对手,但离暮雪想要坐稳这修真界的头把交椅,也还没那么容易。” “师妹何意?”王倾之问。 千湘湘拿手指卷着手肘上衣料,悠悠道:“他们三个不成器,不是还有叶师兄么?在离暮雪之前,这修真界年轻一代的第一人,可明明是叶重北叶师兄啊。” 王倾之闻言神色倏然一凛,左右四顾后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此处是玹瑛城,师妹可不敢妄言。” “怕什么。”千湘湘扯开了王倾之拉着她的手,“现在大家的关注点都在底下的这场考核上,谁还有闲心管我们?” 被她这么一说,王倾之才稍稍放松了警惕。他叹了口气,看着千湘湘的表情语重心长劝道:“师妹,如今叶重北受刑千道,又被关禁闭,早已不复往日风光。哪怕日后出来了,他也不会再恢复到曾经那样众星捧月的境地。师兄知道你对他有情有义,但如今你对他的这份心思,也该放下了。” 王倾之三言两语揭穿了她的心思,让千湘湘的脸色瞬间涨红起来。她狠狠捏住了拳,许久之后才含恨道:“师兄不用劝我,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打算。” “师妹——” 王倾之还想再劝,千湘湘却已经从袖中取出了一片褐色的碎铁来。 “这是……”王倾之疑惑道,“盘古碎片?”认出这是什么东西后,他的脸色骤然大变:“盘古碎片为我莲华宗至宝,我之前不是就告诉你让你抓紧交给师尊,怎么还在你身上?” 盘古碎片,据说是盘古开天辟地后,从他的斧头上掉落下来的一块碎片。莲华宗开山立派之地,正是祖师爷捡到这块深埋在山里的碎片之地。 两年前莲华宗遭魔修入侵,盘古碎片遗失,他们找了整整两年,前几个月才刚从鬼市寻获,还因此在鬼市闹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王倾之当时殿后,让千湘湘先带着盘古碎片走,特地嘱咐她务必要将东西带回宗门交给师尊,却没想到时至今日,千湘湘竟然还将它留在自己身边! “一时忘了还罢了,改天交给师尊便是了。”千湘湘不甚在意地垂了下眼睫。 她两指翻转着这块褐色的碎铁片,勾唇道:“现在,正好可以用它来做点事情。” “你要做什么?” “师兄是否清楚,玹瑛城历代掌门更替,所需经历的试炼有哪些?”千湘湘问王倾之道,“今日对阵之后,便需入太虚镜进行第二项考核,是不是?” 王倾之皱着眉心点了点头。“你想用盘古碎片改变太虚幻境里的东西?” 太虚镜,是玹瑛城先贤用阵法构建出来的一处幻境,专门用在重大事由上对历代弟子进行考核。进入太虚镜试炼的弟子会在里面遇到不同的妖兽,遭遇不同的困难。出现的东西是随机的,但总体的难度却可以由长老们进行设置把控,不至于让弟子伤亡。 离暮雪八人在今日比试结果出来后,将择日进入太虚镜进行第二项考核,这是玹瑛城挑选继任掌门的规矩。 而千湘湘此刻想要做的,就是在这充满未知的太虚镜内动些手脚。 盘古开天,将自己的身躯化成了这个斑斓绚烂的世界,可以说这整个六界都是因盘古而出现的。幻境再幻,也要依托现实世界为基础,故而哪怕太虚镜只有玹瑛城的长老能够开启,只要有了盘古碎片,他们也都能悄无声息地在里面造出一些设定之外的东西来。 你以为所有的一切真的那么容易就能得到吗? 千湘湘冷冷望着演武场里坐在椅子上享受按摩的离暮雪,心道:只要叶师兄在,你就什么都休想得到! *** “看,掌门他们来了。” 玉云琅给离暮雪按摩了很久,远处才总算传来了不小的骚动声。随着林苍陆的话,离暮雪睁开眼来,阻停了玉云琅继续给她按摩,并朝远处正拾级而来的一群人望去。 修仙正道,仙风道骨,这一行人远远而来,着实有些震撼的气势。 离暮雪不免站起了身,目光随着他们一路而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离啸山和齐阳真人吴先子,后头依序是玹瑛城的几位长老和另几个大门派的掌门及他们的首席弟子。广袖流华,乾坤清朗,一行人在沿途众人的行礼下径直走上了检阅台。 察觉到离暮雪的视线,跟在殷舒白身边的顾炘音咧嘴朝她招了招手,看着一点不在意昨天被困在杏林中两个时辰之事。 离暮雪神情稍顿,随即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 全程看着这热脸贴冷屁股的一幕的花迎蕊:嗤,白痴。 各个门派的掌门都到齐了,先到的那些分散在四周的弟子便也都疾步朝检阅台走过去,在演武场边上围了一圈,站得毕恭毕敬,再没了之前嬉笑的那些劲儿。 裴子夜七人已经抽完签,见状便也先后走到了候场区落座。 方才离暮雪闭着眼睛享受豆芽菜的按摩服务时,公告栏附近是接连爆发出了几回惊呼声。但因为离得远,加之离暮雪也没留心去听,所以并不知道最终的抽签结果是什么。如今看着他们这一路过来了,一个个的表情甚是微妙,她一时竟也猜不出跟自己对阵的是谁。 但转念一想觉得也都无所谓,反正早打晚打都得打,是谁都一样。 检阅台上,各位掌门坐下客套了几句后,木喻霖向离啸山请示了声,然后他便示意弟子将首场的对阵名单拿给了他。 冗长的比赛宣布完后,便听他道:“今日首场比试,共分为四轮,此刻抽签结果已揭晓。” 他对着手中名单公布念道:“第一轮,由步燕青对阵洛星渊;第二轮,离暮雪对阵曹潜;第三轮,裴子夜对阵何秀;第四轮,西岐鸣对阵淳于忧。” 对阵排布一出,满场再次哗然。 “第一场就是二师兄和五师兄对阵?开场就这么厉害吗!” 刚才没来得及挤到公告栏前看情况的玹瑛城弟子纷纷震惊。 其他门派的弟子倒抽一口凉气,忍不住要鼓掌:一来就能看到两个首席弟子之间对阵,妙啊!这一波不亏! 搞快点,打起来打起来! 谁都没料到这结果,连离暮雪都有些诧异地转过了头:“你们两个第一场?” 步燕青和洛星渊闻言回望。洛星渊冷酷点了点头,步燕青耸肩撇了下嘴,方无奈笑回:“是啊,别说师姐你了,我们俩也都没想到。” 两人都是首席弟子,这首场的第一轮,无论是谁落败,明面上终归是不好看。进退两难,可想而知他们此刻的心情几何,也难怪刚才他们一路过来表情都那么奇怪。 但签是自己抽的,怪也只能怪天意如此。不过好在他们两个都不是钻牛角尖的人,既然已经是这么个结果了,那么尽力了就好。 所有人的关注点都被这爆炸性的第一轮比试吸引过去了,只有坐在候场末座的曹潜,在木喻霖公布完上场情况后悄悄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他本就是被拱上来凑人头的,此刻更是觉得心酸:快乐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首场就遇师姐,谁能比他更惨? 身边的何秀注意到了,默默递过去一块手帕,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虽然自己也不幸地抽到了与三师兄对阵,但是相比之下,就觉得自己运气其实也不赖的样子。 观赛的人群中,一个坐着轮椅的玹瑛城弟子抚了抚自己还没拆绷带的腿:作为前车之鉴,他也只能祝曹师弟比他走运些了。 第80章 逐鹿太虚(十五) 干脆动员整个修真界…… 玹瑛城内比试现场战况激烈, 留守在山脚下的各个门派的外门弟子却着实度过了几天难得的清闲时光。 “听说今日是玹瑛城挑选继任掌门的考核第一场,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几个相约到戏馆听曲的人交谈道。 话头提起来后,一人边嗑着瓜子边回了一句:“管那么多作甚, 先不论那是人玹瑛城的内部事宜。即便是我们自己门派的内务, 能当掌门的也必定都是内门弟子,轮不到咱们这些‘外人’操心。” 这话说的虽是事实,听进耳朵里却也闹心。先前起头的那人将手中瓜子扔回桌面,喝了口茶道:“我也就随口提了提, 权当解闷罢了, 你夹枪带棒的作甚。” “我可没夹枪带棒啊。”那人翘着二郎腿促笑了声,“你们几位愿意聊, 那就多聊几句。我啊, 听曲儿。”言毕便又抓了把瓜子,顾自跟着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哼起来, 再不管其余几人是什么脸色。 “嘿你这——”惹得其他人很是憋了一口闷气。 萧寂坐在二楼雅座,半开着窗户听得楼下台上唱的曲儿,顺道也一并将争执的那几个不同门派的外门弟子说的话听了进去。 自从来了这玹瑛城地界后,他中途就没有回过地处边陲的幽暝城,一应事务都由亲信在打理。但终归是出来太久了,惹得周围环伺的豺狼以为他们幽暝城成了无主之地,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甚至连阿猫阿狗都想来咬上一口。 玹瑛城挑选下一任掌门继承者啊……萧寂摸着套在拇指上的黑玉扳指:倒确实是件趣事, 可惜他得先回去一趟处理掉麻烦。 “城主。” 阿楚无声站到了萧寂身后。 “还是没有找到麒麟的踪迹?”萧寂问。 阿楚低下眼睫:“麒麟行踪难觅, 每次在我们收信抵达之前,麒麟便已在当地消失。” “也没寻到与之相关的东西?” “是。”阿楚抱拳应道,“属下无能。” “罢了,这也不能怪你。”萧寂喝了口茶, 抬眼将紧皱着眉头的黑衣少年一扫,浅浅勾唇笑了笑。 他的嗓音低沉带点喑哑,如同潮湿溶洞里水滴下来带起了回声,听起来总有些令人背脊发毛的寒意,让他苍白俊美的模样看着像是只艳鬼。“麒麟到底是神兽,倘若能这般轻易被你寻获,那才是有异常。” 他顿了一顿,捻起茶盏凑到嘴边,眼帘半掩着,又加了一句:“不过好在如今我们能够确认麒麟就在这人界之内,哪怕再是有去无回的险境,多带些人也能闯上一闯。神界界门既是为麒麟而开,那么找到了麒麟,相应的便是把握住了机缘的关键。趁如今还没有更多人知道这一点,你加快动作去安排吧。” 阿楚闻言眼底稍稍一动,眼尾不动声色往后一扫,方点头应下了:“是。” “另外……”萧寂拖了个长音,两指捻上了一粒瓜子,迤迤然于指间翻转了一下,“跟着的尾巴,留意除干净了。” 话音落,手中瓜子已经朝身后过道阴影处打了过去。 瓜子击中看似空无一物的拐角,却骤然听得一声短促的嘶叫,一阵黑雾轰然消散。与此同时,一个几近透明的人形轮廓疾速朝着反方向逃去。 阿楚见状神色猛然一凛,飞身过去凌空便是一抓。 然而他还是慢了一步。 身形透明的人撞在过道尽头的墙面上便散出了一层细细黑雾消失了,阿楚只来得及撕下了他的一片衣角。 “不用追。”萧寂按住了正打算追出去的阿楚的肩头。 他已经从座位上站起了身,黑色大氅及地,将整个高大的身形都包括进去,让他站在那儿就显得压迫性极强。“留个活口,才能把该带的消息带回去。” 阿楚这才松开了紧捏着的双手,往一旁侧开一步,躬身向萧寂抱了抱拳。 萧寂接过阿楚撕下来的那片衣角。 衣角边上刺了骷髅头,带着腥浓的铁锈味。萧寂往一旁瞥了一眼,看到在方才被瓜子击中的地方掉落了一缕灰白的头发。他扯了个凉薄的讥笑,收手回袖的瞬间,指间那片衣角便已化为灰烬寸寸掉落下来。 血浮山……呵,看来人人都开始急了。 其实早在阿楚刚回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有人跟踪。 修仙正道因有离啸山之类存在,在神界界门与麒麟一事上料知的要比他们魔修先上一步。他是机缘巧合碰到了麒麟,又碰见离暮雪抢夺麒麟血,故而猜测出这二者之间的关联。但魔域二十四境中的其他魔修却没他这么幸运。 他离开幽暝城的时间已久,加之在这玹瑛城地界内走动,虽不至于太过明目张胆,行迹却也没怎么注意藏着掖着。这群躲在暗地里窥伺的东西也不尽是蠢货,目前看来至少血浮山的人已觉察到什么,这才派了人跟着阿楚找到他,想来便是为了得到些与机缘有关的讯息。 既然如此,他倒也不介意大度些,也学学自诩正道的那群老东西,将情报共享出去。反正凭他幽暝城一己之力也寻不到麒麟,干脆动员整个修真界一起寻,他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城主。”阿楚望了眼落在萧寂脚边的衣料灰烬,“血浮山会将消息散布出去吗?” 如今的修真界,他们魔修的实力虽然日益增强,很快便能和修仙正道分庭抗礼,但魔域二十四境各自为政甚至还互相觊觎领地,不可能真的和正道门派一样形成统一联盟,更遑论还要将得到的情报共享。今日萧寂特意将消息透露给了血浮山的人,但血浮山却不一定也有那么大方会将之透露给他人。 萧寂笑了一声:“葍椿既然派了四大鬼将之一的食尸婆来跟踪你,明显只打算吃独食,不打算便宜其他人。可惜啊,既然都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我也总得回点什么才是。” 他对阿楚道:“派些人到二十四境各处转转,将我方才说的那些再说一遍,让该听到消息的人都将消息听进去。有好需得大家分,可不能只便宜了她血浮山领主一人。” 闻言,阿楚眼中也露出了两分嘲弄的神情:“属下领命。” 萧寂垂下眼睫,慢慢拨弄拇指上的扳指。 “另外,之后你不必跟我回幽暝城。寻找麒麟是一条路,离暮雪手里的麒麟血也不能这么放过。你继续留在这儿,盯着玹瑛城的动静,按照之前定下的那样,找机会将东西夺过来。” “是。” 阿楚应下后又稍稍思索了片刻,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块留影石来。“城主。” 萧寂接过,问他:“是什么?” “玹瑛城挑选继任掌门,今日是第一项考核。这是我们的人从山上传来的首场第一轮比试的情况。”阿楚回答,“二弟子步燕青对阵五弟子洛星渊。” 萧寂闻言眉峰一挑:“哦?” 两大首席对阵,倒是新奇。 “离暮雪呢?可参加了?”他把玩着手中留影石问了一句。 阿楚点点头:“她是首场第二轮。” “嗯。”萧寂应了一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看起来有些愉悦。“到时将她最后一场的对阵现场传给我。” 话音落,他扯上帽兜遮住脸,眨眼便下了楼远去。 阿楚看着他黑色大氅的摆尾消失在楼梯转角,好一会儿才心念了句:城主如何便确定离暮雪能走到最后一场? *** 这厢萧寂和阿楚正在谋划着散布有关麒麟的消息,彼时的玹瑛城演武场内,首场四轮比试也已经快要告一个段落。 除了第一轮步燕青对阵洛星渊用时近两个时辰,贡献了今日最为精彩的比试场面,第二轮和第三轮因对阵双方实力差距过于悬殊,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就已分出胜负,众人都只觉得自己看了个寂寞。第四轮的两个小年轻虽然实力相差无几,打得也算精彩,可惜有第一轮两大首席的对战珠玉在前,他们这轮比试就显得乏味许多了。 不少人都悄悄打起了哈欠,心想着这两人打了也有小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分出胜负? 离暮雪从林苍陆手里接过了今日第二杯难喝的所谓补品,一边看着演武场内的比试,一边不动声色将杯子递给了身边的步燕青。 步燕青正在暗自调息,见离暮雪将这碧绿一杯浅红的茶水递过来,有些不明所以地转头向她看去:“师姐?” “喝吧。”离暮雪淡声道,“可以快些恢复。” 师姐的表情虽然冷淡,但行为却十分温暖。步燕青当即就被感动到了,憨憨挠了挠头后接过杯子,笑着说:“多谢师姐。” 这一出,坐在另一边的裴子夜和洛星渊也都注意到了。 场中两位师弟的比试还没结束,他们不能表现得太随意。于是裴子夜只笑了笑,无声询问离暮雪:师姐怎么只紧着二师兄? 离暮雪还没回,步燕青就稍稍压低了声音抢答说:“我可是首场就输了,师姐可不得安慰安慰我啊。”说完后见洛星渊挑眼瞥过来,他又对他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茶杯,一脸显摆地咧嘴笑了。 第一轮对阵历时两个时辰,最终步燕青半招落败于洛星渊,惹得在场观赛的众人尽数大呼可惜。 当时的演武场内,虽有防御阵法在外罩着,但当山河剑劈裂地面升起无数坚硬嶙峋石柱,破晓剑如游龙在其中穿梭,观战的众人在听着轰隆隆连绵不绝的激战声响时,依然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防御阵法会将里头的术法和幻境进行消解,实际上当时在里头的二人却是真正身处于飞沙走石之中,黄土峭壁,高耸崎岖,随着山河剑与破晓剑相撞时磅礴的剑气外放,龙卷风将周遭一切都撕裂。 他们以前也时常会有切磋,但像这样正儿八经地使出全力的打斗却也少有,可算是打得酣畅淋漓。按照两人当时势均力敌的架势,足够可以再打上三天三夜都分不出胜负。但在最后也不知是步燕青走了下神还是怎么的,他们两人举着剑对攻过去的时候,洛星渊的破晓剑就划破了步燕青肩上衣料。 半招之差,阵法收去,输赢落定。 不过虽说是输了,但这样的输法并不难看,无论对师长还是各位看客都交代得过去,步燕青和洛星渊一先一后走回来之时,脸上总算露出了些释然——于是离暮雪和裴子夜将这一幕看进眼里,自然也明白了其中有猫腻。 只不过离暮雪没想明白,步燕青还真能大度地将掌门之位拱手相让? 第81章 逐鹿太虚(十六) 愁啊,愁死当师父的…… 离暮雪眼神中的狐疑不加掩饰, 步燕青再是粗神经也注意到了。 茶杯中难喝得要命的补品苦得他五官都扭曲了。他猛一口干了后将茶杯搁下了,问离暮雪:“师姐怎么喝这种东西?齁喉咙。”他在百宝袋里掏了掏,掏出一小罐茶叶来:“师姐, 给。前几天家里人刚寄过来的, 说是今年炮制的新茶。” 林苍陆还在为补品被步燕青喝了而心疼,闻言小声嘀咕说:“二师兄喝什么都像牛饮水,白白浪费了十颗上品灵石……” 离暮雪接过茶罐后将罐盖打开了一条缝,清新的茶香就飘了出来。 “好香啊。”玉云琅夸道。 上好的雪尖毛峰, 在人界似乎是御贡的茶叶, 一两值千金。离暮雪轻笑了笑,将茶罐收好了:“多谢。” “师姐跟我还这么客气做什么。”步燕青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笑说:“反正我对茶这东西也不懂, 喝什么都一样,留在手里才是浪费。” 眼看随着他的话, 裴子夜和洛星渊又朝他望过来,他假模假样地掩了下嘴型:“师姐记得之后好好教训这俩家伙,千万别给他们好看。” 裴子夜闻言和洛星渊对视一眼,轻轻扇着折扇摇头笑道:“二师兄倒是真打算乐得看戏了。” “那当然了。”步燕青爽朗回,“幸好我是第一场上,打完收工,接下来就都没我事了。你们剩下的几位可得好好表现啊, 继续努力, 别在这么多门派前给咱们玹瑛城丢脸。” “二师兄怎么看起来还很庆幸似的?”玉云琅不解地低声嘟囔了句。 “哦!”林苍陆这时才恍然大悟, “二师兄难道刚才,是故意输……”他的手指头移到洛星渊身上,又在对方冷冷瞥过来一眼时倏地收回了,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二师兄是故意输给五师兄的?可刚刚他们明明打得很激烈, 一点都不像有假啊! ——再说了,这可是继任掌门的选拔赛啊!二师兄难道都不想当掌门了吗! “啧,你这小子,嚷嚷什么?”步燕青虎着脸朝林苍陆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输了就输了,哪有那么多理由?”他说完后又见离暮雪正冷冷静静看着他,仿佛早在林苍陆说之前就已经看穿一切,挠头哈哈两声,道:“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人粗枝大叶得很,自认也并不是当掌门的料,真要赢到最后,我反倒要头大了。只不过今日当着正道联盟各派的面,不能让人看轻咱们玹瑛城弟子,所以才不敢不拼尽全力。” “如今可算是没给师门和师尊丢人,多少也算不辱使命。师姐……”他颇有点为难地恳求离暮雪说,“你可千万别在师尊面前拆穿我啊。” 以前大师兄在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只要他在玹瑛城一天,就一天当好大师兄的副手。对自己的优势和不足,他多少还是看得清的。掌门之位于他而言是能力范围之外的东西,他没有肖想过,也并不感兴趣。如今大师兄在禁足,无论最后坐上掌门位的人是师姐或者哪位师弟,他的心意也依然不变。 这番话出自真心,兴许鲜少有人相信,但真心便是真心。 幸而他这人素来示人的便是他的直率憨厚没心机,离暮雪闻言只是略微错愕了一瞬,随后便微微弯起嘴角,笑了声,回答:“好。” 步燕青抱拳“嘿嘿”两声:“有劳师姐。” 西岐鸣和淳于忧在一炷香后分出胜负,因时辰不早了,木喻霖安排各大门派的人先至宴会厅进食休息,参赛的几人抽取第二场的对阵名单。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林苍陆和玉云琅给她准备的那杯补药的缘故,在比赛结束之后离暮雪就多少感到心火燎得有点猛,压是能压住,但终归不是很舒服。 于是她抽了签后跟玉云琅二人说了一声便先往丹房找归不弃去了,没有管最终的对阵排布究竟如何。 第二场第二轮,离暮雪的名字显眼地贴在那儿。洛星渊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签子,看着尾端鲜红的“二”字,沉默了许久后才将签子递过去交给公告栏前的弟子。 “第二轮,五师兄洛星渊对阵师姐离暮雪!” 那看抽签结果的弟子“啪”一下将洛星渊的名贴贴在了离暮雪的名字旁边,哪怕努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颤抖的手还是透露出了他内心的兴奋。 步燕青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大喇喇架着洛星渊的肩道:“啊呀呀,我正想着你们俩谁的点更背一些,会先跟师姐对阵。老五——”他郑重地在洛星渊肩上拍了拍,“努力,争取站着从比赛场里出来。” 洛星渊矮了矮肩膀挣开了步燕青的手,冷冷瞥他一眼,寒声:“滚。” 裴子夜本也思忖着自己这一场会不会遇上师姐,看到结果出来了,他目光闪了闪,随后便轻抬唇角低笑了一声。 看来明日最后一场,得由自己来对阵师姐了啊……啧,苦恼。 “二师兄也不必太过担心。”裴子夜将手中折扇微微收拢后朝边上一指,“曹师弟方才从场上回来,此刻不也仍好好的站在这儿。说明咱们师姐其实还是很温柔的,想来不会对五师弟下重手。” 裴小狐狸脸上笑眯眯的,似乎说的是肺腑之言。只是众人循着他折扇所指的方向望到折了一条胳膊还破了相的曹潜满脸尴尬的笑后,忍不住就打了个寒噤。 第一场第二轮,离暮雪和曹潜的对战虽然结束得很快,但所有人都还清晰地记得那是怎样一幅可怕的场景—— 开裂的淌满岩浆的地底,熊熊的大火在四周燃烧。场地之内,离暮雪的身影不时闪现,如同鬼魅一般飘忽不定又无处不在。即便曹潜已经是用尽全力在应战,但面对离暮雪毫不留情的攻势,他根本就没有半点招架之力。体内的血液都像是被烤干了,承受住最后一击的时候他直直地就往岩浆里头栽了进去。即便是阵法幻境,真要掉到里头了也得重伤。 得亏当时离暮雪打归打了,也还记得这不是生死相搏,剑锋勾住曹潜的衣领将满身满脸都是灰的人提了上来,解开阵法结束了比试,否则此刻的曹师弟大概率也得被人推着走了。 就这,裴狐狸是怎么敢轻松地说出“师姐很温柔”这句话的?简直丧心病狂! 洛星渊抱着剑,朝离暮雪远去的背影望了一眼,也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裴子夜抽签后主动将自己的名贴贴到公告栏上,低眼扫视自己名字下的“洛星渊”三个字,扬眉心道:都能跟师姐比上一场,至少没人吃亏。 当然了,公告栏前的这点事儿离暮雪再次不知晓。 她在丹房里没找到归不弃,倒是冬沂师叔正好在。听说她是在喝了补药后才上场比试的,冬师叔微笑着骂了一句“这个小兔崽子”,然后就让离暮雪坐下来治疗。 离暮雪听从他的意思将手搁到腕枕上,本以为他要给自己把个脉扎几针,结果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割破了三个手指头。 离暮雪:“……”这位大夫的治疗方式是不是过于简单粗暴? 鲜红灼热的血液顺着指尖汩汩涌出,滴入了冬沂取过来的一个瓷白的小盅里,混着里头加了草药的水慢慢化开后变成了泛着甜腻气味的紫色。冬师叔一边用一根银针搅拌,一边淡声跟她解释:“那几个小崽子拿走的是一味大补之药,服用之后需调息两个时辰之后方可使用法力,尤其是你体质本就特殊,一寒一热两种属性都在体内。这二者原本处于平衡状态,但你在药效刚起来就去比试了,导致火属性一下子压制了水属性。” “也亏得掌门师兄自你小时候起便三不五时地让你浸药浴,将你的体格塑得较一般人更加强健,否则稍有不慎走火入魔都有可能。”他停下搅拌后仔细观察了一下小盅里头的血水颜色,“没大碍,内火太旺,放点血就成。” “……” 离暮雪觉得以后自己要是能忍住的话,还是尽量等归小四在的时候再来治疗吧。被归小四小心翼翼地对待了三年,骤然换到冬师叔手里,残暴的手法还真让她有点挡不住。 不过好在冬师叔下手残忍归残忍,医术还是信得过的,被他放了点血出去后团聚在心口往身上蔓延的燥热便消失了。离暮雪在桌上的瓶瓶罐罐里翻找伤药,蹙眉问了句:“浮月膏没了么?” 冬沂正起身将装了她血水的小盅放进药柜里,闻言扔了个黑色小药瓶给她:“风芜花用完了,不弃已经去摘了。” 黑色小药瓶里装的正是之前离啸山拿来给她擦手心的那种伤药,但比离啸山手里的味道更加难闻。离暮雪眉头皱得更紧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把它涂上了手指头。 冬沂余光扫到了离暮雪的表情,轻笑着摇了摇头。 整个玹瑛城内,也就只有她当浮月膏不过是种常见的伤药,却不知为了给她制出浮月膏来,他那傻徒弟每次都要涉足多深的险地才能将药材找齐。 都说女儿家心细,但可惜这两人却是一个不说,一个就也着实心大到根本不明白。 愁啊,愁死当师父的了。 “那个……四师兄?”有人在门上敲了两记,“四师兄,你在吗?” 离暮雪正将袖口整理好,闻声抬头朝门外看去,看到陶蓁轻手轻脚地往屋里探进了半个身来。 “咦?”她的视线跟离暮雪的正对了个着,“师姐?” 陶蓁已经有连着四五天没见着了,问玉云琅和林苍陆,这二人也都说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此时乍一见到她面,离暮雪便也注意到她的脸色确实有一点苍白。 “不弃出门了,可有事么?”冬沂关好柜门后负手折身走过来。 陶蓁的心思放在离暮雪身上,听到冬沂的声音倒是唬了一下,忙回神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冬长老。” “前两日我找四师兄配了点药,今日是来取药的。”她道,左右看了看后又局促地扯了衣角,“嗯……既然四师兄不在,那我过几日再来便是。”说完后又向二人行了行礼,就打算先走了。 “你一提我便想起不弃去之前是说了有这回事。”冬沂叫住了陶蓁,招她回来后跟坐在桌边的离暮雪道,“她要的药就在桌上,红色瓶子塞白绸布的。雪儿,你取给她。” 离暮雪依言找到了陶蓁的药,只不过在看到瓶子上贴着的药名时,她却忽然皱起了眉。 红花丸? “红花丸虽能止血,药性却极烈,若要服用需得格外当心。”冬沂已经顾自观察起自己架了一排的那些药炉,只是头也不回地叮嘱了这么一句。 他向来醉心研究药理,看起来虽然还挺和善,但或许是对生命之事已经勘透,其实性子极淡也极古怪。归不弃或许在制药给药的时候还会犹豫一下,会担心药性对人体造成伤害,但冬沂却不会考虑这些。他制出各种药来,向求药之人说明利处及危害,便将选择权交给对方,不会再去左右。 此刻开口提醒陶蓁,多半是因为归不弃在将这事交托予他时有诸多犹豫,所以他才替归不弃提点了一句。 陶蓁在冬沂话后没有出声,许久后她才捏着衣角朝离暮雪走近,摊手低声说:“师姐,你给我吧。”却根本不敢抬头看她。 离暮雪垂眸望着眼前的小姑娘。 她自己的穿着打扮算是很简单了,没有多余的珠钗头饰,只在束起的发间插-了一根玉簪。英气,却又不失身为女子的清艳之色。但陶蓁的打扮看起来却已基本跟男弟子无异,与他们着一模一样的服饰,大大咧咧地混迹在他们中间,表现得像个男孩子。 兴许她这样表现得太久了,以至于大家都快忘记了,她其实,是一个女孩。 “跟我来。” 离暮雪将手中的药瓶给了陶蓁,淡声吩咐了一句后提剑出了丹房。 陶蓁咬唇在后面踯躅许久,方依言跟了上去。 第82章 逐鹿太虚(十七) 首先她是她自己,才…… 红花丸, 止血吊命之药,常用于无法阻停的大出血。药性极烈,对人体的损伤也极强, 不是常见的治伤止血药。在人界唯有孕妇产后血崩没法挽救时才会用红花丸来搏一线生机。 陶蓁要红花丸, 自然不可能是因为这一点。离暮雪与她同为女子,看到她今日的状态,多少能猜出她是为了什么。 修仙之人虽仍为常人,但各种修习之术练下去, 身体终归还是和寻常人有所不同了的。离暮雪都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来潮是什么时候, 似乎是她的根骨升为天级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来过。 于她们而言, 这事虽有诸多不便, 却也是她们女子身份的一个证明。她在来时虽感到烦躁,但从未厌恶过它。 可她没有想到,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人这么厌烦它,厌烦到,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也要让它消失掉。 “决定了么?”离暮雪开口问了句。 二人出了丹房一路往后山走,陶蓁一直都默不作声地跟在离暮雪身后,越走心中越忐忑。骤然听到来自前头的问话,陶蓁猛地抬了头,正好触及离暮雪垂眸扫过来的一眼。 山风呼啸, 无边枫叶翻滚如同火红的一片海。陶蓁望着在细碎的发丝间, 离暮雪那明明灭灭的目光, 视线忍不住闪躲了一下。 她剥着手指,许久后才像是下了决心,低声说:“嗯。” 离暮雪眉心动了动,回身, 将一直捏在手心的药瓶递过去。“药一旦服下,后悔便来不及了。你可想好了,这事虽有不便,但与损了身子相比,真的无法忍受么?” 人间多少妇人因服用红花丸而损了根本,哪怕换回了一条命,下半辈子也都只能于病榻之间缠绵,日日遭受病痛折磨。修仙人的筋骨再强,要达到陶蓁想要的结果,定也得经历一番割肉断筋之痛。逆自然规律所行之事,是要付出代价的,岂会如想象中那般容易? 陶蓁看着离暮雪手心里的药瓶。血一般的红色,映着绸布的白,看起来甚至有些触目惊心。 她接过去了,半晌后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来,说:“我要是能跟师姐一样厉害就好了,或许那样,我就不会这么讨厌我自己……讨厌这个,身为女儿身的自己。” 闻言,离暮雪不由一愣。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跟大家一样努力,跟大家付出相同的汗水,只要我不拘泥于我与大家的这点不同,我就可以跟他们是一样的,我就可以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我就可以达到跟大家相同的高度。我不希望大家把我当女孩子看,天知道我有多希望我自己可以变成一个男人!” 低哑的声音在席卷的山风中像是带着颤音的哭泣。陶蓁捏紧了手里红花丸的药瓶,咬牙道,“我明明一点都不希望自己是个女子,但为什么我还得经历小日子这种东西?为什么还要因为它而感到如同生了病一样的难受?如果没有它,这两日我也可以到演武场上去看师姐你们的比赛,我也可以跟林苍陆和云琅一样,为了想做的事而东奔西跑逍遥自在,而不是像个废人一样只能天天窝在房里,甚至在别人问起的时候,连真实的原因都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离暮雪淡声问道,“你认为来潮可耻,还是从根本上认为,身为女子即是一件可耻的事?” “不,师姐,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师姐……”陶蓁掩面哭起来,“从我进玹瑛城的那天起,所有人便都在照顾我,连考核之时,他们也都会下意识地让我。可是他们越是关照我,就越是在强调我的特殊,在强调我与他们的不同。只是因为我是女弟子,所以我做的所有努力似乎都没有意义,似乎我取得的所有成绩,都不是靠我的实力得到的。” “我不想要特殊,我不需要这样的区别对待。这些年,我拼命地融入大家,拼命地向他们证明,我与他们是一样的。我原本以为我做到了,可是师姐,为什么偏偏在这么重要的时候,这该死的东西要来!”陶蓁发狠似的在自己小腹上捶了两拳,哭喊道:“它有什么用?除了让我难堪,除了让我明白我根本不可能变得和其他人一样,除了让我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徒劳之外,它到底还有什么用!” 离暮雪按住了陶蓁捶打自己小腹的拳头。 陶蓁拉着她的手臂,哭着扑进了她的怀里。“师姐,我讨厌我自己……我原本以为,只要我进了玹瑛城,我便可以向我父亲,向我的三个哥哥证明,我虽是女儿,但我可以比他们更有出息。可是师姐,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会这么难?若是身为女子本便是错的,为什么这世上还要有男女之分,为什么不能让我也变成男儿?师姐,为什么,为什么……” 许是积压了太久,所以才冲动地下了狠心,才忍不住便爆发了情绪。 离暮雪任陶蓁紧紧扯着她的手臂,半晌,她伸手往她后背拍了拍。 “身为女子不是错。”她开口道,“妄自菲薄才是。正因为在这世上,女子比男子活得更为艰难,所以才需要你我用尽全力去向世人证明,因男女之别产生的偏见,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我们与男子的确存在许多不同,既然生而不同,又何必勉强自己与他们相融?” 陶蓁怔怔地抬起眼来,抽噎着看着离暮雪眉目之间的傲气和淡然。 “你说希望自己跟我一样厉害,但身为女子一事,我并不比你厉害许多。你有的苦恼,我也曾有,可这并不该是你我厌恶自身的理由。”离暮雪敛目轻轻抬了下嘴角,将陶蓁的手按回她的小腹上,“你说它除了徒增烦扰之外毫无用处,我却以为,它是独属于我们的能力与权力。” “师姐……” 离暮雪甩手取出一枚铜戒来,与红花丸的药瓶一起放进陶蓁手里。“你若打定主意服下红花丸,我不会阻止。但若愿意再试一次,演武场上比试过后,你可随我同入太虚镜。” 手心之内,雕刻符文的铜戒边缘釉亮,挨着鲜红的药瓶,看起来邪异又蕴含力量。 太虚镜内试炼,向来是由参加考核的弟子自行挑人带队进入。试炼场内会遇到的危机不同,但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完成任务本也不是易事,自然是带的人实力越强越好。凭师姐的威信力,要从剩余弟子中挑选实力强的根本就不用愁,哪里又轮得到自己跟随师姐进去? 陶蓁怔愣地抬起头,看着离暮雪的背影逐渐远去。 “师姐!”她叫住她,“为何选我?” 招摇的红枫枝叶遮挡住了白衣墨发的半副身姿,束起的发间,发带上云海涛涛,金芒熠熠。 离暮雪驻足抬头望了望天,感受着落在自己脸上的阳光的温度,勾唇浅道:“有人相信我值得一个证明自身的机会,我也想赌一把,看你是否也值得一个机会。” 陶蓁张了张口,将翻涌上来的眼泪重新憋了回去。 “师姐……”她握住了手心的这枚铜戒,“你可曾……怨恨过自己生为女儿身么?” 离暮雪半回过头,朝陶蓁望了一眼,淡声回:“从未。” 女子也好,男子也好,首先她是她自己,才是最紧要。 *** 璇玑洞内气温低到刺骨,阴寒的湿气像是极长极绵密的细针,沿着筋肉骨血往身体最里头钻。寒雾在地面弥漫,岩洞四周都是经年坚硬的冰石,在炎热的夏日都不曾化却,更遑论这秋凉的季节。 不知何处下落了一滴水,滴答溅在地上,即时便散成了细小的冰珠,叮叮咚咚,嘈嘈切切,在这空幽的岩洞内分外清晰。 外头天已黑下,但演武场上激烈的兵器交斗之声却仍旧不时传进来。叶重北盘腿在石台上打坐,发丝上已覆上了一层冰霜,若非眼珠时而还会转动,以他合着眼睛无声无息的状态,看起来都像是一尊冰尸。 轰隆! 炸裂之声伴随着大石砸落的轰然动静,开山裂地一般,连带着璇玑洞也随之震动。身边的苍月剑似有所感,在剑鞘之中嗡鸣不息。叶重北眉心不由一紧,下一刻,苍月剑从剑鞘中挣出,急速钉在了洞口的石壁上。 一同钉上的,还有一只红纸折叠出来的传信纸鹤。 纸鹤双翼扑腾了两下后,金色光芒从上面散出,于虚空中显出两行字来:[一切尚有转机,望叶师兄善自珍重。] 叶重北缓缓睁开双眼,面无表情将空中的字迹一扫,挥袖便将它清除了,仿佛并未将这句安慰的话放进心里。 苍月剑绕空一圈后飞回剑鞘之内,叶重北伸手在剑柄上微微一按,片刻后,他低道:“是师姐,你也感应到了,是么?” 他的嗓音较之从前沙哑了些,人也瘦削许多,一双含情温柔的眼睛便多了更多薄情的味道。他低声与苍月剑说着话,发梢上还有未化的冰屑,模样透着一点阴郁和疯癫,看起来让人捉摸不透。 “师姐……”他闭起眼睛,指尖摩挲着苍月剑剑鞘上的雕饰,像是在倾心地聆听外头打斗里的那抹熟悉的声音。“师姐好像比之前更强了,碧雪的力道也变得更加威猛。你觉得,她会胜出吗?” “会的吧,师姐定然会赢的,对吗?”苍月剑自然不可能回答,于是叶重北便自问自答道,“你与碧雪是一对,我与师姐也是。除了我们,还有谁配跟师姐较量,还有谁配赢得过师姐?裴子夜,洛星渊,还是那个连正脸都不敢示人的归不弃?凭他们也敢,凭他们也配!” 脑子里像有一头猛兽正在冲撞,叶重北闷哼一声,用掌根按住了像是要裂开的额头。眉心灵根的痕迹粼粼闪动,耀眼的金色,又不时被黑气缠绕压制下去,让他整个脸色都泛起了死气沉沉的灰。 他慌忙从一旁够过了那卷残缺的竹简,对照上面的功法运起灵力来。直运行了两个周天,脑中撕裂般的疼痛才慢慢消下去。 叶重北汗涔涔地半趴在石台上,沉重地呼吸着,抬眸望向洞外明亮的星月光辉。 一切当然还没成定局,他心道,五指用力抠紧了摊在身前的竹简。既然他能在素来空无一物的璇玑洞中都触碰机缘得到填补修为的功法,说明天意都不让他就此沉寂,连老天都在帮他!今日他们斗争得再激烈都无所谓,谁赢了都无所谓,只要等他从这里出去,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归原位,一切,都还是他的! 裴子夜,洛星渊……呵,他们算是什么东西,无非是趁着自己暂时不在,占了雀巢的那只鸠罢了。胆敢染指他的位置,胆敢觊觎他的人,那就,尽数都该被抹杀。 红色的纸鹤已经变成了一张符纸掉落在地上。用鲜血浸泡过的传音符,可以穿透一切阵法结界,直到主人动手将之焚毁才会消散。 大概是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叶重北的回信,符纸抖动了两下,便再次于空中显出几个字来:[我会帮你。] 叶重北看着这句话,无声地笑起来。 这两日来,这只红色的纸鹤总会向他传递一些消息。虽不知另一头的人是谁,但能用禁术制作高阶传音符,想来便是来到玹瑛城的这些门派里实力不错的弟子。 他倒不信时至今日,还会有人诚心想要相助他。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既然开了口,要是不利用岂不是白白可惜了么? 他虚空画了一行字打过去:[你要如何帮我?] 字体在撞进符纸后轰然一散。符纸抖了几下,重新折叠起来变成了扇动着翅膀的纸鹤。 [我会设法将你救出去。]那人回道,[就在近几日。]带着一股决绝的味道。 字形落后,纸鹤倏然自燃,变成一小滩灰烬被风卷散。 叶重北冷冷一哂,重新盘腿打坐起来。 第83章 逐鹿太虚(十八) 果然还是要跟实力强…… 星辉漫漫, 风卷林海,轻薄夜雾从林中升起,混着花虫修炼吐纳的点点灵光, 如梦似幻。静谧的夜景本该配上好酒好琴, 起舞弄清影,可演武场上激烈的打斗却像是平地炸起的惊雷,让整片山谷都被带得震动不息,也让观战的修仙正道联盟一个个屏气凝神, 大气都不敢出。 离暮雪和洛星渊的这场比试已经过了有一个时辰。照理来说, 白天已经打过一场,加之又到了正常人该歇息的时间, 他们二人合该多少露出些疲态才是。可万万没想到, 他们竟然越打越来劲,眼看着外头罩着的这层防御阵法都要被他们破坏了。 又是一阵灵力碰撞带起的狂风扫来, 带得检阅台廊下罗帷都被掀上了天,庄濯翻手一挥袖,将防御阵法加强了些,这才将漫天席卷的暴风控制在限定的方圆之内。 玉云琅捂了捂自己差点被掀开的天灵盖,确保发际线还在,嘀咕问了句:“姐姐和五师兄还要打多久啊?” 步燕青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坐姿,摸摸下巴:“按照目前的战况, 我估计打到天亮也不一定能结束。”老五虽然性子冷, 但碰到对手认真起来了, 也是个不死不休的疯子。师姐出招又步步紧逼,一点余地都没保留,他就算有心想停估计也停不下来。 ——话说师姐还真是完美贯彻木师叔强调的比试要求,根本就没把对面的人当同门师弟看啊! 在场的人看得都有些累了, 估计离啸山和木喻霖他们也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否则也就不会将第二场比试放在跟第一场同一天进行了。 “从前修真界内传得最多的,便是离兄的爱徒重北,‘侠肝义胆,堪称年轻一代第一人’。若非今日一见,我等竟不知原来得了离兄真传的,其实是令嫒啊。” 看着场中与洛星渊剑锋绞缠着的离暮雪,吴先子哼笑一声后道了一句,精明的视线盯着身边离啸山的脸,“想来玹瑛城下一任掌门,非令嫒莫属了。” 殷舒白坐在吴先子身后侧,面色沉静地观看比试,似是没有听到吴先子说的话一样。吴先子叫了他一声:“舒白,你可得好好看,多向离师姐学习才是。” 殷舒白这才躬身应了声“是”,不卑不亢的,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离啸山听着他们师徒二人的对话,轻抚了下袖口,淡淡回答:“齐阳真人谬赞。如今胜负未分,说这话为时尚早。” 天启宗素来将玹瑛城视为唯一竞争对手,争权夺利的思想灌输给年轻一代,两方的弟子在历练秘境中相遇也时有争锋。曾经殷舒白只将叶重北当做比较的对象,今后,怕是得将离暮雪也一并加上了。 离啸山默叹一声:不知是福是祸啊。 场边观战的人各有心思,场中酣战的二人却只全心关注着身边的动静。 防御阵法每次开启形成的幻境都不同,离暮雪和洛星渊这次所处的是一座废弃的城池,黑夜,大雨,处处都像是暗藏杀机。因他们这一个时辰的打斗,地表均裂,城楼崩塌,本就荒凉的城池基本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离暮雪提剑站在视野最高处,浑身都被雨水浇了个透。雨幕遮挡住了本就不良的视线,轰隆隆砸在屋顶地面的声响又模糊了声息,如今她在明,洛星渊在暗,于她更为不利。 离暮雪的呼吸稍显沉重,凝神注意着周遭一切可以隐藏身形的角落,免得错过了洛星渊的动向。 洛星渊的剑法胜在一个速度,越是空阔的场地越有利于他施展手脚。如今城中所有的建筑都被毁得差不多了,他多半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给她致命一击。 雨声在偌大的空城里带起回响,搅得人心烦。一个纸皮灯笼从不远处一个半塌的檐角掉落下来滚了开去,发出啪嗒一声脆响。离暮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这一声,本能地便抬手轰过去一掌。 轰! 半塌的房屋成了全塌,灰尘弥漫,天地间越发灰蒙蒙。 糟了! 只不过是注意力被吸引过去这么短短的刹那,冰冷的剑气就已经到了身后。离暮雪暗道不好,飞身便离开了方才所处的地点,回身挥出一剑。 两方剑气相撞,站立过的唯一完好的塔尖直接被削去了顶盖,轰然砸落在了地面之上。碧雪剑在手中旋转一圈往身后格挡,铮然撞上破晓剑凌厉的攻势,带出刺目的火花。 离暮雪只当洛星渊出招速度快,却没料到在他使出全力迎战时竟是这般迅猛,以肉眼根本就捕捉不到他的身影,只有凭借本能抵挡时,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剑刃交接声在提醒着她对方就在自己身边。 凌厉剑招逼得离暮雪寸步难移,她虽看不清洛星渊的人影,却知道他此刻是竭尽全力了。 看来自己多少还是低估洛星渊的实力了啊。 离暮雪心道。 她略略一哂:果然还是要跟实力强的人交手才有惊喜。 下一刻,便见她眼神一变,左手五指骤屈成爪。周遭大雨下落之势随之稍一停顿,忽然便急速凝结起来。 观战的众人见状神色大骇。步燕青忍不住抓紧了身下座椅的扶手,下意识脱口道:“小心!” 场外观战的人都看出了不对劲,身处其中的洛星渊自然只会更甚。 他在这一刻明显察觉到身边温度骤然下降,只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落在自己身上的瓢泼大雨就已经变成了坚硬如铁的冰刃!洛星渊的表情瞬间一凛,不得不收起跟碧雪剑交锋的招式挥剑抵挡住冰刃的攻击,同时翻身退离一丈。 直到他的身影清晰地落进眼里,离暮雪才看到他的狼狈并不比自己少,从头湿到脚,身上几处衣料都已被破开。若不是防御阵法会将他们招式中的力道化去一些,怕是这几处伤口早已皮开肉绽。 身边仍旧围着一圈以雨凝成的冰刃。离暮雪将碧雪剑收到身后,看着对面的洛星渊:“还比吗?” 其实比试到了这个程度,要结束也可以结束了,即便结束得有些刻意,但众人仔细看看也是能分辨出二人谁更胜一筹的。只是在离暮雪淡声问后,洛星渊眼睫微微一低,却再次握紧了手中剑柄。 离暮雪眉心一动。 几乎是同时,破晓剑以破风之势刺过来的时候,离暮雪抬掌将身边围绕着的冰刃朝他推了过去。 无数冰芒将洛星渊淹没,于空中划出道道带血红痕。闪电一照,看起来让人不免心都一揪。 “够了。” 碧雪剑架上了洛星渊的脖子。离暮雪拧眉看着洛星渊脸上肩头被冰刃划出的深刻伤口,看着殷红的血液流出来:“何至于此?”洛星渊的攻势看着迅猛,但在最后关头,他的剑锋却是收了的,根本没有对准离暮雪,更遑论伤到她一丝一毫。既不是为了缠斗,又何苦平白挨她这一击? 防御阵法散去,破败城池的幻象也逐渐消散。 大雨虽消失了,可二人身上湿淋淋的衣服却是实实在在的。洛星渊有些脱力地垂着右臂,血水沿着指尖滑过剑尖滴落。听了离暮雪的问话,他垂眼往旁边瞥去,片刻后方道:“如此,方是我输了。” 第一场,离暮雪对阵曹潜,哪怕众人一早便看出二人之间实力差距悬殊,也要等曹潜折了手臂差点跌进岩浆才分出胜负。如今是他与师姐对阵,所有人都等着他们拼尽全力来较量,也等着靠他来衡量师姐的实力究竟几何。 加之前面他与步燕青的比试已经算是虎头蛇尾,若是这次还不正儿八经地负点伤见点血,想来没有人会相信师姐的真实实力,就算师姐赢了,恐怕他们也只会当做是他中途放水的结果。那样的话,他们在这里拼尽全力,看进看客的眼里,也不过成了一场毫无公信力的闹剧。 离暮雪冷然听完洛星渊的话。她盯着他的表情半晌,随即她才收剑回身,跨步朝场外走去,凉声落下二字:“愚蠢。” 洛星渊眼睫一低。 哪怕被离暮雪骂了,他也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没就此事多置一词。 他将破晓剑归鞘,正要随着走下演武场,一罐瓷白的膏药迎面向他掷来。 “只此一罐了,省着点用。” 白玉小罐入手沁凉,风芜花的香气淡淡萦绕。洛星渊握着这罐浮月膏,抬眸朝离暮雪的背影望去,片刻后轻轻抬了下嘴角。 公告栏前的弟子在铜锣上敲了一记:“第二场第二轮,离暮雪对阵洛星渊——离暮雪胜!” *** 第二场全部比试结束,虽然没有步燕青猜测的那么夸张直接到天亮,但众人也着实都很疲累了。鉴于比试的激烈程度远超预期,木喻霖充分吸取经验教训,将原定第二天的比试往后挪了一天,以便参赛选手可以休息好了再战斗——尤其是即将贡献出最终战局的离暮雪和裴子夜。 其实离暮雪倒真觉得还好。她本身的自我恢复能力就强,加之又喝了十颗上品灵石换来的大补药,跟洛星渊打完后没过一炷香时间就觉得自己又可以了。但既然木师叔已经下了令,她也听从安排,回住处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到时候带进太虚镜里去。 玉云琅体质最菜,跟着离暮雪一同回去的,结果人刚挨上凳子就趴在桌上睡死过去了。他睡下的时候天蒙蒙亮,等醒来天又是蒙蒙亮,直接从凌晨睡到了傍晚,雷打不动,姿势也不换,很是厉害。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是一个毛茸茸红褐色的球:“什么啊?”一边嘀咕着揉眼睛,一边上手在这个毛球上抓了一把。 小麒麟是因为离暮雪要重新整理百宝袋才出来的,结果谁成想自己好端端地坐在桌子上都能被人强捏了屁股,当即炸毛,回头就是凶猛一口! “啊——!”玉云琅痛呼一声,这下瞌睡是完全醒了。 “什么东西咬我!” 他惊恐四顾,捂着的手臂上显出两排整齐的牙印,圆圆的,如同猛兽锯齿,差点就见了血的那种! 离暮雪背着手,按住被自己扫进了袖中心情依然很暴躁的麒麟崽,面无表情转头看他:“睡懵了?” “有妖怪,有妖怪刚刚咬我!”玉云琅并没有看明白刚才挡着自己视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见屋内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而自己手臂上已经开始泛紫的牙印却又明明白白存在,脑补了一下当场就哭了。“呜姐姐,你看我的手。我的手怎么成这样了?” 离暮雪抬手将伸到了自己眼前的手臂拍了下去,随口扯谎:“你方才做噩梦,多半是自己咬的。” “可是——” “别闹了。”离暮雪显出两分不耐烦,“这里是玹瑛城,何来妖怪之说?再者,这屋里就你我二人,若不是你自己咬的,难不成还能是我?” 她寒声命令道:“去外头醒醒脑子再进来。” “哦……” 比起被看不见的妖怪咬了,他姐姐冻着脸说话的样子更加吓人。玉云琅抽了抽鼻子,捂着手臂听话地出去了。 离暮雪这才将麒麟崽塞回了百宝袋里。 被人占了便宜后不仅没被安慰还遭到粗暴对待的麒麟崽:骂骂咧咧。 玉云琅在屋外静呆了好一会儿,想着离暮雪应该气消了才探身走回来。他看着离暮雪将从芥子空间取出来的东西一一放进百宝袋:“姐姐这是要做什么呀?” 离暮雪头也不抬,淡声道:“演武场上比试排名出来后,便要至太虚镜内接受下一项考核。需要的东西提前准备一下,以免到时候来不及应对。” “太虚镜是什么啊?”玉云琅问。 离暮雪简单地将情况跟他解释了一遍。 “是姐姐你们自行带人组队进入的吗?”玉云琅闻言颇有些兴奋,“那我也赶紧去准备一下东西!” “慢着。”离暮雪却将人拉了回来,“你不必准备,这次不带你一同进去。” “啊?”玉云琅有点懵。 自从离暮雪在落霞镇找到他并将他带入玹瑛城,他就一直都跟在她身边。骤然听离暮雪说要去试炼不带他,玉云琅多少有点失落:“为什么呀?” “太虚镜虽为选拔继任掌门的试炼场所,难易程度也由城中长老自行设定,但毕竟不是游玩之地,多有妖兽出没,内藏危机。以你如今的实力,若入太虚镜内,于你于我都无益处。”离暮雪并没领悟到豆芽菜失落的重点,只客观分析道,“太虚镜一行不涉及气运与机缘一事,你便在外头等我。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日,不会太久。” 离暮雪的话说得直白,无非就是他太没本事,跟着一起去了只会拖后腿,到时候一点忙都帮不上,还得让离暮雪反过来保护他。玉云琅听懂她的意思了,也知道他姐姐的话并没有错。事关继任掌门的考核结果,他自然不能成为绊脚石。只是明白归明白了,心里到底越发感到失落。 眼见自己话说完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复,离暮雪不解地后望:“怎么?” 玉云琅闷声不响地帮着离暮雪一起收拾摊在床榻上的东西,好一会儿后才问说:“姐姐,你说这世上真的存在沐央珠吗?” “魍魉谷中既然有所记载,自然存在。” “可是它很难寻获啊。”玉云琅道,“若只寄希望于它,不定还要等多久呢。” 离暮雪接过他包好的法器:“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可以修复我根骨上的损伤的吧?”玉云琅认真看着离暮雪,眼眸锃亮的,挂着微笑,“我之前听到姐姐你和四师兄说的话啦,你问起一种果子,那其实也是可以让我根骨重塑的,对吧?” 离暮雪眼底一沉。 “没关系的,姐姐,我不怕的。”玉云琅拉住了离暮雪的手,“哪怕有危险,我也愿意尝试的,我没有姐姐想象中那么胆小啦。况且有姐姐你在,你一定不会让我出事的,对吧?” “姐姐……我只想快点好起来。我只想快点变强,这样,我就可以帮到你了。”他低声道,“我真的,好想快点成为对你有用的人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一个沉重的拖油瓶,一点忙都帮不上。 眼前低着头的人红着眼角,鼻子一抽一抽的,满脸都写着难过。离暮雪也想不通,他明明是个男人,怎么比小姑娘还要爱哭?伤心要哭,失落要哭,连高兴都要哭。 只不过看到他这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到底没忍心责备,只克制了一下语气,说:“好了,知道了,若是有其他方法,我自会让冬师叔与归小四给你一试。” “你听到的那种果子,我也是偶然在一本奇闻志上看到过,是真是假都未可知,做不得数。”她抽回自己的手,塞了块帕子给他,“要是真有这种好东西,我又何必托魍魉谷舍近求远寻找沐央珠?” 她当日的确与归不弃提了一下原著中写到的那个让玉云琅吃了之后修复根骨损伤的果子,但一来,这果子长什么模样并没有写明白,二来,归不弃也表示他从未听说世上存在这种神奇之物。她提归提了,并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她原本便不打算通过这种旁门左道的方法给玉云琅医治。既不打算用,是真是假还有什么重要的,只当这东西不存在便是了。 玉云琅抬头望着离暮雪,将信将疑:“真的吗?” “嗯。”离暮雪点头。 她伸手在豆芽菜的脑袋上拍了一记,冷漠着脸,开诚布公道:“事到如今你也该明白,我将你带在身边,只是为了与你一起夺取属于叶重北的气运,利益联结,不涉及其他。你完全没必要担心我会为你付出什么心血,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伟大。” 玉云琅在她话音落后再次抿唇低头,随后不声不响地继续帮她收拾起来。 嘴硬心软,他可明白得很!让他留在外面,那他听话地留着就行了嘛,干嘛要说这些无情的话来堵他!等到他日他变强了,变得很厉害了,他一定要好好训斥她一顿,哼! 第84章 逐鹿太虚(十九) 眼里除了炫目的一片…… 次日最后一场, 正道联盟所有人都去了演武场观赛,谁都想看看如今的玹瑛城,年轻一代中实力最强的人究竟是谁。 “让让, 让让。”玉云琅和林苍陆挤到围观人群最前面, 正踮起脚来看,发带就被人从后面扯住了。 他“嘶”了一声:“谁啊?”一边不爽地回过头去,看到许久未露面的陶蓁正抱臂站在他身后。“诶?你身体恢复啦?”林苍陆惊喜地笑问道。 他说了这话,玉云琅也闻声转过头来。见是陶蓁也朗声叫她:“陶师姐!你没事啦?” 陶蓁应了一声, 抬手在他们二人头顶“咚咚”敲了俩爆栗:“先来后到懂不懂?都跟你们一样瞎挤, 大家还能不能好好看比赛了?等下我告诉师姐,看她不骂你们。” 刚刚被挤开了的人确实投过来几个白眼, 后知后觉的玉云琅和林苍陆尴尬地挠了挠头。林苍陆双手合十搓了搓, 放低声音讨饶道:“我俩就是太激动了,好陶蓁, 好姐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点事就没必要说去让师姐烦心了,啊?” 师姐当初虽说拒绝了木长老的提议,没有将玉豆芽菜收为弟子,但实际上她所做的一切基本上也跟当师父的无异了。功法修炼,行表礼仪, 都对玉云琅要求严格得不行。这若是知道是他拉着对方在别的门派弟子面前失礼, 多半他也得跟着挨师姐一顿打。 为了腿骨着想, 该怂就得怂,就很有原则。 陶蓁摆了摆手表示对林苍陆的讨好无感,挑眉:“少来。我可是奉了师姐的命要好好看着你们的,你们犯了错, 我可不会包庇。”眼见林苍陆闻言整张脸都耷拉下来,陶蓁跟玉云琅对视一眼,方又道:“不过,看在你认错态度还可以的份上,今天这事就暂且压在我这儿,可以不告诉师姐。” 林苍陆心情跌宕起伏,闻言一连串道谢,惹得玉云琅也忍不住笑出声。 人堆里的三人表现得扎眼,千湘湘与王倾之往检阅台上走的时候正好注意到。见千湘湘偏头往那处扫了一眼,王倾之随着看过去,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千湘湘淡声回,目光从弯着眼睛掩嘴低笑的少年脸上收回来。 玉云琅身负妖族修炼至宝魅骨一事,这两日已经由一喝多了酒的玹瑛城弟子之口传开来。正道各派私底下都在传,玹瑛城或许早就已经得知将有大机缘出现,所以才至人界各处搜寻天赋异禀之人,否则为何连合欢宗都不曾得知在自己地界之内有身带魅骨之人存在,却偏偏会是离暮雪千里迢迢地去往落霞镇将人带了回来? 至于因何是离暮雪前往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又何况一个打小就混迹在底层的未见过世面的少年?听说自从离暮雪寻到了人,就每时每刻都将他带在身边,二人甚至都已经同房同寝。其中的种种关系,可见不好细说。 千湘湘想起那日晚宴上玉云琅与离暮雪先后使出的那套步法和身法,含恨冷笑:难怪叶师兄身为玹瑛城大弟子,掌门首徒,却会遭受于荧惑台守心柱前挨九百九十九道君节鞭这种丧失脸面的酷刑,原来是有些人心中早已另有打算。 她遥遥望一眼已经和裴子夜前后走上比试场的雪衣墨发的身影,又看向坐在检阅台正中间神情庄重威严的离啸山,心道:真是好气派的玹瑛城,一个个虚伪肮脏得让人恶心。 周围的喧哗声没有影响到上场比赛的人,更不用说只是千湘湘心里所想的这些内容。 离暮雪和裴子夜同时跨进比赛场内,隔了两个人左右的距离,裴子夜还笑着跟她说:“师姐等下下手还请轻点,若是伤成曹师弟那样,我怕自己大概会撑不过太虚镜内的试炼。” 曹潜因为在比试途中被师姐打折了手臂,经冬长老诊断,确诊两三天内无法恢复,目前已经报备至木喻霖退出太虚镜试炼,也相当于是退出了继任掌门选拔。此刻他正和其他弟子一起站在场边观赛,不时跟身边的人交头接耳两句,脸上挂着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甚至还在离暮雪扫眼过去的时候跟她憨憨一挥手,可见退赛之后心情有多轻松。 离暮雪收回目光,用力一掂手中碧雪剑。 下手轻点?开什么玩笑。 防御阵法开启,从演武场边上开始,一层光幕自下而上连成一个半球状的透明罩,将比试场地与观赛人群隔成里外两边。随着光幕逐渐笼到头顶半空,二人周围的环境也开始起了变化,直至他们最终置身于一片苍茫的冰川雪原之上。 刺目的太阳悬挂在天边,映着四周无边无际的银白,似乎也只剩下了照明的作用,打在身上也丝毫不觉温暖,苍凉混沌的,只透着毫无生机的阴寒。砭骨的狂风漫卷,从耳边呼啸着过去,纷纷扬扬的雪沫子便撒了满身。 金雕响亮地嘶鸣而过,在日光下划出一道黑线,没入看不见的冰川的另一边。他们二人面对面站在低沉得仿佛要塌压下来的天幕之下,如同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在看到幻境出现的时候,裴子夜的表情便倏然怔愣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这片一望无际的极地冰原,竟与他闭关时做的那个噩梦里面的场景分毫不差。 梦里,他只身一人在砭骨的严寒中走了数十载,他以冰风为刃,一刀一刀将刻在心里的那个名字抹去,直至乌发尽染霜,用几十年的光阴换来了一场自以为是的勘悟。梦里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却不知他早已错过,待到梦的尽头只余一座枯坟,他才了然其实他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将自己囚禁在了红尘里,再也没法出去。 梦里,他穷途末路; 那一日,做了这个梦的他,心魔顿生。 裴子夜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梦中的场景竟会再现。唯一和梦中不同的一点,是他的心魔,此刻还真实地站在他的面前。 如此,倒也不失为一场美梦。 裴子夜敛目低笑一声,心道。 “出招吧。” 离暮雪不知裴子夜在见到幻境模样时内心有多震动,见防御阵法已经稳定,她抽-出碧雪剑便摆开了招式。雪衣猎猎,剑刃振出一声清鸣,地面覆了寒冰的冻土反出日光,照得她的神情沉静又薄情。 裴子夜凝眸注视着她。 半晌后,他轻扬起嘴角,折扇往身侧展开,微笑回:“师姐,请。” 剑光虚晃,扇影盘旋,碎冰雪沫满天,日光一照,如在空中散了无数细小的莹光。离暮雪和裴子夜就在这纷扬的莹光包裹中出招接招,眼里除了炫目的一片银白,便只有对方。 转眼百招已过。 场边观赛的众人都觉得今日的战况和前两场有些不太一样。可惜防御阵法形成的幻境场景具体有多震撼,只有在场内的人才能看清,场外的人唯有在里头二人近距离交斗时,才能窥探到那么一角。 “下雪了。” 玉云琅看着离暮雪和裴子夜发上的银雪喃喃道了一声,伸手往前一接。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比试场内情况,和他们外面的人无关。 林苍陆笑他:“你这也看得太入迷了吧?虚幻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陶蓁锤了林苍陆一拳,叫他闭嘴别说话。 玉云琅有些愣地继续看着场中打斗的二人,看着在阳光下闪烁飘零的莹莹雪花,心想了一句:真漂亮呀…… 步燕青拿手肘杵了一下身边的洛星渊:“诶,你觉不觉得老三今天状态有点不对?” 今日观赛的人多,候场区的两把椅子边上都围满了人。步燕青和洛星渊站得最前面,听了步燕青的问话,洛星渊点了点头,冷酷“嗯”了一声。 他脸上的伤口擦了浮月膏,愈合得很快,只剩浅色的一道痕迹,倒显得他这人多了一丝人味儿。步燕青见他不动如佛地抱着剑,又杵了他一记,分析道:“前两场他没用上踏浪剑也还说得过去,毕竟他的实力你我都有数。可现在对阵的可是师姐,他还只用折扇,可别是真打定了主意要输吧?”说到最后两个字,饶是铁憨憨如他也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 洛星渊眸光动了动:“他不会。” “什么不会?”步燕青问,“你说他不会输?” “不会故意让。”洛星渊眼睫垂了一下,难得多说两句话,“面对师姐,他会尽力。” 步燕青顾自琢磨了一下洛星渊的话:“嗯,你分析得对。毕竟师姐已经赢过你了,大家对她的实力也有了比较清晰的认知。这要是老三不尽全力,那装得也太假了点。” 诚如洛星渊所言,面对离暮雪,裴子夜自然会尽力。不仅是步燕青说的那样,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于离暮雪而言,出于爱护和心软的相让不是尊重,使出全力的对战才是。只有先走进了师姐的眼里,才有可能去谈进她心里。 又是一掌对上,两人分别往后退离一丈。 离暮雪提剑往身侧一甩,看着对面裴子夜右腿屈膝着地,撕裂的扇面有半副落在了一旁。 “师姐……”裴子夜拿手背揩了一下嘴角血渍,喘匀气站起身,看向离暮雪,温声道:“我还是有些轻敌了。师姐的修为,比我以为的还要深上许多。” “那还不用剑?”离暮雪反问。 “师姐说的是。”裴子夜回,“该用剑了。” 他右手五指一张,一柄泛着蓝光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剑身窄长,靠近剑格的地方略有弯曲。流光在上面划过,就像有了生命力一般,看起来有些邪肆。 随着踏浪剑被祭出,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变幻起来,乌黑的片云将太阳遮挡,狂风四起,刮得人站立不稳。金雕在远处啼鸣一声,在飓风之中盘旋打圈,直直往下俯冲坠落。巨大的冰川裂开了一道缝,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破冰声响,咯咯回荡在耳边,连带脚下的冻土都开始颤动。 离暮雪心下不由一紧。 就在她反应过来之际,冰层裂开的声响终于到了她的脚下。隐藏起来的动静连成了一片,变成了轰隆隆的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响。冰层与冻土如同蛛网一样开裂,冰川下沉掉落,露出底下被遮盖了数万年的极地深海来。 海水是黑蓝色的,沉沉地淌在那儿,浓厚又充满死亡气息,连冰川掉下去被它吞没,都不曾激起它多大的动静。 巨变发生在一瞬间,在脚下的冻土崩裂掉落的那一刻,离暮雪急速飞身往一旁退去,下落到了一块完整的冰面上。然而即便她反应得快,在接连炸响的冰川碎裂声中,她也还是没法控制住身体站稳,不得不拿剑支地半跪下去方堪堪稳住身形。 枢天大阵! 离暮雪到此刻才骤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面沉如水地朝裴子夜看去。 她到底还是大意了,早就想到了此人多半会在比试时用上他最擅长的阵法助力,却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其实在刚交上手的那一刻就已经着手开始布阵,布的还是枢天大阵!在枢天阵中,地形,天气,所有本属于自然的力量,都可为他所用。 换言之,此时的裴子夜,已然成了这个幻境场景中的主宰。 第85章 逐鹿太虚(二十) 海面上漩涡经久不息…… 菩提子珠串已经在裴子夜腕上消失, 一百零八颗珠子零星排布在枢天大阵四周,合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极细的金色光线从每一颗菩提子上散出,汇集到裴子夜手中缠绕上他的手指, 让这整个空间都像是由他所控制的一出傀儡戏。 裴子夜御剑站在高处, 迎风凌空,手上缠满金线,衣发翻飞,背后是深浓的墨黑天色, 层云倾轧, 让他脸上的那点温润笑意看起来也带上了一丝阴暗和邪佞。 轰,轰—— 冰川一大块一大块没入海里的声音连绵不息, 带来越来越强烈的心脏被扼住的窒息感。裴子夜挑了最高的那座尖耸的冰山下落, 踏浪剑横在他身侧,剑尖正对下方离暮雪, 仿佛随时都会破空袭来。 “枢天阵法我研究了整整五年,没想到第一次使用,竟是为了困住师姐。”裴子夜轻叹了声,有些抱歉地看着离暮雪道,“若是还有不足之处,还望比试结束后,师姐能不吝赐教。” 明明此刻手里掌握着强大的力量, 但裴小狐狸却依然还是能够保持住温和有礼的恭谨姿态, 谦谦君子, 端方持重,让人有火气都撒不出来。 离暮雪吃了个暗亏又憋了一肚子闷气,脸色越加铁青。 外头观战的人表情也没有比离暮雪好看到哪里去。事实上在幻境里头,因为有冰川雪原的阻碍, 离暮雪还不能看清枢天大阵在他手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然而在防御罩之外的人却能够非常直观地看到被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串联起来的是多么壮观的一个繁复阵盘。 人群爆发出哄然的叫好声,各门派内年纪轻的弟子们都激动得要疯了! ——总之先不管知不知道这到底是个啥阵,但总算能看到离暮雪如临大敌的表情了,就是很厉害! 支持裴子夜的玹瑛城弟子看着场内仿若神降的三师兄,热泪盈眶:我就知道三师兄一定有绝招没使出来!不要怵师姐!三师兄,上啊! 不晓得裴子夜使的阵法是什么的还不仅只是这些小年轻。 “这是什么阵?”步燕青哐哐撞洛星渊两胳膊,表情就震惊。 术法于他而言本来就是短板,小时候上课,他都得特地开小灶才能在测验时勉强糊弄过去。长大了之后,虽然时常被师兄弟几人拉着一起研究阵法禁术,但他正儿八经会用的也不过就那几个,碰到繁琐一点的,他光看着就觉得脑壳疼,根本不用说记进去活学活用了。像裴子夜此刻所施的阵法,完全就已经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啊不能细看,看多了就晕。 洛星渊冷漠瞥步燕青一眼,往旁边让一步,对二师兄学识所限之事也早有领教。他漠然回:“枢天大阵。” 玹瑛城的几大首席弟子中,术法造诣最深的一直都是大弟子叶重北,即便到了如今,他们也没法否认叶重北过人的天赋是其他弟子难以企及的。叶重北犯下大错,所有人都道可惜,因为对玹瑛城而言,没了叶重北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故而当看到裴子夜以一人之力铺开如此宏大的阵盘,便是玹瑛城的各位长老也着实心惊。惊的是,原来裴子夜的术法造诣,竟一点都不输叶重北! “没想到啊。”莲华宗宗主感叹道,“没想到如今的年轻一代中,竟还有人能以一己之力开启枢天大阵。”他转身看向离啸山,朗笑直言道:“离兄,你们玹瑛城弟子果然个个都深藏不露啊。” 离啸山闻言只朝对方微微一颔首,说了一句“过誉”,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反倒是吴先子冷哼了一声:“如今还只不过显出了阵法的形,枢天大阵到底是仙阵,又岂是区区小辈能掌握的?即便开启了,能发挥出多少威力也还两说。上官兄还是等比试结束了再夸吧。” “枢天阵法原本就是仙人赐予我们修仙之人修炼的法术,况且不是在五百年前就已经流传开来了么?还一口一个仙阵,搞得有多高攀不起似的。”花迎蕊小声嗤道。 花翊白微一寒声:“蕊儿,不得无礼。” 吴先子被小姑娘驳了面子,愤愤扫花迎蕊一眼,哼道:“狂妄小辈。” 四位掌门人说话之时,观战的年轻人基本都没出声。只待吴先子话音落,顾炘音才侧身朝殷舒白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大师兄,你说这什么枢天阵启动了,离师姐还有赢的可能吗?” 殷舒白将目光从比试场中收回来,拧眉沉默了半晌后才道:“枢天大阵难破,要赢恐怕不易。” “啊?”顾炘音闻言大叹,一连说了几声“糟了”,“那离师姐如果输了,岂不是会很伤心么?”他摸着下巴道:“看来我等会儿得去好好送一番温暖。女子伤心难过之时,正是让她敞开心扉的好时机,可不能错过了。” 风流浪子顾二少对此很有心得。 顾炘音时常没个正形,殷舒白听了他的话也全当没听见。他只认真地看着场中陷入枢天阵里的离暮雪,暗暗思索着此般情境下,若里头的人换做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才能破局找出生机来。 天空已经完全变为黑色,浓稠又压抑,死气沉沉。所有的冰川都分崩离析,变成了大大小小浮在海面上的冰块,唯有裴子夜脚下的那座耸立的冰山还保持着唯一的完整,远远地看着,连着一道道金芒,仿佛是擎天的基柱。 四周的地动山摇已经过去,离暮雪支剑站起了身,看着手缠金色光线的裴子夜,冷笑了声,道:“这么多年,藏得够深的。” 裴子夜闻言眼底稍稍一暗。他嘴角扬了个轻微的弧度,带着些许自嘲,道:“我原本也不欲如此。”他抬眸向离暮雪看去,“但面对师姐,我没办法。” 会失去你的恐慌已经成了心魔,我只想拼了命地,争一个可以守护你的机会。只有让你看到我已经变得足够强,才能让你相信我有资格护你不再受伤,不是吗? 离暮雪轻哂了一声。 看来想要夺掌门位之心已坚,不是装装样子而已。既如此,那就也没必要顾念同门之谊了,得使出最大本事来好好较量较量。 碧雪剑在掌中倏然握紧,下一刻,离暮雪足尖往后一踏,飞身朝裴子夜冲了过去。 眼看离暮雪以极快的速度飞身而来,裴子夜神情一凝,右手抬起往前一甩—— 嘭!嘭!嘭! 数丈高的三道水浪自他身前由近及远接连升起,拦住了离暮雪的去路。头顶笼罩上了一片巨大的阴影,离暮雪抬眸去看,见是一座劈开了一半的冰山正在朝她压下来! 她的神色一凛,抬掌往上轰去,身体借力往后飞离,挥剑便是一劈。 剑气贯穿冰山,让它直接裂成了四瓣。离暮雪挥剑又是一扫,四瓣大冰块轰然砸在了前头的水浪之上。三道水浪置中被砸出了坑,趁着重新闭合的空档,离暮雪提剑便朝裴子夜刺去。 裴子夜的视线被冰块遮挡了一瞬,等他挥开冰块,离暮雪的身影已经近到眼前。 他当即心下一惊,十指握拳往身前一并。缠绕在手指上的光线在这一刻骤然绷直,发出了金属般的铮然嗡鸣。嗡鸣声带动下方海面,刚被置中分开的水浪连成了一片,变成了两堵厚厚的水墙,从两边向离暮雪夹了过去! 遮天蔽日的水墙轰轰隆隆地围过来,离暮雪被夹在里头,身影小得仿佛只是只蚂蚁。以她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在水墙闭合之前逃出包围圈。 离暮雪暗咒一声,当即改变策略不再向前。她甩出碧雪剑至身前,双手交错结出术印,猛然往前一推——术印撞上碧雪剑剑柄,覆上整个剑身。碧雪剑在此刻挣了一下,下一刻,便见它倏地扩大了几倍,变成了一把巨型的大剑抵住了从两边拢过来的水墙。 水墙仍旧保持着极大的冲击力试图并拢,碧雪剑却如同玄铁一样牢牢地抵在中间纹丝不动。两方力量僵持着,在水墙与剑刃接触的地方迸出滋滋火花,金属相接的兵兵乓乓声响不绝于耳。 “这都能行!” 眼看离暮雪趁碧雪剑挡住水墙合拢之势时踩在剑上向裴子夜拍过去一掌,观战的人群直接拍案叫绝! 这得是有多深厚的法力加持,才能让术法发挥出能与自然力量相抗衡的作用啊! “有戏有戏!”顾炘音看着在巨型剑身上疾掠冲刺的雪白身影,眼睛都亮了,“裴子夜现在为了控制住水墙双手被缚,肯定没法出手去挡这一招。这要是被打中,估计可有得受了!” 殷舒白眉头一皱,拇指捏了捏食指骨节:“怕是不见得。” “什么意——” 顾炘音正想问殷舒白这话何意,围观人群却骤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顾炘音慌忙扭头去看。 疾掠的人影身后,踏浪剑碧蓝的光亮已经直抵她的背心! 糟了! “姐姐!” 就在玉云琅颤抖着声音喊出这一声的时候,踏浪剑朝离暮雪疾刺而去。霸道的剑气破风,将水墙溅起的细小水珠都切割成两半。离暮雪察觉到后心一凉,本能挥掌往后去挡—— 叮! 剑尖被气刃打偏一寸,离暮雪的手背上也当即破开了一道伤口,印出了浅浅的血痕。 哪怕防御阵法已经化去了这一击中的大部分力道,在看到离暮雪被划伤的那一刻,裴子夜也仍旧心中一紧,控制着水墙的力道不免松了一松。 水墙的高度降了几分,裴子夜忍不住想飞身过去查看离暮雪的伤势如何。都往前踏了一步了,在看到离暮雪冷脸抬眸扫来时,他到底还是咬了咬牙克制住了自己的私心,再次抓紧了掌中的光线。 四道水龙旋转着从海面冲上天,将裴子夜及他所站的那座冰山围在了里面,形成了一个无法攻破的防护罩。裴子夜凝神控制着踏浪剑,眉头一蹙:“师姐,得罪了。” 话音方落,踏浪剑再次向离暮雪攻去,与此同时,一束巨浪也从碧雪剑下直冲上来。离暮雪的注意力全放在攻势迅猛的踏浪剑上,根本没有留心到身下的异常。等到她有所察觉时,强劲的力道已经直接冲散了她施加在碧雪剑上的术法,将她连人带剑卷进了深浓恐怖的海里。 海面上漩涡经久不息,再没见离暮雪从里头出来。 “师姐——!” 步燕青和洛星渊愕然地看着离暮雪被漩涡吸入了海底,怔怔心道:师姐,竟输了…… 第86章 逐鹿太虚(廿一) 原来,这便是自己想…… 离暮雪被巨浪拍进海里后, 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出现。海面上的漩涡仍旧在盘旋,逐渐变小趋于止息。枢天大阵虽然能够让人控制自然的力量,然而只有真正运用起来才知道这股力量太过庞大, 并不是那么容易能让人自如使用的。 裴子夜方才只想着尽快打败离暮雪, 没想到最后那一击的威力竟会这么大,此时多少有些慌了。 他倏然撤去了牵引着四周空间的力道。两面水墙失去法力加持,轰然砸回海面,激起一阵巨大的浪花。四条水龙收起张牙舞爪的气势, 细细地分开到了两侧。裴子夜茫然四顾, 有些焦急地喊了一声:“师姐!” 周围空寂,海面一直往前铺, 铺到了和天相接处。他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一圈又一圈,却没有得到该有的回应。 离暮雪就像是在这个空间里头消失了, 不仅是身处幻境中的裴子夜找不到她,连外头观战的人也在她掉进海里后就再也没有寻到她的踪迹。 “怎么回事啊?”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到底算是个什么情况。 庄濯和木喻霖神情都有些严肃。他们二人对视一眼,怕再这样下去离暮雪会在里头出危险。 “掌门师兄……” 离啸山抬掌阻止了木喻霖的话头。他面色肃静地凝视着比试场内的那汪深黑的海水,淡声道:“再等等。” “还要等什么呀?”玉云琅听了离啸山的话急得都哭了。他无措地扯着林苍陆的袖子:“再不停止比试,姐姐会出事的。” 周围的窃窃私语也一浪盖过一浪。 林苍陆和陶蓁按住焦急的玉云琅,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说道:“你先别着急。二师兄和五师兄都还在关注场内的动静, 想来是认为事情可能还会有转机。况且师姐是掌门亲生的, 既然掌门说要再等等, 那师姐定然是不会出事的。”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 比试场内,缠绕在裴子夜手指上的金线已经尽数垂落。风止,金雕从远处飞回来,于头顶盘旋一圈, 嘹亮发出清啼,向着另一个方向振翅而去。四条直上入天的水龙只剩下了雨丝似的一缕飘在身边,带着细细密密的水珠,沾湿睫毛模糊了视线。 海面上的漩涡消失了,涟漪由小到大漾开,最终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风平浪静。 自己……是赢了吗? 裴子夜望着静静飘浮在海面上的冰块,怔忡心念道。 可是当海风从身旁吹过,当这整个空间如那时的梦境一般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却发现,他的心依然还是空的。 他仿佛还是,失去了他的全世界。 “呵……”裴子夜忽的低低地笑了起来。 哪有什么赢呢?他其实……早就输了。从确认了自己对师姐的心意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败在了她的手里。 即便向全天下证明了他的实力又如何?即便真的坐上了这修真界第一大派掌门人的至尊宝座又如何?若是师姐不在身边,他的爱慕也好,他的守护也好,能够归于何处? 若是师姐不在,他爬得再高,走得再远,也不过就是一场枉然。 裴子夜垂眸看着缠满手指的金色光线。 原来他真正所求的,无非只是单纯的能够在师姐身边而已。 仅此而已。 “离兄,再不下令停止比试,令嫒的情况可就不容乐观的啊。”吴先子往椅背上靠了一靠,看着比试场内孤独站在冰山顶上的裴子夜的背影,挑眉对身旁的离啸山道,“这一场输了便输了,你们继任掌门的选拔又不是只单这一项考核,再这么干等下去,闹出人命来可就不好了。” 吴先子的话说得难听,让在场的玹瑛城长老们脸色都不好看。 “掌门师兄。”木喻霖又叫了离啸山一声,询问他是否要将防御阵法关闭。 离啸山的拇指在袖口上面轻轻一搓。 就在他准备下令关闭防御阵法结束比试的那一刻,比试场内那片平静的海面忽然再次掀起了波澜。 “快看!好大的漩涡!” 有人诧异地指着比试场喊出了这一声,所有人都随之望了过去。 巨大的漩涡似乎是一瞬间出现的,此时正以极快的速度往周围扩张。只不过是观战那人喊出口的一会儿工夫,它已超过了方才那个漩涡的规模。海面上的冰块尽数被吸卷进去,被强劲的力道撕裂碾碎,然后沉入看不到尽头的海底。 漩涡带起了狂风,摧枯拉朽,海天之间凝出龙卷风暴,足可将周围的一切吸进去绞杀。缠绕在裴子夜手上的金色光线在这一刻同时绷紧,如同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试图扯断它们,将它们尽数往龙卷风的方向带,在天地间形成了一个金色的三角。 裴子夜失神地站在冰山上,压根就没有料到这一遭,整个人都被扯得往前冲了一步,前脚掌用力嵌入了冰山之中才堪堪止步在掉进海里的前一刻。扯住光线的这股力量越发强劲,他神色猛地一凛,两手屈爪用力往后一拽。菩提子连出来的这些光线上金芒越加闪耀,在风刃的撞击之下,就像是天地间一把巨大的琴的琴弦被拨动了,发出了铿锵的声响。 光线一瞬间被拉得太紧了,裴子夜根本没有办法驱动手指去开启枢天大阵,甚至他只要稍稍一松手劲,整个人都可能被带入龙卷风里头去。 一切的变故都是由漩涡的出现而发生的。 裴子夜心念一动,似是想到了缘由,眼里顷刻之间便再次有了光亮。只见他口中默念法决,倏然祭出踏浪剑朝漩涡正中心刺了过去。 轰! 踏浪剑入水,激起了数丈高的水浪。兵刃交接的声响从漩涡中传出来,一蓝一白两柄剑从水面下疾掠而出,碰撞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剑影,被各自的主人驱使着朝对方攻过去。 “是师姐的碧雪剑!” 认出那柄散发着苍凉白光的剑是什么的时候,观战的玹瑛城弟子惊喜地喊道。 随着碧雪剑从海里掠出,横亘在海天之间的龙卷风暴渐息,漩涡也有了变小的趋势。拉扯住金色光线的力道小下去,裴子夜重新掌握了主动权。他的右手二指一动,一道水柱嘭地从海底直冲上天,将漩涡冲得溃散。金色光线铮然嗡鸣,再次绷回笔直。 裴子夜望着与水柱一起从海底跃出的人,看着她一身雪衣自带微芒,轻笑了一声,唤她道:“师姐。” 在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刚才起他就悬着的一颗心,此时终于落回了原地。 离暮雪凌空站在高处,面色清冷,目光泠泠,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裴子夜的唤声一样,满脸无动于衷。刚出水面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和发丝都还是湿的,此时身边罡风烈烈,倒是将她浑身的水气都吹了个干。 她的左手始终负在身后,唯右手并拢二指于身侧凝出气刃。乍一看仿佛她手中并无实质,直到片刻之后,有眼尖的人率先发现了异常。 “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凝神往离暮雪右手看去—— 只见方才还空无一物的她的手中,此时正有细碎的冰凌凝结而出,逐渐形成了一柄窄长的冰剑。与此同时,自她脚下的海面而起,海水正以极快的速度结成坚冰。寒气升腾,空气化霜,转瞬之间,整个空间再次变成了最初的苦寒冰原模样。 “这是——”吴先子用力按住了座椅扶手,面色铁青地看着场中乌发张扬的离暮雪,咬牙一字一句道:“水行。” 离暮雪,竟然可以化用水行之力?! 听到吴先子说出“水行”二字,其他门派的掌门才像是醍醐灌顶恍然醒悟,纷纷大骇。 阴阳五行是组成这个世界的最基本元素,也是这世上最为强大不可控的力量。饶是他们这些坐上掌门位的,也不敢托大说能借到五行之力,更何况年轻一代的这群小辈?裴子夜靠枢天大阵驱使阵中的自然力量已经算是极大的本事,然而离暮雪,竟然可以不借助阵法,如此轻易地便化用水行? 这般天赋,怎能不让人心生提防! 正道联盟的这些老狐狸们一个个面色如铁,唯有那些认真观战的小年轻们没想那么深,只觉得自己能在今日看到这么精彩的对战,这辈子都圆满了! 当初跟着离暮雪一起去东林镇降过火鸦祛过魇鬼的玹瑛城弟子,如曹潜、陶蓁、林苍陆,此时已经想起来在当时面对化境期火鸦王时,师姐就已经展示过水行之力加身的强大。此刻他们当然毫无保留争相传告,描述得那叫一个险象迭生悬念四起,天地为之色变的那种惊险刺激!以至于大家听完当时离暮雪大战火鸦王的事迹后,再看向比试场内的人时,眼中就只剩下了崇拜! “离师姐必胜!” 不知是哪家的弟子先喊了这么一声,随即围观的人群一个两个都握拳喊起来:“离师姐必胜!” 即便身处防御阵法幻境内的人根本就听不见,也没法打消他们骤然高涨的热情。 慕雪教再添一批教众。 幻境空间内,气温在这一刻陡然下降,金色光线上攀上冰霜,将光芒也遮盖下去。 裴子夜见状眉头一皱,十指变换交错几回。一百零八颗菩提子随之在阵盘中变化方位,光线连动,直接变成了一张覆盖住整个空间的蛛网。 冰封的海面下再次有浪涛翻滚的动静传来。离暮雪眼底一沉,在踏浪剑刺破冰面冲她而来的那一瞬间,右手冰剑已经被她一把掷了出去。冰刃撞上剑刃,即刻化为剔透银练,叮叮当当声响不绝。 同一时刻,站在冰山顶端的裴子夜和离暮雪眼神一变,同时飞身朝对方直击而去。 踏浪剑虽被冰剑绞缠,但裴子夜手上缠满的金色光线也早已成了武器。离暮雪手持碧雪剑向他攻去,金光缠绕上了剑身往旁边一拽,直接让剑锋偏开了一寸。 离暮雪勾唇一哂,左手毫不迟疑猛地往身侧一甩,又一柄冰剑于她掌中出现。她挥剑往前一劈,缠住碧雪剑的金光当即寸断! 裴子夜心下骇然,五指快速勾动,无数水柱冲破冰面呼啸着朝离暮雪攻来。水柱交错游动在半空之中,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仿佛一条条奔腾的长龙,将离暮雪层层包裹。 就在裴子夜以为水柱困住了离暮雪之时,漫天席卷的水柱忽然一个停滞。下一刻,游龙似的水柱尽数凝结成冰。离暮雪抓住了其中一段首端,反手便朝他掷了过来。 水柱结在一块直接变成了一个硕大的冰球,冲击力可见一斑。裴子夜急速飞身躲过这一击,身下所站立的尖耸的冰山却在这蛮横的撞击之中瞬间四分五裂。 他粗喘了一口气,转身朝离暮雪看去,看着自家师姐此时眼中锋利的寒芒。 “你以为只有你能驱使这里的一切么?” 离暮雪悬在空中,一步一步向着裴子夜走过去。每踏一步,都有一层细小的冰晶在她脚下莹莹碎裂。空中的水汽在她身后形成了牛芒般细密尖锐的冰针。她的目光锁着裴子夜,带着一点轻薄的嘲弄,也可见眼底积压的火气。 碧雪剑上附着一层寒气,剑刃所过之处,空中便凝出一道又一道坚硬冰凌,像是锁链一般悬在空中。 “你确实有些本事。”离暮雪道,“毕竟我现在,真的不太高兴。” 虽然师姐寻常就冷冰冰的,看起来没有个高兴的时候,但听她自己说出不高兴,还是令裴小狐狸神情倏地一怔。 “完了,老三这次死定了。”步燕青捂了捂额头,头痛道。 就算他现在马上跪地求饶认输,估计也已经没有用了。把师姐惹火了,不折条胳膊断条腿的目测收不了场。这人寻常看着挺聪明的,怎么今天就犯蠢了呢?当着正道门派这么多人的面一下把师姐打落水,这不是把师姐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么? 二师兄很痛心,二师兄觉得聪明人愚蠢起来真是较之他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唉,惆怅。 “师姐……” 面对离暮雪的冷脸,裴子夜试图解释的,他心想使出真本事来跟你对阵不是你希望的么?他把老底都掀出来了,也只不过是不希望她失望而已。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离暮雪便已经抬手往前一推,将身后那无数锋利冰针朝他击了过来。 冰针如同一场密集又恐怖的大雨,来得狂烈又迅疾。裴子夜反应慢了一慢,手上金光便有好几根被冰针击断。 嘭!嘭!嘭! 数道水浪被他驱动从海面冲起,虽挡下了大部分冰针的攻击,但还是有少许几根刺穿水浪奔着他周身大穴而来。裴子夜瞳仁惊惧一缩,眼看冰针即将刺中身体,他发狠两手交叉一拽,一条巨型水龙忽的席卷着出现,将他整个人都瞬间吞了进去。 水龙轰然冲上了天,没入云层消失不见。只是片刻,龙吟声破空,一条真正的巨龙翻腾着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只不过这条龙的龙身都是由水聚拢形成,身上鳞片散出莹亮微芒,水波潋滟的,穿透它都能看到后头积云的形状。它的两只龙角中间贴着一张符咒,没有实质的双眼迸发出了气势滔滔的莹蓝光芒。 而裴子夜就站在这条水身长龙的龙首之上,金色光线在身侧狂舞,他右手持踏浪剑,左手并拢食中二指定在眉心,两鬓间,垂落的墨黑碎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灰白。 外头观战的玹瑛城众人不由目光一沉。 “三师兄怎么回事啊?”他们互相低声询问道,却无一人能够回答。 木喻霖眉头微微一锁,端在身前的手掌下意识握成了拳。洛星渊怀抱着剑不声不响,直到步燕青没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他才偏头将他一扫,听他着急又震惊地说道:“他是不是疯了?比试而已,有必要玩命么他?” 不仅步燕青意外,当看到裴子夜又如之前在遇到麒麟那日一般白头的刹那,离暮雪也有一瞬间的诧异,没料到裴子夜对继任掌门之位有这么大的执念,竟为了赢得比试,不惜自噬内耗到这个程度。 在操控着枢天大阵的情况之下,他竟然还要再用上控傀术。 疯子。她心道。 离暮雪勾唇冷哂了一声,紧握碧雪剑的手腕一转,凌空大步朝头顶的一人一龙直冲过去。 水身长龙仰天吟啸,龙身翻腾张口咬来。 轰——! 灵力相撞冲出极强的灵波,将周围的冰川雪原拦腰切断。整个空间都在两方灵力碰撞上的那一刻凝滞了一瞬,然后炸起天崩地裂一般的巨响。 一切都被毁灭。大片大片的冰块往海里掉落,海水却在同时倒灌上天,就连整座演武场和玹瑛城所在的这片山脉都随之震颤,防御阵法形成的隔离防护罩直接被冲毁了一个角。 正站在那一片的恰好是林火派的几个弟子,被这石破天惊的炸裂声吓得灵魂都差点出窍。寒气在他们脸上结出了一层霜,他们呆愣了一瞬,然后才感受到被冻伤的脸上传来的钻心的疼痛,哭爹喊娘地嚎了起来。若不是离啸山在防御罩被破开的那一瞬间反应迅速出手补上了缺口,怕是他们的脸皮都会被直接剥开。 比试会到这个程度是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直到林火派的文正翔几人被抬下去了,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正在比试的两个人究竟实力有多强,打得有多激烈,才至于会带出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小门派的弟子们在想通的那一刻直接往后退离三丈,以防等下再受波及。 碧雪剑在直抵水龙额心的地方被一张金光纵横的光线网挡住,但寒气却早已经凝为了无形的刃,如猛兽一般从离暮雪身后往前扑过去,水龙直接被冻成了一坨张着嘴的坚冰。龙身上挂满锋利尖细的冰凌,风声怒号如同尖厉鬼泣,空气都被吹出了细长冰晶。 裴子夜的身上结了一层白霜。含着灵力的寒气从他胸腔贯穿而过,冻得他的心脏都仿佛麻痹紧缩,他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 “师姐……”他笑了笑,温润的眼里含带着一点无可奈何,也有一点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说:“你别生气了。” 离暮雪面无表情回望他,半点不曾因他的服软而犹豫,抬手就是一剑。 光线网寸寸断开,裴子夜遭到力量冲击,直直地便往下栽去。半途中,他屈指动了一动。海里升起一面水墙,撑住他替他缓解了一下冲击,让他有个支撑点支剑半跪下来。 水龙虽被冻住了片刻,但很快便重新化水活动起来。它眼中蓝光倏然高涨,就在观战的所有人都以为它会给离暮雪大力一击时,他们却看到离暮雪直直一拳打进了水龙的口中。她五指成爪反手后抓,从内穿透龙首一把攥住贴在上面的符咒,狠狠地将它扯了下来。 在符咒离开龙首的刹那,水龙厉声发出了一声尖锐吟啸,重新变回一滩海水落下去。又在离暮雪手指一绕之后,这如洪的一汪水急速旋转重聚起来,在她掌心之中变成了一个浑圆的水球。 “现在认错——”水球分出一股绕到离暮雪身后,从她另一边肩头探到前面,化成狮首并张口发出震天怒吼。离暮雪稍一停顿,冷笑道:“晚了。” 话音落,海水化成的完整雄狮一跃向着裴子夜直扑而去。 尖利锯齿闪烁冷酷寒芒,裴子夜举起踏浪剑抵挡住水狮的攻击,整个人都被这大力一扑冲击得往后退开一丈。海面被划开溅起浓白浪花,裴子夜双手持剑挡着凶猛水狮,口中默念法决,运起两侧共四道水柱向狮身攻去。水柱顶端凝出尖锋,威力不亚于最利的剑刃。 然而就在水柱要刺中水狮之时,离暮雪双眼一眯纵身从空中跃了下来,半途中挥手往身侧一甩,四道水柱直接被扭转了方向。水柱寸寸结冰,锋利尖端对着裴子夜直刺而去,在没入他身体的前一刻方停住攻势,将他整个人定在了那里。 离暮雪跳到水狮背上,对着踏浪剑就是一掌,直接将裴子夜打飞出去撞到了冰山之上。 冰山表层被撞裂,冰屑和雪沫轰隆隆倾泻下来。裴子夜捂着心口摔到地面,又被冰雪沫子一盖,再无力爬起来。 嘭。 海水化成的猛兽雄狮驮着离暮雪从海面上跃过来,前足按住裴子夜的两只手臂,冲着他的脸又是一声威胁的怒吼,若它不是离暮雪用术法化出来的傀,恐怕早已将身下的人撕成了两半。 踏浪剑在方才从手中脱落,此刻躺在离自己两尺远的地方。手上缠绕的金色光线都已经断裂,微芒暗淡,最终,一百零八颗菩提子从枢天大阵阵盘之中剥离,变回手串掉回到了裴子夜身边。 离暮雪提剑指着下方发髻散乱的人的眉心,眼帘半低,眼里带着桀骜又冷然的锋芒:“认输了么?” 冰冷的海风盘踞在耳边,穿过两堵冰川中间的狭长通道,带起了幽咽低沉的呼啸。她的侧脸被发丝遮挡住了些,雪白的衣摆在身后猎猎张扬。唯有她眼里的那点光亮又沉又静,像是幽暗深谷中倒映在寒潭里的一轮远月,任风再大都无法搅动起丝毫涟漪。 原来,这便是自己想要追寻的极致美景。 裴子夜释怀地笑了一声,举目望着天上的那只金雕展翅飞过,听着那一声悠远嘹亮的清啼横扫周遭的茫茫空寂,叹声道:“师姐,我尽力了……” “我输了。” 第87章 逐鹿太虚(廿二) 反正绝对不是被强行…… 经过激烈的角逐, 虽然比试排名最终出来了,但演武场也基本被破坏得差不多了。待到各个门派先后都散去,木喻霖和庄濯安排弟子清扫战场, 才发现防御阵法被消耗破坏过度, 卡在演武场上收不起来了。 木师叔:……看来这次多少有点过头了。 庄师伯:嗯。 于是两位长老又找来了另几个老伙计,守在演武场上修了整整一天才把这阵法从场地剥离,非常劳苦。 离暮雪虽然在最后帅气地赢下了比试,但水行之力长时间加身, 到底还是对她的内耗太大了。强撑着回了住处后, 她当即一道法印拍在了门上就睡了个天昏地暗,连着两日都没动静的那种。导致玉云琅和陶蓁、林苍陆二人叫她叫不应进门又进不去, 心急如焚地在她房门外轮守, 熬了三对大黑眼圈。 纷乱的梦做了一堆。一时又站在了大雪纷纷的山门口,看着被折磨得没了人形的人不着寸缕地躺在那儿, 逐渐被积雪覆盖;一时又是来了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将整片天空都染上了灼烈艳诡的红;一时她看到了在山花烂漫中相拥的叶重北与玉云琅二人,一时她又被戴着黑斗篷的人拉入了尸山滋养的彼岸花丛,转身四顾,满头白发的裴子夜正从漫漫风雪里走过来,悲凉地哑笑着,叫她:“师姐……” 当被离啸山硬生生从梦境里拖出来的时候, 离暮雪正在驯服威猛不可一世的神兽麒麟, 眼见着快将对方打趴下了, 一个惊雷炸响,让她的动作倏然停顿了一下。再看,麒麟已经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了她的脖子。 离暮雪心脏猛地一紧,一拳打了出去。 “啊呜——!” 赤红的一团毛球从床榻里头被大力扔了出来, 正正朝着站在床头唤女儿起床的玹瑛城掌门的脸而去。离啸山吃了一惊,后退两步才伸手将这毛东西拎住了,趁屋外探头探脑的几个小的跨进门来之前,反手“哐”地在门上拍了道法印,把玉云琅三人又一次拍在了外头。 “嗷!” 林苍陆号了一嗓子,泪眼朦胧地捂着鼻子蹲了下去,一边流着鼻血一边暗恨自己凑得太快,无辜负伤。 玉云琅和陶蓁被吓得当即不敢动了。 离暮雪已经在床上坐起来了,脸色阴沉地盯着出现在自己屋里的老父亲,脑袋还有点昏,但并不妨碍她将空气都变成了死亡的暗潮。 起床气非常严重。 “乖女儿,醒啦?”离啸山讨好地跟离暮雪笑笑,慈祥堆起皱纹,半点没有对外示人的第一大派掌门人的威严。 他手里还拎着红色毛球的后颈,心想着女儿虽然长这么大了,但喜欢养小宠物的这点爱好倒是一点没变。一边如是想,一边又将手中这小崽子提起来晃了晃。只是待看清了这是个什么东西后,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骤然脸色大变,觉得自己怕不是得疯了! 离啸山怀疑又震惊地问:“这!这不是!它——哪儿抓来的?!” 小宠物个屁!这他娘分明是神兽麒麟的崽!联想到神兽跟他们修仙人之间的实力鸿沟——狗东西这是趁人熟睡不备对他宝贝女儿做了什么?! 老父亲一时气血上涌差点当场飞升,幸好理智尚存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想法多少有点过于荒唐,才不至于冲出门去疯狂弑神。他只稍许平复了一下心情,又将手中浑身红毛的小兽崽拎着转了个面,用灵力在它身上探了一遍,皱起眉头:“灵力深不可测,但还不得其用,也确实是只幼崽。” 换言之,又弱小又菜,屁用不顶。 他试探着问:“女儿啊,莫非……你们先前遇到的那只麒麟,便是它?” 然而若真是手里这只崽,又怎会让他们几人联手都还不敌,又怎能威武地跟蛟大战一场? 修真界第一人离掌门第一次感到十分迷惑。 被强行吵醒的混沌空茫感已经散去,离暮雪这才看明白了在离啸山手里蔫哒哒的麒麟崽生无可恋的表情,看到了它幽怨朝自己扫过来的一眼。 它只是见她一动不动睡了两天,怕她可能死了,这才勉为其难从百宝袋里出来了一下尝试着唤醒她。结果才刚在她肩上拱了两下,这人也不知道梦到了啥,一把就掐住了它的脑袋将它一通搓圆捏扁。它根本没法从她的魔爪中逃出,折腾得筋疲力尽以至于放弃挣扎,就被她掐着后颈压在了床板上。然后这老头就进来了,笑眯眯地背着手,站在床头一声又一声地叫“雪儿”,跟只复声鸟一样。 于是它就被正在做不知道什么大梦的人作为武器扔了出去。 就一个字,冤。 又冤又惨,就该得到一大包桂花糖炒栗子作为赔礼的那种。 离暮雪:“……” 她真的有点睡懵了。 师姐难得的开始自我反省,一边反省着一边将麒麟崽从离啸山手里夺了回来,面无表情往百宝袋里一塞束上口,说:“不是那只。它是自己跟来的。” 离啸山看着愤怒的麒麟崽在百宝袋里挣扎出丁零当啷的声音试图再次出来,然后就被离暮雪一掌拍没了嚣张气焰,默默将想问的那句“为何会跟着你”咽了回去。 别问,问就是他女儿人格魅力强大。 反正绝对不是被强行扣留下来的就对了。 虽然离暮雪冷着脸完全不打算多解释一句麒麟崽被她暗自装在百宝袋里的缘由,也不打算将这只多半和大机缘相关的小东西交出去,但女儿奴老父亲很快就消化掉了“自家女儿身上带了只小神兽”这一令整个修真界为之地震的惊悚事实,并叮嘱道:“它既愿意主动跟着你,想来是冥冥之中确定的缘分。只不过如今,机缘的具体情况未明,你还是要将它藏好,可不能再随意将它丢出来了,免得引来危险。” 至于这小崽子跟大机缘之间究竟会有怎样的关联,这关联又是否关系到修仙正道大义,离啸山表示暂时都可以先放一边。毕竟他乖女儿定然自有分寸,不会借助它乱来。退一万步讲,小麒麟是活物,会到处乱跑的那种,好歹目前这关键的一环掌握在他们手中,而非居心叵测的敌人那里,堪称天降大运。 洪福齐天,祖坟——啊呸,剑冢冒青烟。 于是离啸山叫醒了闷头连睡两日的女儿,又意外得知了一个大好消息,叮嘱完离暮雪后就美滋滋地回去继续跟各大门派的掌门共勘天机去了。 玉云琅和陶蓁、林苍陆一直目送他掌门的广袖华服飘很远,才小心翼翼跨进门槛:“姐姐/师姐?” 离暮雪已经净了脸并重新束了头发,正取了碧雪剑准备出门。迎面见他们三人进来不免脚步一顿,抬眼一瞥:“何事?” “师姐是要去哪里吗?”林苍陆的鼻头还是紫的,一说话就嗡嗡嗡。离暮雪看得眉头一皱:“你怎么回事?” 林苍陆颇有些尴尬地“啊”了一声,捂着鼻子回答:“走夜路不小心,摔的。” 离暮雪应一声,没就这事多纠结,抬步跨出屋门。 因比试结果已出,而太虚镜试炼还未开始,故而这两天各个门派的人都挺闲。掌门们还聚在一起就机缘一事进行更加细致的勘测与布局,年轻人们无事可干,自律一点的就练练剑法运运功,趁机提升修为,不自律的三五成群跑下山去喝酒狎妓的也是有的。 玹瑛城门规严,离暮雪倒还是第一次看到山上这么热闹,光是路过花园和水榭长廊就碰到了好几堆在切磋功法和比拼诗作的。 眼看着离暮雪要往步燕青的住处去,玉云琅拉住了她的手臂:“姐姐是要找二师兄吗?” 离暮雪回头:“嗯。” 麒麟崽无辜遭受折辱,方才吵闹不肯休,连着吞了好几瓶上好灵药。未免它再折腾,离暮雪答应要给它买二十斤桂花糖炒栗子外加二十斤酥香麻花,今天就给它买到。以往跑腿买吃食的活都是步燕青干的,山下各家店铺都已经混了脸熟。既然要下山,她自然便想着让他帮忙跑一趟。 “那姐姐你不用去啦。”玉云琅闻言道,“二师兄和四师兄、五师兄都在三师兄那儿呢!” “归小四回来了?”离暮雪随着他们三人折身往裴子夜住处去,有些疑惑:“我已留言给冬师叔,叫他采药回来便来见我,他为何去了裴狐狸那儿?” “师姐之前不是在休息嘛。”陶蓁回道,“四师兄来过一次,不过只在院门口站了站就走了,也没跟我们说什么。”她停顿了一下,有些尴尬地笑笑:“而且三师兄那儿吧,也是有些不太好。” 离暮雪脚步一顿:“怎么不太好?” “就——”林苍陆张口想回答,被陶蓁悄摸用力拍了一下,示意他别多话。“啊……”他拖了个长音,和陶蓁对视了一眼,“师姐找二师兄是有什么事要办吗?要是师姐信得过的话,要不然我跟陶蓁去办呗?” 离暮雪被他一打岔,也就没继续追问裴子夜的情况。她心想着买点吃食这点事儿,交给林苍陆去跑腿也可,毕竟他们这群小的百宝袋里囤的零嘴比灵器都要多,想来也是山下点心铺子的常客了。 她从袖中取了一张单子交给林苍陆:“既如此,这上面的东西,烦劳替我买来。”说完又扔给他一小袋灵石。 “得嘞,包在我身上。”林苍陆接过东西后拍着胸-脯保证道,拉着陶蓁就跑了,“师姐放心,我们去去就回!” 两人御剑飞下山去。 玉云琅倒是也想跟着,可惜他那时有时无的法力连驾驭“大鹏鸟”都还凑合,就不用说御剑了。眼看着林苍陆和陶蓁一先一后飞远,他回身小跑两步追上离暮雪:“姐姐!” “姐姐不准备去看看三师兄吗?” 离暮雪偏头扫来。玉云琅小声嘀咕道:“三师兄伤得挺严重的,昨天都要木长老出手帮他压制毒性了呢……” “他中毒了?”离暮雪淡声问。 “嗯。”玉云琅点点头,小心翼翼看着她,“说是寒气侵入心脉,中的寒毒……”满脸都写着“我这样说,你就应该知道是谁干的了吧”。 离暮雪:…… 哦,原来是我。 其实正经来说这事儿也不能算在她头上,毕竟防御阵法开启后形成的幻境随机,为何会随到了一片冰川雪原她哪知道?她也只是根据当时的环境选择了于她更有利的对阵手段而已。再说了,她承认最后是有点没控制住火气打得有点狠,可裴小狐狸出招也没见得比她留情面啊!都说了要用尽全力比试,那他自己技不如人,还能怪得了谁? 只不过话虽如此,但比试既然已经过了,他们还是同门师姐弟。她体力缓过来了,裴小狐狸还在卧病,于情于理她去探望一下也是应当的。 于是她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掉了个方向朝裴子夜的住处而去。 第88章 逐鹿太虚(廿三) 那多喝热水。 为了和本命剑磨合习性, 当年从剑冢选了踏浪剑出来后,还是个十一岁少年的裴子夜就将住处搬到了一座湖心小岛上。湖心上空悬着的是木喻霖的逍遥峰,据说湖水和峰上的白水池同出一脉, 若是裴子夜控剑时出了差池, 木喻霖在上面也能很快发现。 多年下来,原本荒芜的湖心岛已经种满兰花,清淡幽香沁人心脾。小小一间竹屋掩映在满湖玉莲之中,从湖面飞身掠过, 可见红色的锦鲤在水中甩着尾巴。 离暮雪下落到岛上时, 归不弃正在院子里围着小炉子煎药。见到她和玉云琅出现,他连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低头唤了一声“师姐”。素缟一般的衣服委地, 上面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可见是刚采药回来不久。 “他情况如何?”药罐子里的味道苦得能让人当场流眼泪, 闻着都已经快吐。离暮雪下意识掖了掖鼻子,问道。 “已无大碍。”归不弃回,垂眸躲着离暮雪的视线,想是对方突然出现多少令他有些局促。“木师叔运功替他化去了寒毒,师尊也已为他行针,不过仍需休养几日方可痊愈。” 离暮雪眉头拧了一下,指尖一搓:“会耽误太虚镜试炼么?” “不会。” “那就好。” 房门虚掩着, 步燕青的大嗓门不时从里面传出声来。也不知道在谈什么, 笑得倒是很欢乐。离暮雪往小炉药罐扫了眼, 让归不弃管自己忙,抬步便朝屋里走进去。 玉云琅识趣地没跟着,只拢了衣摆在小炉子边上蹲下了:“四师兄,我来帮你。”就势拿起了一旁的蒲扇开始煽火, 看起来非常乖巧懂事。 ——至少是他姐姐看了会很满意的那种类型。 归不弃袖中的手微微握拳,只默默看着炉中的半熄的火苗被他煽得越来越旺。哑然半晌后,他才沉声憋出了一句:“……已经煎好了。” 再煽下去就糊了。 “啊?”玉云琅差点帮倒忙,被归不弃没有情绪起伏的话唬了一下,下意识就将扇子扔了。他看着银色鬼面具下四师兄紧收下压的嘴角,看着他眼中的死亡寒光,战战兢兢起身后退到一旁,白着脸道歉:“对不起……” 想到过来的一路上离暮雪随口夸的那两句归小四的好话,当时信以为真的豆芽菜又要哭了。 呜……姐姐骗人,四师兄还是好可怕,根本一点都不可爱啊嘤! 当然了,关于“玹瑛城十大恐怖故事之一的四弟子归不弃到底可不可爱”这回事,首席弟子们和其余弟子向来都各有看法。也许大多数人都还对他脸上那阴森的鬼面具心怀恐惧,但首席弟子们却知道他虽然性格古怪孤僻,但也最是心实可靠,就那种老实巴交到连憨憨二师兄都能通过调侃他获得自我满足感的程度。 离暮雪推门进去的时候,步燕青正试图去碰裴子夜胸口扎满一排的银针:“这得扎多久啊?” 裴子夜松了上衣打着坐,也不好有大动作去拍开二师兄的贱手,只叹了一声让他别乱动,说:“不是说了等喝了药就能拔么,你别瞎碰,我还想多活几年。” 他脸色透着病气,额头上还有忍耐痛楚的冷汗,开口说的这话也有气无力的,像是出于无奈的恳求,倒也是难得能看到他这只寻常满肚子黑水的小狐狸这么低声下气的一面,有些新鲜。 “嘿,要我说啊,这一定是老四平常被你欺负得多了,现在逮着机会特地让你吃点苦头。”步燕青看着裴子夜又虚弱又不能奈他何的模样,很有些幸灾乐祸,“你自己说说,你现在对你以前干的那些黑心事,有没有一点悔过之心?” 裴子夜苍白地低笑了一声,摇头瞥他一眼:“你当四师弟是你啊,他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况且我又何曾做过欺负他的事?二师兄,这话可不好随口胡诌。” “你再嘴硬也没用,此刻可不是你自己个儿能做得了主的时候了。”步燕青挑眉,“反正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我就看老四这碗药还能再熬几个时辰。反正被扎成刺猬的人又不是我。”说着又想去拨裴子夜身上的银针。 还是洛星渊人性未泯看不下去了,一剑柄敲在了步燕青的手背上,冷声道了一句:“别闹他。”惹得步燕青好笑地两手一叉:“嘿——!”作势就要跟他理论。 洛星渊对二师兄这粗枝大叶的样子感到无语,冷脸把头掉了个方向。结果刚把剑收回,余光就扫到了跨进屋来的离暮雪。 洛星渊神情一肃,就斜倚在床门柱的姿势垂手站正了:“师姐。” 被他这一喊,步燕青和裴子夜也双双转头朝门口看去。 “师姐!”步燕青先叫了声人,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叉着腰一脸要和洛星渊干架的表情,忙不迭收手,挠着后脑勺哈哈笑了两声,问:“师姐怎么也过来了?” 房间里还有弥散未消的药味,和半开的窗外飘进来的清雅兰花香混在一起,带了点出尘绝世的味道。离暮雪往里走进两步,在裴子夜身上过了一眼:“伤得很重?” “没事。”裴子夜下意识地拢了下衣襟,但牵动了胸口上扎着的针,疼得他忍不住皱起了眉。他咳了两声,抬眸对离暮雪笑笑:“是我对枢天大阵掌握得不够熟练,比试时操之过急,故而损了心脉。师姐不必介怀。” 离暮雪闻言一挑眉,没想到裴小狐狸还这么好面子,到这个份上了都不愿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被打伤。 她还没说话,步燕青就摆摆手揭穿他道:“师姐你别信他说的,冬师叔说了他就是在比试时被师姐的寒气贯穿心脉,加上枢天大阵对他内耗过度,以致寒毒侵体无法自我疗愈,所以才变成这副模样的——嘶!” 话说到这里后腰突然被捅了一剑柄,痛得步燕青一激灵。他转头疑惑地望望盘腿在床眼神幽幽的裴子夜,问一旁抱剑面无表情的洛星渊:“你干嘛又打我?” 洛星渊冷声:“废话太多。” “二师兄不如帮忙去看看药煎好了没?”裴子夜弯着眼睛温声提议了一句,“别是四师弟忘了时辰。” 裴小狐狸笑归笑了,只不过这笑吧,看得二师兄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步燕青嘀嘀咕咕地揉着后腰往外走去:“治病是老四的老本行,身为医者,他怎么可能误了时辰?扎针太痛忍不了了就直说,还拐弯抹角的,当谁不知道呢……” 跟他们俩的思维不在同一条线上,所以挨了打又被支出去了,怨念就很重。 听到了他喋喋不休的话的裴子夜:“……” 那你回来! 嗤。 离暮雪忍不住笑了一声,就连洛星渊低敛着视线,也几不可见地抬了下嘴角。 “冬师叔可说了需休养几日?”想必是方才归不弃行针的时候用过的,有一张凳子放在床头边上。离暮雪笑过了之后撩了衣摆在上面坐下了,“十天之后太虚镜将开启,虽为竞争对手,但我仍希望你们能以最好的状态参加试炼。” 她的话说完,洛星渊眼睫又是一低。 见他们二人不说话,离暮雪眉峰一挑:“怎么?你们不信?” 虽然掌门之位她志在必得,但对对手的最起码尊重她还是有的。总不至于之前被她打得太狠,他们都不相信她这话是出于真心了?那就有点小人之心了啊。 裴子夜又咳了一声,方轻笑问道:“于师姐而言,我们只是竞争对手吗?” “否则呢?”离暮雪反问。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师姐觉得比试了一场,裴狐狸和洛冰块都有点奇奇怪怪的。她虽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但这奇怪的地方似乎又很是微妙,她说不上来。 裴子夜默默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罢了,就当是竞争对手吧。” 师姐端坐在那儿,碧雪剑搁在膝上,背脊直挺,清明的眼底除了些许疑惑之外只剩一片坦荡。裴子夜这么看着,倒觉得是心怀不切实际期待的自己过于贪婪也过于丑陋了些。 他只又问:“那师姐已经定好一起组队的人员了吗?” 虽说进入太虚镜的人员可由带队之人自行挑选,但试炼场景的难易程度却会根据进入的队伍之综合实力进行调整。换言之,组队的人数越多,队伍中实力强的人多,虽然赢的可能性会加大,但相应的,他们遇到的关卡也会比人数少实力弱的队伍要更加危险和困难。这算是太虚镜的一种自生的制约和平衡规则,所以哪怕再是平常人缘好的弟子如裴子夜,也绝不会组队超过五人,以免引起太虚镜的格外“关照”。 另者,太虚镜试炼又是一项团队协作和领导能力的考核,哪怕再是不喜欢跟人来往的独行侠,此次也必须得找人组成队伍。又要找到合适的人,又要平衡自己队伍的综合实力,对他们这几个继任掌门考核的与试者而言,在正式进入试炼之前,就已经算是一个头痛的难题。 “你就用不着操心人选问题了吧?”步燕青推门走进来,后面跟着端了药碗的归不弃和亦步亦趋的玉云琅。“要说我们这几个里面最不用担心组队人员的,不就是老三你了么?只要你愿意,咱们玹瑛城大半的弟子都会跟你走。哪像我啊,都想不好能找谁搭队去,愁死人。” 归不弃要将扎在裴子夜胸口的针收起来,离暮雪便起身将凳子让还给他。 裴子夜忍着银针拔-出时一阵阵刺骨的疼痛,分散自己注意力笑回他道:“我问的是师姐,谁关心你能不能组队成功?你若是找不到人一起,便进不了太虚镜,对我们而言反倒是少了一个竞争者,正好不过。” 二师兄虎眼一瞪:“你说的是人话?” 他哼哼道:“我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早就和木师叔说好了,倘若我寻不到合适的人组队,就让木师叔把长生师弟借给我,两人一行,岂不美哉?”步燕青抱着手臂,颇有些得意的姿态。 “你倒是想得美。”裴子夜听乐了,“长生师弟天生地养,石灵之心,加之又替我师尊代管着城中灵器库内所有灵器。你将长生师弟借去了,太虚镜一行还能算什么试炼,岂不成了一场郊游?” 长生是玹瑛城灵器库里那些珍藏了千万年的至宝以灵气孕育出来的童子,心念直接跟灵器库联通,就连太虚镜都是靠他才制成的。因为灵器库里的宝贝时时更替,所以长生永远都长不大,一直保持着十三岁的小弟子的模样,也一直都是小孩子的心性。与其说他是玹瑛城的一个弟子,他更应该是一个宝器,历代都在执教长老门下做事,一心只为玹瑛城的安定繁荣。 这是只有各个长老的入室弟子才知晓的隐秘,在场几人也只有玉云琅听得糊涂,询问过离暮雪后得到简略的回答他才大概弄明白裴子夜话里的意思,慢半拍地跟着笑了两声。 看起来非常傻。 归不弃已经将所有银针取下放好,又从玉云琅举着的托盘里端了药碗塞给裴子夜。步燕青往旁边让了一步,回话:“反正木师叔都已经答应我了,真变成郊游也是无可指摘的事。倒是老五——”他在洛星渊肩上一架,嘿嘿笑道:“冷酷到三尺之内无人敢近的魍魉谷少谷主,不知道能找到哪个胆子大的一起组队呢?” 洛星渊用剑柄将步燕青的手甩了下去,平静吐字:“曹潜。” “曹师弟/曹师兄?” 步燕青和玉云琅异口同声震惊道。 “可是曹师兄他也是参赛者哇?” 洛星渊淡淡朝玉云琅一扫,提醒:“已经不是了。” 曹潜因伤退出继任掌门选拔,此时也的确符合跟他们组队进去试炼的要求。只不过他都退赛了甚至还残了一条胳膊,还能被人缘极差的五师兄相中,也不知道该说是他运气太好呢还是运气太差。 连伤患都不肯放过,魍魉谷少谷主为了凑人头真是半点人性都没有。 玉云琅心想:前几日还见曹师兄虽然吊着手臂但总算恢复了神采奕奕,这才好了没两天,看来又得看着他满脸心如死灰了。 唉,真可怜。 药还很烫,裴子夜小口吹着风降温,被那又苦又呛的热气熏得眼睛都起了一层水汽。他又开始咳嗽了,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然后接着之前的话题问离暮雪:“师姐呢?也已经定好了人选吗?” “嗯。”离暮雪点了点头,“我只带陶蓁与林苍陆。” 原先她也以为自己跟洛星渊一样定然没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但或许是演武场上几场比试下来了,听豆芽菜说,在她补觉的这两天里,有好几拨弟子主动上门请缨,表示想要跟她一起进太虚镜,倒是令她颇感意外。可惜她也是个独来独往惯了的性子,既不愿承人情也不愿被人拖后腿,若非林苍陆听闻陶蓁要随她一起去闹着也要跟,她铁定也就只组个两人队。 离暮雪说完,屋里的另几个都有些意外,连归不弃都停下了收拾针袋的动作朝她望了一眼。 “师姐……不带玉师弟啊?”步燕青看了看就站在她身边的纤弱一颗,生怕他惊闻噩耗下一秒就会哭起来。不过等了一会儿,玉云琅也还是安静又乖巧地立在那儿,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受伤。 离暮雪应了一声:“太虚镜内危险未知,他没有法力,恐难自保,还是待在外面更为安全。” 师姐难得给人留了点面子把理由说得委婉,只不过在座之人谁还能猜不到她不过就是嫌对方太菜。从在落霞镇遇到玉云琅至今,离暮雪一直都对他关怀有加,时时将他带在身边照拂,这份好,便是他们这几个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师弟都比不上。此时知道他原来也是会被嫌弃的,他们多少阴暗地感到有些窃喜。 于是裴小狐狸一喜吧,就连药都不觉得烫嘴了,咕咚就是一大口。 然后就被苦得差点当场得道。 “这什么?” 又苦又呛的后劲从喉头直冲上脑,眼泪水都被激了出来,裴子夜舌头都被苦麻了。他泪盈盈地问归不弃,眼中写满茫然,脸色还很苍白,语调气若游丝,反正从来没看起来这么惨过。“怎么比昨日的苦了这许多?” “师尊的药开得太烈,我改了一味,更适合你的体质。”归不弃回。他的唇角收得平直,视线低垂,罩着面具也分辨不出话中真假。若不是裴子夜深知他的品性,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如步燕青说的故意趁机折腾他。 归不弃拢手站了片刻,看着裴子夜两鬓还未消去的灰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从袖中掏出两粒漆黑的药丸丢进了他的药碗里,催促道:“快喝。” 原本那药味就已经够难闻了,再这两颗不知道什么鬼东西扔下去,味道简直堪比大太阳下放馊了几天的隔夜菜混进了点燃后的炸-药堆,冲鼻的苦和酸臭,太让人窒息了。 离暮雪四人当场后退三步,只觉得胃里酸水都要返出来。 “呕——”步燕青第一个受不了,捂着口鼻摆手往屋外冲去,“不行了,我想起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一阵狂风似的跑得没了影。 归不弃:“……” 有这么难闻?他觉得还好啊。 洛星渊试图憋气没成功,拧了拧眉心向离暮雪提议:“师姐,走吧。” 离暮雪皱着眉头掖了掖鼻子,本有心叮嘱归不弃多费心尽快将裴子夜治好,但转念一想就算她不提,归不弃也定然会尽心尽力,实在没必要张嘴吸一口毒气。于是她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就转身往屋外走去。 裴子夜压根就没想到一碗药的威力竟然能大到吓走所有人,眼看离暮雪要走,下意识地就叫了她一声:“师姐——” 离暮雪闻声回头。 裴子夜仍盘腿坐在床上,身子被站在床前的归不弃挡住了一半。大概是因为被药气熏红了眼之故,隔着归不弃素缟似的一层衣袖,裴子夜的表情显得有些易碎的脆弱。 他张了张口,低声对她说道:“药太苦了……” 仿佛撒娇的姿态,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便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能是病糊涂了。 离暮雪默默地回望了他半晌:“……那多喝热水。” 毫不迟疑地抬步跨出了门槛。 第89章 逐鹿太虚(廿四) 意料之外的人站在她…… 虽然裴狐狸没有成功靠撒娇博得师姐的心疼, 但在医者仁心归不弃的悉心治疗下,还是赶在太虚镜开启前两日恢复了健康,两鬓的白发也再次转黑。 丰神俊朗三师兄, 摇着折扇含笑翩翩而过, 都让小姑娘羞涩红了脸庞。就很帅,有演武场上精彩的比试加成,看起来比以前更帅了。 太虚镜的入口在后山。通天的一面石壁,寸草不生, 经年累月地被蜿蜒的山水冲刷, 被打磨出了滑腻黝亮的光泽。文正翔脸上缠着绷带,一边在同门师兄弟的簇拥下往人堆里走, 一边从百宝袋里掏出龙眼来吃, 吐得一路都是壳与核。他看着那几个在裴子夜身后小声咬耳朵的女孩,嗤了一声评价:“油头粉面的长相, 都不知道她们是什么畸形的审美。” 他身边的弟子闻言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四顾一圈方心有余悸道:“我的师兄,你可别再瞎说了。”这脸上被冻出来的伤还没好全,他可怎么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人裴师兄的坏话啊?这不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对方捂他嘴捂得用力,正正好抠住了文正翔脸颊上的冻疮。文正翔“嗷”了叫了一嗓子,公鸡打鸣似的,将周围人的目光全都吸引了过来。 那弟子眼见被围观, 尴尬地扯着嘴角陪笑, 手上却将文正翔捂得更紧了。 文正翔:痛到晕厥。 离暮雪随众人一样望过去, 待看清人后却眉头一皱:“这几个谁?” 陶蓁和林苍陆提剑站在她身后,闻言回答:“啊,那几个啊,林火派的弟子。” 离暮雪端详片刻, 到底没忍住又问:“他们为何要打扮成这样?”脸上缠满绷带,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装扮?反正压根就没往“这一票人都同时脸受伤了”的方面想。 林苍陆一噎,没想到师姐的重点竟然是在这儿。他朝陶蓁望望,斟酌吐字:“嗯……大概也许,就……特殊癖好?”我记得这种情形下是不能照实回答类似“之前他们站在演武场边上观战时被你和三师兄误伤的呀”这些话的,对吧? 陶蓁沉默且庄重地竖起一根大拇指:嗯,没错。 离暮雪得到了答案便收回视线,稍稍一点头,事不关己:“哦。” 林子大了果然什么鸟都有。 进入太虚镜试炼的七个人带队皆已到齐,基本都已以两人三人队为主,仅一个西岐鸣身后站了四个人,组成了一组五人队。步燕青看着这五个年纪相仿的弟子有说有笑看得感慨,说自己到底是跟年轻人有代沟了,这才难找一个能跟自己组队的。 二师兄到最后果然没有成功找到合适的弟子组队,木师叔开玩笑归开玩笑了,但也不至于真让长生跟着一起进太虚镜。他安排了另一个弟子和步燕青组队,名叫流风,是一个跟着长生一起打点玹瑛城事务的偶人。前些年冬沂云游的时候捡回来的,含了不知道哪个修士的一缕精魄,虽有人之七情,但总带点木楞憨傻,和二师兄站在一起倒也算得上和谐。 步燕青的话说完,流风还是眨巴着眼安静地站在后头,像是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二师兄感慨的点在哪里。裴子夜笑了笑,说道:“若非二师兄寻不到组队之人,师尊又怎会同意将流风借予你一同入太虚镜?” 流风偶人之身,虽然实力在玹瑛城弟子之中不算拔尖,但心念意识不容易被外力改变,相较小年轻们到底还是优了不少的。被裴子夜这么一提醒,步燕青便也自觉占了个大便宜,嘿嘿笑着拍了拍流风的肩,惹得流风不明所以,也跟着傻呵呵笑起来。 太虚镜试炼开启后,里面所形成的每一个场景内都藏有一块太虚碎片。离暮雪等人需要做的就是在自己随机到的那个试炼场景内找到太虚碎片并将它带到场景入口处带队回归。玹瑛城各长老将通过观察每一个小队的历时、互相之间的协调配合程度、每个人的损伤程度进行综合的评判,分出优劣。 为避免不公,在太虚镜内,除了防御法器外,众人随身的所有攻击性法器都会遭到限制,杀伤力超出了规定上限的攻击性法器不能被使用。投机取巧在太虚镜内是不可行的,与赛者要赢得试炼,只能凭借自己的实力一步一步地打出来。 离啸山和庄濯、木喻霖几人站在入口前重新强调了一遍试炼规则。不说玹瑛城的弟子了,便是其他门派的人第一次亲眼见到太虚镜,也听得新鲜听得认真。唯有莲华宗宗主身后,千湘湘松松抱臂站着,听了规则后朝离暮雪所处的方向望了一眼过去,勾唇扯出了一个冷笑。 她已于天亮之前将盘古碎片从太虚镜内收回,此刻已经交还给了她的师尊。只不过盘古碎片在太虚镜内一连放置三日,里面的试炼场景早已按照她的目的改变。她倒想看看,离暮雪这次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即便是她试炼完成出来了,待看到意料之外的人站在她面前后,不知道是惊喜多一点呢,还是会惊吓多一点。 离暮雪正在吩咐陶蓁和林苍陆将之前分给他们二人的铜戒戴上。 “姐姐。”玉云琅跟长生一起站在观赛人群最前面,看着已经开启的太虚镜入口里漩涡状的一片白光,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眉眼间不无担忧。 离暮雪三人闻声转过头。 “你们要小心。”玉云琅道。 离暮雪轻轻一勾唇角,点了点头。“跟好长生。”她对他道。 “太虚镜试炼!启!” 随着一声宣告,庄濯倏然撤去了施加在入口处的阵法。旋涡状的白光越发刺目,整面石壁都带上了莹亮的微芒。 七个小队先后朝入口走进去。林苍陆和陶蓁将铜戒套上左手食指,扬眉跟玉云琅摆了摆手,用口型说了句“放心吧”,跟上离暮雪一步踏进了太虚镜内。 同一时刻,林苍陆的百宝袋内有一样东西忽的闪了一下光,但因入口处的白光太盛,这一点微末的光芒并未被任何人注意到。 *** “听说了没?玹瑛城选拔下一任掌门的太虚镜试炼已经开启了。” 青阳镇内,街头各个摊位前讨论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毕竟是坐落在玹瑛城山脚下的小镇,加上近些时日又总有不同门派的弟子不甘玹瑛城山上寂寞跑下来玩,跟本就留守在这里的外门弟子们一碰头,消息流传开来的速度比刮风都快。 “听说了听说了。”两个排队买糯米糍的修仙弟子交谈着,“早上我师兄接到传音纸鹤,已经急吼吼地赶着回去看了。” “就是不知道在太虚镜里头,他们都会遇到什么样的东西了。” “不外乎就是些妖兽或者什么精怪了。玹瑛城那几个首席什么没见过,哪能难得倒他们啊?” “这不还有三个年纪轻的么?” “你老兄就没必要操心人家了吧。”站在队伍最后的一个人朗声笑道,“人家再年纪轻也是玹瑛城长老的入室亲传,跟咱们这些小门小派的外门弟子可不一样!” “就是就是。” 青阳镇的百姓见到的修仙人多了,也因身在玹瑛城地界内受尽庇佑而自觉与有荣焉,听了这话就纷纷笑着附和起来。惹得前头说了傻话的那修仙弟子脸上讪讪,只好陪着说是自己操闲心了。 秋日的空气沁凉清新,顾炘音双手枕在脑后躺在无人撑桨的小舟里,随着河流水向漂-荡了一晚上。呼吸着混了糯米糕甜香的空气,听着众人的谈笑,他牵了下嘴角后睁开眼来。 身边的几个小酒坛都已经空了,横七竖八地躺在船舱内。顾炘音躬身撩了两夹布帘从里头走出,正伸懒腰,便听得沿岸有人匆匆追过来。 “二少爷!二少爷!” 那是随他一起被他老爹顾长风扔到天启宗的他的书童,如今也靠一身用钱财收买人心的本事穿上了外门弟子的服饰,随着一起来了玹瑛城。 “二少爷,山上传话下来,齐阳真人在找您呢!” “找我做什么?”顾炘音满不在乎地活动着肩关节,“我不在他眼前晃不是正好不用给他添堵?再说——”他“嘎嘣”捏了一下指骨,“玹瑛城还忙着挑选下一任掌门,我们在山上呆着也无事可做,还不如下山玩乐来得有意思。” 书童这么多年跟着顾二少吃花酒睡温柔乡习惯了,自然也深有领悟呆在门派里头求仙问道的苦闷。只不过齐阳真人比身为武林盟主的他们家老爷还要可怕许多,特地来寻人了要是不听令回去,怕是得惹祸上身。于是他劝道:“真人找您多半是有事的,要是耽误了可不好,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顾炘音一连几日都在山下寻欢作乐,也是有点乏了,闻言便叹应了一声“好吧”,飞身跃上了河岸:“回去吧。” 两人御剑赶回玹瑛城。 其实虽说太虚镜试炼正在进行,但进了玹瑛城山门便会发现,正襟危坐观看赛事的人真没几个。七个试炼场景内的情况通过入口处的石壁转呈出来,再被法术投射到空中,甭管呆在哪个角落都能看到里头试炼的情况。不说其他门派的弟子了,就连玹瑛城弟子,在最初围在太虚镜入口处认真看了一会儿后,也都三三两两分散开来,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讨论起来。 就像是在戏馆里头看戏文一样,一点都不为正在太虚镜内历险的师兄师姐们感到担忧。 很没人性。 顾炘音摸进了正殿,见各大门派的掌门和首席弟子都在,悄悄扯了下跟在后头的同门师弟:“怎么不见大师兄?” “啊?”那弟子顺着顾炘音的话往吴先子的方向望过去,奇怪地“咦”了一声,纳闷道:“回师兄,我方才一直在城门口等师兄你,所以也不太清楚。”他思考了一下后又道:“但好像大师兄从早上开始就没出门。” “这倒是奇了。”顾炘音眉峰一抖,“他病了吗?”若不是病了,按照大师兄那古板守旧的性格,怎么会在这么严肃的时刻不在场?连花迎蕊和千湘湘这两大矫情头子都安分呆着了。 那弟子摇摇头:“我也不知。” 各大门派此时齐聚在正殿之内,一来自是太虚镜内试炼刚开始,他们都还对里面的情况持有好奇;二来,则是因为经过前几日几大掌门的联合推演,已经得知因神界界门显现,将会形成一个蜃景秘境,若无意外,就是近几个月内的事情。 届时秘境成型,修真界内会有不止一个进入秘境的入口。换言之,他们正道联盟无法将它据为己有,必定会与魔修在里头狭路相逢。秘境既是因麒麟和神界界门产生的,里面藏着的除了灵器宝物之外,多半还会有关于机缘的线索。魔修行事手段阴狠毒辣,为抢夺机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故而大家应该就此早做准备,商量一下有没有什么应对良策。 “此外,据本门掌握的情况得知,魔域二十四境近期皆有异动。”离啸山道,“似是已然知晓神界界门与麒麟有关。” “不错。”莲华宗宗主上官齐瑞附和道,“我莲华宗派去寻找麒麟踪迹的弟子传信回来,说是四日之前在黑云山遇到了啸阴岛的魔头。对方也在寻找麒麟的下落,交谈中透露出,魔域二十四境内已经传遍了麒麟和神界界门的消息。” “黑云山已经在靠近啸阴岛的地界内,莲华宗弟子怎能冒险去往那里?”十大派之一的东曙城新任掌门皱眉不满道,“正道联盟既已定成,上官宗主行事之前,是不是应该向大家知会一声?” 东曙城虽同为十大派之一,但新上任的这位金承逸金掌门在一年前却还是个小辈。此刻眼见着当着各大门派的面被质疑,上官齐瑞失了面子,怒道:“各个门派里皆有弟子在外寻找麒麟下落,金掌门难道不知道神兽的踪迹难觅,机会稍纵即逝。既然已经寻到了黑云山附近,焉有不进去之理?” “既是寻到麒麟的可能性微弱,又何必以身涉险?如今贵宗弟子安全脱身还好,若是不慎被啸阴岛魔修发现,若是遭了他们毒手,上官宗主可敢保证他们不会透露我们掌握的先机消息?事关如此大事,怎能不多加小心?” “只怕是不愿掌握机缘的关键落入他人之手,也不肯居于人后,所以才抢着去占一个先机吧。”吴先子冷哼一声,虚虚耷着眼皮,“为了重振莲华宗威名,上官兄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虽然对如今的天启宗而言,唯一的对手只有玹瑛城,但也不妨碍吴先子看不起守着旧日辉煌自以为是的莲华宗。他阴阳怪气地一说完,上官齐瑞被气得脸都绿了。 “你——” 跟其他门派的掌门如海深的心机不同,上官齐瑞是个有什么是什么的直肠子。在场的这些个门派里头,有哪个不是抱着先一步寻到麒麟就在这修真界多一分威望的心思去寻找麒麟下落的呢?但要说进入黑云山去涉险是由他授意,却也真的是冤枉了他。他就算再想抢先,也犯不着主动往魔修的地盘送人头啊! 上官齐瑞被气了半晌,转头瞪向坐在主位的离啸山:“离兄!你给我评评理!” 语气凶神恶煞,但也非常委屈。 正将茶盏端起的离啸山:“……” 不是,你们这么快就吵完了? 本打算事不关己看会儿戏的离掌门默默又将茶盏放回了茶几上,方道:“入黑云山一事,莲华宗弟子虽有莽撞,但众位也无须过多指摘。黑云山虽靠近啸阴岛境,却还不属啸阴岛地界,我正道宗门有何去不得?”他顿了一顿,理理袖口后接下去道:“如今既是有惊无险,我等也明确得知魔修已经展开行动,与其在这儿翻旧账,众位还是协商一下该如何应敌吧。” “离兄说的极是。”吴先子摆弄了一下手中拂尘,“魔修的动作何止是到处寻找麒麟而已。据山下弟子回报,近日在山脚青阳镇发现了血浮山四大鬼将之一的食尸婆的踪迹,除此之外,连幽暝城城主,萧寂那个大魔头也来了。堂堂修真界第一大派玹瑛城的地界之内,他们也敢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其心……不可谓不引人深思啊。” 吴先子的话一说完,在场众人脸上无一不露出了惊骇。 离啸山面上虽仍波澜不惊,但攥在袖口的手指却虚虚握了一握。萧寂在青阳镇出现一事,他也早已得到消息,并派人仔细盯着对方的动静。只不过幽暝城城主的修为不是寻常弟子可比,要盯着他而不被发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近几日传信上来,因幽暝城境内有情况发生,萧寂已经回去处理城中事务。至于是否还有人手余留在青阳镇内,暂时还未查到消息。 只不过离啸山没想到的是,天启宗会在此时拿着这件事来做文章。 “幽暝城和血浮山都出动到玹瑛城来了,难道是他们已经知晓我等究竟在此密谋何事?”金承逸骇然道,“莫非,他们想要趁机联手进攻不成?” “不至于。”花翊白从头至尾都只静静坐在那儿未置一词,此时听金承逸身为东曙城掌门却说出这么荒唐的猜测来动摇军心,方蹙了下眉淡声驳道:“今日我正道各派俱在,要在不引起我等注意的情况下进攻玹瑛城,他们魔修还没这么大的本事。” 上官齐瑞哂了一声,扫一眼金承逸紧张的模样,心想:小辈终究是小辈。 他也道:“若是要趁机对我们不利,光幽暝城和血浮山这么几个人可不够。既然是悄声潜入,与其说是想大动干戈进攻,倒像是为探知什么重要的东西而来。” “那会是什么?”归风门门主脱口问道。 “这还能是什么呢?”萍西宗宗主道,“左右不过就是为了麒麟呗。” “不错。”上官齐瑞点头,“魔修既知神界界门是为麒麟而开,不难猜出我正道各派必然也已得知消息。多少年来,对勘测天机之事,我正道门派一直就走在魔修前头。既是数万年难遇的大机缘,他们这些魔头想要从我们这里探听更多的消息,想来也不需要意外。” 上官齐瑞的话说完,其他门派的人纷纷附和。 眼见自己总算把面子找回来了,上官齐瑞这才挺直了背脊,转头又对离啸山道:“离兄,既然魔修已经把耳朵伸到山下,我看有关蜃景秘境之事,各派还是暂时不要告知山下弟子了吧?” “怕只怕瞒不住。”吴先子说道,“我等这几日客住玹瑛城,只为见证这第一大派的继任掌门究竟花落谁家。我们耐得住寂寞,年轻人闲得发慌却必然是关不住的。到时往山下一走动,消息该传出去还是得传出去。” “那照吴兄的意思,这还是玹瑛城的不是了?”上官齐瑞不满道。 吴先子话里有话,可不就是在说玹瑛城挑这个节骨眼选掌门是在横生枝节么?在场众人都听出来了,可惜也就上官齐瑞一个宣之于口的。 吴先子眉头一动,一摆拂尘,笑对离啸山道:“离兄别误会,我并非这个意思。” 花迎蕊听着这些老家伙一阴一阳的听得心烦,忍不住说了句:“既然早晚都会被魔修知道,与其防范消息外泄,还不如大家抓紧提升修为。就算到时候碰到了魔修,杀了他们不就行了。” 闻言,离啸山赞许地点了点头:“蕊儿所言正是我想说的。既然未来不可预料,唯有提升自我才是正道。” 上位者讨论问题时,小门派基本是只有听着的份。在众人就魔修之事争论个不休时,一个末位的小门派弟子指着门外半空中的影像朗声喊道: “大家快看太虚镜!” 被这一打岔,所有人便都朝外头望了出去。 那个弟子所指的是西岐鸣五人所在的那个场景。 里头是一片密林,粗壮的藤蔓缠绕上参天的树,如蟒蛇一般纵横交错在头顶,探出蛇信子一般的尖头。西岐鸣他们不知在里头碰到了什么,轰隆隆的声响在周围响起,地表浮动,无数藤蔓和树根呼啸着向他们五人卷来。 这些生长了千百年的老树,藤蔓和树根的坚硬程度更甚钢铁剑刃,西岐鸣五人连连斩不断,被逼着逃进了一个山洞。而那个小门派弟子看到的变故,也正是在他们进了山洞那一刻发生的。 只见他们逃进山洞之后,整座山脉忽然就沉降变化起来。树木越拔越高,聚拢到半空中后连合,将山头包裹进去;然后又骤然往下收缩,带着里面的山头一起,尽数收拢到了地下。 天地颠倒,西岐鸣五人在山洞里面也被带得天旋地转。进来的洞口消失了,他们只看到再往山洞里面进去,有一点微弱的光亮在闪。 “走!” 洞壁开始出现裂缝,眼见着就要坍塌。西岐鸣喊了一声,带着其余四人便朝里面跑进去。 因这变故产生得过于异常,离啸山的脸色稍稍有些变化,扬手一挥,殿内窥天石上便将太虚镜内西岐鸣所在的场景显现出来。 几个大门派的掌门都起身朝窥天石围过去。 山洞之内,随着西岐鸣他们的靠近,那点光亮越来越大。就在后头的山洞轰然坍塌之时,他们五人纵身跃入了那个出口。灰尘自他们身后簌簌而落,他们支剑起身,看到身处的这个冰封的洞穴之内,披发素衣的人正提剑站在石台上,眸色冷冽地盯着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 所有人脸色大变。 “这是——!” 离啸山一下握紧了拳,盯着本不应该出现在太虚镜试炼场景中的这个洞穴——他们玹瑛城祖师爷坐化飞升之地,如今正关着玹瑛城大弟子的,璇玑洞。 而里头这个素衣提剑的人,正是—— “叶重北。” 顾炘音沉声道。 第90章 逐鹿太虚(廿五) 多像一家客栈的泼辣…… 太虚镜里为何会随机到了璇玑洞, 又为何会跟现实相连,就连离啸山也回答不出来。在璇玑洞出现的那一刻,守在太虚镜入口的庄濯和木喻霖就知道事有蹊跷, 木喻霖也第一时刻赶到了璇玑洞, 想解了洞口封印进去查看情况。 然而一直到离啸山与其他门派一齐赶来,木喻霖也还被挡在外面进不去。 “怎么回事?”离啸山问他。 木喻霖收手,面色严肃地对离啸山摇了摇头:“封印解不了,整个璇玑洞都像是被另外的力量控制住了。” 离啸山脸色一凝, 也并指施法去解他加在璇玑洞洞口的封印。然而法力打过去却像是打在了虚无的幻景之上, 整个璇玑洞就像是水面上的一个倒影,被触碰到了就歪扭着变动了一下, 很快又恢复成了原貌。 无论变故是怎么产生的, 照目前的情况,璇玑洞已然成了太虚镜试炼的一部分, 连带着被关在里头禁足思过的叶重北,也被拖进了试炼里面成了西岐鸣那一组队的成员。 太虚镜一经开启,唯有等进去试炼的人找到太虚碎片结束试炼才能关闭。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只有等七个小队的人全出来了之后检查太虚镜才能得知了。 吴先子听完了木喻霖的解释后垂眸理了理拂尘:“都说叶重北有天道气运加身,离兄,看来是老天都想帮你这位徒弟当下一任掌门啊。” 吴先子话里话外都是嘲讽,听起来像是他们玹瑛城故意趁太虚镜试炼的契机要解了叶重北的禁足似的。合欢宗几人闻言脸色都不好看。 离啸山一再被阴阳都忍了没计较, 此时脸色也冷了下来, 寒声道:“我玹瑛城已经下了的处罚绝对不会更改。至于下一任掌门会由谁当, 终究是本门内部事,不劳齐阳真人费心了。” 他吩咐木喻霖:“试炼结束后务必细细查清原因,莫要坏了我玹瑛城的规矩。” 木喻霖作揖应是。千湘湘看着离啸山凛然的神色,暗暗握紧了袖中双拳。 *** 而彼时的太虚镜内, 其余六队的人还不知道发生在西岐鸣他们试炼场景中的事。 离暮雪和陶蓁、林苍陆被随机到的是一片荒漠。风沙漫天席卷,遮得太阳都是灰蒙蒙的,一张嘴就是一嘴的黄沙。放眼四望,周围全是绵延的沙丘,看不到边界也看不到绿洲,只有一座土房子隔了很远的距离依稀在风沙过去的时候能被看见。 “师姐。”林苍陆和陶蓁都用面罩遮着口鼻以抵御风沙。他们找个了背风的地方站,眯着眼睛往周围扫,问道:“这里都是沙,太虚碎片会藏在哪里呢?” 常年的日晒风吹,让垒起来的土堆石块都被侵蚀成了坑坑洼洼仿佛一碰就会碎的模样。离暮雪曲起手臂在眼前挡了挡风,叮嘱他们二人道:“没这么简单,小心点。” 太虚镜内出现的每一样东西都不会毫无意义,反倒越是看起来一目了然的地方才越可能藏着巨大的危险。她在试炼之前回忆了一下原著剧情,虽说这段选拔继任掌门的内容写得简略,但也提到了几种大家在太虚镜里面遇到妖兽。没有那种实力强到让他们无力招架的类型,多数都是因为成群出没数量太多而显得难缠,考验的是他们的专注力和耐心。 如今这片荒漠中,除了吹个不停的风沙之外,既然只有远处那座土房,那势必得过去看了才能找到进一步的线索。 于是离暮雪跟陶、林二人说了一声,三人飞身向着那间房子而去。但是沙漠之中,狂风过境就容易改变地形,为了防止他们最后找到了太虚碎片却回不到入口,离暮雪在动身之前拍了一个法印到那堆石块上,让看到了她的做法的小陶和小林心下敬佩不已,直道师姐真是未雨绸缪心细如丝。 到了土房子门口,看到门口腐朽的木杆上还在迎风呼啦呼啦摆动的破败的旌旗,他们才知道原来这里是一座客栈。只不过黄沙已经将墙面都埋了半截,实在看不出来这么个鬼都没有一个的地方,是什么鬼才才会想到来建一座客栈。 离暮雪三人自然是默认了这座凋敝的破房子里没有人的。 狂风吹得人站都快站不稳,林苍陆捂紧了脸上的面罩,抬脚踹开了紧闭着的客栈大门。随着大门被踹开,门口半墙高的堆积的黄沙直接灌了进去,林苍陆一个没准备,脚下趔趄,整个人也随着沙流滑进了门。 “啊——!” “小心!”陶蓁眼疾手快去拉他,只来得及扯住他的发带。不仅没将人拉住,还把他的发髻扯散了。 也亏得门里面就是普通客栈的模样,没有一打开其实是个无底洞之类的情况发生。林苍陆披头散发地摔在门口,“哎哟哎哟”地揉着屁股站了起来。 “没事吧?”离暮雪问他。 呐,虽然师姐从组队开始就没想过小林师弟能给自己多少助力,但眼见着才刚进太虚镜没一会儿这个瓜皮就已经开始丢人,师姐终归还是感到有些心累。 但又不能打骂,总之就是挺无奈的。 林苍陆出师不利也自觉丢脸,小声回答“没事没事”,又从陶蓁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发带,看着她憋笑的模样瞪她:“笑什么!还不是怪你没拉住我。” 陶蓁跟着离暮雪跨进门槛,闻言幸灾乐祸地撇嘴:“你自己摔倒的,能怪得了谁。” 林苍陆还在后面嘟嘟囔囔,离暮雪没去管他,进了屋后就留神观察起里面的一切来。 客栈外面被风沙侵蚀得严重,但难得的是里面的一应陈设都还保存得完好——嗯,相对完好。桌椅柜台都在,酒架上的酒坛子也摆得整齐。二楼有客房,不多,门板格子上用纸糊着,里头也还算是敞亮。 离暮雪翻出乾坤镜往四周一照,没有照出什么妖邪的气息来。 “师姐,发现什么了吗?”陶蓁凑上来问道。 离暮雪摇摇头。屋内的陈设并不多,哪怕不用乾坤镜照,凭肉眼也能看出有没有别的东西。她示意陶蓁和林苍陆到二楼去看看,自己打算往后院去勘察情况。 林苍陆和陶蓁一先一后上楼,一边留心周围动静一边聊天:“太虚镜内的试炼场景都是这样的吗?我还以为得把我们传送到什么穷山恶水的地方呢。”反正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是这里,别说是妖兽了,连只鸟都没。 林苍陆说着话的同时频频四顾,脚下没留神,一脚踩进了一个破洞里。年久失修又饱经风沙的木质楼梯本已脆弱,哪里经得起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林苍陆这一脚陷进去,半副楼梯直接就被压塌了。也亏得是他这次反应快抱住了扶栏,否则就得直接摔下来。 小林师弟心有余悸地骂了句脏话:“这什么烂木板!” 幸好幸好,先前摔的一跤还没忘在脑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没有再丢人。 烂掉的木板哐啷啷砸落下来,离暮雪刚撩了帘子进后院,闻声忙又赶回来,警惕道:“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没什么。”林苍陆答道,“楼梯烂了。”又装模作样叮嘱身后的陶蓁:“陶蓁,你注意往边上一点,别踩进去。” 陶蓁:“……”那我可真是谢谢你提醒了。 离暮雪无奈地摇了摇头,克制住了心头升起的那点烦躁。正打算重新进后院,二楼的一间客房却忽然被风吹开了门板。 “哐!” 门板用力拍在了墙上,又拖着吱呀的长音慢慢闭拢来。不知道是不是那间客房里面的窗户没关,呼啸的风声挤进屋里来,发出了尖锐的如同口哨声一般的声响。 离暮雪眸光倏然一寒:“戒备!”碧雪剑应声出鞘。 陶蓁和林苍陆闻言飞身从楼梯上往后退至离暮雪身后,三人后背相抵,皆提剑关注着四下动静,脸上再没了嬉笑的神情。 随着那间客房的门被打开,窸窣的轻响擦着木地板从屋里出来。这声音非常轻也非常快,行了一定的距离就会停顿一下。离暮雪留神倾听着它的动向,一直听得它在二楼过道上绕了一圈回来后,再次停到了那半开的房门前头。 窸窸窣窣的攀爬声迅速地响了几下,三人屏气凝神地盯着,然后看到一只巨大的蜥蜴从扶栏上头探出了头。从额头突出的两只铜铃一般的眼睛转了转,然后落到一楼提剑的人身上,静静地盯着不再动了。 气氛诡异非常。尤其是这只大蜥蜴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基本处于不可能同时盯着一样东西看的状态。可是当它那样安静地伏在栏杆上向下望,却明显能让人察觉到它就是在细细地观察着他们,伺机而动着,令人不由自主地背脊生寒。 “师姐……”林苍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们要怎么办?” 这只蜥蜴虽然大得有点离谱,但目前具体情况不明朗,而蜥蜴似乎也没有要攻击他们的意思,贸然出手只怕是会适得其反。离暮雪眉心锁着,低声回:“静观其变。” “好。”林苍陆和陶蓁点点头。 两方又静静地对峙了快半柱香的时间。 蜥蜴从腹腔里发出了一声鸣响,眼睛也随之一眨。它似乎是准备出动了,整个身子探出了扶栏外,尾巴卷住支撑着楼道的柱子,沿着楼梯扶手从二楼爬了下来。黄白色的腹鳞摩擦着木制栏杆,擦拉擦啦。然而它的体型那么大,整个身子贴着扶手下来,却一点都没破坏脆弱不堪的木板,甚至连一点灰都不曾带落。 眼看大蜥蜴要爬到一楼,离暮雪带着陶林二人警惕地往后退开几步,保持着一个一旦发现对方要攻击就能立马反客为主的距离,然后看着它缓慢地爬上了柜台。 蜥蜴趴在柜台上,将柜台整个覆在了身下,长长的尾巴仍无处安放,卷了起来立在半空中。 外头的风声越加大了,吹到门上窗上,就像是有个大汉正在外面嘭嘭地撞一样。大蜥蜴转过脑袋望着警戒着的三个人,随后它的尾巴在酒架上一卷,一小坛密封完好的酒就被它甩了过来,咚的一声落在了桌面上。 酒坛斜斜转了两圈,然后稳稳立住,丝毫没有被摔破。 离暮雪、陶蓁、林苍陆:“……” “师姐,我怎么觉得它好像……”陶蓁试探着道,“是在招待我们啊?” 若非趴在柜台上的这只比人还要大的黄皮蜥蜴看起来实在是过于可怕,就它表现出来的样子,多像一家客栈的泼辣老板娘扔了本菜单过来,朗声招呼他们坐下来自己点菜。 这个想法虽然惊悚,但却似乎很能解释得通。反正陶蓁自己已经迷惑了。 林苍陆朝桌上的这坛酒望望:“那我们要坐下来喝吗?” 离暮雪三人不动,大蜥蜴就又是那样静静地盯着他们看。离暮雪后退着朝桌边挪去,想了一想,到底还是一剑劈开了封住酒坛的黄泥,想看看这只妖孽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封口被打开后,热辣酒香扑鼻而来。就和这里风沙横行的环境一样,热烈,浑厚,光闻着香气都觉得很呛,呛得快醉了。 离暮雪眉心拧了一下。 “怎么真的是酒啊?”林苍陆使劲嗅了一嗅,颇有些难以置信道。 太虚镜内的时辰变化跟现实并不一定相同。就在离暮雪打开了酒坛之后,屋外的天没一会儿就黑了下来。风声叫嚣得越加恐怖,眼看着得有一场大沙暴。 大蜥蜴转头往窗外看了看,随后从柜台上折身,敏捷地再次爬上了二楼。在扶栏之上,它回身向离暮雪他们望了望,长尾一甩,另外三间客房的门“嘭嘭嘭”打开。等三人再回神向它看去,已经见它进了最初的那间房,关上门后再也没有出来。 “什,什么情况啊这是?” 因为天黑得猝不及防,屋子里没有点灯,三人此时就置身在了一片黑暗之中。要不是碧雪剑剑身带着的一抹冷白光亮,他们修仙人的视力也较普通人要好上许多,恐怕这个时候早已成了睁眼瞎。 林苍陆问出口后下意识地搓了搓鸡皮疙瘩,觉得这个地方灵异阴森得比鬼宅还要可怕。 离暮雪垂眸扫了眼桌上开封的酒坛:“我想它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喝完酒便回房去睡觉。” “啊?”林苍陆不解,“睡了,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会发生一些古怪的事情了。毕竟他们进太虚镜是来试炼的,碰到的任何东西都可能是线索,但同时也定然隐藏危险。从进了太虚镜到现在,这只大蜥蜴是他们目前碰到的唯一一样活物,所表现的每一步必定都是为了带出下一步。既然在天黑之前没有发生意外,那么可以想见,多半一切都要在天黑之后才会发生。 陶蓁思索之后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悄声问离暮雪:“师姐,我们要按照它的意思做么?” 酒坛已经打开,客房也已经备好,若是半点不顺着大蜥蜴的意思来,恐怕他们会找不到太虚碎片的线索。但在这个危机四伏之地,也万万不能是三个人都被牵着鼻子走的。 离暮雪嘴角一沉。 “师姐,让我来喝这坛酒吧。”林苍陆道。 他和陶蓁都不是傻子,知道离暮雪纠结的点在哪里。其实在进太虚镜之前,他们也都知道凭师姐的实力,在试炼途中根本就不需要他们两个帮手。但他们进来了,便是抱着能帮师姐一点就帮一点的心态来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情况之下,具体危险还未知,万不能让师姐来承担风险。 林苍陆从百宝袋里翻出了一个小杯子,伸进酒坛里舀了小半杯酒,看着酒杯里澄澈的酒水半晌都没有变色,然后放心地朝离暮雪笑笑:“酒里没东西,我尝尝。” “等等。”虽然林苍陆的这个小酒杯是个检测毒物的灵器,但离暮雪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又从自己袋里倒出一粒可御百毒的小药丸来:“先服下。” 林苍陆接过了,二话不说就吞了下去,然后跟离暮雪和陶蓁点了点头,饮下了杯中的酒。 离暮雪用剑尖一挑,再次将坛口封了起来。 “走吧。”她往二楼的三间客房扫了眼,抬步走上去,“看看有什么在前头等着。” 第91章 逐鹿太虚(廿六) 我觉得是我不对劲了…… 三人虽按照大蜥蜴的意思喝了酒上了楼, 却并未傻到一个人单独住一间房。离暮雪挑了大蜥蜴进去的那间房隔壁的一间,三人一同住进去了。甫一进门,她就在房中各个角落检查了一遍并支出了一个防御阵法, 又将乾坤镜贴上墙面, 凝神观察了一下隔壁两间屋子的情况。 两间房里都是空的,大蜥蜴进去的那一间里也已看不到它的踪迹,门和窗都关得完好,它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夜已深, 外头的风暴却肆虐得越发厉害, 像是随时都会将整座破败的土房子给掀开。 荒漠里的黑夜不知为何会这般暗,暗到连丝毫光亮都看不见。离暮雪取了一颗夜明珠出来照明,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夜明珠照出来的光要比在外头暗淡许多。 她盘腿坐在床上打坐。 陶蓁见她自进屋起就一直锁着眉头沉着脸,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道:“师姐, 是房里有什么古怪吗?” 他们进屋已经很久了,久到林苍陆警惕地坐在桌边坐到撑不住,此刻已经合眼快睡着了。 离暮雪看了眼林苍陆一刻不停打着哈欠的模样,两指互搓着,稍稍摇了摇头:“我似乎忽略了什么细节。”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都说太虚镜试炼是以斩妖兽为主,但我怎么觉得这地方看起来格外玄乎?”陶蓁挨着床沿坐下了,盯着桌面上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发呆, “不知道其他几位师兄进的场景是不是也都这样。” 其他几位师兄随机到的场景当然不是这样。 步燕青此刻正在海里面被食人鲛追杀;裴子夜在火山堆里被烈焰千足蟞缠上了;洛星渊到了古战场万人坑, 怨气缠绕的僵尸怎么砍也砍不完;何秀与淳于忧好一点, 一个在追赶速度快如闪电的电雀,一个试图潜入千年寒潭从玄龟壳里面取太虚碎片;而西岐鸣那个五人小队,则因多了一个不明原因加入进来的叶重北,导致整队的实力骤然增强, 此刻遇上了比当初东林镇里更难对付的火鸦群。 只不过各个小队之间不能沟通,故而陶蓁自言自语问出了口,离暮雪也没有应声。 深夜静谧加上无所事,极容易让人精神松懈。不说林苍陆和陶蓁了,便是离暮雪自己这么呆下去也感到了些许困顿。她起身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看了眼风沙弥漫的黑天:“我出去看看。” 陶蓁见状便也提剑站了起来:“那我跟师姐同去。” “不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林苍陆趴在桌上已经完全睡着了,离暮雪和陶蓁说话的间隙他也没睁开过眼睛。离暮雪朝他示意一眼,叮嘱陶蓁:“照看一下他,别出门。” “师姐!”陶蓁张了张口想坚持,但最终还是把话咽回去了,“小心点。” “嗯。”离暮雪应一声,提剑出去并掩上了房门。 外头风声很大,便衬得屋里极静。未免引来未知的麻烦,离暮雪没有扔出法器照明,只并拢二指口中默念法决,指尖在双眼之前虚虚划过,给自己开了可以夜视的天眼。她挨着墙壁悄声推开二楼的每一间客房搜寻了一遍,随后又沿着楼梯走到一楼。 厅里所有的陈设和上楼之前都一样,那坛酒也仍留在桌上,封口没再盖严实,从黄泥被劈开的缝隙里漏出丝丝缕缕的酒香。 说不上来的异样感又袭上心头。离暮雪蹙眉重新往四周边角探查一遍,停顿片刻后轻步朝后院走去。 方才没来得及来后院,离暮雪本以为里头可能藏着些什么有关寻找太虚碎片的线索,结果真正走出去了,才发现后院里比前面正门口更加荒凉,除了一口已经被沙土填埋了的废井之外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院墙都已经塌了。 因她开了通往后院的门,黄沙正从外头往屋里灌,只一会儿工夫就没过了她半截雪白长靴。离暮雪抬起手臂挡了挡风沙,粗粗在外头巡视了一圈,便折身准备回往二楼。 等下! 就在她返回身的刹那,她的脚步却倏地顿住了。 因为在这一刻,她终于发现了萦绕在她心头的那点异常到底是什么—— 她此刻正站在房子外墙边上,头顶就是贴着外墙搭了四方一圈的二楼走廊,宽度只容两人并排行走,一楼大厅中空没有隔挡,抬头就能直接望到屋顶。既然目之所及就已经是整座房子的格局,完整简单到一目了然,那么,客房是在什么基础上建出来的? 或者更直白地说,这间客栈里,何曾有什么真的客房! 想到这里,离暮雪几乎是一瞬间便反应过来了那只大蜥蜴是什么妖怪。 “砰!”沉重的一声闷响。 糟了! 听到二楼传来的异动,离暮雪再不迟疑飞身便跃上了头顶走廊。中途往空中甩出三道照明符,嘭嘭嘭定在了三面房梁之上。照明符迸发出强烈的金光,整座房子内部都被照了个透亮。 顾不得会不会将潜藏在暗处的东西引过来了,离暮雪一剑劈开了客房门,看到陶蓁正在制服失了心智的林苍陆。 “师姐!” 陶蓁从背后两手绞住林苍陆的手臂,将他整个人压制在床板上。林苍陆一只手被陶蓁困在身后,另一只手臂却仍支撑着试图挣脱钳制。他的脑袋被陶蓁用力按着,五官都被按得变了形,嘴却大张着,愤怒发出嗬嗬嘶鸣,双眼蒙上瘆人的鲜红。然而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比他莫名其妙的发疯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四肢和脸,随着他的挣扎正在长出黄色与褐色相间的鳞片,形状和白日里那只大蜥蜴一模一样! 离暮雪瞳仁骤然一缩,快速出指定在了林苍陆的眉心。灵力侵入脑海,短暂麻痹住意识,让他的表情一瞬间凝滞了一下。趁着这个间隙,离暮雪五指飞快结印,一掌拍到林苍陆的天灵:“破!” 术法展开带出破风威力,陶蓁被震得退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桌沿才堪堪稳住。窗户“哐”一声被撞开,狂风卷携黄沙猛地灌了进来。呼啸的风声在室内变成了尖锐又刺耳的调子,像是一只厉鬼桀桀地叫喊着,让人不由一阵耳鸣。 林苍陆从一阵天旋地转中恢复神智,像是挣脱了一个恐怖的梦魇,骤然倒吸了一口气。可惜屋里已经被风沙侵占,他这一吸,直接就吃了一嘴的沙。 “咳咳——!”林苍陆又咳又吐,用手臂包住下半张脸扶着床门柱艰难站起身,大声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他一个不留心,房间里已经跟外面的沙漠变成了一副模样? 陶蓁拍了一块面罩到林苍陆脸上让他赶紧戴好,又气又急地高声回答他:“你刚才差点就变成蜥蜴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什么蜥蜴!”林苍陆满脸震惊。 “客栈的泼辣老板娘!请你喝酒的那只大蜥蜴!” 想到白天那只雄踞在柜台上足足有两个他那么大的巨型蜥蜴,林苍陆脸都白了。“师姐,她说的是真的吗?” “嗯。”风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离暮雪淡应了声,护着他们二人后退走出客房到了走廊上:“是织梦蜥蜴。喝了那坛酒,你就会为它所控。” “酒不对劲?” “应该是它的唾液。” “……” 林苍陆往后扫了一眼楼下仍旧还在桌上的酒坛:呕。 我觉得是我不对劲了。 *** “织梦蜥蜴?那是什么?” 太虚镜外,观看试炼的弟子疑惑问出了声。他们一群人找了处石块累积的地方坐,一边分享零嘴一边讨论。这其中不仅只有玹瑛城的弟子,其他门派的弟子也有,只不过那人问出了口,所有人都只四下望望,却无一人能够解答。 “长生长生!”一个模样十二三岁光景的少年冲着长生招手,“你知道织梦蜥蜴是什么吗?”虽然整个玹瑛城没几个人知道长生的身份,但鉴于他常年呆在木喻霖身边做事,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知道的东西会比别人多。 长生本跟玉云琅说着话,闻声往后望,微笑端着手,向他们欠了欠身:“织梦蜥蜴是一种只存在于大漠里的妖兽,除攻击性强之外,更擅长利用地形制造幻象,足可以以假乱真。进入它的幻象之中若再为它所控,则会变身成它们的同类。” 听了长生的解释,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那刚才要不是师姐反应快,林师兄岂不是就变成蜥蜴回不来了!” 长生点点头:“是。” “好可怕啊……”众人心有余悸道。 看着试炼场景内被狂暴的风沙包裹的三人,玹瑛城弟子们心想:幸好跟去太虚镜的人不是我。 玉云琅听得揪心,又看着另一头也没见得有多好的步燕青几人:“我还当演武场上比试已经够艰难了,没想到太虚镜里还有这么多危险。”他顿了一顿,两手互抠着:“难怪姐姐不让我跟进去了……” 长生安慰他:“玉师兄莫要担心,凭师姐的实力,定然能平安回来。” 玉云琅乜一眼他,心想:这太虚镜不是靠你才制出来的嘛?你当时怎么就不知道控制一下危险程度啊? 气死。 他又气鼓鼓地看向西岐鸣六人所在的那个场景,看着火光映照狭长溶洞,看着那个只身斩杀前仆后继的火鸦的身影,看着火光落进他的眼睛照亮他眼底的凉薄,不免皱紧了眉头。 希望姐姐可以早点结束试炼,他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 织梦蜥蜴擅长制造幻象,这种能力要较之之前碰到过的魇鬼强大许多,若不是离暮雪在紧要关头找出了不对劲的地方,恐怕这个时候,林苍陆真就已经变成蜥蜴对付她和陶蓁了。 她将织梦蜥蜴的情况简短地跟二人说了一下,陶蓁和林苍陆抽-出剑靠到她背后,提防地往周围看:“所以这整座客栈,根本就是假的?” 他们三人此刻又回到了一楼大堂。随着陶蓁话音落,四周墙壁开始崩塌,露出透明的一层罩子来。在这个透明罩上,四只织梦蜥蜴吐纳出彩色的泡沫,如同水里的鱼一样,甩着尾巴绕着圈交错攀爬,在这个风沙横肆的空间内,隔出了妖诡邪魅的异象。 “各自小心。” 离暮雪扔出两粒避风丹给陶蓁和林苍陆,先行提剑向着最大的那只蜥蜴攻了过去。 第92章 逐鹿太虚(廿七) 年轻人的潜能无限…… 避风丹是进太虚镜之前归不弃替离暮雪准备的, 此刻倒也的确派上了用场。刀锋般凌厉的狂风在扫中她之前被无形的力道化解,视力不再受限后,离暮雪准确定位出织梦蜥蜴的所在, 一剑将它劈成了两半。 透明的罩子被劈开, 剑气在风沙暴中置中冲出去,直将地上黄沙激成了两翼飞扬入天。那只织梦蜥蜴的首尾两端分开掉落左右,因离暮雪剑招太快,在掉到地面的那一刻, 它们还保持着爬行的身体记忆, 一直痉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安静地不再动弹了。 鲜红的血液泼洒到地面上,很快就被呼啸不息的风沙覆盖住。另外三只蜥蜴眼看着同伴被一剑斩杀, 仰天发出了威胁的嘶鸣, 发了狂似的从透明罩上跃下来,朝着底下三人张口咬去。 失去了维持幻象的力量, 透明罩在周围消散。狂风怒吼,连带着弥漫的黄沙也仿佛是只吞人的巨兽,扑得人摇摇晃晃,灵力运至双足才堪堪站稳。 陶蓁和林苍陆服下了避风丹后,和离暮雪一道迎战那三只织梦蜥蜴。 织梦蜥蜴攻击中带着的力道之强,尾巴一甩震得地面都随之颤抖。陶蓁和林苍陆举剑挡住蜥蜴尖利的爪子,借力飞身往后退, 半空中两人出掌相握, 飞速旋身对调了位置, 一剑扫向蜥蜴的脖子。 两颗巨大的脑袋被剑锋斩落,在空中转了两圈后轰然砸向地面,与蜥蜴的身子一起激扬起冲天黄沙。 “师姐!”两人解决掉两只蜥蜴后负剑赶到离暮雪身后。 离暮雪也已经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另一只织梦蜥,扬袖挥出一道掌风挡住漫天撒落的血雨, 收剑看着遮天蔽日的沙尘。之前定在房梁上的三张照明符落在了地上,明亮的光线被沙子一盖,让周遭变得忽明忽暗。天上的乌云碰撞出紫白的闪电,狭长的一条,割裂了整面苍穹。 三人身处茫茫大漠之中,就像是天地之间的渺小蜉蝣,黄沙遮盖下,连看都看不见了。 周围除了风沙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林苍陆“呸呸”啐了两口沙子:“这太虚碎片得去哪里找啊?” 妖兽护巢,太虚碎片多半是藏在织梦蜥蜴的老巢之中,这是秘境设置的一般规律。只是如今四只蜥蜴已经死了,离暮雪一时也还想不到该如何去找到对方的巢穴所在。 “师姐,我有办法!”陶蓁道。 离暮雪和林苍陆闻言都朝她望:“什么办法?” 陶蓁从百宝袋里取出了一条白练,握拳扬声道:“用这个。” 话音落,她甩手将白练的一头朝着身首异处的织梦蜥蜴尸体袭去。雪白的绢布在空中蜿蜒如同颀长的蛇,飞快卷住蜥蜴的下半截身子就将它包裹了进去。陶蓁手中掐诀口里默念,便见殷红的妖兽血液沿着白练的那一头浸透上来,很快就将整条绢布都浸成了鲜艳的红。 浓重的血腥气在周围弥漫。就在血水即将漫到被陶蓁绕在掌心的那截绢布上时,她忽然眼神一厉,劈掌拍向了地面。 轰—— 因着她的动作,整条被血染红的白练骤然绷直,轰然没入了地心。 陶蓁收手起身后退一步:“成了。” 离暮雪眉心皱着,看着一道红光游龙似的在沙漠底下飞旋,由近及远地过去,再从远处飞快地绕回来,折腾出轰隆隆的天崩地裂一般的声响。 林苍陆看得新奇,不免抓住了陶蓁问:“你这是什么宝贝?我怎么从来没见你使过?” “水黛绡,又称饮血月光蛇。”离暮雪道,“是将鲛绡丝织入锦鳞白月蛇蛇皮制成的灵器,刀枪不入,水火弗侵。”她转头望陶蓁一眼,淡声问:“你这条白练里,可是还封了白月蛇的灵?” 据传,锦鳞白月蛇生性嗜血好杀,普通的水黛绡最多就是个防御法器,譬如离暮雪的金缕衣里就织进去了一层水黛绡,唯有束缚了白月蛇的蛇灵,将它变成一件可防御可进攻的兵器,才能称作“饮血月光蛇”。 听了离暮雪的问话,陶蓁点头应了声:“是的。” “既然有这么好的宝贝,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啊?咱们何苦还要跟大蜥蜴肉搏呢?”林苍陆道。 陶蓁抬眸望了他一眼,却抿着唇角没答话。 她得到这东西是个意外。 当年她千里迢迢从老家来玹瑛城学本事,路上遇到了山体滑坡,被困在山里好几天。就在一个山洞里,她见到了一条通体发着彩光的大白蛇。天灾这事,世间万物都没有办法提前预料到进而规避。大白蛇被埋进了坍塌的山体中,当时已经奄奄一息。陶蓁当时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忍着心中的害怕从包袱里取了一颗药喂它吃,又徒手将盖在它身上的石头一块块地搬开。 大白蛇被砸成了两段,显然是已经活不成了。但它感念陶蓁的一片善心,死后化成了一张轻盈的羽布落进了她怀里,让她挨过了被困的那几日山中夜里的湿寒。得救之后,她在救了她的那位好心的炼器师家中客住了几天。对方听她讲了自己的遭遇后,认为这是她命里的缘分,用一段鲛绡丝帮她织了这段白练。 这些年,她能够感应到缚在白练中的大白蛇的灵。兴许是察觉到了她的孤单,它才选择一直陪伴着她。于她而言,这条“饮血月光蛇”不是一件兵器,而是她的朋友,是她的伙伴,若非不得已,她也绝不愿拿它来应敌。 见陶蓁似是不愿回答林苍陆的话,离暮雪也没揪着这事不放,毕竟此时此地也不是闲话家常的好时机。她握住碧雪剑摆开招式,拧眉提醒道:“注意,它们来了。” 白练染血在地底下游走一遭,织梦蜥蜴的血腥气染得整片沙漠都是。没有什么东西比同类的鲜血更加能够激起兽群的恨意了,只见在三人说话之际,脚下的地表忽然隆隆震颤起来。 离暮雪左手又夹出五张照明符往前甩去,半道上掐指结印在虚空一画。五张照明符竖着立了起来,悬在头顶连成一个五芒星阵,将整片大漠都照得如同白昼。 在明亮的光线下,沙漠地里有无数个小山丘正不断地起起伏伏。明明风只往一个方向吹着,可它们却是从四面八方向着他们涌过来的,如同整片大漠忽然活了一样。那些耸起的小山丘离得越来越近,直到能够被看清了,看到它们身后还甩着一条黄褐色的尾巴,林苍陆才骤然大惊,喊道:“是蜥蜴群!” 陶蓁用水黛绡搞的这一出明显惹怒了潜伏在这沙漠中的织梦蜥蜴们。此刻在滚滚沙丘之下,竟是引得这些妖兽倾巢出动了! 林苍陆喊完之后惊恐地看着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的离暮雪,看着跟她一样凝神提剑随时准备大干一场的陶蓁,骇然想道:疯了疯了,跟师姐在一起久了,连陶蓁都疯了。 到底什么天纵鬼才竟然能想出引来妖兽群主动攻击这种办法啊! 小林师弟忍不住想要自掐人中。 才不过是惊骇了片刻的工夫,等林苍陆堪堪屏气凝神下来,成合围之势的蜥蜴群已经离得他们三个仅剩几步之遥。饮血月光蛇从地底下破沙冲出,粼粼飞沙从半空中随势抖落,一只织梦蜥蜴跟在后头跃了出来,巨大的身子在空中覆出了一大片的阴影,大张着嘴向着染血白练的末端咬去。 “动手!” 离暮雪一声冷喝,率先飞起一剑斩落了这只身先士卒的织梦蜥蜴的头颅。 更多的蜥蜴从沙地下爬出来,尖锐地喊叫着,向着他们三人扑过去,势不将他们撕咬殆尽便不罢休。黄沙滚滚,血雨倾盆,妖兽的嘶吼和哀鸣声不绝于耳。照明符在上空稳稳地静静地照着,照出剑光和血光辉映,照见干燥的沙漠被流淌的妖兽血液浸润出沼泽般的邪异。 它们也被飞溅的血液沾染上了。于是昼亮的白光就被笼上了一层淡淡浅红,像是整个天地都已经被血腥包裹。 陶蓁持剑砍着蜥蜴,白练绕在她身边,一是作为了她的防御法器,二则也顺便将那些围上来的蜥蜴打包着送到他们三人的剑下去。她还是第一次跟这缚了蛇灵的家伙什配合起来实战,最开始还有点束手束脚,磨合之后很快便得心应手起来。只是这些织梦蜥蜴像是怎么砍也砍不完,且都跟疯了一样,依旧不要命地前赴后继地扑来。前一波蜥蜴的尸体还没被沙土吸没进去,后一波就已经踏着对方的血肉冲上来。 “啊——!”林苍陆发了狠劲一招消灭两只蜥蜴,喊道:“这鬼东西怎么打不完啊!” 他身上的衣服在打斗中被织梦蜥蜴的爪子勾破好几处,上头也说不好是他自己的血还是蜥蜴的血。林苍陆拿手背蹭了一下脸上的血痕,后退几步和陶蓁背抵在一起,喘着粗气朝蜥蜴堆里极速闪现的人影喊了声:“师姐!” 包围圈越来越小,蜥蜴群已经将离暮雪和陶林二人隔成了两块区域。看着已经快陷入绝境的陶蓁和林苍陆,离暮雪眼底一沉,用力往前掷出碧雪剑。剑刃从扑上来的那只织梦蜥蜴的眉心钉入,殒命之前,它翻身后倒,离暮雪趁机点地飞身在剑柄上面一踏,借力翻身落到了陶蓁和林苍陆身边。 碧雪剑嗡鸣一声,飞离回收进离暮雪手里。 周围的空气璀璨地变幻扭动着,彩色的气泡从织梦蜥蜴群里出现上升,结成迷离幻境。幻境之中,蜥蜴的数量看起来更多了,一层一层交叠累集起来,密密麻麻,多到仿佛都没有空隙,叫人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虚像。 “师姐,该怎么办?”陶蓁问。 离暮雪四顾一圈,抬头往空中看了一眼:“离开地面。” 话音落,她左手一把攥住了饮血月光蛇末端,就着扯着它的姿势手腕狠狠一抖:“出来!” 随着她的动作,白练猛地绷直了一瞬。蛇鸣声嘹亮而起,一圈金色光芒自白练末端开始往前铺去。光圈漫过,锦色鳞片在绸布上面粼粼浮现,一条白色大蛇出现在三人面前。它在他们身边环绕一圈,然后停在了陶蓁身后,蛇头从她头顶伸过,金色竖瞳扫视四周,张口发出了一声威胁的嘶吼。 离暮雪竟是用控傀术与缚灵术相结合,将水黛绡中的白月蛇蛇灵生生剥了出来! 不说此刻正在太虚镜外观看试炼的众人,便是就在织梦蜥蜴包围圈内的陶蓁和林苍陆二人,仰头看着这条威猛的大白蛇,也看得又骇又愣,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跟不上现实的节奏了。 “走!” 法术只能维持几个时辰。离暮雪将蛇灵具象唤出后便松开了攥着它尾巴的手,提剑负手警戒四周,寒声吩咐陶蓁道:“织梦蜥蜴只能在地面行动。带着林苍陆去上面,看看它们究竟是从哪里而来。” “那师姐呢?”林苍陆急切追问道。 离暮雪握紧剑柄:“我自有办法。” 陶蓁闻言再不迟疑,飞身翻上白月蛇背,伸手探给林苍陆:“快走!” 林苍陆咬了咬牙,到底心知光凭他们和手中的剑没法完完整整地从蜥蜴的围剿中脱身,拉住陶蓁的手坐上了白月蛇。甫一坐稳,锦鳞白月蛇便一个振身,直直窜向了半空之中。 正如离暮雪所说的那样,织梦蜥蜴只能在地面上活动。看到两人一蛇腾空,有几只蜥蜴跳上去想要咬住白月蛇的尾巴,被大白蛇钢鞭似的尾端毫不留情地扫落,留下一片吃痛的哀嚎。 身边没有了让自己束手束脚的人,离暮雪眼中的狠劲更盛。她扬手将碧雪剑甩至半空,两手食中二指交错飞快结印。就在跑在最前头的那几只织梦蜥蜴张开利爪向她扑过来时,她忽的飞身而起,两手抓握住竖直旋转着的碧雪剑,将它用力地直刺了下来。 轰——! 离暮雪屈膝半跪到地上,碧雪剑冷白锃亮的剑刃被她刺入地心,黄沙直接没过剑锋半截。而同时,自剑锋为中心,沙漠地面忽然成蛛网状裂开来。经年演变的大漠塌陷,黄沙如流水一般沿着巨大的裂缝倾泻。织梦蜥蜴群被沙流裹卷,一同掉进了陷落而成的地洞之中。 在地表下陷之前,离暮雪抽剑飞身退离,悬立在空中站定。右手手腕一翻,碧雪剑被她负到了身后,她冷眼看着底下在沙流里扑腾的妖兽群,面色沉静冷漠,宛如白衣神祇。 沙漠中间陷下了很大一块,从空中俯瞰,像是平白出现了一个硕大的天然黑洞。然而风沙仍在呼啸,不需要多久,这个黑洞便会被黄沙盖满,让整片荒漠重新连成完整的形状。 远处,滚滚的沙浪里,新一波的织梦蜥蜴正在赶来。离暮雪眯起眼睛,着实估计不好这场战斗得持续到什么时候。 “师姐!” 白月蛇已经驮着两个人绕完一圈回来。林苍陆看了眼底下仍有沙子和蜥蜴一起滚落下去的大洞,拧着眉头焦急道:“找不到这群畜生的老巢啊!” 离暮雪闻言忍不住皱眉:“什么意思?” “我们在周围都看过了。”林苍陆和陶蓁对视了一眼,“织梦蜥蜴不知道具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各个方向哪哪儿都有,根本找不到具体的巢穴。” 锦鳞白月蛇的行动速度很快,他们刚刚已经到了很远的距离之外,甚至都远到已经遭到太虚镜规则的限制被强行遣返回来了。可不管他们往哪个方向过去都一样,织梦蜥蜴群就是直接从地底爬出来的,然后就朝着中间围扑过来。他们也施法探入地底去过了,结果除了带出了两具赶巧碰上的蜥蜴的尸体之外,半个蜥蜴蛋都没有挖出来。 “师姐。”陶蓁对离暮雪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会不会这里根本没有织梦蜥蜴巢穴一说?这些蜥蜴仅是太虚镜制造出来的,所以才没完没了地杀不完?” “就算是太虚镜故意这么设置的,那也得有个理由啊!”林苍陆道,“我们这一行不就是为了寻找太虚碎片么?现在连碎片的影子都还没看见,就算它们要挡我们,也总得在我们找到了关于太虚碎片的线索再出现啊!哪有刚开始就这么赶尽杀绝的?” 林苍陆只是随口抱怨,然后在他话落之后,离暮雪和陶蓁却皆是神色一震。 是啊,方才的情况太过危急,以至于他们都忘了,进入太虚镜内,他们本是为了试炼!太虚镜内设置的种种危险皆有其关窍,哪是单纯地只为取他们的命?此时,若是他们什么关键线索都没触发,怎么可能会引来织梦蜥蜴大规模的不要命了一般的剿杀?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们早就已经寻到了太虚碎片的所在,只不过他们自己并没有注意到罢了! 想到这里,陶蓁骤然出声对离暮雪道:“师姐,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啊?”林苍陆还没反应过来,见陶蓁和离暮雪脸色一个比一个更严肃,简直要急死。“话别只说一半啊,我都听不懂了。” “客栈。”离暮雪喃声道了一句。 自他们进入太虚镜内至今,他们三个只在那间被织梦蜥蜴幻化出来的客栈里面久留过。若说能与太虚碎片搭得上边的话,也就只有那个时候了。 ——另外,要是换个思路来想的话,既然找不到织梦蜥蜴的来处,那么,它们的去向呢? “客栈?”听了离暮雪的话,林苍陆不由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朝那个塌陷的大洞里头望去,狐疑道:“客栈不是织梦蜥蜴化出来的幻象吗?关它什么——啊!” 因有沙流从四方边沿顺势倾泻进去,大洞已经快被重新填满,只留了半人高的那么一点凹陷。然而就在林苍陆询问着的时候,他却忽然看到了里头格外不同的一块连结的地皮。 “那是什么?” 离暮雪眉梢微微一扬,半是自负半是自嘲地开口道:“客栈地基。” 方才他们陷在蜥蜴包围圈内,只顾着如何脱身自保,加上身在其内,一叶障目,也没细心留意客栈的占地形状。直到此刻离得远了站在半空向下俯瞰,看到那原本于他们而言很大的东西都因为距离远而变成小小的一个点,她才看清那客栈的地基边沿歪扭,上宽下窄不成方圆,岂不就是太虚碎片常见的模样! “怪不得这群东西都紧着往这里围过来。”陶蓁恍然大悟,“原来这座客栈就是太虚碎片!”而他们,兜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在一开始就已经踩在太虚碎片面上了! 太虚镜对试炼场景设置之刁钻,简直令人佩服。 漫长的黑夜快要过去了,暗到不见五指的天幕被曦光撕开,从天际开始透出一点浅浅的蓝白来。 林苍陆听了陶蓁的解释也总算弄明白情况了。他坐在白月蛇身上探头朝下望,颇有些兴奋地说:“既然已经找到太虚碎片,师姐,那咱们赶紧下去取吧!” 自然是要去取的。离暮雪心道。 只不过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蜥蜴群已经再次围聚到了一起,下方沙漠地里被织梦蜥蜴占满,一只只大型妖兽仰着头朝空中的三人一蛇威胁怒吼,遮得太虚碎片都看不见了。再加上碎片既然作为了客栈的地基,定然有术法施加其上,哪怕赶开了蜥蜴群,也得争取更多的时间将术法破解才行。 “师姐放心。”陶蓁和林苍陆看出了离暮雪的犹豫,“蜥蜴群就交给我们来对付,师姐专心取太虚碎片就行。” 陶蓁抱住白月蛇的脖子抚了一抚:“我们走。” 话音落,锦鳞白月蛇带着两个人直直地冲向了地面。 织梦蜥蜴和性凶嗜血的锦鳞白月蛇虽然都是妖兽,但就杀伤力而言,二者根本不是同一侧级别。方冲到地面,白月蛇就硬生生在蜥蜴群中扫出了一片空地。蛇口咬住一只蜥蜴往旁边一甩,连带着撞开了三丈内一整排的织梦蜥蜴。 陶蓁和林苍陆分两边从蛇背上跳下,再次提剑杀进了蜥蜴群。 二人因为年纪尚小,从前哪怕跟着到了山下历练处理的也多是不棘手的事。在进太虚镜之前,他们虽然猜到了此行不易,却都没料到试炼会到这种惊险程度。只是年轻人的潜能无限,真被逼到了生死一线的境地,进益起来堪称神速。 阵地很快被破开了一大片,底下客栈的地基便完整地曝露出来。离暮雪见状猛地一握碧雪剑,从半空中飞身跃下跳到了那块地皮之上。 妖兽的血珠被风沙夹带着在眼前扫过,鼻息之间尽是浓烈的腥气,多闻一下都像是要窒息。离暮雪将乾坤镜的正面贴上地面,扭转了一下背面的太极鱼。 随着她的动作,乾坤镜的六角边上骤然起了一阵风。气流贴着地表旋转着往周围散开,一张金银光芒交错的大网在脚下出现,迸发出了强烈的亮光。 这便是保存着太虚碎片的最后一重阵法。 在阵法显形的那一刻,织梦蜥蜴群短暂地怔愣了一下,随后,每一只蜥蜴的眼睛倏地变得一片赤红,流着涎水嘶吼着往前撞击过来。 妖兽发了狂,饶是锦鳞白月蛇的身上都被它们撕咬抓挠出了好几道伤口,更何况只是肉躯又没有高级防御法器护体的陶蓁和林苍陆二人?只见短短一瞬间,他们二人身上就多了好几道血痕,让他们挥剑的动作不由地迟滞了下来。 包围圈再次缩小。 离暮雪见到了陶林二人强弩之末的状态。 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由得她慢慢寻找破阵之法了。她心下发狠,顾不得再多,左手并出一道气刃就在右手食中二指指腹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对着地上阵法凌空画出箓文。鲜血为墨,每一笔都带出纯白灵力光点。 凭空风乍起,离暮雪的头发和衣衫都被吹得后扬,猎猎地在空中拍打。就在她画下最后一笔的时候,一只织梦蜥蜴咬住林苍陆的剑刃将他连人带剑甩向了一旁,正撞到白月蛇蛇身之上。 那一边的蜥蜴没了抵挡,疯狂地、轰隆隆地冲撞过来,眼看着就要将那两人一蛇全部淹没。 离暮雪神色一变,屈膝一掌将画好的箓文打入了地心。 轰! 阵法被强行破开,极强的灵压向四周冲散,冲得织梦蜥蜴们倒翻着上了天,血液像是大雨一样喷涌着洒下来,直接在中间炸出了很大一圈空地。 左手食指上套着的铜戒发着烫。离暮雪轻喘一口气,朝被她拎回身边的陶蓁和林苍陆看了眼:“没事吧?” 二人心有余悸地吞咽了一下,摇摇头:“没事。” 被炸开了很远的织梦蜥蜴尸山上又有还没死绝的攀爬出来了。一只只黄褐皮的妖兽站在尸堆顶上,被方跃出天际的太阳一照,阴影有一座山那么大。 三人一蛇围靠在一起,皆绷紧了身子做好了这群打不尽的畜生会再次扑上来的准备。 阵法破除后,小小的一枚太虚碎片真身不过才半个掌心那么点大小。此时它被离暮雪握在手里,冰冷晶莹边角锋利,冷酷地发着光。但就是这枚不起眼的玩意儿,让他们在这里经历了好大的一番生死,如今还不知能不能囫囵个儿地从太虚镜里出去。 离暮雪屈指动了一动。 一根红色光线将三人食指上的铜戒连了起来,宛若相连的一根生命线。要是织梦蜥蜴再进攻一次,以陶蓁和林苍陆已经耗尽的体力来讲,他们怕是只有成为食物的份。毕竟是为了帮她完成试炼才进来的,无论如何得先保证他们两个不出事。 离暮雪握了下拳,大致估计了一下以自己剩余的体力带着他们出太虚镜所需的时间,四顾着,想要找一条最快的路径。 然而这一次,织梦蜥蜴们却没有再向他们逼近。它们只是就那样站在尸堆顶上看着他们,眼中的赤红逐渐散去,随后,一只蜥蜴仰天发出了两声长吼,率先掉头折身而去。随着它的离开,其余的蜥蜴也陆续都甩着尾巴掉头走了,很快,周围就只剩下了那些没有办法离开的已经死去的织梦蜥蜴的尸体。 从昨日开始肆虐了一天的大风终于止息,只留下了一丝余劲,让周遭的血腥味一阵一阵地飘进呼吸里,像是还在证明刚才的生死相搏究竟有多危险和激烈。 “什,什么情况?”林苍陆喃喃道,“怎么——都走了?” 离暮雪也有些不解,垂眸看了一眼左手掌心的那枚太虚碎片。 “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成功取到了太虚碎片,它们的使命已尽,所以就没有阻拦我们的必要了。”陶蓁分析道。她转身看着离暮雪:“师姐,既然危险已除,就让大白也回去吧。” 她口中的大白就是锦鳞白月蛇,一起战斗过,他们二者之间的牵连越加深厚不可撼动。这一场厮杀耗费的精力太大,蛇灵也需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离暮雪闻言淡应了一声,伸手在大白蛇的腹前凌空一推。术法撤去,威武的大蛇虚像扩散,重新变回那条白练,一丝血迹不染。 她将太虚碎片收了,挥袖甩出碧雪剑在前,在剑身扩大到能容下三个人乘坐时方说:“走吧。” “诶!”林苍陆和陶蓁先后跨上碧雪剑。 宝剑泛着银雪般的光亮载着三人而起,循着标记朝进来之初的那几块垒起来的大石头飞去。离暮雪心念御剑,往后望着越来越远的织梦蜥蜴的尸堆,望着更远处的漫漫风沙,望着已经快要跟这片沙漠融为一体的离开了的蜥蜴群,眉心微微一皱。 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的感觉。然而看不到任何异常,离暮雪也只当是自己的心绪还未来得及平复之故。 “不知道二师兄他们都怎么样了,已经出去了没。”林苍陆盘腿坐着,放松地叨叨了一句。 陶蓁从百宝袋里拿出几颗解渴的果子分给他和离暮雪,闻言哼道:“哪能那么快啊,咱们一定是第一个出去的。” 林苍陆一想也对,毕竟他们俩跟的可是师姐啊,其他人怎么可能比他们结束得更早?他三两口吃完了一个果子,又伸手向陶蓁要:“再给我一个。” “统共也就没几个,照你这么囫囵吞,还不够你两口吃的。”陶蓁拍开了林苍陆的手,宝贝地捂住自己的百宝袋,“一颗上品灵石只能买到三个,你要吃自己找冬长老买去。”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林苍陆不依不饶,探过去扯她,“快点再给我一个,我喉咙都要冒烟了。” “不给!” 两人在剑上打打闹闹,带得剑身忽然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林苍陆差点就从上面栽了下去,用力扒紧了剑刃边沿才稳住:“怎么回事!” 离暮雪也被这忽然的摇晃震得往一旁错开去了一步。她没有回答林苍陆的问话,寒着脸往周围看去—— 不是碧雪剑在摇晃,而是这整片沙漠忽然地动山摇起来了。就像是蛰伏了许久的一头沉睡的猛兽,在这一刻,终于醒了。 底下的黄沙再次滚滚上扬,冲天席卷而来。三人惊骇地看着一条漆黑的裂缝将沙漠往两边分开,罡风骤然喷涌,刮得碧雪剑也要翻卷。银灰色的巨大兽爪从裂缝里头伸出来拍在了地面上,接着,一只浑身披满白毛和鳞片的巨兽从地下跳了出来。狐狸一样尖细的脑袋,身后甩着三条发着银光的鱼尾巴。 它狭长的双眼挑着望向在空中的御剑的三人,随后,它骤然张口吼了一声,黄沙成了一道龙卷风,毫无预兆地自它身后向着离暮雪三人拍了过去! 第93章 逐鹿太虚(廿八) 雪衣墨发,双眼血红…… “出事了!掌门, 师姐,师姐她出事了!” 一个弟子跌跌撞撞地从殿外跑进,因为太过慌乱还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他也顾不得殿内各大派的掌门都在了, 抱了抱拳就往身后指着外头道:“太虚镜, 师姐在太虚镜内出事了!” 彼时华灯已上多时,各个门派的掌门商谈了一天的正事正欲散去,闻言众人不免都是神情一愣,转头看向首席的离啸山。 顾炘音陪着在殿内杵了几个时辰杵得腰都酸了, 张口打着哈欠, 听到这话才猛地来了精神,上前拉住那脸色煞白的弟子问道:“你说清楚, 离师姐她怎么了?” 明明半个时辰前他们才刚见她已经得知太虚碎片在哪里, 也已经有了对策去取,差不多就该回来了。相比此时还没找到取太虚碎片的方法的其他人, 离暮雪能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就完成任务,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碾压其他人的存在。在场的这些人还纷纷对着离啸山夸人来着,怎么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就说她出事了? “不清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那弟子干脆扑通一声跪下了,带着哭腔跟离啸山道, “出现了一只很大的妖兽, 然后就起了龙卷风, 满天都是黄沙……现在师姐所在的那个试炼场景,已经看不见了……” “掌门。”他恳求着,“您快去看看吧。” 太虚镜作为玹瑛城继任掌门考核的重要一环,自制成之日起到今天, 历经了几十代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试炼场景不能见的情况。联想到璇玑洞连带叶重北不明原因成为了试炼场景一部分这件事,离啸山的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他大步出了殿门往后山而去:“走。” 一众人见状都一起去了。同时,吴先子落后一步,抬手抚了一下拂尘的尾摆,眼中也露出了两分担忧来。 *** 龙卷风来得迅疾又猛烈,离暮雪三人不过就是反应慢了一拍,待到了眼前之时,它已经成了横亘在天地之间的一个黄沙弥漫的巨大的漩涡。整个沙漠都像是被这龙卷风吞噬进去了,那些绵延直达天际的不知道具体有多少的沙子被风卷起,侵占挤压掉了呼吸中的最后一丝空气。 御剑的平衡遭到破坏,碧雪剑和本乘坐在剑上的三个人都被吸进了龙卷风里,在厚重的黄沙里面翻滚打着圈,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得变成碎片。 哪怕三人之前已经服下了避风丹,在这龙卷风的威力之下,他们也依然没有丝毫的招架之力,可见这只忽然出现的大妖兽实力究竟恐怖到了什么地步! 离暮雪万万没有想到织梦蜥蜴群退散之后竟然还会有这样厉害的一只妖兽等着,她更没想通的是,她都已经取到太虚碎片了,危机竟然还远远没有解除! 然而此刻命悬一线,也容不得她细细思考这些事情了。眼看陶蓁和林苍陆在窒息的状态里挣扎了一会儿后,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离暮雪拼着最后一口气攥紧了左拳,猛地往后一拉—— 套在三人左手食指上的铜戒在这一刻骤然发亮。耀眼的一点红光,连成了一整条红色的细丝。陶蓁和林苍陆被这条细丝大力牵扯着,一下被拉到了离暮雪身边。离暮雪右手屈爪收回碧雪剑往下一劈,从飞旋的风沙里劈开了一道口子,带着陶林二人便跳了出去。 三人跌落到地面,顺着沙坡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束起的发髻散落了,满头的乌发凌乱地张扬。离暮雪顾不上此时的狼狈,支剑站起来,从沙土里面挖出被埋了半截的昏迷不醒的陶蓁和林苍陆,按压他们的心口拧眉唤道:“醒醒。” “咳咳——”陶蓁和林苍陆痛苦地咳出来一口沙子,这才重新睁眼。他们半趴在地面上蜷着身体剧烈地咳嗽着,好一会儿才算缓过劲来。 “我以为我要死了……”林苍陆脱力地支着手臂坐起来一些,狠闭了下眼睛长叹道,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刚才仿佛都已经被黑白无常锁上了,吓死我了。” 他跟陶蓁互相确认了一下对方的情况,然后双双向着屈膝半跪着的离暮雪爬过去,“师姐,你有没有事啊?” “无碍。”离暮雪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隔着眼前的山丘看着远处那只浑身白毛锦鳞的似狐非狐的怪物。 之前在空中只得匆匆一瞥,下一刻就被卷进了龙卷风里。此时龙卷风呼啸着过去了,黄沙虽然还在眼前一阵一阵地飘,但好歹不再是那样遮天蔽日,他们也总算能够看清这鬼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那是一只非常大的巨兽,白毛覆盖住了周身,只在脖子和四爪处露出森冷的银甲一般的硬鳞片。眉骨和眼下各有两条细小一些的鳞片,像是另生出的两双细长的未完全睁开的眼,勾勒得中间的狐狸眼显得越加邪异又危险。阳光破开漫天沙尘照下来,鳞片反射出粼粼彩光,三条鱼尾巴在半空中招摇,隔得这么远看,就跟三把银色的大刀一样。 龙卷风席卷的范围大了,有几只织梦蜥蜴不知是跑得慢了还是怎么,被卷上天甩了过来。还没等掉落地面,那鱼尾狐狸脸的巨兽眼珠一转,直接一爪子就将它们拍了过去撕成了肉碎。 织梦蜥蜴的断肢残腿从半空中落下来,血珠映着巨兽眼中腾腾的杀气,吓得林苍陆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声音都抖了:“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织梦蜥蜴虽然不是什么战斗力特别强悍的妖兽,但也万不至于在这东西面前脆弱到不堪一击吧?它竟然,撕它们就跟撕纸一样容易! 随着林苍陆的话,那巨兽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还有其他生物的气息,转头朝他们望了过来。 “干!”林苍陆直接爆了句粗口,“它发现我们了!” 在他话出口的瞬间,巨兽的三条鱼尾骤然张开,龇牙显出了狰狞的模样,向着他们就直冲了过来。若说之前织梦蜥蜴群围剿他们时的动静是惊天动地,那此刻简直就是天崩地裂,不仅地面在震动在摇晃,连他们的耳边都像是响起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像是有无数的夏蝉在疯狂地拍打翅膀鸣叫,即便是捂起了耳朵也还是一阵阵地耳鸣,天旋地转地想吐。 这是对方灵压对他们灵识造成的伤害。能做到这种程度,即便是当初在东林镇遇上的化境期火鸦王都还要逊色三分。 离暮雪按着额角勉强稳住心神,再次仔细审视了一遍离他们越来越近的这只巨兽的样貌。片刻之后,她神色蓦地一变,高声喝了一句:“快走!”推着陶蓁和林苍陆二人就飞身往后逃去。 陶蓁和林苍陆不明所以,脑袋里的嗡鸣声也还没完全散去,随着离暮雪跑得跌跌撞撞狼狈不堪。身后的巨兽狂追不止,陶蓁扔了两颗灵力炸-药出去,喊问道:“师姐!我们要怎么办!” 炸-药在巨兽的脸上炸开,灵力的冲击却也不过是让它追上来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下而已,反倒激得它变得越加凶狠。离暮雪回头匆匆一瞥,寒声回答:“若我没有认错,它或许,便是仙兽勾蜮。” “勾蜮?”陶林二人异口同声道。 *** 太虚镜外,正道各派所有人都已经到了。离啸山和庄濯、木喻霖二人轮流施法想要打开入口进到离暮雪所在的试炼场景里面去。只是太虚镜是自古传下来的秘术,又经过了这么多代的完善修补,一旦开启了试炼哪还能那么轻松的中止?他们尝试了很久,也不过只是让消失的影像再次出现了一会儿,正好便听到了离暮雪说的这句话。 “勾蜮……” 从影像画面消失的时候玉云琅就吓得开始哭了,此时哭得两只眼睛通红,闻言却怔了一下,抽噎着看着那正追赶离暮雪三人的白毛巨兽:勾蜮……那不是,能吐露出沐央珠的仙兽吗? 修真界中,关于仙兽勾蜮和沐央珠的记录甚少,少到连精研药物的玹瑛城长老冬沂都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而已。也就是魍魉谷里还有记载,正好又是离暮雪为了治疗玉云琅的根骨旧伤而在寻找的东西,所以这一段详细介绍他们都看过。 只是光有文字的表述并不能构出特别完整的想象,若不是被离暮雪点到,玉云琅一下子根本不会往那上面想。也真是难为离暮雪在性命攸关的时刻还能这么快反应过来它到底是什么。 “勾蜮是什么仙兽啊?”在场众人纷纷疑惑地私语起来,然而左望右望,所有人都只摊手摇头,却无一人可以回答。 就在外头的这些人讨论不出个结果之时,试炼场景内的巨兽眼看着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人,愤怒地张口怒吼了一声,两只前爪往地上一拍,直接将整片沙漠像一张纸皮一样掀了起来! 黄沙再次糊住了整个画面,再听不见任何声响。 “诶,怎么又没了?”被这一出吓到了的人群捂着心口,不免生出不好的预感,觉得里头的三人怕是会凶多吉少。 玉云琅怔怔地看着那像是卡顿住了一般的糊满黄沙的影像,抖着唇喃喃道:“不行……不行,姐姐,不可以!”他推开前面围着的人扑过去,眼泪成串地从眼角滚下来:“姐姐!呜……姐姐!” 他已经知道了,在认出那是勾蜮的一刻起,他姐姐就必然决定了要孤注一掷。这几个月以来,她是那样笃定地要替他找到沐央珠,所以她怎么可能会放弃近在眼前的机会呢?他姐姐是那样一个不信天命也不畏强敌的人,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她都会想去搏一搏。 可是……他却并不想让她去冒险,他更不想她为了他而去冒险。如果要让他姐姐用命去给他拼一个机会的话,他宁可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修复根骨的旧伤,他宁可永远都没有办法修炼,他宁可庸碌到老,永远都让人瞧不上。 “我们不要沐央珠了……姐姐,我不要沐央珠了……呜,你别干傻事,我只想要你平安地回来……” 玉云琅哭着想往石壁上撞去,好像以为凭他这一撞就能重新打开太虚镜入口一样。得亏长生将他拉住了,否则估计他不撞个头破血流都不会罢休。 “玉师兄,玉师兄,你冷静一点。”长生劝他,“掌门和各位长老都在,你别着急。” 仙兽勾蜮是什么还没弄明白,现在又蹦出一个沐央珠来。众人看着哭泣不止的玉云琅更加迷惑了,侧问出口:“沐央珠又是干嘛的?” 花迎蕊本就已经揪心得不行,被玉云琅这一闹更是烦躁。她可没长生那么好声好气,直接上去在玉云琅后衣领上一扯就蛮横地把他拖了回来:“别哭了!你还嫌现在不够乱啊!” 在场的也不全是脑子不灵光的,像花迎蕊和顾炘音之类,看到了玉云琅的表现,大概就已经猜出了他口中的沐央珠和试炼场景里的那只叫“勾蜮”的仙兽有关,也猜出了勾蜮的出现虽然令里头的三人陷入了险境,但在他们正需要沐央珠的情况之下,这也可以算得上是送上门来的运气。以离暮雪的性格,怕是绝对不会轻易地错过了。 顾炘音抱臂走到玉云琅身后,侧目瞥一眼他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矮一矮肩膀问他:“诶,我挺好奇你跟离师姐究竟是什么关系,她怎么能为了你做到这个地步?” 烽火戏诸侯,一骑红尘妃子笑,想来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了吧? 玉云琅闻言越加自责,垂下眼去抹着眼角,抹得袖口都全湿了。花迎蕊看不下去了,恶狠狠地斥了一声“别哭了”,将自己的帕子塞进了他手里,又瞪着顾炘音:“你管好自己吧!他们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 “哟呵?”顾炘音一挑眉,没想到花迎蕊竟然会替玉云琅出头。他抬手做了投降状,装模作样认怂:“好好好,我不问了,不问了行了吧。”他扫了眼仍旧看不清具体情形的影像,稍稍勾起嘴角,漫道了一句:“只不过,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个改变了太虚镜原本设定的人怕是怎么都没料到,这一出竟然变相地帮了你们一个大忙。我要是他,此时大概要气死了。” 他的语调散漫,但在他的话说完后,千湘湘和王倾之却蓦地转头朝他看来,眼睛不善地眯起,仿佛想从他这张浪荡不羁的表情上看出他的本意来。 “什么意思?”花迎蕊也皱了眉头,问顾炘音道,“你知道是谁捣的鬼?” 顾炘音“嗯?”了一声,似是不理解她的问题,好一会儿才笑弯起眼:“我怎么会知道?这不是之前听离掌门他们说起试炼场景跟原本设定的不一样,所以随便猜猜么。” 他跟花迎蕊本是互相不对付的两个人,此刻倒能心平气和的站在一处说话,也是难得。顾炘音拿胳膊撞了撞花迎蕊的肩膀,“诶,你要不要猜猜,在场的这些人里谁最有可能是幕后捣鬼之人?” 离暮雪的天赋和实力,高到强到让人忌惮。在场的这些门派里,真要说谁会希望她在太虚镜试炼里出点事,恐怕没几个人是清白的。但怎么想的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连离啸山他们这些本门的长老在太虚镜试炼开启后想要再进入都束手无策,其他人又如何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它进行更改? 花迎蕊将在场众人扫视一圈,张口想回答,又记起花翊白她们的教诲,便只收敛了表情往旁边让了一步:“有什么好猜的,离师伯不是说了等试炼结束会彻查么,到时候自然会有分晓。” “切。”这回答听着没趣,惹得顾炘音嗤了一声,拖长音道:“恐怕真查出来了,也不过就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花迎蕊白了他一眼,觉得自己跟这个不学无术的二愣子搭了半天话可真是脑子不正常了。 *** 正如玉云琅和顾炘音所料想的一样,在认出身后的这只巨兽可能是勾蜮的那一刻,离暮雪就已经决定了不白白放过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她将太虚碎片交给陶蓁,吩咐她和林苍陆:“你们先到入口处等我。” “那师姐你呢?” 离暮雪飞身提剑往下一劈,劈开铺天如同幕布的黄沙地皮,挡在了陶蓁和林苍陆身后,面向那狂奔而来的巨兽:“我要找它取件东西。” 勾蜮虽然身形大,行动起来却一点都不笨重,眨眼之间就已经到了跟前。它一跃扑来,落地之时前爪抓地一刹,身子从后往前摆过来,三条银刀似的鱼尾破风袭向离暮雪面门。 离暮雪眸光骤然凛冽,曲臂在身前格挡,双足在其中一条鱼尾上猛踏两步,借力翻身跃开。眼见陶蓁和林苍陆二人还傻在原地,她寒声喝道:“还不快走!” 然而已经暴露在了勾蜮的视线之内,哪还能轻易地脱身离开?只见勾蜮的一双狐眼眯了一眯,下一刻,它的脑袋从下往上一扬,张嘴就朝他们吐出一道沙流来。 不好! 离暮雪的表情惊惧一凝,一把掷出手中碧雪剑,同时左手往旁边一抓一甩,半截织梦蜥蜴的尸体从空中高高扬起。太阳破开弥漫黄沙照下日光,打在织梦蜥蜴的尸体上投出一大片的影子。沙流如同利箭,被碧雪剑剑风打偏方向,轰然撞在织梦蜥蜴的影子上没进地心。而就在影子被击中的那一刻,半截织梦蜥蜴的尸体骤然石化。“嘭”一声,重重地砸落了下来。 陶蓁拎着林苍陆急急往后飞离三丈,又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才算站稳。看到织梦蜥蜴的尸体变成了石头,林苍陆愣愣问陶蓁:“这……这什么情况?” “我哪儿知道!”陶蓁没好气地回答。她顾忌着勾蜮的战斗力,又有离暮雪的吩咐在前,想要拖着林苍陆先走。可再看师姐一人雪衣猎猎提剑面对着仿佛一座小山般的巨兽,她却怎么都挪不开步子管自己先走。 思索再三,陶蓁方咬了咬牙:“不管了!”一把将怀里的太虚碎片塞给了林苍陆,“你带着太虚碎片先回入口,一个时辰后要是我们还没回来,你再想办法叫掌门和木长老他们来救我们。” “诶诶诶!”林苍陆扯住了就要往回冲的陶蓁,“我去了,那你呢?” “我当然是要回去帮师姐!”眼看着林苍陆不同意就他一个人当逃兵,陶蓁又道,“你别婆婆妈妈的,现在太虚碎片好不容易取到了,总要以完成试炼任务为第一要紧。我不知道师姐为什么要留下来打这只怪物,但既然师姐决定了,我们两个当然要想办法帮她!” “林苍陆,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姐,不管你同不同意,我修为比你高,此刻受的伤也比你少,二选一的话自然是由我回去。你先带着太虚碎片走,等时间差不过了就打开入口。你放心,就一个时辰,到时候我一定会拉着师姐回来的。” 眼看林苍陆还在犹豫,她用力在他身上推了一把:“快点去啊!” 林苍陆咬牙望了眼已经跟勾蜮打上了的离暮雪的身影:“那就一个时辰!要是你们没来,我也不管了!” “知道了!” 看着陶蓁飞身往回赶去,林苍陆用力甩了下拳头,御剑便往反方向而去。 勾蜮的其中一项本事便叫做“含沙射影”,甭管是真人还是影子,只要被它吐出来的沙子击中,都会在身上留下伤口,严重的情况便是跟织梦蜥蜴的尸体一样直接变成石头死亡。离暮雪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几次之后,胳膊和小腿上都被豁开了伤口,她才明白过来在躲避的时候不仅得护住自己的身体,就连影子也得避开对方的攻击。 勾蜮的尾巴扫过地面,扬起一堵厚厚的沙墙。离暮雪甩了一截石化的蜥蜴尸体过来护身,整个人顺势滑到另一堵蜥蜴“石像”后头。 她喘了口气缓了一缓,在沙流再次射来之前飞身跃起,腾空之时甩手刺去三道羽刃。羽刃的尾部悬着的是一道符咒,符纸在破风声中抖动,倏然就被引燃了。嘹亮的鸟啼声起,三道羽刃化为三只灵体仙鹤,振翅朝勾蜮飞去。 勾蜮后腿一蹬前腿跃起,本想再支出一面沙墙来挡。然而在它没来得及下落时,一卷白练忽的绕住了它的脖颈将它用力往后拉紧,生生阻断了它抵挡的可能性。仙鹤尖锐的喙刺中勾蜮胸口和腹部,让它像是过了电一样浑身痉挛了一下,疼痛使得它发出了一声震天的怒吼。 “师姐!”陶蓁收回白练落到离暮雪身边,看着她衣服上染出的鲜红不免惊道,“你受伤了!” 离暮雪摇摇头:“小伤,不妨事。” 仙鹤羽刃威力不小,被这三道击中后,勾蜮的身形明显有些摇晃,只踯躅在原地来回兜圈看着他们,想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离暮雪并住左手五指,在胸前翻手下压,调匀了灵力后问陶蓁:“为何回来?” “师姐放心,林苍陆先带着太虚碎片回入口了。”陶蓁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回答道,“我先回来帮师姐,跟他说了,一个时辰就过去。” 一个时辰。 离暮雪闻言不由发笑,不知该说是陶蓁太高估她了还是太低估仙兽的实力了。 妖兽和仙兽虽然只差了一个字,但实力等级却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当初在东林镇,她还只是天级根骨,光凭水行之力加身就可拼死斩杀化境期的妖兽火鸦。可如今,她已是顶级根骨,比之当初修为不知进益了多少,再加上还有赤云丹的助力,但就看她身上的这几道伤口,恢复起来都比当时更加慢。可见眼前这只仙兽的灵力对她本身的压制究竟有多厉害。 只是这些话说出来了多半会浇灭年轻人的斗志,于是离暮雪只是眉梢挑了一挑,握紧碧雪剑手腕一转,警戒看着不远处的这只庞然大物,淡声道:“既然回来了,可得做好可能出不去的准备。” 陶蓁随她一起摆开剑招,笑回:“放心师姐,我必定会竭尽全力。” 白练的一端再次被离暮雪攥进手心,随即,身披锦光的大白蛇又一次出现。离暮雪问陶蓁:“知道这次要做到什么程度么?” “跟织梦蜥蜴一样,斩杀它。” “不。”离暮雪却道,“这次,我要降服它。” 沐央珠跟赤云丹不一样,它不是勾蜮的内丹,而是由它吐露而成的一件宝物。所以只有在勾蜮活着的情况下,他们才能得到沐央珠。既不能杀,还得降服,无疑更是难上加难。 幸而陶蓁已经是慕雪教的资深教众右护法,对师姐的要求她丝毫没有异议。她闻言便施法驱动了锦鳞白月蛇,回答:“懂了。”下一刻,陶蓁飞身跳上大白蛇背便先一步朝勾蜮冲了过去。 “等出去了,师姐再解释原因吧!” 看着飞腾的大蛇张口咬向勾蜮的面门,离暮雪轻笑一声,举剑在身前,两手左后一旋。无数剑影在她身侧出现,跟碧雪剑同等的大小形状,剑尖向上围成半个圈。离暮雪口中念着法决,两手交叠往前猛然一推。剑光如雨,顷刻之间便向勾蜮飞刺而去。 之前被仙鹤羽刃击中的后劲还没散去,眼看一条白色大蛇冲着自己飞腾而来,勾蜮锐声一吼,三尾拍地,直接在身下掀起滚滚沙浪!沙浪如同海啸似的,一起数丈高,霎时就到了陶蓁和锦鳞白月蛇头顶之上。 白月蛇见状旋身上盘,凭地带起狂风,以力带力化散沙浪的大半攻击,尾巴平直一扫,直接打散了阻隔在他们身前的这面沙墙。 黄沙簌簌落下,离暮雪使出来的那无数的剑影直刺而过,尽数刺在了勾蜮身上。 剑影攻击中带着的力道很强,勾蜮这么大的身形都被这密集的剑雨打得蹒跚后退,而它那坚硬的护体鳞片,也终于在连绵不绝的攻击之下出现了一道裂口。 陶蓁见状目光一变,从蛇背上飞身跃下,提剑朝这道曝露出来的裂口刺去。 剑锋入体,勾蜮吃痛得一声哀嚎。狐眼里头露出凶光,它的前爪猛地朝陶蓁拍过去,似要一击直接将她拍成肉泥。巨大的阴影将陶蓁笼罩,她躲闪不及,亏了离暮雪此时已到身后,指挥碧雪剑飞速劈过,并一把将陶蓁拎了开去。 碧雪剑剑刃划开勾蜮前爪皮肉,迫使它往后退离。离暮雪趁机双手往身侧一甩,手掌屈爪手腕一绕,空气中的水元素在她掌心凝结成两颗浑圆的冰球来。她的两臂倏然往身前交错,再看,手中冰球已经化成指间片片冷冽冰刃。 离暮雪猛地将冰刃掷了出去。 在刺向勾蜮的途中,冰刃还在继续集结空气中的水元素。它们越凝越大,凝成了一柄柄刀,又重新聚起来,变成一把巨大的长刀,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朝勾蜮的颅顶劈了下去! 冰形长刀从上劈来,强大的水行之力压得勾蜮支撑不住,四足跪地三尾直插地心才不至于直接扑倒。沙漠地面呈圆形凹陷下去一大块,长刀刀刃劈到深坑中心,轰然漫起冲天的黄沙。 然而在黄沙散去后,却不见那本该在坑底的勾蜮。 深坑是一个半球的形状,光滑到连一个脚印都没有。而周围也只有光秃秃的沙丘,在干燥的风一阵阵吹过后,移动着改变原本的地形。 离暮雪蹙眉四顾,一时不知勾蜮是隐形了还是藏起来了。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吃痛的蛇鸣。 离暮雪和陶蓁猛地转身,看到半空中的锦鳞白月蛇被狐形巨兽一口咬住了蛇身。飞扬的沙土还在空中粼粼而下,勾蜮的三条鱼尾甚至才刚从地里出来,可见它刚才就是隐在了沙漠之下。 “大白!”陶蓁喊了一声,提剑再次向勾蜮攻去。 剑气洞穿勾蜮身体而过,然而在击中它的那一刻,它的整个身子就已经化为了一滩黄沙洒落下来。锦鳞白月蛇挨了这致命一击,维持蛇形的术法遭到破坏,掉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变回了白练。 勾蜮化作的黄沙撒到地面上后跟沙漠融为了一体,根本分不出哪些是它哪些是真实的沙地。离暮雪直觉不对,飞掠过去拉住陶蓁便御剑升上空中。 果不其然,就在她们离地的一刹那,一张凶恶的狐脸再次从底下冒了出来。若是晚了一步,恐怕她们都得成为它的口中餐。 白练中的蛇灵被伤到了,连带白练的华美色泽都黯淡了两分。陶蓁将它缚在了自己手臂上,和离暮雪一起看着勾蜮的头颅再次散成沙土没入到这整片沙漠之中。 无处是它,又仿佛无处不是它,叫人防不胜防。 大风在四周又起,让她们的视线也受到了阻碍。陶蓁刚想问离暮雪可看出了勾蜮现在在哪儿,却听得离暮雪骤然一声爆喝:“让开!”她整个人都被大力地推向了一旁。 一道沙流击在她方才呆过的地方,虽然她人没有被打中,可是阳光将她的影子投向了地面,在被推开的时候,细细的那一股沙流穿过她的影子,让她的右肩膀上也出现了一个贯穿的洞,森白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陶蓁重重摔落地面,本命剑也被甩到了一旁。血液浸透她半边衣料,她捂着右肩,痛得都站不起来。 离暮雪见状面色更寒,甩手飞出一道冰针刺入陶蓁右肩大穴。寒气封住了陶蓁伤口处的血液运走,离暮雪一把捞过她的手臂架上肩,带着她飞向数十丈外。 她往前挥出几剑,剑气从地底穿过,掀起了厚厚一块地皮。寒气在空中聚集,水汽在被掀起的地皮中间凝结将它冻了起来。离暮雪再是一劈,地皮一分为二,支棱着插-进地面,组成了一个三角的空间。 阳光被这两块冻结实了的地皮挡在外面。离暮雪带着陶蓁闪身躲入,看着她痛得冷汗淋漓嘴唇惨白的模样,她运掌输了一些灵力给她,又取出疗伤的药丸给她服下。 药丸入肚即化开,在温润灵力的帮助下,药效很快发挥出来了。陶蓁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痛楚也减轻了。 她拉下了离暮雪正给她输送灵力的手,脱力道:“师姐不要再为我耗费灵力了,还是留着对付勾蜮吧。” 沙漠之中,本就是水汽少又温度高。为了制造这个躲避的空间,维持它不坍塌,就已经需要师姐持续地消耗灵力了。即便师姐的自我恢复能力再强,又要对付勾蜮又要给她疗伤,灵力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 离暮雪自然知道陶蓁说的是正确的。只是无论是组队进太虚镜试炼也好,还是明明已经取得太虚碎片却执意留下来降服勾蜮也好,都是她的意思。陶蓁是为她而受伤的,她再冷血,也万没有弃她不顾之理。 她又翻出一罐浮月膏给陶蓁,往外扫了一眼渺无生机的一座座沙丘,淡道:“顾自疗伤,接下来的事情不用再管。” “师姐……” 离暮雪抬手阻止了陶蓁要说的话。她提剑站起身从里头走出去,看着眼前茫茫的风沙。下一刻,她眼底倏然一寒,足尖在地面一踏飞身跃起,双手抓住碧雪剑剑柄,一剑刺进了地心。 黄沙在空中搅动成了密布的乌云,将太阳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 爆破的声响在地底下由近及远传出,地表裂开,这次却没有黄沙沿着裂缝倾泻,只有漆黑幽深的大大小小的缝隙在地面蜿蜒密布交织成网。仔细去看,便能够发现原来是这些经年累月形成的干燥的黄沙已经悉数被凝固冰冻,沙粒与沙粒之间甚至都还能看到莹亮的冰晶。 离暮雪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持剑,咬牙将水行之力运用到了极致。空气中的水汽都被带入了地下,让干燥的风刮过脸时就像是刀剐一样疼。她脸上的皮肤开始皲裂,乌黑长发又在身边张扬得仿佛魔鬼的利爪,唯有眉心灵根的痕迹显现出来了并逐渐变得闪耀,刺目的白光就像是要从她的眉心开始剥开她的皮肉直接跃出来一样。 裂缝开始越扩越开,越扩越大,终于,在离暮雪的双眸都被覆上血红的那一刻,无数的带着锋利棱角的坚冰从裂缝中刺了上来,深埋在沙漠底下的水汽往上喷涌,在空中积起了真正的乌云。 乌云碰撞出紫白闪电和隆隆雷声,周遭再次变得如同入夜了一般漆黑。 而本已经潜到距离离暮雪几丈之内的仙兽勾蜮,也万万没有想到环境会在霎时间变成这般模样。一退再退之后,它终究没法维持沙形,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来。 裂缝密布的地面就像是一张捕兽的网。而离暮雪站在这张网的正中心,雪衣墨发,双眼血红,宛若恶魔。 勾蜮在这张网的边缘焦躁地来回走动,试图找一个可以突破的口子进去。只是一靠近裂缝,就有未被冻结的沙子顺着边缘滑下去,滑进一个看不见的深渊里,让它生怕会踩进离暮雪的陷阱,不敢轻举妄动。它甩动着身后的三条鱼尾,冲着冰凌冻土中的离暮雪狂躁地吼了一声。 第94章 逐鹿太虚(廿九) 堂堂仙兽,在经历了…… 林苍陆焦急地等在试炼场景的入口处。 被风沙侵蚀得坑坑洼洼的石块上有一个缺口和他们找到的这枚太虚碎片的形状相同, 只要将太虚碎片按进去了,就能再次打开入口从太虚镜里出去。只是等了很久之后,他才恍然想起, 这一趟进来, 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带任何可以计时的器具,又如何去衡量所谓的“一个时辰”究竟到了没有? 当听到那声瘆人的猛兽怒吼时,他的心脏仿若被一把揪紧了。他猛地转头朝身后看去,看着滚滚乌云遮盖了天幕, 让周围忽的就暗了下来。 师姐! 林苍陆心道糟糕, 又惦记着跟陶蓁的约定,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太虚碎片。乌云眨眼之间铺满了整片天, 好像把整个空间都给压缩了一样, 让人觉得呼吸都有点不畅起来。“不管了!”林苍陆咒骂了一声,一把将太虚碎片塞进了怀里, 御剑就又往那云层最密集处赶了回去。 开裂的地面正中心,半跪着的离暮雪已经缓缓站起身来。 沙漠地下的水汽顺着裂缝连续不断地上涌,原本结成了硬块的地表逐渐被冰层覆盖。干燥的空气变得潮湿,紫白闪电一道又一道划过,从冰面上折射而出,好似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瘆人的雷电。 可离暮雪脸上皲裂的伤疤却没有好转,一片一片, 鲜红卷边带着血丝, 就像是刮了一半的鱼鳞一样, 看着可怕得紧。她的双眼已经完全被血红覆盖,隔着层层叠叠的尖锐冰凌和仙兽勾蜮遥遥对视,眼底仿佛有火星子在浮动,看得庞大的狐形巨兽不免警惕地后退了一步, 随后再次愤怒地发出了一声爆吼。 体内一冷一热两种力量交错着出现,好像回到了天级根骨升级的那一晚一样,在筋脉中鼓胀着,仿佛要从身体里爆出。要维持着这样一个有利于自己的战斗场景,对她的消耗实在是太大,离暮雪自己也知道差不多是极限了。只是沐央珠难得,碰上勾蜮更加难得,她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放弃送上门来的好机会——甚至,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离暮雪克制着呼吸中的战栗,伸手拔-出插在地里的碧雪剑。下一刻,她提剑飞速朝着勾蜮冲了过去。 仙兽有灵,甚至比绝大部分的人更加智慧。勾蜮此前顾忌着裂开的地面之下会有陷阱,一直都只在边缘来回试探,此时见离暮雪毫不迟疑地冲过来,它先是眯了眯眼睛弓起身子,准备等她出了那冰封之地后再出击。然而在离暮雪动身之后,最边缘的那些寒气森森的冰凌却忽然开始融化了,冰冻开裂的地面也逐渐有了重新沙化合拢的趋势。 勾蜮的戒备倏然就放松了。它好似突然反应过来,原来离暮雪一直都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她的负荷早已到了极限,根本没有办法一边维持这个有利于她的冰封之地一边进行战斗,此刻选择先动手,也不过只是孤注一掷罢了! 冻土沙化得越加明显,整个结满冰凌的裂缝交织的范围都已经缩小了一圈。勾蜮的眼中,凶狠森寒的光亮忽的一闪,随即它纵身就跃入了眼前的冰封之地,绕过从裂缝里头生出来的野蛮的巨型冰柱,张口朝离暮雪扑了过去。 而离暮雪等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就在勾蜮跃入冰封地的刹那,离暮雪几不可见地抬了下嘴角。 勾蜮本以为它发现了离暮雪在虚张声势,却不知它所看到的破绽本就是离暮雪故意露给它看的。它前脚刚进,后脚那些消失的裂缝便已再次被冰凌破开。天地之间空气越发凛冽,行动中带起的寒风刮在身上都像是钢鞭在抽打一样。 离暮雪左手往身侧一甩,五指一握,六根羽刃在她指间出现。羽刃刺出化为六只灵体仙鹤,振翅冲向不断在冰柱之间变化着方位的巨兽。 爆炸的隆隆声响不断在周围响起,开山裂地似的,带得人脚下震颤。 然而离暮雪没有给自己留余地,被激起了怒火的仙兽勾蜮也使出了全力。它不断地在冰柱与冰柱之间闪现,灵体仙鹤的定位再准速度再快,竟然也一只都没有打中它。 眼看勾蜮很快到了眼前,在最后一只灵体仙鹤击中勾蜮脚边的地面炸开的瞬间,离暮雪挥剑从地里划过,直接扫出了一阵激扬的冰浪! 冰浪竖直凌空,如同一面急速飞旋的巨型刀片,切开了天空与地面,向着勾蜮正正而去。 勾蜮见状猛地往旁边一错,锋利前爪在冰封地表抓出深深六道痕迹,身子和尾巴摆向一边,一连撞塌三根结满尖利棱角的粗壮冰柱。尖冰如刃,有几根在猛烈的撞击中刺入了勾蜮体内。仙兽吃痛,表现得越加疯狂,三条鱼尾拍入地面,将原本就已都是裂痕的地表拍出了一个个深坑。 离暮雪飞身举剑朝它劈去,勾蜮身子一摆,银刀似的尾巴噌然挡住剑锋,一爪从离暮雪身后笼拍下来。 冰柱在生死相搏之中一根接一根坍塌,冰屑被卷起又落下,很快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然后再次结成一个整块。寒气已经将战斗之地隔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最边缘的冰凌越加坚固,跟一柄柄钢刀似的竖在那儿,仿佛城门军守着这个禁地,不让人进入也不让人出去,只冷酷地守着,边缘发着凌厉森冷的寒光。 里头闪电哗啦哗啦打下,照亮急速缠斗的两道幻影里,唯一可见的两双杀气与凶光弥漫的血红的眼瞳。 勾蜮身上的鳞甲被削掉了好几块,白色的长毛被血液染红,疼痛让它不可控地变得越加狂躁。拍向离暮雪的爪子被利剑挡住,它身后的鱼尾却倏然变长,猛挥过来,一下击中跟前之人的后背将她打飞了出去。 离暮雪在地上滚了几圈,碧雪剑嵌入地心破开几丈深深裂痕才让她停下来。哪怕穿了金缕衣在身上,肩头还是受了见骨的伤。背后遭受的这一重击伤到了她的内里,离暮雪忍不住呕出了口血,拿手背揩了揩嘴角,然后扶着一旁的冰柱站起来。 方才被击中的时候,她也施法术用冰柱困住了勾蜮,此时才得片刻喘息的时间。只是狂躁的巨兽正蛮横地在冰柱阵里冲撞,法术也撑不了几时,很快就会遭到破坏。离暮雪眼底暗了暗,沉声低道:“还不准备出来帮我?” 没有东西应声。 “别给我装死。”离暮雪冷笑了一声,垂眸一瞥腰间的百宝袋,“今天无论如何,这勾蜮我都降定了。我要是死在这儿,你真以为凭你那点本事能独自脱身?出来!” 她的话音落,百宝袋才总算自己动了一下。 麒麟崽从束口里探出火红长鬃毛的脑袋,不情不愿地乜着她,呜哩哇啦地嘟囔了一串后,转头朝着被困在冰柱中间的勾蜮张嘴号了一嗓子——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 麒麟崽哼哼唧唧:看,都说过了我只是只崽,除了自保外根本不会使用法力,想帮你也无能为力啊。 虽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但经过了这段时间的相处,离暮雪基本能结合它的表情行为搞明白它想表达的意思。她再次握紧碧雪剑摆开招式,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只需将你的灵力借给我,至于其他,我自有道理。” 麒麟崽懵懵懂懂的还不是很明白。只是不等它慢慢想明白了,在离暮雪的话说完后,她的剑上忽的就出现了一束火光。一开始还只有很小的一束火苗,沿着剑刃抖动打着圈,一路从剑格处开始漫到剑尖。但顷刻之间,炽烈的气焰就从剑尖冲出,一下破开寒气在周围绕成了一个风罩。 离暮雪忍着内耗过度而产生的浑身如针扎的痛楚,口中默念着法决,冷汗沿着两鬓滴下来。她脸上皲裂的伤痕汩汩流出了血,血肉里头可以清楚地看见有火焚烧的痕迹;而同时,在火星闪烁之中,莹蓝的冰雪又在抗衡着这股毁灭性的炽热。 就在整张脸都被血水覆盖住的刹那,离暮雪骤然一声爆喝,挑起剑锋便朝前挥了出去。 剑气在空中引燃熊熊烈火,炽热贪婪的火舌将周围的一切都尽数吞没。天空中的乌云和闪电被大火吸收,漫天遍地除了一片恐怖的赤红之外,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而就在这片大火点燃了天空的那一刻,一头脚踩烈焰的四足神兽在火光里缓缓睁开了双眼。 用火行之力化出来的麒麟相傀,足可以假乱真。在看到这张神兽的脸在天上出现的瞬间,便是身为仙兽的勾蜮也不禁恐惧地往后一缩,戒备地停下了对周围的破坏。 “上!” 听到离暮雪的命令,麒麟崽犹豫了片刻,纵身跃进了大火之中。 吼——! 有了真正的麒麟血脉的助力,火形麒麟傀灵力骤然暴涨。 刹那间,铺满天空的烈火尽数收拢起来凝成了麒麟之躯,在离暮雪剑指勾蜮的那一刻,身披腾腾烈焰的四足神兽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吼叫,灵压下放,整个空间里凛冽的寒气皆被一冲而散。冰凌冰柱寸断,干涸的地面轰然下陷了一块,原本不可一世的仙兽勾蜮在神兽的威压之下,竟直接匍匐跪了下去。 这,便是六界最至尊的,神的力量。 林苍陆从试炼场景入口处赶回来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浑身浴血的离暮雪凌空提剑指着勾蜮的额心,身后炽烈的火海如同张开的巨型的两翼,威风凛凛的神兽火麒麟护在她头顶半空,而那三尾的狐形仙兽勾蜮,正惊惧地趴倒在地,一动都不敢再动。 “师……姐?” 林苍陆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连一个音都没有发出。他只看着冰封的四周冰柱消融殆尽,看着离暮雪身边的火光照亮了整片天空,冷汗淋漓地想道: 原来师姐……竟能同时借到水行和火行之力。 神兽的威压太强了,强到仙兽在本能的驱使下,浑身都忍不住地战栗起来。更遑论麒麟崽附在这个火麒麟相的傀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原来有这么厉害,激动之下一再地往外释放灵力,惹得勾蜮巨大的一个身子趴在地上,恨不能直接钻到地底去。 然而即便到了这个程度,离暮雪却还没打算收手。她在手中化出了一道烈焰绳索捆住了勾蜮,将它倒着吊了起来。 能够焚毁内丹灵核的赤云业火不断地侵蚀着勾蜮的灵力,让这本已受了不小的伤的仙兽痛苦地嘶鸣起来。尖锐凄厉的哀嚎一声声划破长空,让天地都为之变色,但却没法让身前之人眼里的冷酷减少分毫。 勾蜮在火绳的束缚中不断地扭动挣扎,离暮雪看着,血红的眼中,残忍的笑意却越盛。她脸上的皲裂伤也开始出现体内水属性压制不住了的灼伤痕迹,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此刻完全就是在用燃烧自己的方式对付勾蜮,可她却没有就此停手的打算。 她的表情尽是疯狂,无声地笑着,看着一片一片焦黑的斑块在勾蜮身上出现,哑声问道:“服了吗?” “师姐——” 陶蓁被林苍陆扶着走过来,想开口劝离暮雪停下,却在百步之外就被烈焰的高温挡住,根本没法再靠近半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勾蜮在离暮雪问出口后再次不甘地挣扎起来,惹得身上赤云业火猛地又蹿高了几分。火麒麟朝它又一声吼,神兽威压越发迫人,让他们也忽然使不出劲来了。 终于,在灵核将要焚烧起来的前一刻,勾蜮放弃了再做无谓的挣扎,厉声发出了两回长长的尖嚎,三条鱼尾骤然垂落,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随即,一缕红光从捆着它的赤云火绳上分出窜进了它的体内,在它周身游走了一圈之后停在了它的额心。灵核短暂地显现出来片刻,他们看到原本莹亮无一物的表面被刻上了一道火焰的痕迹。 堂堂仙兽,在经历了一番生死较量之后,最终还是臣服认了主。 而离暮雪也直到这一刻,才总算收手终止了这场漫长的战斗。 赤云业火在勾蜮身上散去,满天的烈焰也逐渐熄灭。在火麒麟傀消散之前,离暮雪甩袖将麒麟崽纳回了百宝袋中。随后,已经跟个血人似的她自己才从半空中跌落下来。 “师姐!” 林苍陆和陶蓁扑过去,在她落地之前将她接住了,这才看清她身上基本已经找不出一块好肉了。到处都是见骨深的伤,尤其是背后,应该是被勾蜮的尾巴击中时,硬甲似的鳞片带走了她背上的皮肉,削瘦的蝴蝶骨就那样白森森地曝露在那儿。 不知道离暮雪是怎么硬生生忍下来的,反正陶蓁和林苍陆看到时直接就哭了。 披散的头发被血污粘成了一块块的,又粘连在了伤口上。他们想要帮她清理一下,却不知道该从哪边下手,只能束手无策地跪坐在那儿,一边抽噎着问“师姐你怎么样啊”,一边在她的示意下小心地扶着她坐了起来。 离暮雪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但仍强撑着一口气没让自己倒下。伤得太多,痛觉就完全麻木了,她只察觉到这副虚耗亏空的身子正在慢慢地恢复机能,便已安下了心,虚软地坐着,有些发愣地看着破开风沙跳了出来的太阳。 勾蜮伤得不轻,加上又已认了主,此时也恹恹地在离暮雪身后趴了下来。细风倏忽而过,淡淡的血腥味和干燥的沙土味混在一起,给人一种寂远的茫然感。 离暮雪又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问林苍陆:“太虚碎片呢?” “在,在我这里。”林苍陆从怀里掏出太虚碎片递到离暮雪跟前。 在太虚镜内是无法计算现实中的时间的,既然试炼已经完成,那尽快出去才是正理。只不过如今降服了勾蜮,即便其他几人比她更快结束试炼,想来意义也不大了。 离暮雪抬手将太虚碎片往回推了推:“时候不早了,赶紧出去吧。” “可师姐的伤……” 离暮雪摇了摇头:“出去再说。” 既然离暮雪坚持,再加上陶蓁和林苍陆也知道试炼竞争之事是抢早不抢晚,于是他们便依了她的意,扶她起身,由林苍陆御剑回到了入口处。 太虚碎片嵌入凹陷的缺口,入口再次被打开。白光如同漩涡一般出现在眼前,沙漠之中再次卷起了大风,黄沙冲天,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离暮雪被陶蓁和林苍陆扶着跨进白光里。勾蜮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直到入口在身后重新闭合,它才回头望了一眼,低低呜咽了一声,甩甩尾巴跟上了前头三人的步伐。 第95章 逐鹿太虚(三十·完) 连本带利地算。…… “出来了出来了, 有人出来了!” 太虚镜上,旋涡状的白光由小变大。已经守了一天一夜的众人见状全朝前头围了过去,想看看最先结束试炼的人会是谁。 裴子夜小队和洛星渊小队前后脚从里头迈出, 看到这么多人都在等着——尤其是连离啸山等各大掌门也都在——他们不免都愣了一下。两队人身上都多少受了些伤, 但毕竟年纪摆在这儿,仅用了不到两日的时间就完成了试炼,哪怕跟前一代的前辈们相比也不算逊色。 只是可惜,看到他们最先出来, 众人却并不显得有多高兴, 相反倒是一个个都面色凝重地低语起来:“怎么不是离师姐?她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说不好,从进去试炼开始到解决织梦蜥蜴取得太虚碎片也就不到一天而已, 但跟勾蜮的这场大战都已经多久了?怕是悬了。” “这可怎么办?” 众人脸上不由都焦急起来。 裴子夜和洛星渊都听到这些讨论的话了。他们俩对视了一眼, 朝离啸山和木喻霖几位长老走过去。“掌门师伯,师尊, 发生了何事?”裴子夜问道。 “你师姐……”木喻霖开口道,眉头皱着,“她的试炼场出了点问题,我与你几位师伯正在寻找解决的办法。” 裴子夜和洛星渊闻言眉心一紧。“师姐如何?”洛星渊问。 木喻霖摇摇头:“此时尚未知。” “那——” “又有人出来了!” 听到这一声喊,所有人都转头朝太虚镜看去。 刺目的白光退去,三个风尘仆仆的身影从里头走出来。乍一看到陶蓁和林苍陆,玉云琅的眼睛倏然就亮了:“是姐姐!” “离师姐!离师姐他们出来了!”其他人也惊喜道。只是这喜没过多久, 在看清三人的现状时, 他们脸上的笑容便都僵住了。 可玉云琅却还不知道。他从后面拨开人群跑上去:“姐姐!姐姐你怎么——” 听到他的声音, 被陶蓁和林苍陆架在中间的血肉模糊的那人只抬了抬眼,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然而玉云琅看着,却一下子整个人都呆愣了下来。 “姐……姐姐?” 玉云琅一步步朝他们走过去,似是一下子不敢认, 只求助地望了望陶蓁和林苍陆,然后方抖着嘴唇看着中间浑身浴血的人,慢慢地抬手朝她伸过去,却好半天都不敢碰到她。他张口想要说话,然而此刻喉咙就像是被堵住了,试了好几回都没有再发出一个音,只有眼泪倏然便又掉了下来。 眼前的这个人是他姐姐吗?真的,是他皎如星月的姐姐吗?他姐姐素来都将满头乌发束得干练又整齐,但此时呢?它们却都散着,被血污和汗水黏在一起,盖住了脸也和身上数不清的伤粘连;原本雪白的衣料已经看不到一丝本色,只剩下了刺目的染血的暗红,尽是被兽爪抓出来的残破的裂痕。 就连她的脸……玉云琅泪眼朦胧地抬起指尖拨了一下从离暮雪额角散落的发丝,哪怕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那从额头开始一直蔓延到下颚的可怕的皲裂伤,他还是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呜姐姐……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姐姐,呜……” 所有人都在这一瞬间看清了离暮雪此刻的模样,看到了这副原本在修真界里难出其右的姣好容颜遍布狰狞伤痕,让她容貌尽毁,可怕到仿佛是自最深层地狱而来的恶鬼。 “雪儿!”庄濯和木喻霖几人惊愕地睁大了眼,显然一时间都无法接受离暮雪变成了这副模样。他们互相望望,朝离啸山看去:“这……雪儿她——” 却无一人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爱美是人之天性,尤其对一个女子来说,容貌是多么要紧的一样东西。可离暮雪的脸,却毁成了这样…… 气氛低沉压抑到瘆人,围观的人都被震惊到连话都说不出来。甚至他们还被吓到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只有千湘湘,在看到离暮雪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时轻轻地扬起了嘴角。 当选择用盘古碎片改变太虚镜内的试炼场景时,她是想过要让离暮雪死在里头就好了。但一来,盘古碎片虽是莲华宗至宝,但太虚镜也不是一项简单到能让她想怎么更改就能怎么更改的秘术,她还不够本事做得太过还不留一丝痕迹;二来,她也怕牵一发而动全身,真下了死手,万一影响到她想帮的叶重北该怎么办? 于是她只是在已有的妖兽基础上选择再给她加点难度,想着,哪怕不能至离暮雪于死地,杀杀她的威风让她受点重创也好。但千湘湘却没有想到,盘古碎片竟然会将仙兽勾蜮给加进来。 她更没想到的是,她这一改,竟是直接帮了离暮雪一个大忙。她方才还在懊恼,在暗恨,自己筹划了许久,不仅白费功夫,还给她人做了件嫁衣裳,但她显然没有料到,最终离暮雪会伤到这个程度。 严重到,几乎变成了一个毁了容貌的废人。 千湘湘隔着攒动的人群,冷然看着被围在正中心的满身血污的离暮雪,心想:叶师兄若是知道这个害了他的贱人变成了这副鬼样,想来定会很解气吧? 快了。她又朝太虚镜入口望了一眼,欣慰默念道:叶师兄,他也快回来了。 在场众人许久都没法消化离暮雪伤成了这样的事实。直到离啸山先动了,沉默又凝重地抬步向三人走过去。 “师兄……”木喻霖不忍地唤了他一声,又被庄濯拉了一把,示意他不要插手。 裴子夜和洛星渊便也忍住了没上前去,只捏紧拳撇开了视线,却又都红了眼眶。 离啸山走到了三人跟前。 陶蓁和林苍陆本来已经平复情绪了,此情此景下,又再次抿唇低下了头,眼泪倏然就落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离暮雪的脸还会不会好。然而如今哪怕只是一句宽慰,对她而言或许都是一种更深的伤害。 离啸山盯着离暮雪的脸看了半晌,看着她无悲无喜的眼睛。然后他一声不响地褪下了自己身上的外衫,将他女儿瘦削的身子整个笼了过去。 “没关系,爹爹在这里。” 掌门的暗色华衫看着重,披在了身上其实温暖又轻盈。离暮雪被离啸山虚虚揽在怀里,听着耳边的这声轻柔的安慰,一直紧绷着的神经骤然就松懈了下来。她疲惫地合了下眼睛,随后才哑声低道了一句:“嗯,我没事……” 虽然离暮雪体内的灵力流转有几处凝滞,但她的灵根本源却没有被伤及,身上的大伤也正在慢慢自愈,离啸山探查过一番了,自然知道她没有大事。只是知道归知道,听到她声音里的虚弱和低哑,老父亲还是心疼到眼睛都红了。 能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哪怕不用脑子,离啸山都能想象得到她究竟拼命到了何种程度。他在她的后脑发顶轻轻拍了拍,叹声说:“好孩子,辛苦了。” 玹瑛城众人见状都涌到了离暮雪身边。 “回来了就好。”庄濯道。 “放宽心,雪儿。”木喻霖也说,“不用担心伤,如今你冬师叔在城中,定能快快将你治好。” 离暮雪眨了眨眼,淡应了一声。 陶蓁和林苍陆也由长生带人安置下去休息疗伤了。玹瑛城弟子各自忙开。虽然师姐的脸毁了,但在最初的惊惶过后,他们又都庆幸师姐至少是活着回来了。 只要还活着,那伤也好,脸也好,都有被治愈的一天。 其他门派的人虽然在一旁看着帮不上忙,但关注的重心却还都放在离暮雪身上。 毕竟无论他们各自存的是什么心思,光看离暮雪这副血淋淋的破布娃娃似的样子,是人都当她这下定然是废了——而玹瑛城在损了叶重北后又损了离暮雪,今后还能不能稳坐修真界的第一把交椅可就难说了。 他们各怀心思地看着离啸山半搂半扶地带着离暮雪从太虚镜前走下来。好半天后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悄悄拉住身边之人问了一声:“所以究竟在里面发生了什么啊?那勾蜮呢,打败了吗?” “嘘!”被拉住的人慌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责怪道:“你问这个问题出来是想找死么?你看看离师姐,她都成那样了,你觉得她是打败了勾蜮?” “你的意思是说……”那人了然地抽了口气,“离师姐他们三个,是从勾蜮嘴里逃命逃出来的?” “可不得是!都说了是仙兽了,那么大一只,在太虚镜外这么看着都吓人。离师姐虽然厉害,但仙兽的实力摆在那儿,她能活着逃回来就很不错了,怎么可能打——” 轰,轰。 这人想说离暮雪怎么可能打得赢勾蜮,然而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脚下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吓得他骤然住了口,惊恐地往后看去:“什么情况?” 沉重的闷响一阵又一阵的,并有由远及近的趋势。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又是出了什么变故。 直到太虚镜入口那未消失的白光漩涡中,快跟石壁同高的一只庞然大物慢吞吞显出了形来。 裴子夜和洛星渊见状倏然出剑将离暮雪护在了身后。 “这……这什么?” 山高的巨兽从太虚镜里走出来,一瞬间的逆光,让人有片刻的时间没看清它的样貌。直到它缓慢地抬起了头,扫一眼因它的出现而惊惶后退的众人,随即众人便见它的三条鱼尾猛然往石壁上一拍,仰头发出了一声威严的高吼。 吼声传彻整片玹瑛城山脉,林中飞鸟乍惊起,惶然四散乱飞上天。 *** 太虚镜试炼场景里头的恐怖仙兽竟然真实地出现在了面前,这让当时围聚在后山的各门派弟子差点吓破了胆,心理素质差一点的更是之后连着好几天都做噩梦,每一次都是狼狈地尖叫着醒来,非常可怜。 但在勾蜮出于圈地盘的猛兽本性吼完一嗓子后,已经脱力到要被扶着走的离暮雪往后瞥了一眼,哑声说了一句“过来”,他们竟然看到这满脸邪异凶相的仙兽突然就收敛了张牙舞爪的气势,听话地向她走了过去。 然后裴子夜和洛星渊就狐疑地让开了。离暮雪跟离啸山低声耳语了几句,抬手招勾蜮跟上,父女二人继续往前走。 各个门派的掌门和弟子眼睁睁看着勾蜮跟在二人屁股后头下了后山,回到杏林深处,看着它安静地在离暮雪住的那个小山头下踱了两个圈,寻了个满意的地儿躺下不动了。 于是正道联盟所有人都疯了。 “躺那儿的确定是仙兽勾蜮?!” “是。” “它是跟着离师姐从太虚镜里出来的?” “对。” “……你打我一下。” 啪!“疼吗?” “嗯,疼的,原来不是做梦。” 接下来的几日,同样的对话时有发生。众人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消化接受,慢慢的,话题就又变成了“奇怪哈,又没有被拴住,勾蜮为什么只趴在山脚下?哦懂了,一定是因为离师姐在治伤不能出房门,所以它要守着她”。 嘤……仙兽真的好忠心好乖啊,好羡慕,想养一只。 但鉴于勾蜮的体型实在是有点大,大家嘴炮打归打,心里到底还是怕怕的,故而并没有一个人有胆子敢靠近去看。于是这对离暮雪来说反倒成了好事一桩,没有人来打扰,正好可以安静地养伤。 只不过更多的时候,大家远远地隔着杏林望,聊得最多的还是离暮雪脸上的伤。当时那纵横开裂还被火灼烧过的伤疤给人的震撼太深刻了,他们很难想象被毁成那样,这张脸还能不能恢复从前的美貌。 “你说,要是叶重北师兄结束了禁足,有没有可能会和离师姐重新开始啊?”一人问道。 “怎么可能?”另一人回,“离师姐心气那么高,怎么可能原谅一个曾经背叛过她的人?再说了,以离师姐如今的修为实力,她还需要叶师兄做什么?跟她抢下一任掌门之位么?” “叶师兄也没有你说的这么不堪吧?”那人不同意地说,“我之前得知他犯下大错受了刑,还损了修为,以为这么多年来,他实则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那天他帮助西岐鸣几人完成试炼,明明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出太虚镜回来的,却又往来时的方向折回璇玑洞去禁足了,分毫功劳都不想占。你说他若真是沽名钓誉之辈,又怎会放弃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罚也罚了,罪也受了,离师姐再有气,我觉得也犯不着一直执着于这件事不放吧?” “你又不是离师姐,你说能原谅就原谅了?”另一人反驳,“反正我相信离师姐绝对不可能再和叶师兄重新开始了,换做裴师兄的话,我倒觉得还有可能。” “诶?怎么?你也看出来裴师兄喜欢离师姐啦?嘿嘿,英雄所见略同啊!” “当然了,大家都是男人,哪还能看不出裴师兄对离师姐的那份情谊。还有洛师兄,也都一样。这不都是青梅竹马,谁还能比谁更亲呢?” “是啊,就算不提叶师兄,原本不管是这二位中的谁,和离师姐站在一块儿都登对。可惜了,离师姐的脸却这么毁了……” “唉……罢了,到底是人家玹瑛城的事儿。走吧走吧。” 太虚镜试炼之后,继任掌门选拔一事也算告了一个段落。其实究竟谁最有能力担得这继任掌门之位,正道各派看进了眼里,心里也都有了数。只不过因为太虚镜发生异常导致离暮雪遭受重创,玹瑛城内如今有些风声鹤唳之势,其他各派自然也没傻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到离啸山他们面前去触霉头,去提到底谁会是下一任的玹瑛城掌门。既然该商量的正事也都商量得差不多了,他们在玹瑛城客住许久,也是时候告辞了。 故而在离暮雪闭门安养的几日里,正道各派陆续都下山回自个儿家去了。 花迎蕊和顾炘音前后脚来辞行的时候,离暮雪正坐在窗前贵妃榻上拆鲁班锁。 窗外多了一棵柿树,橙黄的柿子挂满了枝头,看着很是喜人。这是勾蜮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催生出来的,就为了满足贪吃的麒麟崽日渐膨胀的食欲。大概是神兽麒麟的淫-威太过强大,哪怕只是只小崽,都能站到勾蜮头上作威作福,让这战斗起来凶狠到让离暮雪都挡不住的仙兽被欺压得跟孙子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此时这二兽就趴在外面窗下。体型缩小了一圈的勾蜮抱着尾巴打瞌睡,火红的小麒麟四脚朝天地躺在它雪白的背上,抱着脆甜的大柿子吃得欢。 听到院外有生人的脚步走近,麒麟崽咕噜一下翻了个身,叼着柿子一下躲到了勾蜮的肚子下面。勾蜮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用一条晶莹漂亮的尾巴挡住了火红毛球还露在外面的屁股墩,继续懒洋洋晒着太阳浅寐。 离暮雪见状搁下了手里解了一半的鲁班锁,把矮几上那张透明的面具够过来贴到了脸上。轻薄面具贴上脸,新鲜结痂的蜿蜒的疤痕再次在她额头面颊出现。 她抬眸朝进屋的两人看去。 “怎么就你一个?那颗豆芽菜竟然不在?”花迎蕊在屋里扫了一圈后问道。 “和林苍陆几人下山采买去了。”离暮雪回答,示意他们二人坐。“找我何事?” 她这几日打着养伤的名目疏于见人,便连头也懒得梳。头发随意一绑绕在身前,发丝在微风里细细地飘,又美又慵懒——哪怕疤痕布满脸都还是好看。 就挺离谱。 “没事就不能来啦?离师姐,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是跟我这么见外?”顾炘音大咧咧往矮几另一头一坐,语调颇为埋怨地道了一句,然后够了离暮雪的鲁班锁就开始拆,“好歹我对离师姐你一片深情,你心里难道就只有玉师弟一人吗?” 负心薄幸,好一个寡情的女子! 哪怕玩着玩具的样子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顾二少都能凭两句话演出苦情男主心中的酸楚来,也是非常了不起。 离暮雪:“……” 拜托有屁快放。 花迎蕊再次痛恨自己竟然会跟这白痴为伍。 她选择性无视了同来的顾炘音,道:“我就要跟我母亲回合欢宗去了,临行前来看看你。”她看了眼离暮雪脸上狰狞的伤,拧了下眉又斟酌着道:“你……没事吧?” 最近风言风语很多,都在传离暮雪毁容了,就算当不成下一任玹瑛城掌门,恐怕也没人愿意娶了。花迎蕊听得气死,逮着两回把聊这些话的人胖揍了一顿,结果反倒越加坐实了“离暮雪毁了容没有办法再恢复”这回事。 最初在落霞镇见到离暮雪时,她的确妒忌她,妒忌她样貌好气质佳,更妒忌她那目中无人的清高姿态。后来经历了那些事,她慢慢便也明白了,她对离暮雪的妒忌,其实是出于羡慕。她羡慕她能那样自信地做自己,羡慕她能任性妄为,羡慕她的实力足可以担得起她的这一份目中无人。 她羡慕离暮雪早早地成为了她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那种,从小到大刻在她心目中的,与她母亲一样的强大的人。 如今,她一边很清楚,哪怕毁了脸,在这修真界内,离暮雪的地位也已经无人能够撼动;但她一边却又不能免俗地会感到担心,她怕离暮雪心里其实也在意她脸上的伤,她怕她以为很强大的人,其实还没有那么强大。 好在离暮雪似乎真的不在意这一点,手肘放在窗台上懒懒地支着头,淡应道:“嗯,身上的伤无大碍,只不过有些犯懒,休养段日子便能恢复。” “那就好。”花迎蕊道。她从离暮雪的发顶望向窗外树上挂满的柿子,“蜃景秘境将开,我可不希望到时候看到你在各门派弟子面前丢脸。” “说的好像你自己多厉害似的。”顾炘音听了发笑,“离师姐会不会丢人我不知道,但你能不能替你们合欢宗挣回面子……我倒是蛮期待的。” 虽然他的话乍一听没什么大毛病,但这个停顿就显得尤为灵性。花迎蕊被他一噎,瞪起杏眼怒道:“我们合欢宗的面子还用不着你操心。齐阳真人好面子,说别人之前,你还是想想怎么不给他老人家丢人吧!” 顾炘音被怼了也不恼,反而笑嘻嘻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不过他老人家只中意我们大师兄,只要大师兄表现得好,我们其他弟子次一点也无所谓了。” 离暮雪平常最烦听人斗嘴,不过兴许是最近闲的,偶然听一回这两人的你来我往,倒觉得有趣。她勾了勾手指示意顾炘音将鲁班锁还她,问:“何时回去?” 花迎蕊回:“明日一早。” 顾炘音:“我们也是。” “我身上还未好全,如此便也不相送了。”离暮雪道,“他日再见,期待能看到二位更精彩的表现。” “那必须的!”顾二少一拍胸口,“要博得佳人芳心,我自然得在离师姐你面前好好表现。”他又轻叹了一声,托着下巴望着对面满脸疤的佳人,一脸春心荡漾地展望未来:“我的父亲大人一定会很喜欢你的,离师姐。到时候你在外面打江山,我便在家中洗手做羹汤,当好你的贤内助。” 离暮雪、花迎蕊:“……”蜃景秘境似乎是个不错的杀人藏尸的地方。 两人又在离暮雪这儿坐了一会儿,期间顾炘音戏瘾犯了两回,被忍无可忍的花迎蕊一掌拍上了柿树,哗啦啦带落了一大片脆生生的甜柿,气得麒麟崽差点跳出来咬人。 好赖总算坐够了,他们才起身准备走了。倒是在走之前,花迎蕊又问了一句:“对了,那个在太虚镜里做了手脚的人,离师伯他们找出来了吗?” 她这一问,顾炘音也稍稍眯了眯眼睛,带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回身朝离暮雪望过来。 离暮雪眉心动了一动。半晌后,她偏头往窗外看去,浅应道:“嗯。” “是谁?” “不重要。”离暮雪回答。 盘古碎片为莲华宗至宝,能有机会拿到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只是大敌当前,离啸山他们都有另一番考量。怕在出师之前就先动了军心,故而他们没有当着正道联盟各派的面揭穿,只不过在当天,离啸山跟上官齐瑞进行了一次密谈,结果便是次日千湘湘突发旧疾,先一步被人护送回莲华宗去了。 离暮雪理解离啸山的难处,她也不想难为他。然而她不是一个以德报怨的善人,她记仇,虽然今日暂且压下了这件事,但来日时机合适,她自然要好好跟人算算账。 连本带利地算。 所以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派人,一点都不重要。 第96章 夜莺 漂亮的皮囊对她而言没有多大用处…… 次日清晨, 合欢宗和天启宗先后下山而去。大门派都走光了,小门派自然也不敢再久留,于是热闹了好一段时间的玹瑛城再一次冷清下来。 离暮雪说了不相送就真没露面, 倒是在天启宗人下到半山腰了, 她才放了只传信纸鹤来,翅膀扑闪扑闪着落到了顾炘音肩上。 顾炘音打开,看了上面的留言后哧地笑了一声。 “怎么?”殷舒白问他。 “某些人啊,知道我要走了也不来送送我, 竟然还托我到了山下青阳镇替她给人捎个口信。”顾炘音忧伤地长叹了一声, “大师兄,你说,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冷心薄情的女子呢?” 吴先子在前头离得有些远。殷舒白闻言便古怪地扫了顾炘音一眼:“你说何人?” “离暮雪啊。”顾炘音一脸理所当然。他将手中的信纸抖给殷舒白, “你看看你看看,‘若在山下遇见吾师弟云琅, 烦请召他尽快回城。’这什么呀?那玉云琅是个大活人,难道还能想碰见就能碰见的?再说了,他又不是小孩,就在玹瑛城山脚下,自家地盘还会丢了不成?我倒成了替他们跑腿传信的了。” 殷舒白听着他话语中的怨念,将信纸接了过来,淡声问:“他们二人感情很好?” “看起来是挺不错的。”顾炘音挑着眉, 撇嘴轻哼了一声, “咱们刚来玹瑛城的那天, 大师兄你不是也都看到了么,离暮雪她把玉云琅当半个徒弟来带的,寻常总凑一块儿。还有太虚镜试炼的那天……”说到这里,顾炘音才想起来当天殷舒白不在现场, 转口拖了个长音:“啊忘了,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沐央珠啊。”顾炘音答,“离暮雪在太虚镜里大战勾蜮,说得好听是她想要挑战仙兽,实际上她是为了从勾蜮身上取沐央珠来给玉云琅治旧伤。”他啧啧咂了两下嘴,“离暮雪为人冷情心硬,却会为了那小子拼命到这程度,哪能是寻常师姐弟关系这么简单啊。” “唉……”顾炘音摇着头长叹,拍着自己胸口泫然欲泣,“听见了吗大师兄?哗啦啦的,我心碎的声音。” 可惜他演完了半天,殷舒白仍旧只捏着手中的信纸看,面色冷冷的,也不知是在想什么。顾炘音心觉无趣,“切”了一声,伸手将信纸夺了回来,叠好塞进了怀兜:“诶,大师兄,说起来,那日一整天都没见你人影,你是去哪儿了吗?”他贼兮兮地挑了挑眉,压低声音凑过去,撞一撞殷舒白的胳膊,“不会……也是偷下山喝花酒去了吧啊?” “别胡说。”殷舒白眉头皱了下,似有不悦。停顿片刻后方正视前方回答说:“那日我偶感不适,一直在房里休息。” “哦。”顾炘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帘垂敛了一下,掩去了里头的暗光,“太虚镜里的几场试炼都挺精彩,早知道的话,我该替你用留影石记录下来的。” 殷舒白眸光动了动:“嗯。” 山道两边的树参天,红黄交杂,漫山遍野地铺开去,在山风中仿佛奔腾席卷的一片耀眼的火海。殷舒白双眼半眯起来。因着顾炘音的话,他又想起了那日展现在眼前的炼狱一般的恐怖场景—— 那时他将灵识托寄在林苍陆的百宝袋内,随他们进入太虚镜,本意是想对离暮雪的实力有个更进一步的观测。他附在林苍陆身上,跟着他们一路斩杀织梦蜥蜴、取得太虚碎片。离暮雪确实厉害,思维敏捷,观察力强,对自己也足够狠。在他们与织梦蜥蜴缠斗之时,有好几回都差点把他的灵识都震了出去。 在那之前,他师尊齐阳真人曾告诉他,要想坐上这修真界的头把交椅,光是压过叶重北还不够,他更需要提防的人是离暮雪。以前是他们大意了,竟然由得这么一个根骨天资和手腕都凌越整个修真界众的人悄悄成长到如斯可怕的境地。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便得花更大的心力去应对。 殷舒白听是听了,也知道吴先子说的不假,但他心里总归是有些不信,他不信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一直碌碌无为的平庸之辈能在短短三年之内就脱了胎换了骨,实力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更偏向于认为她或许是得到了什么帮助,获取了什么机缘,他跟着她,就是想要一窥究竟,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测,更想要知道自己跟她之间的实力差距究竟几何。 然后他便亲眼目睹了那场燃尽天幕的大火,目睹了她用献祭自身的方式引出火行,目睹了为她所控的火麒麟相傀释放出仿若真实神兽的威压,目睹了身为仙兽的勾蜮在她手下失去了翻腾的力量。 他的灵识在强烈的冲击和压迫中受到损伤,让留在太虚镜外客房里的他的躯体也遭受了重创,当即吐出了一口血。 原来这就是他和离暮雪之间的差距,这种差距不仅在于灵根和天赋,也不仅在于修为实力,还在于,离暮雪要比这修真界中任何人都更加豁得出去。她舍得了命,承受得了痛苦,精神意志要比所有人都更加顽强。 她根本就是个疯子。 而正因为她疯,所以她比他、比叶重北更强,而以后,她或许会超越吴先子,超越离啸山,超越玹瑛城的祖师爷,她会比曾经的、现在的、将来的,整个修真界所有人,都更强。 殷舒白不知道到那时需要多久,但他隐隐有种预感,那一天兴许很快就要来了。而他需要做的,便是在那一天真实地到来之前找出破局的办法。他身上背负着对他师尊的承诺,也背负着光耀天启宗的使命,他绝对不能输。 山风呼啸,狂放地穿过峦间幽谷。翻腾的红叶染秋霜,如火一般,将山中的一切都吞没了进去。 *** 虽然顾炘音嘴上念叨着不乐意给薄情的女人跑腿带话,但进了青阳镇后,他还是在市集上寻了个卖糕点的摊主问了声,有没有见到玹瑛城的弟子下山来,知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吴先子听到了,冷冷一哼,斥道:“别的门派的内部事,倒值得你这般上心。” 其他天启宗弟子见状不免低笑。顾炘音撇了撇嘴,选择无视吴先子的阴阳怪气,继续兢兢业业当好他的传声筒。 很叛逆,气得齐阳真人想将他逐出师门。 玉云琅不在青阳镇中。顾炘音找到了与他同行的那几个玹瑛城弟子,对方买好了东西又夜舟泛湖,正打算回山上。但听说玉云琅和林苍陆二人昨日就与他们分别往镇外去了,好像要办什么事。 如此,顾炘音便也没再继续去找人,只让这几个弟子带话给离暮雪,跟上队伍回天启宗去了。 离暮雪要找玉云琅倒也并非有什么急事,只不过降服了勾蜮后便得到了沐央珠,冬沂和归不弃师徒研究热情空前高涨,这不在几天之内就商讨出了好几种治疗方法,正准备配合新制成的回元丹逐一让玉云琅试验。离暮雪也认为治根骨旧伤之事紧早不紧晚,这才让顾炘音带话给玉云琅,催他赶紧回去。 听了那几个同行的弟子的回复,离暮雪倒是愣了愣,没想通他和林苍陆到镇外去做什么。 院中的桃树树叶开始凋零,逐渐显出了深秋的颓景,也就只有那棵新长出来的柿树挂满橙黄明亮的果实,成了整座院里唯一的亮色。 哪怕缩了身形,狐形仙兽还是近有人高,此时曲腿坐在离暮雪的摇椅后头,探出半个身子和三条银亮鱼尾,狐狸眼半眯,盯得人不寒而栗。那几个弟子回了话后也不敢多呆,推推搡搡地做了一揖便跑了,生怕院门里头的勾蜮会把他们吃了。 石桌上,茶香袅袅。 离暮雪抱着半卷书靠在摇椅上,从椅背散落垂挂的长发随着椅子的摆动一晃一晃。院门外头空了许久后,她方取了传音盘出来,托在掌心两指一绕,看着金色光芒在中心丝丝缕缕转动,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另一边被接起。 怪了。 她心道一句。林苍陆这是领着豆芽菜去哪儿了,连传音盘都不接。 她又顾自琢磨了一会儿,正想用追踪符折只纸鹤出去寻人,院外再次有了外人上来的动静。 “师姐。”长生在门外恭敬行了一礼,温声对离暮雪道,“掌门与众位长老请你过去一趟。” “现在?”离暮雪问。 “是。” 自前些日从太虚镜里回来,因她养伤谢客,连离啸山都被挡在门外过几回。那些寻常但凡得知弟子们晚起了一刻都要叨叨个半天的老头子对此也没来做声,甚至还指派徒弟送了些滋补的好物过来。 离暮雪尝到了甜头,干脆就装出了身体还在慢慢恢复当中的样子。一来是躲清静,二来也是不想让更多人得知她体格异于常人这回事。 寻常小打小闹地受点伤,不多时就恢复过来了也就罢了。这要是知道她这次伤得几乎成了个废人,却还能在短短两三天内就囫囵好全了,那估计暗地里对准她的利箭又得再多上一圈。 正好裴子夜之前送了她一副鲵面可以任她改变相貌,她就拿来维持她“毁了容”的模样。反正慢慢医呗,漂亮的皮囊对她而言没有多大用处,她又不着急。 唯一着急的可能是归不弃。 毕竟她被离啸山送回住处来的那一天,归小四彻夜留守在她床边,把所有能用的药都给她用上了,就差割自己的血给她喝。他见着她脸上的伤迟迟不好,头发都愁白了一半,直到离暮雪将脸上的面具撕下来露出仅剩几道浅色伤痕的真容,他才算是放下心来,听劝服了还颜丹后去休息。 这清净的日子过惯了,忽然被叫去听训,离暮雪一时间都有点不适应。 她应了长生的话,将手中的书卷搁下了,又重新束起头发,这才随他一同往正殿而去。 第97章 毒蛇 用修仙正道明令禁止的换命禁术,…… 大殿里头气氛有些古怪, 除了老一辈人之外,步燕青、裴子夜和洛星渊也被叫来了。就和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又不愉快的讨论一样,一个个的脸上都不太好看。 离暮雪在跨进殿门的时候脚步顿了顿, 随后才往里走进去。 见到她来, 木喻霖稍稍收拾了一下表情,温声道了句:“雪儿来了?身体可好些了?” 离暮雪抱拳躬了躬身:“承师叔关心,好多了。” 为显庄重,她将头发都束起了, 高高绑在头顶, 便使得脸上纵横交错的歪扭的伤痕没了丝毫遮挡,尽数袒露在了众人眼前。哪怕看了几遍了, 再次直面她此时的容貌, 还是令在场的人无一不皱起了眉,觉得心中堵得慌。 她在太虚镜试炼里拼了命, 对下一任掌门志在必得的决心就摆在那儿,谁都能看到。却也正是因为这样,接下来的话才让人感到不忍,甚至感到寒心。 离啸山和木喻霖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好一会儿后,离啸山才淡声道:“今日叫你来,是你的几位师伯师叔有事在此商量,想听听你的意见。” 离暮雪疑惑地在上首的这些人脸上过了一遍, 又扫了眼站在旁边的步燕青三人, 稍稍拧起眉:“是何事?” “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兴许是自觉有几分理亏, 也或许是真的不认为是大事,见离啸山和木喻霖都冷着脸,而庄濯又向来是个不苟言笑的,另几个老头互相让了让后, 由秦师叔开口对离暮雪说道。 秦师叔严厉不及庄濯,慈善又不如木喻霖,却最是守旧刻板。从前的离暮雪温柔又没脾气,贤惠善解人意,像个正经女孩子的样儿,秦师叔看着还欢喜些;但如今的离暮雪争强好胜,反骨心狠还睚眦必报,甚至还想着开历史的先河改了他们玹瑛城前八十代的传承,秦师叔对她早就不满得很了。若离暮雪不是离啸山的女儿,又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怕是早就已经被逐出了玹瑛城。 他对离暮雪说了一句之后见她仍是神色淡淡的,又看了眼另一边的步裴洛三人,接下去道:“方才我们正在商议让你师弟重北解禁一事,大家意见有些不统一,故而召你来,也想看看你的意思。” 听到这话,离暮雪的神情倏然凛冽下来。她没有料到今日召她前来竟是为了这个。 她的意思?呵。 离暮雪低低冷笑了一声,抬起眼来朝秦师叔看去,神情嘲讽又显出两分匪夷所思:“此事难道有任何商议的必要么?” 先不论半年的禁足时间还没到,即便是到了,也仍旧有宗门戒律在,该如何安置便如何安置,犯得着将他们特地召集起来开大会么?错是叶重北自己犯的,惩罚是他们一同定的,公告也是对着整个修真界宣布出去的,总不至于临到他思过结束,玹瑛城全派上下还得给他接个风洗个尘,再将他当个为师门争光的英雄供起来? 离暮雪态度不好,让上首的几个老头面色都有些不愉。“雪儿。”另一师叔道,“我们都知道你心里对重北一直有气,但今日大家不过只是想要商议,你说话不必带着情绪。” “商议什么?”离暮雪反问,“难道众位师伯师叔在此兴师动众地,是想提前解了他的禁足令不成?” “目无尊长!” 几个老头原本还想通过婉转点的方式来表述,却没想到会被离暮雪这么直接地点了出来。秦师叔斥了一声,跟其他几人互相望望,一下子竟回答不上来。毕竟他们谁都知道此事并不单是他们玹瑛城的内部事,还涉及到了跟合欢宗的交情,给正道各派的承诺,以及玹瑛城在整个修真界的威望。 自己说出去的话再要他们自己推翻,相当于打了他们自己的嘴巴,这些老东西一个个的,还豁不出老脸来。 然而从他们的表现上看,离暮雪怎么还能不清楚他们心里在打的算盘?她的拳头捏了一捏,克制住了突生出来的怒意,望向离啸山,寒声问道:“你们真的想要提前将他放出来?” 离啸山张了张口想回话,秦师叔却先一步开了口:“也不能说是提前了多少。” 他道:“半年的禁足令眼见已过大半。这段期间,重北一直安静在璇玑洞内思过,加上又受了九百九十九道君节鞭,如此惩罚实也足够。如今看在他反省态度良好的份上,将他的禁足令解了,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对合欢宗也不算没交代。” “再说回来,太虚镜试炼的情形,正道各派之人也都看到了。”秦师叔跟另几位相视一眼,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在短短几个月间,重北能够将修为提升至此,可见下了苦功。雪儿,你也是跟火鸦对战过的,理应清楚要对付它们需得怎样的实力。” “虽说璇玑洞被牵扯进太虚镜是个意外,但在救下了鸣儿五人又助他们寻得太虚碎片的情况下,重北完全可以借机出了太虚镜回来。但他却没这么做,他原路返回璇玑洞去了,这是为什么,你想过吗?嗯?” 离暮雪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搭腔。秦师叔便自己接下去:“因为重北他自己说了,相助鸣儿五人完成试炼是为尽同门之谊,并非为了贪功。如今他的禁足期未满,惩罚未消,既然解除了危机,便该回去继续思过。他犯的错,不能用这一点功劳来补。” “惩戒的作用并非让人受皮肉之苦,而是为了让人能够反省自身。惩戒的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多这一个月还是少这一个月,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其他人附议道,“重北他已经深刻认识到错误了,该受的惩罚也都受了,差不多也就行了。当日正道各派都在场看着,哪个没将他的表现看进眼里?连外人都对他盛赞有加,我等又何必拘泥于小节?” “蜃景秘境不时将开,正当用人之际,重北天资聪慧,多年间也在年轻一代中攒下了些许威望,有他在,便是多一份助我正道联盟渡过难关的可能啊!” 几个老东西在上首喋喋不休,口口声声念着叶重北的好,却听得离暮雪越发觉得荒唐可笑。 纵使叶重北有千般好万般好,当初下了禁足思过这个决定的人,难道不是他们几个吗?“失道失德”四个字,难道不是他们给他下的评定吗?九百九十九道君节鞭,难道不是他们亲眼监督着行完的吗? 是,她当然也已经知道了在她跟织梦蜥蜴缠斗,又险些死在勾蜮爪下之时,太虚镜的另一个试炼场里,叶重北与西岐鸣五人遇上了不逊于当初她在东林镇内遇到过的火鸦群。她已经知道了他当时是如何反客为主,将本属于西岐鸣的试炼变成了他的主战场;她也知道最后西岐鸣五人邀他一起出太虚镜却被他拒绝,她知道了他当时是如何回复的。 她知道,所以呢? 因为大家都看到了他助人有功,所以他的“失道失德”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么?就可以让他们如此迫不及待地替他邀功,连身为修真界第一大派的威信都不顾了,把自己说出去的话再收回来么? 所以一个原本可以有至亲在身边的小姑娘就白白失去了一切,所以柳依依她,就白死了一回么? “我只问一句,秦师叔。”离暮雪讥讽道,“既然叶重北自己都承认了禁足未满,惩罚未消,他自己都认为不应该用那一点功劳来补他犯的错,你们凭什么说这件事能够提前翻篇?如此做法,岂不是在阻挠他反省自身,岂不是,在引他入歧途么?” “你——”秦师叔被她问得一噎,好半天没憋出下一句话来。 一缕风从殿门外刮进来,掀动了离暮雪的衣角。她站得笔直,问话掷地有声,双眸里头坦坦荡荡。如松如竹,不畏强权的一身风姿,傲骨嶙峋。 “众位师伯,师叔!”步燕青在旁边忍了半天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大跨一步躬身作揖道:“既是大师兄犯的错,要受到怎样的惩罚那就该受着。况且具体是怎样的惩罚,整个修真界都已经知晓了。眼看如今禁足期快要满,如若在这个时候提前解了禁令,岂不是前功尽弃了吗?咱们玹瑛城向来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修真界内谁不知道,何必为此平白惹人话柄?即便是大师兄知道了,定然也是不会同意的!” 他说完后往旁边使了个眼色,示意裴子夜和洛星渊也赶紧表个态。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位师伯师叔根本就是想要逼迫师姐就范,哪里是要和她协商啊!本来在这件事上师姐就是受了委屈的那一个,怎么到头来,还得强迫师姐原谅,不原谅的话还要背一个心胸狭窄的骂名?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裴子夜和洛星渊走过去,在步燕青身边跪下了。他们敛着表情对上首诸人鞠了一躬,然后裴子夜道:“自小,众位师长便教导弟子们,言必信,行必果,错需认,罪该罚。大师兄所犯的错,师兄弟们也自认有未加以劝阻之过。惩罚虽然施加在大师兄身上,弟子们也同样在反省思过。半年便是半年,弟子不愿因师长之关爱而损了反省的意义,想来大师兄也定是如此。” “糊涂!”秦师叔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这师兄弟三人自小就听离暮雪的话,如今既然是离暮雪不同意,他们三人会跟她站在同一阵线也并不奇怪。 “那么依雪儿的意思,是不同意提前解了重北的禁足令了?” 离暮雪寒声应答:“是。” “雪儿。”其中一个师伯眼睛一眯,沉声说道,“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如何用重北的修为救回那合欢宗姑娘的性命的?重北虽犯错,但使用修仙正道明令禁止的换命禁术,可也算不得毫无错处啊。” 第98章 豺狼 千湘湘恨离暮雪,比叶重北、比任…… 算不得毫无错处。 离暮雪默念了一遍这句话, 眼里露出两分了然: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师兄此言怕是不妥吧?”木喻霖冷声言,“当初若非雪儿设法救下了那姑娘的命,化解了与合欢宗的仇怨, 今日你我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商量要不要给重北解禁之事么?”他笑了笑, 摆弄了一下袖口:“我犹记得那时,几位师兄可都是夸雪儿行事果决,是我们玹瑛城的有功之臣。莫不是上了年纪,师兄们都忘了不成?” 木老狐狸脸上笑眯眯, 说出来的话又半点不给人留余地, 将几个老东西气得不轻。论嘴上功夫,在场的有哪个比得过木喻霖的?而真要论亲厚, 他们跟叶重北又怎能比过他跟离啸山的?可站在玹瑛城长老的位置上, 为整个门派计,时至今日, 即便是都知道此举并不妥帖,注定会惹下话柄,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继任掌门的考核成绩摆在那儿,离暮雪她一骑绝尘。即便是最后的太虚镜试炼,她不是第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但在降服了仙兽勾蜮的前提之下,有没有最快完成试炼这一点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当时在各方压力下勉强同意离暮雪参加考核, 他们多少还抱着一些侥幸心理, 毕竟步燕青和裴子夜、洛星渊三人的实力都不低, 最终结果如何还说不准。可如今考核结束了,从各个方面来看,离暮雪都是下一任掌门的不二人选。甚至照今天的情形,这三个小子心里怕是早就认定了这个结果, 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站队了! 老一辈的人因循守旧,骨子里刻下的规矩岂是说推翻了就真能推翻的?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将这偌大的门派就这样交到一个女子手中,但凡还有一点改变的可能,他们也想要试一试。 而叶重北,正是他们需要的这个可能。 虽有道德污点,他并非最好的人选,可却也是目前唯一的人选了。 于是几个老家伙在木喻霖话后沉默了片刻,方又缓了缓语气,道:“今日我等在此协商之事,不过只是一个提议罢了,具体可不可行,还得掌门师兄拿主意。” 秦师叔对离啸山道:“无论掌门师兄如何决定,我等都无二词。只不过我想提醒师兄,玹瑛城除了是你我的玹瑛城,更是天下人的玹瑛城,私情和大义孰轻孰重,重北的去留究竟是利是弊,掌门师兄可都得考虑好了。” “即便今日不让重北提前解了禁足,在正道联盟各派都已看到他今时的修为实力的情况下,师兄可想好了之后要如何安置重北?如何才能不让弟子们寒心?如何才能不让外人说我玹瑛城公私不明?掌门师兄,你可想清楚了?” 他的视线从离啸山和庄濯脸上掠过,放到离暮雪身上,“既然二位师兄有言,‘掌门之位能者居之,无碍性别’。雪儿能得到证明自身的机会,那么重北,是否同样也该得到?” *** 虽然最终,“提前解了叶重北的禁足令”这项提议没有通过,但几个老东西最后以退为进说的那些话,却也深深扎在了所有人心里。尤其是离啸山,身居第一大派掌门位,肩上挑着整个修真界,“公理”和“正义”四个字,并不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但他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凡人罢了,要在权衡各方利弊之后做出最优的选择,并不是嘴上说的那么容易。要他抛却个人感情去给叶重北一个所谓的公平,他也还没有那么伟大。 于是在当下他并未给出回答。这件事情暂时先按下,所有人都先散了。 离暮雪心中自然是气不过的,身后步裴洛三人出于担心追上来,都被她一掌打退了回去。飞身进入杏林后开启阵法,层层叠叠的树木挡住了来路,她独自在里头走着,许久后才让起伏的心绪平静下来。 每次只要碰到与叶重北相关的事,都会让她无法控制地变得烦躁。或许是因为身体里残留着的原主的记忆在作祟,在提醒着她一定不能步了原著的后尘,所以但凡是推动剧情回归原著设定的人和事,都会引起她不自主的排斥。 她的身体在抗议,可她的理智却也明白:总会有这一天的。 半年的时间眨眼就过了,叶重北终归是要回来的。他是主角,是气运子,哪怕是在禁足思过期间得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机缘,那也是上天的偏爱,也并不奇怪。 而正如她之前同玉云琅说过的那样,他们需要叶重北回来。他们需要他在。只有他在,一些关键的剧情点才能展开,他们才能通过他来获得想要的机缘。 阳光穿过树梢而落,带来些微暖意。离暮雪摊开手接住了一缕阳光,半晌后握拳将之碾碎。 既然要回来了,那便回来吧。至少如今的修真界,已经不是半年前的修真界了。 那时众人只知年轻一代中的的翘楚叫叶重北,而现在,他们还知道在叶重北之上另有一人,名为:离暮雪。 是日晚,离暮雪辗转难眠。而在夜深人静之时,璇玑洞内,叶重北也再次收到了一只鲜红的传信纸鹤。 那个在背地里帮助他的人问他,当日明明有机会出太虚镜回来,为何还要折返到这璇玑洞中? 叶重北抬眸扫了眼悬空的两行字,低嗤了一声,却并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这么做当然是有他的道理。 璇玑洞有且仅有一个出口,他在里面呆了数月,对洞中的每一条石缝有多宽都很清楚。然而那日,他却听到了从身侧传来的一阵隆隆巨响,仿佛璇玑洞就要塌了一样。他当时正练功法,闻声一把将竹简收拢站了起来,提剑盯着洞壁上的那条石缝越来越大,然后便在一声轰然中,看到几个人带着一阵尘土从里头滚了出来。 当时,他眉眼间的阴鸷还未散去,甚至若非西岐鸣的那一声“大师兄”喊得快,他早已提剑刺过去了。而他也是在听了他们几个说起正在太虚镜内试炼,才反应过来这大约便是那说了要帮助他之人给他安排的出路了。 西岐鸣是个傻的,明明就是因为他的加入才使得试炼场景突然增加了难度,可当他抢尽了他的风头并寻到了太虚碎片,这蠢小子竟然还是很感激他,甚至极力邀他一同出太虚镜回去。傻得无药可救。 他有一瞬间是想要答应了的,但在同他们一道往前走了一段后,他却改了主意。 眼前的功劳是暂时的,若他就这么出去了,之后不免便要就他还需不需要继续禁足思过一事进行一番大众的审判。与其当着正道各派的面再次遭受折辱,倒不如他自己先做了主。 反正事到如今,他已经在璇玑洞内撑过了大半的时间,难道还会在乎提前这么个把月么?自己主动回璇玑洞去,倒还能在展示了修为实力之后再多博个“知错认错,不恃功自傲”的美名。 他知道玹瑛城的那几个老头看重的是什么,他也知道该用何种方法来挽回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所以他此举看似让步,实则以退为进。 可惜这个道理对方既然想不明白,那他也没有必要多解释什么了。思想不同步的人,是没有办法长久地合作下去的。 更何况,他竟然还胆敢伤到了师姐。 叶重北眼中闪过了几分杀意。好半晌,他才按下了心头的阴暗,重新合上眼睛运起功来,没有再理睬那飘在空中的红色纸鹤。 远在莲华宗的千湘湘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另一头的回复,不甘心地收手焚毁了那浸了她的血的高阶传信符纸。 因她用盘古碎片改了太虚镜设定一事,莲华宗欠了玹瑛城好大一个人情。上官齐瑞气不过,当天就封了她的法力以“突发旧疾”为由将她遣回了莲华宗。她一连受了三天的笞刑,后背皮开肉绽,如今还被禁足在房中不得外出。 可她并不后悔。 她帮叶重北挣回了好名声,让正道众人再次看到了他的光芒;她还帮他报了仇,让离暮雪那个贱人身受重创毁了容,据说她的那张脸,可能永远都好不了了。她将以那副伤痕遍布的丑陋模样过一辈子,她大概,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想到这里,千湘湘不可抑制地笑出声来。 她厌恶透了离暮雪那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她厌恶透了她的清高桀骜,厌恶透了她永远昂首挺胸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模样! 她原先不过只是个地级灵根的草包而已,只不过长了一张标致的脸,只不过早认识叶师兄几年,却让叶师兄的心里眼里装的都是她。她得到了,可又不珍惜,甚至伤叶师兄至这般境地! 千湘湘恨离暮雪,比叶重北、比任何人都要恨她。 王倾之曾劝她放下心中的执念与情谊,可是他怎知,“放下”二字,谈何容易? 她在十岁那年随上官齐瑞至东曙城祝寿,在宴席上遇见了同来做客的叶重北。英姿潇潇,白衣执剑的少年,耀眼到,如同照在众人中间的一束光。那时,几个门派的入室弟子相约在园内切磋,她人瘦力气小,被打得连剑都飞了出去。是叶重北替她挡下了最后的剑招并将她扶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给莲华宗、给她师尊上官齐瑞丢了人,在人散了后躲在一旁抹眼泪。也是叶重北注意到了,又折返回来,从旁边花坛里扯了两根草叶子,编了一只小小的雀儿送给她。 他当时同她说:“我师姐和你一样,也很爱哭,不过只要逗一逗就又笑了。”他给了她帕子擦脸,说女孩子哭得跟花猫似的可就不好看了。 她问他,那他的师姐长得可好看吗? 他想了一想,然后笑起来,回答:“嗯。我师姐很好看,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姑娘。” 于是自那之后,她便总想看看他口中的这个最好看的姑娘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她后来在某一年的上元花灯节上见到了。见到了从玹瑛城偷跑出来赏花灯的叶重北五人围着这个姑娘,见到了在笑闹中,被叶重北护在怀里的她娇羞又明丽的脸庞。 原来她便是离暮雪,玹瑛城掌门离啸山的女儿。 原来她,真的很好看…… 只是如今,这张好看的脸不在了,终于不在了!困扰了她多年的那个心魔,在这一刻似乎也终于消失了! 离暮雪不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姑娘了……千湘湘心念道。 所以从此以后,叶师兄他,是不是就可以看到她了? 千湘湘看着桌上抖动的烛光,伸手笼住了那圈光晕,浅笑着,无声低喃道: 叶师兄,我叫千湘湘。 第99章 鹰犬 “但你若逃,我会断了你的腿。”…… 一整夜都没睡着, 直到天快亮了才来了点睡意。幸而也无事要做,离暮雪便准备再眯一会儿。结果没过半个时辰,屋外就传来了细细说话的声音。 “你怎么自己呆在外面呀?师姐还没起吗?……我可以进去吗?诶诶诶, 你别动!你一动我就怕你要咬我……” 离暮雪认命地叹了一声, 睁眼下了床。 陶蓁刚垫着脚绕过守在门外的勾蜮准备进屋,就看到房门被拉开了,只穿了寝衣的离暮雪披散着满头乌发冷冷淡淡地站在那儿。她刚起,还没来得及戴面具, 好得差不多了的脸便原原本本落进了陶蓁的眼里。 “诶?师姐你的脸……”陶蓁刚惊喜地喊出声, 就被捂住嘴拖进了屋里。 紫檀木的座椅哐当被拖开,又发出一声大力坐下去的闷响。屋外的勾蜮听到陶蓁小声地“哎哟”了一下, 前腿伸直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又曲腿重新躺了回去。 主人犯懒,它便也没事干, 见天儿地趴在院子里懒洋洋晒太阳,完全不像是有开天裂地的本领的样子。 离暮雪在里间洗漱更衣,陶蓁坐在外间,瞅瞅门外雪白的仙兽又瞅瞅结满了果实的柿子树,指尖敲着桌面问离暮雪:“师姐,你这两天见到云琅和林苍陆了吗?” 离暮雪说没有,问她怎么了。 “我倒也没事儿, 就是连着几天没见到他们人了, 有些奇怪。”陶蓁回道, “我问了几个师兄弟,他们说好像自从前日下山去了之后,他们还没回来过。” “这两个人,野得也太没边了。要是被庄长老和木长老知道了, 必定得好一顿罚呢。” “他们昨日也没回来?”离暮雪从里间走出来,先束好了头发,又将鲵面重新贴上脸。 林苍陆会不会连着两日彻夜不归不好说,但以玉云琅的性子,他怕被她打,不可能会做出太出格的事儿的。即便真遇到了什么事情一下回不来,他也定会传信与她说一声。如此刻这般连个口信都没有的情况,还真有些奇怪。 陶蓁看着在离暮雪将鲵面贴上脸后,难看的黑褐色的伤疤再次于她脸上出现,忍不住问了句:“师姐的脸既然已经快痊愈了,为何还要带着假面示人?”看起来瘆人的紧。 “更随心所欲些。”离暮雪不咸不淡地回答。 毕竟一个连脸伤都没法治愈的人,一来让人少些戒备心,二来,行事之时也不用再与从前似的诸多顾忌。毕竟她脸都这样了,多要点特权怎么了?你不同意?那就是你没有同情心。 「谁惨谁有理。」这一条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陶蓁:…… 师姐的世界她不懂。 “他们二人昨天也没有回来。”陶蓁又说回原来的话题。“我今早和守山门的两位师兄打听过了,昨日入夜山门关闭后,城中没有人进出。”她咬了咬嘴唇,有些担忧地问:“师姐,你说,他们俩会不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离暮雪眉头一皱。 她昨日本也是心中不安,所以才想祭出追踪符去找一找他们。只不过刚巧长生过来叫她去前殿,这事就耽搁了。之后她惹了一肚子的火气回来,闭门谢客直至夜深,自也没分心去管他们两个回来了没有。 此刻听了陶蓁的话,离暮雪多少也觉得事有蹊跷,便抽出了一张追踪符,左手食中二指将它一夹从头抹到尾,松手便扬了出去。 追踪符往外急射而去,光影一闪很快消失不见。离暮雪和陶蓁二人等了一会儿,然后便见留在桌上的引路符倏然抖动起来,折叠了之后化作一只纸鹤往外头飞去。 离暮雪提了碧雪剑,跟陶蓁道:“走,去寻他们。” *** 纸鹤从山上一直朝着东林镇外飞,很快就出了玹瑛城地界。 周围没了人烟,黄土山道上只有几条陈旧的马车轮印。前后几里不见村落,离暮雪和陶蓁跟着纸鹤的指引,在山道边的一棵歪脖子老树旁找到了被捆在那里的林苍陆。 林苍陆的样子是真的惨,额头上磕破了一块,血都流到下巴了,此时血刺呼啦地结了痂,跟满脸的灰糊在一起,又狼狈又可怜。他被一根粗麻绳捆在树干上,嘴里塞了一团破布,麻绳在他身上绕得密密匝匝的,让他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也不知道已经这样被捆了多久了,见到离暮雪和陶蓁来,他激动得“唔唔”叫起来,眼泪水都涌出来了。 “怎么回事?”陶蓁被吓了一跳,甫一下落地面就跑过去,先帮他把嘴里塞着的破布扯出来,然后去解绑得死紧的麻绳,“你这是碰到劫道的了?云琅师弟呢?” 破布在嘴里塞了太久,林苍陆整张嘴与喉咙里干得像是烤了一天的沙漠地一样。他干呕了好几回,直到嘴里有些湿润了才总算挤出声音来:“师姐……”他也顾不得麻绳还没被解开了,着急地扭着身子,把怀兜露给离暮雪,说:“是魔修,魔修抓走了云琅!怀里……怀里有信!” “你们怎么会遇到魔修?”陶蓁闻言大愕,连离暮雪的脸色也倏然一沉。“而且他们为什么要抓走云琅?” 陶蓁解开了麻绳,又扶着林苍陆席地坐下来。离暮雪从林苍陆怀里将那露出半截边角的信纸抽出,听得林苍陆喝下一口水缓了一缓后接下去:“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日我们前脚刚出青阳镇,后脚就察觉到身后有人尾随。我本也当是劫道的,想让云琅先走,自己断后,但谁知他们竟是魔修。并且他们好像认识云琅一样,原本就是奔着他来的。领头的那人年纪不大,但——” 林苍陆说到这里,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牙,“但他实力很强,我没敌过,所以才……” “师姐。”他和陶蓁看着离暮雪,“信上说了什么?他们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抓云琅?” 离暮雪面无表情地盯着信纸上的内容,指尖却忽的用力捏了起来。其实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写道:「若要救人,拿着麒麟血来换。」落款一朵简化了的彼岸花。可只消一眼,离暮雪便已经弄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怪不得离啸山和木喻霖会说,青阳镇内有幽暝城魔修潜伏,虽然城主萧寂近日已回幽暝城,但或许还有余留势力扎根在此。所有人都想不通他们是要谋划什么,直到此刻,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夺麒麟血之心不死,一直在等待机会出击。 而如今修真界内人人都知那颗豆芽菜是她的人,所以他便成了萧寂的目标。 信息已经传到,信上的字迹便同信纸一起开始消失。陶蓁和林苍陆见离暮雪脸色不好,走过来又问了一遍:“师姐,发生什么了?可知道他们是谁了吗?” 离暮雪眼睛眯了一眯,沉声道:“幽暝城。” “幽暝城?”陶蓁和林苍陆瞪大了双眼,互相望了望,皆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愕和恐慌。“是……”林苍陆艰难地“是”了半天,才出声问道:“是那个传闻中最爱片人心脏的魔头,萧寂,他所在的幽暝城吗?” 魔域二十四境的境主都有各自的杀人癖好,但因为常有前一任境主被后来者所杀之事发生,宝座频繁更替,有些还没来得及为整个修真界所知就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所以真正能够让人闻名就为之胆寒的,都是在那个位子上占了多年,无论手段还是实力都非常恐怖的类型。 加之正邪不两立,内有异党外有强敌,二十四境的境主基本都是深居简出的多,鲜少有在外招摇过市的。这就直接导致了外头的添油加醋的传言比他们真正出门的次数都要多。某一种说法传得时间久了,就成了事实,也越发加深了众人对魔修的刻板印象。 如此时,得知玉云琅是被幽暝城的人抓走了,陶蓁和林苍陆下意识地就觉得:完了。落进了这些心性变态的魔头手里,玉云琅要是不被扒掉一层皮,大概率是回不来了。 离暮雪拧着眉头沉思了片刻,随后问林苍陆:“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西北方向。”林苍陆往身后一指。指完了才恍然反应过来:“西北……那好像,是幽暝城的方向啊?” “是。”离暮雪回答。 说话之际,她已经展开斗笠罩上头顶,淡声吩咐二人道:“此行你们不必跟着,先回玹瑛城叫人。” 既然抓走了玉云琅是为换取麒麟血,他们定然不会径直回幽暝城,而是会在中途埋伏等着她。外界皆传幽暝城为魔域二十四境实力最强的一支,如今不知萧寂此次究竟安排了多少人行事,而她的身体虽然已经恢复,但和她最好的状态相比实则仍有些差距。以寡敌众非明智之举,回去搬救兵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我先行拖住他们。”她道,“之后用传音盘联络。” 斗笠上雪白的面纱无风自动。离暮雪的话音方落,人已经掠至丈外。她今日着素衣,衣袂和大袖在空中张开,仿佛一只白色的鸟儿,从山林树梢飞身而过,眨眼便出了视线。 陶蓁和林苍陆不敢耽搁,御剑赶往玹瑛城叫人去了。 *** 十里坡,阿楚攥着玉云琅的衣领将人扔到了树下。身后跟着十几个穿戴黑斗篷的部下,他举臂招了两下手指,示意他们四下分开埋伏起来。 这一行已经两天,因为记着萧寂之前吩咐过的话,阿楚不敢贸然跟离暮雪硬碰硬,一直到此时即近幽暝城的地界他才停下来。 少年一身漆黑劲装,肤色带着一点常年不怎么见太阳的苍白,哪怕连着赶了两天的路身上都出了汗,脸上也仍看不见血色。他的目光也冷冷的,是那种看多了死亡浸透了血光的冷,哪怕不说话,都能让人知道在他的手上究竟诞生过多少亡魂。 玉云琅被封了穴,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大动,被阿楚这一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看着阿楚面无表情地向自己走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缩,背脊便抵在了树干上。他也不想哭的,可是死亡就在眼前,恐惧想控制也控制不了。他大睁着眼睛看着逆着光的阿楚,眼泪不争气地就涌了出来,啪嗒啪嗒的。却又因为被封了穴出不了声,只能无声地落泪,看起来很是可怜。 于是阿楚明显被他这一哭给哭愣了一下,片刻后才继续抬步走过去,弹指打在了他的穴道上,并解了腰间水袋扔给他:“喝水。” 长时间的血液不流通使得此时身上跟有蚂蚁噬咬一样又麻又疼,玉云琅瘫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抱着水袋坐起来了些,抹了下脸,问出了被抓到现在的第一句话:“你们是谁啊?为什么要抓我?” 阿楚凝心观察着四周,抽空扫了他一眼:“我们的目的不是你。” “那你——” “但你若逃,我会断了你的腿。” “……” 阿楚的声音没有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玉云琅浑身一抖,扁了扁嘴压下哭腔,然后把刚想问的那句“那你抓我干嘛”咽了回去。 “喝水。歇够了就继续走。”阿楚道。 玉云琅缩起双腿又往后靠了一靠,听话地打开水袋喝了。 阿楚注意到了,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解,随即重新观察起四周的地形来。 放在那个玹瑛城弟子身上的信息已经被接收,他知道该来的人多半已经过来了。在青阳镇内潜伏的这段时日,他对离暮雪此人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只是他想不明白,那么厉害的人身边为何要带着一个半点修为都没有的拖油瓶,还会为了这个拖油瓶折了半条命? 城主曾教导他,一个真正强大的人并非没有软肋,只是会更加擅长隐藏他的软肋。只有蠢货才会明晃晃地将自己的软肋展现给别人看,然后让人轻易地拿捏住了命门。 阿楚抿着嘴角,心想:所以这个离暮雪,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个蠢人罢了。 他没有再多分心给身后弱到仿佛一捏就会碎的人,打了几个手势,让他的部下埋伏到更隐蔽的地方。 故而阿楚也并没有发现,那个貌似被吓坏了的一声都不敢出的玉云琅,在他背对着的时候悄悄地用草叶子割破了手指头,把血抹到了一张符纸上,然后又将这张符纸塞进了泥地下。 追踪符上箓文逆画便成求救符。符纸染血,将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想求助的人。 玉云琅此次是把求救信息传往玹瑛城的。他顾虑着离暮雪身体还没好,哪怕此时他自己性命攸关,他也不想她再为自己冒险了。可惜他却一时没有想明白,阿楚的那句“我们的目的不是你”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不知,虽然他不想让离暮雪来救他,但对方却早已在赶来的路上。 第100章 黄雀 呜,太混蛋了,这个老变态!…… 太阳渐西, 云层开始加厚。阿楚将一切都部署好后折身朝玉云琅走近两步,将水袋夺回来挂回腰间,照旧去攥他的衣领:“起来, 继续赶路。” 十里坡地势开阔, 四周都是平坦的野林子,最适合伏击不过。他们虽然设伏在此,但若就此停下不走了,目的就太过明显, 少不得会引起离暮雪的警觉。还是要做一副只是途经此处的假象才好。 玉云琅被阿楚攥着衣领拉起来, 跟只鸡仔似的被对方提着走。明明他近段时日个头猛窜,但身边这个黑衣少年模样看着小, 却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 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的。 可能是看他这一路来都很配合,这回阿楚没有封住他的穴道。玉云琅随着阿楚从西面山坡下去, 留心观察着两边的景物。当路过一片野棘地时,他忽然“哎哟”了一声,装作崴了脚,一下往地里跌了过去。 野棘藤上长满坚硬倒刺,玉云琅这一摔,身上衣服撕破好几处,手上也被划了好几道口子。他一面痛呼着一面弯腰捂着伤口, 眼泪汪汪的, 像是一下子爬不起立。 阿楚心下不耐, 伸手就去拉他。然而就在这时,背对着他的人忽然一把抓住地上被压断了的野棘藤,朝他面门狠狠扫了过来! 野棘藤上的倒刺锋利如勾,这一下被扫中了的话够他受的了。阿楚没有防备, 见状眼神倏然一寒,飞速往后退开了两步。 玉云琅趁机从地面爬起,朝着反方向拔腿就跑。 找死! 野棘藤在身前散落掉地,阿楚看着那个逃跑的背影心下发狠,飞身朝他掠去,右手屈爪直接抓向他的后心。 然而阿楚本当玉云琅是个半点修为基础都无的废物,却不曾想在他就要抓住他时,玉云琅却忽然整个身子往旁边一斜,左脚一踏以右脚为重心,半贴着地躲过了他的这一招。 两人身形一上一下交错而过,玉云琅在身下地面猛地抓了一把沙砾,对准阿楚的脸就扔了过去。 这把沙砾里头也不知道混进了什么东西,又辣又呛的,迷得阿楚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待他缓过劲来,玉云琅已经从百宝袋里掏出了木头大鹏鸟,坐上去飞远了。 玉云琅的法力时有时无,哪怕有也维持不了多久。但在眼前的情形下,能维持一刻就是一刻,至少要给来救他的师兄们多争取一些时间。而且他很明显已经将身后追过来的人惹毛了,这要是被抓回去,估计对方真的会砍断他的腿! 性命攸关之下,再是菜鸡也爆发出了无限潜能。玉云琅一边控制着大鹏鸟往回飞,一边从百宝袋里掏东西出来,也不管掏出来的是什么了,一股脑地就朝追在后头的人身上砸。什么地瓜柿子辣子鸡丁小鱼干都被他扔了出来,撒得沿途都是食物,也成功让沾了一身乱七八糟气味的阿楚眼里杀意变得更加明显。 离暮雪给玉云琅的这个百宝袋容量算是大的,但没奈何有些人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会遭人绑架,什么有用的灵器武器都没装,只装了一袋子的吃食。眼看着能扔出去的都已经扔出去了,百宝袋里仅剩最后两颗浑圆的小球,玉云琅一下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也对准阿楚扔了过去。 眼看着又有东西砸来,阿楚眼神一厉,挥手便往前一劈。 掌风劈中小球,强劲的灵力忽然在身前炸开。爆炸中带起的威力巨大,让阿楚整个人一下子被掀飞,而同时,离得并不远的大鹏鸟也遭到波及,本就飞得摇摇晃晃,这下直接载着玉云琅翻滚着就往地面栽了下去。 “啊啊啊——” 玉云琅压根就没想到最后剩下的竟然会是灵力炸-药,此时眼看着就要摔进林子里,下意识地就闭住了眼睛。 轰——! 大鹏鸟冲进林子,巨大的冲击力直接拦腰撞断了两棵树,然后头朝下摔进了地里。断裂的树冠哗啦倒下,砸在大鹏鸟身上,木制翅膀翻了好几圈插在了一丈远的地方。 从木喻霖将它制成至今近三十载,此刻终于宣告报废。 而玉云琅原本以为自己大概是要摔死了,却在下坠的半途中被人一把拎住了后衣领,然后被带着稳稳站到了地面。 他心有余悸地睁开眼来往身后看,眼角还有一颗没来得及掉下的眼泪,待看清救了自己的人是谁时,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骤然扁下了嘴,带着哭腔委委屈屈喊了一声:“呜……姐姐……” 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只想抱着他姐姐好好诉诉委屈大哭一场。可是他又深知自己要是真的这么干了,多半会被一脚踹出去,于是只呜呜咽咽地抹着眼泪,嘴里囫囵嘟囔的话连半句都听不清。 不过离暮雪一想,左右也不过就是一些“吓死我了”之类的话罢了。 豆芽菜的模样也没比林苍陆好到哪里去,脸上一道一道又是泪痕又是土,手还破了几道口子,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仿佛在外头要了几天饭一样。他之前一直靠一口想活命的气吊着,此时见到了救星,这口气就散了,这才发觉自己的两条腿软得都没了知觉,啪叽就想跪下去。 然后又被离暮雪提着后衣领拎了起来。 “没出息。”离暮雪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声。 “姐姐怎么会来啊?”玉云琅抽搭着问道。 明明他是把求救信息传到玹瑛城去的啊。况且就算要来,他姐姐也不至于到得这么快吧? 离暮雪张了张口刚要回答,察觉到近在咫尺的杀气便先刹住了嘴,眼神一变提剑往前一劈,带着玉云琅往后跃出了树林。 两方灵力相撞的声音在林中炸起。离暮雪带着玉云琅站在树冠之上,伸手将他拦到了自己身后。 不多时,黑衣少年便如鹰隼一般从林中跃出,负手在身后站到了另一棵树冠上,面无表情地望向对面护在玉云琅身前的戴着面纱斗笠的白衣人。 林叶萧萧。三人的衣摆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隔着一段距离,阿楚一开始没认出对方是谁,直到看清来人手里握着的那柄苍凉冷白的长剑正是离暮雪的本命剑碧雪,他才知道来的就是她。 比他预计的要快了一些。阿楚心道,神情不免多了两分戒备。 “姐姐。”玉云琅拉了拉离暮雪的衣袖,提防地看着阿楚,小声道,“他挺厉害的,而且周围还埋伏了他的帮手,有十几个人呢,姐姐你要小心点。” 十里坡周围的林子不算深也不算密,但东有一块西有一块的,加上还有大片的灌木丛连接其中,着实是设埋伏击的好地方。 离暮雪在两边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对面的少年身上,寒声问道:“萧寂呢?” 萧寂?! 玉云琅闻言一惊,这才反应过来抓他的竟然是幽暝城的魔修!而他也终于明白阿楚的那句“我们的目的不是你”是什么意思——既然不是为了抓他而抓他,那唯一的可能,便是想要用他来要挟什么人了!联想到当初在落霞镇时,萧寂曾想对他姐姐不利,那他这回真正的目的是谁简直不言而喻! “姐姐你快走,不要管我了!”玉云琅自责得又想哭了,“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人是姐姐你,他们抓我就是想要引姐姐你来的!”都说幽暝城城主喜欢抓年轻漂亮的女子当花肥,他如今都特地赶这么远设局来引他姐姐上钩了,定然是在觊觎他姐姐的美色与修为,想要靠她来修炼邪功的! 呜,太混蛋了,这个老变态! 玉云琅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个丧门星,小时候害的父母早亡,如今遇到了对他这么好这么照顾的姐姐,他又害得她时常陷入危险,每每都弄得一身伤。 他也不怕了,扒拉着离暮雪的手臂就要挡在她前头,催促她道:“我帮姐姐挡着,你快走!”而且他已经传求救信回玹瑛城了,相信掌门和师兄他们一定也很快就会过来的! “就凭你?”阿楚讥诮地嗤了一声,懒得再看他们二人姐弟情深,当即甩出三把指刃对着玉云琅刺去。 离暮雪眉心一皱,拎住玉云琅的手臂将人拖到了身后,飞身提剑格挡。 叮叮叮! 薄如蝉翼的三把指刃被剑锋挡下,又在掉落下去的中途掉了个方向再次被阿楚收回手中。离暮雪见状不再迟疑,塞了面铜镜到玉云琅怀里:“呆着别乱跑。”下一刻,她便已经朝着阿楚冲了过去。 “诶姐姐——” 玉云琅下意识地往前踏了一步,然而没了离暮雪的法力做支撑,树冠摇晃得让他差点就栽下去,吓得他一步都不敢多动了。怀里的铜镜展开铺出一个透明的防护罩,玉云琅抱着它,心急如焚地祈祷着掌门和师兄他们快点过来。 眨眼之间,离暮雪和阿楚就过了几十招,并且招招都指向对方命门。而潜伏在周围的十几个黑斗篷此时也尽数从林中掠出,成合围之势将离暮雪困在了中间。人人手里都拿着弯钩铁索,对准中间的人甩去。 弯钩内侧是锋利刀刃,呼啸而来之时还带着滋滋电花,陈旧的血腥气扑鼻,殊不知曾有多少人命丧其下。离暮雪在它们即将绕中她腰身的时候旋身扫出一片剑花,脚下在阿楚小臂上一踏,利落躲过它们的攻击。 铁索没有套住人,弯钩缠绕拧成了一股,被离暮雪的剑招打中,强劲力道沿着铁索反噬,抓着铁索另一端的几个黑斗篷被震得飞出去几丈。 阿楚见状扬手再次祭出蝉翼指刃,一分二再分二,晶莹薄刃如雪花般将离暮雪环绕。阿楚飞身过去,半途中两手交错一挥,藏在小臂上的两柄袖剑从袖口刺出。他对着离暮雪的面门扫手便是一划。 窄而锋利的尖刃在距离咽喉分毫处划过,轻薄雪纱被剑风扫得扬起,露出里头半张伤痕密布的脸来。 离暮雪眉眼一厉,手中碧雪剑掉了个方向被她反手握住。她左手劈掌挡住阿楚的招式,五指成爪扣住他的小臂往后一翻,手中发力猛地往前一拽,硬生生将牢牢箍在他手臂上的袖剑套给撕了下来。 右手臂传来一阵剧痛,阿楚狠狠咬牙,在右边这副袖剑被扯下的同时,左臂带着另一副袖剑反手往后朝离暮雪击去。 因他这大力一踅身,原本被扣住的他的右臂从离暮雪手里挣出,而左臂剑刃也在同一时刻到了离暮雪眼前。可惜阿楚以为自己的动作快,却没想到离暮雪的动作比他更快。在他反手打来的瞬间,离暮雪右臂一屈,反握在她手里的碧雪剑就已经横亘在了他的颈前。 阿楚骤然一惊,急急往后仰头想要避开,却仍旧被剑锋划开了前胸。血流自他胸口喷涌,离暮雪一脚扫中他的腹部,将他狠狠地从半空中踢了下去。 三个围上来的黑斗篷被阿楚打中,手里的铁索也松开了,哐哐当当地掉落在他们身旁。 不消多时,胜负已分。 十几个人,竟还敌不过她一人。 阿楚呕着血支撑着坐起,看着悬立空中负手而立的离暮雪在短暂的一个停顿后再次运起碧雪剑,猛地往前一推——四下狂风骤起,碧雪剑化出巨型的剑影,对准他的眉心便直刺而来。 地面沙土被狂暴的剑风破出了与剑影相对应的形状,阿楚的头发尽数被冲得后扬,恐怖的剑气威压让他逃无可逃。眼看剑光已到面前,阿楚瞳仁一缩,然而就在碧雪剑要刺中他的那一刻,一道鲜红的流光铮然打在了碧雪剑剑身,将剑锋直接打偏了方向。 鲜艳的一朵彼岸花嵌入地心,宛若带来了死亡的奏报。 “姐姐!” 伴随着一阵镜面碎裂的声音,玉云琅惊惶的喊叫从身后而起。 离暮雪一惊,一把收回碧雪剑踅身落到地面,眉眼阴鸷地盯着那在树冠上扣住了玉云琅脖颈的黑袍男人。她看着他垂眸扫来,染血似的薄唇稍稍一勾,带出两分讥诮,开口对她漫道了声:“久违了。” 第101章 假意 二师兄私以为幽暝城城主恐怕是病…… 因为脖子被掐住, 玉云琅不得不被迫仰着头才能正常呼吸。细白的脖颈下,用黑绳挂住的金色石头小坠子从领口里头露出。离暮雪见到了,神色不由一变, 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 “别动。”萧寂见状开口提醒道, 扣着玉云琅脖子的手又紧了一紧,“再多走一步,他的脑袋可就要被拧下来了。” 萧寂的嗓音低沉,带了种奇特的喑哑, 寻常听起来靡靡的, 危险又颓漫。但此刻就在玉云琅耳边响起,气音略长又卷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却仿佛是魔鬼的低语一般, 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让玉云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小脸变得一片煞白。 “姐……姐姐……” 窒息的感觉越发强烈,玉云琅垂眸去看离暮雪,却依然艰难地摇了摇头,哑声道:“你快,走……” “挺讲义气啊。”萧寂玩味地笑了一声,低眼扫视被扣在身前这人憋得通红的眼角和那颗越加显得妖冶的泪痣,“既然不想活了, 那我就先把你的颈骨拧断。你知道颈骨断了, 人一下子还死不了吧?之后趁你还有知觉, 我再慢慢敲碎你其他的骨头,看看你这小身板是不是也跟你的嘴一样硬。” 随着他的话出口,玉云琅整个人都恐惧地发起抖来。他死死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没有再做一句回应。 萧寂看得心觉有意思, 又转向离暮雪问道:“你呢?想亲眼看着他怎么死吗?” 离暮雪面沉如水地回望着他,微微握紧了手中的碧雪剑。 阿楚和几个没死透的黑斗篷在萧寂出现后已经爬起来,再次在离暮雪四周围成圈,戒备地盯着她,以防她会突然出手。形势落于下风,强攻的胜算并不大,还会把玉云琅折进去。 离暮雪心中盘算着。片刻后,她方开口道:“放开他。” 萧寂轻哂一声,却没搭腔。直到离暮雪又说了一句:“你要的东西给你。放开他。”并往前伸出手,将一粒被金光环绕的小小血石托在掌心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见到血石的那一刻,萧寂的眼底骤然一沉。而阿楚和那几个黑斗篷也眼前一亮,左右望望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萧寂审视着离暮雪此刻的表情。他的神情淡了两分,问道:“我怎知你这回没有骗我?” 离暮雪讥讽地勾起嘴角,似乎为他的犹疑而感到可笑:“麒麟血石就此一粒,你可以选择信或不信。若是存疑,你我尽管僵持在这里,看看稍等我玹瑛城大队人马到达,凭你们这几个乌合之众有没有本事全身而退。”她又扫了眼被他捏着命门的玉云琅,寒声言:“但我也要提醒你,今日你若敢伤他分毫,他日我必踏平你幽暝城。” “口气倒是狂妄。”萧寂闻言不怒反笑,阴恻恻的,苍白俊美的相貌妖异更甚。“想踏平我幽暝城,怕是你爹离啸山都还没这个本事。”他哼了一声,看着离暮雪宽大袖口中的左臂,挑唇换了个话题道:“我若没猜错,手臂伤得不轻吧?” 离暮雪脸色稍稍一变。 “只当玹瑛城大师姐离暮雪实力强悍可怖,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今日也要用上虚张声势这一招。”萧寂说道,望了眼一旁如鹰一般盯着离暮雪的黑衣少年,“阿楚今日能伤到你,看来修为确实有所长进。” 藏在大袖中的左臂落了又深又长的一道伤口,鲜血早已将里衣濡湿。这是方才在跟阿楚交手的时候不慎被划到的,也因为她之前内里亏空太过,如今的灵力还没恢复到十成十,自愈能力便差了些,以致她此刻虽然没有表露出异常来,但其实左臂多少有些脱力。 只不过离暮雪没料到,萧寂竟然看出了她受了伤。 “我现在倒着实有些好奇,你们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萧寂一手掐着玉云琅的脖子,另一只手夹着鲜红的彼岸花,用花瓣扫了扫身前之人颤抖不止的肩膀。看起来既变态又危险。“这个小子身上有什么有用的价值,能够让你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与你无关。”离暮雪的语调更冷。她只又问了一遍:“麒麟血石,你究竟要是不要?” “自然是要。”萧寂挑眉应了一声,没再就之前的话题多纠缠。“阿楚。” “是。” 阿楚闻言应了一声,皱眉压下胸口剑伤传来的疼痛,抬步向离暮雪走过去。 然而在他马上要接过她掌心的那颗红色血石时,离暮雪却忽然眼神一凛,用力将血石往空中抛了上去。“神界界门将开,得麒麟血石便可把握机缘!” 随着她的话落,原本冲着她攻过来的那几个黑斗篷动作倏然一顿,下一瞬,他们便纷纷转而去抢那半空中被金光环绕的鲜红血石。 魔修本便是以利益相聚,相互之间没有多少情谊可言。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哪怕曾是同伴顷刻之间也能变成仇敌,更遑论是一步成神这样数万年难遇的大机缘。 眼看那几个黑斗篷将兵器对准了阿楚,萧寂的神情骤然变得狠厉。就在离暮雪出剑朝他袭去的那一刻,萧寂一掌拍开了扣在身前的玉云琅,飞身挥袖向空中探去。 赤艳的彼岸花从他指间刺出,鲜红花瓣漫成了一场急骤血雨,划开那几个黑斗篷的喉管与手脚。花瓣与鲜血从空中倾洒下来,如同降了一场密实的红色的雾。 离暮雪在接住玉云琅的瞬间将萧寂打在他身上的力道转到了自己身上。她的眉心蹙了一蹙,不等玉云琅开口说话,她便带着他飞身掠往远处。半道上,她挥剑往后一劈,林中树木骤然炸起,轰然朝萧寂几人砸去。 萧寂刚接住被掷向空中的血石,粗壮的树木便隆隆朝他撞了过来。他眉峰一凛,甩手朝前一挥。漫天还未下落的彼岸花瓣被他纳入袖中,下一刻便席卷着冲向那些扬起的树木挡住了它们的攻势。 看着飞身远去的离暮雪和玉云琅二人,萧寂冷哂了一声,凌空追去的同时,两朵彼岸花已经先于他化作箭矢往前急射过去。 黑衣少年早在离暮雪带玉云琅逃离之际就已经动身追在他们身后,他疾步飞掠在林间树梢,此刻两手带出四把指刃,甩手朝他们掷来。 指刃如同晶莹薄片,破空之时连气流都被它切断。眼看腹背受敌,离暮雪面色一凝,一把将玉云琅往前推了出去。 吼——! 猛兽的怒吼声起。指刃从离暮雪面前划过的刹那,三尾狐身的巨兽冲开地面一跃纵了出来。银刀似的鱼尾猛地一甩,直将阿楚击飞撞进野林子中。它张口叼住玉云琅的衣摆就将他甩到了自己背上。 “姐姐!” 玉云琅在仙兽雪白的长毛里滚了好几圈才稳住。顾不得摔得浑身这里疼那里疼的,他爬起来就焦急地回身去看已经返回去迎战萧寂的离暮雪,看着彼岸花的花瓣旋转着散开,和碧雪剑击打出叮叮当当的密集声响。 “姐姐小心!” 勾蜮身为仙兽,灵力太强,不方便跟个物件一样被收纳进芥子空间。离暮雪今日出门寻找林苍陆和玉云琅的时候将它留在了玹瑛城内,并未带在身边。但它此时能这么赶巧地出现,多半是陶蓁和林苍陆去搬的救兵已经快到了。 想到这里,离暮雪眼里寒光越盛,出招再没了任何顾虑。 坚冷的冰粒在碧雪剑上凝集,鲜艳的彼岸花瓣每每被剑锋挡下之时便被寒霜裹挟爆破。漫天的血色花雨变成了鹅毛大雪,雪花沾湿皮肤的瞬间,带来的却是灼烧般的炽热的疼痛。 萧寂两指夹住一朵彼岸花挡住碧雪剑的攻势,看到铮亮的剑刃照出他的脸,他的脸颊上沁出了好几道血痕。素衣人戴的斗笠上,雪白的轻纱被寒风从中间掀开,露出来的里头的下半张脸上,纵横交错的尽是歪扭伤痕。 萧寂眉心倏然一拧。 就在离暮雪抬掌朝他侧颈劈来的时候,他弃花格挡,旋身途中反手往后抓住斗笠边缘,将覆了面纱的斗笠从对方头上摘了下来。 乌黑的发丝被一根简单的发带束在脑后,却仍留有几缕松松垂挂脸侧。离暮雪被摘了斗笠,满脸的黑褐色伤疤便曝露在了萧寂的眼前。她抬眸朝他扫去,脸上无甚表情,看起来却比魔鬼更加可怕。 远处,玹瑛城众人已经御剑而来。萧寂神色变了一变,没再恋战,只一把将手中斗笠朝离暮雪掷还回去,然后挥袖扬下了一片细密如针的彼岸花雨,足尖轻点带着阿楚飞身远去。 “师姐!” 步燕青和裴子夜、洛星渊三人领着三十名弟子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结果却还只来得及看清萧寂和阿楚远去的漆黑的衣袍。眼看他们三人提剑便要去追,离暮雪拦了一把,淡声道:“罢了,不必追。” “师姐和玉师弟都还好吗?” “无碍。”离暮雪应道。她将剑归了鞘,重新戴上斗笠,伸手递给玉云琅将他从勾蜮背上拉了下来:“有没有受伤?” 玉云琅摇摇头,看看离暮雪又看看步燕青三人,生平第一次遭遇生死一线的战斗场景,让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过神来。衣服又破脸又脏,模样呆得很。 勾蜮在一旁打了个鼻响。 “可恶,竟然让他逃了。”步燕青不甘心地朝萧寂离开的方向望了眼,转而疑惑询问:“所以他就是萧寂?堂堂幽暝城城主,为何要千里迢迢派人抓玉师弟走?” “抓玉师弟是表象,以玉师弟的性命相要挟,诱师姐前来才是目的。”裴子夜分析道,“否则按照他们的脚程,不可能至今还只到达这十里坡,早该入了幽暝城境内。” “为了师姐?”步燕青越发不解,“他要诱师姐前来做什么?难道他还真的想抓师姐去当花肥啊?” 二师兄私以为幽暝城城主恐怕是病得不轻。 不过虽然二师兄的想法多少有点天马行空,但这确实也是裴子夜没想通的地方。若说萧寂对师姐别无所图,又怎么会从落霞镇到他们玹瑛城地界内几次三番纠缠? 裴子夜心里没底,不免又朝离暮雪走近了一步,轻拧起眉问她:“师姐方才同他交手,萧寂可透露什么了吗?” 经裴子夜一提醒,玉云琅想起了方才被萧寂抢走的那颗血石。他拉了拉离暮雪的袖子:“姐姐……” “一个性情变态的魔头,能说出什么正常的话来?”离暮雪无情无绪地评价了一句。她停顿了一下,又接下去:“大抵是得知我曾在落霞镇遇麒麟,故而来找我索要一样物件。” “什么物件?” “麒麟血石。”离暮雪回答,“据他所言,若得麒麟血石,便可把握住即将到来的大机缘。” 第102章 套路 按照离暮雪的性格,怎么可能甘心…… 古籍中有记载, 神兽麒麟体内含天地之力,血液无法被世间万物所吸收,落地便只化为红色血石。然而得麒麟血石者是否便能把握住即将出现的这场大机缘, 在场众人都不知道, 甚至连离啸山和木喻霖他们都从未提起过。 萧寂是从何处得知的天机,他们不清楚。想当初在落霞镇,他们是在偶然之下碰到麒麟和蛟的那场大战的,但萧寂此次既然是为了麒麟血石而来, 可想而知那时候他必然也在场。那么他当时出现, 难道也是一场意外?一场让他从幽暝城路远迢迢去往落霞镇的意外? 如此想来,怕是萧寂他早已得知麒麟将在那里现身。由此推论, 他口中所言的“得麒麟血石便可把握机缘”, 十有八-九是句真话。 “那师姐……真有麒麟血石啊?”步燕青听着裴子夜的推论听得都愣了,“都没影的事儿, 他有必要跑那么大老远搞这一出么?现在整个修真界都在四处寻找麒麟下落,要是麒麟血石这么容易得,那还不是早就人手一颗了?” “碰运气。”洛星渊凉声道了句。 “不错。”裴子夜赞同洛星渊的观点,“怕是正因麒麟血石难得,他才会找上师姐。毕竟当时正逢麒麟与蛟大战,要使麒麟受伤流血,也只有那时最为可能。” “既然如此, 咱们还是赶紧回去把这个情况告诉师尊和木师叔他们吧。”步燕青右手在左掌心捶了一拳, “可不能这么容易的让魔修占了先机!” 一伙人商量定了, 便同来时一样浩浩汤汤地往玹瑛城赶回去。 离暮雪觉得有些疲累,便没御剑,同玉云琅一起坐在了勾蜮背上让驮着走。她盘着腿闭目养神,碧雪剑横在身前——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僭越, 但玹瑛城的弟子看着素白戴笠的她半隐在仙兽雪亮的长毛之中,觉得她好像是个从异界乘着坐骑而来的落拓散仙,半点不染俗世尘埃。 “姐姐。”趁着周围没人,玉云琅凑过去,在离暮雪耳边小声唤道:“姐姐。” “嗯?”离暮雪眼睛没睁开,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得到了她的回应,玉云琅便又往前挪了一挪,声音还是压着的,问道:“姐姐方才为何不与三位师兄说实话?”她刚刚说那些话是萧寂说的,但其实明明是她说的呀!现在平白让大家认为这个变态城主是个能预先堪得天机的神人,想想就很生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得麒麟血石便可把握机缘”这件事是真的,他姐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既然秘密已经守不住,究竟是他还是谁传出来的又有何区别?”离暮雪道,“况且我也不过随口诈一诈他罢了,此事到底有多少可信度,谁又能说得准?” 隔着一层朦胧的雪纱,玉云琅看不清离暮雪说这话时的表情。不过听她的语气平平似乎并不在意,玉云琅便也信了她的解释。“那姐姐刚才给他们的那颗血石?” “假的。” “啊?”麒麟血石还能造假啊? 正因为麒麟血石世所罕见,所以才好造假。毕竟都没人见到过,假不假的谁知道?不过就是随便找了颗红色的晶石又在上面加了两层看起来很了不得的金光,然后就制成了方才被她托在掌心里头的颇能唬人的模样。 当然,对方终归是魔域二十四境综合实力最强的幽暝城的城主。为了不被萧寂当场识破,离暮雪还从麒麟崽屁股墩上揪了两根毛注入到了晶石里头。添加了神兽气息的红色晶石质感越加逼真,灵气厚重,连麒麟崽看了都想开口喊爹的那种程度。 可谓是修真界第一造假高手。 省略麒麟崽的屁股毛这一桥段,离暮雪简单把情况跟玉云琅说了。豆芽菜最开始一脸震惊,消化完了之后反倒幸灾乐祸起来:“我就说嘛,管他是小鸡还是小鸭,都不可能斗得过我姐姐!” 就该这个混蛋老变态吃吃苦头,看他下次还敢不敢轻易来他们玹瑛城的地盘撒野哼! ——哎哟,刚刚摔得背脊好疼。 离暮雪缓缓运着灵力治疗刚才受到的内外伤,听到玉云琅的话后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后才“嗤”地轻笑了一声。 嗯,小鸡。 绰号很不错,配得上幽暝城城主的威名。 *** 十里坡数百里外,萧城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又多了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绰号。他带着阿楚从空中下落地面,往前直走了两步后,眉心猝然拧了一下,然后将憋了许久的血吐了出来。 “城主。” 萧寂抬了抬手,阻止了阿楚想说的话。“无妨。调息片刻就行。” 日暮沉沉,将人影拉得斜长。萧寂被阿楚扶着走进前头岩洞,盘腿坐了下来。漆黑厚重的长袍解下,阿楚这才看到萧寂背上有一长道深可见骨的伤。衣料已经被血浸湿黏在身上,也得亏穿的是一身黑,否则刚才在离暮雪的面前就得露出马脚。 阿楚在受了离暮雪一剑后又被勾蜮扫了一尾巴,伤势也不轻。萧寂扔了一罐药给他,一边解开上衣自行疗伤一边道:“城中有人起了异心,这次急信催我回去便是为了要我的命。可惜……”药粉倒在伤口上,疼痛让萧寂本就苍白的脸孔越加失了两分血色,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活人。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接下去,依然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可惜还差了点工夫,也就只配拌进土里当肥料。” 阿楚一边沉默地听着萧寂的话,一边已经将自己胸口的剑伤处理完了。见萧寂找不准背上的伤口,他便接过了他手中的药瓶,帮他把药粉撒了上去。 萧寂裸-着上半身,半低下头稍往前倾。肤白唇红,形如玉雕。发尾的几颗奇楠珠散出凝神静气的异香,在鼻息之间萦绕,让他整个人邪气更盛。 哪怕是刚经历了一场内乱,他的命都差点交代在那儿,他在提起这些的时候语气依然是颓漫含笑的,似乎对那些现已埋在幽暝城他冥宫后花园当花肥的人会做出诱杀他这个决定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们修的就是杀戮道。杀人与被杀对他们而言犹如家常便饭,谁都想取强者而代之。他们的身边只有暂时没对自己动杀心的人,从来都没有真正的伙伴。 “利益面前,结盟和瓦解都只在旦夕之间,人人都以为自己能是螳螂后面的黄雀,实则……呵,不过都只能是那只蝉罢了。” “阿楚。”萧寂叫了阿楚一声,视线往后撇了一撇,“他日你若想杀我,可记得只身而来,千万不要和他们一样犯蠢。” 阿楚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片刻后方敛下眼睫应了声:“是。” 萧寂笑笑,没就此事继续多说什么。夕阳斜撒,薄薄的一层暖光笼着大地,将他瓷白的身体也镀上了些许柔和的韵致。萧寂将方才夺到的红色血石取出来了,摊在手心里头看。 血石上环绕的金光丝丝缕缕地在表面流动,里头潜藏的力量不磅礴,不如那时候在落霞镇山上遇到麒麟时的恐怖,但也的确有些熟悉的威压。 “这就是麒麟血石?”阿楚坐到了萧寂身边,看着这粒在日光下几近透明的晶石问道。 萧寂偏头看向他,扬了扬唇角:“怎么,觉得不像?” “说不好。”黑衣少年表情冷冷的,思索了一会儿后方又接下去,“但总觉得离暮雪放弃得太轻易了些。” 若说一开始她寡不敌众,不得不将麒麟血石让出,可后来玹瑛城众人皆已赶到,情势是他们二人落了下风,按照离暮雪的性格,怎么可能甘心就这么让他们把血石带走,甚至连追都没追上来? 萧寂没有往这方面想,此时被阿楚一提醒,不免也觉察出两分蹊跷。他脸上愉悦的神情稍稍收敛:“你认为这是她设的圈套?” 只不过当初遇到麒麟与蛟大战,除了离暮雪外也只有萧寂自己近距离地和麒麟接触过,并且差一点就能取得麒麟血。若是手中这粒血石为假,他不可能一点都看不出异常来,甚至还能从中感受到与当初相同的神兽威压。 阿楚沉默了半晌,才又摇了摇头:“属下不知。” “既已取得,姑且便算作是真的吧。”萧寂握拳将血石收了回去,重新穿上上衣和外袍。“神界界门将开,新的秘境很快便会形成,届时正道各派自会派弟子前往,而离暮雪……定也会再次遇到。”她心里究竟是在做什么打算,届时总能看出端倪来。 “到时候可不能再输给一只畜生了啊,阿楚。”萧寂调笑道。 闻言,阿楚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赧然。 方才那只狐形巨兽出现的时候,他只当它是玹瑛城饲养的灵宠,没料到它竟会这么厉害,多少是有些轻敌了。他应了萧寂的话,随他站起身来。 只不过就在他们起身往岩洞外迈出一步的瞬间,一只鹞鹰忽然从天边朝他们急速俯冲了过来。 是阿楚之前安排在魔域二十四境其他各处散布消息的人传信回来了。 萧寂双眼微微一眯,抬起手臂让鹞鹰落下来。 “果然如此。” “如何?”阿楚问。 “二十三境内都已传开麒麟与神界界门一事。新秘境的形成已有征兆,人人皆知里头定藏有把握机缘的线索,如今一个个的都开始蠢蠢欲动了。”萧寂扬了扬手臂将鹞鹰重新放出去,看着用灵力书写的字迹一个个在手中信纸上消失。“正道各派如此兴师动众地在四处寻找麒麟下落,真当我们魔域二十四境中都是死人,以为消息可以瞒得住?蠢货。” 阿楚垂眸沉思了片刻:“城主,那血浮山此次是否也会行动?” “事关飞升大事,葍椿是坐不住的,否则便也不会让食尸婆出来跟着你了。” “可需属下早做安排?” 萧寂抖落手中碎成粉末的信纸,眉峰扬起点头道:“去安排吧。” 幽暝城和血浮山相争多年,连表面的和谐都懒得维系。如今又是他让他们原本的计划落空,以血浮山领主葍椿那小肚鸡肠的个性,若真在新秘境里相遇,怕是会想活剥了他的皮。 萧寂半眯起眼望向那朝着夕阳展翅而去的鹞鹰,心笑道:这天,终归是要变了。 第103章 人间 炸出斜阳暮色中的一场纷扬的雪。…… 夜色将倾, 万家灯火星点而起。回玹瑛城的一路上,离暮雪注意到沿路经过的城镇村落都有百姓结伴同行,正三三两两地朝着河边田地走去。 玉云琅也注意到了, 然后轻轻“啊”了一声, 往前拉了拉离暮雪的衣袖:“姐姐。” 离暮雪往后微一偏头:“怎么?” “姐姐。”玉云琅扁了扁嘴,试探着问她,“我们能不能先不回玹瑛城啊?我还有一个地方想去……” “何处?”离暮雪问,转而又道:“想要再被魔修抓走一次?” 玉云琅自动忽略了他姐姐后半段的嘲讽, 讨好地跟她笑笑:“就是青阳镇郊外的一个地方, 我前些日子跟人约好了要过去的,这不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姐姐, 你带我去一下吧好不好?就耽误半个时辰——不, 一刻钟!就去一刻钟,行嘛?” 陶蓁和林苍陆御剑得离他们近些。听到玉云琅恳求离暮雪的话, 林苍陆朝底下热热闹闹的场景望了一眼,随即眉头一展,御剑靠近帮腔道:“对的师姐,云琅之前的确和人有约。失信于人不好,要不然还是先去一下吧?” “你们俩又在搞什么名堂?”陶蓁跟着靠过来,疑惑地在玉云琅和林苍陆脸上来回望望,“神神秘秘的。有什么事情要约在青阳镇郊外才能办?” “诶呀你不懂!”林苍陆不理睬陶蓁, 只又对离暮雪说了一遍:“师姐, 咱们就去一下吧!我作证, 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能比回去治你脸上惨烈的伤还要重要?”陶蓁揶揄道。 林苍陆之前遇到阿楚,虽然很耻辱地被打惨了,还被捆在树上两天,但他心态好啊, 哪能一直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呢!于是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伤不重要不重要,这不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么!” “必须得去?”离暮雪问玉云琅。 豆芽菜点头如捣蒜:“嗯嗯嗯!” “那就坐稳了。”离暮雪道了一声。下一刻,她抬手在勾蜮颈侧一拍:“走。” 雪亮的仙兽得令,三尾一甩,调转方向便朝下空跃身而去。白色长毛在风中粼粼发着光,坐在它背上的人,宽大素衣和头上轻纱张开如蝶。初升的明月一照,银亮得似一尾倏然划过的狭长的流星。 “师姐慢一点!我们也去!”林苍陆喊了一声,拉了陶蓁一把便追了上去,甚至都没来得及和行在前头的三位师兄打声招呼。 玹瑛城其他弟子们眼睁睁看着师姐一个字没交代就指挥勾蜮飞远了。 “他们干嘛去?”步燕青茫然望向裴子夜和洛星渊,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是要急着回去汇报有关麒麟血石的事吗? 裴子夜挂着一点清浅的微笑目送勾蜮的身影出了视线,半晌后温声回答:“我也不知。” “罢了,咱们快走吧。” *** 于是最终,前去解救离暮雪和玉云琅的三大首席加上其他三十名弟子并没有将人带回玹瑛城。 而中途掉队的随性四人一兽组,也成功在玉豆芽菜的带路之下下落在了青阳镇郊外——一个邻里之间相隔距离都有十丈远的小村落。 勾蜮在落地之时将身形缩小到了如人高的大小。离暮雪从勾蜮背上跳下,朝四周扫视一圈:“就是这里?” “昂!”玉云琅也从勾蜮背上爬下来,朝村子里头指指,“就在那里,姐姐跟我来。”说着先一步往前走了过去。 陶蓁和林苍陆迟一步到达。见到玉云琅大步流星地在前头走,陶蓁皱着眉头往后一仰,颇觉惊奇:“你们是在这里挖到宝藏了?”否则向来胆小如鼠的玉某人是如何克服恐惧独自走在乡间漆黑的小路上的? “嘿嘿,也大差不差吧。”林苍陆卖个关子,小跑着到了离暮雪身边,催促道:“进去吧师姐。” 离暮雪淡应了一声,跟着往前头走进村里。 这个村子里面虽然房屋稀疏,烟火气却足。天才暗下不多时,每家每户都刚开始吃晚饭。有几家大门敞开着,屋里的小孩见到外头走过四个打扮奇特的人和一只雪白漂亮的大兽,也不怕生,激动地指着他们喊起来:“大白狐狸,好漂亮的大白狐狸!” 勾蜮听到了,转头扫了那大惊小怪的小孩一眼,神气地一扬下巴。三条银亮鱼尾和脸上的四道鳞片在月色下越发晶莹闪耀,狭长的狐狸眼中满带不屑。 呸,什么白狐狸?没见过世面。 玉云琅带着他们走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在一间看起来风一吹就会倒的屋子前停下了:“到了,就是这里!” 跟其他村民屋前挂满瓜瓜果果的样子不同,这户人家的小院可叫一个空,空到只有门前堆了一垛柴,一只精瘦的老鸡昂着长脖儿在篱笆草草围了一圈的院子里咕咕哒来又咕咕哒去。 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藏了宝藏的样子。 屋门关着,纸糊的窗户上映出一圈葳蕤烛光,有个人坐在里头窗下,不知道是在吃饭还是在干嘛。 玉云琅招呼离暮雪他们进去,在门上敲了敲:“刘爷爷,刘爷爷!我是小琅呀,我来取东西啦!” 想来是屋里的人耳朵不好使,直叫了好几遍,才听到一声苍老的回应:“还记得来啊?再晚一点干脆就能直接来我梦里拿了。”气哼哼的,一听就知道脾气不好。 屋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背脊佝偻的老头往后背着手走出来,严肃地在玉云琅和跟在后面的三人一兽身上过了眼:“我只收银子,不能用野味来抵钱。” “……” 老伯,你眼神是否也不好?要不然再仔细看看?你见过长得如此威猛俊美的野味吗? 眼看某仙兽和仙兽主人在刘老头话后气息变得很不妙,林苍陆连忙跑过去将人半推半扶地请回了屋里:“老伯老伯,咱带钱了,放心吧啊,不会少您一个子儿的。”说着示意玉云琅赶紧把钱拿出来。 “啊是呀刘爷爷。”玉云琅取出早已备好的钱袋,“钱都准备好啦,您数数吧。” 老头眼神不好,数钱倒是数得又快又准。他将钱袋塞进了袖中,这才又在他们几个身上望了一眼,往屋里走进去:“等着。” 他们便听话地等了一会儿。 “这老伯脾气真古怪。”陶蓁跟离暮雪嘀咕了一句,停顿了片刻后又说:“不过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也这样。” 离暮雪心想:她家老头可不这样。 “你要的都在这里了。”屋里窸窸窣窣一阵后,刘老头抱着一个木箱子出来了。他将箱子往林苍陆怀里一搁,朝站在院门外“大白狐狸”旁戴着斗笠面纱的人抬了抬下巴,混浊的双眼稍稍眯起,问玉云琅:“你说的姐姐就是她吧?” 玉云琅回身望望离暮雪:“是呀。” “没礼貌。”刘老头哼了一声,评价道。他背着手转身回屋,“哐当”将门关上了,“走吧。她要是不喜欢,我收了的钱也不退了。” “你们买了什么呀?” 玉云琅和林苍陆在刘老头关了门后走回来。陶蓁在林苍陆怀里的木箱子上过了一眼,又朝窗户上映出的那个人影望望:“什么东西在青阳镇里买不着,要跑这么远找这个老人家买?” 俗话说和气生财,哪有卖家的态度这么强硬的?卖的算是什么稀奇玩意儿? 眼见离暮雪也在等他们回答,玉云琅解释道:“刘爷爷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烟花师呢,好多人都是求着刘爷爷来制烟花都求不到的。我们连着上门好几回,他才答应给我们造一款烟花出来哒!” “可不是说。”林苍陆摊手,“每回来都大包小包给他送礼,差点把我的家底都掏空。” “为何要买烟花?”离暮雪问道。 “姐姐忘记啦?”玉云琅弯着眼睛,“今天是下元节呀。” 道家三节,上元天官赐福,中元地官赦罪,下元水官解厄。每到这三个节日,百姓们为了祈福,都会举行一些祭祀活动。而下元节这日最常见的祈福方式便是“布田”,大家在水边田地旁点香插地,为普渡孤魂,也为自己积攒功德。 怪不得今日看到的都是往河边田野而去的人。 被玉云琅一提醒,离暮雪便也想起今天的日子来了。只不过她自来到这个异世起便常居玹瑛城,修仙学府与俗世人间不同,他们是距离“神仙”最近的那批人了,求的是一个修身养性,对一切会引起执念的事情都看得很淡,自然也不会过节。而她的性格冷硬,讨厌人多的场合,也从不信天命不拜神佛,祈福于她而言是完全无意义的一件事。 但玉云琅与她不同,本质上还保留着凡尘俗世的生活习惯,喜欢热闹的、鲜活的、具有烟火气的东西。离暮雪虽不懂,但也能理解他。 于是她没就此事多说什么,只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回去吧。” “姐姐。”眼看她要坐上勾蜮背,玉云琅连忙拉住她,“既然已经拿到烟花了,要不然咱们放完了再回去吧?”他高高兴兴地说,“我叫刘爷爷给姐姐做了很漂亮的烟花呐!” 离暮雪一愣:“给我做的?” “啊。”玉云琅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后:“姐姐你这段时间总受伤,可那些场合我又帮不上忙。前几日想着正好要到下元节了,我给姐姐祈一个最大的福,希望老天可以保佑姐姐以后平平安安,一切都顺顺利利。” 他抬眸望着离暮雪,语气轻柔而真挚。“姐姐,我不知道我怎样做才能报答你对我的好。我总觉得,自那日在落霞镇和你相遇起,我的人生好像突然就有了颜色。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姐姐给的。我没有见过神明,我也不知道神明是不是真实存在。但如果神明有形的话,我想,祂应该就是姐姐你的模样。” “遇到姐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而今后,我希望能把所有的幸运送给姐姐你。”玉云琅弯眼轻笑道:“谢谢你,姐姐。” 少年的眼眸映进了月光,缱绻又透亮。哪怕隔着一层朦胧的面纱,都仿佛能从他的眼睛看到他晶莹纯真的心。 原来他这些时日常往山下跑,以至于被萧寂的人惦记上掳了去,不过只是为了来给她做烟花。 离暮雪在玉云琅话说完后,有许久都没有做声。只冷冷静静地看着他,衡量着他这番话中的重量。 她是个不喜欢人情牵扯的人,她喜欢算得清楚分得明白的东西,也一直将她和玉云琅之间的关系定性为“利益交换”。她并不需要他的感激,尤其是此时此刻的玉云琅作为原著主角,身上还没有一丝有用价值。 但或许是人世间的烟火气太过厚重了吧,厚重到沾到衣服上,都让她感到了一丝温暖。 于是她轻轻扯了下嘴角,淡声应道:“嗯。” 陶蓁和林苍陆见状笑着互相望了望,建议道:“那咱们也去田边放烟花吧!” “好。” 田垄上,村里的大人牵着小孩,在家中老人的指导下正将点燃的佛香一根根插在水沟边上。 橙红的光亮星星点点在地里铺满,仿佛从前的某一日夜晚,从玹瑛城向山下望去时看到的万家灯火皆点起的模样。 林苍陆向一个村民借了一根香,引燃了刘老伯制的这个烟花。引线缩短,玉云琅和陶蓁在一群小孩拍着手掌的吵嚷的笑喊中捂着耳朵跑过来。 离暮雪站在勾蜮身边,和他们隔得有些远,便撩起了斗笠上的面纱。 正好火光升空,炸出斜阳暮色中的一场纷扬的雪。离暮雪看到了,余落的光亮照进眼底,她的神情似也透出了几分柔和的暖意。 第104章 蜃景 蜃景秘境映照的是真实的人间 一个月后, 叶重北的禁足令解除。仿佛是为了给他的归来造势,修真界众等待了很久的蜃景秘境也终于在云层之下显出了形。一开始只是一丝空气的扭曲,逐渐扩大成覆盖整个人界的一片琉璃似的霞彩。 离啸山被秦师叔几个一天天逼得烦了, 在叶重北出璇玑洞前两天干脆将城中事务丢给庄濯和木喻霖, 把无妄峰一封,自己闭关去了。把几个老东西气得没辙,也让离暮雪乐得看他们笑话。 只不过虽然身为掌门和师尊的离啸山摆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既然玹瑛城并不打算将叶重北逐出师门, 那么事情也不能做得太绝了。庄濯和木喻霖接替掌门行事, 在前殿正门外等待戴罪之人前来,并正式就此事给出了结。 半年的时间说快也快, 说漫长却也漫长。与当初在荧惑台前行刑时一样, 玹瑛城的弟子们这次也列队等在殿前,看着叶重北一步步拾级上来, 从人后走到最前,然后对着阶梯上的众位师长撩衣跪了下去。 全程他的神色都是平平静静的,只是如今华冠换木钗,首席弟子的服饰成了一袭素白布衣,众弟子看着他跪在那儿,恍然之间却觉得他好像是个陌生人一样。 对修仙人而言,半年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 但猛然回首, 其实一切都已经悄悄改变了。叶重北仍旧是他们的大师兄, 可是大师兄究竟在不在,于他们而言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不说那些年纪相隔不少的其他弟子,便是步燕青他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在人散之后围到叶重北身边, 也沉默了许久后才叫出一声“大师兄”,却不知道后面该接上什么话。 大师兄和从前不一样了。 从前的他光风霁月,眼里装满的是神采和骄傲;而如今的他却阴沉寡言,脸上再没了笑。他与他们三人无话可讲,也不愿回应西岐鸣几人的示好,草草应付了两句之后便回了自己的住处,一直到蜃景秘境正式开启那日才再次出现。 玉云琅原先还担心了好久,生怕这人会来寻离暮雪报仇。结果坐立不安了好几天却没等到对方出现,他反倒又开始哼哼人家“一定是自知理亏没脸见人,大丈夫连这点胸襟都没有,呸”。 在回元丹的作用下,又有冬沂和归不弃师徒俩的精心调理,玉云琅根骨上的旧伤终于被治好了。真别说,灵根健全了到底是不一样,才个把月的工夫,豆芽菜的个子就直接窜得比离暮雪高了半个头,肩膀也宽了起来。拔苗助长都没这么快的,非常神奇。 可惜修为却没有见长,依然接不住他姐姐一招。被嫌弃是菜鸡就还不服气,嘀嘀咕咕说他明明有在进步,但是他姐姐修为增进得太恐怖了,他当然追不上啊! 反正怎么都是他有理,也就只剩一张嘴厉害。如上述骂叶重北的那样,表现得非常难伺候。 不过离暮雪本来也懒得见叶重北,自然不在乎玉云琅要怎么骂他。她呢就最希望叶重北安安耽耽当好一个带动剧情的工具人,有事出现一下,没事就直接消失。要是实际情况实在不允许,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能少碰面一次都是好的,省得她感到烦心。 蜃景秘境开启的那日,是叶重北回来后他们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彼时入秘境的弟子集结完毕,正一边听着木喻霖的叮嘱一边将记录了正道联盟缔结盟约之言的黑曜誓石挂上腰带。离暮雪到得晚了一些,照旧戴着斗笠,面纱却没放下来。叶重北余光扫到她的身影时,眼神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只是当他抬眸朝她的脸看去,目光在触及她满脸的伤痕时,表情却倏然惊愕下来。 看着离暮雪走近,漠然扫他一眼后站在了他身边,叶重北张了几次口都没有成功挤出声音。上头木喻霖正在下发的指令变成了耳边的嗡嗡声,叶重北就那样怔愣地盯着离暮雪的脸,双手忍不住发起了抖。 他是听说了师姐当时在太虚镜内受重伤损了容貌,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损”的程度,竟然是这样…… “大师兄。”步燕青拉了叶重北一下,让他不要这样直盯盯地对着师姐脸上的伤看,“老四说了,他已经制出了新的药,会把师姐治好的。” 叶重北紧紧收着嘴角,许久后才敛下眼睫低应了一声。 他的情绪起伏大,离暮雪自是看到了的。可惜她并不在意对方此刻见到了她的脸后是什么心情,她只接了长生递过来的黑曜誓石挂上腰,听着上头木喻霖提醒的有关蜃景秘境的情况。 秘境开启时间为七七四十九日。然而毕竟是神界界门将要出现而引起的能量波动,蜃景秘境与从前出现过的任何一个秘境幻境都不一样,迷惑性更强也更加危险。 所谓蜃景,倒映的是人世间的真实景象,里头出现的每一样东西都可能是他们寻常所熟知的。但在两种力量的交汇之下,哪怕再是现实的场景也会产生异变。再加上此次入秘境的人多,七情六欲,无一不带能量,在各怀鬼胎的情况下,人心的黑暗面便也成了其中最不可控的危险。每一个活人进入都是在增加秘境中场景异变的可能性,也保不齐会在秘境里生出些什么。 有些话当着正道联盟的面不好说,但此次因蜃景秘境规模空前宏大,各个门派在自己的地界之内就能直接进入,不必再在同一地点聚集,木喻霖便跟弟子们着重强调了这一点: 同盟成员虽可信,但在秘境之中一切皆不可控,防人之心不可尽失。 但其实,如临大敌的又何止是玹瑛城一家? 此次事关整个修真界,事关正道各派的生死存亡,派出去进入秘境的都是年轻一代中的领军人物,是修仙正道的希望。然而秘境里头却又是鱼龙混杂,人心鬼蜮,一步一险境,一路一危机,时刻都可能会送了命,叫老一辈人怎么能够放心? 可秘境之外,魔修兴许会趁机在修真界内搅起祸乱,后方不可不守。即便再不放心,他们也必须得留在宗门之内坐镇,同时也尽量给秘境里头的人提供指导和帮助。他们都强调了:若遇危局无法应对,保命是第一位,捏碎传输碎片出了秘境即可,不必勉强固守。 空中的那片琉璃状的霞彩开始起了变化,想来是已经有门派陆续进入了秘境中去。 玹瑛城众弟子不再迟疑,拱手向木喻霖等长老行了一礼后,以离暮雪几名首席弟子为先,御剑腾空进入了蜃景秘境之中。 *** 蜃景秘境不是由各个互不相通的小空间组成的,它与真实的人界类似,是一整个大空间。各个门派因进入的时间不同,进入秘境之后落脚的地点也不相同。有的离得近有的离得远,但互相之间取得了联系后便可以聚到一起。这也是之前正道联盟的老一辈人三令五申让他们小心的原因,除秘境中本身便存在的危险之外,魔修很可能也已经隐在其中。 有关蜃景秘境的这段剧情,原著中描述得还算详尽,离暮雪对它的危险程度自然也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就和木喻霖提醒他们的那样,蜃景秘境映照的是真实的人间,每一个进入其中的元素都会引起场景异变,所以即便她还记得原著中写到了什么内容,也并不保证他们之后会遇到的一切都和原著中相同。 原著里,原主并未随叶重北几人一道进秘境,而她现在却到了里面,甚至还带进了麒麟崽与勾蜮。因此会引来怎样的风险,她不知道,故而也就越加谨慎。 只不过离暮雪本以为按照原著剧情开展,他们会先被传送到一艘船上遭遇水寇伏击,因此还提前备好了晕船药。结果眼睛一闭一睁落地,一群人到达的却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小镇。 玹瑛城此行共有四十余名弟子,当初参加继任掌门考核的八人另加叶重北都来了,连归不弃都被冬沂以一句“秘境之中危机四伏,你该前去助你师姐一臂之力”从丹房里请了出来加入了队伍。此时有一半的人还在身边,另一半人大概是被传送到了别的地方。 首席弟子基本都在,唯独少了个步燕青。裴子夜用传音盘和他联系了一下,二师兄说他跟曹潜、何秀、淳于忧他们在一块儿,赶上了谁家娶亲,敲锣打鼓鞭炮唢呐的声音将他的大嗓门都盖了过去。 “你们呢?在哪儿?”步燕青在传音盘的另一头喊。 得了他的问,一群人才想起抬头看看镇口牌坊上写的名字。 “美人镇。”离暮雪回道。 “师姐?”听见是离暮雪的声音,步燕青疑惑地“诶”了一声,“你们都在一起啊?” “是啊。”裴子夜轻笑着回,“大师兄、四师弟、五师弟,我们都在一块儿。” “嘿,那怎么就单把我给隔开了?”步燕青颇为不满地抱怨了一句。然后应该是在旁边拉住了个人问了问路,很快他就朗声说道:“美人镇,我知道了。和我们离得不远,我们现在就赶过去跟你们汇合。” “行。”裴子夜应了声,双方切断了通话。 想来是秘境场景已经稳定,在跟步燕青的通话结束后,周围行人车马熙熙攘攘的声音忽然就响了起来。恰逢市集刚开,食物的香气和小贩卖力的吆喝声混在一起,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师姐,大师兄。”裴子夜问道,“要进去吗?” 叶重北偏头望向离暮雪,不答。 离暮雪伸手将斗笠上的面纱放了下来,淡声道:“进去吧。” 第105章 魁首娇娘(一) 追求美丽啊,是咱们镇…… “这真的是秘境吗?看起来跟外面完全没有区别啊。” 甚至这美人镇里的镇民看起来比外头的老百姓们日子过得安逸多了。 街道两旁, 准备营业的店铺陆续挂起了招牌。玹瑛城一行人着装打扮算是突兀,但在来往行人中间走过却并未收到异样的眼光,玉云琅和林苍陆他们几个小的偶尔跟路过的摊贩视线对着, 对方还热情地招呼他们买东西。怎么看都只是个民风淳朴的普通小镇, 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样子。 听了林苍陆的问话,裴子夜偏头朝他望了一眼,笑笑:“这就忘记入秘境之前长老们叮嘱的话了?” “秘境中的一切都是根据现实人间构建而成,再真实都不为奇。”叶重北沉声道了句, “越真实才越危险。” 这是见面至今离暮雪听他说的第一句话, 闻声不免朝他瞥了一眼。叶重北注意到了,垂眸扫来。隔着一层朦胧的雪白的纱, 两人的视线短暂地触碰了一瞬。叶重北眼中情绪变了一变, 正待开口,离暮雪却已经将目光收了回去。 她还当他禁足思过了半年, 已经习惯当个哑巴了呢。 啧,真可惜。 林苍陆没有察觉到前头二人古怪的氛围,连着挨了两位师兄的批,便也不敢再多嘴,挠了挠头讪讪笑笑,应了声“是”。 “那按大师兄的意思,这镇中会有古怪吗?”西岐鸣在太虚镜一役后可谓对叶重北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时自然也唯他马首是瞻。见叶重北开口回话, 他便挤到了前头与叶重北并肩走在一起, 目光炯炯地问他道。 玉云琅见状翻了个白眼:真是扑面而来的狗腿子的气息。 叶重北望向离暮雪:“师姐认为?” “三师弟。”离暮雪却转头问裴子夜道,“老二他们多久能到?” 裴子夜神情稍怔,在叶重北脸上过了一眼后方微微笑了笑,温声回答:“师姐稍等。”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卷轴来。 卷轴展开, 上面落满了淡金色的小点,都在细微的闪着光。这是入蜃景秘境之前,裴子夜与归不弃、洛星渊三人利用黑曜誓石里头存留的法力携手制作出来的一张定位地图,那些金色小点指代的便是此时秘境中携带了誓石在身边的正道联盟的弟子。 “我们目前在这里。”裴子夜两指在里面唯一的闪动着的红点附近一点一撑,将那一块区域放大。地图被放大后,离红色小点最近的那些围聚在一起的金色小点就变得很清晰。 因为每个门派存留的黑曜誓石上都刻了自家的徽印,故而此时每一个小点之上便也悬浮着不同的记号,像代表裴子夜位置的红色小点边上这圈金色小点,就都带着玹瑛城的徽印。 “这些代表的就是师姐、大师兄,还有各位。”裴子夜解释道,并在目前所处的这个位置标注上了“美人镇”三个字。他又稍稍将地图缩小了一些,找出距离他们最近的头顶玹瑛城徽印的小点,“二师兄他们在这儿。”小点与小点之间连出细线,“不到百里,若是御剑的话,中途不耽搁,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到。” “好。”离暮雪点点头,“如此,我等便先找地方落脚,等他们过来汇合。” “前面就有客栈!”林苍陆往前一指。 裴子夜将卷轴重新收回袖中,随着众人一起朝林苍陆指的地方看过去。 “就去那里吧。”离暮雪淡道了一句,率先动身往前走去。 全程她都没有理睬叶重北的问话,仿佛那么大个活人在身边也不过是空气一样。在大家都走开后,西岐鸣和另几个弟子见叶重北站着没动,疑惑问了声:“大师兄,不走吗?” 叶重北面无表情地看着前头那几人的背影,许久后方抬步跟了上去。 *** 时辰尚早,客栈的伙计还在擦桌子打扫。见到一下来了这么多客人,跑堂的忙将抹布往肩上一搭,笑跑过来:“哟,客官,您几位早!不知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呢?” 离暮雪往客栈里头扫视一圈:“客房可充裕么?” “您几位住啊,那是绰绰有余!”跑堂的也是个健谈的,“咱们美人镇地方小,来往的外乡人没几个在镇里久留的,都是歇个脚就走。所以本店的客房啊,任客官您挑!” 离暮雪闻言点了点头:“先上几壶茶,我们坐坐,容后住店。” “得嘞!客官,您几位里边儿请!”跑堂的往后吆喝一声,“上茶!” 想必和跑堂的说的一样,客栈里真没住店的客人。他们一大票人被热热闹闹地迎进去了许久,也没见楼上客房里有人需要招呼的。只有一个比他们来得更早的大汉坐在最里头那一桌,桌面上摆出了两道小菜,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自得其乐地酌着小酒。 一群人分了两桌坐了下来。 “师姐是打算暂时在美人镇住下来吗?”裴子夜翻了杯子替离暮雪倒茶,“可是认为此处暗藏玄机?” “嗯。”离暮雪接过茶杯应了一声,不好说是因为原著中就有写到关于美人镇的剧情,便只道:“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闻言,同桌的几人都疑惑地看着她。 离暮雪对他们的迟顿感到些许无奈,喝了一口茶后方淡声回答:“美人很多。” 美人很多? 裴子夜、归不弃和洛星渊三人互相望望,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茫然。恕他们直言,这一路走来他们根本没留心注意有没有碰到女子,更遑论她们美不美这回事了。 林苍陆疑惑地在大家脸上环视一圈:“这里都叫‘美人镇’了,美人多一点……也很正常吧?” “不对,还是不一样的。”这种时候到底还是同为姑娘的陶蓁直觉更敏锐一些。她回忆着从进镇开始一路遇上的女子,稍稍皱眉,“她们都太像了。” “啊?”被她一解释,大家反倒更懵了。林苍陆性子最急,催促道:“啊呀你别卖关子了,你说明白,什么叫太像了?” “就是无论从穿衣打扮还是举止仪态,她们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陶蓁说道,“你们都没有发现吗?这个镇子里的男人长什么样子的都有,高矮胖瘦,有的精神有的邋遢。但刚才碰到的所有的女子皆是身材纤细,肤若凝脂,撑着遮阳的纸伞,步步生莲,就连挎着篮子来买菜的都是这样。” “那是自然啦。”跑堂的送吃的上来,听到林苍陆的话便一边将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放上桌一边接话道,“咱们美人镇之所以叫美人镇,就是因为对‘美人’有一套自己的标准,女子们都会尽量地往这个标准靠,自然看起来会有一些类似了。” “那要是个个儿都长得差不多的话,不是也很没意思么?”陶蓁说道。 “话不是这么说。”跑堂的咧嘴笑笑,手掌摊开对着离暮雪和陶蓁二人点了点,“若是人人都像您二位这样跟天仙儿似的,自然便不用愁了。但咱们普通老百姓没这般好命能投个漂亮的胎,可不就只好对自己要求严苛一些,争取朝您二位这样的美人靠拢么?俗话说得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林苍陆闻言乐了:“你自己是个男的,倒是挺会替女子做解释。你怎么就知道她们都是这么想的?保不齐也有人并不想活得这么累,只想随心所欲一些呢?” “诶不会不会。”跑堂的摆了摆手,“您几位外地来的可能不知道,追求美丽啊,是咱们镇上的姑娘第一要紧的事儿。正巧,过两日就是咱们美人镇一年一度的美人榜排名出炉的日子,您们要是不着急走,便在咱们镇上多住些日子。这可是咱们这地儿最大的盛会了!” 恰逢那个最里桌独自喝酒的男人在叫结账,跑堂的应了一声“来咯”,朝离暮雪几人欠了欠身,小跑着过去了。 等他走后,裴子夜方若有所思地低声笑了笑:“看来这美人镇,确实不一般。” “是不一般。”林苍陆接话,看了眼方才跑堂的搁到离暮雪和陶蓁面前的两小盅桂花桃胶,“只有美人才配吃桃胶,咱几个大男人就都没有。” 听起来怨念满满。 陶蓁翻了个白眼,将自己的这盅桃胶推给他:“给你给你,话可真多。” 惹得众人不由失笑。 离暮雪也将自己的桂花桃胶给了身边的玉云琅,在他不解地抬头看来时淡声说了句“太甜了”,端起茶杯顾自喝茶。 “不过他有句话说得对。”林苍陆一边满足地吃着桃胶一边说道,“如今这镇中最好看的美人,可是在咱们这儿呢!” 不说这小小的美人镇,就说整个修真界甚至整个人界,还有谁能比他们师姐更好看? ——啊当然,玉云琅是男人,他不算。 林苍陆的话音落后,离暮雪抬眸朝他扫了扫。陶蓁见状气急败坏地在他腿上拧了一把,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多话呢? 林苍陆被拧得倒抽一口凉气:“你干嘛啊!” 裴子夜拿折扇在他额心敲了一记,敲回了他的神,然后温声道了句:“吃还堵不上你的嘴了?” 一连两次被警告,林苍陆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话又不过脑子了。如今说这些话,岂不是在提起师姐和大家的伤心事吗?他怯怯地望了眼对面的离暮雪,颇有些自责的模样,嗫嚅了好久后,还是选择闷头吃桃胶不说话了。 其实离暮雪用斗笠面纱罩着脸,看不见她脸上的那些故意造出来的假疤,光看她的身形气质,任谁都不会把她往丑了想的。况且在场的人里,也不全都是不知道她的脸已经好了的;真被瞒在鼓里的那几个也不会因她毁了容而区别对待她。所以林苍陆说错话归说错话,大家听过了便也作罢。 不过被林苍陆这样一提,离暮雪倒是想起来原著中在这一部分剧情里,似乎有玉云琅男扮女装的桥段啊……是因为什么事呢? 这一桌的人聊得热闹,另一头的叶重北因为进客栈迟了一步,只能跟西岐鸣几名弟子坐在了一桌。 看到叶重北的目光一直都落在隔壁离暮雪的身上,西岐鸣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也随他看过去,一边听他们说话一边道:“大师兄,那按照师姐和三师兄的意思,是不是确定了这个美人镇里有问题啊?”他抿着嘴想了一会儿,又说:“可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这美人镇的女子按照某一种标准生活,兴许就和咱们要遵守玹瑛城戒律是一个道理啊——呃……” 西岐鸣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叶重北眼底动了动,收回目光朝他冷冷一瞥。西岐鸣心里一咯噔,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嘴快,怎么能在大师兄面前提起遵守戒律一事呢? “抱歉啊大师兄。”西岐鸣赶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然而叶重北并未理睬他的道歉,只又重新向隔壁那一桌人望去,视线在玉云琅手里捧着的那盅桂花桃胶上停留一瞬,然后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第106章 魁首娇娘(二) “美人镇里这些的女子…… 一群人在客栈里等了一个多时辰, 步燕青迟迟没有到,反倒是等来了一波天启宗弟子,领头的就是殷舒白。 见到已经先一步占据了大堂里面最佳位置的两张桌的玹瑛城众人, 殷舒白进店门的脚步顿了一顿, 尤其是在看到叶重北的瞬间,他不由地皱了皱眉。之后直到跑堂的热情相迎,他才领着其余几个弟子继续往里走进来。 玹瑛城和天启宗素不交好,如今又没有别的门派在场, 双方便都懒得维系表面上的客气了。殷舒白只隔得远远的跟离暮雪和裴子夜几人不冷不热地点了下头, 随后就在跑堂的带路下领了客房门牌号往二楼走去。 不过倒是在走至半路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回头跟身后的弟子交代了几句。 然后玹瑛城众人便看着一个天启宗弟子折身跑下楼来, 对着他们行了一礼后道:“离师姐, 几位师兄。我们方才在进镇之前,看到步师兄与其他几名师兄弟正帮一队走镖的人马对付劫道的山贼, 离这儿尚有几十里路。若各位是在此等步师兄他们汇合的话,估计还得多等些时候。” “……” 带着师兄弟们打击山贼土匪,倒确实符合二师兄正直神勇的人物形象。甚至保不齐二师兄行侠仗义之后顺带手的就直接将这伙草寇的老窝都给一锅端了,权当为这太平盛世添砖加瓦。 于是裴子夜在对方说完后微笑着跟他道了声谢,又见他的视线时不时往他们桌上堆的这些吃食上瞟,温声邀请他不妨坐下来喝杯茶。 也就是这个天启宗弟子年纪不大,要换个年纪大点资历深点的, 多半会面不改色地拒绝了裴子夜的好意, 甚至认为他们是要给他下套。而这个弟子就显然没想这么多, 在裴子夜话说完后,他悄悄抬头往二楼望了一眼,见殷舒白他们早已进了客房,他便却之不恭了。 洛星渊起身抱剑站到了一旁, 这弟子坐下后又被好客的林苍陆和玉云琅塞了一堆好吃的,有些赧然地道了谢,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将他们来到美人镇的原因说了。 天启宗此次入蜃景秘境也有不下三十名弟子,除殷舒白之外,玹瑛城众人认识的还有一个顾炘音。只不过进了秘境之后他们就被分开了,殷舒白和顾炘音联系了一下,得知对方被传送到了一艘江上漂泊的货船上,好像还遇到了水寇伏击。 “顾师兄他不会水的。”这弟子吃饱后咕咚咕咚灌下一杯茶,“他在船上漂着,吐得连回话都费劲,所以大师兄才决定带我们先去救他。” 离暮雪:“……”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们这次直接就跳到了美人镇剧情,敢情是有人替他们去江上喂鱼了。可见天道好轮回。 “那你们既然急着赶路,怎么还会来客栈住店?”玉云琅问。 “啊,那个啊。”这弟子道,“因为我们大师兄他身上——” “天青!”说到这里之时,头顶传来了一声怒喝。一个年纪稍大的天启宗弟子从二楼扶栏处出现,冷着脸斥这个正坐在玹瑛城人堆里的弟子,“你还在下面做什么?” 这小弟子闻言倏然收敛了表情,慌忙地站起了身,也不将卡了一半的话继续说完了,跟离暮雪几人做了一揖后便三步并两步地跑上了楼。他垂头丧气地跟在二楼那个满脸不高兴的师兄身后进了客房。只听得“哐当”一声关门的响,仿佛是对大堂里的这群人的一个警告。 “嘿?”林苍陆气得都想上去跟他们理论,“这什么人呐,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 其他人的脸色也因这一出而变得不太好看。还是裴子夜先按捺下了不满,劝解道:“罢了,大家如今是同盟,甫入秘境,不要先伤了和气。” 因那叫天青的天启宗弟子走了,位子就空了出来。裴子夜本欲让洛星渊再坐回来,侧目之时却扫见了坐在隔壁桌面色冷沉的叶重北。裴子夜眸光动了动,然后招呼道:“大师兄,不如来这里坐吧。” 经他一提醒,众人才反应过来他们聊了半天一直都把大师兄给忽略了。 林苍陆又往陶蓁身边挪了挪,朝她使眼色:有没有觉得大师兄的表情不太对? 陶蓁:嗯,总觉得现在的大师兄看起来有点可怕。 林苍陆:巧了,我也有这种感觉。 所有人都看着叶重北。 ——离暮雪除外。她拎过茶壶给自己重新倒了杯茶,低垂着视线慢慢浅饮起来。 叶重北的手掌微微握紧。半晌后他起身走了过去,在那个空位上撩衣坐下了。 “殷舒白身上有伤。”他道。 方才天青与他们说的话,他也都听到了。但其实早在殷舒白进门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的身体有些异常,天青最后说了半截的话也不过就是佐证了他的猜测罢了。 “我也猜到天青方才要说的大概便是这个。”裴子夜赞同说,“只不过我等都是刚入秘境不久,以殷舒白的修为,若都遇恶战负伤,跟着他的这些天启宗弟子又怎会安然无恙?” “兴许是入秘境之前便伤了。”叶重北将注意力从离暮雪身上收回来,分析道,“他的惯用手在右,寻常却总以左手提剑。但今日自他进门起至上楼,真隐剑便未曾离他右手,可见左手确实有所不便。” 在离暮雪出名之前,殷舒白一向来都只将叶重北当成竞争对手。宗门比试之时,二者常有对阵,双方都对各自的招式和习惯了如指掌。既然叶重北说了殷舒白有伤在身,那就定然不会弄错。 只不过无论他是因为什么而受的伤,既然来到美人镇只是短暂歇息,那便同他们不相干。更何况裴子夜刚也提到了,天启宗和玹瑛城如今是同盟,他们愿意坦诚些也好,或者想要瞒着也好,总之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他们爱怎么打算都是他们天启宗自己的事情。 对离暮雪而言,目前最要紧的就是结束美人镇的剧情,因为只有这个剧情结束了,才会引出与神界界门线索相关的下一幕剧情,她才能够得到有用的讯息。 原著写了些什么,此刻是帮助不大了。因为通过原著的内容来看,这个镇子里的人是有些不太正常的——比如见到了玉云琅的时候全镇的百姓都惊为天人,一定要捧他做花魁;再如拖着他们不让走,硬要花魁在镇子里呆满一年,否则会引起花神震怒,他们全镇都会遭殃。 如此种种,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但如今据离暮雪进镇开始观察到此刻为止,她确定了这个镇子里的人没有那么智障,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脑子都是好使的,故而并没有开头就像原著中一样魔性发展。 当然了,这也不排除是因为某颗豆芽菜现在长大了,虽然脸越似妖孽,但个头看起来却跟花魁着实不怎么能够搭边的样子。 果然涉及到主角的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接下来的剧情线到底会怎么走,到什么程度才算结束,离暮雪现在还真不太清楚。 他们在客栈住了下来。 稍晚一些的时候,裴子夜又联系了一回步燕青,但这回没有联系上,也不知道二师兄是不是真杀上山去捣毁土匪老巢了。 天空也阴沉沉的。 陶蓁托着下巴半趴在窗台上,看着底下的小摊陆续都收了,又看着一顶红色的轿子吱吱呀呀地从远处一路抬近,然后停在了客栈旁边的那家首饰铺子门口。 一个模样看起来很是金贵的女子由下人撑开伞从轿子里头扶出来,一步一莲地走进了这家首饰铺子。没过多久她就又出来了,手中多了一个妆奁盒,再次坐进轿子里头被抬着离开。 首饰铺子的伙计挂了一块告示出来,对着外头聚拢过来的人朗声念道:“倚翠轩彩蝶姑娘购鎏金双凤步摇一对,纹银五两!” “五两?”围观的人群惊讶地低语道。然而不多时,就有几名女子掏了钱袋出来,向那伙计询问道:“步摇还有吗?我想要与彩蝶姑娘一样的。”于是又有另外几个女子迟疑了一会儿后,也拿了钱袋走进了铺子里。 眨眼之间,同样的步摇就卖出了十对。陶蓁看得连连称奇:“还能这样的?” 在入蜃景秘境之前,离啸山特地将离暮雪叫上无妄峰叮嘱了一些要留心的地方,还给了她一个收灵袋,让她寻常可以将勾蜮收进里头带着走。此刻离暮雪将勾蜮放出来了,正在逗它吐沐央珠玩。 听了陶蓁的话,离暮雪便转头朝她看去,问怎么了。 陶蓁将刚才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美人镇里这些的女子,一个个都这么有钱吗?”五两银子说花就花掉了,这搁寻常人家都能用上好几年了。 正巧归不弃敲门进来送药,后头跟着捧了洗脸水的那个跑堂的伙计。 “您是不知道。”跑堂的听了吩咐将脸盆搁在架子上,笑呵呵回答陶蓁的问题,“咱们小老百姓哪有什么钱啊,您看到的那些买得起首饰的都不是一般人。”他竖了根大拇指起来:“她们都是以前上过美人榜,或者之后很有可能上榜的人。真正普通的啊,是那些光看着眼热却拿不出钱来的。”说着便朝底下的围观人群努了努嘴。 陶蓁顺着他的话又往楼下看,确实看到还有一些女子在人堆里站着却没一起进铺子去:“上了你们的这个美人榜,难道还能拿到奖金吗?” “原也是不能的,不知道是从哪一年起就能了。”跑堂的拢着手站在陶蓁身后,跟她一起看着下头热闹的场面,“毕竟上榜了的就是大家公认的美人,会有爱戴者和拥护者。这些商家想要自己卖的东西出名,想要卖得更好,不得花心思请这些公认的美人说说好话么?” “所以按照你的说法,楼下这一出,压根就是首饰铺子的老板跟那个彩蝶姑娘联手布的一个局咯?就是想让有更多的人来买这个什么金……金凤步摇?” “鎏金双凤步摇。”离暮雪在后面纠正。 归不弃要查看她脸上伤势恢复的情况,离暮雪便将斗笠解了下来。听到她答话,那跑堂的伙计便贴着笑转身应了声“是”。可惜这声“是”还没完全落下音,待看到他早些时辰刚夸过的“天仙似的美人”脸上纵横交错布满的伤,他直接被吓得喊了一嗓子,整个人都往后一跳。 “您……您这……”他大睁着眼睛结巴了好久,都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连看到凭空出现在房间里的大型异兽都仿若寻常的客栈伙计,偏被离暮雪脸上的伤痕吓破了胆。美人镇果真是个越待越觉得有趣的地方。 “看什么呢你?”陶蓁被他一惊一乍的模样弄得很不高兴,“你还有事没有?没有了就不要杵着了,我们要休息了。” 对于跑堂的的反应,离暮雪本人倒是没怎么在意。反倒归不弃和陶蓁一个比一个脸冷得更厉害。 “出去。”归不弃也寒声道了一句。 四师兄寻常就已经鬼气森森够吓人了,再这么一冷脸,仿佛扫个眼刀过来就能直接飞起一个脑袋。跑堂的一个激灵,连忙欠了几回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门。 离暮雪看得发笑。 陶蓁过去砰一下把门关严实了,离暮雪便将鲵面摘了下来露出真容,看着归不弃往刚打来的那盆清水里倒了瓶药粉,然后取出一块棉帕浸透了水后绞了给她。 “他没有一道出门?”离暮雪接过棉帕净了脸,淡声问了一句。 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归不弃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他应了一声,将帕子放回水盆里:“三师兄出门前有去叫过,大师兄人在里面,但没应门。” 离暮雪闻言眉心蹙了一蹙:“你可察觉到他此次回来,身上有何异常么?” 她此时正盘腿坐在床上,为了方便归不弃查看脸上伤势便稍稍扬起了头,黑白分明的一双冷亮的眼直直望着对方。 归不弃卷了袖子甫往前倾下腰,刚要回答,被这样一双眸子一盯,整个呼吸就是一滞,手中上药用的小木勺“啪嗒”就掉在了地上。 第107章 魁首娇娘(三) 会不会是被这个丑女人…… 叶重北身上的那股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既然连林苍陆和陶蓁都感受到了,离暮雪自然也早有察觉。他本是个花孔雀一般的性格,爱表现也爱出风头, 即便是因受过惩戒而改了脾性, 也不至于跟从前的做派截然相反了。这一点通过西岐鸣的那场太虚镜试炼也能够映证,叶重北他本质上还是从前的那个人。 虽然现在的他看起来阴郁寡欢,沉默少言,但这是表象, 内里的他仍旧自私利己, 功利心强,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既是没有改变, 那么在能够表现自己的事情上, 他应该一件都不落下才对。可从他出璇玑洞开始至今入蜃景秘境,叶重北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竟然是闭关练功。既不参与入秘境的弟子的挑选, 也不参与此次在秘境里的最主要任务的协商,似乎一点都不着急将他丢失的威信力重新找回来。 倘若不是他另有图谋,便是他如今的状态不允许他去操心太多。 前者虽然更加可怕,但离暮雪却更倾向于后者。 她总觉得叶重北修为增长得有点太不寻常了。 就算再有天道的帮助好了,要在半年之内补回十年的修为,甚至看起来还要更加精进一些,即便是她如今身负顶级灵根又有水火双属性, 她都不好说一定能够做到。而叶重北不过天级灵根, 真的可以能她之不能吗?即便真的做到了, 如此短时间内的修为的巨大填复,他的身体能够负荷得了、没有出现任何后遗问题吗? 归不弃矮身捡起了掉落在地的木勺,又重新将它洗净,然后走回床边撩了一撩离暮雪鬓角的碎发。这回有了心理准备, 再靠近师姐时总算没另出洋相,只不过银色鬼面具下的脸绷得死紧,目不斜视的,脖子耳后也是一片绯红。 离暮雪脸上的那些伤原本早该好了,可惜她本人不懂得保重自身,每每逞凶斗狠地拼老命,以至于鬓发附近的那几道伤愈合了又崩裂再愈合再崩裂,搞得归不弃也要没辙。 归小四身上清苦的药香有些熏眼睛,离暮雪在他胸前的衣料拂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合了合眼,然后便感受到一点清凉落在了她的额角,又在指腹轻柔的推按之下散出一阵细微的甜香。 “我看不出来。”归不弃叮嘱离暮雪今日不出门就不要贴面具上脸了,随后才慢条斯理地清理干净木勺上的膏药一边回答她的问题。“大师兄如今与我们有些疏离……”他抿了抿唇,睫毛一低,“我还没有替他检查过身体状况。” 陶蓁也一直都在屋里,此时才总算找到了时机插话。“那个,师姐,四师兄……”她道,“如果是说大师兄的身体状况的话,我之前撞见过一回,不知道算不算是。” 离暮雪和归不弃闻言朝她望过去:“什么?” “就有一天晚上,我和林苍陆想去后山凿点冰块制羊羔冻吃,在林子里见到了大师兄。” 因为时间隔得有点久了,加之那夜天暗,她跟林苍陆两个偷摸犯戒本也心虚,迎面看到叶重北过来差点把魂都吓掉,太细节的东西都记不清了。此时也是边回忆边说,显得吞吞吐吐的。 “我就记得大师兄那时看起来像是落水了,浑身上下都是湿的。他好像不太舒服,一直捂着头,走到半路还扶着树干停了一会儿。他当时似乎还在念叨什么的,我没听清楚,不过大师兄他好像很生气……我和林苍陆怕让大师兄见到了会挨罚,所以就躲在灌木丛里没敢出去。” 其实除了怕挨罚,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当时叶重北的样子着实是有些可怕。他拖着那一路的湿脚印走来,一下一下用掌根用力地敲击脑壳,嘴里还一直都像是在和谁对话一样念念有词,整个人都不太正常。陶蓁和林苍陆被这一吓,一直在灌木丛里蹲到腿麻了才敢回去。 只是后来他们又合计了一下,认为大师兄可能是喝多了酒才这样的,压根就没有往他身体状况不对这方面想。直到今天听离暮雪和归不弃谈起,陶蓁才又记起这件事来。 陶蓁的话说完后,离暮雪和归不弃对视了一眼。离暮雪抿着嘴角:“你怎么看?” 归不弃沉默了好一会儿,手指慢慢抠着袖口:“练功法时若出差错,会对身体造成反噬,再不及时补救,便会落下沉疴。”他停顿了一下,瞥一眼陶蓁:“你确定没有记错吗?” 陶蓁用力点头:“嗯,我确定的,没有记错。” 归不齐收回了视线重新低下眼:“大师兄如今已有这样的症状,想必出问题不是一两天了……若再强行修炼下去,恐怕最后会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 屋里其他两人闻言神情皆是一怔。 离暮雪的双眼微微一眯。半晌后她轻哂了一声,讥讽道:“便是走火入魔,也是他自找的。” 既然选择走捷径,那便要承担走捷径的后果。更何况按照叶重北的性子,不说她懒得去提醒他,即便是她出于好心去提醒了,怕是也会被当做是别有用心。 归不弃低垂着视线不答,陶蓁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那以大师兄的状态,不会影响到我们在秘境中行事吧?” 叶重北如今既然三不五时地闭关,想来是对自己的情况也很清楚,所以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会出事。但保险起见,还是要防着他一点。在陶蓁话后,离暮雪让归不弃这些时日重点关注一下叶重北的状态,他们此行寻找与神界界门相关的线索是第一要紧,要实在不行,宁可将他弄昏了拖着走,不能因他的这些个人因素而误了事。 之后直到入夜,离暮雪都一直待在房里没出门。 裴子夜和洛星渊带着玉云琅与林苍陆、西岐鸣几名弟子在镇子里逛了一遍,除了沾了一身的香粉味回来之外没有发现什么古怪之处。至于这身香粉味的由来,据玉云琅的说法,是他们路过了一个正在搭建的台子时□□活的工人撞了一下,把其中一个装了脂粉的箱子撞翻了,以至于大家都变得香喷喷的。 “什么台子?”离暮雪问。 “听说是为了过两天的美人榜搭的。”玉云琅洗过了澡后整个人就像被泡软了一样,没骨头地趴在桌面上用手指尖戳茶杯壁,“排名出来后,会有一个针对前三名的颁奖仪式,那些胭脂香粉就是到时候要用的。” “对啦姐姐。”玉云琅直了直身子,“那些工人师傅说,夺得榜首的人在那日会穿一套百鸟紫绡翠纹裙,然后被马车载着沿整个镇子绕行一圈。届时蝴蝶纷飞,百鸟相随一路,场面会很好看的!姐姐,到时候我们也能去看吗?” 离暮雪用一块雪白丝绢擦拭着碧雪剑剑身,冷白的一道剑光映在她的脸上。闻言她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嘴角:“如此盛况,自是要看的。” 穿一套衣服就能引来百鸟和蝴蝶共舞,她也好奇这百鸟紫绡翠纹裙是什么好宝贝。究竟它本身便是一件灵器还是它上面被施加了秘术,都得在亲眼见过才能见分晓。 美人镇虽然乍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但在一些细微的地方,终归是带着些格格不入的古怪。 是夜众人各自歇下无话。 次日天未大亮,一声尖叫划破了美人镇清晨的宁静。街上有人惊恐地喊着“杀人了,杀人了”,急急地跑着去报官。不多时,镇长及一众乡里便朝着出事的地点而去。再晚一些,县衙也派了差役赶来了现场。被搅了清梦的镇民惶恐地探出门去围观,又被守着现场的衙役赶了回来。 整个美人镇都因这出命案而乱了起来。 玹瑛城众人都是在最开始就已经被这阵喧哗吵醒了,但一直等到外头有了更多的动静才出房门下楼去。 今天客栈大堂里的人倒是多,都是一边吃着一边在聊这桩命案的,跑堂的伙计穿梭在各桌之间添水倒茶,忙得不亦乐乎。 “听说了吗?倚翠轩这次死的是彩蝶姑娘。可惨哪,十根手指头全都被切了下来,还被扔在了厨房的泔水桶里面。今早去收泔水的赵老婆子看到那脆生生的十根断指直接被吓了个半死,到现在还没回过魂来。” “倚翠轩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去年死了彩云姑娘,前年死了飞鸾姑娘,今年更好,鸳鸯姑娘才死了没两个月,现在就轮到彩蝶姑娘了。啧啧啧,要我看哪,就是这倚翠轩和美人榜犯冲,不然怎么总在临近榜单公布的时候出事?” “唉,你可别说。昨天下午彩蝶姑娘还到隔壁福宝斋买了首饰,谁能想到呢,这才隔了几个时辰她就丧了命。这下好了,现在大家都在传,是福宝斋新上的这对鎏金双凤步摇不吉利,已经有好几个也买了这对步摇的人找上门去退钱了。” “晦气晦气,这福宝斋的老板也是晦气……” 跑堂的伙计本一边给人上菜添水一边插两句话,抬眼瞅见离暮雪几人下楼,他忙“哟”了一声,堆着笑迎上来:“客官,您几位起啦?可要吃点什么吗?”只不过嘴上说得还挺漂亮,他的目光却始终都避着离暮雪,生怕会跟她对视上。 因玹瑛城几人的出现,大堂里正说话的声音停了停,一个个都朝楼梯半道上的人看来。看着他们走下楼梯后在中央的两张空桌上坐了,然后重新碰头说起话来。只是这次说话的声音可小了不少,听不太清了。 “要两壶茉莉花,再各上一碗清粥。有劳。”裴子夜同跑堂的说道。 “得嘞!”跑堂的收拾干净了桌子,朝后厨吆喝而去。 坐在周围几桌的人时不时往他们这边瞟,瞟得多的便生出了冒犯。裴子夜和洛星渊他们本想无视的,谁知这些人的眼神越瞟越坦然,好像生怕他们不知道正在被围观一样。他们蹙眉冷脸扫视回去,这群人也只是当即怵了一下,很快便又压着嘴型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姐姐。”玉云琅板起脸拉了拉离暮雪的衣袖,“他们干嘛一直看我们啊?” “不是看你们。”离暮雪却道,“是看我。” “啊?” 哪怕大堂里的这些人讲话声音再轻,凭他们修仙之人的耳力要听明白个一两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更何况他们调笑的声音着实不算低,轻贱的目光也直白地正对着她而来,不仅是她,在座的大部分人都知道了这些人在评论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她这张伤痕遍布的丑陋的脸罢了。 都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不过才一晚上的工夫,她这个外乡人容貌可怖一事就已经被传得几乎美人镇里人尽皆知,可见这阵风吹的速度多少还是过于快了一点。 “看这身段可不像是个丑的啊,怎么就长了那样一张脸?着实可惜了。” “听说不像是天生的,更像是后来毁了才成那样的。从额头到下巴,整张脸每一块好皮,都是伤疤,啧啧啧……” “何止是丑啊,简直是比妖怪还不如!这也幸好是外乡过路的,要是生在咱美人镇,估计早就没活路了!哥几个还记得西街的织娘阿庆吧?四年前走水燎坏了半边脸,成了镇上人人都知道的丑八怪,连在路上走都会被小孩子扔石头的,后来忍不了,跳井死了。” “谁能不记得呢?阿庆原本多标致的一人,就这么毁了脸,倒还不如一开始就被火烧死得了。” “可不是说。这幅丑样子活着也是玷污咱们美人镇的名声,不如死了干净。” “诶你们猜猜看,彩蝶姑娘昨儿个晚上惨死,会不会是被这个丑女人给克的啊?”说着将手指对着那一身白衣戴斗笠的人指去。 空气中冷光一闪——铿!一柄银亮的长剑凌空横在了说这话的人脖子上。 背后说闲话的那桌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若寒霜的青年举着剑站在了他们面前。而在他的身后,除戴斗笠的“丑女人”还保持着原先的姿态安然坐着之外,其他同行之人都已经冷着脸站了起来。一个个的手里都有剑,而且都已经半出鞘。 “各位客官,各位客官……”掌柜的软着腿弓着腰跑过来,手里不断作揖,“您行行好,行行好。这镇上刚出了人命,要是再在小店里头出事,那小老儿这客栈就开不下去了……” “哼,现在倒是来求饶了?”陶蓁寒声怒道,“我们不找你算账,你还敢自己送上门来。要不是你的伙计——”她往两边一瞥,在通往后厨的门后寻到了那跑堂的的身影,“你过来!” 跑堂的手里还端着放了清粥的托盘,闻言不由浑身都一抖,跑过来几乎滑跪着扑到玹瑛城几人面前,哭丧着哀求道:“小的错了,小的错了……各位客官老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陶蓁恨恨地捏紧了拳头,真想朝着这狗东西来上几拳。昨日就只有他看到了师姐脸上带伤的样子,要不是他嘴贱往外传,至于会让这镇上的人都知道了这回事吗! 即便小陶师妹清楚地知道师姐这伤有多假,但无故让师姐背一个“不配活着的丑女人”的骂名,她还是气得想杀人。 客栈掌柜在讨饶,跑堂的在磕头,被洛星渊拿剑指着的那桌人吓得连一动都不敢动,而大堂里的其他人也都停了动作,互相望望后害怕地捏住了拳,然后警惕地扶着桌面站了起来。 离暮雪注意到了这一幕。 她的眼底微微一沉。 “老五。”她开口道了一声,“罢了,回来吧。” “姐姐……”玉云琅皱起眉头,想说不该这么轻易地放过这群嘴上不积德的无礼之人。但离暮雪却抬了抬手,让他不要多言。 “洛星渊。”她又催促了一遍。 洛星渊的眼神稍稍一变,这才把剑锋收回,两步走了回来。 其他人陆续收剑。 边上那几桌警戒起身的镇民狐疑地在玹瑛城众人身上望望,也随之重新坐回去。 “起来。”离暮雪扫了跪在地上发抖的伙计一眼,淡声道,“把我们的茉莉花上了。” 这出对峙雷声大雨点小地结束了,让客栈掌柜和跑堂的伙计都一下子缓不过神来。直到林苍陆气吼吼地在桌面上拍了一记:“你们耳朵聋了,听不见我师姐的话吗!”他们俩才一个激灵回了神,然后一个作揖赔着礼去泡茉莉花了,另一个从地上爬起来,屁滚尿流地回后厨重新准备清粥去了。 大堂里逐渐又起了说话的声音,只不过这次再没人敢就人美人丑之事高声语,不咸不淡地扯起家常来。 “师姐因何突然劝阻五师弟?”裴子夜压低声音询问离暮雪。他往两边扫视一圈,“可是方才有何不妥吗?” 裴子夜和离暮雪坐得近,再把声音放低,身子不免得再朝离暮雪倾过去些许。这点距离虽然并不逾矩,但看在叶重北眼里,却仍旧像是一根针扎了一下眼睛,让他格外不舒服。 他的头痛近期发作得越发频繁,昨日也是折磨了他半宿后才有所好转,让他今日连思考都有些费劲,自然也没有察觉到方才在洛星渊提剑要挟着那人的命时发生了什么异常事。他只抿着嘴角拧起了眉,冷声道了一句:“如今我等身在秘境之中,惹出事端并无好处。这个缘由还需要师姐解释你才懂么?” 他们几大首席自小一起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叶重北用这种态度来怼裴子夜。不说他们五人,饶是其他弟子此刻不免也一愣,然后尴尬地错开了眼。 第108章 魁首娇娘(四) “她们,都已经死了。…… 叶重北话里针对的意味很明显, 让裴子夜不免一愕,好一会儿后他才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应说:“大师兄说的是, 是我问得冒失了。” 隔着面纱, 离暮雪冷冷抬眸扫了一眼对面的叶重北。她顶烦叶重北这副自认为很懂她的姿态,怎么呢,就他有嘴会插话? “你的猜测并没有错。”离暮雪对裴子夜道,“的确有不对劲。” 虽然离暮雪的语气很淡, 但在叶重北刚斥了裴子夜的情况下她开口回护, 摆明就不给叶重北面子了。 林苍陆和陶蓁闭紧嘴对视一眼,默默将身子往后转了回去。他们俩庆幸今天没跟师姐他们坐在一桌上, 否则这个时候估计就恨不得直接找条地缝跳进去了。 叶重北被驳得没面子, 忍了半晌后才克制住了火气,顺着离暮雪的意思问:“何处不对劲?” 正好掌柜的将他们要的茉莉花泡上来了, 离暮雪没回答叶重北的问话,只够了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优雅地品了起来。 这家的茉莉花不错,香。 叶重北:气到头疼。 裴子夜看着在面纱遮掩下的人闲适品茶的样子,片刻后敛下眼眸轻轻低笑了一声,眼底露出了两分暖意。 直喝下了半杯茶,离暮雪才开口道了一句:“除我们之外, 这里所有人都是一路的。或者说, 他们守护着的是同一种权威, 整个镇子都在恪守的权威。” 刚刚那桌人聊的话,其实已经很能反映出整个美人镇对于美丑二字的态度了。因为这个镇子对美人有一套现行的标准,所以凡是不符合这套标准的人的存在就是对整个镇子的玷污,是一种耻辱, 她们是不配生存在这里的。 无论是先天的丑还是后天的丑,样貌不行就是罪过,就是带来厄运的灾星。即便她是他们熟悉的街坊邻里,即便她也曾符合他们对美人的定义,即便她遭受了旁人无法感同身受的死里逃生的苦难,只要她变丑了,那她就失去了活着的资格。 所以在洛星渊剑指那人咽喉时,周围那几桌的人才会纷纷都站了起来,将他们视为了需要警惕的危险。 因为在镇民们眼里,他们的行为冒犯了这个镇子现行的可以随意践踏丑女人尊严的那份自由,他们冒犯了这个名曰“美人镇”的镇子立本的权威。 周围的这几桌人此时笑语晏晏,看起来不过就是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的模样。然而有了离暮雪的话在前,玹瑛城众人再看他们,却不由地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他们很难想象在这套定义美人的标准下,曾有多少的女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至如今的美人镇街上放眼望去都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美人;他们也很难想象在座的这些人,甚至客栈外面的更多人,是怎么做到这样轻松地、开着玩笑地说出“变成了那副丑样子还不如死了干净”的。 在这些人的眼里,一个人——不,一个女人,她的价值竟然只能用她的皮囊来衡量?真是何其荒唐。 “师姐认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裴子夜问道。他跟归不弃与洛星渊交换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是否要早些离开美人镇?”反正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寻找与麒麟及神界界门相关的线索,此处既然民风有异,时间久了或许会让师姐陷入危险,那还不如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离暮雪却摇了摇头。她轻旋着手中的茶杯:“我相信秘境中出现的一切都不会是毫无缘由的。此地既生异象,多半伴随有需要我们去解的谜团,而答案后头或许便是我们想要找的东西。”她停顿了一下,转而道:“况且即便从此地离开,难道便能寻得我们所需之物了么?恐怕未必。” 蜃景秘境囊括的是整个人间。人间何其大,纵然他们本领再高,要在七七四十九内仔细找遍这偌大的秘境,哪怕中间完全碰不见危险都悬,更遑论里面遍布未知险境,保不齐还会遇上来自魔修与同联盟门派的暗箭。就算没有原著内容在手,要她选择在美人镇赌一把还是跟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去瞎找,她也宁愿赌。何况是原著中的两位主角目前正在身边,该怎么一环扣一环地走下去,冥冥之中早就定好了。 离暮雪的这番话乍一听有些儿戏,但再揣摩两回,众人也发现确实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这次进秘境来,说是为了找事关大机缘的线索,但“怎么找、去哪里找”,却没有一个人有头绪的。正道联盟也好,魔修也好,说白了人人都是碰运气。既然去哪里都是走一步看一步,那倒真不如在这美人镇先开始。至少在这个地方,他们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他们对师姐不善。”洛星渊看着离暮雪,神情认真而冷冽地提醒了一句。 离暮雪不甚在意地哂了一声:“他们奈何不了我。” 对他们不驯的态度,她不欲与他们计较,纯粹只是不想在了解更多内情之前节外生枝。终归他们这几个外人只是这个小镇的过客,美也好丑也好,都不影响美人镇的名声。若是在这个基础上,这群人还选择动她的话,那就不能怪她下手没轻重了。 洛星渊眉头动了一下,没再多言。 裴子夜沉思了片刻:“那我们此刻先静观其变,只是师姐,之后我们该做什么?” “既是权威无理,那自然便是打破它。”离暮雪漫不经心道,“不过在此之前,我们得先找出切入点。” 她在之前一直没有想明白,如今的美人镇剧情和原著中究竟何处还有关联,她要做什么才能将之结束进入到与寻得神界界门线索有关的下一剧情。但经过刚才这一遭,她忽然就想通了。 虽然原著里的这一段内容写得又水又不符合常识,但在她目前已经进入剧本的情况下,剧情会自动补全逻辑,而原著内容的最终逻辑链,也正是叶重北与玉云琅他们忤逆了美人镇镇民的意愿,进而打破了控制着这个镇子的权威。 既然如此,那么她要做的也不外乎就是这样。正好,“打破权威”四个字,恰恰也是她最感兴趣的事了。 “什么切入点啊?”玉云琅茫然地问道。他觉得他已经不太跟得上他姐姐和几位师兄的思路了。 啊好累,你们能不能说细一点说慢一点? 离暮雪和裴子夜、洛星渊他们看了眼脑子一下还拐不过弯来的无助一颗豆芽菜,无奈地摇了摇头。敢情二师兄不在,他们还是得迁就其他人的反应速度。 “彩蝶的死。”叶重北冷声道。 “啊?啊!”玉云琅醍醐灌顶,“对啊,听这些人的意思,彩蝶姑娘的死很明显就跟美人榜有关嘛!要是我们能找出这两者之间具体有什么关联,那不就能从中找出破绽加以利用了嘛!”他想明白了就又开始高兴,对着离暮雪夸道:“姐姐你真聪明!” 其他人:“……” 虽然但是,我们也都想到了的。 跑堂的重新端了清粥上来,这次也不敢多说话了,全程都低着头,只把粥碗从托盘里端出搁在每个人身前就准备溜。结果还没等他脚底抹油,裴子夜就叫住了他:“小哥,你稍等。” “客,客官……”跑堂的讪笑着回过身来,“您还有什么吩咐?” 裴小狐狸笑弯着眼睛,手拢折扇温声问道:“今日一早便听得街上吵吵嚷嚷,方才又听掌柜的提起镇上出了人命,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跑堂的原先还以为他们又要找他茬,结果一听是说这事儿,他的心就落回了肚子里。正好同坐大堂的人陆陆续续都吃好回去了,他干脆就把托盘往旁边桌一放,拖了张长椅坐下来跟他们说道:“您几位今儿起得晚,想来还不知道。昨儿个夜里,就跟我们客栈隔了一条街的倚翠轩,出人命啦!倚翠轩的彩蝶姑娘被人杀了,十根手指头还被切下来扔进了泔水桶。” 说到这里,跑堂的抱着胳膊搓了一搓鸡皮疙瘩,“啧啧啧”道:“彩蝶姑娘最是弹得一手好琴,加上近年花了大价钱在保养身体上,模样也越发出挑了。按照今年的情况,她保不齐能在美人榜上夺个好名次。而且就在昨天,她还来咱旁边那家首饰铺子——”他伸手往门外指,“福宝斋,她来新买了一对步摇。彩蝶姑娘人好看,性格也好,见着谁都会对他们笑。谁知道天意弄人,她竟然就这么死了。” 按照今年的情况……玹瑛城几人听出了他话里的重点。 “那前几年,彩蝶姑娘难道都没有排上这美人榜吗?”陶蓁问道。 跑堂的闻言“嗨”地笑了一声:“前几年这美人榜的竞争多激烈啊!光是倚翠轩就有彩云姑娘、飞鸾姑娘、鸳鸯姑娘,另外还有拢月楼的侍书姑娘,飘香阁的墨羽姑娘,都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彩蝶姑娘与她们相比……嘿嘿,多少是逊色些的。” “那她们现在人呢?都排不上了吗?” “她们现在啊,都想排也排不了咯!”跑堂的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往在座的这些人脸上扫视一圈,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她们,都已经死了。都被人杀死了。” 第109章 魁首娇娘(五) 师姐这个样子有点帅啊…… 跑堂的口中的这些姑娘都是早几年名噪一时的美人, 有登上过美人榜榜首的,也有连着在榜单上蝉联三年的,但最后无外乎都落了个惨死的下场。有的被剥去了脸皮, 有的被挖掉了眼睛, 甚至是被砍了双腿的、掀了头盖骨的,各种惨状都有,而这些丢失了的身体部件,大部分至今都还没有找到。 大约是取意“美人如花”, 美人镇信仰的神明是花神, 镇民们相信是花神保佑才让镇上的美人保持容颜晚衰,让美人镇成为远近有名的小镇, 给他们带来了繁华与商机。而当所发生的这一桩桩命案成了无头悬案时, 他们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便也只有“花神降罪”一条了。 “有一种说法是这几位姑娘上榜之后没有爱惜羽毛,或把自己吃胖了, 或涂脂抹粉过度坏了脸,又或者犯懒不收拾打扮,惹了花神震怒,所以才至不得好死。”跑堂的说道,“所以您几位现在也能看到,走在路上的姑娘嫂嫂们都没有模样不得体的了,大家都怕触怒神明给全镇带来灾祸。” “那要按照你的说法, 彩蝶姑娘又是如何冒犯了花神呢?”玉云琅朝离暮雪望了望后问跑堂的道。 “神明的旨意, 小人我哪能知道呢?”跑堂的打两声哈哈, “兴许是今年的美人榜马上就要公布了,花神想用彩蝶姑娘的死来警告其他会上榜的人,让她们打起精神来,不要步了那些‘前辈’的后尘。” 伙计的话说完后, 离暮雪几人有好一会儿没做声。直到西岐鸣疑惑地道了一句:“难道你们全镇这么多人都没有想过,这些姑娘的死兴许不是花神降罪,而是人为的呢?” 他问出口后,没做声的几人都朝他瞥了过来。迎着师姐师兄们晦暗不明的目光,西岐鸣有些底气不足地接下去:“既然出事的都是上了榜的人,那或许是没上榜的人眼红她们呢?也可能是某个杀人魔就喜欢挑美人榜上的女子下手呢?”他挠了挠头,“就是……话本里都会这么写啊。杀人的原因那么多,凭什么就断定非人类所为呢?” 玉云琅听西岐鸣神色如常地表述完后,默默吞了下口水:这是哪里来的阴间话本,怎么跟他看到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其实西岐鸣的疑问也正是离暮雪他们正在考虑的。先不论这所谓的花神是否真实存在,即便存在,又如何便能轻易地论定这些人的死亡是因触犯了神明?况且他们可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神明会如此是非不分地大开杀戒。这算是什么神?比魔族都更残忍。 然而跑堂的得了西岐鸣的问却连连摇头:“那不可能的,咱们镇上都是些弱女子,哪有这么大的能耐犯下这么多人命官司?而且那些死了的姑娘死状都那么凄惨,要不是花神降罪,怎么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也相信是她们触怒了花神?”裴子夜问。 “客官,小的也不瞒着您几位……”跑堂的谨慎地朝四周望了一圈,然后压低声音朝他们倾身过去些许,“其实彩云姑娘她们是不是真的如大家传的那样变胖了变丑了,小人我根本没有见过。只是镇上都是这么传的,那自然便也是了。” “谁先传出来的?” 跑堂的茫然地摊了摊手:“这就不知道了。人死都死了,这种事儿谁还会去求证呢?再说句不好听的,要不是那几位姑娘的死,咱们美人镇街上又哪来这样整齐划一的美丽呢?” 说这番话时,他的态度满不在乎,想来这整个镇子里大部分的人都是带着这种想法的。死的又不是自己,还能因此带来利益,所以才至明明发生了这么多起命案却无人追究到底,反倒把责任推给了死者和虚无缥缈的神明。 掌柜的在喊收拾桌子,跑堂的见玹瑛城众人没什么要再问的了,便起身向他们哈腰道:“那客官,您几位稍坐,有事再吩咐,小人先干活去了。”将抹布往肩上一搭,端着托盘就收拾残羹剩饭去了。 众人面前的几碗粥一直没动,此时已经凉了。修仙之人少吃两顿也无所谓,权当辟谷,于是也没人再动筷。 裴子夜拿折扇轻拍着手心,看看离暮雪后又看看叶重北:“师姐,大师兄,可有头绪了么?” 叶重北抬手按了下胀疼的眉心,问:“他方才提到的那些地方都是做什么的?” “可是说倚翠轩之类?” 叶重北点头:“是妓馆?” “应当不是的。”裴子夜和洛星渊互相望望,眼底都有一丝尴尬。“昨日我们巡视时路过,并未看到什么乌七八糟之事。倚翠轩是听曲的,拢月楼是看舞的,至于飘香阁……” 洛星渊接话:“制香。” 昨天他们一群人分了两队在美人镇上逛了一圈,熟悉了一下地形。这几个地方虽然轻罗小扇莺歌燕舞,但往来的也并不仅是男子,门户大开在那儿,也有大人领了小女孩上门的,似是想要送来学艺,待哪日上台,可给家里补贴家用。 除了跑堂的提到的这几处之外,镇上女子卖艺做工的地方还有不少,有专司织布的,也有给成衣刺绣的,甚至还有做绒花的。大家各司其职,若不是今日听了这些话,他们感受到了笼罩在美人镇的死亡阴影,这儿俨然不过一个平和宜居的小镇。 林苍陆在裴子夜和洛星渊话后悄悄掩嘴往陶蓁耳边一靠:“卖艺不卖身的那种,就是俗称的‘清妓馆’。” 陶蓁面无表情一白眼:你懂的还挺多。 其实目前单从这些接连惨死的姑娘身上找关联之处,唯一能把她们串联起来的也就是个美人榜了。但同时也如跑堂的所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完人并带走她们身上缺失的那些部分,哪怕是个男人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 “坐在这里是找不到答案的。”离暮雪搁下茶杯站起身,“去现场看看。” “啊?” “不是,师姐……”林苍陆忙不迭拦了下已经动身往外走的人,“你是打算去倚翠轩啊?” 离暮雪点头:“嗯。”不然呢? “但你这样……”林苍陆将她从头到脚望了一遍,挠着脖子犹犹豫豫道,“这样怎么去啊?”且不论这身行头再英姿飒爽也一看就是个女的,就她手里还提着剑呐,气质又冷,往倚翠轩门口一站,只怕不进屋估计都能直接把里头的人吓破胆。 是要去查案啊查案,不是去砸场子啊! 离暮雪:“……” 她回身瞥了一眼跟林苍陆持相同怀疑眼光的玹瑛城众人,垂眸一扫手中碧雪剑。片刻后,她什么都没说,抬步往楼上客房去了。 林苍陆还当他这是把师姐惹毛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向几位师兄看去:“……师姐不会是生我气了吧?” 几位师兄沉默而肃穆地回望他:自求多福吧。 林苍陆:…… “要不然我去看看吧?”陶蓁向叶裴几人做了一揖,三两步跑上楼。 “师——诶,师姐?”刚走到离暮雪房门口准备敲门,里头一人便拉开门走了出来。只不过陶蓁在看到她的样子时,一时有些不敢认,好一会儿才又试探叫了一声:“师姐?” “嗯。” 对方应了,好在听声音还是离暮雪的,只不过这模样怎么看都跟她原来的……怎么说,不能说毫不相关吧,只能说就是两个人。她将衣服换了,一身雪白改成落拓皂衣,头发束成髻,上一根玉簪。她手里也拿了一柄折扇,扇面哗啦展开,掩住眉清目秀的一张脸,星目薄唇,端的是风流倜傥的一个俊俏郎君。 离暮雪扫眼往一楼看,眉峰稍挑:“如何?” 叶重北和裴子夜几人看得都有点愣,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但离暮雪已经从他们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 她满意地收回视线,跟陶蓁抬了抬下巴:“你也去换一换。”这次连声音都变了。 陶蓁默默咽口水:怎么办,师姐这个样子有点帅啊…… 趁陶蓁去换装束时,玹瑛城其余人都围到了楼梯口,看着离暮雪抬步走下来。 “师姐,这是什么法术,怎么能够一点易容痕迹都看不出来?”林苍陆凑近了去看离暮雪的脸侧下颚,想看看能不能看出什么名堂来,结果就被裴子夜一扇柄敲在了脑门上:“无礼。” 林苍陆捂着额头:“……哦。” “鲵面。”洛星渊淡声道,“三师兄送的。” 离暮雪朝裴子夜扬了下嘴角:“好用。” 裴子夜笑笑:“师姐用得着就好。” 叶重北不喜欢他们三人谈笑间那种他人加入不进去默契,让他觉得这半年时间将他所熟知的一切都改变了,他的头突然又细细密密地痛起来了。他寒声落下一句:“走吧。”先一步折身出了客栈。 “诶大师兄!”西岐鸣喊了他一声,向离暮雪四人作一揖,“师姐,那我们先去了。”匆匆追上叶重北的步伐。 陶蓁很快换了衣服下来了,大概也是有玉云琅的妖柔之姿在前,她唇红齿白地往他身边一站,竟也不显得突兀,看起来倒是比林苍陆更俊些。 一行人出客栈向着倚翠轩去,林苍陆一路上都哼哼唧唧:“得亏你跟师姐都是女的,不然咱们的竞争压力也太大了。” 离暮雪听见了,往后一瞥,望望玉云琅后轻嗤道:“有他在,你原本也没希望。” 林苍陆噎住。 他恨长得好看的男人。 第110章 魁首娇娘(六) 良人已回,而斯人却已…… 倚翠轩在客栈以东, 隔了两条街。昨日裴子夜他们从门口路过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的,丝竹管弦齐上, 可是热闹。但今日大门外面倒还是围了许多人, 却都隔开了好远看着,一个个的脸上尽是惶恐。 县衙已经结了案,派人过来也不过是走了个过场,装模作样地发了个海捕文书, 却连杀人者是什么模样都没写明。衙役们早已经走了, 镇长和其他乡里也走了,整个倚翠轩唯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哭泣声带来些许悲伤的气氛。 未免人太多引起警觉, 归不弃和洛星渊这两尊阎罗就没进去, 与西岐鸣及其余弟子混在围观的人堆里,只由离暮雪、叶重北、裴子夜并玉云琅、林苍陆、陶蓁, 分两拨人先后进了大门。 管事的垂头丧气地站在门口,看见客来,一怔之后方拾了客气的笑容迎上来,拱手道:“几位客官,不巧,今日咱们倚翠轩歇业,几位若是想听曲儿, 还请明日再来。” “不听曲。”离暮雪道。哪怕换了张男人脸, 她照旧还是无甚表情冷冷的, 但在此时此地,倒正正合适,淡声说着话的样子就跟压抑着心里的哀痛一样。她回完管事的之后抬头往二楼哭声最明显的那间房里望过去,抿着嘴角, 说道:“我与她是旧识,约好了要回来看她。”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这个玉簪皂衣的俊秀书生两道眉毛轻拧在一起,星亮的眼底眸色深沉,唇角收得紧而平直,让人光看着都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克制,仿佛再多说两句他就会绷不住失态一般。俗话说,最深刻的痛苦常常是看起来悄无声息的。管事的来往迎送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一个客人会信守场面上的承诺,真的回来看望彩蝶。 他不免悲从中来,抬袖抹起了眼角,心想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情也莫过于此刻了,良人已回,而斯人却已经故去,如何叫人不伤痛万分呢? 叶重北和裴子夜几人寻常只见过师姐一剑打得人哭爹喊娘,还是第一次看到她随口扯句谎都能引得人痛哭,当场就震惊在那儿了。好一会儿,还是管事的转而询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叶重北才抬手往二楼示意一下,面无表情说:“……一样。” “好人呐,二位都是好人呐!”管事的擦着眼泪感叹道,“有二位这么记挂着,彩蝶走也走得无怨了。” 知道事实真相的林苍陆和陶蓁默默仰头:虽然知道蜃景都是假的,但还是觉得有些罪过是怎么回事? “几位,请随我来吧。”管事的叹了口气,往前抬了抬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先一步撩了衣摆往楼上走去。 离暮雪他们目的达成,便也不迟疑,先后跟着上去了。 其实甫一进倚翠轩大门的时候,他们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此时越往二楼走,这血腥味便也越浓。连五感最为菜鸡的玉云琅都皱着眉头掖了下鼻子,心说看来这彩蝶姑娘死得真的挺惨烈的。 管事的将他们带到了彩蝶的房门口。“二位。”他分别向离暮雪和叶重北作了作揖,“彩蝶此刻还在里面,二位若想道别,便去吧。”说完后摇了摇头,朝屋里望了眼,又重新走下楼去。 屋子里,窗户大开着。风吹进来,鹅黄色的帷幔飘动着,上头喷溅上的暗红色的血迹明显得让人心惊。 地上还残留着一滩半干涸的血泊,想来是彩蝶的尸体原本躺在这儿。里间床边还围了三两个正拿手绢拭泪的女子,而彩蝶穿戴整齐了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上面盖了一块白帕,模样看起来倒还安详。 到底是男女有别,叶重北和裴子夜停在外间就没再迈步了,也勒令林苍陆不许跟进去。而玉云琅胆子小,在这个血腥气满溢的外间呆着就已经有些腿软,哪里还敢跟到里间去看死人? 于是只有离暮雪和陶蓁走近了床边。 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本相携着各自拭泪的那两个女子转身望来,见到离暮雪和陶蓁,她们稍稍欠身行了一礼,往后退开了一步。离暮雪在她们二人脸上过了一眼。应该是主仆二人,站得前些的人妆扮虽不花哨,但样貌很是出众,举手投足都带着娇柔不忸怩的气韵,用帕子拭泪之时露出来的青葱玉手,看着也是时时保养的,连一丝纹路都仿佛看不见。而扶着她的那名女子与她一比,也就只能勉强叫做标致了。 看到她们二人哭得眼睛都有些红肿,离暮雪敛目颔首,淡着表情应了她们的礼。 另一个女子看起来年纪稍长两岁,正俯身给彩蝶整理衣襟袖口。整理好了之后回身见到一黑一白两个俊俏郎君,她愣了下,开口问道:“不知二位公子这是……?” “来见她最后一面。”离暮雪回。 她的话落下后,身边的那两个女子擦泪的动作停了下,抬眼朝她望了望,但很快又垂下了眼去。 离暮雪恍若不觉,只问跟前这个年纪大两岁的女子:“可以么?” “哦,可以。”想来也是和楼下管事的想法一样,像这等人死还赶来见一面的客人少,这女子觉得心酸,忍着哭腔应了离暮雪的问话,挤出微笑:“您请。”说着便也退到了一边。 “绿萼姐姐。”眼见离暮雪和陶蓁又朝床边走近了一步,站在床尾的那女子便跟年纪长的这位欠身道,“我先回去了。” “诶。”叫做绿萼的女子过去拉了她的手,忍着悲伤安慰道:“彩蝶有姑娘你记挂,想来到了那一边也不会觉得寂寞的。逝者已矣,姑娘还是要善自珍重,莫要太过伤心了。” “嗯。”绿萼一席话,又惹得对方掉了两颗眼泪。“姐姐也是。彩蝶妹妹若知道姐姐为她的离去而时时垂泪,走也不会走得安心的。” “好。”绿萼替她擦掉了眼泪,勉强振奋起精神,扶着她一同往外走去。 外间还站着叶重北四个人,两方互相见了礼。绿萼将人送到了门口后,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主仆二人走下楼出了倚翠轩,随后才回身进屋。“几位公子都是来看望彩蝶的吗?”她问。 “嗯。”裴子夜点头,拱手温声道,“往者不可追,姑娘节哀。” 恰好离暮雪和陶蓁也从里间屏风后绕出来了,绿萼轻叹了一声后,低敛下目柔声言:“有劳几位公子来见彩蝶最后一面,有心了。只是这屋子里还未收拾不干净,公子们还请先下楼去坐吧。” 自古红颜多薄命,尤其是她们这样的艺伎,更是漂浮在这世上的无根浮萍,能让人正眼相看的都少,更遑论还要被记在心上。自彩蝶出事,倚翠轩报官,至现在,那些寻常三不五时上门来听曲儿的客人一个都没有出现过,都嫌晦气。只有他们这几个,不仅来了,还是以平等的友人的身份来的,又怎叫人不感动呢? 离暮雪回身往里间望:“她的尸身,你们预备如何处理?” 绿萼抿起双唇,片刻后自嘲地笑了笑:“能如何处理呢?都说彩蝶是被花神……赐福——才走的,身上还不全,按照镇上的规矩,她的尸身是不能够停过今日的。管事的也不愿给倚翠轩招惹麻烦,已经联系了义庄的人,很快就会来将她抬走。之后,想必就是随便找个地方火化了吧。” “彩蝶没有家人吗?”陶蓁问,“为何不是她家人来将她领走?” 绿萼摇摇头:“彩蝶是孤儿,七年前家里人就都没了。” “唉……”玉云琅闻言便也叹了一声,“她真可怜。” 是啊,真可怜。绿萼心想,她们生来就是可怜的,哪怕登上了美人榜,哪怕攒了许多的钱,还不是说死了就死了,甚至连一个死的理由都是随意安上的,又怎么就不可怜了呢? 只不过这些话她没有说出口。她又向几人欠身道:“公子,请下楼吧。” 绿萼一直都低着头,几人便不动声色地朝离暮雪看去,询问她的意思。离暮雪微微点了点头,于是裴子夜就说了一声“叨扰了”,六人先后下了楼。 绿萼也跟在最后下来了。 管事的对离暮雪六人重情重义的行径颇为好感,一定邀请他们坐下喝杯茶再走。正好他们也有更多的情况想要了解,就应了他的意思,在台边上的几个位置上坐了。 倚翠轩其他的姑娘今日不用弹曲儿干活,有家的就回家去了,没家的也不敢在楼上房间待,此刻就都围躲在一边,看着她们仅有的这六个客人悄声交谈起来。 若非眼神里带着的是好奇和崇拜,这场面看着还当是在观耍猴。 “那儿就是彩蝶寻常弹琴的地方。”管事的和绿萼一起泡了茶来,跪坐着一盏一盏为他们注满。他回身往台上一指,“上面那把琴就是她常用的七弦凤尾——您几位喝茶。” 自这几年陆续有姑娘被杀害,彩蝶算得上是如今的倚翠轩唯一的头牌。来倚翠轩听曲的客人很多,她每天都要奏上几曲,干脆就在台子上固定了一张小几,琴也不挪动了。今日她本是要弹奏作的新曲子的,曲子写了半年,却没想到临了,她人却没了。 第111章 魁首娇娘(七) 上榜后既然涉及到了金…… 方才绿萼去送人的时候, 离暮雪仔细检查了一遍彩蝶的尸体。除了十根手指被切下来,此时收敛在了一个盒子里放在她枕边之外,她的身上还有几道伤口。其中, 颈侧和两条大腿内侧的伤口是造成她死亡的直接原因, 也是让外间有这么多喷溅血液的原因。杀她的人手段残忍,伤她这三处明显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放干她的血。而她的十指断裂处有大量流血,可见是在血被放干之前——也就是她死之前,就已经被切下来了。 另外的伤口在彩蝶的背上, 因有人已经替她简单收拾了一下, 换了衣服穿戴整理,离暮雪是用灵力探了一探, 没去动她的尸身。 从露在外头的脖子上的伤口看, 口子宽长,皮肉从两边外翻, 边缘粗糙,不像是用刀剑等兵器造成的,倒像是……猛兽的爪子挠出来的。这一点,从彩蝶背上的伤口排列的间距来看也能对得上号。只不过,猛兽用爪伤人,定然不会只留下这么干净的一道伤口,边上多少还会带一点伤痕, 但彩蝶脖子和大腿上偏又没有。 也没有妖气残留。着实是诡异了些。 “你们是何时发现彩蝶姑娘被害的?”裴子夜问道。 “是今日寅末卯初时分。”管事的回答, “姑娘们都是这个时辰起的, 绿萼寻常负责照看她们,也是由她去唤姑娘们起床的。” 管事的话音落后,绿萼便直了直身子朝他们作了一礼:“彩蝶的房间在最东面,她觉浅, 总也轮不到我去唤她就已经起了。我今日也是先叫了其他姑娘,最后才到的她的屋子。门外唤了她半天也没得到答应,我只当她是睡得沉了……谁知道,我刚推门进去,就看到她躺在了血泊中,她死了……” 绿萼本以为,经历过了飞鸾、彩云、鸳鸯这三个的死,她对生死之事已经看透了,也没有更多的感情去为身边人以后的死亡而感伤落泪了。但当她今日看到彩蝶惨死,看到对方最为宝贝的十指被切下,她还是崩溃了,崩溃得大哭大喊,连是谁把她拖回房里的她都不知道。 “彩蝶是个很好的姑娘,很善良,从来都不会对人发脾气。”绿萼说道,“不说咱们倚翠轩的姐妹,便是拢月楼、飘香阁、水云榭,那里的姑娘们也都与彩蝶交好。这么多年来,她时常会拿出体己找裁缝铺制棉衣,送给街上的乞丐。她怕他们挨不过冬天,会被冻死。” “我不明白……”绿萼说着这些话时,躲边上的那些姑娘都偷偷抹起了眼泪。“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是彩蝶。她从来都没有做过一件坏事,甚至连一直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花神为什么要降罪于她,为什么?” “她没有与人结过仇怨么?”叶重北问,“美人榜将公布,或许是同榜竞争?” “不会的。”绿萼摇头,“几位公子可能不太清楚,虽然美人榜上有排名先后之分,但上榜的姑娘们寻常的关系都挺亲近的。能把彩蝶伤成那样,若非深仇大恨,谁会忍心呢?” 若只是外貌比较,最多相互之间有所妒忌,兴许是没必要下杀手,但上榜后既然涉及到了金钱利益,可就说不好了。离暮雪搓了下手指:“方才那位是何人?” “客官说的是刚才来看彩蝶的女子吧?”管事的问道,得到离暮雪的点头,他便又接下去:“她是水云榭的春娘,彩蝶还在的时候,就属她们二人关系最为亲近。” “春姑娘也是个善人呐。”管事的眯着眼睛感叹道,“她一个人撑起了水云榭这么大个戏班子,有多辛苦可想而知。但她却总惦记着老弱,从前就是她和彩蝶二人,总出钱帮西街以西那座破城隍庙里的老乞丐们,给她们送吃的,给她们送药,给她们御寒的衣物,帮她们撑过了一年又一年。要不然啊,估计那些人早就死绝了。” 管事的沉默了片刻,随后又堆起笑道:“水云榭离我们倚翠轩不远,过东面一条街就到了,客官若想去听春娘的戏,往那处去就成。” 离暮雪淡应了,没再就春娘的事多问。 也可能是刚才在彩蝶房里她闻岔了,在这个春娘回身往外走的时候,她似乎闻到了一阵腐朽的霉腥味,一晃就没了。但当时整间屋子都是血腥气,她们又离彩蝶的尸体近,保不齐是错觉罢了。 “在发现她出事之前,可有什么不寻常之事发生?” 管事的和绿萼互相望望,都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男女有别,我和伙计们都住在后院,每天过了亥时,前后门都会落锁,要到次日卯正才会重新开。” 裴子夜的折扇轻点着桌面:“换言之,中间这段时间,楼里只有各位姑娘在?” “的确如公子所言。”绿萼道,“但早些时候,县里的衙差老爷们也问起了这话,姐妹们都说了,并未听到什么异响。” 离暮雪闻言向陶蓁使了个眼色。陶蓁右手食中二指一并一弹,一点灵光向着那几个围聚在一处的姑娘飞去。她探了一下她们体内的灵力波动,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 陶蓁跟离暮雪摇了摇头。 “住在隔壁的那位姑娘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那些女子中的其中一个在问话后白着脸摇了摇头,细声细气道:“我昨日累了,早早便睡下了,一直到绿萼姐姐来唤我才醒,没有听到什么古怪。”她说着又自责地低下了头,绞着帕子哭道:“都怪我,我要是没有睡得那么沉,兴许就会听到什么。兴许那样,彩蝶姐姐就不会死。” “既然是花神降罪,就算你听见了什么也无济于事。”管事的摇头叹气说,“也是彩蝶命里有这一劫,逃不过去。只是可惜她努力坚持了这么多年,到头来都白费了。” 要几年如一日地维持美貌不变,光在保养上就要花多少心力和金钱?彩蝶自己对自己严格,他在接连失去了飞鸾、彩云和鸳鸯之后,也是将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培养彩蝶上。结果到头来,还是所有的付出都白费了,之后还能不能捧出一个头牌,他不知道了,也觉得倚翠轩可能是真的要完了。 离暮雪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 灵力无异,那么倘若凶手就在这些人之中,又如何会杀人于无形,连一点动静都不发出来呢?彩蝶的房里没有使用过迷香的痕迹,也没有法术残留,难道真是怪力乱神? 眼看多坐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了,到最后还是会绕到“花神降罪”上面去,离暮雪六人便也不再久坐,告辞回去了。 倚翠轩门外,围观的人群基本都散了。虽然死了一个人,但镇上活着的其他人都还要继续活着,得为自己的生计做打算。来运彩蝶的尸体到义庄去的两个人抬了担架进了倚翠轩,又是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后,他们将尸体抬上了板车离开。从头蒙到脚的白布被风吹开了一个角,绣了蝴蝶戏花的手帕掉出来,随风在地面滚动,被行人匆匆的脚步踩上了一层层的烂泥,最后吹到一堆柴垛里面不动了。 叶重北的头疼又开始发作,先回客栈去了。裴子夜说他想再到镇子各处问问,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林苍陆和西岐鸣便请缨跟着一起去。离暮雪示意归不弃跟着叶重北一起回客栈,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自己打算再逛逛,把头绪理一理。 于是几人分了三波行动。 “师姐。”洛星渊本与裴子夜一同去的,中途折回来追上了离暮雪,跟她道:“方才出来的那两名女子不对劲。” 两名女子?水云榭的春娘主仆?“如何不对劲?”离暮雪问。 “血腥味很重。”洛星渊道。 他的嗅觉比他们都更敏锐,既是他闻到了,那定然不会有错。离暮雪沉思了片刻:“她在彩蝶房里逗留多时,会不会是那时沾染上的?” 洛星渊稍稍拧眉:“不像。是陈旧的血味。” 陈旧的血味……离暮雪不免又想起了自己刚才闻到的那阵一晃而过的霉腥味。 “姐姐。”玉云琅是百分百相信洛星渊的嗅觉的,毕竟有几个月前那株荼顶飞霜的面子在,他心目中对魍魉谷的评价就俩字:靠谱!既然五师兄说春娘二人不对劲,那肯定是不对劲的。再说了,什么正经人身上会带着陈年的血味经久不散啊! “是不是这个春娘杀了彩蝶啊?”玉云琅问。 “兴许。”离暮雪回答。 她眯眼往前望去。水云榭跟倚翠轩其实就在同一条街上,过东面一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倚翠轩虽然今天歇业,但其他坊子又不关,此时早已清扫完毕在迎客了。 “我知道了。”离暮雪对洛星渊道,“你去吧。” 洛星渊也随她往前看了眼:“师姐小心。” “嗯。” 街上人来人往,洛星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内。陶蓁向离暮雪走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问她:“师姐,要去水云榭吗?” “不去了吧?”玉云琅道,“我们才刚在倚翠轩同她打过照面,这就去了她的水云榭,肯定会让她起疑啊。如果她真的是杀人凶手,保不齐连夜就跑了,那可怎么办啊?” 豆芽菜难得有思路这么超前的时候,简直令两位师姐震惊。陶蓁点头应了他的话:“是得想个理由再去。” 离暮雪将折扇在手里转了一圈,潇洒地唰啦展开。“走吧,有招了。”她落下一句,迈步便朝水云榭走去。 “……” 陶蓁撞了玉云琅一胳膊:“你觉不觉得……” “觉得。”玉云琅重重点头。 不用说出来,他知道他姐姐今天十足一个美男子。 第112章 魁首娇娘(八) 跟春风卷着柳絮带进衣…… 水云榭是个戏院, 春娘他们整个戏班子都住在里面。大门口放了告示,上面写着今天演的是哪两出戏,里头看客基本都坐满了, 就等戏开场。 离暮雪三人没有往前头正门走, 往后绕了绕,在西边院门看到了那个跟着春娘一起去倚翠轩的丫头正在指挥人从院里搬东西上车,一摞摞的棉衣,还有几捆书、两大盘烙饼, 都被装上了马车。 玉云琅焦急地拉离暮雪的衣袖:“姐姐, 咱们快报官吧!我就说她们要逃!” 离暮雪一扇柄敲在他头顶:报个屁官! 见陶蓁也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剑柄,离暮雪无奈地默叹了一声, 心想怎么带了两个蠢货?她只好再次重申道:“这里是秘境, 不是真实人间。况且无凭无据,如何证明她是凶手?” 陶蓁和玉云琅一想:也对。 先不论这镇上所有人都是认定了“花神降罪”的态度, 县里也已经草草结案;就说他们真准备去报官了,在这秘境之中,出了美人镇还能不能找到属地县衙都是未知数。 于是陶蓁又放松下来,问离暮雪:“师姐,那我们怎么办?” 该装的东西都已经装上了车,正在做最后的检查。那丫头给了车夫一点钱,就转身回院里去。离暮雪见状跟了上去, 在对方前脚刚迈进门槛的时候唤了一声:“姑娘。” 冷冷清清一把男音, 无情无绪的, 却挺好听。那丫头闻声回身,见到这个个把时辰前刚在倚翠轩见过的俊秀公子跟她拱手行了一礼,忙也福身回了礼,疑惑问:“公子可有事吗?” “我们是来找春娘的。”陶蓁道。 “找我家姑娘何事?”那丫头狐疑地将三人一打量, “若是想看戏,三位就到前头戏院里,我们姑娘晚一些就登台。” “并非为了看戏。”离暮雪拿折扇挡了一挡陶蓁,淡声说,“倚翠轩管事的有言,春姑娘同彩蝶从前总一道做善事,如今彩蝶已经不在,我想以她的名义尽一份心。” “权当为她积善积福。”玉云琅补充。“我几——我哥,我哥哥。”他一时嘴快差点说漏,好在及时圆回来了,“我哥哥这次是特地为了见彩蝶姑娘才大老远过来的,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还请这位姐姐行个方便,可以让我哥哥不留遗憾地回家去。” 得亏一副冰冷阴郁的脸跟“肝肠寸断”四个字很容易挂钩,那丫头听了玉云琅的话后又看看离暮雪,眼里的怀疑便散了大半。她这才又福了福身,微笑说:“难为这位公子有心,那就随我进来吧。” “有劳。” 三人跟着她往院里走。 戏班子的人不少,有老的也有小的,边上刀枪棍棒家伙什放了两大箱,有唱老生的人已经画好脸,抱着戏服往前头楼里去了。 “这位姐姐。”玉云琅凑到前去,回身指了指院门外的马车,问那丫头,“我看方才从院里抱出去好些东西,不知是要去做什么呢?” “那些啊。”那丫头撩开门帘,“那些便是前段我们姑娘和彩蝶姑娘定好了要送去西街外城隍庙给那里的可怜人的东西,这不天冷了么,怕她们冻着饿着,会挨不过这个冬天。如今……唉。”她叹了口气,“如今彩蝶姑娘不在了,只能由我们姑娘出面操持,将东西给她们送过去了。” “我们姑娘就在里边。”她到了客厅就将声音压低了,示意他们三人也不要吵,然后撩了厚实的门帘进去,“姑娘,有客找。”停顿了一下她又添了两句:“是早些在倚翠轩见到的那位公子,他说想以彩蝶姑娘的名义尽点善心。” “那便进来吧。”里头的人开口道了声。 “诶。”丫头回身,对离暮雪三人招了招手,然后搬了三把椅子进去。 屋子里头有些暗,春娘正坐在铜镜前面涂口脂。看戏院大门口的告示,今日的第一场戏名叫《闺中怨》。她唱的应是正旦,扮相柔美,戏服还没穿上,着了中衣坐在那儿,背影纤细头发黑长,已经很有幽怨的感觉出来了。 玉云琅也不知怎么的,进门看到这一幕,整个人突然就打了个寒噤,好像暗地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似的。 春娘不是个性子热络的人,也可能是因为要提前入戏之故,离暮雪三人进去后在一旁坐了好一会儿,她才画完妆面从镜子前移开身,然后向他们望了一眼过来。 “花容。”她唤道,“给三位公子上茶。” “诶!”外面的丫头应了一声。 “我来帮你吧,花容姐姐。”玉云琅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下不去,跟春娘视线对上的时候连后背都起了白毛汗,他怕自己会露馅,干脆就起身跑了出去,和那个叫花容的丫头一起泡茶去了。 春娘的视线从门帘上收了回来,又重新放在离暮雪和陶蓁脸上,好一会儿后才笑了笑,道:“那位小公子模样生得俊,可惜是个男的。若是女儿身,想来便能在过两日公布的美人榜上夺个榜首。” 离暮雪和陶蓁没想到她开口会说这一番话,一时没答上话来。好在春娘也只是随口开了句玩笑,没真想要得到她们俩的回应,很快便将话题转了回来,问说:“不知公子预备如何尽善心?” 春娘长得柔媚,说话的声音也媚。初时在彩蝶房里还没注意到,此刻放在这间四面不通风的屋子里,跟春风卷着柳絮带进衣领子里一样,让人觉得酥酥痒痒的。 可偏她的表情却又是冷的,连笑意都是淡淡的,两者搁在一起,总让人觉得违和。 离暮雪和陶蓁心下不免都生出了些戒备。 离暮雪从怀中取出了一袋银子,搁在旁边的空椅上:“听闻姑娘寻常总与彩蝶共举善行,这点心意,希望日后能帮姑娘减轻些负担。” 春娘在那袋银子上过了一眼,随即轻笑着敛下眼睫,道:“如此,春娘便替那些无辜的可怜人谢过公子,也替彩蝶妹妹谢公子有心。” 只有两方一瞬间无话。 离暮雪是个不会闲聊的人,半垂着眼冷冷地坐着。她不讲话,春娘也不开口,只用一种似善非善、似笑非笑的眼神时不时地打量着她。离暮雪倒没觉得如何,反倒是陶蓁被春娘这眼神看得有些如芒在背,开口道了一句:“绿萼姐姐说,寻常只有姑娘你与彩蝶姑娘最为交好,那姑娘可曾听彩蝶姑娘提起过,她与谁结过怨么?” 恰逢这时花容端着茶盏进来,用的还是最普通的瓷器,清俭到完全不像是镇上最红的戏班子。花容跟离暮雪递了个眼神,说玉云琅好奇,此时正在院子里看大家练功。离暮雪便也随他去了。 被这一打岔,春娘便又重新转回去理了理妆发,再没往离暮雪脸上打量。她柔声回答陶蓁的问话:“不曾有听闻。” “那对于‘花神降罪’一说,姑娘怎么看?” 春娘手上一停,扫眼看来:“公子何意?” “我不信神鬼之说。”离暮雪道,直视着春娘的眼睛,“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仇杀。” “那公子认为,会是谁杀了彩蝶妹妹?”春娘似乎有些感兴趣,轻轻牵了下嘴角问道。 “一个嫉妒她,或者很恨她之人。”离暮雪凉声吐字,“彩蝶最擅弹琴,那人却故意切下了她的十指,可见是要剥夺她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是要羞辱她。既然倚翠轩的人和你都说她从未与人结怨,那么便只剩嫉妒了。” 她哂笑了一声,漫道:“一个人能嫉妒到下此毒手,可见心肠究竟有多歹毒,也难怪不如彩蝶了。” 离暮雪的话说完后,春娘眼底光亮微微一闪。“看来公子也是个爱戏之人,恩怨情仇,正是看客们最爱的桥段。不知道小女子稍等要唱的这出戏,公子会不会喜欢。” 她的神情更淡了几分,起身让花容将她的行头拿过来,方说道:“公子的话兴许有几分道理,但在我们美人镇,彩蝶妹妹已经不是第一个遇害的人。若是此人是因嫉妒彩蝶妹妹弹得一手好琴才害了她的命,那难道他杀害之前的那些姐妹也是因为嫉妒么?” 她敛了敛眸子,轻笑道:“一个人,自身得差成什么模样才会产生这么多的嫉妒呢?我们美人镇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女子存在的。所以公子今日这番话便是痴话,还望勿要再提起了。” “即便公子不信,也请当做是花神降罪吧。”春娘的语调稍稍低了些许,“她们是镇上最美丽的女子,就当她们……不过先一步去陪伴花神罢了。” 春娘的眼中有一瞬间露出了一丝悲哀的痕迹,但很快就又被掩了下去。花容已经将要扮的那身行头取过来了,春娘便说自己要换戏服上台了,就不多留她们了。 对方送客,离暮雪跟陶蓁也不好再呆下去,起身告辞并撩开帘子出去了。 玉云琅正在和一个唱武生的年轻人学走步,见到离暮雪和陶蓁二人出来便不学了,三两步跑来:“几额——哥哥,谈完了吗?” “嗯。”离暮雪点点头,三人一道往院门外走去。 身后那唱武生的年轻人跟玉云琅挑了挑眉,玉云琅回了他一个笑,拍拍自己腰上的百宝袋,表示“放心”。离暮雪注意到了,在出了院门后问他:“怎么回事?” “小荀给了我一颗糖,说是他们班子里的人平常都吃,有利于开嗓。” 对于某颗豆芽菜超乎寻常的社交能力,离暮雪表示十分敬佩。反正她是做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成功让人放下戒心并送出礼物的,能让人不哆嗦地当着她的面讲话就已经很厉害了。 她让玉云琅把东西交给她看看,豆芽菜听话地将糖丸掏了出来。 “就是这个。”他道。 说是糖丸,其实是包了一层糖衣的药丸。玉云琅甫一将它放到离暮雪手里,她跟陶蓁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香。药物之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更合适。于是离暮雪就把药丸收了,准备回客栈后让归不弃研究研究。 “姐姐。”四下没人,玉云琅就又改回了称呼,“我们现在是要回客栈吗?” “先不回。”离暮雪道,带着他们又回到了戏院前楼。“看看。” 只一会儿工夫,扮好行头的春娘就已经上台了。咿咿呀呀的戏腔起,唱出了一个想要去外面闯一番事业却偏因女儿身只能待字闺中等着嫁人的女子内心的悲凉与绝望。 离暮雪站在门口看着,看到座无虚席的台下,看客们纷纷鼓着掌叫起好来,然后她微微蹙起了眉。 第113章 魁首娇娘(九) 只不过是,镇上所有人…… 春娘给人的感觉就是一股说不出来的矛盾和违和。 外形与气质违和, 前后的态度违和,在提起彩蝶和另几个被害的女子时,表现出来的情绪也违和。她似乎真的为这些人的逝去而难过, 自身似乎也藏着什么难以言表的哀伤;但又在提到那些人的某些瞬间, 她似乎感到讽刺与可笑。 春娘确实不对劲。 但其实,这整个美人镇都是不对劲的。 离暮雪觉得这个谜团就跟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滋味让她感到很是不爽,她亟需找出更多线索来找出这一团乱麻里的那根线头,才能拼凑出一个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于是在看完水云榭的这出《闺中怨》后, 离暮雪并没有回客栈去, 而是选择过了西街再往外走,去找倚翠轩管事的和春娘都提起了的那座破城隍庙, 想看看她们在帮助的究竟是一批什么人。 天气冷了之后, 哪怕太阳在头顶照着也不觉得有多暖。而自过了西街后,路两边就只剩下了颓树和荒草, 人走在这里就觉得好像更冷了。 一个砍柴回来的大叔见到他们仨径直地往前头走,“嘿,嘿”地高声喊住了他们:“你们干嘛去?” “大叔,我们听说这儿有座废弃的城隍庙,里头住了好些可怜人,想来看看。”陶蓁道,又接了一句, “如此才好让家里人安排过来布施啊!”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那大叔挑着柴走下山, 问他们道。“要是本地人可不会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离暮雪三人闻言对视一眼。 “这怎么说啊大叔?”陶蓁不解。 “那城隍庙里住的都是些孤老太婆和残废病秧子, 在镇里待不下去了才躲到这里来的。”大叔道,“她们可都不是什么好人,我劝你们啊,还是省点钱, 回家去吧。那些蛆虫一样的家伙,就让她们死了烂在那里得了,反正她们活着也没什么用,死了倒还干净。” 玉云琅听了有些不高兴:“俗语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不帮助她们也就算了,怎么还这么咒她们呢?” “嘿,你这娃娃可乐得很。”大叔被气笑,“我好心提醒你们,你还不识好人心呐!得得得,随你们吧,你们愿意去就去。” 他往一个方向指了指,“就在那里,沿着路再走五里就到了。不过可别说我老汉没提醒你们,就你们这一身去,估计走不到门口就得被人打死了。” 离暮雪垂眸往自己身上一看:“这又是为何?” “那些疯婆子可最恨你们这种白-面小年轻了,不说咱们镇子里与你们同龄的男娃娃不会往那里走,就算是像我老汉这样的,能绕道也宁愿绕道,否则保不齐得挨一顿石头砸呢。” 大叔说到这里便挑着柴往镇里走了:“回去吧外乡人,能好好活着的话,来这里作什么死呢。” “我这——”玉云琅气得想要冲过去跟人理论。 怎么说话呢这个人! “行了。”离暮雪一指头勾住他的后衣领,冷眼看着那大叔挑着柴哼着小调走远,“办正事要紧。” 玉云琅对着大叔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咬了咬牙,模样很凶的一颗豆芽菜,简直都能跟勾蜮一较高下。 “师姐。”陶蓁却有些不放心,“我觉得这个大叔说的话不像是哄骗咱们的。要不要,我们先将装扮改一下?”如果城隍庙里的人果真仇视年轻男子,那她们过去了挨一顿砸,岂不是特别冤枉?她们又不是男的! “嗯。”离暮雪点点头。 她认为小陶师妹所言有理。 只不过—— “还有他。”离暮雪扫眼乜着玉云琅,淡道了一句。 陶蓁:“……”这倒是个问题。 两位师姐都眼神幽幽地看着自己,玉云琅再是迟顿也察觉到了不妙。 “要干嘛?”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想要逃。 然后被陶蓁一把拽了回来。 “正好,我这次多带了几套替换衣服,可以借云琅你穿。”陶蓁笑眯眯的,从百宝袋里拎出了一身新衣,“来吧,快换上吧,不要耽误了时间。” 玉云琅看着被陶蓁拎在手里的粉色女装:“……”不了吧? 他委屈巴巴地朝离暮雪看去:“姐姐……” 离暮雪点了下头,不耐烦地催促:“抓紧时间。” “啊——!” 豆芽菜哀嚎。 *** 其实也怨不了离暮雪和陶蓁让玉云琅换女装,谁让他的脸实在是过于妖孽了一些,简直雌雄莫辨。大家都穿男装,哪怕是陶蓁这样没有改变容貌的,看起来他们也就是三个大男人;而此时玉云琅穿了女装,离暮雪和陶蓁就只需要将束成髻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离暮雪再取下鲵面露出真容,他们一看就是三位美丽的姑娘了。 当然,如今某人因灵根修复长高得快,看起来是略显魁梧些了的一姑娘。 魁梧就魁梧些了,能混得过去。于是在豆芽菜被迫换上一身粉衣后,他们便顺着砍柴大叔指的方向寻到了那座破城隍庙。 城隍庙前面还有一间塌了一半的茅草房,两边墙面夹着中间的路,倒确实很适合藏了人来伏击。但一面可能是他们换过装扮了,一面也是他们来的巧,春娘安排了人运过来给这里的人的那些棉衣和烙饼什么的刚到,一路过来并没有人设伏要扔石头。他们走到庙门口时,看到里头的人正在分饼吃。 想必是饿得不行了,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随便在地上坐着,乌黑的手抓着饼往嘴里塞,把饼面上都抹上了脏兮兮的爪印。有吃得太快噎住了的,就在院里的破缸里兜一掌心积年的雨水,就着饼囫囵吞下去了。 就跟砍柴大叔形容的类似,居住在这个城隍庙里头的人都是女的。有一大半都是上了年纪头发灰白的老妇,还有一半手脚都有残疾,严重些的整个人是瘫在茅草堆里的。其中最小的还是个婴儿,瘦得跟骷髅似的,被一个中年女子抱着,用磨细了的竹片舀着被水泡软的烙饼喂着吃。 其中看起来最健全的是一个个子小小的年轻姑娘,正在把送来的棉衣一套套分放到每个人身边,只不过等她将全脸转过来,他们却看到她的左半张脸都烫坏了,左眼根本就是瞎的。 离暮雪走进去的脚步不由地顿了一顿。 她活了两世,从未见到过如眼前这般聚集了这么多老弱病残的女人的地方;她也显然没有想到,在美人如云的繁华小镇边缘外,还有这样仿若云泥之别的角落存在。 这座破败的城隍庙,似乎承载了美人镇那副繁荣景象背后的所有丑陋与罪恶,它似乎,才是“美人镇”的真相,是它的本质。 从见到这些人的这一刻起,三人已经明白了镇上只有美人的理由—— 原来哪有什么自愿追求美丽呢?只不过是标准之外的那些“丑陋”,早已尽数被驱赶被毁灭了罢了。 只不过是,镇上所有人都在假装遗忘。 见到外人出现,城隍庙里的这些人都朝门口望了过来。 大概是身上太脏了吧,显得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都格外的亮。没有一丝和善或是笑意,有的只是那种如同受过伤害的野兽一般的,害怕、警觉,又带着攻击性的亮。 散开在院里的几个人都退回了瓦盖漏洞的屋里。她们围聚起来,一个个手中都握上了身边够得到的防身的武器。 “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那个小个子烫坏了脸的姑娘问道。 “我们——” 玉云琅正要回话,被陶蓁用力往后一拉,然后才想起自己虽然打扮成了女的,但声音却没变,说话容易露馅。于是便刹住了嘴。 “过路的。”离暮雪道,“歇歇脚。” “这个荒郊野外,你们无缘无故怎会在此路过?”那姑娘不太相信。 离暮雪表情冷漠,身上煞气太强,在这些警惕心很重的人眼里自然不值得信。还是陶蓁深吸了口气,挂上笑容往前跨了一步,跟擦汗似的用手背蹭了下脸,甜声说:“我们姐妹三人从外地来的,本想抄条近道省一天路程,没想到在山上迷了路。” 她在里面这些人脸上望了一圈:“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就不叨扰了。只是想冒昧问下路,不知道去美人镇得往哪里走啊?” 听到“美人镇”三个字,这些老弱的女子脸色忽而就变了。她们狐疑地在三人身上打量。“你们去美人镇做什么?”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 陶蓁寻到了问这话的那个老妇。对方手里拄着一根木拐,看起来似乎是这个破庙里的地位最高的。 “想去寻亲戚。”陶蓁回答,“我母亲得了信,说远嫁到美人镇的姨母得了重病,让我们三姐妹替她来探望一下。” “你姨母几岁?”老妇又问。 “四十七。” “那不用去寻了。”老妇闻言哂了一声,“去了也寻不到了。” 陶蓁和离暮雪相视一眼,装作不解:“这是为何?” 另一个妇人嘲道:“四十七岁,她就算没病死也活不成了。” 眼看陶蓁被她们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开始着急,那拄拐的老妇叹了口气,扫他们一眼,道:“进来吧。”让小个子的姑娘给他们在边上腾了三个稻草垫。 这些人的防备解除,陶蓁跟离暮雪和玉云琅示意了一眼,然后三人便往里头走进去了。 “谢谢阿婆。”陶蓁弯着眼睛,甜笑着道谢。 一看就是不谙世事的讨长辈喜欢的少女。 离暮雪往草垫坐下去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面无表情地撇开了眼,浑身写满“生人勿进”地坐在了她身旁。 第114章 魁首娇娘(十) 她们所有人都真的成了…… 离暮雪三人突兀地坐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中间接受着她们的凝视, 有好一会儿都没成功把挺直的背脊放松下来。那小个子的姑娘将吊在房梁上的竹篮子放下,从里头的那堆烙饼里取出一个后又将篮子吊上去,把绳子在柱子上系好了, 然后将饼递给了他们。 三人有些不解, 一时没伸手去接。 拄拐的老妇咳嗽了一声,抬了抬下巴,哑声跟她们道:“赶了许久的路饿了吧?吃吧。”小个子姑娘闻言便也又将烙饼往三人跟前递了一递。 干烙饼上被对方手上的灰弄得有些脏,陶蓁和玉云琅犹疑地朝离暮雪望去, 等着她拿主意。 离暮雪的眼帘微微一敛, 伸手接过了这个饼:“多谢。”并掰成了三份,与陶玉二人分了。 其实他们三个并不饿, 况且烙饼太干, 吃进嘴里就和嚼面粉没有什么差别,但他们还是默默地将饼吃完了。在这城隍庙里的人虽然把自己武装得像是刺猬, 但能够把自己活命的一口吃的分给初见的陌生人,她们又怎么会是那砍柴大叔口中所形容的“死了才干净”的坏人? 他们闷声吃饼,那小个子的姑娘就又顾自忙活去了,先把棉衣分好,又招呼了两个人去院门口放哨。陶蓁看到了,问拄拐老妇:“阿婆,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呀?” 老妇没回答, 在他们身后抱着小婴儿的那个中年妇人就说道:“还能做什么, 防止有人来使坏呗。” “谁会来使坏啊?”陶蓁又问。 身边的这些人闻言只互相望望哼笑了一声, 却都没有回答。 “这同你们外乡人没有关系。”老妇说道。 她似乎是有积年的旧疾,说这话时就喘着粗气咳嗽了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咳了就停不下来, 满脸的痛苦之色。而周围这些人见状虽然都很担忧,却似乎又都没辙,只能替她顺着背,还有一人一瘸一拐地跑出去拿破碗在水缸里替她舀了水来。 离暮雪看着她们一时间忙忙乱乱的样子,终归觉得有些看不过眼,起身走了过去并两指搭住了老妇的脉:“水拿开。”抬手挡住了那人就要伸到老妇嘴边的破碗。 “你干什么啊!” 她的神情太过冰冷,让周围这群好不容易消了敌意的人再次生出警惕,不善地就朝他们围拢过来。 “各位婶婶姐姐,你们不要着急。”陶蓁张开手臂拦住大家,替离暮雪解释道,“我姐姐在老家跟着大夫学过几年医术,她是想要替阿婆探探脉治一治,我们没有恶意的。” 玉云琅嘴里塞了一口饼,呜呜咽咽地帮着附和,两手还忙着比划,生怕这些人不信就要围攻他们。 而在他们劝慰阻拦的时候,离暮雪已经探完了老妇的脉象,并出指飞快地在她胸口和两肺之间的穴位点了几下。温润的灵气在这几处穴位涌入,老妇觉得心口被堵着的那团瘀滞终于散开了。她的咳嗽停了,呼吸也逐渐顺畅起来。 离暮雪这才收回手。 “丽大娘,你没事吧?”那个抱着婴儿的妇人推开玉云琅焦急地赶到了老妇的身边,看着她的脸色询问道。 “好多了。”老妇回答。她咳嗽了半天,此刻有一些脱力,显得说话的声音更哑。她抬了抬手往下压压,跟这些人说道:“行了,我好多了。”示意她们不要这么如临大敌。 如此这般,这些就差拿着武器打上来的人才算信了,重新该干嘛干嘛去了。而陶蓁和玉云琅也又坐回了草垫,心有余悸地看着离暮雪从怀兜里掏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葫芦药瓶递给了老妇。 “难受之时吃一粒,吃到明年开春回暖,便会痊愈。”离暮雪道。 可能也是有了她出手相帮在前,老妇觉得她性子冷漠归冷漠些,但却是可信的,于是没有多犹豫便接过了药瓶,道了声谢。 坐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妇人抱着的婴儿忽然开始哭闹不止,扯着嗓子尖声啼哭,也不知道是人不舒服了还是怎么的,任这妇人怎么哄都没有用。 整座破城隍庙都闹哄哄的,看起来糟心得很。 陶蓁和玉云琅对小婴儿的好奇心重一些,况且又是这么个瘦得跟野狗崽子似的残疾小娃娃,看着都让人觉得可怜。他们俩便帮着那妇人一起去哄了,从百宝袋里掏出了一样又一样的小玩具和吃食来,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让那婴儿止住啼哭,抱着松软的绿豆枣泥糕啃起来。眼珠子又圆又大又亮,下眼睑还挂着一大颗的泪珠,一边抽搭着一边啃枣泥糕,啪嗒吹出了一个鼻涕泡,看着又可怜又可爱。 “你们不是来寻亲的吧?”老妇跟离暮雪都沉默地看着这幅哄孩子的场面,半晌之后老妇开口这样道了一句,说是问,其实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离暮雪回头望一眼老妇,随后淡淡应了声“嗯”。 “看你们也不像是普通人。”老妇拄着拐艰难地站起身,往外头指了指,示意离暮雪跟她走,“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离暮雪往后瞥了眼在扮鬼脸逗孩子的陶玉二人,跟着老妇跨出门槛走到了院子里头。方才没有注意,此时在室外光一照之下,离暮雪才看清老妇拄着拐杖的右手缺失了后三个指头。 “坐这儿。”院子里有棵大樟树,老妇指了指边上围着的那圈石台,然后颤颤巍巍走过去坐下了。她见离暮雪的视线落在她残缺的右手上,笑了笑,将手举起,把残缺的地方明晃晃地露了出来。“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想找找线索。”离暮雪没有应老妇的话坐到石台上,只眯眼往天际望了望,淡道,“美人镇里死了人,有些在意罢了。” “啊……死人了。”老妇低声念了一遍她的话,“又死人了。这次死的是谁?” “倚翠轩的,彩蝶。” “彩蝶……”凉风起,老妇又咳嗽了两声。“彩蝶这个姑娘还是挺不错的,死了倒确实可惜了……” “她以前也常来?”离暮雪扫视着老妇,问。 老妇摇摇头:“不常来,倒是我们有时候到镇上乞讨,遇到她出门的话,总能得到她的恩惠。”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很浅地笑了一下,“她出手大方,得她一回恩惠,大家能有几天不用出去冒险。” 离暮雪稍稍皱了皱眉:“为何是‘冒险’?” 老妇将自己的残手举到离暮雪眼前:“你当我的手指是怎么没的?”她又指了指庙里的这些人,“或者你看看她们,看看她们这一个个的……你认为她们落下的这些残疾,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吗?” 她说到这里有些激动,又重重地咳嗽了起来。直咳了好一会儿,她才长叹了一声,说道:“方才你们不是问,我们跟防贼似的轮流到门口盯着,是为了防什么吗?防的就是这个。” 老妇指了指自己的右手。“那些畜生何曾将我们当成人!”她用拄拐在地面用力地敲了几下,恨到牙根都在抖,“将我们打残了扔到野林子里,就是要跟我们切断瓜葛。他们想让我们自生自灭,想让我们悄无声息地死了,可偏偏我们没有死成!没有死成……”她合眼苦笑了两声,音量低下去,“就因为我们都没死成,所以就成了这群畜生随意欺辱践踏的靶子。” 最初这城隍庙里没有这么多人——或者也应该说,在这里原本不是只有这些人。 那个时候,美人镇还不叫“美人镇”,镇子上走动的也还是有许多长相没那么出众的人的。后来,镇上出了一个绝色的美人,被送进皇宫陪伴圣驾。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了借这股东风,镇名改了,朝廷拨了一笔款修路发展,来往的商旅也多了。于是一切就都变了。 起初只是长相丑陋的人走在路上会被嘲笑,慢慢的她们便不再出门了。后来,大家开始衡量生出丑人的那些人家继续在美人镇呆着的必要性,若是不能为整个镇的名气发扬做出贡献,那他们还有什么用处?于是逐渐的,那些出生后样貌有缺陷的孩子都被扔进了野林子里,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在这个世上存在过一样,被刻意地抹去了痕迹。 只是因为样貌丑陋被残忍对待的,又从来都只有女子。 美人镇的“美人”二字,似乎自出现那一天开始,就已经限死了性别。 可能都是为了提升下一代的长相吧,在那些年,好多男人宁可休妻再娶、倾尽家产也要娶一个貌美娇娘。而哪怕是上了美人榜的女子,也还是会担心自己老去的那一天的,她们认为最安稳的办法便是嫁人,成家,养育一个优秀的后代。所以在这样先天或者后天的优胜劣汰之下,美人镇新出生的女孩子确实都要比从前要好看了不少。 可惜再是上了榜的美人,终归逃不过“迟暮”,而当她们日渐老去,脸上有了皱纹,头顶长了白发,也就预示着她们不再是美人了。她们终究也没有逃过被抛弃的命运,或是被锁在家里再不被允许出门,也或者……便跟那些生来丑陋的孩子一样,被打断了手脚扔在了深山密林之中。 再后来,美人成了这个小镇独有的商品。她们有了一套严格的标准规范,凡是不符合这套标准的通通是残次品,或被发卖,或按照报废处理,都聚集在了这个破城隍庙。 就像是被破坏了巢的无家可归的鸟儿一样,这个城隍庙是唯一让她们能够得以存活的栖息地,可如今,它也马上就要保不住了。 “那天,镇上来了一伙年轻人,十几……二十几个。他们拿着棍棒来了这里,还不等我们开口问一句他们要干什么,这些畜生就冲进来打我们,照着我们头上身上,随便哪一处,只要看得到就打。” 直到今天,回想起这段经历,老妇还是忍不住恐惧到发起抖来。“他们把我们打得半死了,然后把我们逼到围墙边,就在那里……”老妇抖着手指向前头连接院门和廊道的那堵围墙,缺失的三根指头的断面凹凸不平,让人看着,眼前似乎便复原出了那时如同炼狱一般的场景。 “他们把我们一个个的拖出来,打碎膝盖骨,一寸寸地砸断脊柱,割我们的耳朵,拔我们的舌头,挖我们的眼睛,任我们大家怎么求饶都没有用。都说恶人死后会下十八层地狱受尽酷刑,却没有想到,我们还没死,就已经把这些地狱的刑罚都受了一遍。” 混浊的眼泪从老妇的眼眶落下,离暮雪听得她哑声笑起来,喃喃道:“倒不如,最开始就死了的干净。” 她们最开始痛哭,尖叫,求饶,她们乞求这群畜生可以饶过她们,结果却只是换来他们更加恶劣的对待。老妇的三根手指是活生生被踩断的,她疯了一样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跑来伤害她们。然后其中领头的那个回答,说她们不过是一群连臭虫都不如的东西,他们要怎么对付她们,难道还需要理由吗?在活着的时候还能给他们提供点乐趣,她们都应该拜一拜城隍庙里的这尊佛,好歹让她们的余生还留有些价值。 在说完这番话的时候,他就将烧红的铁片烙在了当时还只有十三岁的小雯脸上。 老妇看着那个小跑着忙进忙出的小个子姑娘的身影:“小雯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逃过这一劫的。只要她回来得晚一点,只要再晚一点,她就不用变成现在这样。” 在她们这群人当中,小雯一直都是身体最强健的。那日她去山上捕麻雀,想让大家都尝一口肉的味道,可谁都没有想到会有这场劫难。她拎着一笼子麻雀回来,见到的便是她们死的死,残的残的惨状。 “小雯她原本长得同你那白衣服的妹妹有几分相像。”老妇望着陶蓁,对离暮雪道,“很爱笑,哪怕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只有苦日子能过,她也一直都很乐观。但是从那日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她笑过。” 而其实自那天起,她们所有人都真的成了再也感受不到这人间温暖的孤魂野鬼、行尸走肉。 “所以你说,这个恶鬼横行的世间,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美人镇,我们在这里多活的每一日,又怎么不叫‘冒险’?”老妇咳起来,摇着头叹声道:“我们活着就是个永世不得解脱的轮回,美人也罢,普通人也罢,到最后,下场都是一样的。” 离暮雪眼底稍透出些悲悯。她看着老妇,本想问她们为何不离开,但又想到在这个由真实人间投射而成的世界,又何来容得下这么一批老弱病残苟且偷生的好地方? 于是她只抿了抿唇角,顺着老妇的话问了声:“你认为,在这个地方,彩蝶死了算是解脱么?” “说解脱,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老妇苦笑道,“人不就是这么贱么,哪怕嘴上话说得再好听,在好死和赖活之间做选择,还是会想活着。既然都想活,被人杀死,又怎么能够叫做解脱?” “你并不喜欢彩蝶。”离暮雪看着她的表情,片刻后说道。无情无绪的一句表述,却让老妇的神情变得些许复杂。 “理由是什么?”离暮雪回头望了一眼屋里的那些崭新厚实的棉衣,那些正被人翻看的书,还有那篮子被吊起来挂在梁上的烙饼。“她既对你们时有恩惠,还这般关心你们的生活,你为何在谈起她的时候,显得并不甘愿?” 第115章 魁首娇娘(十一) “大师兄的确已有隐…… 离暮雪的话问出口的时候, 老妇的神情微微一滞。她抬头望着离暮雪,似乎是想从她这张淡漠的脸上、从她审视的眼神中看出她的情绪。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于是老妇又低下头去, 叹笑了一声, 回答:“算不上不甘愿,我们感激她,这一点并不违心。” “只是啊……彩蝶这个姑娘。”老妇停顿了一下,似乎一下子找不出合适的形容来, 好半天后才又说, “她虽与春娘一道,总会给我们送些吃的用的, 可总让我们觉得她做这些并非出于真心, 就像……只是做给他人看的罢了。” “何以见得?”离暮雪问。 “只是给我们的一种感觉罢了,哪有什么真切的理由呢。”老妇道, “或许也是我们这群蟑螂似的家伙小人之心了而已。人家终归是好心帮助了我们,出了钱的,哪怕是想要通过帮助我们得到些什么好处,那也是应该。老天不该亏待任何一个好人,如今彩蝶就这么被害了,着实是……唉,可惜了。” 离暮雪眼睫低了一低, 思考片刻后问:“你们既然认为彩蝶帮助你们是另有所图, 那么春娘呢, 她如何?” “春姑娘和她不一样。”小雯过来收她们晾晒着的破棉被,听到离暮雪的问话后回了一句。 “怎么不一样?”离暮雪看着她。 小雯将棉被折起,一条条叠上去,闻言也不回头看离暮雪, 只说:“春姑娘是我们的家人,而她只是个半道上截胡的外人。”说完后也不等离暮雪多问,抱着棉被就走了。 老妇无奈地叹了口气,摇头跟离暮雪说:“你别在意,小雯她说话就是这样的。”她又叹了声,点了点自己的左脸:“她被烫坏了脸,做不了什么表情了,讲话也就只能这样冷冷的。” 离暮雪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无碍。” 因为她站着,老妇在同她讲话的时候就总得仰着头。离暮雪便撩衣在石台上坐了,转头问老妇:“春娘与你们很熟么?” “好多年啦……”老妇拖着音回答道。 她的两手交叠握着拄拐,眯起眼睛抬头看,看着西风过后,头顶樟树的叶子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水云榭原本只是在镇上西街的一个小戏班子,算是她们家一代代传下来的行当。大概是七八岁上下吧,春娘跟着阿庆第一次来这儿。当时我们这里有几个与她同龄的孩子,她们玩得很好,之后她便常过来了。” “你说的阿庆,是四年前过世的织娘阿庆?”离暮雪眉心动了动。 老妇的神情一凝,回过头来盯着离暮雪:“你怎么知道?” “听人提起过。”离暮雪答,顿了顿又接一句,“觉得有些可怜,便记下了。” 老妇闻言低下头去,抬手抹了下眼角。许久后她才道:“阿庆真是个好姑娘啊,可好人怎么就不长命呢?怎么偏偏是阿庆遇到了这场灾祸!”像是愤恨老天的不公,老妇拿拄拐用力地在地面杵了几下,“那场大火将整个织布坊都烧光了,也把阿庆的脸烧坏了。可谁能想到,她好不容易从火场里逃出来,却死在了镇上这些人的嘴里。” “你们都恨这个镇,恨镇上的人。” “我们当然恨!要不是他们,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吗啊!要不是他们,阿庆她至于寻死吗!” “那春娘呢?”离暮雪问,“春娘也同你们有一样的仇恨吗?” 老妇被离暮雪这一问,脸上露出了两分茫然的神情。“春娘……”她的眼泪沿着脸上纵横的皱纹蜿蜒开来,就像干涸的田地里开闸放了水,每一条裂痕都被打湿。“春娘或许也过不去这道坎吧。她跟阿庆以前多要好啊,可在阿庆死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虽然她时时叫人送东西过来,但我们却再也没有见过她……” *** 离暮雪三人没呆多久便回去了。走的时候天突然下了雨,城隍庙里的那些人呆愣愣坐在檐下,看着雨珠串联变成雨幕,在院子里溅起一个个的泥洼。 哪怕知道秘境里面的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幻的罢了,但在这一刻,他们似乎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些人的无助与孤独。 离暮雪眼睫低敛一瞬,左手掐了个法决,弹指施加在了这间破败的庙宇之上。“走了。”她对玉云琅和陶蓁说了一句,先行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撑着伞的背影纤长削瘦,一袭黑衣紧束,背脊挺直的,隔着雨帘,漫着一股清嘉决绝的气质。玉云琅在后头看着,转身望了望城隍庙里头的这些人:“陶师姐,你说她们以后可以好好地活着吗?” 陶蓁扫了一眼那层展开在庙墙外的透明阵法,笑笑拉了他一把:“忘了吗?这里只是蜃景而已。别多想了,快走吧。” “嗯。”玉云琅应了一声,动身跟上了她的步伐。 他们三个回到客栈的时候,裴子夜和洛星渊几人也已经回来了,一个个都没带伞,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打得一身狼狈,此刻说是正在房里换衣服。 离暮雪应了归不弃的话,抖落伞面上的雨珠后将伞收回百宝袋,问他:“叶重北情况如何?” 四人走到了最僻静的那一桌落座,闻言玉云琅和陶蓁也都朝归不弃看过去。 “大师兄怎么了?”玉云琅不解地问陶蓁。 陶蓁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用口型回答:有病。 玉云琅:原来如此! “大师兄的确已有隐疾。”归不弃回答。 他今日跟着叶重北回到客栈后,本想找个适当的机会再给他诊个脉,但大概是他在对方身后站太久了,也不说话,叶重北在进房门前回身朝他瞥了一眼,随后就直接让他进去了。 于是归不弃顺理成章地就给人完整地做了套检查,并发现对方病得不轻。 “展开说说。”离暮雪道。 “他的灵力并不稳。”归不弃道,“表征虽然绵延磅礴,但后继乏力,时断时续,运行起来多有淤塞之处。”他的手掌虚虚握住衣袖,沉思了片刻后接下去,“不知大师兄如今在练的是什么功法。它太过激进了些,短时间内虽让人修为暴涨,却极耗人内里。大师兄在练它之时旧伤未愈,强行突破之下……已伤及他的根本。” 离暮雪的眉心微微拧起:“你是说,他的灵根有损?” “嗯。”归不弃点头。见离暮雪闻言朝玉云琅望了眼,归不弃又道,“虽不如玉师弟那般严重,不影响修炼,但长此以往,必有祸患。” “就是真的会走火入魔啊?”陶蓁问。 “若是能压得住,不过便是在情绪有所波动时发作,发作起来头疼难捱;若是压不住……” “那又会怎样?”玉云琅也问。 归不弃抿紧了唇角:“轻则精神错乱,重则修为尽散,爆体而亡。” “咦~”玉云琅没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爆体而亡的话也太恶心了吧。” 离暮雪、归不弃、陶蓁:“……”重点歪了,大兄弟。 “这个情况你告知他了么?”离暮雪问。 归不弃点头:“大师兄他心里有数,让我配一瓶药给他。”然而叶重北如今的情况,只有暂停修炼好好休养,将灵根上的损伤治愈了之后才会真正好转,光靠吃药压制,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 “你应当明白,他不会听的。”离暮雪看着归不弃低眉沉目的模样哂了一声。“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心。他既做了选择,日后死活都与你无关,你也不必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 “师姐放心。”归不弃道,敛目盯着自己的袖口,“我明白的。”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劝不住的,也知道他如今应该护着的人是谁。大师兄回来之后与他们几个变得生分了,大概是他自己也很清楚,有些感情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吧。 归不弃在汇报完叶重北的情况后就又沉默地坐着了,低着头压着嘴角,一身缟衣一副鬼面,散发着阴森的气息。陶蓁和玉云琅提了几个话题想要活跃一下气氛,最后还是没敌过四师兄的可怕,也只好安静地坐着不敢吱声了。 好在裴子夜几人换了衣服很快就从二楼下来了,见到离暮雪三人回来了正在楼下喝茶,一个个都围过去。 “师姐。” 离暮雪抬眸,看着裴子夜和洛星渊他们走近,示意他们坐。“可查出了什么不妥?” 彼时天色暗下,店里掌起了灯。外头雨还是下得很大,唰唰啦啦的,像是能把他们讲话的声音都挡在这座客栈里面、这张桌前,像是可以将他们这群外来人跟这个小镇都隔绝开来。 昨日在镇里逛过一圈后,裴子夜已经制出了一张简易的地图。此时也将这张地图展开摊在了桌面上,取出一支朱笔画了几个标记。“方才我们去了这几处。”他道,“皆是那几位死去的姑娘生前常逛的铺子。” 离暮雪的视线顺着裴子夜的指示落在地图上被他做了标记的那些地方,看店名就知道都是卖些琴棋书画和胭脂钗环的铺子。“有何特别的?”她问。 “卖的东西没有什么特别的,但都有一个相同之处。”裴子夜回答,转头看着离暮雪,“这些铺子曾经都给过那些姑娘好处,让她们替自家的货品说说好话。不过——”说到这里裴子夜用拇指点搓了一下下巴,“不过它们也不止是找了那几位姑娘,上过美人榜的人据说都有份。” 离暮雪手里握着茶杯,思索着道:“虽然都有份,但各自之间多少总有区别。” “师姐所言正是。”裴子夜示意洛星渊将另一份名单取出来,“师姐请看。”名单上是近五年内美人榜的排名及他们根据探访结果整理出来的这些人各自收过的好处数量,都在名字后面跟了一排备注。 “以四年前的排榜为例,当时这几位姑娘都尚在人世。”裴子夜分别点了点用朱砂写成的那几个人名,“榜首是倚翠轩的飞鸾姑娘,其次是飘香阁墨羽,再后面些还有跑堂伙计提到过的拢月楼侍书、倚翠轩彩云。当年榜单出来之后,共有十家铺子找过飞鸾姑娘,其中四家连着去了两回;墨羽姑娘有七家铺子找,大部分都与飞鸾姑娘的重叠,只一家卖玉肌丸的铺子单找了她一人,没再寻同榜的其他姑娘。” “这是为何?” “据这家铺子的老板所言,玉肌丸的功效是让人肌肤白皙剔透,晶莹如雪,他找上墨羽姑娘也正因为当年在榜的这些人里,只有墨羽姑娘肤如白玉,比所有人都更胜一筹。” “其他人呢?”离暮雪又问。 裴子夜答:“其他人也都有铺子找,但排名越靠后,找上门的铺子的数量也越少。另外,如东街最大的这家‘如烟’胭脂铺,每一年都只找榜上前三的姑娘。它的东西价格要高于其他胭脂铺两三倍不止,但来往买东西的人却比其他家更多。” “每年都是类似的规律?” “对。除了跟玉肌丸店家类似的,需要专找某方面优势特别明显的姑娘外,其他基本都符合。”裴子夜道。他停顿了一下,跟洛星渊相视一眼,浅浅抬了嘴角,跟离暮雪道:“此外,我们还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一点。” “是什么啊?”话说一半卖起了关子,玉云琅和陶蓁几人都急得想骂人。 “早上跑堂的说,墨羽死后……被剥了脸皮?”离暮雪的拇指和食指慢慢互搓着。她挑眼看向裴子夜,凉声道:“其他几个死后缺失的部位,也是她们身上最为出彩的部分?” 裴子夜笑了笑,颔首:“没错。” 第116章 魁首娇娘(十二) 懂了,还是他们感情……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 沿街的铺子一家家的便都提早关了门。客栈门口,跑堂的伙计端了张凳子靠大门坐着,出神地望着漫天的大雨发呆。发呆发得久了就犯起了困, 于是头一歪, 靠着门框就睡着了。 掌柜的也在柜台后面打起了盹。整座客栈,唯有玹瑛城几人围在一起的那桌还不时发出些人声。 “等下等下,师姐,三师兄, 你们让我捋一捋啊。”在场中听得脑袋都要爆炸的人不止一两个。林苍陆做了个暂停的动作, 一条条分析道:“飘香阁的墨羽姑娘当年的突出优势是她的皮肤好,然后她死了, 皮还被剥去了, 所以师姐你们是怀疑,那时候杀她的人, 就是看中了她的皮肤,是这个意思吗?” 他右手在左手掌心捶了一拳,了然道:“哦!那就难怪了!彩蝶姑娘弹得一手好琴,对她来说最宝贝的东西就是她的手,所以她的手指被切下来了!那这是不是就证明,这些杀人案都是同一个人犯下的?” “极有可能。”裴子夜肯定了林苍陆的推断。他淡笑了笑,这才继续跟离暮雪道:“师姐你看。侍书姑娘的眼睛生得好看, 死后便被剜了眼睛;飞鸾姑娘个子高挑, 自膝盖以下的腿脚便被锯了;彩云姑娘一头黑发如瀑, 死后便连着头皮失去了整块头盖骨;还有鸳鸯姑娘……” 鸳鸯的名字后面没有连着什么缺失的部位。裴子夜用朱笔在她的名字下画了一杠,弯弯的,就像一个微笑。“她虽未缺了什么,但据说她的两边嘴角一直被刀划到了耳根, 而我们从各家铺子里了解到,她笑起来的模样十分亲善甜美。” “杀了人还要夺走人家最出彩的东西,这人简直变态吧!”林苍陆嚷嚷道,“我就没见过比这更变态的人了。” 玉云琅闻言张了张口,又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他想说:你有的。幽暝城的小鸡城主不仅喜欢拿花瓣片人心脏,还喜欢抓漂亮女子回去当花肥,可比这个杀人狂魔变态多了。 几个小的在一旁讨论不休。离暮雪将手中空了的茶杯搁下了,把这五年来的美人榜名单往自己跟前移了一移。 死去之人的名字,裴子夜是用朱砂写的。离暮雪看着每一年都在变动着的榜上的名字,然后她赫然发现春娘也在其上。但不是从一开始就在的,而是从前年开始才一跃进了前三,在她身前身后的便是鸳鸯和彩云。去年彩云在美人榜出来前被杀,春娘又在榜单上超过了鸳鸯,成为了第二。 “此人如今怎样了?”离暮雪指着去年的榜首问道。 裴子夜他们打听的时候没有问得这么细,只知道这位榜首女子还活着。此刻既得了离暮雪的问,他们便抬头朝门口那跑堂的伙计看去。 跑堂的睡得正香着,甚至发出了一串呼噜声。 洛星渊两指一弹,飞出去一粒瓜子。“啪!”正打在跑堂的脸颊上。 跑堂的猛地一个激灵,瞬间就被打醒了。 “来客了来客——嗯?”他摸了摸脑袋,待看清门口空无一人的景象时有些不解地喃喃了一句:“没来客啊……” 五师兄行事向来简单粗暴,玹瑛城弟子们都深有体会。此时见跑堂的醒了,裴子夜便出声唤过去:“小哥,麻烦打听个事。” “客官,啥事您吩咐。”跑堂的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早上才被这群拿剑的人威胁过,转个头见人家态度温和一点就又屁颠儿屁颠儿地献殷情去了,满脸堆着笑,可叫一个灿烂。“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我们正在打赌,今年会上你们美人榜的都可能是哪些人。看去年的榜单,这榜首汀兰与榜二春娘两位姑娘皆未遇不幸,想来今年的榜一与榜二定也是她们二人了吧?” “哦,几位客官原来一直在讨论这个呀。”跑堂的回答道,“春娘倒是可能再次上榜,但汀兰就不会咯。” “这是为何?”陶蓁问。 “汀兰姑娘去年年底嫁人啦。”跑堂的耸了耸肩,“如今就要临盆了,肚子跟吹了气一样有这么大。”他在身前往外画了个半圆,“这样根本就不可能再上榜啊。” “原来如此。”众人应了。 裴子夜脸上笑意渐深:“榜首嫁人了,榜三在几个月前被杀死了,那看来今年的榜首,非这位春姑娘莫属了。” “也不一定。”跑堂的却道,“如今上了美人榜的个个都是符合标准的大美人了,具体谁拿第一谁拿第二,不到最后一刻,咱们真的分不出来。” 他将抹布换了个肩膀搭:“不过啊,要是春娘当了榜首也挺好的。她这几年变化得挺大的,想来投入进去的钱也是真不少。” 离暮雪视线一抬:“什么意思?” 她又用鲵面贴回了那张清雅公子的脸,哪怕出口的话还是女声,看起来可也要比那副满脸伤疤的样子顺眼多了。跑堂的心想,这些人可真不是一般人,易容的手段还真是高。 身后掌柜的睡眼惺忪地睁了睁眼皮,很快又管自己打盹了。跑堂的压低了些声音,凑过去对几人道:“您几位想来不知道吧,春娘她原先可不是咱们东街里的人。她的那个戏班子,水云榭,原先一直都是在西街的。也就是她老爹死了之后把这一大家子人传到了春娘手里,她才带着这叮铃哐啷十几口人来了东街,从一开始的借地登台到如今买下整座戏院连同后面的院子,她也是拼了命了。” “但偏偏,嘿,来了东街之后,她一年更比一年美了。也不知是样貌又长开了还是怎么的,她五官都更加立体漂亮了,人也变白变精神了,甚至还长高了一截儿。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见也是真不假,咱们东街的风水就是要比西街好,她这一变美,不仅登上了美人榜,连去她们戏院里听戏的人都多了,现在台下可天天都是座无虚席,位子想抢都抢不到。” 陶蓁皱着眉头疑惑问:“她这也不像是还在长身体的年纪,一年一年的变化这么大,你们不感到奇怪吗?” 跑堂的被问得一愣,好半晌才讪笑了两声,说:“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毕竟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镇上最好的东西都在咱们东面这几条街上。春娘受用着,又与飞鸾姑娘她们几人交好,学了保养之法,一年美过一年不是很应该的事么?” “这样说倒也没错。”林苍陆附和道。 眼看离暮雪似乎没有什么要多问了,裴子夜便又跟跑堂的笑了笑,放了一颗碎银在桌面上往他跟前推推:“有劳了。” 跑堂的左右朝他们望望,忙不迭将碎银收了,千恩万谢地鞠着躬道:“谢谢几位客官。那您几位稍坐,天色已晚,小人安排后厨去给您几位烧热水,稍后您们要安歇了就能用。” 看着跑堂的将银子塞进了袖中,防贼似的笼着两只手跑进了后厨,离暮雪这才将目光收回来,继续就方才所讨论的事情分析道:“最大的获利者便是最可能的杀人者。如此看来,春娘的嫌疑果然是最大的。” 再加上白日里洛星渊也察觉到了春娘主仆二人身上带有陈年的血腥味,基本就能断定凶手就是春娘。 只是说到这里时,离暮雪又忍不住皱了下眉。但按照城隍庙里那老妇的说法,春娘恨的理应是这个镇子的制度和镇里那些以伤害他人为乐的刽子手。无论是在榜还是没上榜的女子,在这里活着便都是一出悲剧,她为何要杀她们而不是那些将她们逼到绝境的看客? 而且……从春娘年复一年对城隍庙里那些人的照顾来看,她也并不像是个丧心病狂之人,那她行事为何会这般残忍? “姐姐……”玉云琅轻轻拉了一下离暮雪的衣袖,在她偏头乜过来时清了清嗓子,望一圈周围的人,正色道:“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离暮雪:“……” 突然发的什么病?她什么时候拦着不让他讲过了? 她冷漠回:“放。” “就是,春娘的模样我们都见到过的,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啊。如果她就是杀人凶手,那她是怎么做到的呢?还有被砍下来的腿,挖出来的眼睛这些,她又是怎么处理才不被发现的呢?” “另外,还有哇。”他指着自己的额头到脑后绕了一圈,“我小的时候,带我的丁师傅说过,人的头骨是很硬的。普通人哪怕用刀切也不一定能够将整个头盖骨切开。就算人是春娘杀的吧,那她是怎么掀走彩云姑娘的头盖骨的呢?” 眼见寻常最胆小的豆芽菜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来,在场的玹瑛城众人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玉云琅当自己说错话了,有些紧张地缩了回去:“怎么了吗?” “玉师弟。”裴子夜浅笑问道,“不知这位丁师傅是何方高人?怎会教你杀人之事?” “不是的不是的!”玉云琅闻言吓一跳,连忙摆着手迭声否认,“丁师傅没有教我杀人。他是个厨师,平常总杀猪宰牛,所以才知道的!” 裴子夜:“……” 哦,抱歉,是我格局小了。 难得看到一肚子坏水的小狐狸也有吃瘪的时候,离暮雪没忍住,“嗤”地笑了一声。 然后所有人都憋不住闷声笑起来。又不敢笑得太过分,怕挨三师兄揍,只捂着嘴耸着肩膀偷乐,跟一只只刚生完蛋的老母鸡似的,场面可笑得紧。 玉云琅一时没懂大家笑啥,也跟着傻呵呵笑了两声。 于是大家再绷不住,哄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地,场面颇为壮观。 “……” 裴小狐狸越发气闷。 笑够了,离暮雪才就方才玉云琅的提问表扬了句:“不错,以后可以多动动脑子。” 她回答道:“若春娘确是普通女子,要犯下这些命案并不容易。不过别忘了,这里是蜃景秘境。” “的确。”裴子夜轻咳了一声,摆正神色应道,“入秘境之前,师尊叮嘱我们的话想必大家都记得。秘境中的场景虽然来自真实人间,但却极易产生异变,并不能完全靠常理来推断。” 离暮雪稍稍挑眉笑了笑,往杯中倒了热茶。她余光瞥见边上洛星渊几人的杯子也空了,顺带手就打算给他们注上,然后被受宠若惊的洛小五忙不迭接过了茶壶,并挨个给两位师兄都添满了茶水。 倒到裴子夜杯里的时候,裴子夜讲话被打断了一下。他抬眼瞥了瞥一脸冷酷给自己倒茶的洛小五,淡笑道了声“多谢”。 五师兄亲自给添茶的机会可不多,其他弟子见状也忙捧起了自己的水杯,眼巴巴地等着被宠幸。 然后就见洛星渊给裴子夜和归不弃倒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之后就把茶壶放回了桌上,潇洒落座后顾自喝了起来。 其他弟子:“……” 懂了,还是他们感情还不到位。 默默搁回了茶杯。 “所以师姐和三师兄的意思是说,美人镇中发生的这些命案,最后可能的还是春娘犯下的咯?”陶蓁问道。 “两个可能。”裴子夜优雅抿了口茶,展开分析道:“一,与我们对普通女子的认知不同,春娘她就是能够完成这一系列残忍的杀人方式;二,她不止是靠自己做下的这一切。” 第117章 魁首娇娘(十三) “还是你以为你这副…… “不仅是靠她自己犯下的?难道她还有同谋吗?”林苍陆问。 “不排除这个可能。”裴子夜回答, “也兴许……” “什么?” “有非人力量在助她。”离暮雪凉声道。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端起茶杯在喝茶,低敛着眼睫,坐在一圈柔暖光晕里, 清雅温润得不像话。可偏说出来的这番内容又冷得要命, 让人细想之后冷不丁地就是一个寒噤。 而显然,除了离暮雪之外,在场的另三位首席也都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 “非人力量……”玉云琅懵懵地问,“姐姐, 你是说, 春娘她是被妖怪附身了吗?” “也不一定是附身。”裴子夜耐心解答,既是给初入门的豆芽菜解惑, 也是给其他弟子提醒。“兴许是供养了邪物, 兴许是她身上带了灵器。但无论是哪种可能,如今我们身在秘境之中, 此人都值得我们多加警惕,切不可大意了。” 这群年轻的弟子闻言都神色郑重地点了头,记住了裴子夜的话。 陶蓁想了想,问离暮雪:“师姐,早前你曾说,要破美人镇这个局,我们应该要打破镇上的权威。那若是我们揭穿春娘就是杀害彩蝶的凶手的话, 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能够解开所有谜团了?” 被陶蓁一提醒, 其他人便也想起了早上他们商讨过的话题, 一个个的脸上不由都有些兴奋起来了。 离暮雪的眼底闪过了一抹沉思。“或许吧。”她淡声道。 “秘境中的一切都不会出现得毫无缘由。不知道我们破除了美人镇的这个谜局,会不会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呢?”有人这样说了一句。 显然此刻众人都为曙光就在眼前而感到很是高兴。 这群人里年纪小些的都是没有正经参加过什么历练的。这些年来,修真界内到底算是太平的,以往他们出去解决些什么事儿也都有几位首席师兄们挡在前面, 自己只要跟在后面捡捡漏帮帮小忙就行,哪里需要花费大力气?也就是陶蓁和林苍陆跟着离暮雪进过太虚镜一遭,经历过跟仙兽大战的生死一线场面,所以此刻表现得较为沉稳。 裴子夜也不想打击他们的信心,可惜坐在身边的这几位,一个比一个更懒得管教人,一个比一个更惜字如金,所以也就只有他来给这堆越烧越旺的柴泼上一盆冷水先,省得他们飘得没了边了。 “如今这些仍旧只是猜测而已,需要实证才能最终确定。”裴子夜道,“况且在解开这里的谜团后究竟能否得到我们想要获得的线索,也仍是未知。你们啊……”他失笑摇了摇头,“别高兴得太早了。” “三师兄!” 一个站在人群最外面的弟子高举着手嚷道。 离暮雪几人闻声皆抬眸朝他看去。 裴子夜拿折扇对着他一点:“你讲。” 那弟子挤上前来:“我之前忘了说了。今天在镇上打听情况时,我得知了一件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让他有些紧张,咕咚吞咽了一下才又接下去:“有一个老爷爷跟我讲的,说前日,他在北边那家制棉衣的工坊附近看到春娘和彩蝶起了争执,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春娘的手好像还受伤了。” 闻言,其他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为何起争执?”离暮雪问。 “那个老爷爷说,好像是有一只野猫跳进了她们的马车里,在将野猫赶出来的时候,春娘被挠到了手。当时她们的马车就停下来了,跟在春娘身边的丫头气哄哄地将彩蝶二人赶下了车,还说她们自私没有心,光想着占别人的好处自己不出力,当别人都是蠢材呢。之后春娘她们就驾着马车先走了,留彩蝶二人徒步走回倚翠轩去的。” 离暮雪回想了一下白天见到春娘时的场景,似乎是看到她左手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抓痕,能够跟这弟子说的话对应得上。 “所以,三师兄,师姐。”林苍陆道,“春娘要杀彩蝶,这不就有了动机了!” 裴子夜对此却不敢苟同,他笑问:“你会仅因手上被猫挠了一下而对人起杀心吗?” “我——” 林苍陆张口想回:我当然不会啊,我又不是变态杀人狂魔。 但他转念一想,三师兄抛出来的问题怎么可能只会是这么浅显的?于是他思考了一会儿,“啊”地反应过来:“我明白了,被猫挠了一下只是她对彩蝶下狠心的导火索,在这之前,她定然是已经积累了很多不满了。可是——”林苍陆说到这里又有些摸不着头脑,“除此之外,她们还有别的什么矛盾吗?” 而且他跟着师姐和几位师兄一起去倚翠轩的时候,可是亲眼见到春娘为彩蝶的死而难过恸哭的呀。倚翠轩那个管事的和绿萼不也说了,春娘寻常和彩蝶很是要好。若是这矛盾都已经累积到要杀对方而后快了,怎么还能做到不被其他人看出端倪来? 林苍陆的思维再次陷入了死胡同。他觉得他可能真的不懂女人。 “这便是我们需要继续搞清楚的事情。”离暮雪说道。 她将茶杯搁下了,扫一眼外头已经开始转小的雨。“今日夜已深,各自回去歇息吧。” 其实在林苍陆自问自答的时候,她脑中第一个跳出来的便是城隍庙那老妇同她说的话。对方说过,她们时常感觉彩蝶帮助她们只是为了个名头,感觉她并非出于真心;并且那个烧坏了脸的小雯话里话外都摆明了对彩蝶的不待见。可见光是在“做善事”这一点上,春娘和彩蝶对外虽说是一起的,实则却也并非完全一条心。 那么她们的这份所谓的姐妹情深,又有几分真实呢? 但这些事情到底还是太琐碎了,只能加以佐证,并不代表真相,所以离暮雪也没有当着大家的面说,只让他们先散了,再观察两日,看看会不会有其他事情发生。 讨论了这许久,众人是有些疲累了。离暮雪不提还好,一提一个两个的都打起了哈欠。 眼看离暮雪和裴子夜他们准备回房去了,从头到尾一直都没开口说话的西岐鸣终于叫住了离暮雪:“师姐。” “咱们说的这些情况,是不是应该告诉大师兄一声啊?”他说道。 *** 要是西岐鸣不提,众人又都没有反应过来少了个大师兄。但既然已经提起了,若是再假意无视的话也太过不把大师兄当自己人了。 只是还是那句话,师姐摆明了还是不待见大师兄的,而四师兄与五师兄这俩人就是个鬼里鬼气与冷冷冰冰的闷葫芦,他们能挤出一两个字来都算是恩赐,更不必说要详细地将他们讨论了两个时辰的内容说予大师兄听。 于是最终,这项光荣的任务还是交到了裴狐狸手中。 离暮雪在回房的时候想起白日里从水云榭得到的那颗说是能开嗓的药丸,把它交给了归不弃,让他去研究研究,之后就把门一关,闲人勿扰。 玹瑛城众人陆陆续续都回了屋,跑堂的忙上忙下给他们送完热水,掌柜的见夜深无客,便让他关了大门,都各自休息去了。 整座客栈都很安静,雨也小了,细细密密洒上屋顶,聚集起来,顺着檐角滑落,叮咚滴入水坑里。 二楼走廊上,裴子夜手中端着一碗药汤,抬手敲了叶重北的门:“大师兄,歇下了吗?” 他敲完后,里头有好半晌都没动静。只不过一个没动静,裴子夜也耐心,就这么端着药汤站着等,在门上投了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叶重北本不欲理睬,但到底是他长久地憋着一口怨气,耐心上就落了下风,见了对方这副打算跟他一直耗下去的模样,刚压下去没多久的头疼隐隐又要发作。于是他只能先松了口,沉声道了句:“进来吧。”提前结束了调息。 裴子夜低垂着的眼帘稍稍一抬,浅笑着推开了房门。 “四师弟煮了锅药汤,说是能让人增加些对毒物的抵抗能力。大家都饮了一些,我给大师兄也拿了一碗。”裴子夜进屋后将手中的碗搁在了桌上,对叶重北笑道了声,“意外地不难喝,酸酸甜甜的,连师姐都夸他手艺有进步。” 身为玹瑛城云隐峰冬沂长老的入室弟子,归不弃继承了自家师父对药理的痴迷,无论走到哪里,身边都随身携带着大小药炉子一整套,还有各种功能各种尺寸的药罐,随时都能现场表演一个煎药制药,很是厉害。 这次来之前因冬沂告诉他,师姐会在秘境之中遇到危险,未免到时候措手不及,归不弃基本就把丹房搬空了,一片草叶子都没给自家师父留下。也就是怕影响到他们在秘境中探险的心情,否则冬沂早就要借鸟雀走兽等一切能让他们遇到的长嘴的东西来骂人了。 桌面上这碗橙黄的药汤正袅袅散出热气,薄薄的一层,带出酸甜的清香。叶重北朝它瞥了一眼,目光微微暗沉。 当年为了治归不弃体内的奇毒,冬沂给他用了百来种药,导致后来毒虽被拔除,归不弃的味觉也变得迟顿了。倒并不是分不出味道来,而是他再不觉得有什么味道是难以忍受的。 从小到大,他们为了配合他炼药的积极性,少不得要捏着鼻子帮他试药,从来只有他们迁就敏感又孤僻的他的份,都不敢多说一句不好。只有师姐有时候会偷偷嘀咕两句药太难吃,被归不弃听到了,他便会千方百计地去改进,直到让师姐夸出一声好。 只有师姐,能让他将奇怪的汤药变成可口的甜汤。 叶重北也不知为何,近来总想起很久远的那些事情。那些,早就已经被他淡忘的少年曾经。有时候头痛到让他意识游离,他总觉得自己回到了小的时候,重新经历了一次长大。有师尊的教导,有师弟们的陪伴,还有美好到像是枝头烂漫阳光般的师姐。可等到他清醒,发现身边的一切早就变了,他又会陷入很长久的空茫和怅然。 这种无所依附的怅然让他感到恼火,让他无法控制地怨恨眼前的这些人。 他怨恨他们原来也都这么耀眼,他怨恨他们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夺走了属于他的一切。 他怨恨他们,竟一直都在觊觎他的师姐。 尤其……叶重北面色阴沉地盯着裴子夜挂着温润笑意的脸——他尤其怨恨眼前这个人。 明明他们师兄弟几人都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早已离了心;明明其他几个都在有意无意地和他拉开距离,只有眼前这个人,只有裴子夜!只有他还是挂着与从前相同的这样一副假面一般的笑脸,心思深重到让人捉摸不透。 他送了师姐那个叫做“鲵面”的鬼东西,无非不过是想将师姐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罢了。他以为那样,他就能和师姐变成同一类人了? 可笑! 叶重北没有去喝那碗药汤,只下床净了手,冷声问裴子夜:“找我做什么?” 叶重北的态度拒人千里,裴子夜倒是也没在意。他撩衣在桌旁坐下了,看着叶重北拿手巾擦了擦脸后又将帕子扔回脸盆里。“方才我们在楼下交换今日各自的调查结果,大师兄不是不在么?我来便是想将目前的情况告知你。” “师姐让你来的?”叶重北回头扫过来一眼。 “是否是师姐授意的,有区别吗?”裴子夜轻声笑问,似是不太明白。 “若是师姐授意,那你就不必多言;若不是师姐授意,你也不必再多说。” 裴子夜眼底的笑意淡了两分:“大师兄此言何意?我有些听糊涂了。” “裴子夜,何必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叶重北的眼睛骤然一眯,杀意顿现。也就是他事先就在屋子里施了层阵法,将气息和动静都阻隔下来了大半,否则此时早就该引起其他人的警觉。 桌上的烛光猛一抖动,将房中二人的身影扭曲成两个鬼形,然后哔啵一声,重新归于平静。 “你既已选择与我站在对立面,只跟他们一样明着表现出来不就行了?惺惺作态的,你自己难道不觉得恶心么?”叶重北冷哂道,“还是你以为你这副样子装出来,师姐她会喜欢看?” 第118章 魁首娇娘(十四) 大师兄,没有了你在…… 叶重北提到了离暮雪, 让裴子夜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这么多年来,你藏得可是够深的。”恶意一旦有了宣泄的口子,便像是溃了堤的洪水一样再也挡不住。叶重北的神情越加嘲讽, 看着裴子夜就像是在看一只朝人摇尾乞怜的流浪狗。“以前只当你城府深归深, 但至少识得好赖,懂得什么东西可以要,而什么东西你要不起。却没想到白眼狼便是白眼狼,怎么喂都是喂不熟的。”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忘了当年刚进山门的时候, 是哪个又脏又臭的乞丐连喂野猫的吃食都要抢?你是不是忘记了——”叶重北一掌拍在桌面上,倾身偏头看着裴子夜的脸, 一字一顿道, “连‘裴子夜’这个名字,都是后来才赏你的?” “你不过就是被玹瑛城收留的一条狗, 怎么敢觊觎城中最宝贵的珍宝?” 裴子夜在叶重北羞辱的话语落下后,有很久都没有出声。 久到空气变得安静,外面细密的雨声停,他才猝然低笑了一声:“是,大师兄说的没错,我确实不配。”他回望着叶重北,温声道:“只不过, 大师兄, 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 “论出身, 我是师尊捡来的乞儿,师兄你也不过是掌门师伯收留的普通农户的孩子。我们师兄弟五人,除了二师兄与五师弟出身名门,其余三人谁比谁更高贵?我是不配, 那么大师兄你呢,你就配么?” “混账!” 叶重北一愕,显然没想到裴子夜会拿这话来噎他。他的出身就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也是这么多年来,他虽从未表现出来,却唯一让他感到不如人的地方。 因为自卑,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想要证明他是整个玹瑛城的骄傲,想要证明他比谁都更配得上。 叶重北恼羞成怒,对着裴子夜一掌劈过去,然后被对方面无表情地抬臂一把扣住了手腕。 “我曾经的确想过不与你争,无论是掌门之位还是师姐,我都可以不争。可是,大师兄。”裴子夜紧紧扣着叶重北的内腕,面上却是重新笑了起来,清浅又温和的一个笑容,唯有眼神依然还是冷的。“容我提醒你,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放弃的。是你先背叛了师姐,你所遭受的一切,不过就是咎由自取罢了。” “既已放弃过一回,你还有什么资格不忿不平?你还没明白吗,大师兄?”裴子夜的表情露出几分刻薄与怜悯,“师姐她早已对你失望透顶,她早就已经不在乎你了。” “你找死!” 苍月剑一声噌鸣从鞘中挣出,裴子夜身形往后一错,用折扇挡开了叶重北的剑招。 叶重北捂着仿若要裂开的额头,双眼赤红地看着裴子夜抖了下衣摆,无悲无喜地朝他扫视过来。“你算是什么东西?我和师姐之间的感情,用得着你来说三道四吗!”他含恨道。 “你果然还是没有明白。”裴子夜看着他的模样叹了一声。 他既然知道师姐是这世上最为珍贵的珍宝,便也该知道,凭他们这样从泥里生长出来的人,若得垂青便已算得上是上天的恩赐,又何德何能配让师姐在原地等着他回心转意? 他该明白,真正应该用尽全力去奔跑去追逐的,从来都不是师姐,而是他。 “我曾经很羡慕你。”裴子夜道,“因为在黑暗里呆的太久了,我总也想要见见光。我也很希望师姐能用看你的那种眼神看看我,哪怕只要一眼,一眼就好。可是大师兄,得到了就不懂得珍惜,这便是人的劣性。你本该战胜这个劣性,但你没有。” 他停顿了一下,将心头的火气压了回去,方又道:“其实你也不必不甘心,这些年你得到的足够多了。如果没有师姐,大师兄,你扪心自问,你能达到现在这个高度吗?你天赋的确高,比我,比二师兄、五师弟,比我们都高。但是,若没有师姐的帮助,若没有师姐时不时替你向掌门师伯和众师长争取历练的机会,若没有她偷偷帮你取来那些功法,光靠你自己,你认为你能有如今的成就吗?” “师姐她从未对不起你。哪怕你伤害了她,她想要的,无非也只是与你不再有所纠缠,仅此而已。大师兄,你若还有良心,就该顺了师姐的意,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你懂个屁,你懂个屁!” 叶重北目眦尽裂地怒吼道。头痛得就像是锋利的兽爪从脑袋里生生抓破颅骨探出来,他想要朝裴子夜扑过去,结果却只跟醉了酒一样踉跄地绊翻了一张凳子,捂着头撑在桌面上,好半晌都没法缓过劲来。 裴子夜冷眼看着叶重北痛苦的作态。 他其实早在之前便已经看出了叶重北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也曾好几次趁着夜色去后山寒潭修炼,见到过对方泡在水里,试图用寒冷来压制住灵力不受控制的痛苦。 然而就如叶重北自己说的那样,他们师兄弟之间早就离了心了。或许是在落霞镇里揭开了他的龌龊事的那一晚,也或许,早在裴子夜察觉到自己对师姐的心意之时,他们就注定了会走到今日这般兵戎相见的场面。 所以裴子夜虽然早已知道叶重北的情况不乐观,但他却装做了不知。 他不想帮他,也知道他没法帮他。 “你不觉得吗,大师兄?师姐她其实根本就不需要你在她身边,她不需要你帮她提高修为,也不需要你来守护。她凭她自己,完全可以达到你我都达不到的高度,进益的速度让你我都望尘莫及。即便你不愿意承认,可是,大师兄,没有了你在旁边绊住师姐,她只会变得更好。” “虽然曾经的师姐是玹瑛城最闪耀的明珠,光华昳丽。但现在的师姐,却已经是整个修真界的传奇。她璀璨地发着光,而我们都能够时时仰望。我觉得师姐她现在这样,非常地好。” 说到这里,裴子夜眼里不由地流露出了脉脉的温情。他叹声对叶重北道:“大师兄,有一句话你一直都说错了。师姐她从来都不是属于你的,她只不过是长久以来选择与你在一起而已。师姐她不是一样物品,她唯一应该属于的,是她自己。” “说得那么好听……”叶重北被头痛折磨得冷汗淋漓。他白着脸盯着裴子夜,哑声笑起来,“说什么师姐只该属于她自己?裴子夜,你敢对着天道起誓,说你对师姐就从来都毫无私心吗?你敢说,你从来都不想得到她吗?你以为你劝服了我,就再没有第二个人跟你抢师姐了吗?我告诉你,你妄想!” “你们以为凭一些下作的手段,凭装乖卖巧讨师姐高兴,就能够让师姐心悦于你们吗?你们都以为,我与师姐二十余年的这份互相爱慕的感情,是你们能够轻易击溃瓦解的吗?”叶重北强撑着直起身来,提剑指向裴子夜的咽喉,寒声道,“只要有我在的一天,你,还有他们,都休想夺走师姐。” 裴子夜不声不响地看着叶重北,听着他说完这些话。 “你真是已经无可救药。”他淡声道。 他直到这一刻,终于放弃了对叶重北的所有幻象。 他以为他或许还会醒悟,所以他还尊他一声“大师兄”。 但原来,不过是他太过天真了。 “罢了。”裴子夜轻叹了一声,再抬起眼来,眼底便只剩下了一片冷漠。他照旧扬了微笑,温声说道:“既如此,大师兄好生安歇吧。秘境中时日方长,还多有需要仰仗大师兄的时候。” 裴子夜抱了抱拳:“告辞。” 叶重北保持着举剑前指的动作,直到看着裴子夜出门,他才猝然喷出了一口血,整个人跌坐在了桌旁。撕裂般的痛楚冲击着他的头脑,桌上垂蜡的烛台看在他眼里已经出现了重影。在意识涣散前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从柔和的暖晕里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重北。” 他笑应了,低喃道:“师姐……” *** 裴子夜和叶重北之间的这场决裂,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之后的两天,叶重北照旧还是闷在房里的时间更多,但因归不弃听了离暮雪的吩咐,顺着叶重北的意思给他配了压制灵力暴走的药,叶重北的头痛发作得不再那么频繁,看起来也总算恢复了些许往日的风采。 只可惜玹瑛城这么些人里,真正在意并为此感到高兴的大概也只有西岐鸣了。而其他弟子则都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了解开美人镇的谜团之上。 毕竟现在是有修真界年轻一代最强的人带着他们闯关啊!而且师姐和三师兄在做出任何决策前都是有商有量的,既让他们参与讨论也会耐心地给他们加以指导提点,让他们受益匪浅进步良多,只想着赶紧做出点成绩来看看,哪有闲情去操心别的? 如此这般,他们总算等到了美人榜公布的日子。 天公也作美,连着两日的阴雨,在这天放了个大晴。融融暖暖的阳光驱散深秋的凉意,薄薄的一层雾在各家屋顶升腾,最终尽数归拢到了山中,还整个镇子一片金灿灿的明亮。 街上很早就开始热闹起来了,场面堪称万人空巷。离暮雪几人显然没料到一个美人榜的力量真有这么大,哪怕在出门之前已经得到了跑堂伙计的提醒,说让他们捂好钱包,当踏出客栈大门被挤入人群只能随波逐流地往前走,连转个身都无比艰难,他们还是都震惊了。 玉云琅一开始还是很兴奋的,等到被连连撞了好几回,发冠都差点被撞散,他就蔫了,怂唧唧地躲回了离暮雪身后。 其他人也不见得有好。 路上这么挤,钱包丢了倒还事小,可怕的是本命剑都险些被撞得脱离了手!偏路人还嫌他们这群拿剑的家伙碍事,好几个大叔被他们的剑鞘打到腿,都凶神恶煞地让他们把剑收起来,说这么大好的日子,在这儿添什么乱呢! 吓得年纪小的弟子们迭声说抱歉,干脆就把剑收回了芥子空间内,也是非常之委屈。 还是林苍陆聪明一些,当发现这些个人里只有五师兄因为气场太过冻人而在身边自成结界,行人都会自动避让,他就非常明智地贴到了洛星渊身边。 洛星渊眉头一皱朝他一瞥,得到了小林师弟讨好地笑笑。 冷酷抱剑的洛冰块:“……” 罢了,忍了,谁叫人多。 “四师弟幸好是没来。”裴子夜见状笑着道了一句。他走在离暮雪右侧,伸着手臂替她拦着横冲直撞上来的赶着去看榜单的人群。“否则被这么多人围得密不透风,以他的性格可能会忍不住捏碎传输碎片出了秘境而去。” 离暮雪想到出门前去叫人,当听到是说要去凑热闹时,躲在瓶瓶罐罐后面研制药丸的那人被吓得连连摇头的模样,她不免轻笑了一声,回说:“他这毛病是治不好了。” “还有多久才到啊?”陶蓁问道。 她雪白的鞋面都已经被踩了好几个黑脚印了。 “快了,就那儿。”林苍陆高高举着手臂往前面那个挂满彩旗的高台一指。 进美人镇的当天,他们从这里路过带了一身香粉味回去。当时这台子还刚在搭起来,如今已经完全搭好了,有一层楼那么高,哪怕隔得这么远看都能看到上面铺着红布的一排桌子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东西。高高竖起的竹架子上有十个红色的卷轴,用金色的丝带绑着,只待吉时一到就会从第十名开始往前一个个公布出来。 高台的背面紧挨着镇上最大的酒楼,此刻也已经作为主办场地清了客。上了榜的姑娘早些时候就已经被请进了楼里,如今各自呆在二楼的房里,等着她们每个人的名次被公布。若夺得了前三名,则她们将被迎上高台接受撒香之礼,饮下百花酒。然后榜首将被赐百鸟紫绡翠纹裙,坐在由六匹马拉着的巨大的华丽马车上绕行整个美人镇。 整个仪式结束需要一整天,而等到入了夜,上了美人榜的女子则会陆续乘坐小舟登上东湖中央的玲珑摘星亭,向所有人展示自己最拿手的才艺。 可以说,对这美人镇中的人而言,每年榜单公布的这一日才是他们最重要最热闹的节日,它的地位甚至超过了过年。 第119章 魁首娇娘(十五) 不为人知的杀人理由…… 玹瑛城一行人被人潮推着, 好歹是到了地儿。他们没再往前挤,挑了个边角些的位置远远地站着看了。也幸好修仙人的视力要强一些,隔这么大远也能看得清楚高台上的一切。 只有玉云琅:“……” 好的, 我不配。 离暮雪那副伤疤一直不见好的脸用得时间太久了些, 经陶蓁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应该给人看到已经在好转的迹象。否则别人怀疑归小四的医术事小,若怀疑她的修为实力水分大进而招来麻烦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她今日戴上鲵面时将那些伤疤的颜色变浅了许多。 秋风撩开她斗笠上的纱,林苍陆第一个发现她的脸突然好转了, 大惊嚷嚷:“师姐!师姐你的脸伤好了!四师兄!四师兄!你的新药有效果了!”急匆匆地就跑到归不弃房门口报喜讯, 把正拿着个碧蓝小药瓶准备去给叶重北的社恐患者吓得“嘭”一下拍紧了门板。 讲真,虽然大家都已经习惯师姐脸上带伤的模样, 但能够看到她伤势见好, 他们还是非常高兴的。 年轻一代中,整个修真界最强并整个修真界最美, 他们师姐! 相当与有荣焉。 于是他们这一焉吧,就导致在看到随着榜单的公布,酒楼二楼陆续打开来的一扇扇窗户里露出来的那些女子的模样时,他们非常傲娇又挑剔地抱起手臂,表示:“还行吧,也就这样,比我们师姐可差太远了。” 都像是见过大世面的, 满脸不为所动。 高深莫测修仙人。 站在他们前面的几个镇民闻言回头朝他们望望, 半晌后摇摇头, 脸上露出两分同情:这眼睛,看来都得治啊。 对于“镇上这群外来客中有个满脸疤的丑女人”一事,经过三天的发酵,美人镇全镇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所以听到玹瑛城弟子们夸出口的彩虹屁, 这些镇民也都只当了笑话听,觉得是他们审美清奇,没一人当真的。 他们的关注点都在高台竹架上仅剩的三个未打开的红色卷轴上,猜测最终会是哪位姑娘夺得榜首。 “还剩谁?还剩谁没公布出来?”一人焦急地问道。 另一人回:“还有拢月楼年前新收的弄影姑娘与画碧姑娘,另一个就是水云榭的春娘了。” “拢月楼今年出息了啊,连着三年没人进前三,今年一来就来俩。” “可不是说!听说为了培养这两个新人,拢月楼可是下了血本了!采芝堂的镇店之宝曼罗雪芝都听过吧?十年才能采得一株。”这人伸出两个手指头,“啪”地对拍在掌心,“每月固定往拢月楼送两株,嘿,都给弄影和画碧二位用了!” “可见确实得有付出才有回报啊。” 一群人争相发表着高见。 “要我说啊,真能耐的还得是春娘。”一人揣着手臂竖起了根大拇指,“我记得她是前年才突然入了前三吧,之前从来都没有上过榜?当年水云榭刚从西街搬到东街,多磕碜的一个破戏班子,到处求着人让登台混口饭吃。可人春娘愣是在这么困难的情况下靠着一副好嗓子撑起了这老老少少十几口人的担子,还跟倚翠轩、拢月楼、飘香阁的姑娘们成了好姐妹,将自己的样貌也养得水灵了。” “这你可别说,人好看了,唱的戏也更好看了。以前水云榭的戏虽然不错,但这唱正旦的就春娘自己,放在美人如云的东街,模样到底是次了些。那时候去看戏的才几个人?哪像现在啊,要想去水云榭看戏,还得提前一天就抢座儿,按照顺序进场。” “诶就是就是……”一群人附和。 “诶诶诶!”另一人左右招了招手,示意周围这些人都看过去,“不过,哥儿几个,你们都还记得当年春娘是怎么跟飞鸾侍书这些个姑娘结交上的吧?” “怎么结交上的?” “啧,这你都忘了?阿庆啊!四年前死了的那个阿庆!”那人一脸讳莫如深。 “哦阿庆!想起来了!对对对,是阿庆!” “啧啧啧,阿庆当年的手艺多好啊,镇上最好的布料都是她织出来的吧?倚翠轩、拢月楼,还有飘香阁,这三家的姑娘,做成衣的料子全用的阿庆织的布。说起来还有如今只有榜首才能穿上的那套百鸟紫绡翠纹裙,不就是阿庆死之前留下的最后一件成品吗!” 这些人谈的话,玹瑛城众人都听到了。离暮雪没想到这中间竟还有这些牵扯,更没想到还有阿庆的事儿。仿佛这几出无头悬案和春娘之间最紧要的那根牵连起来的线被他们找到了一般,她不免听得更仔细了些。 而同时,在那些话出口后,闲谈的几人表情也都显出了几分隐晦,声音也压低了。 “都说穿上百鸟紫绡翠纹裙能够引来花神降身,所以才会有蝶鸟纷飞的场景出现。但你们知不知道,其实四年前阿庆死的那晚,有人也看到了蝴蝶和百鸟绕着西街织坊的那口井飞舞的奇异景象!当时不是有种说法,说阿庆她是花神派来的使者,是来给咱们美人镇送祥瑞的吗!” “这么大的事儿,咱们镇里还有谁不知道呢?不过有一点我至今都闹不明白。你们说,如果阿庆是使者,那她死了,算不算是一桩灾祸呢?” “说起来也是怪。自从阿庆死后,镇上的这些姑娘一个个的也都开始离奇地死亡。对于她们的惨死,大家不是都传是因为她们不爱惜自身样貌有损,所以花神才降罪于她们么?但哥儿们,经你这一提我才反应过来。飞鸾姑娘她们的死,会不会是因为阿庆死了,所以花神才降罪于我们镇啊?” “诶,胡说八道什么呢!”一人伸出食指往天上戳了两下,“这种大不敬的话说出来,你也不怕犯了忌讳。” “就是!我们美人镇能有今天,全靠花神庇佑。你们说因为阿庆之死,花神要惩罚我们。可要我看啊,正是从阿庆的死开始,咱们美人镇一天更比一天好了!” “这话怎么讲?” “你们想想看,是不是从四年前阿庆死了之后开始,镇上的女子一个个越加严苛要求自己,再没有一个人敢放纵了?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路上的符合标准的美人越来越多了?” 众人一想,的确就是这样。 “连侍书、飞鸾这几个公认最美的姑娘都会因一时的松懈而遭到花神抹杀,其他人自然更加如履薄冰了,哪里还敢有一丝放松啊?那这样说起来,其实花神是用阿庆的死来警醒我们的了!那她可真的是花神派来的使者啊!”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眼见这些闲谈的人说的话越来越扯,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始一波对花神及其使者的歌功颂德,叶重北冷哼了一声,嗤道:“愚民,不可理喻。” 叶重北从前是个伪君子,哪怕内心再是反感厌恶也不会明显地上脸,多的是端着一副伟光正的架子,出口评价的词也不是这样直截不留情的。如今他的性情确实变了不少,也或许是懒得再假装了,说出口的瞬间让听了他的话的人不免都朝他瞥了一眼。 林苍陆勾了下陶蓁的小指头:诶,四师兄是不是在给大师兄制药啊? 陶蓁拍开他很欠的手,斜他一眼:干嘛? 林苍陆:变得暴躁算是药物不良反应的一种表现吗? 陶蓁默默一白眼,心想:屁的不良反应,不过只是头不痛了,就有力气来骂人了而已。 “这些人,怎么能够把一个人的死描述得这么冠冕堂皇啊?”玉云琅问离暮雪,“阿庆明明就是被整个镇子的人逼死的啊,这又关花神什么事?” 先不论这所谓花神究竟存不存在,就算真有吧,像这样什么屎盆子都往祂头上扣,要他是花神的话早就要被气死了,还保佑他们个鬼哦! 离暮雪闻言眉毛轻轻一抖。 是啊,这么明白的一件事情,连豆芽菜都知道了,这镇上的人却还在装傻。嘴上说着信仰花神,实则这个至今没有露过面的花神只不过是他们推脱责任的一个借口罢了。 这句话叶重北倒没有骂错,他们的确不是蠢就是坏。 但他们谈话之间虽然暴露出来了整个镇的人内心的丑恶,离暮雪却也从他们讲的内容里找到了镇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一环。 阿庆。 准确点来说,是自小就和春娘一起在西街相伴长大的她的好朋友阿庆,将春娘带入了东街这些最美的女子组成的圈子的阿庆,原本长得很好看却被大火毁了容,最后死于来自整个镇的恶意的阿庆。 原来,如今美人镇的一切都与阿庆有关。 活着的人与她有关,死去的人与她有关,代表着最高荣誉的百鸟紫绡翠纹裙与她有关,甚至,她本身在镇民的心中就已经成了花神的使者。 那么,若是春娘杀了那些女子,不为人知的杀人理由里头,是否有一个也与阿庆有关? “开了。”裴子夜在身后淡声说了一句。 离暮雪顺着他的话音抬头往高台竹架上看去—— 最后的三个卷轴被打开,榜三、榜二、榜首的画像与名字一一展现出来。随着周围镇民激动的呐喊,离暮雪的目光从最中间的那幅正旦扮相的画像上移向酒楼二楼缓慢推开的那扇窗。 “春娘!春娘!” 无数的鲜花被人掷向空中,但都差了一点,没有扔进那扇大开的窗户里。 隔着不断上抛又下落的花朵,离暮雪的视线跟春娘的遥遥对望。对方两手交握端在身前,神色淡淡地站在窗子里头。只是片刻之后,她扬起嘴角轻轻笑了。星辰似的眸子黑白分明,黑得像是浓重的夜色,白得仿佛缥缈的雾气。 玉云琅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悄声说道:“她看起来好像个鬼啊……” 第120章 魁首娇娘(十六) 花神赐福,无妄无灾…… 玉云琅被春娘扫了一眼, 浑身的鸡皮疙瘩就又起来了。林苍陆注意到他在搓手臂,笑他:“你怎么回事,怕她啊?” “我也不知道。”玉云琅自己也觉得有些丢脸, “每次见到她都觉得不舒服, 瘆得慌。” 离暮雪乜他一眼,眉心微微一动。 酒楼的大门已经打开,镇长带着人从高台上走下来,在酒楼门口跟前三名女子先后见了见礼, 然后携榜首春娘走在最前面重新回到了高台之上。 早就已经备好的香粉从竹架顶端的那个硕大的空心球中撒下来, 被风吹得弥漫在空中,整个美人镇都被香气环绕。镇长往三个酒盏里倒上百花酒, 春娘、弄影和画碧三人都喝了。然后, 在搁下酒盏的那一刻,一抹花钿在她们三人额心出现, 周围花香越加袭人。 所有人都看得如痴如醉,高呼着春娘三人的名字。玹瑛城弟子们也被这充斥鼻息间的香味搅得有些晕眩,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好像灵魂都得到了释放一样。 洛星渊嗅觉最为敏锐,在察觉到异常之时便先屏住了呼吸,寒声道:“香气致幻。” 离暮雪几人也反应过来不对劲了,掩住口鼻的瞬间, 他们在身前一挥袖。旋即风从地面起, 劈开了这层笼罩在他们身前的浓重的花香。香味被驱散, 迷迷糊糊的玹瑛城弟子们这才回过神,猛地打了几个喷嚏。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随着他们神智清醒,原本在他们眼里没有任何异样的空气泛上了一层淡淡的紫色,像是极细的纱笼罩住了整个镇子一样, 显得又瑰丽又诡异。而他们在这时再往高台上看,已经看不见春娘三人额心的那抹花钿。 “是幻觉。”离暮雪冷声回道。 玹瑛城弟子纷纷捂紧了口鼻。林苍陆挥袖驱开再次向他们笼罩过来的这层妖诡的紫色香气,问:“师姐,这香味有毒吗?”否则他们刚刚一着不慎着了道,怎么就浑身都变得轻飘飘了呢? “若是有毒,你此刻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吗?”裴子夜摇着头笑了声,“只不过是有些令人心绪放松的效力,让你不想着拔剑罢了。”具体用途跟他们睡不着时点的宁神香差不多,多半是那些香粉里头带的,为的是给今天这个大好的日子助兴。 “小心些。”离暮雪对众人道。 高台上,有人捧着一套闪着莹光的衣裙来到了春娘面前。只听得镇长高呼一声:“迎花神!”所有镇民都在身前合掌作礼,虔诚地对着春娘躬身拜去。 随即,无数的花瓣从空中飘落,像是下了一场花雨。花瓣将春娘包裹起来,而那套发着光的衣裙也自动浮起,眨眼之间便套在了春娘身上。 “哇!” 玉云琅和陶蓁几人见状忍不住一声惊呼。 穿在春娘身上的衣服翠翎紫纱,白底长曳上绣满各类雀鸟,两袖白鹤起舞翩跹,胸前别着一个很奇特的胸针。在换上衣裙的刹那,春娘额心的花钿骤然盛开成牡丹,莹光从她身上四散,袅袅花香沁人,将一切气味都盖了下去。 奇怪。 洛星渊蹙眉掖了一下鼻子,对离暮雪道:“师姐,这香气不对。” 玹瑛城弟子按照吩咐服下了御毒的丹药。看着无数的彩蝶伴着飞鸟从远处山林而来,而围观的镇民们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纷纷跪倒伏身,朝着春娘叩拜道:“花神赐福,无妄无灾!” 镇民们如同疯魔,看得玹瑛城众人目瞪口呆。大概是因为没有被这阵奇怪的花香所迷惑,在他们眼里的春娘看起来无非就是比之前精神了不少,但也不至于让人将她当做了神来跪拜。 离暮雪看着春娘的那一身百鸟紫绡翠纹裙,看着她胸口那个造型奇异的金色胸针。看胸针的形状应该是朵花,只不过不是普通常见的花。它的花盘很大,花蕊如针,内里一圈花瓣如同锯齿,再外圈则是如同舌头似的五片花瓣。乍一看,它好像是一张巨大的嘴,模样又丑陋又恶心。 “香气如何不对?”离暮雪问洛星渊。 洛星渊神情稍凝,仔细分辨了半晌后方回:“带些腥臭,有腐味,并有强烈的致幻效果。” “这就是他们这个样子的理由?”林苍陆指着前头这些的叩拜春娘的镇民问道。 “说不准。”离暮雪回。 下一刻,她抬手往前一抹。 一阵灵光朝四周漫开,紫色的雾气升腾而起遮住整片天幕,而被镇民们高呼着“花神赐福”的春娘,在这阵紫雾当中也变得神光熠熠,发髻高束,两袖的白鹤化为实质围绕在她身边振翅飞舞,一朵金色的大型的花从她脚下盛开,仿佛托起了神的莲台。恰逢那些飞来的蝶鸟都已经到了身后,竟生生化为一座桥梁将春娘托了起来。 “这……”西岐鸣愣愣地去看叶重北,“大师兄,这就是他们眼中的景象?” 叶重北拧着眉:“半真半假。” “什么意思啊?”其他弟子不太明白。 裴子夜嘴角扬着的弧度淡了几分,详细解释道:“群蝶与百鸟被吸引过来了不假,但其余皆为幻术。” 陶蓁恍然一愕:“这套衣服有问题!” “姐,姐姐……”玉云琅惊惶地将自己的双手展开到了离暮雪跟前,白着脸道,“你看我的手,我这是怎么了?” 只见在这一刻,玉云琅的手心突然出现了两团紫晕。它们要比笼罩着天空的这层紫雾更加浓重一些,带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像是日暮最末时分的霞光一般盘踞在他的掌心之中。 其实不仅是玉云琅的两手掌心,他的心口也出现了这么一团云雾般的紫晕,连带着他的眼底好似也覆上了一层妖诡的紫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仿佛邪气顿生。 挂在玉云琅脖子上的那颗金色的坠子开始发烫,隐隐有了变红的趋势。离暮雪见状眼底倏然一沉,在它显出异常之时两指一并飞速在玉云琅的心肺附近点了两下,随即翻掌拍在了他的眉心。 “师姐!” 叶重北和裴子夜几人皆对玉云琅的变化和离暮雪的反应始料未及,在她收手的同时才神色凝重地问她道:“这是怎么回事?” 离暮雪甩袖握拳将手负于身后,看着玉云琅身上的异象消失才淡声回答:“是他体内的魅骨显了形。” “魅骨显形?”陶蓁扶着因这一遭而变得有些虚弱的豆芽菜,“掌门曾说,云琅体内的魅骨是妖族修炼至宝,极易遭受妖邪觊觎,相应的也会在碰到妖族侵扰时产生异变。那他方才这样是因魅骨显形,不就说明……” 众人的目光朝高台上那蝶鸟环绕足踏花台之人看去。 “她是……妖?” “不对。”离暮雪摇了摇头,“春娘不是妖。” “春娘不是妖?”林苍陆有些糊涂了,“这一切的异象都是从她穿上那套什么翠纹裙开始的,加上云琅体内的魅骨也因此起了变化,她要不是妖,那还能是谁?” “师姐只说春娘不是妖,并未否认妖物就在她身上。”裴子夜道。 “那是?” 叶重北冷然扫了眼站在离暮雪右后侧的裴子夜,沉声回答道:“那身衣裙。” “她身上穿的这身衣裙?”西岐鸣对叶重北说的话接的是比谁都快,“大师兄……和师姐,你们的意思是说,穿在春娘身上的这套百鸟紫绡翠纹裙才是真正的妖?” “可这不对啊。神魔仙妖人鬼,此为六界众生。凡属妖族,必得是已经修炼出魂灵之物,得是个活的。难不成师姐和大师兄三师兄,你们觉得现在穿在春娘身上的,是样活物?”但这套衣裙,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的东西啊!若说是个染了异端的邪物还说得过去。 “快看,他们要启程了!” 就在玹瑛城众人商量不出个结果之时,高台上的加冕仪式已经完成。那辆由六匹白马牵引的巨大的华丽马车也已经停在了高台东侧。马车四面通风,只有顶上一盖,装饰着轻烟罗幔和五色翠珠,四角檐勾还各挂着一串铃铛。马车前行之时或者只消一阵细风拂过,就会响起细密悠长的聆聆轻响。 镇民们再次朝马车上掷起了鲜花,直到在车座上覆上了厚厚的一层后,镇长弓着身子抬起手臂,让春娘扶着他的臂弯一步一莲地迈上了车架。绣满百鸟的裙摆在车座上铺开,仙鹤引领着一众蝶鸟,在马车驶动起来时于空中护送着前行而去。 “花神赐福,无妄无灾!花神赐福,无妄无灾!” 镇民们跟着马车后头,一面高呼着祈福的口号,一面开始了绕镇子一圈的这场游行。 “师姐。”裴子夜低声问离暮雪,“我们要跟去吗?” 离暮雪敛目沉思了片刻,偏头看向面色有些苍白的玉云琅:“你撑得住么?” 玉云琅张口想回“撑得住,没问题”,但没奈何身体是真不争气,方一开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发出了两声咳嗽。 离暮雪:“……” 她默叹了一声,叮嘱陶蓁和林苍陆:“送他回客栈,让归不弃替他看看。” “姐——” “不必说了。”离暮雪抬手阻止了玉云琅的话头,乜他一眼,寒声道:“自明日起,不练满两个时辰功法便不准睡觉。” 话音一落再不多给一个眼神,跟裴子夜和洛星渊说了句“走”,便飞身跟上了马车和行人所往的方向。 看着雪衣斗笠的人跃上各家屋顶,叶重北皱着眉头上下扫了玉云琅一眼,什么都没说也动身跟了过去。只留下了被勒令回客栈的三人还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豆芽菜咬着嘴唇无辜看向陶蓁和林苍陆:“……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啊?” 一人一半边身子架着他的小陶和小林:“……” 那不然你觉得呢? 陶蓁道:“算了,别想太多了,先回客栈吧。” 小陶师姐语调充满无奈,让豆芽菜心中五味杂陈。 他发誓,从今晚开始他就要勤奋练功,再不能出现这样丢脸的情况了! 慕雪教三巨头灰溜溜地逆流回客栈去了。只在跟着马车队伍离开好一会儿后,叶重北方回身朝他们三个的背影望了一眼,淡声跟跟在自己身边的西岐鸣道:“替我办件事。” 西岐鸣随着叶重北的视线往后看,不解问:“什么事啊,大师兄?” “查一下他脖子上的挂坠是何物,取来予我。” 叶重北说完这话后又再次飞身远去,西岐鸣在后头疑惑了好半天,随即才跟上去。 玉师弟脖子上的挂坠有什么好稀罕的?不就是颗普普通通的石头么?罢了,既然是大师兄要看,帮他借过来看两天就是了。 第121章 魁首娇娘(十七) 那母蛊……是不是就…… 街道被参与祈福的镇民围得水泄不通。马车行驶缓慢, 玹瑛城几人便也都慢吞吞地跟在后头看。站得高更能看清全貌,离暮雪站在屋顶上,头顶是高悬的太阳, 逆着光, 她与身旁的裴子夜和洛星渊二人看起来便显得气势有些肃杀。 “那些蝶鸟的状态不对劲。”离暮雪凉声道了句。 裴子夜和洛星渊与她一同看着底下飞行缓慢的七彩的蝴蝶与群鸟。“是着了那香气的道。”洛星渊道,末了又补充一句,“同他们一样。” 跟在马车后面欢呼呐喊的人似乎不知疲倦,都这样子跟了个把时辰了, 表现得依然很亢奋。离暮雪望着坐在车里的人:“方才那是什么花, 你们可认出了?” 裴子夜摇了摇头:“我在这方面知之甚少,五师弟可识得?” 洛星渊沉思了片刻:“未曾见过。” 既然连洛星渊都不认识, 那就说明这朵诡异的花连魍魉谷都没有记载。只是那花的样子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祥, 幻化成百鸟紫绡翠纹裙的样子被人穿在身接受镇民们的信仰和叩拜,目的也不见得会有多单纯。 “师姐, 之前的人命若都是春娘害的,幕后的帮凶会不会就是这花妖?”裴子夜问。 明明头顶有大太阳照着,但在裴子夜问出这话的同时,离暮雪还是感受到了一阵没来由的凉意。 就像,有什么东西一直都在注视着她一样。 离暮雪盯着马车盖的视线微微一沉。 虽然百鸟紫绡翠纹裙是今天才穿上春娘身的,但妖与人不同,妖的元神是可以脱离本体长时间地附在其他东西上面的。若是这模样恶心的花妖一直以来都把元神附在春娘身上, 那么在犯下那些命案之时不留下妖气残留便也不无可能。 “你方才说散出的香气里有腐腥味?”离暮雪问洛星渊, “和你之前在春娘主仆二人身上闻到的一样吗?” “不完全相同。”洛星渊眉心拧起, 眼里透出两分凝重,“今日的气味更明显。”就好像,才刚吃下去了什么东西一样。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离暮雪低声呢喃了一句。 身后叶重北并西岐鸣几人由远及近而来。离暮雪看着他们一先一后踏上屋顶,看着西岐鸣寸步不离地跟在叶重北身旁, 眉峰骤然一凛。她眯眼往下方水泄不通的街道看去,来回搜寻了几圈,看清了跟在马车旁的都是哪些人。 不对。 她心道。 “发现什么了吗,师姐?”裴子夜问。 “花容。”离暮雪沉声回答,“总伴在春娘身边的那个丫头,她不在。” *** 因为镇上的人都涌过去看花神了,玉云琅三人逆流而上,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到客栈。刚挨上椅子坐下,准备让跑堂的给他们上一壶热茶,二楼的客房门大力地被人拉开,发出了“嘭”的一声响。然后他们便看着戴了银色鬼面具的四师兄急匆匆地跑了下来。 “诶四师——” 林苍陆一声“兄”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归不弃一把拦到了一旁。归不弃的唇角沉着,双眼紧锁玉云琅,显得整个人鬼气越加瘆人。 “这个。”归不弃捏着一粒半截拇指大小的褐色药丸举到了玉云琅眼前,“何处得来的?” 玉云琅被归不弃逼问自己的样子吓得咽了咽口水,但也不敢耽误事,照实回答说:“就是春娘的那个水云榭啊,戏班子里一个叫小荀的人送我的,说是吃了能开嗓。” 陶蓁和林苍陆见归不弃神色不对,也围过去。“你怎么能收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林苍陆对玉云琅身在秘境中还表现得这么心大感到十分费解。 玉云琅也有些理亏:“我一拿到就给姐姐了,没有吃。” “四师兄。”陶蓁问归不弃,“这药丸确实是云琅刚收下就交给了师姐。它有什么问题吗?” 归不弃闻言将手心摊开。药丸被一层灵力罩包裹,半悬浮在他的掌心。归不弃稍稍运力,便见涂在药丸上面的糖衣和药粉一层层地剥离开来,直到最后露出核心,一条蜷缩着的白色蠕虫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舒展开身子歪扭着活动起来。 在看到白虫出现的刹那,玉云琅想起自己之前差点就把这东西吃了,当即就一阵反胃干呕起来。 陶蓁和林苍陆也看得脸色有点白。 “这是什么?”陶蓁拍着玉云琅的背脊问道。 “蛊虫。”归不弃回答。他又低下了眼睫,酝酿了许久才尽可能简短又明白地说出接下来的话:“全靠母蛊才能活的蛊虫。若母蛊死,则它们便会在宿主体内短暂苏醒,搅得人肠穿肚烂后破体而出,遇空气而僵。” 听到“肠穿肚烂”四个字,刚缓过劲来的玉云琅再次吐了个天昏地暗:呕! “不是说这是水云榭戏班子里的人寻常拿来开嗓子的药吗?”林苍陆看着在归不弃掌心欢快蠕动的虫子,忍着恶心说道,“那他们要是都吃了,岂不是这东西……已经种在他们体内了?这是谁啊,会想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水云榭的人?” “是春娘给的……”玉云琅吐得脸煞白。他勉强喝了口热水缓过来了,回答林苍陆,“小荀说,这些糖丸都是春娘专门找铺子定制过来的,镇里头没人能制,每回都要去镇外才能办。春娘也从不让他人经手,具体情况都只有春娘和她的丫头花容知道。” “那照你的意思,岂不是春娘故意给他们种了这蛊虫!水云榭不都是她自己的人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陶蓁咬唇思索了片刻:“既然是春娘故意给戏班子里的人下了蛊,那母蛊……是不是就在她自己身上?” “在她自己身上?”林苍陆愕然,“那要是她死了,岂不是要拉着整个戏班子的人都去给她陪葬?这人有病吧,什么仇什么怨啊我天?” 不好。 归不弃心道一声,一把握紧了拳。 “师姐/姐姐!” *** 游行队伍已经走过了半个镇,总算有几个镇民过了那段狂热的劲恢复了些许清醒。他们垫着脚朝前后望望,疑惑道:“诶?怎么只有这么几个人?其他上榜的呢?” 问话的那人身边的人顺着他的意思四处搜寻了一圈,随即不甚在意地“嗨”了一声:“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不是还要依次上玲珑摘星亭表演吗?想必另外几个都是去准备了吧。” “不怪要说她们得不了好名次呢?”一人抱起手臂,“前两年哪有人敢这么随意的?上了榜的不都要陪着花神游完一整圈么?也没见谁来不及准备表演啊!” “唉是说是说。” 与此同时,东湖玲珑摘星亭外,离暮雪和裴子夜、洛星渊三人也已经根据追踪符寻到了花容的踪迹。 哪怕还隔着一片湖面,距离湖心岛很远,他们也已经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三人的神情不由皆是一凛。 裴子夜半眯起眼睛:“莫非我们一直都怀疑错了人?”真正杀人的并非春娘,而是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不起眼的丫头? 离暮雪祭出了碧雪剑,目光冷然地落在湖心岛上那座宝塔形状的亭子上:“不一定。” 他们在春娘身上察觉到的异样不会有假,玉云琅体内的魅骨在今日所起的反应不会有假。比起怀疑错了对象,更可能的情况则是,杀人的并不只是春娘一人,玲珑摘星亭里的那个是她的帮凶。 离暮雪叮嘱他们二人道:“各自小心。” 裴子夜和洛星渊应了,双双提剑随离暮雪一道飞入湖心岛中。 玲珑摘星亭一共两层,造得要比一般的楼阁都更高一些。一楼大门紧闭,二楼便是檐角四翘的亭子。此时虽还未到上榜的女子各自登上亭子表演的时候,但岛上该准备的都已经备下了,一串串的花灯挂起,烟花也整齐地绕着小岛摆了一圈。 离暮雪三人在下落湖心岛的时候,看到一叶小舟系在岸边。应该是刚停下不久,一些晚上要用的新鲜花果还有两筐留在船上,另一筐被搬上了岸,但像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就搁在半道上,没有被拿进屋里去。 虚掩着的一扇窗里传出“啪嗒,啪嗒”细小的声响。 离暮雪跟裴子夜和洛星渊打了个手势,让他们往两边散开守住摘星亭的出口,而她自己则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那扇窗户旁边,用剑柄抬起了窗户一角。 黑暗的屋子里,一个女人背对着窗子蹲在那儿。因视野有限,离暮雪没有看到她究竟在干什么,只听得“啪嗒,啪嗒”的声音越发清晰,似乎还伴随着咀嚼的声响。 她眉头一皱,再次将窗户抬得更开了一些。 然而就在她将身子朝窗缝里贴过去查看的时候,一张惊恐的男人的脸猛然扑了过来趴在了窗台上。他大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窗外的离暮雪,嘶哑着喊道:“救我……救救我……” 同一时刻,那蹲在里面吃得正欢的女人猛地将头拧了过来,脖颈陡然伸长,一下凑到那男人的脸旁边,咧开嘴冲着离暮雪“咯咯”笑了起来。 满脸糊着血污,嘴角挂着鲜红生肉,一口锯齿闪着阴森寒光。不是那花容还能是谁! 离暮雪一惊,在花容的脑袋撞开窗户向她咬来之时,她当即抽剑出鞘往前一劈,整个人飞身便往后退去。 第122章 魁首娇娘(十八) “她只是一段分枝。…… 是花妖! 当看到花容的脑袋从窗户里伸出来的时候, 裴子夜和洛星渊脸色皆是一变。洛星渊拔剑便朝花容那奇长无比的脖子砍去,而裴子夜则一脚踹开了紧闭着的大门。 光线从外头斜向照入,将里头血腥的场面原原本本展现在了裴子夜面前。到处都散落着人的肢干和内脏, 华丽的衣裙珠钗成了一堆废料, 混在猩红血泊里面再看不出价值。那些人体零部件上都有遭受啃食的痕迹,因裴子夜踹门的力道大,一颗眼珠子咕噜噜滚到了他的跟前,失去光泽的瞳仁正好直直地盯着他的脸。 而花容的脑袋虽然已经探到了窗外, 但她的身子却仍旧保持着捧着一颗人心脏的姿势在那儿蹲着, 跟前是胸腔被打开里头脏器被掏得乱七八糟的一具女子尸体,正是进了美人榜前十的其中一位! 那个向离暮雪求救的男人整个人软趴趴地靠在那窗台之下, 腹腔被穿了个大洞, 还能看到要掉不掉悬挂在那儿的一截肠子。大概是向离暮雪喊出的那一声已经花掉了他全部的力气,此刻他已经完全断气了。 屋外, 花容的脑袋冲到了离暮雪眼前。腐臭的血腥气灌满了呼吸,让人忍不住想要作呕。离暮雪提剑挡住花容的那一口锋利锯齿,左手祭出一张符纸猛地拍在了对方额头上。 符纸上发出滋滋电流,痛得花容的脑袋骤然痉挛。偏洛星渊又一剑砍中了她的脖子,银白剑光在她常人三倍粗的脖颈上闪出幻影,直接将她的脑袋砍了下来,轰地砸落到了地面。 然而危机远未结束。 花容的脑袋虽然在砸到地面的时候迅速干瘪下去, 但她的另一截脖子却在遭受剧痛后飞速后缩躲回了屋里。裴子夜一眼不留心, 在花容的脖子缩到寻常长度的那一刻, 她握着啃了两口的人心的那只手臂倏然变长向着他挥了过来。 大门被这大力一击砸破,木块飞溅。折扇扇面在裴子夜手中旋转一圈,边缘切开花容的手腕,疼痛让她骤然松开了手。裴子夜神情一动, 旋身后闪,那颗尚在滴血的心脏险险掉落在他脚尖前面。 疼痛让花容发了狂。然而因为没有脑袋,她伸得很长的两条手臂只能毫无章法地四处乱扫。门窗尽数被她破坏,屋里那些断肢残腿也变成了无差别攻击的武器,纷纷朝着离暮雪三人飞过来。 他们倒是不怕会受伤,只是这些血刺呼啦的人体部件实在是过于恶心。它们被这样一扫皆成了肉碎,若是碰在了身上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它的脑袋正在长回来。”裴子夜在闪躲之际瞥了一眼里面的无头身体道。 就这么一会儿缠斗的工夫,花容的脖子顶上已经重新长出了下巴,相信没再多久就能有鼻子有眼地长全了。 四周充斥的血腥气让离暮雪有些受不了了。她的面色越加冻人,出招也变得更狠。然而无论他们将花容的手臂砍断几回,它们都能飞快地再次长回来,让三人根本无法靠近她分毫。 花和树之类的妖最烦人的就是枝条再生这一点,要是跟它们就这样缠斗,只怕是再打上十天半个月也结束不了,最后只能把自己给耗死。 必须要找出她的弱点来。 离暮雪三人一边躲避着随时会掉在自己身上的人肉碎末,一边费心观察着花容杵在原地的那具无头身。 忽然他们三人俱是神情一动。 既是枝叶不行,那就断她根部! 打了这么久,只有花容的双腿自始至终都没有朝他们攻击过来过,多半她的腿就是这花妖的根须所在! 想到这里,离暮雪朝裴子夜和洛星渊一瞥,寒声道:“速战速决。” 下一刻,碧雪剑上凝出寒霜。离暮雪不再去格挡那两条张扬的手臂,只握住剑柄猛然朝前挥出一道剑气—— 寒气裹上花容的两臂,一直蔓延到她的胸口,将她半个身子都冻了起来。 裴子夜的折扇在空中旋出重影,扫开了那些掉落而来的肉块,没有让它们玷污离暮雪的一片衣角。 离暮雪就势当空一抓。裹着花容身子的冰块骤然炸裂。 而洛星渊等的就是这一刻。 在冰块炸开的瞬间,他急速朝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余下半个花容的身子掠了过去。破晓剑剑光一闪,在炸开的冰块碎成屑并飘落地面的时候,他已经收剑站回了离暮雪身后。 上半个身子炸裂带起的力道不小。 花容的两条腿诡异地晃荡了几下,随即从脚踝处开始断裂,一直断成了六截摔在了地面上。 骨肉很快干瘪枯败下去,这一次再没有重新生长起来。 只是花容的断腿干枯后并不是和她的脑袋一样依旧是个整块,反倒变成了薄薄的一层,像是几片破布一样,看起来多少带点异常。 但没奈何经过了这一场打斗,屋子里到处都是碎成了末末的血肉,完全没有能够下脚的地儿。玹瑛城弟子自小被教导“身净方能心净”,首席弟子们这把年纪了自然尤甚。 三人无一人愿意进去查看究竟,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施法将那几片破布似的玩意儿给取了出来。 黄色半透明的几片东西被扔在外头地上。光线一照,纹路清晰,只消一眼便能辨认出它们究竟是什么。 “人-皮。”裴子夜淡声道,微微蹙了下眉。“她是个人-皮俑。” 几片久远的人皮里头裹着两段黄白根须。离暮雪垂眼看着,不免冷嗤了声:“以整副人-皮为躯壳,难怪察觉不到一丝妖气。” 还是魍魉谷少谷主自小碰到的阴间玩意儿多一些,心理素质也要更加强大一点。 洛星渊半蹲下身,伸手虚虚在人-皮上面一探,又冷着脸在那两段根须上观察了半晌,方抬起头来跟离暮雪和裴子夜道:“受益者不是她,而且——”他站起身,眼底有些肃穆,“她只是一段分枝。” 花容方才在屋里啃食了那些人,哪怕此刻已经被消灭,身上也应该还会残留被害者的灵力,没道理这么快就什么都探查不到了。除非,是这些灵力供养的是另外的人,她只是一个工具而已。 有些花木的分枝落地也能生根。人-皮里头的这两段根须颜色黄白,可见是新长出来不久。那么,花容既然只是一段分枝,想来便是她取得的养料都供给了主枝。 至于这主枝是谁……三人的心中即时都已有了答案。 *** 彼时游行队伍路过的那条街上已经乱了套。 在空中飞得好好的蝶鸟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忽然就不按照路线规律地前行了。鸟儿们扑腾着翅膀嘶鸣着往四周乱窜,有一时辨认不清方向相撞在一起的,羽毛和鸟屎一起纷乱掉落。蝴蝶也被打死挤死了许多,落到人群之中,在他们的脚下被踩成了点点泥斑。 成百上千的飞鸟盘踞在头顶乱飞,把游行队伍中的镇民都吓得不轻。一时间又是尖叫的又是躲避的,本就拥挤的街道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 拉着车架的六匹白马也在骚乱之中受了惊,驾车的人拉它们不住,眼睁睁看着领头的两匹挣断了牵引的缰绳冲进了人群中,一下踩死了好几个摔倒的人,引得惊惶更甚。 叶重北与西岐鸣几人一直留在此处观察着春娘。此时见马车颠簸,坐在里头的春娘也被摔得东倒西歪,他们的神情都有些变动。 “大师兄,我们要不要下去救人啊?” 混乱造成踩踏之事频发,那些丧命在他人脚下的人都被踩得血肉模糊,甚至还有跟大人冲散了的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再不将之救起多半也得丢了命。修仙正道历来以守护苍生为己任,西岐鸣几个年纪轻的看到底下的惨状心下不忍,一个个都握紧了手中之剑。 “不必。”叶重北却像是并未将这伤亡惨重的一幕放在心上,依旧是神色淡漠地只盯着车架里的人,“秘境之中一切皆为假,我们的目的不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人。” “可是——” 叶重北眉头不耐烦地皱了皱。 离暮雪三人去寻花容已有许久,至今没有回信,可见是遇到了麻烦。既然花容有问题,那作为她主子的春娘自然也不会干净。这些蝶鸟是被春娘身上这套翠纹裙吸引而来,也是中了此间幻术而相随一路。此刻它们骚乱起来,只说明这幻术受到了干扰。异变发生,此时正是需要他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的时候,怎么能够分心去顾别的? 这么浅显的道理他们都想不明白,叶重北只觉得这群小的纯粹是给自己添乱的,压根不想与他们多做解释。他只寒声打断那想要反驳的弟子道:“无需多言,看紧春娘便是。” 那几个弟子眉心皱得更起,小声嘀咕道:“就算他们只是真实人界的蜃景,但也是无辜的平民啊。师姐和三师兄说过——” “三师兄……”叶重北眼底暗沉,低哂道,“既只愿听他的吩咐,还杵在这里跟着我做什么?” 叶重北语气森冷,明显真动了气。西岐鸣怂了那弟子一胳膊,对他们几人使眼色让他们别多嘴了,然后劝叶重北说:“大师兄,你别放在心上,他们不是这个意思。” “无所谓什么意思。”叶重北冷着脸将苍月剑抽出鞘,“站在了这里,便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用提。” 西岐鸣跟几个弟子互相望望,方压下了心头的不忍,应了:“是。” 马车撞到了一个未收起来的摊位,坐在里头的春娘整个人都被带得摔往了一旁。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像之前一样支撑着坐起来,而是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俯趴在那儿许久都没有动弹。 脸上忽然感到了一阵皮肉绽开的痛楚,就像是缝合起来的伤口再一次崩开了一样,疼得春娘的脸色一瞬间白如新纸,细密的冷汗从额头冒出来。 她发着抖松开了紧捂着脸的手,待看到掌心暗红的血迹,她的呼吸骤然一扼:“不,不……”春娘睁大了眼睛直盯盯看着手里的血迹,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再次往自己的脸上摸去—— “不行,不!” 浓重的紫雾轰然从马车里面四散,如同一团暗云一样滚滚盖过了周遭的一切。 叶重北的眼神陡然凛冽,冷喝道:“御剑!” 身后的一众玹瑛城弟子闻言铮然拔剑出鞘摆好了应敌的招式。 紫雾往四周弥漫,让受到波及的镇民们一个个都仿佛中了剧毒一般死命地挠着脖子,口吐白沫痉挛了倒在了地上。而在雾气的最中间,身穿百鸟紫绡翠纹裙的人张开双臂凌空跃了出来。 原本姣好的脸上出现了一块缝补过的痕迹,丝线被血污染红,针脚细密又歪扭,好似在她脸上攀爬着的一条狰狞的蜈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此刻完全变成了一团漆黑,散发着浓郁可怖的紫色气焰。 春娘就用这样一张脸冷冷盯了站在不远处屋顶上的玹瑛城众人半晌,随后她尖锐地怪叫了一声,驱使弥漫周身的紫雾朝他们涌了过去。 第123章 魁首娇娘(十九) “缝合怪啊这是!”…… 看着被紫雾波及到的人都中了毒死去, 人群再次惊恐地推搡着逃离开来。谁都没有想到好好的一场祈福游行竟会变成一场屠戮,他们更没想到的是屠戮他们的,竟是今日被他们奉为花神的春娘! 一个人被撞了一下摔在了地上。他蹬着腿往后退去, 穿过身旁逃命的人群, 望着站在马车盖上那人身后花瓣张扬的一朵巨大的金色花影,惶然地喃喃道:“花神震怒了,花神震怒了!” 紫雾除了带有剧毒之外还有腐蚀性,被它漫过的地方, 无论砖瓦都开始出现一个个的大洞。 叶重北咬牙暗骂了一句“该死”, 甩手飞出几张符纸定在了紫雾漫开的边缘外。他往前祭出苍月剑,口中念着法决, 两手五指一并一勾往两侧一错, 从符纸定住的地方圈出了一个阵盘来。阵盘边上升起光墙,浓郁的紫雾尽数被挡在了其中, 再没法往周围蔓延。 冲他们而来的那团汹涌的雾气速度很快。叶重北方支出阵盘之时它就已经冲出了包围,化作一张锯齿锋利的大口向着他们咬了过来。叶重北眉心一动,在光墙升起拦腰截断这团雾气时,他右手一把握住苍月剑剑柄往前一劈,剑气直接将这张气焰嚣张的紫色大口驱散得一干二净。 然而紫雾虽然被圈住了没法再往外蔓延,但那些被毒死的镇民的身体却忽然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们的四肢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着支在了地面上,然后他们便爬了起来, 垂着脑袋静默了片刻, 忽然张口尖啸, 眼睛变成了和春娘一样混浊的黑色。 这群僵尸围在春娘身边,虽被她所害,此刻却都受她驱使,成了她对付玹瑛城众人的武器。 “还愣着做什么?”叶重北对着西岐鸣他们斥道, “动手!” “是!” 众弟子应下,再不迟疑,飞身提剑就朝底下冲了过去。 逃命的镇民都已经躲到附近的商铺房屋里面去了,偶还有一两个跑得慢的被关在了外面,也被玹瑛城弟子们拎着衣领安置在了安全的地方。叶重北见状再次祭出几道符定在了房梁地面上,把战斗的空间圈定在了这四方之内。 西岐鸣他们已经和僵尸缠斗上了。叶重北运气握紧手中苍月剑,飞身向那马车顶上的春娘刺去。 “大师兄!” 玉云琅三人看到参加游行的人尖叫着往后逃窜,匆匆逆着人群赶来时,叶重北与西岐鸣他们已经和春娘及那些僵尸缠斗了好些时候。林苍陆惊声喊了叶重北一声,与陶蓁对视一眼,双双拔剑加入了战斗圈。 在紫雾的作用下,那些僵尸无论怎么砍都砍不死,哪怕断了头颅都还会用手爪横扫过来,甚至有些只剩下了个躯干,在心口之上也会突然长出一张大口,咬中了人就不撒开,直到将体内的毒液沁入对方身体里为止。 玹瑛城弟子有好几个都中了招,手腕被咬让他们没法再握住手中本命剑,也亏了之前服下了御毒的丹药才不至于让这可怕的剧毒弥漫全身。 春娘周身裹着深浓的紫雾,就跟穿了一件厚厚的盔甲一样,让叶重北向她攻去的招式都仿佛打在了棉花上,根本没法刺中她的本体。大袖长曳上绣着的百鸟仿佛化为了实质,扑棱着翅膀朝他飞来,金粉抖落,朦胧成一片刺目迷障。 一朵金色的含苞的花影在迷障之中骤然绽放,清雅卓绝的雪衣人背对着他站在花心正中。她手中提着碧雪剑,墨发潇潇,背脊笔挺显出深远的孤高的距离感。似乎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她轻拧着眉心转过身来,然后在看清他是谁的刹那,满脸冷漠便被点点笑意融化。她稍弯起眼睛,扬唇,无声地开口说了一句:“呆子,快过来。”并将手伸给他。 叶重北的神情倏然一怔,低语出声:“师姐……” 有那么一刻,他已经伸手过去想要握住前面那只细白的纤手,然而脑袋里突然传来的一阵刺痛让他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些。 不是师姐……叶重北心念道,双眼赤红地盯着前头笑靥如花的人儿。不是师姐……如今的师姐,已经不会像这样朝他笑了…… 心里一瞬间涌起的酸楚让脑中的刺痛越加明显。叶重北咬了咬牙,两指并起念着口诀在双眼前头一抹,再睁开眼来已经看破了眼前的幻术。苍月剑上闪过冷白剑光,他一手持符一手持剑,符纸往前飞去的刹那挥剑一扫,直接将浓重的雾气扫开了一道口子。 春娘被剑气扫中,尖锐地喊叫了一声,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两步,再支撑不住方才勾出了对方内心最深处魔障的幻术。 得先设法清除这诡异的紫雾才行。 归不弃看着对战的场景心道。 委地的宽大衣袍被风吹得扬起,草草绑着的头发落了几缕挡在银色鬼面具前。归不弃沉着嘴角往周围扫视一圈,随即足尖一点御剑飞往了高处。 站在半空之中可以将底下的场景看得更为清楚。归不弃取出了一段枯枝和几片树叶,手掌在身前一抹将它们按顺序排列起来。他两手手指勾缠变化几回,定在浮在身前的这段枯枝上并往上一挑,两手虚握成拳倏然往两端拉开。 随着他的动作,被几片树叶围在一起的这段枯枝绿光一闪,瞬时间便焕发出了生机来。枯枝发芽野蛮生长,变成了一截枝叶茂密的粗长藤蔓。归不弃右手二指一绕往前一甩,藤蔓在他的指挥下呼啸着刺入了底下浓厚的紫雾之中,盘旋地绕成了一个圈并疯狂扩张起来。 随着藤蔓将空间侵占,绿莹莹的生机逐渐将妖诡剧毒的紫色雾气吸收压盖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丝紫雾被驱散尽,黑褐色的藤蔓枝干上连绵开出了杏色的花。 没有了紫雾的保护,那些疯狂邪变的僵尸突然就停止不动了,正儿八经成了残缺不全的死尸。而春娘也被叶重北一剑劈中,从伤口处涌出邪异的黑气,随后汩汩流出浓稠的暗红色血水来。 覆盖住她双眼的暗黑气焰消散,更多的缝补过的伤痕在春娘脸上出现,纵横交错,歪扭邪肆,仿佛攀爬着的多足蜈蚣。让见到了她这副模样的玹瑛城众人不免紧皱起了眉头,都感到很是恶心。 “不,不。”春娘颤抖着双手去摸自己的脸,尖声喊叫起来:“不——!” “我天她这是什么情况?”林苍陆收了剑回到玉云琅身边,仰头看着捂着脸的春娘疯魔的模样,整个人就是震惊,“缝合怪啊这是!” 恰逢此时身穿白衣戴斗笠的人与裴子夜、洛星渊飞身而来。跟那落拓英姿一比,玹瑛城人越发觉得趴在马车顶上试图将自己这幅容貌遮掩起来的春娘着实令人反胃。 当一个人价值只能用外貌来衡量时,就注定了会是一出悲剧。 离暮雪扫了春娘一眼,袖风一卷带着她落到了地上,剑锋对准她的咽喉,淡道了声:“你的分枝死了,不想落到同样的下场就趁早从她身体里出来。” 听到这话,掩面发着抖的春娘忽然怔了一下,玹瑛城众人也有些迷惑地互相望了望,不知道离暮雪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师兄,怎么回事啊?”林苍陆往裴子夜身边凑过去,“什么分枝?真有妖怪附身在春娘身体里啊?” “跟着她的那个丫鬟,花容,是个人皮俑。”裴子夜向众人解释道,眸色淡漠地望着背对着他们的春娘,“里头真正的东西是花妖——只是一段分枝的花妖。” “分枝?那主枝……”林苍陆问到这里没再问下去,转头看向春娘,“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春娘惊惧地将自己缩到一起,抖着唇喃喃低语道,“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的脸,还有办法恢复的,还有办法——”她双手捂着脸孔往周围的这些人看去,像是在寻找猎物一般,赤红的眼中尽是冰冷的寒光。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陶蓁身上。 “还有办法,还有办法!”春娘尖叫着喊出这一声,冲着陶蓁就扑了过去。“你的脸,把你的脸给我——!” 陶蓁被春娘可怖的模样吓了一跳,在她扑到自己面前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后错了一步,袖中缠绕的白练就打了出去。 白练猛地击在春娘胸口,将她整个人往后击飞出去。锦鳞白月蛇蛇灵察觉到低阶妖物的气息,白练一端化出蛇首虚像,对着春娘的脸就是一声威胁鸣啸。声波震得周围建筑颤抖,附身在春娘体内的花妖经受不住这阵强烈的灵压,花盘从她脸上浮现出来。 半透明的一抹虚影,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紫黑妖气,可见整体颜色通红,舌头似的五瓣花瓣上面还有白色如同舌苔的小点,恶心至极。 只是哪怕有蛇灵的威压在前,这模样恶心的花妖却仍旧不肯就此放过长久以来的宿主,根须顽强地生在春娘的体内,试图继续收缩身子躲藏进去。 “啊——” 春娘痛苦地嘶喊了一声,被这花妖折腾得整个身子往上拱起,四肢僵硬扭曲,上面筋骨根根分明。 离暮雪见状收剑闪身往前跨出一步,右手屈爪虚空抓住春娘的头将她拎起的瞬间,左手一张朱砂鲜红的黄符就拍在了她的后心。朱砂画出的箓文迸发光芒,花妖整个花瓣连带茎叶都如同过了电一般痉挛起来,发出尖锐的吱吱怪叫。离暮雪掌心一用力,将这花妖连根拍出了春娘的身体。 叶重北和裴子夜眼神一变同时起身,手掌一翻带出同样的缚妖阵盘向着花妖拍了过去。 然而也是因他们同时做出了反应,在看到对方与自己所行相同之时,两人动作不免都是一顿。正是这一停顿给了花妖喘息的空间。在被离暮雪逼出春娘身体的刹那,它化作一阵浊风对准站在一旁神情茫然的玉云琅涌了过去。 玉云琅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这花妖穷途末路之下竟然会这么巧地选中自己!看到浊风袭来,他连连往后跌了几步,抬手挡在身前就闭起了眼睛——连救命都忘了喊。 所有人都神情一愕,下意识地甩手将手中的法器掷了过去。 一时间,利剑、白练和藤蔓覆成一张大网。就在玉云琅脖子上的挂坠悬空飞起闪出灼烈红光之时,花盘如口的花妖被各种灵器所击中,密密麻麻地被扎成了个筛子,连原貌都快看不出了。 “云琅,你没事吧?”林苍陆和陶蓁一人一只手臂拉住玉云琅问道。 豆芽菜腿有点软。他勉强站直了,后怕地吞咽了一下,看着仍旧被大家的本命剑从头到须定在地心的花妖:“……没事。” 恕他直言,比起模样恶心的花妖,他的腿完全是被方才遮天蔽日气势凶猛朝着他刺过来的这些剑锋给吓软的。 当然了,这个事实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不然很可能下一个筛子就是自己了。于是玉云琅什么心情都没表露出来,很淡定地站在那儿,看着在众人将剑收回去之后,他姐姐拔-出碧雪剑,并甩出捆仙索将这奄奄一息的花妖绑了个结结实实。 叶重北看着那条闪着寒光的银链,眼角忍不住抽了一抽:…… 第124章 魁首娇娘(二十) 在利益面前,什么感…… 花妖妖力所剩无几, 让它都没法维持住原本的大小,花盘耷拉地被捆仙索捆在那儿,只有一株幼苗那么点长。 而在它从体内剥离之后, 没有妖力的支撑, 春娘身上缝合过的那些伤疤尽数都显露了出来。 不仅只在脸上有,她的发际、手腕、膝盖,浑身的每一处,都洇出暗红色血迹来。甚至她的一双眼珠子都被血雾覆盖住, 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 两只瞳仁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歪去,就像是嵌在布娃娃眼眶里的石头一般, 完全不听使唤。 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疼痛在一瞬间弥漫全身, 春娘只来得及发出短暂的一记倒抽冷气的呵声,所有的感觉便被痛楚淹没, 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 与离暮雪所料的不差,百鸟紫绡翠纹裙便是花妖的本体。之所以前几年美人榜公布这日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一来可能是隐在春娘和花容体内的花妖元神没有遭遇变故,二来也可能是因为本体与元神没有相融,哪怕如今日最开始那样散出致幻香气也不伤人性命。 此时花妖被捆仙索所缚,那身华丽艳绝的衣裙便也褪了颜色,丝线断裂, 显出了已历经多年的破旧。离暮雪及玹瑛城众人看着平躺在地上的春娘, 看着她身上各处的伤疤, 神色不由都凝重下来。 这几年死去的姑娘身上缺失的部分去了哪里,此刻都已经有了答案。墨羽的脸皮,侍书的眼睛,飞鸾的腿脚, 彩云的头发,都是被春娘换给了自己。 难怪镇上的人说春娘一年更比一年好看了,原来她所谓的变美,便是夺了她人的优势强加在了自己身上。 而拼接在她身上的又何止是墨羽飞鸾几人丢失的部分?还有耳朵,手臂,肩膀,几乎每一个部位都有不同程度的更换痕迹,可见这些年来,已知的未知的,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了春娘和花容的手上。 接合的地方此刻出血流脓将衣料都粘连在了一起,让春娘看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饶是离暮雪这样冷心冷情之人,看得也不免满心都不舒服。 多可笑啊,这个被全镇百姓奉为榜首和“花神”的人,其实不过只是个由一个个美丽的部件缝补拼凑起来的怪物罢了。 一个,迎合了他们所谓的“美”的标准的变态的怪物。 身上的每一处都在往外流血,意识逐渐消散。春娘静静地仰躺在地上,眼睛虽然看不见了,耳朵也不太听得清声音,但她还能够感受到打在身上的日暮阳光的余温,能够感受到风吹过时的冰凉,也能够感受到血水流落之时仿佛小虫子攀爬过一样的触感。 她自小就不喜欢虫子,看到它们都会觉得很是恶心。她想要将这种感觉拂去,可是,身上每一个部位都不属于她,她动不了。 她也是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副身体看起来是她的,但其实,早就已经不是她的了。 哦,还是有一个部位是她的。 她的嗓子。 支撑着她从西街到东街,养活了水云榭十几口人的这副唱正旦的好嗓子,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的。 可是……只有这副嗓子是没有用的,没用。 这个名为“美人镇”的地方,这个镇上的所有人,看中的从来不是她能唱多好听的戏,而是在这副嗓子之外,是否有一张好看的皮囊。 她不够好看,所以她要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人施舍一个登台的机会,所以她拼尽全力地去唱一场两场三场,却依然没法让戏班子这十几口人吃顿饱饭。 那她还能怎么办呢?她只能去向人讨教如何保养,如何才能变好看一些。她努力地去融入那些美人的圈子,她像个乞丐一样使出了浑身解数去讨她们的欢心,她听她们的话扮上行头单为她们从早到晚连唱三场。 她明明是正旦,却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丑角。 但最后,她也不过是她们口中的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蠢货罢了。 她真的是蠢货啊……春娘心道。 可是,她最初的目的,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而已啊。 仅此而已。 “这个世上……为什么要有美丑之分呢?”春娘喃喃道。她每说一个字,嘴角都有血沫涌出来,但她还是艰难又缓慢地说出了口。“为什么只有美的人才能拥有一切,丑的人却连活着的资格都没有?” 春娘的声音是真的很好听,轻轻柔柔的,带着一点媚,很适合唱正旦。她说这些话时,语调一直都很平静,似乎到了此刻一切都看开了,没了不甘,没了嫉妒,内心早已释然。她的神情也理应很安详,可惜这张脸不是她的脸,所以便也没法看出表情来。 “怎么不能活着啊?西街外那座破城隍庙里那么多人,都被害成那样子了,不还在努力地活着吗?”玉云琅皱着眉头道,“就算你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但你至少身体都健全啊,比她们可好多了。她们都尽力地想要活下去,你怎么就不行了呢?” 离暮雪闻言稍稍眯起眼睛,抿了一下嘴角。 “是啊,她们都还活着,都想活下去……”春娘叹了一声,“我也想啊。我想要比她们活得更有尊严一些,我想要比她们活得更好一些,我不希望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至少——我希望那一天可以来得晚一些。” “其实对我们而言,死了反倒更好一些,死比活着容易,也要比活着轻松。但是啊,人就是这么奇怪不是吗?奇怪得没有道理。哪怕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地狱,我们还是想要多活一天。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么痛苦的原因吧,想要活着,便是错了……” “想要活着自然不是错。”裴子夜淡声道,“只是活着的出路从来不止一条,出了这美人镇还有广阔的天地,何必执迷于此?” “美人镇外……是什么样子的呢?”春娘神往地笑了笑,“我只在镇口看过,很远很远的一条路,连到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曾经也想要离开的,想去一个不用在意我够不够好看的地方,只要认真唱戏就可以了……只是到底没有去成啊,水云榭不是只要有我一个就可以了,大家都不愿意去的话,戏班子还怎么叫做戏班子呢?” “所以你就给他们都种了蛊虫?”林苍陆问,“因为他们不听你的话,你就想要他们跟着你一起去死?” “什么蛊虫?”离暮雪几人神情一凛。 “就是那个说能帮助开嗓子的药丸啊!”林苍陆回答,看了一眼归不弃,“四师兄检查过了,它最里面包着的是一只蛊虫,是子蛊,母蛊一定就在她自己身上。”他指着春娘道,“要是母蛊死了,被种下子蛊的人都会死,水云榭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春娘在林苍陆话后却骤然轻笑出声,半晌后咳着血哂道:“你们真是一群奇怪的人,我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竟然都被你们挖出来了。”她长叹了一声,说:“也好,至少在走之前都能明明白白的。” “这种蛊虫有一个很温情的名字,叫‘母子连心’,但大家却更习惯叫它‘吸血虫’。吸血虫……呵,跟我们戏班子多贴切的形容啊。”春娘说道,“既然整个水云榭都要靠我才能活下去,既然没了我,这十几口人都喊着会死,既然我注定了要跟他们捆绑着烂在这个地方……那就真正地生死与共同进退吧。” 她自小就看着这老少十几口人被她爹养活,后来戏班子传到了她的手里,就变成了这一大家子人由她来养。但是,既然要靠她来养,为什么就不能听她的话,换个地方试着重新找出路呢?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不能给她提供任何帮助,却还要指手画脚干预她的决定呢?明明她活得这么难这么累,为什么他们却还能够心安理得地当着她的拖累?为什么他们,那么像是扒在她身上的吸血虫? 她爹曾经告诉她,这一大家子人是担在她肩上的责任。 可她爹却忘了,吸血虫也是虫。而她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虫子。 “这世道,活着真是艰难啊。”春娘的声音低下去,“他们跟着我一起死了,也算是解脱了吧。” 不在对方的处境,又何来感同身受呢?春娘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众人除了唏嘘之外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离暮雪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香囊,朝春娘走过去,半蹲下来将它放在了她的身边。 “是什么?你放了什么?”春娘问道。 “一个香囊。”离暮雪回答,将它往春娘脸颊旁边移近了一些,“城隍庙的丽大娘替你保管了四年,你应该知道是谁送你的。” 春娘看不见,却可以闻到这香囊上带着的熟悉的味道。清甜的花香里头带有一点点的温暖的苦,是艾草的气味,也是阿庆最喜欢的味道。 ……“生活有苦也有甜,但哪怕有苦,也不能掩盖甜的芬芳。” “你总说这句话,可也没见你有过得更好一些啊。” “会好起来的,慢慢地总会都好起来的。”…… “阿庆……”春娘的语调哽咽起来。她笑了一声,跟离暮雪说:“劳驾,能把香囊凑近一些吗?我想要闻闻它。” 春娘脸上的疤都在往外流脓血,整张脸都被血污覆盖住了。离暮雪沉默了片刻,方拿起香囊悬空凑到了春娘的鼻前,手心拢住了上面的流苏,没有让它沾到她脸上。 “是阿庆。”春娘仔细地感受着这股夹带着清苦的香味。“它为什么会放在丽大娘那里?” “兴许是没来得及送你。”离暮雪道,“做好没多久她就发生了意外。”而之后,春娘也再没有往城隍庙去,这香囊便一直留在了那老妇身边。 花香和艾草香融合得很好,苦与甜交融,像是自然的同一款味道,温暖又阳光,跟阿庆的人一样。她真的有一双巧手,不仅会织这世上最好的布,绣工好,还会调香。镇子上的人都以为飘香阁是制香最好的地方,但其实大部分人都不知晓,飘香阁里手艺最好的巧匠,不是那些明着为人熟知的姑娘,而是阿庆。 “任何人想要活着都没错,你恨这个镇子,恨这个镇子上的人,也没有错。”离暮雪淡道,“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趁着今日杀了再多的人,依然什么都改变不了。” “我本来就无力改变什么。”春娘长叹道,“我知道的,只要这个镇子还叫‘美人镇’,只要衡量价值的标准还是一副皮囊,就算镇上的女人都被我杀光了,以后还是会有住在城隍庙里的那些人,会有下一个阿庆,下一个我。” “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我不甘心要照着他们制定的标准而活,我不甘心阿庆那样好的一个人,只因为她被烧坏了脸,她曾经所有的优点就全部被抹煞了,我不甘心到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被他们逼死的人,叫做阿庆。” 春娘喘了一口气,转而问离暮雪:“这身百鸟紫绡翠纹裙好看吗?” 离暮雪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低应道:“嗯,好看。” “我也觉得很好看。”春娘笑道,语调缓缓的,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天是雨后初放晴,阳光非常好。阿庆将它捧出来给我瞧,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它就像是在发光,上面的每一只鸟儿就像是活的一样。” “虽然这个镇子信仰的是花神,但我们却更喜欢鸟儿。我们羡慕它们能够自由地飞翔,无论是何种大小、何种模样,它们有翅膀,天空就都能够接纳它们。我们也好希望能跟鸟儿一样,不用管我们是男的还是女的,老的还是少的,美的还是丑的,都可以在同一片天空里飞,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那一年的美人榜榜首大家都猜出来了是飞鸾,阿庆也是根据飞鸾的身量制了这套衣裙。她说,她在之后会制许多这样好看的衣裙出来,要让这镇子上的所有女子都可以变得像榜首一样自信又漂亮。她准备第二天就把百鸟紫绡翠纹裙送去倚翠轩的,可是谁都没想到,当天晚上会发生那样的意外。” 那天的大火将整个织坊都烧没了,街坊邻里扑了很久的火才将它扑灭。春娘得知消息后赶过去,看到阿庆被大火灼得身上全是水泡,整张脸都不行了。参与救火的人说,他们把阿庆从火场里拖出来的时候,她怀里紧紧地抱着百鸟紫绡翠纹裙,她大概是为了去取它所以才没有在起火的第一时间逃出来。 因为阿庆护得好,百鸟紫绡翠纹裙没有一点烧坏的痕迹。春娘在阿庆养伤期间替她将它送去了倚翠轩。飞鸾当着她的面将衣裙收了,但当她转个头回去取自己落下的帕子时,却看到飞鸾让人把阿庆用命护下的这套衣裙拿去烧了。 “差点被火烧了的东西还拿来送人,也不嫌晦气。” 春娘永远都记得飞鸾在说这句话时脸上嫌恶的表情,仿佛以前跟阿庆亲亲热热学刺绣,以姐姐妹妹相称的那个人不是她一样。春娘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发现大家对阿庆的态度变了。 以前,所有人都说阿庆柔善漂亮手又巧,是这镇子里顶好的姑娘。可后来,当他们在路上遇到阿庆,都会躲得老远走开,就像名为“丑陋”的病会传染他们一样。 再后来,阿庆便不再出门了。因为她走在路上会被不认识的人丢石头,还有一些不怀好意的无赖会围上来,故意扯下她遮脸的布,把她无措又害怕的丑态当做笑话一样展示给别人看。 “甚至我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的那场大火,根本就不是意外。”春娘说到这里嘴唇颤抖起来,语气也变得狠厉了许多。 “镇上的人都知道,若是美人榜公布出来,在榜的人都会有铺子找上门去送钱送礼,希望能够通过这些美人的口口相传让自家生意更红火一些。而这些钱和礼,自然又是名次越往上得到的就越多。那年的榜首大家都猜会是飞鸾,同榜的人心里也都明白,但总有人不死心想要再试一试,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变得更出众一些。” “那天夜里,去织坊找阿庆的人是墨羽。她听说了阿庆给飞鸾准备了一套百鸟紫绡翠纹裙,她希望阿庆可以把这套衣裙送给她。她想在榜单公布前穿着这身衣服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想让大家看看,她或许是比飞鸾更适合当榜首的人。” “一个女人疯起来真的很可怕。”春娘讽刺道,“只因为阿庆说这套衣裙是为飞鸾量身定制的,与墨羽的身量不符合,只因为她不给,所以墨羽就放火想要烧了它。” “所有人都说,倚翠轩、拢月楼、飘香阁、水云榭,我们这四家的姑娘寻常走得近关系好,比亲姐妹都还要亲。但其实,在利益面前,什么感情啊良知啊,都不过是一句空话。” 阿庆跳井的那天夜里,春娘做了一个噩梦。 这个噩梦像是预言,她梦到有一朵很大很大的花,花盘中心像是一张长满锯齿的嘴,阿庆站在那儿,穿着百鸟紫绡翠纹裙,微笑着跟她道:“小春,我要先走啦。花神召我回去了,我不能跟你一起无拘无束地当飞鸟了。你以后要过得好啊,虽然偶尔会有点苦,但生活的大部分都是甜的。我会一直为你祈祷的。” 然后那朵巨大花就一口咬住阿庆的头将她吞了进去。 春娘被噩梦惊醒,匆匆套了鞋子就往西街织坊赶。夜色很暗,一颗星子都没有。她跑到了织坊,在院里那口涨了水位的井中看到阿庆浮在那儿。身上穿着新做的一身百鸟紫绡翠纹裙,四肢张开俯面浸没在井水里,好像一具孤独的幽灵。 在那一刻,梦境和现实产生重叠。春娘捂着嘴跌坐在地,看到一朵金芒闪耀的巨大的花伞从井里张开,无数的飞鸟和蝴蝶绕着它飞舞起来。金色的花香味苦涩,压抑又窒息的苦,丝毫没有甜。 春娘怔怔地伸出手去,闭上眼睛触碰上了那如同舌苔一般的花瓣,牵引着这股花香落入自己心脉。 ——阿庆你看,这世上其实从来都只有苦,哪里又什么甜呢? 第125章 魁首娇娘(廿一·完) 用容貌来衡量存…… “今天原本——”春娘大口大口呕出了血, 想来是已经撑不下去了。“原本我们可以屠尽所有人的。” “你不是说我什么都改变不了吗?既然改变不了,那就不改了,只要将这镇上的人都杀光, 只要没了美人镇, 那就不会再有我们这样身不由己的女子,那么这世上,或许就会有一些甜了吧?” 躲在附近店面里头的镇民眼见屋外已经没有动静很久,此时已经陆陆续续开门探身走了出来。只是他们依旧不敢靠得太近, 只围聚在隔了一丈外的地方, 将玹瑛城众人和春娘围在了中间,围成了一个圈。 春娘的愿望好像很美好, 但离暮雪的神情却没有多少变动, 依旧是清清冷冷的,眼中带着两分悲悯。 “不会的。”她无情地揭穿道, “你今天杀光了一个美人镇,来日还会有第二个美人镇,会有第三第四个。只要这套标准还藏在人的心里,美人镇就永远都不会消失。”悲剧也会无穷无尽地重演。 离暮雪的话音落下后,春娘有许久都没再做声。好一会儿,她才又笑了笑,说:“罢了, 不会就不会吧, 反正这世上, 又何止我们所经历的这么一桩悲剧。” “你知道吗?比起恨这镇上把我们标榜成特产来宣传的这些男人,我更恨镇上的女人。即便有美丑之分,最后我们还是逃不过相似的结局。就和丽大娘一样,”春娘将脸往离暮雪的方向偏了一偏, “你看到丽大娘的样子,怕是很难想象,她曾也是连着五年登上美人榜的人吧?可是曾经再辉煌又有什么用呢?等到人老珠黄的那一日来临,她还是被家里人赶出了镇子,只能蜗居在破城隍庙里。” “既然大家都是苦难的受害者,那为什么不能团结一些,互帮互助,共同取暖?为什么各自之间还要顺着他们的意来争斗,为什么我们还要互相伤害?” 离暮雪眸光微微一动,没有应答春娘的话。 她是不怕变老也不怕变丑的,于她而言,容貌和其他一切物质一样,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东西好也罢坏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她在乎的、想要抓住的,也从来就不是这些。 所有的标准啊,权威啊,都是至高者制定的规则,只要她登上了那个位置,还有谁敢拿这些东西来捆绑强求于她?她一直都认为,只要变强,变得足够强,一切的问题都不会再是问题;若是眼前有困境,那也定然是她还不够强。 然而她慢慢地也明白过来,像她这样能够突破极限的到底还是少数。 这世上大部分的人终究拼尽全力也只能达到那个程度了,他们或许也想让自己更强更有力,但往往在现实面前,却根本不堪一击。所以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上位者画下的圈子里厮杀搏斗,顺着规则走,让自己不要那么清醒,才能不觉得那么痛苦。 “我看不见你的样子,不过我想,你一定是个样貌很好看的女子吧?”春娘柔声道,“你们来的地方,是不是都不用在乎你们是美是丑,人人都可以自在地活着的啊?” “真想到你们那里去看一看哪。”春娘的声音慢慢地听不清了,“真希望所有地方都能和你们的来处一样,那样的话,我、阿庆、丽大娘她们,还有飞鸾、墨羽、彩蝶……就都可以无拘无束地飞翔了。” 百鸟紫绡翠纹裙上洇出水渍来,一点一点地,将整套衣裙都打湿。最后,两袖上的仙鹤发出了一声清啼,化作灵体振翅飞向了高空。 而在这一刻,无数的灵体飞鸟从镇子里展翅而出。大的、小的、羽毛长的、尾翼短的,在两只仙鹤的指引之下,它们尽数自在地扑动着翅膀,一齐飞入了灿烂的夕阳之中。 离暮雪将手中的香囊搁在了春娘的手心里。 她站起了身,和众人一样,微眯起眼睛,仰头看着这些灵体飞鸟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夕阳的暖晕里。 “啊——!” 人群之中又有人惊声尖叫起来。玹瑛城众人循声转头望去,看到在人群避让开的中心,有几个人痛苦地将身子蜷缩成了一团,正从嘴里大口涌出血来。他们死命地捂着心口,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破坏一样,只有拼命地捂住了才不至于让自己的身子被破开。 归不弃的嘴角压得更低了些。 他垂着视线朝离暮雪身边走过去:“师姐,是子蛊。母蛊死,子蛊要破体而出了。” 既然被种下了子蛊,那么这些人便都是水云榭戏班子里的人了。 离暮雪在他们身上扫了一眼,眼中露出一丝厌恶。 明明一直就在人群之中,看到春娘死去,竟没有一人为她感到难过,竟都不打算将她的尸身收敛起来。 “小荀……”玉云琅认出了其中的一人,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 “救我……救救我……”那人也认出了玉云琅,一手捂着自己心口一手朝他伸过去,两眼慢慢流出血泪来,“救呵……救我。” 陶蓁和林苍陆掰住了玉云琅的肩膀:“你别犯傻。子蛊正是求生欲最旺盛的时候,你要是过去了,也得跟他们一样变成一具肠穿肚烂的尸体。” 玉云琅煞白着脸,有些不忍地撇开了视线。 水云榭的人很快都被子蛊钻开了胸腔倒地不起了,已经大到有两根手指粗的子蛊从一堆血肉模糊的脏器里头爬出来,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由头开始僵化,只片刻就也死在了他们身边。 空中都是血腥味。 美人镇的百姓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有许久都没有一人敢出声。 直到玹瑛城众人都将本命剑归鞘,林苍陆过去将蔫了的花妖拎了起来,正想询问离暮雪怎么处置这恶心的东西,一个人颤抖着声线喊了一声:“等,等一下!” “你们——”那人指着离暮雪几人,忍着惧怕喊道,“你们还不赶紧将花神放了!” “花神?”林苍陆将被捆仙索绑得密密匝匝的花妖拎起来晃了晃,“你说它?” 那人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眼睛没毛病吧?”林苍陆听乐了,“这算哪门子花神?它明明是只花妖好吧!”他指了一圈周围的这些死尸,“看到了没?这些人,还有春娘,都是着了它的道才死于非命的。要我将它放开,你是还想再感受一遍被吃的滋味?” “你胡说!”那人坚持道,“这就是我们的花神。今天要不是你们破坏了我们的祈福游行,根本就不会引来花神震怒,这些人也不会死!” 这人的话音落下后,又有另一个声音支持他喊道:“对!都怪你们破坏了我们的游行!你们亵渎了我们的神明,才给我们镇招致了祸患!还有春娘,春娘也是被你!”这个身穿绸衣戴帽的男人指着叶重北,怒道:“春娘明明就是被你一剑杀了!你们竟然还敢狡辩!” 叶重北本就已经因这一场打斗而感到有些头痛,此时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污蔑,不由更加面色如铁地皱起了眉,噌然将苍月剑剑锋弹出了剑鞘寸许。 “你待如何?”他冷道。 那人被一吓忍不住缩了下脑袋,好一会儿后才又梗着脖子继续道:“你们杀了春娘,又害了这么多条人命。乡亲们,必须要抓他们去见官!不能让这些外乡人侵害了咱们美人镇的名声!” “对!抓他们去见官!”另一人也高举拳头高声嚷起来,“不能让这些杀人凶手既亵渎了花神又损害咱们镇的名声!抓住他们,为大家报仇!” “你们是不是疯了?”陶蓁拔剑出鞘与林苍陆并肩站到一起,寒声斥骂道,“你们仔细看看水云榭的这些人,看看从他们肚子里爬出来的蛊虫!他们都是被这花妖和春娘杀死的,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就是。”林苍陆附和,用剑锋指了指躲在人群后头的几个人,“你们几个,忘了刚才大家都在玩命逃跑的时候,是谁把被关在门外的你们救到安全的地方去的?转个头就恩将仇报,你们还有没有良心了!” 那几个被点出来的人闻言瑟缩了一下,躲着视线摇头:“我们不清楚你在说什么!” “你们——” “放了花神!”一个人从旁边捡了一块石头朝林苍陆扔过去,“该死的外乡人,把花神还回来!” 被这几个领头的人一带,其他镇民相互望望,一个个都举着拳喊起来:“放开花神!放开花神!” 石头嘭一下砸在地面上,要不是林苍陆躲得快,非得被砸个头破血流不可。他和陶蓁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刁民不讲道理的阵仗,一下子都没了主意,只能转头去询问离暮雪他们的意思:“师姐,大师兄三师兄,这……” 离暮雪微微眯起眼睛。她对林苍陆勾了下手掌,示意他将手中的花妖交给她。 “你们确定要这个东西,是么?”她问这些镇民。 她一往前走,裴子夜、归不弃和洛星渊三人也都跟在她身后往前进了几步,成聚拢之势站在了一处,面色冰冷地扫视着周围的这群气势汹汹的镇民。 最开始起头的那个男人指着被离暮雪牵着银链一端拖在地上的花妖,急吼吼道:“你还不赶紧放开!” “放开?”离暮雪冷哂了一声。她睫毛一抬扫向那个男人,下一刻,抬脚就踩在了花妖那恶心的花盘上。 花妖本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地,再被这丝毫没有留力气的一脚踩下去,当即就被踩成了一滩融化了的烂泥。茎叶迅速枯败,再无力回天,死得叫一个透。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花神?丑陋,贪婪,还不堪一击。它连自保都做不到,你们竟也信它能够庇佑你们?真是蠢得无药可救。”离暮雪这才迤迤然收回捆仙索,指着脚下这滩残花嗤道:“想要,那就来取吧。” “你!”这些镇民们都惊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在他们已经威胁到这个程度的情况下,这些人竟然还会杀害花神,竟然还侮辱他们的信仰! 若是没有了花神施法,以后美人榜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他们美人镇的“美人”二字,还如何值得相信? “打死他们!”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所有的镇民都拿着石头棍棒朝玹瑛城众人打了过来。乌泱泱的,全镇的人都高呼着要打死这群断了他们信仰的外乡人。 哪怕修仙人的本领再强,面对这么多人的围攻也要趋于弱势。更何况在秘境之中,愤怒是最容易引起场景异变的力量。被激怒了的镇民们此刻不亚于洪水猛兽,玹瑛城弟子们抵挡了没一会儿就开始显出了颓势。 “师姐!怎么办啊!”林苍陆喊问道。 离暮雪一手提剑挡开镇民们的攻击,一手还要护着玉云琅,多少也有些力不从心了。她往四周一扫,除了镇民们模糊却又狰狞的面容之外,再看不见别的东西了。 可恶。 她心中暗骂一声,一把从收灵袋里拖出了勾蜮:“走!” “走?走去哪里啊?” “姐姐!” 离暮雪将玉云琅扔上了勾蜮背脊,寒声回答林苍陆的蠢问题:“镇外!” “大师兄!你怎么了?” 叶重北一个没留心,被镇民一棍子打在了后背上。脑袋里撕裂般的痛楚又好死不死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他的手劲松了一松,差点没握住苍月剑。 西岐鸣护到了叶重北身边,看着他紧咬着牙关捂着头满脸都是冷汗的样子,脱口便朝离暮雪喊:“师姐!大师兄受伤了!” 离暮雪在挡着镇民们疯了一般的攻击中途抽空往他们那边扫了一眼。 眼见大部分人都快抵挡不住了,她猛地在勾蜮身上拍了一记:“带他们走!” 雪白凶狠的狐形仙兽闻言仰天高声一吼,身形骤然暴涨数倍,三条银刀鱼尾左右一扫,一下扫开了一片僵尸似的镇民。然后它叼着叶重北几人的手臂就将他们都扯到了自己背上。前足高高扬起又落下,灵力震开涌过来的那圈人,在身边空出了一大片区域。 离暮雪也借此得以片刻喘息。 林苍陆和陶蓁几人也都被甩上了勾蜮背脊。 “师姐,快上来!”他们跟玉云琅一样挂了半搭身子下来并递出手,朝离暮雪喊道。 “师姐,快走。”裴子夜和洛星渊负剑站到离暮雪身边。 镇民们再次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包围圈再次缩小。 “你们先走。”离暮雪对裴洛二人道,用力拍了一下勾蜮。 仙兽得令,又高吼一声,身形一转便纵身跃向了半空之中。裴子夜和洛星渊见状便也不再婆婆妈妈地浪费时间争这个先后,扫出一道剑气后翻身御剑跟上了勾蜮离去的方向。 离暮雪在这个时候夹出一道符纸往地上一摔,飞身而起的瞬间并指往身侧一挥手臂——符纸贴住的地面骤然炸起,无形的屏障瞬间笼住了整个美人镇。 失了心智的镇民在镇口的牌坊处被挡住,疯狂地敲击着虚空中的这道屏障,没再没一人能从里面走出来。 离暮雪御剑站在高处。 她看着底下越涌越多的……不知道还能不能算作人的人,取出一张传信符纸落下了两句留言,将之贴到了牌坊上的【美人镇】三个字旁。 虽然这几天过去了,说好要来美人镇汇合的步小二一直杳无音信,但既然他们已经离开了,还是得留句话在这儿,省得某些二愣愣的傻子到时候赶过来了,一不小心还得重走一遍这里的剧情。 做完这一切后,离暮雪方循着踪迹追向勾蜮他们而去。 闯过了这一关的外乡人消失了踪影,除了一个无形的防御罩和一卷留言之外什么都没再留下。堵在镇口的疯狂的镇民慢慢地都平静了下来。他们跟没有灵魂的人偶似的呆愣了半晌,随后三三两两散去了。街上的尸体和一切混乱都被抹杀,美人镇再次恢复成最初的平和安宁的景象。 蜃景秘境倒映的是真实的人间,用容貌来衡量存在价值的这个荒唐的标准一直都在人类心中。 所以同离暮雪说的一样,美人镇的悲剧会一直重演下去,无休无止,永远都没有尽头。 第126章 血蝠 双眼虽然退化成了瞎子,但听觉却…… 勾蜮带着一众人没有目的地往前窜, 直过了很久才纵身跃到了地面,背脊一耸尾巴一甩,将背上驮着的人甩了下来。 仙兽对自家主人的喜恶了解得很清楚, 除了小陶小林和豆芽菜在被它扔下去的时候还能站着之外, 其他都差点摔个屁股墩。尤其是叶重北,被甩下背的同时还挨了银刀似的鱼尾一记打,往前冲开直撞到树才停下,撞得胸口和脑袋一起生疼。 “大师兄, 没事吧?” 叶重北抬手挡开了西岐鸣的搀扶, 撑着树干往后瞥过去,看到勾蜮狭长的一双狐眼也正不善地盯着他, 只是在察觉到身后离暮雪过来时就收了回去。 “师姐。”裴子夜几人都迎上去。 离暮雪应了一声, 将众人一扫:“都有没有事?” “没事。”众人互相望望,都摇了摇头。 除了受了点皮外伤之外, 其他都还好。只不过在打斗之时没觉得有什么,此时回过劲儿来了,再回想春娘做下那一切的因由,他们不免都感到有些唏嘘。 “师姐,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离暮雪看着大家脸上的疲惫。“先原地休整吧。”她道,又让裴子夜将地图取出来,“看下步小二他们现在在哪儿。” 裴子夜依言将地图取出来了。 地图上, 他们所在的位置已经离美人镇有些距离, 而步燕青与曹潜等人代表的那些小点却仍旧停留在之前的那片区域, 根本没有改变多少。 蜃景秘境中什么诡异的情况都有可能碰到,像步燕青他们这样的,保不齐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裴子夜又用传音盘联系了步燕青一遍,眼看依旧没法联系上, 离暮雪便提议让裴洛二人带几名弟子动身去找一找。 “那师姐——”裴子夜往后望了一眼正在树下打坐调息的叶重北,眼底有些犹豫,“你与大师兄预备如何安置?” 离暮雪在叶重北和玉云琅两人身上过了一眼,往周围一扫,随后将视线定在不远处那方裸-露的山洞之上。山洞口子就很大,隔着这段距离望过去,里头漆黑幽深,想来能容下他们这些人。 “我们在那里等你们。”离暮雪道,“只等一日,无论是否寻到步小二等人,都先传信联络。” “好。” 事不宜迟,既然已经做了决定,裴子夜和洛星渊就也没有耽搁,带了四名没有受伤的弟子根据地图的指引去找步燕青了。 离暮雪向其余众人说明了一下情况,便领着他们一道往那处山洞而去。 叶重北的状况看起来有些糟糕,离暮雪注意到了他走过的一路上淋淋漓漓滴下的血迹,眉头拧了一拧,随后叫归不弃过去帮他看一眼,别什么该取得的东西都没取到,就叫他先死在这秘境里了。 山洞外宽内窄,远远地看着好像内空间很大,走到地儿了才发现越往里头只剩下了一条很窄的缝,大概只能容一个人侧身挤过。但好在外边的空间要容下他们几个人也足够了,于是玹瑛城众人就拣着地儿坐了下来。 勾蜮蜷着尾巴趴在地上,离暮雪就盘腿坐上了它的背脊。闭着眼睛调息着,碧雪剑搁在一旁,跟入定了一样,叫人都不敢高声说话。 玉云琅和陶蓁、林苍陆将自己百宝袋里的吃食掏出来了一些,正挨个儿分给大家。来到叶重北身边的时候,玉云琅将怀中巴掌大的那个梨换成了一个小的,然后才递过去:“大师兄,给你。” 叶重北背上挨了美人镇的镇民一棍子,又被勾蜮在同一个地方扫了一尾巴,皮开肉绽的,此时解了半边衣服由归不弃在给他上药。看到伸在自己跟前的这颗梨,他抬眼朝玉云琅瞥了一眼,眼底有些暗。 “吃吗?”玉云琅又将梨往前递了一递。 他讨厌叶重北,此时一张小脸也绷得冷冰冰。只是长开了的一张艳绝的脸,眼帘微垂眼尾漫挑,表情冷也冷得风情袭人。 叶重北回想起当初在落霞镇第一次见到玉云琅时对方那唯唯诺诺的模样,再对比此刻,不由自哂道:到底是恃宠而骄,仗着有师姐的偏爱,他针对自己竟针对得这般明目张胆。 然而若是失去了师姐的宠爱,他根本什么都不是。思及此,叶重北心念一动,抬手接过了玉云琅手里的梨,淡道了声:“多谢。”慢条斯理吃起来。 玉云琅看着他一时间的表情变化,心想:真有病。 然后把那个大的梨给了归不弃。 陶蓁和林苍陆正坐在靠近里头那条缝的地方,感觉到背后的一阵阵阴风,林苍陆拿胳膊肘撞撞陶蓁:“诶,你觉不觉得那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 玉云琅刚走回来,听到这话整个人就是一个寒噤:“你别吓我。”美人镇带来的心理阴影还没过去,这要是再来点什么,他可能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爷了。 “我吓你干嘛?是真觉得里头有东西。”林苍陆道,“不信你问陶蓁。” 陶蓁闻言往旁边一避,斜眼道:“别拉上我,我可什么都没察觉到。” “嘿你——”林苍陆气结。 他回过头往漆黑的缝隙里看,越看越觉得这里头像是别有洞天,便起身走了过去,趴在上头凑过去一只眼睛:“你们还不信,要让我看到什么东西的话,看我——” 话没说完,一双血红的眼睛骤然从黑暗中冲了过来。 伴随着一阵令人晕眩的尖叫,林苍陆整个人都被吓得往后跌了一跤。 “师姐!”他也顾不上爬起来了,朝离暮雪喊道,“里面有东西!” 所有人都听到了从裂缝里头传来的这声异响。 离暮雪翻身跃下勾蜮背,提剑将陶蓁和玉云琅几人往后挡了一挡,戒备地盯着黢黑的这道裂缝。 林苍陆看见的那双血红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只剩一阵阵阴风呼啸着从狭小的空隙里挤出来,像是尖利的鬼泣。 “师姐,要进去看看吗?”陶蓁问离暮雪。 原著中,叶重北和玉云琅几人从美人镇逃出来后就跌入了一处异境,随即寻到了有关神界界门线索的物件。如今他们已出美人镇,若要按照原著剧情找到那些东西,想来便是此刻了。 于是在陶蓁话后,离暮雪并没有立马回答,反倒回过头去望了叶重北一眼,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问道:“你觉得呢?” 叶重北没料到师姐竟会征求他的意见,一时间有些愣。他系好上衣走上来,站到离暮雪身边,好一会儿后才说:“既然到了这里,不妨进去看看。” “会不会有些冒险啊?”西岐鸣有点担忧,扫了一圈身后伤还没好全的弟子,“大家身上还有伤,不如再休整片刻吧?” “既入秘境内,何处不冒险?”叶重北寒声道,“你若有疑虑,自可留在这里,不必跟着。” “可——” “师姐。”叶重北没再理会西岐鸣,只跟离暮雪说,“我先进去吧。” 难得师姐愿意主动搭话,叶重北此时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来表现,自然也不在乎身上刚上了药的伤。离暮雪等的就是他主动请缨,闻言便颔了颔首,往后退了一步将位置让给他。 离暮雪让西岐鸣和受伤的弟子都留在外面等,在叶重北先侧身从裂缝里进去后,她让玉云琅走在前面,也跟着进去了。 裂缝很长,几人走过很长一段路后才觉得空间开阔了一些,但也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们抬头往顶上看,看到密密麻麻的蝙蝠正倒挂在上面栖息。 这些蝙蝠身形很大,将近人手臂那么长,灰扑扑的身上带有火亮的暗红色纹路。它们成片地停在那儿,呼吸的声音在这狭长甬道里聚成尖细又诡异的低啸,如同掀起的一阵阵风。 “姐——” 玉云琅刚回过头来开了口,离暮雪就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了他的嘴唇上,蹙眉冷道:“别出声。” 落在唇上的一点冰凉一触即离,玉云琅眼睛眨了眨,拉着离暮雪的手腕,用气音问:“姐姐,这是什么蝙蝠?怎么跟我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血蝠。”叶重北道。他甩了一张照明符到前面,一直到光线的尽头,山洞顶上的血蝠数量都没有减少。 血蝠靠吸血为生,双眼虽然退化成了瞎子,但听觉却格外敏锐。它们攻击性强又有剧毒,一只血蝠就能在转瞬之间吸干一头牛,更何况它们历来是群体性进攻的。再是修为高深之人都不愿与它们正面相杠,哪怕遇上了也都是能避开就避开,不引起它们注意。 几人闻言都屏住了呼吸,叶重北问离暮雪:“师姐,要往前吗?” 离暮雪神情稍凝,又甩出去一张照明符,比叶重北之前那张距离更远照明的幅度也更大,在尽头看到有分叉路。 “再过去看看。”她道。 “好。” 顶上的一只血蝠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噩梦,脚没抓稳,差点就栽了下来。就在玉云琅面前,血红的眼睛猛地睁开了一下,将豆芽菜吓得差点一翻白眼厥过去。 离暮雪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往后一拉,避开了他跟血蝠亲个正着。 然而他们却忘了血蝠的听力最是灵敏不过,玉云琅虽然避开了那只血蝠,但它那么大个个儿,落在地上的动静足以惊醒睡着的其他血蝠。 就在这只血蝠掉到地上的那刻,洞顶上所有的血蝠都骤然睁开了眼。翅膀往两边张开,尖声叫着就朝底下扑了过来。 第127章 真相 也终究是没有人能够凭手中的麒麟…… “快跑!” 在周围无数血蝠朝他们攻击过来的那一刻, 离暮雪骤然爆喝了一声,祭出碧雪剑扫出凛冽剑气,率先为众人取得了片刻反应时间。 求生的本能让他们的第一反应是往回跑, 然而来时的洞口已经完全被黑云般的血蝠遮挡, 离暮雪与归不弃合力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突破一个口子出来。似乎这些血蝠就打算着要将他们困死在这个山洞内一般。 视野的黑暗总是令人心神不安,更遑论耳边充斥血蝠的尖厉啸声。厉啸在甬道中回响,刺激得人头晕目眩,战斗力随之下降。 既然后路已经被斩断, 唯一能选择的路就只有前面一条了。离暮雪几人且战且行, 最终被逼到了前方的分岔路口。 两边都仍有血蝠擦着洞顶横扫出来,仿佛是悬在头顶的漆黑的河流。林苍陆回身朝离暮雪喊问:“师姐, 往哪儿边走?” 离暮雪抽空往两条道一扫, 在血蝠倾巢而出的情况下,光凭肉眼根本看不出区别。她一剑扫开了几只冲到了面前的血蝠, 冷声回:“随便!” “啊?” 林苍陆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叶重北已经选中了其中一条道。“走这边!”苍月剑刺入通道内,剑影扩大,斩落一片凶猛血蝠。他收剑回手,向几人招呼了一声,率先抬步往里头跑进去。 离暮雪见状不免眼底一动。 “跟他走。”她吩咐林苍陆和陶蓁,并一把将玉云琅推了过去。 玉云琅紧抓着离暮雪的衣角, 这次说什么都不肯放手:“姐姐, 要走一起走!” 围攻他们的血蝠越来越多, 若是视线好,他们便能看到这群扑棱着翅膀的鬼东西已经形成了一个球形,很快就要密不透风地合拢起来。 归不弃沉声催促:“师姐,快走。” 他想由自己来殿后。 “你也跟他走。”离暮雪却对归不弃道。 她清楚归不弃的实力, 虽然在药理上天赋异禀,但实战经验稀缺。留下来能不能挡住血蝠的攻击不提,恐怕自保都悬。况且在蜃景秘境中,他们都还需要有他在一旁,碰上点伤病也不慌。 归不弃和玉云琅都被离暮雪往前推去,血蝠很快就在他们之间隔出了一层屏障。 “师姐!”/“姐姐!” “还不快走!”离暮雪冷喝一声。 她往前冲过去一步,但血蝠的策略似乎是能先杀一个是一个,此时都对准了她攻击过来,生生将她挡在了包围圈中。 眼看玉云琅又要开始哭,离暮雪心下不耐,用口型无声叮嘱了他一句话。 下一刻,她指尖在剑刃一抹,举剑上引。蕴含极强灵力的血味在剑锋弥散开来,让所有的血蝠都疯狂地朝她涌了过去。 冷白又耀眼的光亮在血蝠聚拢的中心明明灭灭,陶蓁和林苍陆一咬牙,拉住归不弃和玉云琅的手臂进了叶重北选的那条道:“我们先走!” 因有了离暮雪做诱饵,两条道中的血蝠都已经被吸引过去,一只都没有留下来。而在叶重北玉云琅他们进去之后,通道口轰然坍塌,石碓填满了入口,再也没法进入。 离暮雪透过血蝠的包围间隙看到了这一幕,心下不由暗骂了一声。然而没有了其他人在场,她动起手来也总算是不需要再有顾忌。碧雪剑在她周身分出无数淬冰剑影,她定指一挥,白光骤然炸开,团聚在身边的血蝠尽数在这阵光中被焚为灰烬。 离暮雪驱使碧雪剑在身后抵挡着被激怒的血蝠群,纵身跃入了另一边的通道。右手往后猛地一张,碧雪剑收回的同时剑风横扫,将通道整个破坏。硕大的碎石砸下来,封锁了血蝠追击的路。 通道坍塌的隆隆声响震得人耳鸣发昏,直到往前滚了好一段路,离暮雪才在撞到一块往外突出的石头时停了下来。 倒塌的通道另一边,血蝠前赴后继撞上来的动静响了一阵后才总算消停了。周围更暗也更加静,修仙之人的呼吸算是轻,在此刻也仿佛平地掀起狂风一般清晰。离暮雪摸索着旁边的石壁站起身,取出符纸照明。 也得亏没有在黑暗中继续往前走,等到她的眼睛适应了光明后,她看到展现在自己身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坑,脚尖一动就簌簌往下落碎石。 坑底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浓重的黑暗,仿佛下面藏着一只等待猎物主动投食的恶兽。 离暮雪甩出四张照明符,上下交错定在坑壁上,半蹲下来伸手感受了一下空气的流动。 有风。 她心道一声,收回手来朝周围望了望。 叶重北和玉云琅他们几人的动静在这里完全察觉不到,也不知道他们在那一头碰见的是个什么情况。离暮雪想到自己刚才叮嘱玉云琅的话,不知道豆芽菜会不会随意应变。 原著中说他们之后会捡到机缘,她原本是打算这一路都不与两位主角分开的。但没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那个洞口的坍塌仿佛是天意要挡住她一样,此刻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离暮雪思考了片刻,决定先下去看看。 她拍了拍掌心的灰站起身来,足尖一点如飞鸟般跳进坑里。半道上碧雪剑挣出,落入她鞋底稳稳托着她往底下而去。时间在此处好像停止了,离暮雪御剑悬浮在这片浓稠的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她似乎产生了幻觉,仿佛她从未下落,一直都停留在某一个点。 就在她快要控制不住心神的那一刻,离暮雪看到底下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腰间百宝袋挣动了一下,麒麟崽从袋中跃出,摇头甩尾地对离暮雪呜哩哇啦了一阵,骤然张口吐出了一团火去。 离暮雪还没来得及讶异麒麟崽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使用神兽灵力的,在看到这团火直冲着下面的微光而去,撞击上后往四周滚涌成明亮的光,她的神情忽然就开朗了些。 光明驱散黑暗,前方的路总算明晰起来,那点微光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岩洞,而麒麟崽已经在突出的那块岩石上站着等她了。 “里面有什么好东西?让你这么积极地跑出来了。”离暮雪收剑下落,余光一瞥身边的麒麟崽。 麒麟崽傲娇一扬下巴,招呼离暮雪跟上它,闲庭信步般往岩洞里面走进去。 按照方才下落的时间来看,此处应该已经是在地心深处,但在进了岩洞之后,离暮雪却发现里面长了许多植被,郁郁葱葱的还开着小花,生机盎然。 麒麟崽熟门熟路地绕过两边的香草,不时还要回头看看离暮雪有没有跟上。最初的警惕过去之后,离暮雪闻着空气中清新的香味,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了下来。 岩洞的深处,一座青苔满覆的石台上放着一个木箱。木箱已经被藤蔓缠绕成了一个茧,不知道已经在这里放了多少年,也不知道是谁放着的,看起来神秘又安全。 只不过离暮雪是个警惕性重的人,越是看起来没有危险,她就越是犹疑,总觉得里头藏着危险。 麒麟崽见她不动,不解地朝着她喊了两声,又从石台上跳下来叼她的衣角。 离暮雪被拖得一个踉跄。“让我取箱子里的东西?”她问麒麟崽。 麒麟崽得意点头。 “没有危险?” 麒麟崽又点头。 离暮雪轻扬了下嘴角:“姑且信你一次。”走过去用剑锋拨开了缠绕在木箱子上的藤蔓,一下翻开了箱盖。 盖子翻开后散出一阵经年的灰尘,离暮雪下意识用手肘捂了一下口鼻——然后就得到了麒麟崽蔑视的一眼。 离暮雪:“……” 灰尘散尽,再没别的东西出现。离暮雪狐疑探过去看,发现箱子里收着的是一块黄褐色的动物皮。 “就是这个?”她问麒麟崽。 麒麟崽觉得她动作慢,已经先一步张口将这块皮纸叼了出来,催促她快看。 离暮雪手上轻轻搓揉了一把,感受着皮纸的触感,然后顺从麒麟崽的意思将皮纸打开了。 而就在她将皮纸翻开的刹那,上面的图形与文字金光闪现,在眼前铺开了一幅历史的长卷—— 盘古劈开混沌,天地初现,洪荒来临。原始的灵力纯净又浓厚,五行元素孕育出龙、鲲、凤等初代神兽,而后又有了玄龟、麒麟、白泽等众多神兽。后来,灵力分级形成六界,更多的灵兽在其间涌现,被分为神兽、仙兽、凶兽、魔兽、妖兽,有的能带来祥瑞,所过之处植被绵延四季安稳,有的会带来灾难,在哪里停留便在哪里留下赤地千里哀鸿遍野。 鲲隐世,龙凤也因过于强大而逐渐消遁,以麒麟为首的瑞兽便被尊为上天与神明的象征,被尊为驱散灾祸带来福祉的福星。人类将它们纹在了衣服配饰上,用它们的形象镇守八方,古朴而虔诚地,一代代传扬下去。 转眼千万年,最初涌现的那批神兽慢慢地再不可见了,人类只能靠着文字记载的寥寥数语去想象那些至高至强的形象。世间杀戮与怨恨增多,遭受着苦难的人日夜祷告,祈求上苍再降下一场福音来解救他们。 祈祷的声音汇聚成伴随钟声与木鱼的吟唱,天地间风卷云涌,身披火焰与雷电的四足神兽在苍穹下发出怒吼。渡劫天雷隆隆打下,神兽身上威压越加强大,逼使周遭一切都产生焦黑裂纹。兽性泯灭,神格凝塑,天雷过后,金光熠熠的麒麟站在云端上,威严又悲悯地俯视底下叩拜的芸芸众生。 金色的光芒笼罩住整个人界,万物开始复苏,四海安定,海晏河清…… 离暮雪在一阵惊悸中抽回神魂,大汗淋漓地看着这幅画卷在自己眼前消散。她缓了很久,才粗喘着气低眼去看仍被自己握在手中的皮纸,骇然心想道: 原来这便是关于麒麟渡劫、神界界门打开的原因; 原来麒麟现世,是应了世人的祈愿而来。 麒麟是上天给世人降下的福祉。 那么在这个前提之下,他们想要跨过神界界门,又怎么会是要建立在伤害麒麟以取之血的基础上的? 所以这个在修真界所有人心中认定的事实,其实根本就不成立!所以即便原著中的最终之战,所有人都摒弃前嫌一致对付麒麟,也终究是没有人能够凭手中的麒麟血得道飞升的! 想通了这一点,离暮雪不由感到一阵后怕。 若是没有今天在麒麟崽的指引下找到这里,若是没有看到这些前因,若是她也随着原著剧情的推进想要依靠麒麟血去抓住机缘,只怕最后也终将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世人的贪嗔痴只会给自身带来灾祸,天道最是无情也最是公平,怎会允许他们以这样投机取巧、这么容易的方式去登鼎问神?直到现在将一切都搞明白了,离暮雪才反应过来自己自始至终一叶障目,将原著剧情奉为真理,以为原著中写到的传说便是事实,竟没有更仔细地去分析一下这个所谓的“传说”到底站不站得住脚。 幸好,幸好今日让她找到了这里,幸好现在醒悟过来还不晚。 离暮雪有些虚软地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将皮纸收起来了之后看着麒麟崽,浅浅笑了笑,真心实意道:“这次多亏了你。”她伸手朝麒麟崽递过去,勾了下手掌:“过来。” 离暮雪平常总一副难以接近的死相,难得有主动示好的时候。麒麟崽心下受宠若惊但面上却表现得宠辱不惊,仰着下巴甩甩尾巴,准备大发慈悲地让她搓圆捏扁一回。 然而在它刚将脑袋伸到离暮雪掌心时,对面石壁后面却传来了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响动。 麒麟崽猛地竖起了身上长毛,凶狠地龇牙低吼两声,然后一下跳回了百宝袋里,再也没发出一点动静。 离暮雪:“……” 石壁上闪过一阵红光,像是一张巨大的符纸贴在了上面一样,然后红光收敛,黑衣大氅的男人狼狈地从石壁上弹了出来,摔了几个滚才停在了离暮雪脚边。 正面朝上,与人四目相对。 满脸冰冷麻木的离暮雪:“……” 摔得灰头土脸毫无形象可言的萧城主:“……”要不然我还是再重新过一遍? 第128章 追杀 你虚张声势的样子……倒也有几分…… 萧寂摔进来后, 洞壁的另一边传来了有规律的敲击声。只不过因为石壁很厚,这阵敲击声便显得又轻又沉闷,也就是他们修为高耳力强, 能听到敲击的同时, 还伴随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音。 在敲了半天后,一人说道:“大人,前面没路了。” 另一个嗓音沙哑的人道:“萧寂就是往这里逃进来的……里面定然有地方可以去,否则他怎么可能突然消失?” 又有一个声音尖细不辨男女的人笑了笑, 回说:“兴许就是消失了也说不定。萧寂这狗崽子好歹是幽暝城城主, 身上带着的灵器不说上万也有上千,像什么传送石、幻形丹、隐身衣, 随便拿出来个什么都够他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也就你们傻, 领主气头上的话也当真,在这里找得认真。” “你到底哪边的?”一个浑厚的女声冷笑了一声, 不满道,“少在这里给人家贴金了,说得再多,人萧城主也听不到;即便听到了……”她停顿了一下,“你可别忘了,当初你巴巴地投怀送抱,结果可是被那死变态阉了又搞坏了脸。如今男不男女不女的, 可别还在这里痴心妄想了。” “想一想怎么了?要不是时时将他挂记在心上, 我还怎么记住他对我做的这一切呢?若是记不住, 倘若有一天他落在我手里了,我又如何将这一切都还给他?” “行了,你们俩别争了。”那个嗓音沙哑的人低斥了句。他们又寻了一阵,大概发现前头实在无路, 所以便作罢了。他对人吩咐道:“让他逃了,回去禀报领主吧。” 对面的声响渐渐消失,一直到再也察觉不到动静,离暮雪才甩手撤下了覆在石壁上的那层隔音法阵,转头凛然扫向一旁闲闲抱着手臂、仿佛被追杀的人不是他一样的萧寂。 萧寂被她这一眼扫得神情微微一动,就当他以为离暮雪可能要对他出手的时候,却见离暮雪干脆地将目光收了回去,从石台另一边绕过,往那植被覆盖的通道走了过去。 被无视得很彻底的萧城主:“……” “喂——” 身后的人跟了上来,离暮雪拇指关节一错,抽出碧雪剑指住对方咽喉,警告:“别跟着我。” 方才那段关于麒麟现世的记录让她此刻心神还有些不稳,她不欲在此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下意识地给萧寂打了掩护帮他掩藏了踪迹。她觉得自己表现得已经足够明显,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当今日没有见过,谁都不给谁添乱。 可惜她却忘了变态的想法不能以常人的思维衡量,萧寂可并不懂得承人情。于是在离暮雪面若冰霜一剑指过去之后,萧寂满不在乎地偏头错开了,照旧往前迈了一步,调笑说:“能出去的路显然就只有一条,我不跟着你怎么出去?” “只不过我有个疑惑……”他往后望望石台上还打开着的木箱,“你是如何寻到这里的?又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离暮雪眼底暗了暗:“与你无关。”她往后退一步,将出口让给萧寂,道:“你先走。” 萧寂看着她冷冰冰的表情。她脸上照旧还贴着鲵面,只不过又将上面的疤痕变得更浅了一些,虽然看起来还是令人感到不适,但已经能够还原出原本的容貌来。 在秘境里的这几日,他已经碰到过几波正道门派的人,也听他们闲谈中提起过几回离暮雪,提起她毁了容后的一些轶闻。有说某门派里曾爱慕了她多年的一名弟子焚毁了珍藏多年的她的画像,连着烧了三天才全部烧完;有说一些小门派已经准备起了聘礼,想着趁此机会上玹瑛城求娶她为妻,借此傍上修真界第一大派这棵大树;也有说以前从来不兴打扮的女弟子们如今也开始涂脂抹粉了,最耀眼的月亮黯淡了,周围的星子也是时候发光了。 萧寂听了这些事后常常是一笑而过,只不过当日亲眼见到过离暮雪毁容后的样子,他倒是也很想知道,容貌毁成那德行后,那个目中无人的骄傲的离暮雪,是不是跟众人所说的一样已经支棱不起来她满身的锋芒。 于是他端详离暮雪的时间不免长了一些。 长到离暮雪眉心蹙起,冷冷地朝他扫视过来。 “我身后可没长眼睛,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在后面刺我一剑?”萧寂轻笑了声,回答离暮雪方才的话。他单手负在身后,朝出口抬了抬下巴,“不如一起走。” “你若不愿意走这条路,我可以送你原路返回。”离暮雪冷哂道。她话说着,手心已经照着方才萧寂出来时墙上的那个符形悬起一道箓文来,“想必那些追杀你的人此刻还没走远,愿意好好招待你。” 牙尖嘴利。萧寂心道一句。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送我回去?只怕你自己也脱不了身。” 离暮雪却并不怵,只道:“你尽可以试试。” 萧寂又似笑非笑地盯了她半晌,随后才“嗤”了一声,愉悦又玩味地说了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虚张声势的样子……倒也有几分可爱。” 几次交道打下来,萧寂对离暮雪的为人也有了一些了解。她这人睚眦必报,对于她所在乎的人,还说不好她能不能够为之舍身;但对于像他这样是敌非友的人,她可绝对没那么好心施以援手,不趁机踩上两脚就已经算是大度了。 所以他才不信她方才帮他挡住后头的追杀是突然善心大发,多半是她不希望自己掺和进他们的事里,她不想平添多余的事端——或者更直白一点说,是她不想让更多的人发现这里,发现出现在这里的她。 她有顾虑。 所以,定然是她身上有所不便。或是她身上负伤,又或者是……萧寂的目光落在石台上的空木箱里,勾唇盯着离暮雪的眼睛,道:“你在这里拿到了什么?” 虽然知道萧寂这话只是想要诈一诈她,但在听他问出口后,离暮雪心下还是稍稍一紧。她回视萧寂,淡定反问:“你觉得我能拿到什么?” “我觉得……”萧寂垂眸盯了一下自己的手掌,片刻之后嘴角扬起,直接出手向着离暮雪袭去,“管它是什么,夺过来看看才知道!” 狗东西! 看到萧寂的招式对着自己面门而来,离暮雪不由随着方才那追杀他的人的话暗骂了一句,心想果然不该跟变态大魔头多做纠缠。只是多费了两句口舌,就给了这人过河拆桥的机会,简直令人火大! 离暮雪心下发狠,挥剑而过扫出刺骨寒风,冻得这个山洞很快盖上了一层厚厚坚冰。出口处蓬勃的植被在冰霜的覆盖之下成了交错的一张冰网,通道被封了起来,在寒冰消融之前,两人相当于被困死在了这个山洞内。 萧寂不免觉得眼前这人疯起来还真是挺疯的,火起来了宁可鱼死网破也不愿退让一步,难怪能把好好一张漂亮脸蛋给搞成这样。 他两只手中都夹着三朵彼岸花,红色的花瓣在他的指挥下绕着四周飞舞。绕得人眼花缭乱,耳边尽数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兵刃相接的声响,但也不过只是堪堪抵挡住离暮雪攻击过来的绵密无破绽的剑招。 距离上次交手才过了多久,她的实力竟然又进阶了,简直可怕! 察觉到这一点,萧寂没忍住分了下神,脖颈出就被剑风扫了一道血痕。 离暮雪抓住这一破绽,再次刺过去一剑——! 剑刃从萧寂发间穿过,与发尾的奇楠珠碰撞出又轻又脆的一声“叮”。萧寂的身形与离暮雪肩膀一擦而过,他探手抓住了她挂在腰间的百宝袋。 离暮雪并没有将那记载了麒麟现世之因的皮纸放进百宝袋,然而麒麟崽此时却还藏在百宝袋内!再反应过来自己被摆了一道的刹那,离暮雪一把将怀中的收灵袋掷了出去! 威猛的仙兽勾蜮从收灵袋内一跃而出,张开一口锋利的锯齿直扑向萧寂。银亮鱼尾一勾一甩,自下往上拍开了萧寂抓住百宝袋的手,并将他整个人往一旁扇了过去。 离暮雪抬手接住被抛至半空的束口小袋并将它纳入了怀中,飞身下落站在了勾蜮身边。 一人一兽并肩携手,堪称修真界最强战斗组合。 萧寂被勾蜮扇得摔在石台上,将上面的木箱子撞翻倒地,发出了沉重的一声钝响。 倒不像是一个内置无物的空箱子会发出的声音,更像是里头装满了东西的一样。离暮雪和萧寂在听到这声响的时候,神情不禁都是一愣,双双转头朝地上看去。 木箱子盖子翻开倒扣在地面,安安静静,仿佛刚才发出的那一声只是离暮雪和萧寂他们产生的错觉。然而还不等他们有别的动作,一阵金光突然从里面出现,从缝隙里漫出,铺在被坚冰覆盖的地面上,形成了一片霞光。 离暮雪眉心不由一拧,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然而就在霞光出现的那一刻,木箱子凭空挣起,翻了个个儿悬在了半空之中。它保持着盖子大开的样子,只有金光在里头越加耀眼,逐渐将整个山洞都覆盖了起来。 金光弥漫的同时还带着巨大的吸力,如同木箱子里有一个无形的漩涡一样,将周围的一切都往里面吸进去。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离暮雪和萧寂根本来不及反应,在他们察觉到不妙动身想跑的时候,已经和勾蜮一起被吸进了木箱子里,只在金光中留下了三个飞速闪过的白色小点。 金光倏然收拢,箱盖哐当一声盖下,木箱子再次稳稳落下了石台上。山洞里安静得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 第129章 喜堂悲泣(一) 很好,听起来就非常不…… 离暮雪度过了漫长的一段黑暗, 等到意识逐渐苏醒,是听到耳边有断断续续说话的声音。 头疼得厉害。她努力睁了睁眼,透过睫毛的遮挡, 正好看到两个人点头哈腰地送另一个人出去的身影。 有一个男人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一口又一口地抽旱烟, 闷声不响地,直到那送人出去的两个女人又折回来,其中一个才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烟管,骂道:“别在这里装出一副死样, 父女情深的给谁看!真要这么舍不得, 当初你就该直接带着她去投河,省得如今还来祸害我们母子!” 男人被夺了烟管就低下了头, 两手在膝盖上揪了半天, 他才转头往屋里望进来,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另一个女人帮忙劝了劝, 帮他把烟杆子要回来,说:“大哥,你也别难过了。家里这情况,多养一口人就多一张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你把姑娘养这么大,也算是尽了当爹的本分了。她要是脑子没坏,一定也愿意为家里出这份力的, 不会怪你, 啊。” “可不是说, 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光靠你扎几个纸人,咱们要几辈子才能赚到这些钱?太平年岁还有卖儿卖女的呢,更何况现在这光景?”之前那女人抱起手臂, 吊着一口尖细刻薄的嗓门,“也就人王老爷家找得急,否则你这破了相的闺女,按斤贱卖都没人要!” “行了行了,大嫂,你也少说两句。”另一个女人往屋里望望,推着两个人走了,“好不容易有会儿清净,可别把她吵醒了,省得又得折腾。” “可把她能的。”那女人往后啐了一口,冷笑道,“折腾吧,折腾得再厉害也没几天工夫了。到时候王老爷家来人,往过一送……” 后面的话因门板合上了而听不清。离暮雪只在阳光消失的瞬间缓缓地眨了眨眼,随后才感受到周围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又真实起来。 她此时是趴在床板上的,身下的被褥潮湿,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洗晒了,泛着一股子的霉味。屋子里很暗,只在墙顶上开了一扇小窗,跟个牢笼一样,抬头只能看到小小的四方的一片天空。 身上又到处都在作痛,痛到动弹一下都有些费劲。离暮雪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缓了很久,才慢慢支着手臂翻了个身,然后坐了起来。 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感觉了。离暮雪试着伸展了一下手脚,然后听到了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她皱着眉头往自己脚上看去,赫然看到一条粗黑的铁链正锁在她苍白的脚踝上。 两条粗布裤腿磨破了边,矮了一大截,只到她小腿肚那里。脚上没有鞋袜,脚趾缝里黑黑的,不知道是去哪个泥坑里面翻过。 离暮雪:“……” 狼狈,狼狈不堪。 身上没力气让她的脑子也转不快。她又呆愣愣地坐了很久,似乎一时半会儿没法接受现实。直到回想起刚才门口那三个人说的那番又是“父女情深”又是“爹”啊“闺女”啊之类的话,她才总算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了。 离暮雪摸了把脸,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百宝袋。 然而腰间空空,除了因为瘦而显得格外明显的两髋骨头外,她什么都没找到。 这是哪里? 离暮雪怔愣环顾四周,心想道。 ——而她,此时又是谁? *** 与此同时,在一片哄闹的猜拳狎妓声中醒来的萧寂也有同样的困惑。 他的左右都有男人搂着女人又亲又摸,不堪入耳的浪语阵阵,让第一次见到此类低俗场面的萧城主有好一会儿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他左边的那对男女相搂着往他这边倒了过来,他才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一样骤然惊醒,一下跳了起来。 那对男女倒在了他刚才坐过的地方,躺倒的同时,那名女子还挑唇冲他抛了个媚眼,给他吓了一机灵。 见他站起,另一边划拳的三个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笑朗道:“二狗子,可算醒了啊?来,一起玩两局。” 萧寂一噎,盯着那三人懒散的笑意,半晌后才沉声反问:“……你叫我什么?” “你喝酒喝傻了啊!”那三人相视一眼,“嗤”地笑了,“不一直管你叫狗子么,不然你还想让我们跟这些娘儿们一样,喊你‘二哥哥’吗?”捏着嗓门说出“二哥哥”三个字,说完后他们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笑得厉害了,其中两个便咳嗽起来。本就看着一脸虚相,再这么一咳嗽更感觉随时都能背过去。他们咳了半天往地下啐了一口痰,然后才又催促:“快点,来不来啊?” 幽暝城虽然地处偏远凶险,说得上是穷山恶水,但萧寂可从来没见过如此脏乱恶心的场景。他在看到这二人往地上吐痰的时候整张脸就已经黑了,寒声挤出了一句“不了”便拉开门逃了出去,根本没有闲心再去理会后面那迭声的叫唤。 “嘿,这人!”一人往前指了指萧寂匆匆远去的背影,“中什么邪了?” “别管他别管他。”另两人道,仿佛对此早有所料一般满不在乎,“左不过身上又没几个子儿了,怕我们让他付酒钱呗。” “狗崽子。”另一人闻言气笑了,“就他算盘打得精。” 街上行人来去过往,无一人察觉到经过自己身边的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萧寂捂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一路往前走,直走开了两条街,四顾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这是哪里,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儿。 身上穿的是土黄色短褂,脚蹬一双洗得泛白磨了毛边的布鞋,两边袖口都有缝补过的痕迹,因为刚才喝得酩酊大醉,现在还满身都是酸臭酒味。反正不照镜子,他也能够想象得出来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邋遢。 旁边有一口水井,井口边上还搁了半桶水。萧寂甩了甩脑袋踉跄走过去,扶着井沿向下望—— 很好,虽然干巴瘦得有点脱相,但好歹还能看出是自己的脸。唯一不同的一点是此时井里这个模样邋邋遢遢的人,要比幽暝城城主个头小上好些,一看就很虚。 哪儿都虚。 萧寂:“……” 他握了握拳,试图调动一□□内灵力。然而他尝试了半天,却发现此时的自己丁点法力都没了。他能够感受到他的修为还是那些修为,只是他没有办法将之运用出来,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封印住了一样。 想到在意识消失之前,他跟离暮雪……还有离暮雪的那只三尾狐形的灵宠,他们三个一起被吸进了那个古怪的木箱子里,再结合自己此时的状态,萧寂基本能够断定他这是被拉入了另一个异境之中。 只是他目前还不知道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也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破局出去。 而且,离暮雪又去了哪里? 萧寂默默地半伏在水井边整理着思路,半晌都没动弹。眼眶深陷脸色阴郁,看起来状况不太妙。 于是一个挑着水桶过来打水的妇人看到他这副模样被吓了一大跳,连忙撂下了扁担赶过来,一把就将他从井边拖开了:“刘家老二!你这是要干啥!快起来,起来!再大的事也不好这么想不开啊,赶紧起开!”又往她来时的方向大喊道:“刘家嫂嫂,哎哟快来人呀!你家二郎要跳井啦!” 本来这水井附近没有多少人的,被这么一喊,许多背着柴火举着扫帚的人都急匆匆赶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谁跳井了?” “在这儿呢,刘家二郎,你们看看,哎哟,刘家二郎想跳井啦!”那上了年纪的妇人一手拖着萧寂,一手拍着大腿嚷嚷道。 一个老头在他们俩身上望望,又瞟了眼水井,怒气冲冲地拿手中的烟杆敲了萧寂一记,斥道:“你这兔崽子!全村人都指望着打水喝的井你也敢跳!我看你这赖皮猴又是欠收拾了!”说着脱了脚上布鞋,举着鞋底板就要往萧寂脸上招呼。 边上围观的一圈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魔域二十四境之首的幽暝城萧城主,这辈子都没遭遇过这种待遇。在看到老头举着鞋底向他打过来时,他双眼一眯杀气顿现,下意识就准备一掌拍过去。 然后半道上被拖着他的妇人拉到了身后。 妇人挡住老头的鞋底,劝道:“他舅姥爷,您消消气,老二他肯定是一时糊涂。您骂两句消消气就得了,他现在还在情绪上,您可别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他难堪,啊?” “我呸!”老头正常呼吸都像是破鼓吹风,再一着急上火,更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哧啦哧啦地大口粗喘,指着萧寂,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个小兔崽子,准又是在哪里赌输了钱,被追债追得没路了,才会干出这种糊涂事!成天不学好,吃喝嫖赌倒是样样精通!个败家犊子,都要把咱家的脸都丢尽了!” 老头被气得不行,周围好几个人都上来劝他给他顺气了。那妇人两手拉住萧寂的胳膊往老头身前一拖,使眼色道:“二郎,看把舅姥爷气的,赶紧认错赔个不是,就说以后不会了,快点!” 萧寂“变态”的盛名在外,本不是这种任人招来喝去的性格,但没奈何他此刻这副病秧子似的身子实在是没用,随便被这么一拖就往前迈了两步,满脸阴沉地就杵在了老头跟前。 要不是他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眼前的这些人早就该成了几具死尸。 萧寂不声响,那妇人又主动替他圆话:“他舅姥爷,你看,老二他也知道错了,您就饶了他这一次吧,啊?” 旁边的人也都开始劝,老头拗不过,长叹了口气摆摆手,眼不见为净说:“行了行了,赶紧走,再多看你小子一眼,我都要少活十年。” “……” 萧寂漠然冷哂,想:就这半截身子埋黄土的样,怕是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得了老头的放行,那妇人就一路拉着萧寂走了。直到走开了很久,萧寂看着跟前这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冷着脸将被她紧抓着的手腕抽了回来。 妇人见状脚步一顿,回头往后面望了望,这才虎着脸瞪着萧寂:“昨晚是不是又跟人混窑子去了?不是婶子说你,二郎啊,你这个年纪,也该定定心了,别总让你娘替你操心。你爹死得早,你娘她一个人把你拉扯大可不容易。你身子也不好,不要总跟那些下三滥混在一起,白白糟蹋了身子。” 萧寂没回应她也不在意,又道:“行啦,你也别怪你舅姥爷骂你,你们刘家如今只剩你这么个男丁,所有人都指望着你了。你再不争气,叫他们以后还怎么下去见你们老刘家的列祖列宗呢?” 妇人叹了一声拍了拍萧寂的胳膊:“好了,快回去吧,你娘等了你一整天,该等着急了。” 萧寂眉头动了动,往前看看,却没迈步。 妇人看着惊奇,笑说:“怎么啦?在外面鬼混得久了,连家在哪儿都不认得了?”她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往前一指:“那儿呢!门口显眼地挂着个白纸灯笼,不就是你大舅家!” 说到这里妇人又摇摇头,一边往回走去挑水一边咂嘴道:“你说你大舅也真是,虽然做的就是烧给死人的玩意儿,也没必要成天往门口挂白纸灯笼,多不吉利。你跟你娘现在住在这儿,也该提醒着他点儿,犯忌讳……” 妇人喃喃自语着走远,萧寂听着她的话往前看了眼那间廊下挂着白灯笼的屋子,微微眯了下眼睛。 虽然差点挨一顿打,但好歹弄清了他如今的身份。 姓刘,行二,父兄早亡,自己不仅体弱,还是个远近出了名的瘪三,目前跟母亲一起借住在大舅家里。大舅养家的活计则是做死人用的纸扎。 很好,听起来就非常不吉利。 他勾唇轻笑了声,抬步往“家里”走去。 第130章 喜堂悲泣(二) 原来她就是那个倒霉的…… 白纸灯笼在萧寂进门的时候摇晃了一下, 莫名地让人感到一阵阴森。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扎,有画着诡异大浓妆的红红绿绿的童男童女,也有几层高的楼房, 但更多的还是写着“奠”字的白色花圈, 放了整整一面墙。 萧寂进屋的时候,一个妇人正坐在柜台前面剥蒜。见到他进屋,这妇人唤了一声“二郎”,连忙搁下手中的碗站了起来, 双手在衣摆上匆匆一擦就拉住了他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这才嗔怪道:“你这孩子,这一整晚都跑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你娘我在家里担心啊!” 她闻到他身上都是一股乱七八糟的味道, 又嫌弃地在他肩膀胳膊上掸了几下:“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 别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混在一起。如今我们母子俩住在你大舅家,寄人篱下的, 看人脸色过活。你再这么乱来,搞得别人闹上家门,你大舅母还会让我们有好日子过?” 妇人仗着此时屋里没第三个人,拉着萧寂喋喋不休地倒了许多关于这个“大舅母”的坏话。萧寂虽然已经明白了眼前的这个面相市侩的妇人是他此刻这个身份的母亲,但他可素来都没有亲近陌生人的习惯。所以在被对方掸了两记之后就皱着眉头往旁边让开了,冷声说了句:“够了,别碰我。” 幸而“刘二郎”本就是个败家玩意儿, 寻常也总对他的这位娘恶声恶气的, 故而他的话出了口, 妇人并没放在心上,只又看着他憔悴的脸色叹了口气,拉着他往院里头走了:“累了吧?娘去给你打点热水,你洗一洗, 将衣裳换下来,别叫你大舅母拿住了话柄,啊。” 听刘母话里的意思,她跟刘二郎母子二人似乎很怕这个大舅母。萧寂便特意顺着她的话嗤了一声,哂道:“怕她做什么,她还能动手打我不成?” 结果他的话还没说完呢,刘母就脸色大骇地让他声音小点,说:“你这孩子,瞎嚷嚷什么,叫她听了去。你大舅母她现在正在气头上,冲你大舅发火呢,你可千万别去招她!” “谁惹到她了?”萧寂问。 “还能有谁?”刘母往西边那间门上挂了铁锁的破屋努了努嘴,“你那疯表妹呗!昨儿个夜□□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抓了一窝爬虫,从你大舅他们屋里偷拿了钥匙开了锁进去,想要吓一吓阿离。” “你又不是不知道,阿离自小就怕虫子。她脑子虽然坏了,成天疯疯癫癫的,但还是怕虫子啊。鹏儿扔了这么一窝爬虫到她床上,那还能不把她吓坏?你可别说,这疯丫头看着被你大舅母虐待得又瘦又弱,力气可还大得很。她一边被吓得大喊大叫,一边又抓住了鹏儿,掐着他的脖子就把他按在了地上打。要不是你大舅和大舅母闻声赶过去,恐怕你表弟这个时候已经在奈何桥边喝孟婆汤了。” 萧寂从刘母的话里又多了解了一些他此时这个身份的情况。“之后呢?” “之后?还能有什么之后?鹏儿被你大舅和舅母救下了,阿离当然又挨了一顿打。只不过这次是你大舅母的宝贝儿子差点死在那丫头手里,可把你大舅母给气坏了。阿离昨天被打得那个惨啊……啧啧啧,现在都还不知道醒过来了没有。” 刘母见萧寂在她说话的时候一直望着西面的那间挂锁的破屋,问道:“你是不是又想进去看她了?”她摆正了脸色,郑重地提醒他:“二郎,娘今天可告诉你,阿离这丫头今天上午已经被你大舅母卖给富户王老爷家了。一个冲喜的待嫁娘,不吉利,你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别再去招晦气。” 萧寂闻言眉头一皱,乜向刘母:“什么意思?” “你这傻孩子,我看就是被你那群狐朋狗友给带的,脑子都转不过弯了。”刘母叹气,摊着手心给他掰算,“你想,王老爷的儿子眼下是个什么光景?拖过今天还能不能拖过明天都是个未知数,保不齐再过多久就两腿一蹬过去了。王家这个时候来给儿子娶媳妇儿,娶的是个什么媳妇儿?说得好听点叫冲喜,说的难听点,那就是个往棺材里放进去陪葬的玩意儿!” “你是说……”萧寂盯着那安安静静的破屋,目光有些沉,“她被卖去跟人配冥婚了?” 刘母像是觉得这些话说出了口就已经带来了灾祸,连着“呸”了好几口,然后才道:“总之你知道就行了,这段时间都安分点,别去惹你大舅和大舅母不痛快。虽说这些年你大舅待阿离也不好,成天的就给她锁在那屋,但终归血浓于水,眼看着要送闺女去死,他多少也是不舍得的。” “唉,这丫头也是命苦。自小没了娘,又在跟着你大舅上山砍柴时摔坏了脸,连脑子也一并坏了。她但凡要是脸和脑子没坏,娘也就去跟你大舅说,把你们俩——” 说到这里,刘母像是一下想起了什么一般,神情突然一振。她用力在萧寂小臂上握了一握,沉默了许久后方压低了声音,盯着他的眼睛跟他道:“二郎,其实你要是心里真惦记阿离这丫头的话,那就趁这两天,她还没往王家送,娘帮你们……成了?” 她两手对着一合,又像是自语又像是劝慰地咬了咬牙,说道:“虽然碰死人的婆娘不吉利,但总比你在外面招惹那些下三滥的贱货要干净。反正日子一到,这丫头的活路也就到头了,与其便宜了个死人,还不如成全我儿子!” 像是下定了决心,刘母叮嘱萧寂:“但二郎,你要答应娘,今后安生在家里待着,不许再去外面鬼混了。等到过年你二舅回来,娘就让他帮你在州府里寻个好人家的姑娘,把你的亲事办了。” 萧寂被这突然的转变搞得有些措手不及。 他漠然扫视刘母,颇觉可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碰她?”一个什么路子都不清楚的女人,还是个坏了脸的疯子,他是要多饥渴才会连底线都不要了? 然而刘母却似乎根本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随着喃喃着的话语出口,她的神情越加趋于阴森和执拗。她只看了眼天色,强调道:“听着,今日你大舅要去送一批货,过会儿等他出了门,娘就去找你大舅母,跟她要来钥匙送你进阿离那屋。既然要办事,那就趁她如今挨了打身子还虚,你就趁早办了。第一次她大概会害怕,你要耐心一点,要哄着她一点。等她尝到了甜头,之后自然就会让你予取予求。” 周围忽然起了一阵凉风,卷得天上日头都被云层遮了下去。身后铺子里的纸扎刷刷啦啦地响动起来,白纸糊的灯笼在屋檐下打着圈,身穿大红大绿两腮涂着鲜红颜料的纸人睁着漆黑的圆眼睛诡异地狞笑。 整座院子在此时都显出了古怪的氛围,合着刘母阴恻恻的自顾自的低语,让萧寂的神色再次戒备下来。 天色没多久就暗了下来。 而“孙记纸扎”的主人孙福祥去邻村给人送货还没回来。 离暮雪在搞清楚如今的状况后在这间破屋子里都翻找了一遍,除了因为视线不佳而被绊了两回之外,什么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找到。 她目前就跟个废人一样,明明修为还在却没有法力,体内的灵力除了让她满身的伤痛以最快的速度缓解过来了之外,甚至连基本的扛饿都做不到。才找了一圈她就被饿得有些眼花,不得不拖着脚踝上的铁链又坐回了床板上。 盘腿打坐,就当还能修炼。 屋外暗下之后,从小窗口透进来的光线就更是少到可怜。若是常年累月地被关在这种地方,只怕不疯也得疯。 离暮雪又翻来覆去地回忆了几遍清醒之时听到的那番对话,基本已经搞明白了那三人与自己此时这个身份之间的关系——一个亲爹,一个继母,另一个应该是姑母。 他们把她卖了,三十两。 至于对方花钱买她的原因……离暮雪心里暗哂。大概是因为被吸进木箱时没摘掉鲵面,此时她也是毁了容的模样。一个容貌有损的“脑子坏了”的女子,被人买走后的结果总不见得还能好。 离暮雪也没想到,自己才刚被拖进这个莫名其妙的异境中,首先摆在眼前的危机竟是“我命由他不由我”,倒是新鲜得很。 虽然调动不了灵力,但歇了一会儿后好歹是把头昏眼花的感觉压下去了。门外传来一阵钥匙开锁的声音,随后破败的门板吱啦一声被推开。离暮雪闻声睁眼,看到她的那个“姑母”点着煤油灯猫腰走了进来。 “阿离。”看见坐在床板上的人正在黑暗里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朝自己望,无声无息又面无表情的,刘母不免被吓得一怵,片刻后才堆起笑容招呼了一声,道:“醒啦?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饿了吧?来,姑母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离暮雪心想:哦,原来她此刻叫阿离。 她在听了对方的话后也不做反应,依然保持着盘腿而坐的样子,只冷冷地看着她这姑母进屋后拖过一张长凳,然后将煤油灯搁了上去。 刘母往床边走近了两步,先是扫了一眼离暮雪这奇怪的坐姿,又跟她笑说:“阿离也有许久没见到二表哥了吧?正好,今天你二表哥回来了,他来看看你。”话说着便往后转头,唤了一声:“二郎!” 离暮雪循着她的视线往外头望。 月光从门外斜劈而入,将一个站在外头的人映了半边漆黑影子在地面上。 刘母叫完人后也不见这人有所动静,于是她低低“啧”了一声,小跑着折回去,伸手将对方拉了进来:“磨磨蹭蹭的做什么,等着你大舅回来可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了。” 屋外这人被拖得急,在门槛上踉跄绊了一步,手里提着的饭篮子也跟着摇晃了两下。 他身上的衣服换过了,从脏兮兮的土黄短衫换成了一条墨蓝长褂,黑色的腰带在腰上缠了两圈,除了身形看起来消瘦又羸弱之外,比例倒是不错。 大概一拳能打得过。 离暮雪只在他身上略略扫了一眼,衡量了一下对方的战斗力,随后便抬眼向他脸上看去。 然而在双方目光对上的那一刹那,他们二人的神情皆是一凛。 “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道,皆下意识地警戒地绷紧了身体。 萧寂一手被刘母拉着一手还拎着饭篮子,不无惊愕地盯着盘腿坐在床板上的瘦小了一圈的离暮雪。除了脸还是那张脸之外,她这浑身又脏又破的乞丐似的模样,半点都没有叱咤修真界的玹瑛城大师姐该有的风姿。 原来她就是那个倒霉的被卖去跟人配冥婚的疯姑娘。 萧寂瞥一眼还拉着自己胳膊的手,眉毛微微一抖: 巧了不是。 第131章 喜堂悲泣(三) 怎么你每次开口都满嘴…… 听到离暮雪和萧寂异口同声的话, 刘母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嗨”地笑了,跟离暮雪道:“可不就是你二表哥么!阿离还记得吧, 你小的时候, 你二表哥可喜欢你了!”话说着,她又将萧寂往前拉了一拉,推到了离暮雪跟前。 萧寂闻言不由挑眉,轻勾唇角嗤了一声。 离暮雪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模样虚弱的“二表哥”好一会儿, 随后才又把目光转回刘母身上:“不记得。”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刘母本来就对离暮雪会有的反应不抱什么希望, 闻言只随口答应了一声,然后就从萧寂手里接过了饭篮, 将两个馒头和一叠咸菜搁在了床板上。 她见离暮雪在她操作之时一直都只保持着盘腿而坐的样子低着眼帘看她, 一双眼又黑又亮的,盯得人心里发毛。于是在把吃的搁下后, 她便跟萧寂使眼色,让他赶紧上。 “那阿离,你就赶紧吃吧啊。”刘母道,“姑母还有事就先走了,让二表哥在这里陪着你。二郎啊——”她装模作样地拉住萧寂,“阿离吃完了,你记得把碗筷拿出来啊。”又压低声音道:“动作快点, 别磨蹭。” 萧寂挑着意味不明的笑, 扫一眼挂在离暮雪叫上的铁链:“她还被拴着, 不方便我动手啊。我看……”他尾调拖了拖,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要不然就先解了,等完事了再给她栓回去。” 离暮雪闻言眉心稍稍一动, 也朝刘母看去。 “傻小子,说什么呢!”刘母气急,瞪了萧寂一眼。她权当身后默不作声的人还是个疯痴的,也不避着点便道:“这丫头力气可大,把她放开,只怕你制不住她。行了,听娘的,跟她别耍外头对付窑姐儿的那一套横,她可不会像她们似的配合。” 听到刘母说出“窑姐儿”三个字,离暮雪的眼底倏然一寒,已经弄清了对方是要萧寂来做什么。 她没有言语,只抬眼向萧寂望去,深浓眼底暗藏杀机。 面对离暮雪的警告,萧寂唇角笑意愈深:“她要是不肯乖乖配合,只怕脚上锁着铁链也依然会发疯。我本就体弱,可不想死在她手里。” “放心,娘已经在她菜里下了药了。”刘母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森的笑容,回头朝离暮雪望了一眼。“你只要哄她吃下去,等药效一发作,再是贞洁烈女都扛不住。只要今日事儿成了,以后你想怎么碰她她都会从。女人啊,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尝过了好滋味,到了床上一个个的都是娼-妇。” 刘母压着笑声低低说着的这番话,听得离暮雪和萧寂都不适地皱起了眉。明明她自己也是女人,却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轻贱又下流的话、做出令人不齿的肮脏事来。 “你就不怕她到时候把这事说出去?”萧寂问道。 “谁会相信从一个疯丫头嘴里说出来的话?”刘母冷笑一声,“这些年,你大舅一家因为这丫头已经听了村里不少闲话,要是再听到她嚷嚷些不三不四的,只怕更会下死手打她一顿。况且真出了岔子,还有我跟你大舅母替你守着呢!” 她说到这里往外看了一眼天色:“好了,时候不早了,娘就不在这里杵着碍你好事了。娘去前头铺子里看着,免得你大舅提前回来。” 刘母说完后便出了屋子掩上了门。 屋外,月亮被云层遮得朦胧,变成了灰黄的颜色。笼下来的光晕暗了许多,显得空旷的院子越加死寂又破败。在这样的一个死牢一样的地方,人人拼尽全力只想着怎么活下去,周围到处都是炼狱,他们又怎么会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其他人家里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阿离”的继母孙钱氏抱臂站在院子中央。看到刘母出来,她吊起眼皮“哟”了一声:“这就都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刘母陪着笑,“我跟二郎叮嘱了半天,那疯丫头就一直呆呆傻傻地坐在床沿上,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商量些啥。看这样子,二郎不用费多少力气都能成。” “你这儿子别的不成器,哄女人的嘴倒是素来抹了蜜的。”孙钱氏轻哂了一声,斜眼往西屋里瞥,“再说了,哪个女人在嫁人前懂这档子事儿?不都是听男人半哄半骗地成的么。更何况她一个脑子坏了的疯丫头,能知道些什么?保不齐还当二表哥跟她玩儿呢!”说罢咯咯笑了起来。 刘母听罢连连点头:“是,大嫂说的是。”她又讨好地贴上去,“这事儿多亏了大嫂成全,我和二郎都不会忘记大嫂今日的这份恩情的。” 刘母将自己腕上的银镯子取下来塞给了孙钱氏:“我身上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镯子是当年出嫁前母亲给的,现在就送给大嫂了,就当是我们母子俩的一点心意。” 孙钱氏垂眼瞥了瞥被塞到手里的银镯,面色这才缓下来,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我也是看你这个当娘的可怜,替二郎操碎了心,所以才答应你的这个请求的。” 她将手镯戴上了,又对着西屋里头的豆大烛光抬了抬下巴,叹气道:“毕竟已经收了王家的钱,人就是王家的了。背地里再干这档子事,岂不是生生造孽么?要是被你大哥知道了,少不得我也得挨他一顿打骂。” 刘母心中冷笑,面上却应得好听:“这事的确为难大嫂了。之后在大哥那边,还得大嫂你帮忙瞒着点儿。有阿离帮二郎泻了这股邪火,不也省得这混小子再去外面招惹是非,给家里添乱么不是。” “要是真能让你那儿子收心,倒也算是这死丫头走之前的一件功德了。”孙钱氏折身往自己房里走,“只怕是未出阁的姑娘懂的花样不如窑子里的姐儿多,你儿子新鲜劲儿过了,还得去偷鸡摸狗。那你大哥要是想赶你们走,我可是一句话都没法说。” “不会不会。”刘母保证道,“大嫂放心,我会看着二郎的,绝对不让他再出去鬼混。” 孙钱氏的房门口,十来岁的小男孩扒着门框朝西屋张望。他脸上脖子上还有一些淤伤,但不妨碍他看着从西屋那个狭小的窗子里映出来的颤颤抖动的微弱光亮看得新奇。 “娘,二表哥去找阿姐做什么?”他问走回来的两人,“是不是也要捉弄她?我能一起去吗?” 孙钱氏闻言脸色一变,厉声斥了句:“小孩子知道什么,还不进屋去!”她用力将孙鹏的胳膊往房里一拖,“娘跟你说过的话记住没有?等下你爹回来了,不许把你二表哥进那丫头屋的事情说出来,听见没?” “知道啦!”小男孩应着,又趾高气昂地往后瞥躬身站在门外的刘母,“那我明天要吃烧鸡,你给我买!” “买。”孙钱氏合上了房门,“明天你姑母会给你买。” 残云飞卷,月亮时隐时现。荒凉的整幕夜色下,孙记纸扎的铺子里一直亮着一点灯光。 呼呼的寒风从顶上的小窗里吹进来,又从四周随便哪处漏风的口子里出去,顺便把屋内本就不多的温暖也一并带了出去。 离暮雪和萧寂在刘母出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都一直保持着之前的距离一坐一站。 相顾无言,像是都不知道怎么先开这口。 直到过了许久,灯里的油即将燃尽,萧寂才骤然轻笑出声,扬眉道:“还以为我已经够狼狈了,没想到你比我更惨。”他将长凳上的煤油灯放到了地面,伸脚把凳子往前勾了勾,撩衣坐下了。 “怎么样,得知了你如今的处境,可想好怎么脱身了么?”萧寂右臂曲着支到膝盖上,“啧啧”了两声后望着离暮雪的眼睛,“就凭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单靠自己恐怕应付不了这一切吧?” 离暮雪漠然回视:“你想说什么?” “如你所见——”萧寂两臂一张,将自己的模样展示给离暮雪看,“我的情况没比你好多少,修为仍在却没有法力,多半是这鬼地方对你我施加了什么限制条件。你我既是以这副糟糕的模样出现在这里,前路不定还有什么危险在等着。既然一起进来了,不如摒弃前嫌进行合作,先从这鬼地方出去再说,你认为呢?” 离暮雪上下扫视一遍坐在跟前之人,玩味一哂:“你在求我?” “……”萧寂被噎了一下,好笑地反问:“以你我各自的情形,我有必要求你么?被大铁链拴起来的人可不是我。” 他负手起身走到床边,弯腰端详了一遍将离暮雪拴在墙上的这条粗铁链:“到了如今的境地,美人,再嘴硬可就显得蠢了。” 煤油灯的光将萧寂照出一个巨大的黑影。离暮雪就被笼在这个黑影里,耳边除了不时穿堂过的风声之外,就只有萧寂的呼吸。 她迤迤然伸手拿了个馒头,清理掉上面的灰,片刻后淡声问了个不着边的问题:“你们幽暝城一直都吃得那么荤腥么?” 萧寂被问得不解:“什么意思?” “若是吃得不荤腥,怎么你每次开口都满嘴带着一股油味?”离暮雪道。她没等萧寂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只将手中的馒头递过去,眉梢挑了挑,浅笑问:“嗯,吃吗?” 第132章 喜堂悲泣(四) 他有点乱。 因为两人离得不远, 馒头被离暮雪直接杵到了眼前,萧寂下意识就接过了。 他看着对方又拿起另一个馒头开始吃,一时还没从她先头那句“满嘴油”里咂摸出意思来。等到他回过神来, 离暮雪已经啃了小半个馒头下肚了。 “喂——”萧寂皱着眉头伸手往离暮雪嘴前一拦, 沉声说:“吃食里被下了药,你忘了不成?” 虽然这么多年来,他清心寡欲地待在幽暝城,成日里不是修炼就是应敌, 对男女之事丝毫没有兴趣, 但方才刘母言语之中所提起的下三滥招数他还是知道的。他只当离暮雪素来谨慎,没想到她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蠢。 “嗯, 听见了。”离暮雪却没理他, 依旧自顾自地继续吃馒头,“我饿了。” 也不知是不是萧寂的错觉, 此时的离暮雪没了法力,倒是浑身都散发着一种散漫随性的气质。她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唯一张脸和一双手是干净的,苍白纤瘦,慢吞吞掰着馒头往嘴里塞,长而密的眼睫低垂,表情恬淡又随遇而安。 看起来要比身为玹瑛城大师姐、掌门离啸山之女的她有人味许多。 像个活物。 于是萧寂心笑一声, 拖了长凳拉开些距离坐下, 在她抬眼看过来时解释说:“等下起了药效发起疯来, 我可不想被你伤到。” “你知道就好。”离暮雪淡声回。 她自小是在各种天材地宝的浸泡下长大的,体质早与他人不同。更何况她体内还有威力霸道的赤云丹在,虽然如今不能发挥效力,但护她不被这些凡间俗物侵害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不过这些话, 她连亲近如玉云琅都不怎么提,更不用说萧寂。 见离暮雪神色平静,萧寂转念一想便知道她多半是自有对策,也没再多言。 他只看着离暮雪斯文又迅速地吃完了一个馒头,心想这人此时看起来娇小可怜,行为做派倒依旧我行我素。然后他才说:“既然决定要合作,那么先来分析一下当前局势。” 萧城主寻常表现得轻佻惯了,开口就又想管对方叫“美人”,话到嘴边想起对方说他油,于是堪堪刹住,心情便忽的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在幽暝城魔修眼中,他们的城主一向来就只有两种形态,要么不苟言笑到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埋了当花肥,要么笑意慵懒的同时彼岸花就已经取了他人心脏。除了阿楚,都没人愿意在他身边久呆,更不用说管他说话油不油了。 所以离暮雪今日虽然语调淡淡地说的这话,却像根刺似的扎在了萧寂心里,真就让他在意上了。 当然了,这些事离暮雪并不了解,故而在萧寂问话后,她只应了一声:“嗯。”然后拍了下指尖残留的馒头渣,换了个坐姿。 她见萧寂不吃,便示意他将馒头还回去,又将之搁回了碗里。 “对这个地方你了解了多少?”她问。 “除你我目前的身世情况外,暂时没有更多了解。”萧寂道。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此刻回想起来,倒确实发现一个现象。” “什么?” “这里的男人似乎身体都不太行。”萧寂眯着眼睛回想自醒来到回家这一路看到的人,缓缓开口,“看着像是都活不长。” 他这个“刘二郎”模样已经算是孱弱了,但好歹还能跑能走,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适症状。但今日在路上见到的那些男人却有好些都如同患有疾病,走两步便要咳几声,细细的半捆柴背在身上就能压弯他们的腰。 离暮雪默默地将这个情况记进了心里。只不过他们如今对这里的一切所知甚少,她也不能确定这个现象跟他们要破解的困局是否有关联。 萧寂又把刘母跟他提到的有关送离暮雪去给王老爷的儿子配冥婚的起因经过都讲了一遍。他的本意是想提醒离暮雪小心这个家里的人,但离暮雪沉思了半天,问的却是:“你说你之前拒绝了好几遍,但你娘却一意让你来我这里?” 萧寂默默一哽,撇清关系:“……刘二郎他娘。” 只不过经离暮雪一提醒,他也品出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来了。 ——是啊,明明一开始刘母是不赞成他跟“阿离”接触的。但后来却是无论他反对多少回,她都一意孤行地安排了今晚这一出。哪怕他表现得与“刘二郎”有诸多违和,哪怕他表示他对这个疯了的表妹半点兴趣都没有,她依然联合孙钱氏计划了这一切。 就好像……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一样。 再仔细想来,其实不止是刘母一人有这种“自顾自”的表现。那个老头“舅姥爷”,还有领着他回来的大婶,都是在他一句回应都没给的情况下就说了做了一大堆,仿佛是要把所有该告诉他的信息都告诉他。 萧寂一边思考着,一边缓缓道:“你是认为,我们此刻所在的这个异境,冥冥之中自有力量控制着事情的走向,而其中的这些人,都在照着特定的安排走?” “没错。”离暮雪点了点头,“好似一个故事,已经设定好了台词与行为轨迹,所有人都需要按照确定的情节来演。” 就如同她穿到这个书中世界一样。 唯一不同的一点只在于,她对这个地方要开展的剧情一无所知。所以才导致她跟萧寂二人虽然保有自我意识,却并不能够改变什么。 “照这样说,你我做得再多岂非都是无用功?” “不尽然。”离暮雪轻蹙着眉头,提醒道,“别忘了,我们首先是在蜃景秘境之中。秘境内,无论再开出多少小世界,都只算是历练。”既然是历练,那就定然会需要他们做些什么去破局,不会是个没有生门的死循环。 而像这种故事性强的小世界,随着情节逐渐展开,一切都会慢慢清楚起来。 只不过恰恰也正是这种等着未知命运逼近的心情最为令人焦灼不安。毕竟没有人愿意把性命交给别人去安排——尤其是她和萧寂这种在现实世界里豪横惯了的。 “看来目前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先不做了。”萧寂双眼眯了眯,心下明显感到有些窝火。 他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好一会儿后才转身回来问离暮雪:“对了,你的那只灵宠呢?” “勾蜮。”离暮雪默默一掀眼皮。 虽然是灵宠,但对方也是仙兽,有名字。 她嘴唇抿了抿,这才回说:“还没见着。” “想你我此刻法力全无类似废人,它多半也不见得会好到哪里去。”萧寂轻哂道,对比之下心情倒是添了些愉悦,“可别被当成野味摆上桌了。” 离暮雪:“……” 她的确有些担忧。但再一想当初太虚镜内,这颇具智慧的狂暴巨兽是怎样差点把她灭了的,她又觉得自己大可安心。就算跟蠢兮兮的麒麟崽待得久了,也不见得勾蜮的智商就会被带得下降。 至少自保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 屋外,梆子声传来已是三更。离暮雪和萧寂双双一惊,这才记起他们聊正事聊得忘了时辰。 前头铺子里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刘母的声音夹带在里面,想来应该是孙福祥从送货的人家处回来了。 这个时候再开门出去明显来不及了,萧寂神情一变,在耽误更多时间之前一下吹灭了灯。 周遭一瞬间遁入黑暗,让离暮雪短暂地失明了一下。她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外头刘母与孙福祥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近。 “他们都睡了吗?”孙福祥问。 “睡了。”刘母回答,“大嫂今日也累了,带鹏儿早早地就睡了。” “阿离呢?给她吃了吗,还闹不闹?” “吃过了吃过了。” 二人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外,像是孙福祥不放心准备进来看看,让屋里的离暮雪和萧寂两人不免都绷起了神经。 然后应该是刘母将人拦住了,他们听得说话声停在那里没再靠近。“阿离身子还虚,吃了几口就又睡过去了。大哥就别进去看了,省得将姑娘吵醒,后半夜不安生。” “唉。”孙福祥叹了一声,作罢了,“行,我也累了,就回屋了,你也早点去歇着吧。” “诶。”刘母应了,“大哥,你慢点儿。” 单一的脚步声渐远,外头再次没入安静之中。离暮雪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就着微弱的一点透进来的月光,她看到萧寂的身影落在三步之外。 就在破旧的门板被推开的前一刹那,离暮雪一把拉过萧寂的手臂,翻身就将他压在了床上。 满是破洞的帐帘被拉下,风过之时泛起涟漪,透出床笫间相伏的二人朦胧的影。 仿佛某些缱绻缠绵之事还在继续,不免看得人面红心跳。 刘母探了半个身子进门,悄声唤道:“二郎,二郎……” 她叫了几回没听见回应,心中有些犹疑,但似乎一时间又考虑不好是不是应该进屋打搅,便在门口徘徊了好一会儿,又迭声唤了两回“二郎”。 离暮雪半伏在萧寂身上,眼见门口灯笼的那点光要有靠近的趋势,皱着眉头用气音提醒他:“出声。” 突如其来的亲密贴近,让鼻息之间尽是对方身上那股清淡的冷香。萧寂觉得自己的脑子被这股气息缠绕住了,像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了咫尺之间的这双漆黑透亮的眼睛,和对方清瘦又柔软的身体的触感。 他沉默地看着离暮雪,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 于是离暮雪眉心一拧,在刘母迈步朝他们走过来的瞬间,伸手在萧寂腰间猛地拧了一圈。 萧寂被拧得倒吸一口凉气,在钻心的疼痛下没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还没来得及质问对方是不是有病,他又被离暮雪一把捂住了嘴。 然后他就亲眼看着离暮雪用一张没有情绪的死人脸轻喘了一声发出一记嘤咛,并抽了下脚踝让铁链响动起来。 刘母的脚步停留在帐帘十步之外,了然地低笑了一声,喃喃道:“到底是孩子,还在折腾。”之后就折身回出去了并替他们关紧了屋门,甚至把锁都上了。 萧寂:“……” 他有点乱。 第133章 喜堂悲泣(五) 拉开了这段在迫于情势…… 门外落锁后, 离暮雪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半撑着身子在萧寂身上趴了一会儿。一直到听着刘母的脚步声远去,好半晌都没再回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将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离暮雪将落在屋门上的视线收回来, 稍稍低头,不想正对上萧寂一双幽深的眼睛。他就那样沉默着、目光沉沉地盯着她,面色微凛,连唇角常带的轻慢的那点薄情的笑意都敛了。跟寻常那副病态妖异的模样有些许不同, 显得高深莫测。 黑暗令细小的声音都变得尤为清晰。离暮雪听着萧寂胸膛里心脏跳动的声响, 感受到他的呼吸正拂在她的脸上,心中一瞬间有些异样。 她的神情不免一怔。 气氛古怪。 离暮雪微微拧了一下眉头, 一把撑坐起来, 拉开了这段在迫于情势之下的过于亲近的距离。 “她走了。”她对萧寂道。 萧寂眼中情绪稍稍一变,收敛了表情。 “嗯。”他应了一声, 从床板上起身下了地,低垂眼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习惯性地去抚右手拇指关节。 没有在上面摸到黑玉扳指让萧寂稍稍一愕,这才又想起他此刻的身份是“刘二郎”,而非幽暝城城主。 而身后神色淡淡坐在床板上的人,也只是刘二郎的表妹“阿离”,不应该跟离暮雪混为一谈。 两人都不是矫情之人, 压下了适才升起的那点尴尬后便又恢复到了原先的姿态。萧寂走过去试着拉了一下门板, 眼见外头锁得严实, 今晚注定是没法再出门了,他笑了声,折回来:“看来你我不得不共处一室等待今夜过去了。” 紧张的关头过去,夜又深了, 两人坐的时间久了,此时都感到了些许困顿。离暮雪曲腿靠在墙壁上,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锁在脚踝上的铁链,看着萧寂将长凳拖到了靠近小窗的那边墙,坐下后仰头望着从那狭小空间漏进来的银白月光。 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呆了许久,然后萧寂打了个哈欠,道一句“歇了”,抱臂倚着墙面合上了眼睛。离暮雪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之后也在床板上躺下了,背朝墙壁,贴着枕边的地方搁了一只筷子,右手盖在上面,以便随时能够防身。 萧寂虚着眼,从层叠的睫毛之间看着这一幕,几不可见地抬了下嘴角,随后才真正闭住眼睛歇下了。 一觉到天亮。 孙福祥跟孙钱氏一大早就出门要账去了,刘母在他们走后方取了钥匙来开锁。 彼时离暮雪和萧寂都已经醒了,但都感受到了身上很有些不适,故而还保持着一床一凳的距离没有动作。 按照道理,经过了一夜的休息他们理应比昨日精神更足一些。可萧寂看起来却更虚了,像是身体亏空得厉害,眼下的乌青称着一张苍白的脸,模样比鬼还要难看;离暮雪本不觉得有什么,待到坐起身来的那一刻才动作一顿,腰部以下的酸软让她差点又栽了回去。 两人一个捂着额头一个按着腰,互相望望,片刻后才眉心一动,了然到这是什么情况。 萧寂哂了一声,撑着墙壁站起来:“看来不管我们昨晚究竟是怎么度过的,都不影响既定的结果。”即使他们昨夜各睡各的,但在设定中,他们还是发生了关系,以至于事后该有的症状一个都没少。 真是荒唐得可笑。 他朝离暮雪走过去两步,见她只是拧着眉头不说话,以为她是难受得厉害,便出声问了句:“没事吧?”话出了口再联想到她难受的原因,萧寂才察觉到问得不妥,不免再次感到尴尬起来。 斜坐在床板上的人收着下巴,只露出发顶和笔挺的鼻梁,纤长的睫毛掩住了眼中的冷意,倒显出几分惹人怜的乖巧。她的衣料单薄,日光下看起来娇小又脆弱,肩膀和腰肢又窄又细,仿佛用点力就能折了似的。萧寂垂眸看着离暮雪的这副模样,忍不住就晃了下神。 好半晌,门外响起了开锁的声音,他才将神智收回来。转身望过去的同时眼底暗了暗,心哂自己怕是疯了,方才竟想伸手去抚对方的发顶。 门板自外头被推开,离暮雪冷着脸眯起眼睛望去,看着刘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 身上的不适令她情绪有些不太妙,同时又在想到这份不适是因何而起的时候觉得耻辱,故而让情绪更为不妙。以至于刘母在进门之后看到她冻死人的视线,下意识地脚步一顿,神情僵了好一会儿才在她半坐不坐的姿势上扫了两眼,然后扬起事成之后的得意笑容。 “二郎。”刘母招呼萧寂,“快,赶紧出来,趁你大舅和大舅母出门去了,赶紧回房洗漱一下,再好好补个觉。” 她进来拉住萧寂,看着他的脸色,又满意又心疼的说:“你这孩子,娘昨天不是都叮嘱你了么,让你注意身子注意身子,你看你,还是这么不节制!等下去照照你的脸,看看都成什么样了,精神气都没了。” 刘母不说还好,一提这个,萧寂越发感到头疼得厉害。他用力将手臂从刘母胳肢窝里抽了回来,冷哼了一声,道:“这不就是你希望的么?” 刘母没听出他话中的讥讽,闻言又扭过头去看离暮雪,低声笑嗔道:“还怪上你娘了。这一个黄花大闺女,难道还比不上外头那些千人乘万人骑的野鸡?你心里要是不乐意,还能跟她这么折腾?” 萧寂冷着一张脸不回话,刘母就当他是被自己戳中了心事害臊了。她又顾自乐了会儿,大概是想着自家宝贝儿子终于能安生下来不闯祸了,觉得疯丫头是个有功之臣,于是笑眯眯地朝离暮雪走过去:“阿离啊,哎哟,姑母的好姑娘,累了吧?姑母给你准备点好吃的,吃完了好好睡一觉,啊?” 离暮雪的视线从被刘母拉起的手移到对方脸上,右手渐渐握紧了枕边那根一头削尖的筷子。 然而她到底没有动手往对方脖颈处刺过去,只在刘母话后垂了垂眼,淡声道了句:“给我水,我要洗漱。” “好,好,姑母给你打盆热水去。”刘母松开离暮雪的手,念念道,“这丫头,疯傻归疯傻了,倒是还知道要干净。” 他见萧寂还杵在一边,又催促他:“行了,你也赶紧走。” 萧寂在她们方才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望着离暮雪,自然没错过她想要杀了刘母的那一动作。此刻被刘母往屋外赶,他勾唇轻轻一笑,这才依言动身了。只不过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眯眼望了望天,跟刘母道:“既然他们都出门了,就别锁着她了。天气好,也让她晒晒太阳。”末了回头朝离暮雪一扫,对上她正看过来的视线,挑唇添上一句:“身上一股霉味,难闻得很。” 离暮雪:“……” 她看着萧寂跟刘母一先一后出门而去,心骂道:狗东西。 当然,心里骂归骂了,但晒到太阳的舒爽还是让离暮雪看萧寂时觉得他顺眼了些。她在刘母打来热水后洗干净了手脚,吃了一碗热腾的白粥,也穿上了鞋,然后就被放出来坐在门口晒起了太阳。 虽然脚上的铁链还是拴着,但总算有了点人样。 萧寂是真累了,被刘母叫走之后就在自己房里补觉,一直到过了晌午都没出来。孙福祥和孙钱氏托人捎了口信回来,说是自己村的那几户欠着钱的收了,又去邻村催账去了,大概得傍晚才能归家。 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孙鹏见能治得住自己的人都不在,又折腾起来,嚷嚷着要吃烧鸡。刘母被闹得没法,便带着他出门去买烧鸡了,叮嘱离暮雪好生坐着别惹事。 离暮雪一脸冷漠地朝她望,只换得一句“跟个疯丫头,说了也是白说”。 人都出门了,四周短暂地清净了一会儿。刘母从铺子里整理出了一些受潮的纸扎出来,此时正摆在院子里晒。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红一绿的两个纸人面朝西面立在那儿,漆黑的两双圆眼睛直盯盯对着离暮雪的脸。其中一个应该是孙福祥在画脸的时候滴下了一点墨汁,正在眼睛下面的地方,就像是多加了一颗泪痣。 本来看起来挺瘆人的玩意儿,因这颗泪痣,让离暮雪忽的就想到了玉云琅,越看越觉得他们之间竟然长得还有点像。于是她扬了扬眉,不由地便轻笑了一声。 萧寂走出房门,正好看到她脸上还未消逝的笑意。 兴许是已经看习惯了她脸上的那些疤,他在看到她的笑容时完全不觉得丑陋,只觉得耀眼,像是光在那儿闪了一下,令他不由自主地便眯了眯眼睛。 难得,她竟然还会笑。 他心道,也没走过去,只闲闲抱起手臂倚靠在了门上,欣赏这副难得一见的场景。 离暮雪注意到了从走廊的另一边投过来的视线。她抬眸望过去,开口的瞬间笑意便已经收了:“有事?” “无事。”萧寂回,“只不过方才忽然想到,你若不是玹瑛城掌门的女儿,而只是生在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或许要比现在看起来可爱许多。” 他“嘶”了一声,疑惑道:“你的性格这么恶劣,你的那些个师弟,难道从来都没有嫌过你凶吗?” 大概是在身体力行地当这个败家犊子“刘二郎”,萧城主嘴欠的样子真是看起来相当欠揍。于是性格恶劣的离师姐在他话后眼底一寒,反手往膝盖上一拍,直接将备着当武器的那根筷子朝着对方的一对招子刺了过去。 眼见筷子的尖端向自己面门袭来,萧寂眉心一动,往后错开一步,偏头伸手用两指将它定在了自己眼前。 然后两人皆是一愣。 离暮雪面色肃然地朝萧寂望去,萧寂也有些难以置信地朝她望回来,随即二人双双低头握了握掌心。 ——法力,恢复了? 第134章 喜堂悲泣(六) “略略略~傻子掉进屎…… 两人的法力说是恢复却也并非完全恢复, 只不过确实不再同之前一样绵软无力像是连只鸡都杀不了——至少动起拳脚来已经足够了。 这一情况让离暮雪和萧寂心情好了不少。两人又兀自运转了一□□内灵力,半晌之后萧寂才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又显出两分凝重来。他抬步朝离暮雪走了过去。 “法力在恢复对你我而言虽是好事, 但从另一个方面, 说明危险也已经在朝我们靠近。”萧寂对离暮雪道。他见她依旧保持着一个运气调息的姿势坐在那儿,表情冷冷静静的,不免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你认为,将要出现的这个‘危险’更有可能与你我之中谁有关系?”离暮雪问他。她抬起头来, 半边脸照着阳光, 让落进她眼里的他的人像一边明一边暗。“是游手好闲体虚命短的‘刘二郎’你,还是疯傻毁容被卖了去配冥婚的‘阿离’我?” 萧寂:“……” 他不喜欢这个表述。 “若是按照这个思路分析, 自你我昨日从这个地方醒来, 虽说都被封锁了法力身不由己,但细究发生的种种, 基本都于你更为不利。”萧寂抱臂摩挲了一下下巴,思索着道,“我——刘二郎虽然身体状况不佳也没什么出息,但好赖还有个溺爱他的娘。而你既被卖去配了冥婚,又遭到亲人欺辱,可见前路坎坷。” 离暮雪假装没有听出他方才那微妙的一停顿,闻言便又收回了视线, 淡淡道:“所以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萧寂一想:也对。 他在她身边墙面懒懒一倚, 扫眼看她:“既知危险与你有关, 那你有何打算?” 其实通过昨日发生的一切,再结合此刻法力正在恢复,离暮雪基本已经能够猜出将要面临的危险是什么。就像她同萧寂说的一样,他们的经历既为一段故事, 那么故事中人的结局就是他们的结局。 蜃景秘境映照的是真实人间,从已经走过的美人镇的剧情来看,秘境更喜欢利用人性的黑暗面并将之放大,即便奇诡荒诞,但抓住了核心,就也不会被它的离奇给蒙蔽了双眼。 一个故事总有它的主人公,主人公的遭遇便是故事的主旨所在。疯傻、毁容、被家人虐待、被卖去配阴婚、被亲人当做泄欲工具,在此刻的这个地方,太多的不幸都落在身为“阿离”的她身上,可见她的遭遇就是接下来事情发展的脉络。 于她而言,既然同人配了冥婚,那么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死——差别只在于怎么死。 只不过猜到归猜到,就此认定到底还是太武断了些。于是离暮雪只跟萧寂道:“替我办件事。” 萧寂闻言不免勾唇:“怎么,求我?” 想到昨夜初见之时自己也说过这话,离暮雪:“……” 幼稚。 “到这个买了我的王老爷家探探底,看他的宝贝儿子是不是快死了。”她面无表情地继续说下去,“若我没猜错,决定你我命运的时刻,就在我以阿离的身份出嫁的那天。若在那日成功逃脱,应该便能破局。” “或许……还不止如此。”见她懒得跟自己扯皮,萧寂也没不依不饶。他只哂了一声,眼底露出两分残忍,垂眸望着离暮雪道:“还记得我说过,这个村子大部分的男人身体都很虚弱这回事么?” 离暮雪应了一声,似有不解,片刻后方拧起眉来:“你是想说,阿离的经历,不是个例?” “市面上那些话本里头讲的故事,最常见的套路不就是用个人经历来映照普遍现象么?”萧寂眉梢微微一挑,用着满不在乎的口吻说道,“就像提起我,惯常形容便是‘剖心挖肝’、‘杀人如麻’,以此来向世人表明所有魔修都是生性残忍手段狠毒的歪门邪道。” 离暮雪还没来得及诧异堂堂幽暝城城主竟也跟整日闲得没事干的玉豆芽菜一样挑话本看,听了他之后说的话后张口便讥了一句:“难道你不是么?” 萧寂唇角的笑意不变,只看着她,反问:“你觉得我是么?” “有过之而无不及。”离暮雪诚实回答,语调冷冷的,“萧城主的手段,我见识过。” 离暮雪说到这里,萧寂便也想起了他们之前的数次交锋,自然更想起了她话语中的敌意是从何来。说来也是奇怪,当初在她手里吃过几次暗亏,他每每恨得牙痒痒,但此刻回想起来,竟回味出了一丝有趣来。 可见这些话本里形容得也不假,他的心性或许确实有些变态。 只不过既然提起了以前,萧寂不免就又想到了从她手里抢走的那颗麒麟血石——他至今都还没有参透其中的奥妙来。然而说到这些便又是在强调他们之间的敌对关系了,在目前的场合下不是明智之举,于是萧寂便只又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离暮雪将跑偏了的话题重新拉回来:“如若阿离的经历并非个例,那便说明在曾经乃至将来,还有别的人也在遭受迫害。” 然而问题恰恰也在于,要验证他们的猜测,需要更加切实的证据。可是这个证据,又该从何处去寻? ——反正她一个成天被大铁链锁在屋里的“疯子”是绝对没可能寻得到的。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萧寂知道离暮雪在纠结的是什么。他应下了她方才提的要求,抬步朝院子外走去:“多思无益,我先去王家看看情况。” 萧寂出门后,整个院子里除了两个模样诡异的纸人之外就只剩下了离暮雪。她试着拉了拉脚踝上的铁链,倒是能扯断,只不过需要多花些力气。既然法力正在恢复,那就也不急于一时了。 可惜平静也没平静多久,萧寂出门后不消一刻,几个小孩贼头贼脑地从前头铺子里猫进来,因为没人便径直进了院,然后就看到了坐在走廊下晒太阳的离暮雪。 “傻子!”其中一个男孩冲着她喊了一声。 正准备喝点水的离暮雪动作一顿:“……” 她面无表情地望过去。 得到了反应,那些孩子便更加兴奋起来。“傻子,打死你这个傻子!”他们叽叽喳喳嚷嚷起来,将手里的碎石子和臭鸡蛋都向她扔了过去。 也就是离暮雪不是真傻躲得快,这些东西只砸落在离她两步之外没砸到她身,但臭鸡蛋碎裂后漫出来的那味儿却扑了她满身。 “略略略~傻子掉进屎坑里咯!”那几个孩子眼见恶作剧得逞,一个个都拍着掌笑嚷起来,还对着离暮雪做鬼脸。从他们轻车熟路的表现来看,明显这么做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只是很可惜,他们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被拴着的瘦弱的姑娘并不是任他们欺凌的傻子阿离,自然也更不会知道在冷酷无情的玹瑛城大师姐离暮雪眼里,从来都没有大人或者孩子的区别,只要惹恼了她,不管年龄几何,她都照收拾不误。 于是在没来由地沾了一身臭味之后,离暮雪的神情骤然冰冷下来。她扫了一眼蹦跶在院子中央的那几个死小孩,下一刻翻手就将之前刘母搁在她身边的茶碗拍了过去。 破了一个缺口的茶碗连着在这几个小孩头上砸过,强劲的力道将他们直接打翻倒地,然后才“哐当”一声摔在地面,稀碎。 那几个孩子先是狠狠地懵了一下,然后才在疼痛之中捂着流血的脑袋哇地大哭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 刘母刚带着孙鹏买了烧鸡回来,甫一进铺子就听见后头院子里传来的这撕心裂肺的哭声,忙不迭地就小跑着赶了进来。 她也不是第一天碰见这群没家教的孩子进来欺负阿离了,所以在看到他们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叱骂着赶人:“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不许进来不许进来!”她看着院子里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的样子,想到之后清理的活又得她来干,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走走走,还不走!一群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看我今天不去找你们家里人算账!” 刘母拿了扫帚柄就要冲过去打人。然而这群小孩寻常只要看到她被气到了的样子就已经四散开去逃走了,可今天却是她都已经冲过去了,他们都还只赖在地上哇哇大哭。 “哦哦!要被打咯!”孙鹏在旁边一边吃着烧鸡一边起哄。 直到走得很近了,刘母才看到这群小孩捂着的脑袋上正在流血,血都已经流到他们下巴那里了,搞得掌心指缝里头都鲜红黏糊糊的。 她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将手中的扫帚扔开了:“你们怎么弄的!怎么满脑门的血!” “她……”其中嚎得最响亮的那个男孩指着一旁作壁上观的离暮雪,“这个傻子……呜呜……她打我们!” 离暮雪已经把凳子往屋门里拖进去了些许,此时端正地坐在那儿,气定神闲的,也不做声,只冷眼看着这出闹剧。 刘母狐疑地在她身上过了一遍,随后一把揪住这个男孩的衣领就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怒骂道:“我呸!你们这几个没教养的杂种东西!我家姑娘还被拴在那儿呢,隔这么远怎么打的你们?你们赶上门来欺负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可真当我们家没大人了是不是!” “赶紧滚出去!”刘母一一将这几个孩子拖起来,拿着扫帚将他们往外赶。寻常在孙钱氏面前唯唯诺诺的人,碰上讨人嫌的孩子,倒也颇有几分泼辣的气焰。“藏了贼心的下贱坯子,再让我逮着一回,看不打断你们的腿!” 几个头破血流的小孩哭着被赶出去了。孙鹏前后望望,趁刘母还没回来,抱着烧鸡三两步跑到了西屋廊下。他捏着鼻子看了眼那些被扔过来的碎石头和臭鸡蛋液,瘪起嘴:“真臭。” 跟阿离的瘦小不同,孙鹏被孙钱氏养得又白又胖,本就不大的两只眼睛都快被脸颊上的肉挤成缝了。这样的长相本就容易显得蠢笨,偏他年纪小小却总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仰着鼻子看人时,更显得模样滑稽又可笑。 他见离暮雪只瞥了他一眼就没再搭理他,还以为她又是跟以前一样在发呆,于是从台阶上跨上去,炫耀似的扯了一只鸡翅膀伸到离暮雪面前晃了晃:“看,烧鸡——好香啊!” 然后在离暮雪的目光被他吸引过来时,他猛地将鸡翅膀收了回去,得意道:“哼,笨蛋傻子,才不给你吃。” 离暮雪斜眼看着他趾高气昂的劲儿。片刻后她挑唇冷哂了一声,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将对方手里鸡翅膀打飞了出去。 “我的鸡翅!”眼看着鸡翅膀就要掉地,孙鹏下意识地就跑过去接。笨重的身体往前倾去,离暮雪见状伸脚就在他踝上一勾——嘭!肥胖的小男孩面朝下砸在了地面上,怀中抱着的烧鸡滚了两圈,正正好落进臭气熏天的那滩鸡蛋液里。 于是继那几个被打破了脑袋的小孩之后,院子里又一次响起了嚎啕大哭的声音。 第135章 喜堂悲泣(七) “表哥,一起玩。”…… 孙鹏受了离暮雪的欺负, 直闹到太阳落山后孙福祥夫妇二人收账回来都没完。他摔得确实惨,鼻血都流了老半天才止住,此刻当然不肯放过肇事者, 哭闹着向爹妈告状, 想让他们帮他教训这个该死的傻子。 孙钱氏爱子心切,自然是气得当即就想动手。只不过一来,继女再下贱也已经是人王家未过门的媳妇儿,谈好了条件的, 不好在过门前就打死了;二来, 刘母惦记着自家儿子刘二郎夜里还有需要,真让孙钱氏这个恶毒继母下了死手, 阿离可就没力气伺候人了。于是刘母连拉带哄的, 总算没让孙钱氏真上手打人。 也幸好她将人拉住了,否则让对方蹦跶到跟前来, 按照离暮雪的脾气,保不齐得出条人命。 这一晚,孙家几口人之间相安无事。萧寂出了门后就又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孙福祥出门去送货,他才拎着一个小包袱回来了,一进门就直奔离暮雪的西屋,压根没理睬就站在正屋门口嗑瓜子的大舅母。 孙钱氏被气得脸色铁青, “呸”地啐了一口:“没开过眼的狗杂种, 捡到个破烂货都当宝了!也不看看是谁在帮他兜着老底, 在这摆少爷架子给谁看呢!” 孙鹏见到萧寂往离暮雪那屋去,只当是有什么好玩的,也忘了疼了,一溜烟儿地也跟着往那儿跑, 半道上被孙钱氏喝了回来:“干什么去!还不给我回来!什么东西都敢追,也不嫌脏!”吓得孙鹏脖颈一缩,灰溜溜地挪回去了。 身后追着的骂声难听,不过萧寂压根没理睬,进屋之后就将门板“啪”地一关,权当外头狗吠。不得不说,用着刘二郎的身份,威名远播的萧城主脾气都收敛了不少——离师姐也是。 经过了两天的试验,离暮雪和萧寂都已经发现了在这个地方行事的规律。只要不做出什么过分出格影响故事走向的事情,有一些跟人设轻微有出入的举动都无伤大雅。所以对于没必要给好脸色的人,只要没到蹬鼻子上脸的程度,他们半点精力都懒得去分。 见萧寂进门,离暮雪从盘腿打坐的姿势变换过来,看向他手里的包袱:“是什么?” “我当你会先问我为何彻夜未归。”萧寂闻言眉梢微挑,甩手将手里的包袱扔过去,“拿了点东西来,估计你用得上。” 离暮雪狐疑地在他脸上过了一圈,把包袱打开了。“族谱?”她眉头蹙起来,翻看着这厚厚的一本记录着村里每个人生辰八字和死亡日期的簿子,“哪儿来的?” 萧寂把凳子勾过去,潇洒落座:“祠堂。”他两臂闲闲交叉,挑着散漫的一点笑:“如你所言,你那病秧子未婚夫婿已经撑不了三五天了。人王家已经着手在准备后事,村里耆老往过一聚,夜里一群人又到了祠堂,商量了半宿。快天亮时我趁没人,帮你把这东西顺出来了。” 离暮雪眉峰一动:哦,偷的。 只不过既然能够劳驾萧城主候了一宿也要偷出来,可见上面有重要的线索。 于是离暮雪并未拘泥于小节,自然也就无视了对方口中“未婚夫婿”四个让人闻之咯噔的字眼。她从前往后认真翻看着族谱,一边看着,一边神情便凝重起来。 “看来这村里的每一代男人命都不长。”她道,“基本都在三十岁上下过世,活过五十便算长寿了。” “还不止。”萧寂示意离暮雪往前翻,“没发现吗,自第三代村民开始,新生儿中女孩早夭的比例便比男孩高,越往后,这种数量上的差距便越发明显。直到目前最后一代——” 循着萧寂的话,离暮雪的指尖停留在统计出来的两个数字上。“女孩一个都没出生?”她的眉头拧起来。 “对。”隔着一定距离,萧寂看不清族谱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记录,于是起身朝床边走过去,微俯下身来伸手在写了孙福祥一家的那一分支上点了点,“孙家辈分小,便以你们这一支为例。你可看看这儿,算上你,同辈的至今只出生了四个女孩,其中一个已经在六岁时过世,另外两个还只有三岁。而比你小一辈的那些,尽是男孩。” 萧寂说完后稍稍一顿,垂眸看着在无意之间他与离暮雪虚虚相覆的两只手。身边这人身形小了一圈,连带着手掌也变小了,微蜷着手指落在自己手心之下,看起来莹莹又柔软。萧寂这一看便有些发愣。 对方的五指冰凉纤细,与他素来苍白的肤色不同,对方的白是柔润带着光的,剔透的,仿佛用点力气便会碎。可偏偏萧寂却又知道,在这看似娇弱的肌肤之下,藏着的其实是多恐怖不近人情的力量。 可能是一夜没合眼之故,萧寂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让他不免沿着这只手连接的方向,垂眸去望身边的这人,望着她理智淡漠的脸,和落在她眼睛里的那点顶上小窗投进来的光。 偏离暮雪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点微妙的触碰,已经收回手去继续往族谱前面翻了几页,随后又翻回来:“按照族谱记载的未亡人数,如今村子里男人的数量应该远多于女人。”她抬头朝萧寂看,求证道:“事实可也是如此?” 萧寂的眼里的暗光微微一闪,神智倏然回转,这才将手收回后直起身,淡淡应了一声“嗯”。 那便奇怪了。 离暮雪有些疑惑:村子里适龄的女人少,男人又都不长寿,那么照理来讲,应该会有不少男人未婚而亡,可看这族谱上的记载——等下! 离暮雪的指尖倏然停顿在与孙家临近的那个旁支,看着与孙福祥同辈的那个人名,和用朱笔写在它旁边的妻子的名字与生辰。 登记在族谱上的人名都是先以黑墨书写,待过世之后再以朱笔在一旁添加死去的年份日期,只有一出生即夭折的人才会直接就以朱笔书写生辰八字,否则就都应该有一黑一红生卒年两笔记录才对。 可在这里,这个人的妻子,却也只有一笔红色的生年记录。 就好像……她在嫁过来的时候,就是一具死尸。 想到这里,离暮雪迅速地往前翻过去几页,又找出了另外几个已婚但未留下子嗣的人。果不其然,除了其中一个的妻子有黑色和红色两笔年份时辰记录之外,其他都是用朱笔登记了生辰。 而且——离暮雪的目光冷下来——隔了好几代的人,添加在其后的妻子的生辰,字迹竟然都是相同的。 发现了么?萧寂留心观察着离暮雪的表情,见状不禁有些欣赏地想道:到底是她,看出猫腻来的速度比他以为的要更快一些。 “我去打听了一下,在这个村子里有一个规矩。”萧寂坐回了凳子上,在离暮雪抬眸望过来时继续道,“男子未婚过世不入祖坟,否则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灾祸,故而只能先在他处立上孤坟,待配成姻亲后再迁过来。” “换言之,这些后添上去的记录,都是在身故之后成功举办冥婚了的。”离暮雪淡声接下去。 都说秘境之中人心鬼蜮危机重重,但若真要论魔幻,虚假的秘境又哪能及得了现实人间千万分之一。萧寂的神情不免露出几分嘲讽:“村子里出生的女孩少,想必这么多年来,他们也是花了大心力在外头了。只是不知道这些被配了阴婚的女子,有多少是死后才被祸害的,又有多少跟你一样,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惦记上了。” 萧寂的话后,离暮雪有半晌都没再出声。好一会儿,她才将族谱合拢了递还给萧寂:“想必这便是需要你我此行需要揭开的秘密。” “你预备怎么做?” 离暮雪伸手握住锁在脚踝上的铁链,用力一拉——手腕粗的铁链应声而断。她挑眼看着萧寂,冷哂道:“不是都说我疯得厉害吗?那想必孙家的这些人,都盼着我能早些进王家门吧?” 萧寂眉梢一挑:“所以呢?” “所以——”离暮雪停顿了一下,拎起了断在床上的那截大粗铁链,“你该喊救命了。” 话音落,她毫不迟疑地将铁链朝萧寂的脑门上砸了过去。 一下没反应过来的萧寂:“……”一万句脏话。 *** 西屋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声响,伴随着门板用力被拉开的声音,正把纸人从铺子里拿到院中晒的刘母眼睁睁看着自家宝贝儿子捂着额头狼狈地逃了出来。而原本应该被拴着的疯丫头阿离追在他身后,手中的铁链还尽往他身上招呼。 哗啦! 逃窜的人肩膀上挨了一记,让他当即就是一个踉跄,本就虚弱的面相更是一片青白。 萧寂心中暗骂:还真的下死手! “诶!诶!”见到儿子受伤,刘母被吓得半死,手中捧着的纸人也不顾了,面无人色地大叫着扑过去:“姑娘这是又犯病了吗啊!怎么能够打你表哥!” 她一边双手擎住了离暮雪举着铁链的右手,一边冲站在一旁看懵了的孙钱氏喊道:“大嫂你还站着干什么!赶紧啊,先把人给治住!别让她再闹事了!” 孙钱氏脑子里还没想明白怎么好好被铁链拴着的人能挣开了跑出来,闻声便也一个激灵,将手中瓜子往围裙一塞便跑上来,大巴掌就朝着离暮雪头上招呼过去:“死丫头还不把东西扔下!本来想着你安安分分过了这几天也就罢了,偏不安生!我,我——”她够过了一旁的扫把,“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孙钱氏扇巴掌过来的时候,离暮雪抬臂挡了一挡,此刻见她抄起家伙了,她自然便没再收着力气。眼看着孙钱氏举了扫把就打过来,她一把推开了两手擎着她的刘母,反手就是一链子——啪!重重砸在离孙钱氏手背半寸的扫帚柄上,吓得她当即惊叫一声,连忙撒开了手。 “你!你!”孙钱氏丢了扫帚,手都还是抖的。她又惧又气地盯着离暮雪抿着嘴角冷冰冰的脸,好半晌都没憋出下一个字来。 离暮雪出手没留力气,刘母被她那一推也是踉跄着跌下了台阶,把脚都崴了。她也是被离暮雪此刻的气场震慑住了,手扶着大腿怯怯地站矮了一截盯着对方,生怕她照着自己的脑门也来那么一链子。 一群人跟乌眼鸡一样杵在那儿,谁也不敢先动。 直到离暮雪左右扫了孙钱氏和刘母两眼,看向已经逃得离自己一丈远的萧寂,拎着铁链的手臂一伸,面无表情开口道:“表哥,一起玩。” 试图还原一个疯傻姑娘的本来面目。 非常努力。 萧寂:“……” 恕他直言,这一板一眼的一声“表哥”,叫得还不如阎王的叫魂声动听。 第136章 喜堂悲泣(八) 要把她一个大活人生生…… 离暮雪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回了屋, 就像刚刚的打闹真的是在玩儿一样。 转变得很快,转变之后看起来非常乖巧。 萧寂默默接受了孙钱氏和刘母的注视后半晌,才挤出一句:“……我去陪她玩。”正了正衣摆后抬步跟了回去。 院子里很安静, 就跟他们俩从来都没有出来过一样。 直到老半天后, 孙钱氏杀猪似的嚎哭声响起来:“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让我摊上这么个祖宗!都反了天了啊!” 孙钱氏看着是个厉害角色,可真要碰上动真格的了,胆子也就那么点儿。她这次是真被唬到了, 赖在地上拍着大腿哭骂着, 惹得缩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孙鹏也开始嚎。 母子俩的哭声震天,从铺子外头走过的人都听到了院里的动静, 纷纷聚进来看。然后他们就都得知了孙家的疯女儿天生神力, 连手臂粗的大铁链子都能一下扯断,还差点把家里人都打死了。 可怕得很哦! 刘母在围观群众的交头接耳中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扶起了孙钱氏, 先是安慰了她半晌,随即压低声音建议道:“大嫂,我看姑娘这病更厉害了,不能在家里多留了。再留下去,祸害就大了。” “虽说王家已经在准备后事,但方才听外头说起,郎中给王少爷用参药吊着命呢, 好赖还能再撑几天。”孙钱氏拿帕子擦着眼泪, 含恨怨道:“这哪是我们想不留就能不留的?” 刘母向四周一望, 心中暗暗发了发狠,凑近孙钱氏的耳朵:“我听到过一种秘术,可以施法给人下咒,让被咒的人大病一场。哪怕是个康健的都能病去半条命, 更不用说本就是个快进棺材的了。反正这钱咱们也已经收到了手,与其在这里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的结果,不妨一不做二不休——”她的手掌当空朝下一劈,跟孙钱氏使了个眼色。 “你是说,咱们帮忙送王少爷一程?”孙钱氏脸上露出两分怨毒的笑意,挑眼看着刘母阴恻恻的表情,“怎么,不想阿离这死丫头多伺候你家二郎两天了?” 刘母到这时候也懒得再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了,只盯着西屋那半开的房门,咬牙寒声道:“我儿子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紧。她今日敢对我的二郎动手,我就要她的命!” 离暮雪和萧寂配合演的这一出颇有奇效,这之后,孙家人再也没有敢凑近西屋门口来的了。连孙福祥夜里想来看女儿一回,孙钱氏和刘母都连拉带拽地不让他靠近,生怕疯丫头再发病,连亲爹都给打死了。 刘母和孙钱氏对外放出声去,说女儿这疯病已经很是厉害了,闹了一场之后又中了邪风,如今已经下不来床,可能也快不行了。外人听了便也唏嘘,心说大概就是命数,这姑娘生来就是来受苦的。 而萧城主虽说身上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两链子,但在离暮雪指名道姓要“表哥”一起玩的情况下,他俨然成了唯一一个能够近她身的可信之人。他也总算是能够正大光明地随意出入西屋了,不必再避讳任何人。 于是离暮雪与萧寂二人一个在家里震慑四方,一个就在外面打听消息,不仅找到了那些未婚而亡的人迁坟前后的地址,也核实了这百年来,村里村外的确有不少的女子被买去配了冥婚。这些被买来的女子,有的是死去不久的新尸,有的是多年的骸骨,有的是被家里人变卖的,也有的是被贩子偷盗来的。 只是在萧寂向他们问起是否有活人被配成冥婚,以及活人跟死人的婚礼得怎么举办的时候,老一辈的村民们却一个个都讳莫如深缄口不言,像是藏着巨大的隐秘似的。 “看来你出嫁当日将遭受的事情,悬得很哪。”萧寂对离暮雪道。 夜里,他照旧以“看顾表妹以免她闯祸”的名义呆在离暮雪房里,坐着长凳靠着墙,半虚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离暮雪聊天。 离暮雪两手搭在膝头打坐,闻言仍闭着眼睛,只用气音应了一声。 他们俩的法力恢复了得有三成,虽不敢说能够完好无损地从这异境中出去,但好歹能够试上一试了。而同时,五感随着法力的恢复而变得敏锐,让他们也不必再如之前一般迟顿到需要凑近了才能进行协商。 就隔得远远地对话着,互相还能听见对方气息掀过空气时的余响。 让周围的空寂变得越发明显。 萧寂的手腕搁在屈起的膝盖上,看着离暮雪坐在床板上打坐。也不知看了多久,他忽的道:“此番出去之后……”然而话说到这儿,他却又顿住了,仿佛不知道后面应该接上一句什么。 离暮雪心感疑惑,睁眼朝他一扫,目光定定的,等着他说下去。 “你们青阳镇里的‘醉春风’不错。”萧寂道。 离暮雪点了下头:“嗯。” 萧寂挑唇一笑:“有机会一起喝一杯。” “再入我玹瑛城界,便没那么容易活着离开了。”离暮雪重新合上眼睛,懒得理这种无稽之谈,语调没有起伏地陈述道,“没有这种机会,不必妄想。” 闻言,萧寂轻轻笑了笑,转回脸去没再说话。 三日后,王家少爷病逝。 消息传到孙家时,正在铺子里扎花圈的孙福祥与刘母都是先愣了一下。许久之后,孙福祥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重新低下头去做手上的活,一言都没发。还是刘母搁下了活计跑进院子,将孙钱氏喊了出来并将消息告诉给了她。 “没想到你施的秘术真的有用。”孙钱氏道,“昨儿个去买菜的时候还听王家的厨娘说起,王少爷像是好转了些,能睁眼了,这才几个时辰啊,竟然就死了!诶呦,这可真是老天开眼了!” “大嫂可轻点儿,莫教人听了去。”刘母脸上带着的也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这下子总算能把祸害送走了。” “得嘞!”孙钱氏高高兴兴地把手帕往腰上一塞,回往屋里去,“咱们赶紧去做准备。”此时日薄西山,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适合新妇出门的时候了。孙钱氏跟刘母道:“离王家选定的吉时可没多久了,咱们还有的忙呢!” 她朝房门紧闭的西屋抬了抬下巴,难得的提起刘二郎时面色和蔼:“快让你家二郎出来,都什么时候了,别叫王家人看出猫腻来。” 回廊风尖厉地低啸着,吹在低仄的屋檐下,像是一只盘桓不去的怨鬼。 萧寂听着外头刘母的唤声,偏头望向离暮雪,神情有些微的凝重:“来了。” 离暮雪早在听到孙钱氏和刘母说话时就已经停止了打坐。她端坐在床沿,不冷不热地点了下头,示意萧寂出去吧。 天色很快暗下。 虽然萧寂之前在外头打听的时候没人肯告诉他举行冥婚的过程,但此刻他作为这件事的参与者,随着孙钱氏与刘母将一应物件准备齐全,他已经明白离暮雪接下来将遭遇些什么。 “你去。”刘母将一碗熬得浓稠的汤药交给萧寂,让他端去让离暮雪喝下,“这是软筋汤,喝了之后不出一刻钟就会发作,到时候她没了力气,才方便我们做下一步。” 萧寂望着一旁托盘里红布上面的针线:“你们要做什么?” “人有七窍,若在惊吓与恐惧的情况下难免会有魂灵不稳。”孙钱氏从柜子里取出前些天王家送来的一身红嫁衣,头也不回地说道,“所以为了将精气魂魄都完完整整地锁在体内,就得把她身上能出气的孔都给封起来。否则没来由地让灵魂跑了,岂不是成了灾祸?” 萧寂闻言目光倏地一凛:“她毕竟是你们的血亲,要把她一个大活人生生缝住口鼻眼耳,你们也下得去手?” “呦!可别抬举我,你们跟她是血亲,我可不是。”孙钱氏吊着嗓门冷笑了一声,“我就是个继母,一没血缘二没感情的,养她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再说了,活人合葬要封七窍,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又不是我跟你娘两个人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行了吧二郎,现在这屋里没别人,你也别装得像个情种了。”孙钱氏拖着长音叹道,“你也不过就是刚吃上两口热乎的还没过瘾,现在觉得不甘心。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那王少爷不争气,没多撑两日呢!” 萧寂的拳头忍不住一握。 刘母也觉得孙钱氏的话说得太过刻薄,推着萧寂往外头走了:“好了,别多嘴了。快去把汤药拿去给阿离喝了,放凉了药效就没那么足了。” 萧寂被刘母推出了门外。 孙福祥终于做好了两个花圈,正朝院里走进来。看到刘家母子拉拉扯扯的样子,他脚步顿了一顿,随后才嘱咐刘母:“把刚做好的花圈送到王家去,就说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刘母原本还在埋怨萧寂犯痴,闻言忙应了,双手在围裙上搓了搓,跟萧寂使了个眼色后疾步往铺子里走去送花圈了。 见孙福祥在叮嘱过后就要回屋去,萧寂沉声开口道了一句:“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 孙福祥的背影微微一僵。半晌,他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叹了口气,撩开门帘进了屋。 原来亲爹和亲爹之间,也是不同的。萧寂冷冷心道。 想整个修真界,有谁不知玹瑛城掌门离啸山有多宝贝她的掌上明珠离暮雪?他自己虽无父无母,据此却也一直以为全天下的父母对待子女应该都是这般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直到此刻看到孙福祥的态度,他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自私还是无私,跟二者之间是否是血亲并没有关系。 人性,骨子里就是恶的。 第137章 喜堂悲泣(九) 没钉死的棺材板开了半…… 离暮雪得知他们想在自己脸上穿针引线的时候怔愣了好一会儿, 随后面无表情地将手中正准备一饮而尽的汤药搁下了。萧寂看着她从大无畏到认怂,转变只在一瞬间,没忍住笑出了声。 “没想到你也有怕的时候。”他笑道。 离暮雪垂眸瞥着搁在身旁的这碗色泽浓郁的汤药, 冷漠回:“你若不怕, 尽可也让他们把你的眼耳口鼻缝了。”省得满嘴屁话。 萧寂噙着些许笑意望着她摆明了不爽的表情:“若当初也记得要怕,当不至于把你的脸搞成这副德行。” 离暮雪闻言神情一顿,掀起眼皮乜了他一眼。 “疼么?”萧寂问。他抱着手臂,食指指尖在肘部衣料上勾了一下, 像是随口一问, “伤成这样,疼么?” 外头起了一阵风, 从虚掩的门缝里吹进来, 让油灯上的那豆光亮忽的晃了晃。一瞬间,光亮映进萧寂的眼里, 离暮雪看清了他墨黑瞳仁里装着的自己。只是很快光影晃过,对方的表情再次陷入昏暗。 “忘了。”离暮雪回答,半晌后轻轻扬了下嘴角,似笑又带嘲的一点弧度,“应该是疼的吧。”只是她素来能忍痛,加之当时身体的疲惫和降服勾蜮的喜悦占据上风,倒也没记得疼。 萧寂闻言眸光稍稍一暗, 但什么都没再多问, 只过去将那碗软筋汤端起, 扬手倒在了床底下。“反正都得装,犯不着真喝这东西。”他将空碗搁到离暮雪身边,淡声道了句。 离暮雪想说以她的体质,虽不至于说一句百毒不侵, 但区区一碗软筋汤还真不能够让她失了招架能力。只不过看萧寂模样认真,再想想他们二人出了这鬼地方依然还是正邪不两立,没必要平白令他多个心眼,她便将话咽了回去。 之后刘母进进出出几次,见本该已经躺平如半死的人始终都保持着大睁眼睛坐在床边的状态,惧于她的“天生神力”,自然也没敢上前去用强。一来二去眼看要到子时,王家派了个小厮前来传话,说迎亲的队伍就要出发了,问他们准备好了没。 孙福祥坐在廊下一口又一口地抽旱烟,孙钱氏和刘母心里着急,先陪着笑将人搪塞了,然后才拉住事不关己倚在门廊上的萧寂问道:“怎么回事?那药你是看着她喝的?怎么到现在还没起效?” 萧寂轻抬着嘴角,随口扯道:“大概是她体质特殊,或是这药放久了已经失了药效。” “不可能!我先两天刚去找人配来的,怎么会没效果?”孙钱氏啐骂了一句。她探身进门朝坐得端端正正的离暮雪张望一眼,又骂一旁的孙福祥:“你看看你生出来个什么怪物!临了临了还在这儿给我添这份堵!” 刘母两手焦急地互绞着:“大嫂,你看这……还要动手缝吗?” “缝?还怎么缝?她要是反抗起来,你是能制得住她?”孙钱氏倒竖两条细眉,更显得刻薄,“你要是有本事,那你就去,我可怕死在她手上。” “这……这可怎么向王家交代啊?”刘母忧心忡忡的。 “就算现在再动手,怕是也来不及了。”萧寂见状摸了摸下巴,挑眉道,“不如就省了缝的过程,用块白布罩住脸,效果也是一样的。”他顿了顿,见刘母和孙钱氏都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才接下去:“说到底,王家不过是想要她活着去合葬,管不了那么多细节。再说了,阿离是个疯傻的,哪怕死后真变成鬼,也是个蠢笨的鬼。活人可比死人可怕得多,她活着的时候你们都不怕,还怕她死后回来报仇不成?” 被萧寂一说,孙钱氏和刘母不免觉得正是这个礼,便也安心了不少。 “只是她现在这样子,也不好哄骗了入棺啊?” “交给我吧。”萧寂道,从腰带里夹出一小个纸包,在刘母和孙钱氏眼前晃了晃,随即起身回进屋里去,“一剂蒙汗药便成。” 孙钱氏和刘母不放心地还想看看他下药的过程,结果萧寂把门一关,她们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好作罢。 离暮雪全程听着外头的对话,此刻见萧寂回来,便开口道:“时辰不早了。后事如何,且看今晚。” “嗯。”萧寂点头,“算算时间,此刻王家的迎亲队伍怕是已经出发,不久便会到。此行我会送你前去,你稍后只管躺着,一切等到了王家再做打算。” 离暮雪淡淡应了一声。 萧寂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的表情,片刻后问:“你可信我?” “不信。”离暮雪想也不想便回,“只不过要从这里出去,你需得靠我方能成事,想来当不至于蠢到要害我。” 萧寂张了张口:“……” 也确实没法反驳。 出嫁的红衣已经准备好,离暮雪把它套上了,然后就算着时间躺上了床,合眼放轻呼吸,当起了任人摆布的砧板上的鱼。萧寂往她脸上盖了一块白布,这才折回去给外头的人开了门。 子时,万籁俱寂,薄雾从地面屋顶升腾而起,让整个村子看起来都鬼气森森的。唢呐的哀奏声响了一路,歪脖子树上停留的两只乌鸦看着王家的迎亲队伍走过,最终停在了孙记纸扎铺门口。 虽说是迎亲,但到底两边发生的都是丧事,王家的人也没跟孙家几人多寒暄,只匆匆见了礼交付了余款,王家的人便走进西屋,用早已准备好的棺材将离暮雪抬走了。 唢呐声吹得更加响亮,白白的雾气缠绕着棺材,让腰间缠着红绸手中撒着纸钱的队伍越发显得瘆人。沿路的好些村民在他们往孙家去的时候披上上衣开门来看,此刻也都将屋门一关,像是生怕惹上要命的是非。 棺材板内不透光,将声响也减弱了不少。离暮雪还是生平第一次体验这种事,听着尖锐嘹亮的唢呐声,觉得整个脑袋都嗡嗡的,恍惚间似是又见到了那场覆盖了天地的大雪,看见了竹林尽头的那条白绫,让她的心脏仿佛被扼住一样,呼吸都开始不受控。 就在她差点要推开棺材板的时候,整个棺材忽然发生了一阵巨大的震动,随后哐当被摔在了地上。离暮雪天旋地转地翻了几个圈,没钉死的棺材板开了半边,透进来一丝新鲜空气,也让她的神智倏然清醒过来。 棺材外头,王家的人一个个脸都白了。大半夜的,冥婚迎亲本就不是件吉利的事情,他们心里多少都是怵的,偏半路又遇到一只不怕死的野猫跳上了棺材,像是疯了一样去挠棺材板,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尖叫。 “还,还愣着干嘛!快把它赶下去!”眼见棺材落地之后露出了里头的人,遮脸的白布掉落半截,哪怕只看到了个脑袋顶,领头的老管家也已经被吓破了胆。他招呼左右上前去驱赶龇牙立在棺材上的白猫,自己却是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了萧寂的身上。 队伍里胆子大些的人拿着棍棒走过去,白猫警觉地往后一缩身体,随即骤然张口一声厉叫,脸上四条银色鳞片发亮,仿佛凭空生出了另两双眼睛。它以守护的姿态立在棺材上,不允许任何人朝棺材靠近。 王家的都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老百姓,何曾见过这种怪物,当即都被吓得不敢动了。 只有萧寂在看到白猫脸上的鳞片发亮时神色一动,反应过来它究竟是什么东西—— 离暮雪的灵宠,勾蜮。 从被吸入木箱至今,勾蜮一直都没停下过寻找离暮雪。只是跟离暮雪和萧寂二人一样,它在醒来之后不仅身形缩小变成了猫的样子,法力也都被压制了。而离暮雪又始终都被孙家关着,它根本就寻她不到。要不是今日听到响亮的唢呐声它跟过来看,从棺材里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保不齐它还要在这里逗留多久。 勾蜮根据气息寻到了离暮雪,在棺材板开了之后,离暮雪自然也察觉到了外头有它的灵力痕迹。眼下虽然不是主宠相认的好时机,但耽误了行程于他们仨都不利,于是她悄声开口唤了勾蜮一声,让它从棺材上面下来。 幸而法力已经恢复三成有余,这一声唤,哪怕周围静谧如斯也并没有被其他人听见。勾蜮原本以为离暮雪收敛声息躺在棺材里是被他们害了,此时听到她的声音,它不免一愣,张牙舞爪的架势也敛了。 它纵身从棺材上跳了下来,探头往打开的那条缝里看进去,感受到离暮雪异常鲜活的气息,它才总算安下心了,拿鼻尖拱了拱她的额头。 “它,它!”王家的老管家见状惊呼起来,“这怪物要吃新娘子了,它是不是要吃新娘子了?!”他推着身边的家丁上去:“把它赶走,快!” 然而这次大家却是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人都没敢上前。 “我来吧。” 正一筹莫展之际,萧寂推开贴在身前的老管家,抬步往棺材旁边走了过去。“白猫主囍,想是被迎亲的场面引过来的。”他瞎掰着解释了两句,便弯腰向着勾蜮伸手而去,“既然来了,不妨一并带去入坟,为新人守灵。” 勾蜮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倏然回身竖起长毛,血红的两眼映着脸上锃亮的鳞片,看起来越加邪佞可怕。 如今他们的法力都恢复了差不多的程度,真要动起手来,萧寂可没把握能够斗得过眼前这只护主的凶恶仙兽。好在离暮雪看到了他动作的那一停顿,叮嘱勾蜮:“别闹事,听他的。” 勾蜮有点委屈,心想什么时候都轮到眼前这个不安好心的家伙来指派自己了?但离暮雪的话它也不能不听,于是便威胁地低吼两声,到底由得萧寂揽手将它一抱,兜进了臂弯里。 萧寂又催促老管家几人赶紧收拾好了继续上路。大概是他方才那两句话虽属信口胡诌,但确实安慰到了这几个胆小的。此时他解决掉了拦路的“白猫”,王家的人便重新将棺材翻正,合好棺材板,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之后抬着走了。 因路上的这一耽搁,到王家的时间比预定的要晚了许多。幸好子时尚未过去,看到黑暗之中伴随着唢呐声由远及近的队伍,早已等在门口的王老爷夫妇心落了地,一大家子人才再次呜呜地哭起来。 第138章 喜堂悲泣(十) “担心我?”…… 王家正屋里搁着的是一具双人棺材, 换了寿衣的王少爷已经先行躺在里面。嘴里含着一片红纸,忽略眉心拧着的细小皱痕,模样看起来倒也还算安详。 装着离暮雪的棺材先被放在了双人棺旁边, 族中耆老指点着家丁将棺材板打开, 又走过去在离暮雪的手臂上捏了捏,满意地对王老爷夫妇说:“还是个活的。”然后就在风水师的安排下,让他们把结亲要做的工作都一步步落实起来。 案头三炷香,祭了神灵又祭祖宗, 然后由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各捧着新人的庚帖, 在族中长辈的指引下绕着两副棺木顺着走了三圈又逆着走了三圈。由证婚人在一旁高喊着祝福的话语,童男童女踏着麻袋走, 象征着这对新人的缘分自小就确定, 也象征着二人来世还要做夫妻。 香上了三炷,哭灵的人就哭了三回。最后仪式完成, 新人的庚帖被烧成灰,装进一个黄纸袋中塞在了双人棺里王少爷的枕头旁边,王夫人才哭喊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啊”,哭倒在了棺木旁。 王老爷夫妇膝下就只有一子,如此便算是绝了后了。于是在屋子里哭声一片的时候,耆老们又指派人到祠堂里去把族谱请来,一边让之前就抱着一个婴儿站在人后的女子上前, 准备进行过继的仪式。 屋子里头点了许多的蜡烛, 基本都摆在两副棺材旁边。离暮雪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躺在里面, 被烟熏得不行,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怨气,毕竟她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 王家的婢女累了一天,又随着家主哭过几场, 此时难免疲惫。其中一个婢女眼看蜡烛线芯长了,取了剪刀上前来剪,正好就看见自家这新进门的少夫人眼角沁出了一颗眼泪,在罩着脸的白布上濡了一点湿痕。 哐当! 婢女慌慌张张地扔掉了剪刀,腿软地往后跌去:“流眼泪了……少夫人她流眼泪了!” “怎么回事?”婢女这一喊,让其他人的脸色也瞬间一变,尽数朝着棺椁围过来。 若是喝下软筋汤,不仅浑身肌肉无力,便是五感也会随之退化,万不至于还能流出泪来。想到这里,主事的耆老当即就明白了缘由,手指着罩在离暮雪脸上的白布就道:“把她脸上的布拿下来,快!” 眼看一个家丁就要上手去摘那块白布,萧寂眼底一寒,疾步跨过去握住了对方的手腕,扫一圈周围的人,道:“仪程还没完全结束,此刻摘了面布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那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拿拄拐用力在地上杵了两下,“我看你们孙家是真当我们姓王的都是蠢货,竟然敢这般蒙骗我们!”他指挥左右:“拉开,给我把布拿下来!” 两个家丁上前一把架开了萧寂,另一个家丁上手,猛地掀掉了离暮雪脸上的白布。 白布之下,那张脸上五官完好,没有任何一处针线缝合的痕迹。 王家的人见此纷纷脸色大骇,像是预感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祸患。 “你!” 四周狂风骤起,蜡烛的火光被风拉得大长。屋中白联白幡纷纷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火盆里未燃尽的纸钱被风吹出,火星子在地面上翻滚,像是随时都能引起一场大火。 王夫人目眦尽裂地趴在离暮雪的棺材沿上,像是不愿相信一般在她脸上看了又看,随即才双目赤红地指住萧寂,嘶喊道:“你们孙家竟然敢,竟然敢!为什么不缝住她的七窍,为什么!” 用活人举行冥婚必须缝住七窍,原因并不止在于怕新娘含冤死后魂魄化为厉鬼前来复仇,更是在于,只有将魂魄完整地封锁在躯体之内,才能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以免这种作孽的成婚方式被带往轮回地府,刻在了家族的功德簿上,给子孙后代带来灾祸。 孙家门户小,对此只知一却并不知这更深一层的二,若是早知道,定然不敢听信萧寂的妄言,胆敢不照着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做的。只可惜如今代表孙家站在王家正屋里头的只有一个萧寂,他自然不会去管这一出究竟会给眼前这群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我提醒过你们不要动,是你们自己要把布掀开的。”萧寂两臂被钳制着,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傲,“可怪不了旁人。” “取针线来!”王夫人对身后的婢女吼道,“你们孙家不下手,好,我自己来缝!” “怕是来不及了。”萧寂却道。他朝躺在双人棺里的王少爷看了一眼,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阴恻恻笑起来,“你家少爷知道你们替他掀了新娘的盖头,像是不高兴呢。” 随着他的话,屋里的人又纷纷转头去看王少爷。 “啊——!” 旁边的婢女一声惊呼,众人眼看着王少爷的两边眼角流下了血泪。 风水师手中罗盘上的指针忽然开始震颤不息,他焦急的摆弄了几下,结果却是越摆弄它转得越快,最终咔哒一声,断成两截。天上的月亮蒙上了一层浅红,风水师嘴唇嗫嚅着,说:“婚没结成……大吉变大凶……要出事,这是要出事了!” 风水师的话音落下,屋里的烛火忽的一个跳跃,从暖白跳成了一片青绿。而在烛光变化的时候,屋中的烟气也浓重了起来,与屋外漫进来的雾气绞缠在一起,月光下,竟也变成了血丝一般的红色! “给我打死他!” 在王夫人的命令下,王家所有的家丁都朝萧寂扑了过去。 没有比这更适合动手的时机了! 看着拿着棍棒朝自己打过来的家丁,萧寂倏然眉峰一凛,两只手臂一旋一挣,拎住钳制着自己的两个家丁的衣领两相一撞,飞身便跃出了灵堂。 “离暮雪!” 因萧寂跑到了院子里,正屋里人少了大半。听到他高喊的那一声,守在后头的耆老和婢女还没想明白他在叫谁,几截火光未尽的蜡烛便擦着他们的耳边往外头飞了出去—— 嘭!嘭!嘭!一截一个,正正打在那些围攻萧寂的家丁的后心。 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女子见状不由心惊,转身去看,便见自家原先躺得平和安详的少夫人此刻已经从棺材里头翻身坐起,抬手扯下插在头顶的那朵喜庆的红花,甩手往屋外掷了出去。 萧寂正愁手里没有趁手的兵器,空手对上他们招呼过来的棍棒到底落了下风。看到对着自己而来的这朵红花,他眼底一亮,飞身探手就接了过来。 虽然法力只恢复了不到四成,但对一个常年用彼岸花来杀敌的老变态来说,一朵布花也已经足够能发挥出杀伤力。 只见萧寂手中一捻,瞬间花雨漫天,缠绕住家丁们打过去的棍棒,像是一条裹着刀片的铁链一般,在棍棒之上划出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家丁们一个没防备,武器便从手中脱出,在花束的指挥下反过来打在了他们身上。 眼看十数个家丁加起来都奈何不得萧寂一个,仍在正屋灵堂里的王夫人眉眼越发狠厉。“都是你这个贱人引起的,我要杀了你!”她疯狂地叫喊道,抄起身边的烛台便转向离暮雪打了过去! 吼——! 一声怒吼,勾蜮从梁上纵身跃下,脸上鳞片发出锃亮银光,尾巴倏然变长对准王夫人袭去,直接将她连人带烛台地打翻在地。 “你们都是死人吗啊!还不都给我上!”王老爷将王夫人扶起后退到了墙边,冲着其他人怒骂道。被丧子之痛的阴影笼罩,王老爷夫妇已经趋于疯魔。在他们的催促下,留在屋内的婢女和仆役们面面相觑,最终咬了咬牙后都捡了身边趁手的家伙什向离暮雪打过去。 然而勾蜮此刻虽然看着小,但只留了三成多法力的仙兽到底也还是仙兽。它四爪抠住棺材沿,只用一条尾巴就已经打得这群人哀嚎四起,根本近不得离暮雪身。 “好样的。”离暮雪见状暗笑一声,两手在棺材边一撑便想出手去帮他们。 然而就在她要跳下棺材的那一刻,一只冰凉的手却抓住了她的手腕。像是一个镣铐一般,让她轻易没法再动弹。 离暮雪心下一惊,转头看去—— 本躺在双人棺里身穿寿衣的王少爷此刻已经坐起,挂着两行血泪的眼睛睁开,正用两只灰白蒙阴翳的死人眼直盯盯地望着她。包着一枚铜板的红纸在他嘴里散开,如同一段掉出来的鲜红的舌头。他就那样对着离暮雪盯了半晌,然后嘴巴蓦然张开,喉头发出老旧大门推开般的细长尖锐的吱呀声,一股黑色的浊气便冲着离暮雪的面门喷了过去。 浊气之中带着脏器腐朽的恶心腥气,令人几欲作呕。离暮雪越发面如寒霜,仰面避开浊气侵蚀的瞬间,一脚就扫向王少爷的脑袋。 蛮横的力道击中王少爷的头颅,他的脑袋被踢得往另一边一歪,“咔噔”一声,僵硬的颈骨当场折断。离暮雪也借势用力抽回自己被钳制住的手腕,跃身翻到了棺材的另一边。 手腕上被掐出了五个泛着乌青的指印,因离暮雪挣脱的时候过于粗蛮,王少爷的指甲还在她的腕骨上抓出了一道伤,才短短片刻,伤口就开始发黑溃烂。离暮雪眉头皱起,毫不犹豫地曲爪一剜,在尸毒蔓延之前就生生将伤口附近的皮肉挖了下来。 任谁都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面不改色地对自己下这般死手,屋内的这些王家的活人在看到离暮雪满手的血迹时皆是一愣,随后眼底都显出了几分畏惧,下意识便往后退了两步。 “诈尸了……少爷诈尸了!” 大概是离暮雪的一系列操作实在是奇葩,众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觉察到目前最可怕的事情并不在于此。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坐在棺材里脑袋被打歪了的王少爷身上。看着从他七窍之中流出来的污血,更多惊叫声起,耆老和婢女们跌跌撞撞地往外逃了出去。 随着正屋里仓皇的声音响起,院子里对付萧寂的家丁们纷纷停下了动作,也转头朝屋里看来。然后他们就看到整个灵堂已经被诡异的绿雾充斥,而他们死去的少爷四肢僵硬地扭动了几下,以一个常人根本没法做到的方式直挺挺地、缓慢地从棺材里站了起来。 他的颈骨被打断,只有皮肉支撑着头颅挂在肩上,让皮下紫黑的筋络变得格外明显。离暮雪看着王少爷在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后忽然整个身子轻微颤动起来,表情瞬间一凛,就在浓郁的尸气从对方身上炸开的前一刻,她一把捞过勾蜮,急速飞身跃到了屋外。 随后,黑色的毒雾如同暴雨前的乌云一样滚涌着弥漫整个灵堂,将那些妖诡的黄绿的烛光尽数遮盖下去。黑暗之中,只有地面如血一般的寒气蜿蜒铺开来,让灵堂看起来犹如一个血池。 “儿啊!” 王夫人被两个婢女架着却仍把住门框不肯离去,冲着盘踞在屋里越来越浓郁的毒雾中心撕心裂肺地哭喊,像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了一具恐怖的死尸。 于是毒雾沿着屋顶门檐涌出来,逐渐将王夫人覆盖了进去。王夫人涕泗横流的表情在这一刻猛然一滞,然后众人便看到她脸上的皮肤被毒气侵蚀出密密麻麻的血泡来。在一声痛苦的厉叫中,王夫人身子怪异地抽动了几下,直直往前倒向了屋内。 离暮雪怀里兜着勾蜮与萧寂贴背站在一处,见状不由眉心一拧,面色越发凝重。 “什么情况?” 萧寂背对着正屋,没有看到王夫人被毒雾侵害的一幕,只看到将他围了一圈的王家家丁此刻脸上皆是骇然,拿着武器的样子都显出踌躇来。 离暮雪的视线依旧警惕地盯着正在往外面扩散的黑雾,凉声道:“尸毒毒性很强,当心些,莫叫它碰上。” 萧寂闻言目光稍稍一动,半侧过头去,轻笑说:“担心我?” “废话少说。”离暮雪却根本没有心情去理睬他的揶揄,趁右侧的那个家丁走神,手掌一翻五指一收,便将对方手里的棍子抢了过来。勾蜮已经被她放下了地,她挑了个合适的长度将棍子当中一劈,以棍为剑摆好了应敌的招式。 在王夫人脸上开始起血泡的时候,那两个架着她的婢女就已经恐惧地撒开了手往后退到了院子里,然而反应到底慢了,毒气还是染到了她们的手上。看到王夫人整个人被毒雾吞噬,这两个婢女感觉自己的双手也忽然痒了起来。她们俩惊愕地低头去看,发现自己的手早已经肿胀不堪,紫色淤血在被撑得薄薄的表皮下出现,像是在骨血里面蠕动的一条条肉虫。 “啊——!” 这两个婢女发出了凄厉的尖叫,毒气从双手开始往身体各处蔓延,强烈的痛楚让她们浑身痉挛,五官都开始变得扭曲。她们拼命抓着自己已经开始泛紫肿胀的脸,却只能越抓越痒,直到整张脸都被挠得血肉模糊开始散发恶臭,她们俩才扑向身边离得最近的人,含糊不清地求助道:“帮我……帮帮我……” 王夫人被毒雾侵害的速度快,有许多人其实并没有看清她方才那可怕的变化。然而这两个婢女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浑身裹满脓血的恐怖又恶心的怪物,她们扑向周围的人求救,让在院子里的这些王家的人终于忍受不了恐惧,大骇着四散而逃开来。 第139章 喜堂悲泣(十一) 萧寂眼中的光亮闪了…… 院子里的人尽数都往大门涌去。然而在情急之下, 越是无序地都想跑就越是挤在门口出不去,就在两个护院带着耆老趁乱最先跨出门槛的那一刻,笨重的大门猛地合了起来, 巨大的力道直接将落在一步之后的一个护院夹成了两半! 鲜血和着肉碎溅了后面的人满身满脸, 让院子里再次响起惊恐的尖叫和纷乱声响。 离暮雪与萧寂本也想往外逃,见状不免神情越加凝重。两个被毒气侵蚀的婢女此刻已经是两具血水遍布分不出五官的半尸,只凭求生的本能去拉扯别人。然而一旦被她们扑中,很快便也同她们一样浑身溃烂起来。 眼看她们来到了眼前, 离暮雪一棍将她们打向了另一边。 随着院子里中尸毒的人越来越多, 正屋里的黑雾越加浓烈。又是一阵汹涌的爆发,几扇门板骤然被冲得飞了出来, 黑雾如同大火一样舔着房梁屋脊漫上屋顶, 更有甚者向着院中的人侵袭而来。 寒鸦四起,月亮已经变为深浓的血红色。 离暮雪和萧寂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看着已经没有办法拯救的其他人, 离暮雪当机立断地低道了一句“走”,两人一兽飞身在围墙上一踏,毫不迟疑地逃出了王家的院墙。 而也就是在他们翻出围墙的那一瞬间,毒性强烈的黑雾覆盖住了整个王家,所有在院子里苦苦挣扎的人尽数浑身溃烂地倒了下去。黑雾的正中心,王少爷被托举着浮身出来。 他照旧还是脸色青白双目蒙着阴翳的模样,只是当他来到院子里, 在躺在地上的那些模样恶心的尸体中没有找到离暮雪时, 他歪斜的脑袋忽的“咔哒咔哒”动了几下。像是生出了滔天的愤怒一般, 他骤然张口发出一声厉啸,震得方圆十丈之内的瓦盖皆被掀飞。周围黑雾在啸声中冲出围墙,像洪水一样,以王家为中心, 沿着各条街道奔涌而去。 “看来你的这位死鬼夫婿舍不得放你走。”看着自身后追上来的汹涌的黑雾,萧寂笑对离暮雪揶揄了一句,“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可见喜欢你得紧。” 他与离暮雪二人疾步飞驰在街道两边的屋顶上,在红月的照耀下,一身红衣的离暮雪看起来越发好似鬼魅,连眼角都被晕染上了含泪般的红。她听了萧寂的话后抽空扫了他一眼,随后猛地将手中的木棍往后掷了过去。 木棍呼啸着在空中旋转两圈,死死嵌入地面。离暮雪回身向后,两手掐出法决,在黑雾冲到木棍所在的那个位置时,地面忽然升起一面无形的屏障,将奔腾不息的黑雾整个拦了下来。 离暮雪与萧寂翻身跳落地面,隔着十几丈的距离看着黑雾在前头越升越高,逐渐变成如同一座山一般的庞然大物,将天上的月光都给遮挡。 白日里充满生气的村子在此时仿佛成了一座空村,周围除了盘旋哀鸣的乌鸦之外再没有别的活物的声响。周围到处都弥漫着黑雾漫过的痕迹,丝丝缕缕飘在空中,像是在半空中罩了一张大网。离暮雪和萧寂并肩四顾,戒备地望着从前头黑雾最浓郁的地方缓缓显出来的那个身影。 一看到王少爷那张被污血糊住的灰败的脸,离暮雪就被恶心得皱了下眉,连带着腕上的伤口都仿佛又不适起来了。偏王少爷还直盯盯地望着她,手臂抬起对着她指过来,嘴巴僵硬地张了张,像是有话要说,结果却是又吐出了一股浓黑浊气。 离暮雪、萧寂:“……” 萧寂玩味地挑着嘴角,跟离暮雪道:“他像是在挽留你。” 离暮雪冷着脸,默默后退一步:“……闭嘴。” 萧寂见状不由笑了声。 “看来不给他个交代,你我今日是出不了这鬼地方了。”他在离暮雪与王少爷脸上来回望望,眼中恶意越发明显。眼看死鬼王少爷一时半会儿没有动作,他一把拉住了离暮雪的手,冲王少爷抬了抬下巴,挑衅道:“喂,她现在不想嫁人了。人鬼殊途,我看你就放过她算了。” 离暮雪:“……” 她低头看一眼被萧寂拉着的手腕,皱眉挣了一下,没挣脱。 萧寂回头朝她一望,挑着似有似无的一点笑意开口:“再说回来,就算要嫁,嫁给我岂不比嫁给你一个死人更合适。”音色喑哑低靡,蛊惑又颓漫,不知究竟是说来刺激王少爷的还是另有其意。 离暮雪目光一顿,抬眸同他对望。 只不过萧寂说完话后便已将视线收了回去,继续望向黑雾中一身寿衣的王少爷。只有拉着离暮雪手腕的劲松得慢了些,留下了清晰的他掌心的余温。 王少爷愣愣地看着萧寂的手从离暮雪腕上松开,好半晌后,他才像是明白过来对方竟是要抢他的新娘,周身怨气倏然暴涨!他张嘴发出一声厉叫,身后黑雾凝成一股,冲破离暮雪设的屏障,对准他们二人就扑了过去。 萧寂这下是把王少爷激得狠了,原本他只是想将自己的新娘抓回去,此刻却丝毫不再顾忌着会不会把离暮雪也一并杀死。黑雾卷涌,轰轰隆隆地袭击他们二人,挤压得空气都变得越来越稀薄。 离暮雪和萧寂二人已经完全被遮天蔽地的黑雾罩住了。浓稠的黑雾裹缠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动作迟缓之余,体内的灵力也在源源不断地被吸走。两人的脸色本就白,此时越发没了血色。 黑暗之中,只有勾蜮身上的鳞片发出幽幽荧光,让他们还能借光躲过毒雾的攻击。 王家所有惨死的亡灵在黑雾之中都成了王少爷控制的傀儡,它们在两人一兽身边呼啸而过,像是带着利爪的猛兽一般,每一次攻击都试图将他们蚕食。 那么多亡灵的怨念被无限放大,此间威力自是不可估量。离暮雪和萧寂一边抗衡着灵力的流失,一边还要抵御这些亡灵的攻击,身上伤口逐渐增多,渐渐力不从心起来。 腕上伤口崩裂,血液沿着指尖滴滴没入地面,被匍匐在地表的黑雾贪婪吸收。离暮雪喘着粗气劈散冲到自己面前的那团漆黑雾气,十指飞快掐诀往两边一拉,用尽全力凝结空中水气,硬生生从团聚的黑雾之中破开一道裂缝来。 随着新鲜空气涌入得越来越多,凝结的水气也变得越发坚硬。离暮雪右手在身侧虚虚一握,冰粒凝聚,形成一柄冰剑。 然而毒雾与厉鬼的怨气结合,已经将整个村子都覆盖起来。离暮雪暂时破开的这点裂缝,于他们的助力无异于杯水车薪,在她目前仅有不到四成法力的情况下支撑不了多少时候。 身前黑雾中,两道亡灵眼中闪着红光,比之其他亡灵要厉害许多,并且它们只缠着萧寂,像是对他格外怨恨。它们一左一右配合得也相当默契,一个攻向他的面门时另一个便袭击他的后心,生生在他肩胛上撕去了一大块皮肉。新鲜的血肉里灵力也格外充沛,它们将之吸收后,眼眶中的红色鬼火变得越加灼烈。 萧寂感觉自己有一些脱力。他警惕望着这两道亡灵,心中暗哂:看样子应该是这死鬼王少爷的爹娘了,这才只盯着他这个始作俑者不放。 ——可惜,都已经死了的东西还肖想着取他的命,便也只配一个下场! 思及此处,萧寂脸上残忍笑意越盛。只见他蓦然屈爪往身侧一甩,肩胛上肌肉偾起,汩汩流出的血液沿着手臂蜿蜒开来,尽数汇入他的掌心。鲜红妖冶的彼岸花自他指间盛开,因由自身血液滋养,它们开得比真实的花朵更加邪异。在风起的那刻,花瓣从花心处散开,盘旋飞舞在半空中,像是缓缓铺开的一块血幕。 离暮雪见状不由皱紧了眉头。 她看着黑雾里伺机而动的亡灵皆因这弥漫在空中的血雾而被吸引过去,看着萧寂越加苍白的脸上那疯狂又狠戾的笑意,寒声问道:“你不要命了?” 如此多的亡灵,怨气叠加,实力远在他们之上。他这般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血液去吸引它们,根本就是寻死! “怕什么?”萧寂却道。他的双目赤红,半边衣料粉碎,模样比之王少爷也是同等的鬼气森森。“我们修的本就是杀戮道,不入死门,又谈何新生?”他偏头望向眉头紧蹙的离暮雪,对她笑了笑,“你我二人总要有一个去寻找出路,可不能都被拖死在这里。别忘了——”萧寂眼中的光亮闪了闪,“你我此时,是同盟。” 离暮雪看着萧寂眼底那抹晦暗的光亮。 片刻之后,她并指一翻手腕,将一朵用冰凌凝成的多瓣花甩进了萧寂手中。 “可别死了。”离暮雪冷声留下一句,挥剑劈开遮挡在头顶的黑雾,飞身便掠往了远处。 半路之中,她垂眸瞥一眼底下逐渐缩小的萧寂的身影,吩咐跟着的勾蜮:“你留下助他。”反手在勾蜮额心拍了一掌。 灼热的灵力自额心涌入体内,有了赤云丹的助力,缩成猫身大小的仙兽仰天发出一声怒吼,身形猛然扩长,银亮鱼尾如同钢刀甩在身后,再次跃身纵入了黑雾的包围圈中。 看着恢复成原形的勾蜮凶猛地撕碎一个又一个扑上去的亡灵,萧寂眯眼望向那抹远去的红色身影,低声发出了一记轻笑。随即被他控制着的血雾越加浓厚,就在黑雾中窥伺的那些亡灵都如饿狼扑食般涌出来的同时,血雾连成了无数鲜红细丝,将这些亡灵尽数刺穿! 凄厉的鬼叫声响彻天际,萧寂浑身的灵力都随着血丝的牵引被亡灵吞噬。然而下一刻,血丝发亮,所有的灵力又再次汹涌地收了回来。同时被收回的,还有那些亡灵自身残留的让它们在这里兴风作浪的力量。 黑雾骤然自中心炸开溃散。连控制这一切的王少爷都因这一出被迫退开了很远的一段距离。他一时间似乎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愣愣地盯着那半跪在地上的人,好一会儿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当一个人成了一具只由怨恨支撑的尸体,便也无法像活着时一样灵敏地做出思考。所以这种已经不配称作“人”的东西,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值得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给他陪葬? 直到许久之后,王少爷才再次调动身边的毒雾朝萧寂攻击过去。 萧寂背对王少爷单手支着地面,心中暗道:放心,死不了。 第140章 喜堂悲泣(十二·完) “都结束了。”…… 村子里无处不被黑雾侵占, 从高空中往下看去,底下场景如同恶鬼遍布的炼狱。身后萧寂与勾蜮和王少爷它们激战的声响不时传来,伴随着厉鬼嘶鸣和乌鸦啼叫, 震得人越加心神不宁。 因将灵力与勾蜮共享, 离暮雪能够清楚地感知到随着交战时间的延长,勾蜮的原形已经维持不太长时间。可想而知,用向死而生的方式将那些邪恶亡灵挡下的萧寂,此时的状态也不见得会好。 时间紧迫, 离暮雪逐渐焦灼起来。她紧紧握着手里的冰剑, 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思考还有什么地方是自己忽略了的,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是自己没有考虑进去的。 她皱着眉头在村子里四顾, 从第一日在孙家醒来开始,把这些天里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冥婚, 村子里病恹恹的男人,出生人数越来越少的女孩,渐渐填满了人丁的族谱……族谱! 离暮雪的神情倏然一怔! 对了,就是族谱!既然阿离不是村子里唯一一个被配冥婚的女子,那么找到她们,找到同样被禁锢在这个地方的受害者,定然便能寻得破局的办法! 想到这里, 离暮雪左右环视一圈, 寻到祠堂的位置后毫不迟疑地飞身掠了过去。 祠堂外, 黑雾已经团聚在围墙边上,却像是顾忌着什么一样迟迟没有侵入。离暮雪一剑劈散覆盖在上空的黑雾,收剑下落到院中。院子里很干净,温暖的烛光从屋里照出来, 照得内外灯火通明,简直和一墙之隔的被黑雾笼罩的街道像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空间一样。 离暮雪将四周仔细打量了一番,抬步朝屋里走进去。 屋门发出狭长的一声吱呀声,离暮雪前脚刚迈进门槛,躲在门后的人就一棍子朝她打了过来。离暮雪眼底一沉,反手一剑就将木棍劈成了两半,并一脚将那个偷袭她的人踹了开去。 “哎哟!” 那人被这大力一脚踹飞老远,手中仅剩一小截的木棍也松手丢在了一旁。离暮雪认出来人,正是之前那个带着王家耆老逃走的护院。 她冷眼往旁边一扫,果然看到那被吓坏了的老人家正躲在无数的牌位之后,此时瑟瑟发抖地拉着帘子,试图将自己的身子遮挡住不被发现。 她的眉心疑惑地一皱。 不等她开口询问,见来的不是王家那些中了尸毒的怪物,护院从地上爬了起来,老人也心有余悸地从帘子后头出来了,被护院扶着,手指向外头问离暮雪:“只……只有你一个人来的?其他人呢?外面……外面怎么样了?” 离暮雪不答,只看着这老人被搀扶着往门口走过去望了一眼,又连忙把门关紧了,然后折回来。“这里很安全,你别害怕。”老人跟离暮雪道,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无数牌位,“有祖宗保佑着,邪物进不来。” 他似乎是有些怵离暮雪手中的冰剑,也不敢靠她太近。只示意护院去给她点了三根香:“既然来了,就也给祖宗们上柱香吧。这里不仅只有我们王家的祖宗,你们孙家的祖宗也在。” 护院把手中的佛香递给离暮雪。 离暮雪冷着脸在这两个人身上望望,片刻后依言接过了,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上前将香插-进了香炉里。 “我打死你个灾星!” 就在离暮雪转身去上香的时候,在她身后的两人抄起早已备下的石头向着她的后脑勺打了过去,表情狰狞的,就像是想要一击就打死她! 只是很可惜,对于他们二人,离暮雪是早有防备。他们偷袭的动作快却快不过离暮雪的剑,还不等他们两个有所反应,年纪轻的护院已经被剑锋划开了喉咙,保持着举着石头的姿势直直往一旁倒了下去。 血液喷溅而出,溅到了老人的脸上让他整个人都是一震。他抖着嘴唇缓缓眨了眨眼,双手还捧着石头,垂下眼帘看着这柄抵在他心口的冰剑,这才真的害怕起来,求饶道:“饶命……饶命……”啪嗒,将手里的石头扔了。 眼前的老人被吓得浑身都在抖,混浊双眼含着老泪,嘴里喃喃的只有“饶命”两个字,像是脑子都已经糊涂了。然而离暮雪看着他的表现却是冷哂了一声,道:“省省力气,不必演了。” 话音落,她手上一使劲,冰剑剑刃直接洞穿老人胸口。 老人大睁着双眼往后倒下去,像是在死前的最后一刻都不敢相信对方会杀自己。鲜红的血液很快从他胸口的布料上洇开,只是在血液流干的最后,一股黑色浊气从冰剑造成的口子里溢出来,如同轻雾一样漫在了空中。 它在屋内盘旋了一圈,旋即一声嘶吼,呼啸着窜出了门没入外头的黑雾之中,与其他恶灵一起,变成供王少爷驱使的工具。 恶心的东西。 离暮雪面无表情地挥出一道剑风,将残留的浊气驱散了干净。 她自进门开始就知道这两个人不对劲。外头已经没有一个正常活人,但黑雾之中攻击他们的恶灵却没有变少,若仅是王家的那些家丁婢女,数量根本就对不上。由此想来,在黑雾笼罩村子的时候,所有在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已经变成了那些恶灵的一份子。 连她和萧寂两个有法力在身的都没法逃出黑雾的追捕,这两个普通人哪怕先一步逃出了王家,更没道理能够安然无恙地躲在这儿。她没有在进来的第一时间就对他们动手,无非是想看看他们究竟在打算什么。结果如她所料,他们也是想杀她。 供桌上摆着祭品,族谱就摆在最下面一排牌位的正中间。离暮雪走过去将它拿了起来,按照上面的标注找到了那些结成冥婚的早死之人的牌位,并在这些牌位后头,找到了刻了生辰八字的一块小木牌。 是象征着那些连在死后都不得安生的无辜女子的小木牌。 多讽刺啊。明明是被找来解救不入祖坟的孤魂野鬼的,却被困在了这里永远都无法入轮回,甚至,连一个像样的让人供奉的牌位都没有,只有这么个小木牌,如同一个附属品一样搁在那些早死之人的牌位后头。 那么多,那么多的无辜女子,生的也好死的也好,都被拉来了这里变成了他人的陪葬品。那么多,半数以上的牌位后面都放了这样的小木牌! 离暮雪的眼神冰冷下来。 可是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生来就该是别人的附属。生时该有生时的尊严,死后也该有死后的净土。入轮回也好,沦为游魂也罢,一个人的灵魂应该是自由的,该由它们自己来选择。 离暮雪抬眸望了一眼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这整个村子的牌位。下一刻,她扬起供桌上的烛台,一把火将整个祠堂点燃。 火光吞噬了屋子,烧得汹涌而猛烈,燃得天空都变为火红。百年来,所有被禁锢在这里的被无辜配冥婚的亡灵都在大火之中得到了解放。它们一束束飞往空中,聚成一面耀眼的光幕。 用朱笔登记在族谱上的那些记录一个个消失,如今,她们终于又是自由的了。离暮雪敛了敛眼睫,在最后一笔记录消失之后,她甩手将族谱付诸这场大火之中。 木头燃烧的哔啵声响不绝于耳,隐藏在黑雾中的恶灵们痛苦地尖叫起来。 它们之中,绝大部分都是来自于祠堂中供奉的享尽好处的先人。它们想要掩盖住村子里的传统与罪恶,比谁都痛恨破坏者。然而此刻,牌位被焚毁,它们再次成了孤魂野鬼。面对这么多被它们伤害的无辜女子的亡灵,它们才发现它们根本无法直面自己的罪恶,只能在不甘地挣扎之后,堕入地狱接受该有的刑罚。 天空中光亮骤然迸发,笼罩着村子的黑雾被驱散,所有邪恶的力量都在这耀眼的光亮中无所遁形,尖叫着消失了。 王少爷失去了黑雾与那些恶灵的助力,像个破布玩偶一样从半空中掉了下来。他的脑袋抽动了几下似是还想挣扎,最终却是在身上最后一丝怨气消散之后,再也没了动静。着一身寿衣躺在街道中间,就像是在以整个村子作为坟墓,以其间的所有前尘往事作为陪葬。 萧寂与离暮雪脱离出刘二郎和阿离的身体浮了起来。 他们和勾蜮一起站在远远的半空,看着底下的一幕幕按照原有的轨迹变化起来。 在原本的故事里,阿离没有那么幸运地逃过这一劫。她被孙钱氏和刘母卖给了王家配冥婚,又被她那不学无术只有一身吃喝嫖赌本事的表哥刘二郎奸-污。她害怕,她反抗,她疯疯癫癫地逃出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会她。于是她又被拖了回去,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毒打,被锁在屋子里,不给饭吃也不给水喝,活活被折磨至死。最后王家来人将她抬走,像缝块破布一样缝住了她的眼耳口鼻,把她放入王少爷的棺材。 她入了王家坟,却并不被王家承认。她就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世上一样,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记得她、想起她。 她活着也不过是个疯子罢了,比之牲畜更不值钱。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过,又有谁会在意呢? 曾经发生在村子里的每一桩冥婚买卖都在他们眼前重现,就像是这些无辜的女子在请他们记得,记得她们都曾生而为人,她们都有故乡。 最后,明亮的光幕渐渐淡去,无辜的亡灵朝各处四散而去。 大概……都是去往她们的来处了吧。 离暮雪的手腕上出现了一个木制的镯子,上面刻着一串年份时辰,后面跟着数字,二者并在一起像是一串铭文。 她跟萧寂还有勾蜮的身子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天边有日光从地平线升起,萧寂眯眼看着,淡声道:“都结束了。” 离暮雪应了一声:“嗯。” “该回去了。” 离暮雪听着萧寂语调中的那一点不易察觉的惋惜,心道:早就该回去了。 第141章 血浮 跟这群妖魔鬼怪一比,萧寂简直正…… 离暮雪和萧寂、勾蜮醒过来时已经出了那个山洞。周围鸟鸣声空灵幽远, 振翅划空,将枝头的树叶抖落下来。离暮雪就是在树叶掉在自己额头的时候清醒的。 她睁眼坐起没多久,萧寂和勾蜮也先后醒了过来。 他们此刻在一个碧蓝的湖边, 周围都是银杏树。金黄的树叶落满身, 绚烂得晃人眼睛。视线有短暂的不适,离暮雪遮了遮眼,随即去摸腰间百宝袋。感受到熟悉的触感后,她才真实地反应过来自己确实已经出了那异境, 重新成为离暮雪了。 萧寂也恢复成了那副高大又妖异的样子, 黑衣大氅,披散在肩头的发尖, 奇楠珠碰撞出响。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异境之中以死搏生, 他的脸色越发苍白了些,若不是眉眼间锋芒锐利过盛, 看起来像只俊美艳鬼。 他屈膝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偏头望着另一边雪衣墨发的背影。兴许是此时的环境过于美好了些,让他一时间还没法摆脱那种虚幻的感觉,他看着离暮雪不远不近地坐在那儿,心情再次放松下来。 异境中,离暮雪给他的那朵冰凌凝成的多瓣花还在。萧寂将它从心口牵引着导出来,看着它在自己的指尖缓缓旋转着, 不由轻轻笑了笑。 离暮雪站起身后回头, 正好看到萧寂手中托着这朵冰花而笑的表情。 她的神情一怔, 片刻后走过去,不冷不热地道了句:“既出异境,它于你便已无用处,不必留着。” 此处是个山坳, 往远处望去可以看到层层叠叠的树林和错落的城镇。勾蜮打了个鼻响,摇头甩尾地跟在离暮雪身后同她一道往山下望。萧寂随他们走过去,负着手站到了离暮雪身边。 “我高兴留着。”他道,握掌将冰花收了回去。 冰花是离暮雪用水行之力凝成的,萧寂要将它保存在身体之中,便需要持续地用自身的灵力去维持它不融解消散。吃力不讨好,纯粹吃饱了撑的。 离暮雪觉得自己没法理解萧城主变态的癖好,干脆随他去了。 两人一兽又在崖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正当离暮雪准备同萧寂各走各路时,一声不男不女的“哟”从他们身后传来:“萧城主好雅兴啊。我们昼夜不歇地找了你好几天,没想到你竟是在这样的好地方与佳人幽会。” 离暮雪和萧寂闻言眉心一动,戒备转身,看到一个打扮艳俗化着浓妆的男人从银杏树上飞身下落。 而在他落地之后,另一批人也乌泱泱从银杏林中出现。打头的是一个驼背穿蓑衣的老头,拄着拐杖,下半张脸罩着一副头骨面具,只露出一对眼白很多的招子;在老头旁边的女人肩上肌肉偾起,左眼戴着眼罩,身后背着两把弯刀,仿佛是转性了的步燕青。他们与最先现身的那个男人站在一起,明显是一帮的。 而离暮雪通过这男人尖细不辨男女的声音,也猜出了他们便是之前追杀萧寂的那伙人。 她往一旁跨开一步,下意识地与萧寂拉开距离,以表示跟他不是一路的。 瞬间被孤立了的萧寂:“……” 选择得倒也不必这么快。 只不过离暮雪有心与人划清界限,但方才两人一兽和睦共赏风景的场景已经被来人看进眼里,此时再想表示她不愿参与进他们的纷争也晚了。在看清她的相貌和身上穿着后,那浓妆艳俗的男人又拖着长音“哟”了一声,揶揄道:“这不是玹瑛城离掌门之女离暮雪么?啧啧啧,这脸怎么搞成这副德行了?” 他偏头掖了掖鼻子,像是不忍直视似的,跟身边的两人道:“太丑了,不能细看,简直伤眼睛。”他状似同情地望向萧寂:“萧城主,多年不联系,你如今的口味可真是挺独特的。”说完后呵呵笑了起来。 离暮雪:“……” 该说不说,她挺想把这人的舌头割下来的。 “评价别人容貌之前,或许你该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副什么鬼德行。”萧寂冷哂了一声,眼中闪着鄙夷又残酷的寒光,沉声问道:“这些年当女人当得还爽快么?” 萧寂的话戳中了对方的痛处,让那人的脸色骤然铁青下来。 他当年向眼前之人投怀送抱不成反遭戏弄,没了命根子后差点送命,丢脸的事迹还被传遍整个魔域二十四境,让他成了修真界的一大笑柄。他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他恨不得要他的命! 可是他恨归恨,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萧寂会因口头上的冒犯而开口回护他人,他从来没料想到,原来萧寂的心并不是铁石做的,他原来也会在意一个人。 或许萧寂自己都还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却知道,站在萧寂身边的这个毁了容的离暮雪,对萧寂而言已经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嫉妒使得他的模样越发丑陋病态,他恶狠狠地盯了萧寂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道:“就让你再得意一时吧。萧城主,今天你可没机会再逃脱了。” 话说完,他身边的驼背老头和双刀女人都摆好了招式,显然准备要在这里与萧寂决一死战。 “你——”那男人点了点离暮雪,“今日是我血浮山与他幽暝城之间的矛盾,与你玹瑛城无关。你是要留在这里帮他,还是立刻离开?” 萧寂眼底稍稍一沉,偏头朝离暮雪望了一眼,开口道:“要取我的命便上,何必这么多废话?”他往前迈了一步,同时压低声音同离暮雪说:“你我同盟已经结束,你离开便是,他们不会为难你。” 离暮雪朝对面乌泱泱的一大拨造型奇诡的人扫了眼。 “他们是血浮山的?”她淡声问道。 “是。”萧寂回答。 “为何要杀你?” “因为我坏了他们领主葍椿的计划。”萧寂低低笑了笑,似乎至今还在为此事感到愉悦。“血浮山想抢在众人之前把握住将要出现的大机缘,但偏偏我将麒麟现世及神界界门将开之事传遍了二十四境,让她没法抢占先机。葍椿此人,肚量跟外形一样小,加之幽暝城和血浮山争这魔域第一境已有多年,她想在秘境之中做掉我并不奇怪。” 离暮雪听完之后淡淡应了一声。“对面三人实力如何?” “葍椿座下的三大鬼将,蓑衣翁,吊睛娘,毒公子。另外还有一个食尸婆大概是上次被我伤得过重,没胆子再出现。”萧寂向离暮雪一一介绍道。“实力么……”他顿了顿,方漫不经心接下去,“大概三个一起上刚够你练手。” 萧寂垂眸望着离暮雪冷冷淡淡的脸,挑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怎么,要帮我么?” “正好我也看他们不顺眼罢了。”离暮雪面无表情落下一句。下一刻,碧雪剑倏然出鞘,冷亮剑光直刺向对面最为烦人的那位毒公子。 血浮山三人万没想到离暮雪动手动得这么利落,甚至连废话都懒得跟他们说一句。看到锋利剑刃直逼面门,毒公子的瞳仁骤然紧缩,下意识往后退去。一旁的吊睛娘神情突变,抽出双刀替他挡住了离暮雪的这记杀招。 “给我上!” 蓑衣翁手中拐杖往地面用力一敲,血浮山众魔修山呼海啸般朝离暮雪和萧寂杀了过去。 萧寂嘴上虽然将这三大鬼将说得一无是处,但他们到底是葍椿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实力没有那么糟糕。眼见吊睛娘和毒公子两人绞缠上了离暮雪,他点地飞身而起,手中彼岸花瓣倾泻如雨,打得蓑衣翁和其他小兵小将根本无法近离暮雪身,只能一心放在对付他上。 血浮山魔修数量虽多,但离暮雪和萧寂二人联手,加上还有仙兽勾蜮从旁相助,对付他们也已经绰绰有余。只见花雨与冰芒相加,严严实实覆盖住整片山坳,让人无处可逃。被冰包裹的彼岸花瓣细密落下之时切割得血浮山众人浑身鲜血淋漓,寒霜沿着血流走向封住经脉,他们的动作只不过稍有迟顿,勾蜮的利爪便已经来到了他们眼前。 铺满地面的银杏树叶溅上点点血迹,金黄和鲜红辉映,显得血腥又唯美。 离暮雪甩手用冰刃打中毒公子身上两处大穴,碧雪剑也绞落了吊睛娘手中双刀。离暮雪旋身一脚,将吊睛娘击飞出去,撞落一树灿烂银杏叶。 毒公子受了重伤已经没法再战,但吊睛娘却在吐出一口血后支撑着站了起来。离暮雪眼中兴致涨了两分,伸手握住碧雪剑时,飞身向着吊睛娘再次刺过去一剑。 剑招袭来之际,眼前忽然现出茫茫大雪,剑影在雪色之中化出无数凛冽幻影。它们破空而来,又重新合而为一叠加在中间的剑刃之上,让碧雪剑的剑光亮到让人睁不开眼睛。 吊睛娘已经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变得透凉,在离暮雪招式的压迫下,她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碧雪剑剑尖来到眼前,剑风比剑身更先破开她眉心皮肉,血液沿着她的鼻梁流下来。 然而就在吊睛娘灵根即将被毁的刹那,离暮雪神情却蓦然一变,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 “小心!” 随着萧寂的一声提醒,离暮雪手腕一翻猛地变换招式往旁边挥出一剑挡下攻击,翻身在银杏树树干上一踏,撤步落回地面。 被离暮雪斩落的小蛇在掉地之后很快扭动着变为了一截骨头。萧寂将蓑衣翁甩到毒公子身边后与离暮雪站到一起,沉声跟她说:“是葍椿。” “领主……领主来了。”毒公子和蓑衣翁踉跄着爬起来,跟吊睛娘退到一处。毒公子阴森地低笑起来,怨毒地盯着和离暮雪并肩而立的萧寂,啐道:“你们这对狗男女的死期到了!” 闻言,离暮雪食指微微一屈—— 噌! 毒公子颈边寒气骤然凝聚,一把冰刃擦着他的喉管划过。也就是他口中的领主此刻正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在冰刃出现的时候出手帮他挡了挡,否则毒公子的脑袋这会儿早该和身体分了家。 离暮雪下手狠厉,毒公子虽然没死,但喉管被划也让他再没法吐出脏字来。他在蓑衣翁和吊睛娘的搀扶下捂着喉咙处正不断汩出血的伤口,只能死死盯着前头神色冰冷的离暮雪,徒然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既然来了,何必这般藏头露尾?”萧寂朗声向着四周扫视一圈,哂笑:“莫不是堂堂血浮山领主自觉样貌诡异,不配见人?” “你不必拿这种话来激我。”答应的声音在这山坳之中回荡,脆甜悦耳的,俨然是一个小女孩。“你几次三番惹我不快,可是已经替自己找好了埋身之所?” 葍椿出声之后虽然依旧没有现身,但仙兽听觉灵敏,已经辨认出她所在的方位。勾蜮三尾往地面一插,地表自它身下开始震动,旋即一道沙土在西南方位的林子里冲天而起,伴随着一阵连续不断的惨叫,显然是打中了目标。 “咦,这是什么灵宠,竟有这般厉害的本事?”小女孩的声音诧异地道了一句,听起来天真无邪的,明显对勾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离姐姐,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想要,便凭本事来取。”离暮雪对着西南方向道。 离暮雪话后,葍椿有好一会儿没再出声。直到离暮雪和萧寂不解地相视一眼,才看到从西南边的林子里逐渐有人影出来。 一个穿红衣戴黑斗篷的小姑娘被人用步辇抬着从林中出现,模样看起来还不到十岁,脸上笑容烂漫无害。黑发在她耳边低低扎了两根辫子,她一边用那双又黑又亮的圆眼睛好奇打量人群之中的两人一兽,一边手里还把玩着一根长长的骨鞭。 而萧寂之前提到的那个食尸婆此刻也跟在步辇旁,虽是一身老妪打扮,但怎么看都是一个男的。 离暮雪一直都以为萧城主已经算是她见过的变态中的极品,直到今日有幸会见血浮山众人,她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格局小了。所谓一山更有一山高,跟这群妖魔鬼怪一比,萧寂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第142章 葍椿 “我是青哥的未婚妻呀!”…… 看到葍椿和食尸婆, 蓑衣翁三人都满脸喜色地朝他们奔过去,觉得此番自己的命总算是保住了。然而他们还没走到步辇前,葍椿脸上天真无害的笑容忽然一变, 甩手一鞭子, 劈头盖脸地打在了他们身上。 骨鞭的每一截都被葍椿磨出了尖锐的棱角,这一鞭过去,蓑衣翁三人直接被打得皮开肉绽,半晌都没从地上爬起来。 “没有用的东西。”葍椿闲闲抖落挂在鞭子上的皮肉, 用那副脆甜的声音说道, “让你们抓一个人而已,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还有脸来见我。” 三人像是极怕眼前这个小女孩, 闻言连忙忍着身上疼痛爬起来,跪在步辇前面磕头, 求饶道:“领主饶命,是属下无能,请领主责罚。” 葍椿坐在步辇上,左手手肘撑在扶手上托着下巴,右手一下一下轻甩着骨鞭,顺着他们的话思索道:“嗯……那罚你们什么好呢?” 她抬起眼睫朝离暮雪看去,片刻之后眼中光亮一闪, 笑问道:“离姐姐, 要不然让他们跟你的灵宠玩玩好不好?正好我也很想看看, 你的这个大宝贝究竟有多厉害,要用多少时间才能把他们咬死。” 葍椿的话说完后,离暮雪的眉心不免一蹙。萧寂看出了她对葍椿的做派感到不适,跟她道:“别听她一口一个叫你姐姐, 真实年纪保不齐还是谁大。葍椿手段之残忍狠毒,在二十四境内是出了名的,别被她唬住了。” 之前在落霞镇初遇萧寂之后,离暮雪一回到玹瑛城就已经恶补过有关魔域二十四境的知识,自然也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无辜可爱的血浮山领主并非真的是个小姑娘。 据城中搜罗到的消息记载,葍椿自小同双胞胎姐姐一起被一个热衷于炼毒的魔修抓走,成为了供他试毒的药鼎。只是这个炼毒的疯子原本是想在她们两人身上分别试药的,但没奈何葍椿的姐姐因为身体虚弱,那人怕把她毒死,所以要做的试验基本都在葍椿一人身上完成。或许是葍椿天赋异禀,她经历了几年的折磨也没有死,只是因为被喂了太多毒药,她的身体停留在了那个年纪没再长大,但她的心性却早已变得偏执而毒辣。 后来,据说是葍椿杀了那个魔修逃了出来,然后又挑了离得当时离她最近的血浮山,杀光上面的半数魔修占了山头,让血浮山成为了修真界内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总之对于葍椿的身世,除了玹瑛城中整理的记录,坊间也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她当年只身一人逃出生天,有种说法是她的同胞姐姐其实也是死在她手上的;她手上戴着的那根骨链以二十八颗指骨构成,就是取自她姐姐的十根手指头。 不管外界怎么传的,反正说来说去,无非都不过是认为她虽然有着小女孩的样貌,实则却是个阴狠毒辣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反差之大太过骇人听闻,身世太能勾起人的好奇心罢了。 但传闻归传闻,真实见到葍椿与外界形容中几乎无二致的做派,离暮雪还是对她多生出了两分提防。 她没有答应葍椿的请求,只道:“你若真感兴趣,自己上场岂不更好。” “说得也有道理。”葍椿点了点头,笑容甜甜地拿指头指了下离暮雪,“那么离姐姐,你陪我玩一会儿吧。”话音落,葍椿在步辇扶手上一拍,咯咯甜笑着朝离暮雪袭去。 她大力拍下的一记,使得抬着她的两个魔修直接被震成了两半。血肉横飞之中,四大鬼将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想要助她一臂之力:“领主!” 离暮雪已经跟葍椿交上了手。见四大鬼将想要出手相帮,萧寂跟勾蜮也一并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 然而葍椿却冷声命令他们不许帮忙。她的骨鞭跟离暮雪的碧雪剑绞缠,余光扫回血浮山阵营道:“谁敢上前,我要他命!” 离暮雪左手屈爪当空一拧,硕大冰柱在她掌心出现,被她扬手扫向葍椿腰侧。葍椿手中骨鞭灵活一甩,借着巧劲跃入上空,踩着冰柱急速向离暮雪俯冲过来。骨鞭还没完全从碧雪剑上脱离,套在左手腕上的两圈骨链就散开化作二十八颗骷髅脸朝着离暮雪撕咬而去。 离暮雪心下一紧,当即一掌拍出碧雪剑,两手于身前掐诀,生出无数冰针如幕,撒向那二十八颗骷髅头。碧雪剑由她意念驱使,铿然劈中葍椿手中骨鞭。两者力道相撞,迫使葍椿翻身退开丈外。 二十八颗骷髅头形状消散,重新连结起来成为骨链,被葍椿伸手套回手腕。 葍椿对上离暮雪,虽然开口了不许其他人帮忙,但血浮山人多势众,也万万没有在一旁干看着的道理。于是四大鬼将互相对望一眼,同时出手向萧寂与勾蜮袭击过去。他们便不信了,在他们倾整个血浮山之力的情况下,会拿这一人一兽不下! 这以寡敌众的一战,萧寂打得极为吃力。四大鬼将的本事并不是虚的,毒公子虽然遭到离暮雪重创,但他拼着一股恨意招招搏命,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想让萧寂死,也发挥出了超常的实力。 血红的彼岸花围绕在身边形成防御罩,萧寂眸色冷冽地对上四个人攻过来的招式,交手之间,两方都有血液自身上伤口涌出。花瓣和血雾混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花更多还是血更多。 而勾蜮虽然凶猛强悍,但在修杀戮道的血浮山众魔修如同蚂蟥一般疯狂的围攻之下,但凡它受到一点伤害,都会直接转变成了对方实力的进阶,让它也完全无法从包围圈里脱身。 眼看萧寂与勾蜮陷入困境,离暮雪的神情变得越发冰冷。葍椿的修为并不在她之上,她足以应付得了。然而她这边再缠斗下去,底下二者情况怕是要不妙了。 该死的。 想到在异境之中,萧寂为了让她脱身寻找出路而一力抵挡那许多恶灵的场景,离暮雪咬了咬牙,放弃了带上勾蜮先走的念头,握紧碧雪剑再次迎向那越打越疯狂的小女孩。 碧雪剑上寒气凝结,所过之处凭空生出道道冰索,交织在葍椿身边,似要织出一张天网。葍椿只听说过离暮雪能够化用水行之力,但没想到她竟能够用得如此炉火纯青。明明最普通不过的水元素,在离暮雪手里竟像是生出了灵一般,她想要往哪边去它们就在哪边出现,将她的去路封得死死的,不给她一点攻击的机会。 葍椿咧嘴笑起来,眉眼之间却只显出狰狞。她往前甩出骨鞭,在眉心处划出缺口,竟引出灵根精血点滴施加在了骨鞭之上!于是惨白的骨鞭忽然便呼啸起来,无数厉鬼的哭啸声响起,一只巨大的骷髅头从骨鞭中形成,出现在了离暮雪的跟前。 葍椿张开双臂又合掌往前一推,骷髅头嘶吼一声,以摧枯拉朽之势朝离暮雪扑了过去。寒冰结成的索链被这巨型骷髅头撞碎,强劲的罡风吹得离暮雪的头发和衣摆尽数扬到身后,甚至将她的人都快带过去。 然而葍椿本以为这次能给离暮雪一记重创,却没想到那些寒冰破碎之后却没有立刻融解,反倒是在下落之时转为了个个火球,在她们脚下燃烧得越来越旺,直接连成一片火海! 大火困住了向离暮雪扑过去的骷髅头,厉鬼在火舌的吞噬中痛苦地哀嚎,葍椿这一击遭到反噬,眉心灵根处骤然疼痛起来。 她不得不先收回骨鞭,戒备而难掩惊惧地往后退了一定距离,看着离暮雪冷冽又显出疯狂的表情:“你——!” 因为用到了火行,离暮雪的眼底也跳跃着火一般的红光。她看着葍椿震惊的模样,勾唇轻蔑一哂,手中再次凝出燃烧着火焰的冰芒来。 然而就在离暮雪的理智即将被嗜血的欲-望冲毁之前,底下交战的动静忽然变了。离暮雪眉心一动,眼底红光压了下去,垂眸往下看。 只见原先只有一人一兽的我方人马忽然壮大了不少,除萧寂和勾蜮之外,另有两派剑宗弟子加入了战斗,看衣着服饰,显然是玹瑛城与天启宗无疑! 情势再次扭转。 葍椿眼见占不到便宜了,而自己又明显是低估了离暮雪的真正实力,当机立断甩出几截骨头,趁离暮雪格挡之际落下一句“撤”,飞身便进了远处银杏林。 血浮山众听令撤离,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再次没入树林之中。离暮雪悬立在半空,因站得高,便还能看清那红衣黑斗篷的小女孩重新坐上她的步辇,由人抬着走远的同时,回过头来笑笑跟她挥了挥手。 若忽略她白皙脸庞上溅到的血珠,看起来就像是生平从来没有见识过血腥暴力一样童真可爱。 “离姐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童稚的笑声回荡在山坳间,银铃一般悦耳,又带着丝丝诡异的味道。 离暮雪收剑下落地面,向着及时赶到的裴子夜众人走去。 “师姐!”/“离师姐。” 玹瑛城二三五领着弟子与天启宗众也一并围过来。 好几天不见,他们都没想到刚寻到人见到的就是她与血浮山魔头的一场大战。直到此刻危机解除,步裴洛三人才总算是感到悬着的心落了地,能松一口气了。 他们高高兴兴地聚到离暮雪身边,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叙上几句家常,余光扫到还站在一边的另一位魔头,这群正道弟子们可就没那么好的脸色了,再次沉下脸来。 “血浮山众人已走,萧城主还不动身,难道是在等我们请你离开么?”裴子夜淡声道。 他的话说完后,萧寂偏过头来朝他扫了一眼,勾唇轻轻一嗤。 裴子夜收拢了折扇,脸色又冷下许多:“虽说我等此次帮了萧城主你一回,但你我正邪不两立,是敌非友,感激的话也不必说了。” 其他人都戒备地握住了手中剑,目光不善地盯着萧寂,生怕他有下一步动作。 裴子夜抬手往前一让:“请吧。” 在所有人都等着萧寂赶紧离开的情况下,只有离暮雪始终面色平静地站在那儿,将碧雪剑归了鞘,然后又将勾蜮收入了收灵袋。 仿佛眼前的这一幕与她毫不相关。 萧寂看着,眼底不由微微一暗。 他的视线从离暮雪的侧脸上收回来,与裴子夜对视了片刻,随即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冷挑了下眉峰,转身便跃上银杏树树冠朝另一个方向远去。 带血的一片银杏叶从顶上飘落下来。一个穿着皮毛马甲模样俏丽的姑娘从步燕青身后跑出来把它捡起了,似乎完全不理解方才气氛为何剑拔弩张一样跟大家道:“你们看,他好像受伤了诶!” 离暮雪的注意力从萧寂离开的方向收回来,闻声朝人看去。见对方是个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不免疑惑道:“你是谁?” “我啊?”那姑娘闻言笑眯眯的,一下抱住了步燕青的胳膊,“我是青哥的未婚妻呀!” 第143章 娇妻 他对我们师姐从来就只有姐弟情,…… 听到这姑娘大言不惭说出“未婚妻”三个字, 在场众人当即瞳孔地震,诧异到说不出话来——其中自然以跟他们分别了好几天的师姐离暮雪为甚。 什么情况?步小二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个未婚妻?他不是进秘境之前还在苦恼说家信里提到让他下次回家带个姑娘一道回去,否则很有可能去了就再也没法回玹瑛城了么? 对此有相同疑问的还有天启宗众人。 任这修真界内谁人不知, 玹瑛城几大首席弟子中, 步燕青是最没有异性缘的。不用说素来让女子芳心暗许的叶重北和裴子夜了,就连归不弃和洛星渊都或因神秘或因高冷而有眼光独到的姑娘想要探索和攀登,只有步燕青,也不知是不是真缺那根弦, 再好的姑娘, 他跟人相处着相处着,就也混成了兄妹。 所以乍一听说他有了个未婚妻, 饶是克制沉稳如殷舒白都没忍住闷笑了一声。 顾炘音最为看热闹不嫌事大, “哎呀呀”叹着,在步燕青和那姑娘面前踱了半圈:“嗯, 配,很相配。”他笑嘻嘻回过头去跟离暮雪道:“离师姐,你说是吧?” 面对众人的调笑,步燕青闹了个大红脸,连忙把手臂从人家怀里抽回来了,义正言辞跟人家强调道:“苔儿姑娘,我已向鲁寨主说明了, 你我之间的这门亲事纯属误会, 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他诚心实意地规劝道:“你是个姑娘家, 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 见离暮雪在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都看着他,步燕青又向她解释:“师姐,我跟苔儿姑娘之间没什么的,真的只是一场误会。” “什么嘛什么嘛!”见步燕青不愿意承认他俩的关系, 那叫做“苔儿”的姑娘气鼓鼓地闹起来,“我才不管你跟我爹说了什么呢!既然是你从我迎亲的轿子里出来的,那你就是我未过门的夫婿!俗话说,夫唱妇随,不管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山寨,我都跟定你了,你赖不掉了哼!” 她又满脸提防地将离暮雪上上下下扫了一眼:“你问完我了,那该我问你了。你又是谁?跟青哥什么关系?” 眼看苔儿对师姐不善,步燕青红着脸皱着眉将人拉了回去:“你不要胡闹,这是师姐,不可对她无理。” “什么师姐嘛?你为了她凶我啊?”苔儿噘着嘴,颇觉委屈,“你是不是为了她才不肯娶我的啊?” “别胡说。”步燕青多直一憨憨,对姑娘家掉金豆的行为一点辙都没有,看着对方说哭就哭,他只能一边解释一边安慰,急出一脑门的汗,“师姐就是师姐,跟我与你之间的事情不相干……诶你别哭了。” 二师兄手足无措的,高大威猛地背着重剑在那边挠头,看得其他人分外想笑。好歹同门师兄弟间还有情谊在,裴子夜看戏看了半天后过去帮忙解围了,跟正不依不饶的苔儿说道:“姑娘莫伤心了,我给二师兄作证,他对我们师姐从来就只有姐弟情,同你们之间的关系不一样。” “是说是说!”步燕青连连点头,“我对师姐跟对你,那是两码事!” 苔儿闻言抽搭着抬起眼:“那你对我是什么?” “我——”步燕青被这一问,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被套进去了。他气急败坏转身怒瞪早已一脸事不关己的裴狐狸:“老三,你又瞎说八道什么!” 裴子夜满脸冤枉,苦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离暮雪看着他们闹,越看越糊涂了。她问裴子夜:“究竟怎么回事?” 天启宗众人闻言也都竖起八卦的耳朵。 裴子夜向大伙望了一圈,这才替步燕青解释道:“师姐还记得我们刚进秘境时,二师兄不是帮人对付山贼了么?之后也的确如我们猜测的那样,他在对方的求助之下带着师弟们打上了山。但其实……” 裴子夜说到这里没忍住笑了一声,“其实二师兄他是被骗了。向他求助并且引他上山的才是那白虎寨的人马,他们此次下山,本是想给他们大小姐——也就是苔儿姑娘,抓一个夫婿回去的。因为二师兄与曹师弟他们误打误撞地加入了这场打斗,将他们本来已经绑回去的那男子放跑了,所以他们才转而将二师兄骗上了山。” 后来的事情么,也就跟步燕青和苔儿说的大差不差了。 步燕青本以为自己是来替天行道的,结果一行人到了山寨之后却被好吃好喝地招待起来了,那寨主又说要择日给他和自己女儿成亲,直接给他整不会了。好在他身边还跟了曹潜几个脑袋灵光的,反应过来他们怕是闹了乌龙。于是经过了几天的解释与坚持,最终那白虎寨的鲁寨主只能作罢。 唯一让他们头疼的一点是,虽然步燕青并非白虎寨这帮土匪最初绑回去的人,但苔儿姑娘却在第一眼见到二师兄的时候就相中了他。不管她爹怎么劝怎么打,她就是认定步燕青不撒手了。气得鲁寨主直接表示不要这女儿了,她爱跟谁跟谁,爱去哪儿去哪儿,他不管了。 这话正中苔儿下怀,于是她还不含糊地就从山寨里逃了出来,真就跟了他们一路,直到今天找到离暮雪。 反正就是,缘分来得完全没有道理。 “不是我煞风景啊。”顾炘音闻言凑过去,朝被拿捏得死死的的步燕青抬抬下巴,“那照这么说,这个苔儿姑娘她是秘境中的人啊,若真跟步师兄动了感情,可有办法一起带出秘境而去吗?” 之前大家忙着看戏,倒真没有人考虑过这个问题。裴子夜跟离暮雪相视了一眼,满是诡计的眼睛弯起来:“若是情自真心,小小秘境又如何能够阻止相爱的人在一起?你说对么,师姐?” 离暮雪莫名其妙:“……” 问我作甚?我怎么知道。 离暮雪不答,反倒顾炘音很有些感慨地点了头。“这话说得不错,只要真心相爱,连死亡都不能将人分开,更何况一个蜃景秘境呢?就像我和离师姐——”他挨到离暮雪身边,做出欣慰又虔诚的姿态,“偌大的秘境,最终还是在命运的牵引之下在这里相遇。可见缘分之事,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隔,是吧?” 玹瑛城众人:“……” 殷舒白觉得脸有点疼。他盯着嬉皮笑脸的顾炘音,寒声:“……你给我闭嘴。” 离暮雪一剑鞘将人拍回了天启宗队伍,嫌弃一乜:“你是晕船时连着脑子一并吐出去了么?” 顾炘音挨了一记打,就装模作样地搭着殷舒白的肩喊起痛来,又说离暮雪的话伤到他心了,他要自闭了。 演得很逼真,可惜没人接他的戏,连殷舒白都把肩一抖,完全不想承认这货是他师弟。 闹腾的人来来回回折腾一通,接下来的路程可见不会冷清了。 周围金黄银杏反射日光,明亮又璀璨的。离暮雪垂眸抚着手腕上多出来的那个简单质朴的木镯,抚着上面刻着的字迹,半晌后才将有关阿离的那段经历放进了记忆深处,正色同众人道:“前路漫漫,不要在此地逗留了。走吧。” 裴子夜和洛星渊的目光从离暮雪的手腕上收回来。他们都看到了方才那一瞬间,师姐眼底显露出的那点失神,心中不免有些黯然。只是两人都没有就此表现出什么,裴子夜温声应了离暮雪的话,于是玹瑛城与天启宗两派数十人一道下了此处山坳而去。 隔着莽莽榛榛的林子,萧寂远远地立于山巅,看着这一行蓝白错落的人渐行渐远。玄黑的衣料猎猎而动,他站了许久,低眼看了看手心的那粒鲜红的血石。 他记起当时将之从离暮雪手里抢过来的场景,记起交手时,他们二人对彼此都没有留余力。他将这段记忆重溯了好几遍,沉着嘴角,眼中晦暗。 他们注定不是一路人,短暂地同行了片刻也只不过因为自保需要。她有她想达到的高度,同样,他也有。那么既然到了该分别的时刻,便也不必再徘徊逗留。 萧寂握拳将这粒血石收了回去,屈指吹了声口哨召回他的部下。玹瑛城和天启宗的人已经看不见了,他负手而立,在等阿楚及其余部下前来会合时眯眼望向天空,自嘲地想:原该再向她索要山洞中寻到的东西的,竟也忘记了。 罢了。 *** 因之前被血蝠攻击,离暮雪跟叶重北玉云琅几人走散,此时既然已经同步燕青会合,他们首先要做的自然是找到同门中人。 而天启宗众在秘境之中遇了几次险,虽得了些灵器,却也并非什么稀罕物,反倒是门下弟子伤的伤死的死,让他们此刻都有些投鼠忌器。加上已经同血浮山魔修正面相遇,得知他们几乎是倾巢而出,此时若再不与联盟中其他正道门派抱团,恐怕前路更是危机重重。 故而殷舒白思虑再三后,就同意了裴子夜的提议,决定之后两派共同行事。 裴子夜手中的地图上显示,在他们分开的这几天内,叶重北一行人已经向北前行了有一段距离,按照他们的脚力与来时的路程,要追上去恐怕得耗上三五日。地图上还显示合欢宗众此刻与叶重北几人相去不远,且已经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多时,恐怕陷入了困境。于是两方通过传音盘联络了一番,决定由叶重北带着人向合欢宗所在之地继续前进,看看是否需要提供帮助,他们之后就在那里会合。 离暮雪私下里联系了一回玉云琅,豆芽菜得知她姐姐安然无恙后差点又要哭,又悄悄告诉她让她赶紧过去,他说他们之前血蝠洞中与她一分别,找到了很紧要的线索,但叶重北却一直说事关重大,要等出了秘境之后上报掌门与众位长老后才能做决定,将东西藏着不肯透露出来。 玉云琅还气呼呼地哼唧说:“幸好姐姐你最后提醒我让我时刻紧盯这个坏家伙,不能让他偷偷独占了好处,否则我跟四师兄他们差点就错过了他私藏那张皮纸的一幕。姐姐,你说那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呢?是不是跟神界界门和麒麟有关啊?” 离暮雪想起自己找到的那张皮纸上记录的始末。这么重要的一件物什,又是同一个秘境之中,当不至于会存在相同的两份才对。她是在小麒麟的指引下才寻到的这东西,上书内容也已算是详尽,那么叶重北手里的那份,又会记录着什么,以至于他要藏着掖着不肯透露给众人呢? 在此刻,离暮雪已经并不能完全相信原著里的内容了。毕竟连最重要的、将原著从头至尾串联起来的把握大机缘的方法都是错的,那还有什么是她可以完全信任并照之前行的呢? 第144章 夺宝 既然明摆着眼前有机缘,又怎能白…… 离暮雪一行人是在七日之后赶到了合欢宗所停留的那个地方。 这七日之内, 苔儿姑娘经过了玹瑛城二三五及自认“半个玹瑛城人”的顾公子的多番证明后,终于相信她的青哥同师姐离暮雪之间只存在纯洁的姐弟情,于是很果断地随着步燕青改口叫了“师姐”, 不再成天护食一般针对离暮雪, “喂”来“喂”去的了。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若不是眼前的环境没有这个条件,她都应该给师姐奉盏茶的。 已经对离暮雪亲亲热热的苔儿姑娘一边给师姐烤着兔子一边想道。 而顾炘音也在这七日内不止一次地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凑到离暮雪身边,问她之前怎么会和萧寂扯到一起去。 当然了, 顾公子问话的方式不至于如此直白, 要迂回婉转很多,兜一个大圈子到快要挨打时才状似哀怨地说一句:“离师姐之前都能帮萧寂这个大魔头一起对付血浮山众人的围攻, 可见心地善良得很, 怎么总是对我动辄打骂如此狠心呢?难道在离师姐你的心里,我还不如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来得重要吗?” 惹得离暮雪在没有心理准备时听到这番质问, 总会沉默下来,像是自己也未曾想明白这个问题。 “你们二者于我而言并无差别。”后来有一次她这样回答顾炘音,语调又轻又淡,带着满身的无情。她说:“正邪不两立,我与他是敌非友,即便曾有交集也不过是碍于情势所需,并不影响大局。你无需一再试探我的态度, 我要走哪条路, 我心里很清楚。此路注定孤独, 无论是你或者谁,都无法成为我的同行,更不可能成为我的牵绊。” 于是顾炘音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此后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彼时他们已经离目的地很近了, 而在次日,他们便于一处巨大的天堑之前找到了守在旁边的合欢宗及寥寥数个玹瑛城弟子,另外还有几个身着黛色服饰的人,正是莲华宗弟子。 两边悬崖峭壁对立,中间隔着一条又宽又深的壕沟,隆隆的水幕从对面的那面峭壁上倾泻而下,让底下场景尽数被白-浊的水汽遮挡,看不清究竟有怎样的危险。 看到玹瑛城和天启宗一行人出现,花迎蕊先惊喜地喊了句“你们怎么也来了”,随后分立得泾渭分明的两边人马都收起了警戒,先后向着来人走过去。 离暮雪几人也没想到莲华宗的人竟然跟合欢宗在一起,见到落后花迎蕊几步的王倾之,离暮雪往他们之后望望,问:“豆芽菜他们呢?” 花迎蕊本来跑过去时还高高兴兴的,结果听离暮雪一开口就先关心的别人,她就板起脸来:“喂,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里,你难道不该先问问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吗?”她气鼓鼓地哼了声,“况且你们玹瑛城的人去哪里了,干嘛要问我,我跟你们又不是一路的!” 只说了一句就被怼了一长串的师姐:“……” 一段时间不见,这人的炸点怎么又清奇了些? “玉师弟与重北一道进瀑布之下去了。”还是王倾之打圆场向来人解释道,“昨日我与师妹行至此处,见到合欢宗众位在此地徘徊困守,像是遇到了麻烦,于是过来看了看。” 眼见他说到这里,花迎蕊还是气呼呼的不肯从台阶上下来,于是王倾之便又接下去:“之后贵派几人正好也来了这里,我们才知是合欢宗的这几位师妹们发现了瀑布底下另有玄机,但几波人先后下去后却迟迟不见回来,可能遇到危险。所以重北同我师妹湘湘便带了一些弟子下去查探情况了,归师弟与玉师弟也同去了。” 王倾之面上笑容倒是和善:“各位想必是寻他们而来的吧?” 裴子夜应了一声:“师姐与我也是在前几日发现合欢宗众师姐妹在此处停留,恐有异常,便同大师兄商议,让他们先过来看看,同时也在此会合。” “来寻我们的?”花迎蕊闻言一抬眸,颇有些不信。 “这难道还有假么?”步燕青奇怪道,“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大师兄他们先遇到了你们,之后我们就也来了?” “青哥说得对!”苔儿在一旁帮腔。 花迎蕊狐疑地扫视对方奇特的打扮:“你谁?” 顾炘音:“他是苔儿姑娘,步师兄的未婚妻。” 第二波人闻言震惊:“谁?!” 顾炘音笑嘻嘻:“步师兄。” 众人:“!” 还有这种事?! 步燕青张了张口又想解释,被站在身旁的人警告地瞪了一眼,生怕又把对方惹哭,于是只能闭了嘴,讪讪挠了挠头,然后长叹了一声,表示说来话长,总之目前就是这么个情况。 不过被这个惊天大新闻一搅和,花迎蕊倒是没再揪着方才的不快不放了。她将她们发现瀑布下有异常之后的事情都跟离暮雪几人说了,担忧道:“二师姐和六师姐都在下面,但我一直都没法联系到她们,会不会出事了?” 昨日叶重北说要下去看看情况时,花迎蕊全程都没有搭理他。她心里其实跟此刻一样担忧,但从前的龃龉又让她做不出求助叶重北之事,便只冷着表情站在一旁,直到听玉云琅开口说要跟着去的时候才恶声恶气地冲了他一句:“你去干什么?你有能力自保吗?离师姐现在可不在你身边,你逞能也麻烦看看情况好不好!” 玉云琅被花迎蕊骂,下意识地怂了一下。但好一会儿后,他朝叶重北望望,也不知心里在打算什么,依然还是握了握拳,表示他一定要跟着去。 叶重北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一副听之任之的姿态。归不弃和陶蓁、林苍陆见状便也一道跟去了。反倒是千湘湘先是同叶重北说一齐下去,万一有事也可助他一臂之力,之后又呛花迎蕊:“虽说叶师兄你一片好心,但难保有些人心里巴不得底下的人回不来才好,如此便少了几个人跟她争下一任合欢宗宗主之位。” 花迎蕊怒道:“你少在这边搬弄是非!我又没有求你们救我师姐,你用不着在这里假惺惺,我不承你的情!” “疾言厉色,恐怕正是被踩中尾巴了吧?”千湘湘冷笑,看向叶重北,“稍等在底下,叶师兄可得小心些。万一碰到什么事儿,别叫人反咬一口。” “你!”花迎蕊手腕一翻抖出金铃,但如今到底有所长进,没有叫愤怒冲走理智,只咬了咬牙后含恨盯着千湘湘,不响了。 于是千湘湘便又将矛头对准了一旁的玉云琅,余光斜睨着他,神情嫌恶又不屑:“还有你,既然决定跟着去,那便生死由命,别当累赘。” 千湘湘说话之时,眼底带着显而易见的一丝杀意。在场之人都察觉到了,归不弃和小陶小林往前一挡,护住纤弱一颗豆芽菜,说:“他自有我们相护,不劳费心。” 叶重北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说完,冷冷的视线也在玉云琅的身上掠过,随后只道了一句“别浪费时间”,转身便跃入了直泄的洪流之中。 他们在底下呆了已过一日,花迎蕊和王倾之便在上头守了一日。 听完花迎蕊说的话后,离暮雪和裴子夜他们多少也有些担忧。只不过裴子夜几个忧心的是下方危险,而离暮雪却是在担心千湘湘会对玉云琅不利。 原著中写,叶重北在蜃景秘境之中得到许多稀有灵器,其中以详述此次机缘出现之因的皮纸和至宝“天晷”为最。 天晷,测命格过去,窥未来天机。原著中,叶重北后续就是靠着天晷提前预知了麒麟渡劫的确切日期,算出了麒麟最为虚弱适合动手的时刻;和玉云琅重逢后,也是靠着天晷重溯当初经过,他才得知一切都是殷舒白做局。最后殷舒白为护玉云琅而死,很难说是不是叶重北在弄清了所有真相之后一手计划的。 可以说,有天晷在手,修真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可尽在掌握。离暮雪此次入秘境,最想得到的东西无非也就是这二者。 如今皮纸已经在手,并且比原著中所写的更加清楚详实也更加符合天道规则;而她经过这几日的推测,若是所料不错的话,叶重北手中的那一份,应该仍旧是原著中只言其一未说其二的那张皮纸,于她而言,目前已经没有多大价值。 那就只有天晷还没有得到了。 只是对于得到天晷的那部分内容,不知是她忘了还是原著中本就没有写明白,她不知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发生的。而如今秘境中变数太多,以致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大改,许多人和事都和原著对应不上,离暮雪也不知道叶重北此次将在底下得到什么。身边有这么些人,她要不露马脚地跟进去,且不说能不能引起莲华宗和天启宗的警觉,便是下去了,也说不好可不可以抢在叶重北之前得到里头的机缘。 故而她此刻唯一能寄希望的,便是身为主角的玉云琅记得她的嘱咐,将能顺的东西都顺过来;即便顺不过来,也得记着那是什么,不可让叶重北私下独吞了。 倘若真是天晷,她会想办法在之后抢过来。 毕竟是主角,哪怕有点危险,想来玉云琅也出不了意外。 唯一不可控的因素是千湘湘。 不过也好在归不弃、陶蓁和林苍陆都在,加上还有城中其他弟子,不至于让千湘湘在背后下了黑手。而在周遭危机未除的情况下,叶重北也不会允许他们队伍内部先起内讧。 如此,在上面守着,以不变应万变是最稳妥的办法了。 然而离暮雪是这样考虑的,但殷舒白在沉默了许久之后,深沉的目光扫视一圈身边的其他三个门派,开口道:“既然底下危险未知,我天启宗也理当出一份力。” 他的话后,离暮雪、花迎蕊他们都转头向他看来。王倾之眉心一动:“舒白的意思是,你也要下去瞧瞧?” 殷舒白冷冷静静点头。 其他人眸光微闪,显然想到殷舒白心中的打算——而其实,这多少也是昨日叶重北与千湘湘、王倾之他们的打算。 既然下方别有洞天,合欢宗人也是因此而失去联系多日,可见里头藏着的宝贝不会差。正道联盟虽说是一伙的,但到底同族不同家,大家在秘境之中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既然明摆着眼前有机缘,又怎能白白便宜了其他人? 明明最先寻到的这处玄机,最后却要跟人分享,合欢宗算是吃了个闷亏。花迎蕊本没在意这么多,但此刻被殷舒白放在了明面上讲,让她心中不由窝火。 她愤愤盯了殷舒白半晌,随后骤然冷笑了一声,道:“你要去便去,没人拦着你,不必冠冕堂皇说这一通解释。只不过我师姐她们还在里头生死未卜,你既开口说要出力,那就必须把她们找回来!否则——”她一抖手上夺魄金铃,“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殷舒白冷眼将花迎蕊一扫,也不恼,只沉声应了她:“自然。” 他不再跟在场的人多费口舌,只让顾炘音在上头守好了,便带了半数弟子飞身跃入了水幕之中。 第145章 交换 “我跟你又不熟,干嘛要帮你去救…… 守着等人的过程不算好过, 尤其是秘境开放的时间已经过半,而有些门派除了损失人手之外至今都还一无所获。等待的时间越是长,他们的内心不免便越加焦躁起来。 被叶重北留在外面的那几个弟子已经将叶重北吩咐的那些话转达给离暮雪。他说他已经得知了一些线索, 希望之后找个机会跟她私下里谈谈。只不过这几个弟子在向离暮雪转述这些话的时候, 只记着应该避讳其他三个门派的人,却没想着要瞒同门的各位师兄。 于是在他们话说完后,三师兄和五师兄都阴沉着视线朝他们望了过来。 小年轻们被盯得脖子一缩:怎,怎么了吗? 步燕青:“为什么要私下里跟师姐说?既是线索, 难道不该让我们都知道?”他皱住了眉, 狐疑道:“别是你们传错了大师兄的话吧?” “对嘛!”苔儿举着两只刚烤好的野鸡过来,先扯了只鸡腿给离暮雪, 然后又扯了半边鸡翅膀塞到步燕青嘴边, 之后才将剩余的烤鸡分给其他人。“他凭什么要求私下跟师姐说,难道他跟师姐很熟吗?” 这一路而来, 步燕青和裴子夜他们鲜少提及叶重北,大多数时候提到了也不过是因为有正事,一嘴就带过了,所以苔儿还真不知道他跟离暮雪之间的纠葛,此时也不过就随口附和了步燕青一句而已。 只是苔儿问得无心,倒是惹得在场这些人都一下变了脸色。步燕青将手里的鸡翅膀塞进了苔儿嘴里,头大地说她:“你就吃吧, 别多话了。” “鸡翅膀你都已经咬过一口啦, 怎么还给我啊?”苔儿撅起嘴巴, 埋怨地看着身旁犯愁的硬汉。 硬汉闻言身子一僵,“啊?”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轻率,连忙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我一时忘了。”脸都红了起来。 “算啦。”苔儿看着他的表现,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鸡翅,说:“青哥吃过的东西,我不嫌弃的。” 于是硬汉的脸更红了。 其他人默默看着这一幕:“……” 有点闪。 “各位。”王倾之走过来,拱手向他们做了一揖,“看各位聊得热闹,可方便加在下一个?” 夜深了,合欢宗和天启宗两派人早已各自歇下。莲华宗其他弟子也一个个盘腿而坐,没再出声。四野俱寂,唯有篝火偶尔发出哔啵声响。火光映着王倾之的笑脸,在他眉眼附近留出一片阴影,显得他不安好心。 裴子夜往一旁让了让,腾出一个位置给王倾之,温声道:“王师兄请坐。” 王倾之坐下后又将这一圈人扫了眼,随后道:“大家可是在担心重北他们会在下头遇险?” 苔儿黏在步燕青身边,闻言说:“难道我们说不担心你就信啊?” 王倾之被驳得一噎,又看她跟步燕青如胶似漆的样儿看得眼睛疼,不得不转开脸去。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说:“不知道大家这段时日来可有寻到什么有用线索?”他叹了一声,苦笑道:“不瞒各位,说来也是惭愧,我与师妹在秘境中探寻多日,遇到的危局是一个又一个,然而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寻得,真不知出去以后该如何向师长们交代。” “我等在这秘境之中本便如盲人过河,没有任何指引,一无所获也是常事。”裴子夜道,宽慰王倾之,“既来之则安之,王师兄不必给自己如此压力。即便你我最后什么线索都未寻到,只要自身修为有所提升,也不算白来一遭。” “怎么?”王倾之闻言有些诧异地望望裴子夜和离暮雪,“裴师弟你和离师妹……你们也什么都没找到吗?” 离暮雪朝他瞥了一眼,没答,只有裴子夜苦笑着点了点头。 “那可奇了。”王倾之道,“我早一个时辰前也询问了顾师弟和花师妹,他们也都说至今一无所获。入秘境之前,我师尊再三与我们强调,说各大掌门之前联合推演,确定这蜃景秘境之中当有关于神界界门的线索,让我们务必多加留意。这话不是我托大,如今若是连我们莲华宗并你们玹瑛城、天启宗、合欢宗,四大派之力都找此线索不到,那我等此次来秘境一趟,岂非瞎折腾了么?” 他连连叹了几声,苦恼皱起眉:“就不知东曙城等其他门派是否能有好消息了。” “王师兄别着急。”裴子夜笑笑,“我大师兄与千师妹如今都在底下探查情况,既然许久未归,想必是有所发现。舒白兄如今也下去了,定不至于空手而回。我们再耐心等等,兴许便能见柳暗花明。” 眼看从玹瑛城这里套不出什么话了,王倾之只能笑着应了是,又同他们寒暄了几句有的没的,便回到莲华宗的队伍里头,合眼调息起来。 转眼天明。 四派人又在原地等了一上午也没见下面有人回来,心中不由都有些不安起来。秘境中的时间少一刻是一刻,王倾之来回踱步两圈后似是下定了决心,说他们一大帮人这么干等着实在不是办法,既帮助不了下头正历险的人,也于他们此行的目的无益。于是他便让还要继续等待的花迎蕊几人给千湘湘带个信,他先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继续前进了,在下一个城镇里等她。 顾炘音本便对麒麟啊界门啊之类的事情兴致缺缺,他自认俗人,享受这凡尘俗世里的一切,从没考虑过飞升当什么神仙。虽然殷舒白嘱咐他带人守在上面,但他表示自己都听离师姐的,离师姐去哪儿他也就去哪儿。 “你们去吧。”花迎蕊认真地跟离暮雪说,“王倾之说得没错,我们这么多人等在这里就什么都不能做。秘境里头并不是只有我们,还有魔修。要是谁都没有找到重要线索倒还好,倘若被魔修捷足先登了,那咱们修仙正道就完了!” 她见离暮雪神情中仍有担忧,又说:“你放心吧,等我师姐还有那颗豆芽菜出来了,我带着他过去找你。” “小心些。”离暮雪对花迎蕊道。她将自己的传音盘给了对方:“若遇危险,可用它联系我们。” 花迎蕊想说谢,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张不了口,反倒把脸憋得通红。离暮雪看出她的别扭,淡声说了句:“不必放在心上,只是碍于你母亲的情面罢了。” “……” 大小姐气哼哼:“赶紧走吧你!” 离暮雪这才轻轻一笑,招呼裴子夜几人走了。 苔儿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都鼓着面颊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此刻看离暮雪也要先离开,她才拉住步燕青的胳膊,附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串话。 二师兄:“啊?真的啊?” 苔儿眨巴眼睛点点头:“嗯。” “师姐。”步燕青叫住离暮雪,讷讷的,“苔儿姑娘说她有办法找到大师兄他们,可以留下来帮忙。” “苔儿!”苔儿对步燕青的称呼很不满意,皱眉强调:“不是‘苔儿姑娘’!” “哦……”二师兄红着脸挠挠头,“对不起。” 离暮雪闻言跟裴子夜他们相视一眼,望向苔儿:“你有什么办法?” “师姐你不知道,在我们白虎寨附近,这种大峭壁大壕沟很多的,而且都很危险,稍不留神就被困死在里面了。”苔儿走过去拉住离暮雪,指着对面从山壁垂挂下去的那面轰轰隆隆的水幕:“师姐,你别看它就是面瀑布,其实它的后面有很多的溶洞,尤其是到了下面,就越加多了。这些溶洞里面也很奇怪,什么罗盘啊法术啊都不灵,再是本领高强的人到了里头也会到处抓瞎,怎么走都走不出来。” “照你所言,他们如今岂非凶多吉少?”离暮雪皱眉道。 “那倒也不见得,这些溶洞都是通的,如果运气好的话,多转上几日也就出来了。” “若运气不好呢?” “要是运气不好啊,那可能就会碰到吃人的怪物啊。”苔儿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被它们追着追着就迷失了方向,然后再也出不来了。” 裴子夜闻言问道:“有何方法应对?” “方法当然是有的,不同的怪物习性都不同嘛,找准了方向就行了。”苔儿笑嘻嘻地宽慰离暮雪,“师姐你放心吧,我小时候总跟我爹爹一起到这些溶洞里去的。我会找到他们,把他们尽快带出来的。” 兴许是因为苔儿本身便是这秘境之中的人吧,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并不像有假。 花迎蕊半信半疑:“你既然有办法,那为什么在昨日不说,偏要留到此刻才说?” “我跟你又不熟,干嘛要帮你去救人嘛?”苔儿被问得满脸奇怪,“况且你也说了,他们都是自己想下去的,既然摆明了不怕危险,我说了又有什么用?” 她回答完花迎蕊后又亲昵地跟离暮雪笑笑:“要不是师姐现在在担心他们,我才不愿意花这力气跑一趟呢!” “你真的可以吗?”步燕青有些不放心,“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你也不用逞强。我们再多等些时日,相信大师兄他们很快就能出来的。” “青哥,你放心吧。”苔儿将头发盘起了,又扣紧两边护腕。她让步燕青找了一卷粗绳给她,在腰上系了一截后把另一端交还给步燕青:“你抓紧我,我就不会有事啦。” 苔儿站在崖边往底下望望,预估了一下时间后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半日吧,子时之前,我就能将他们找到带回来了。” “师姐。”在准备跳下去之前,苔儿又附在离暮雪耳边说了一句话:“我把他们找回来的话,你可不可以给我和青哥当证婚人呀?我怕他赖账呢。” 离暮雪眉峰一挑,回头扫视满脸严肃紧拉着绳子的步小二:“当然。” “好!”苔儿两眼弯起来,“那我下去啦。” 话说着,便如同山中攀援的猿猴一般轻巧地沿着峭壁下落而去。 第146章 围困 只不过这一次,我一定会把你的手…… 因苔儿打包票能够在半日之内就找到底下的众人并将他们带回来, 离暮雪和裴子夜他们便也留下来继续等了。 不知是不是秘境里头的时间过得格外快之故,天色很快便又暗下。周遭安静之后,水声越发轰轰隆隆, 如同万马奔腾。离暮雪走过去拉了一拉被步燕青紧攥在手里的绳索:“多少了?” “十几里了。”步燕青的神情有些严肃, “还在往前。” 到底是秘境中的人,只用了几个时辰便行了十几里的路,跟他们寻常御剑飞行都差不了多少。见步燕青忧心忡忡,离暮雪拍了下他的胳膊安慰了一句, 若是苔儿遇到了危险, 绳索连着他这边,不可能如此安静。 步燕青点了点头, 但拉着绳子的力道却又紧了紧。 裴子夜就站在崖边, 看离暮雪折回来了,便笑道:“二师兄嘴上不愿承认与苔儿姑娘的关系, 但这心里啊,早已将人家当成自己人了。” 离暮雪轻笑颔了颔首,同他一道站在崖边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身前身后的林子里忽然有一群飞鸟扑棱着飞过,尖厉地嘶叫着划过长空,朝着远处而去。巨大的动静将守在悬崖边上的人都吓了一跳,顾炘音直接从树杈上跳了下来, 心有余悸地倒退着围拢到离暮雪身边:“什么情况这是?要地震了?” 顾炘音的话落后, 脚下地面还真的开始震颤起来。更多鸟兽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夹带着逃亡的嘶吼哀鸣,让在场众人的脸色不由大变。 “师姐……” 花迎蕊脸色一白,显然想到是在底下的人出了事。就在她跌跌撞撞往崖边跑过去的时候,紧握在步燕青手中的绳索忽然绷紧了。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道在拉扯, 绳索在空中绷出一声嗡鸣,饶是高大强壮如步燕青都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拖得往前过去了一大步! “啊——!” 步燕青低吼一声,紧咬着牙关拉住不断往下坠的绳索,脖子上青筋偾起,前脚嵌入地心,堪堪停留在距离断崖分毫处。 洛星渊见状飞身而起,左手将步燕青身前的绳索绕了两圈在手臂上,右手猛然拔破晓剑出鞘,奋力跃身往后,直接将剑刃钉入地面。步燕青得他帮助,这才缓过劲来,拉着绳索从崖边撤开,同洛星渊一样抽出山河剑钉入地下借力,方有力气朝离暮雪喊问道:“师姐,这是怎么了!” 离暮雪和裴子夜几人之前一直都离崖边很近,在这阵突如其来的地动山摇之中差点往崖底栽下去。听闻步燕青的话,离暮雪将面色惨白的花迎蕊推给身后顾炘音,拧眉寒声道:“我去看看。” 拔剑飞身,一下便跳入了崖涧之中。 连接着步燕青和苔儿的绳索绷得笔直,从崖顶直接连接到对面瀑布里头,若非有步燕青法力加持,怕是在这大力的拉扯之下早已断裂。离暮雪单手拉住垂挂在峭壁上的藤蔓,背靠岩土提剑而立,看到面前的瀑布水流正下落得又快又急,让她的脑海中都尽数都是嗡鸣。 然而这种急迅的流速却没有维持多久,就在离暮雪缓了口气想要继续往下去的时候,水流忽然变小了。隆隆如泄洪一般的大水幕开始变薄,浓白的颜色变得透明,甚至都露出了其后那密密麻麻的无数溶洞洞口来。 瀑布干涸了,奔腾在脚下的洪流也忽然静默,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拦截住了一样。只有水位逐渐升高,缓缓拍打两岸岩石,水面漾出一圈圈杂乱的波纹来。 叮咚。 一滴水珠从水面上溅起,随即更多的水珠在水面上震颤起来,如同一把珍珠被撒入了玉盘。 离暮雪的神情倏然一凛。 不好! 就在她反应过来情况飞快一脚踏在峭壁往顶上逃去之时,本被拉得笔直的绳索忽然松下了力道,哗啦往崖顶回收。同一时刻,巨大的水柱嘭然从下方冲天而起,洪流倒灌,强大的冲击力让崖顶正拉着绳索的步燕青与洛星渊二人直接摔倒在地往后滚去。 离暮雪基本是被这阵爆炸般的威力拍上崖顶的。 她落地之后退了好几步,才不至于摔得跟步洛二人一样狼狈。 “师姐!” 裴子夜一把揽住离暮雪的后背,带着她往后撤开好一段路。随后才跟众人一齐看向在崖涧中间连续不断喷涌而上的水柱,看着它们狂暴地拍打在他们方才站立过的地方,在地动山摇之中发出猛兽般的怒吼。 头顶月色被乌云遮盖,狂风骤起,力道之大像是要将崖顶的这群人生生推入深渊之中。 咔——咔—— 身后林子里的树木先抵挡不住这等摧残,被肆虐的狂风吹弯了腰时,树干置中开始分裂,然后轰然断开,树冠还未来得及倒地便被狂风嘶吼着带入了崖底。 “大家小心!” 裴子夜高声提醒了一句,拦住那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躲开了树木的撞击。 步燕青手中抓着的绳索还在飞快地缩短。他顶着狂风的大力吹打往崖边靠近了几步,然后绳索忽然一坠,身穿皮毛马甲的苔儿三两步从峭壁之下翻了上来。 “苔儿!”步燕青惊喜地唤了对方一声。 “青哥!”苔儿也跟步燕青招了招手示意自己没事,又转身回去,将手臂伸给后面的人:“来,快上来!” 在苔儿后头,玉云琅与陶蓁、林苍陆等人先后攀上崖顶,后面还有失踪了好几天的合欢宗众人,最后才是归不弃。 “姐姐!” 看到离暮雪,浑身灰扑扑的玉云琅眼睛骤然一亮,三两步朝她跑过去。 在底下呆了几天的人模样都挺狼狈,其中自然以合欢宗的宋长情、孟谷几人为甚。她们的脸色都有些白,身上也有伤,但好在归不弃应该是替她们治疗过了,此时被搀扶着,也向守在崖顶的这些人走过来。 狂风依旧不歇,周遭的一切都被毁坏得厉害。一大群人避无可避,幸而修仙之人身上防御法器最多,退守到一个空阔的地方开启防御罩,才至众人得以喘息。 眼看在后面没有更多人回来了,顾炘音问道:“怎么只有你们?叶重北、千湘湘,还有我大师兄呢?” “他们三个应该还在对付七头蜘蛛呢。”苔儿挨到步燕青身边拉着他的胳膊,不甚在意地回答道,“说是在它腹内有东西,他们要取了再出来。所以我就先把其余这些人带回来了。” “七头蜘蛛是什么?” “一种蜘蛛模样的怪物啊。”苔儿两手在头顶上比划了一下,“长了七个脑袋的蜘蛛。它们最喜欢潮湿又不通风的环境了,所以在溶洞啊之类的地方最多见。不过一般最常见的还是三个脑袋的那种,七个脑袋的,我也还是第一次见到。” 苔儿对这种怪物的形容轻巧,但之前在里头尝过苦果的合欢宗众人却没那么好的心态了。宋长情捂着胳膊向离暮雪走近两步,道:“这些孽畜在瀑布后头筑巢,专靠吸食进入其中的生灵的精血为生。我与众姐妹在里头被蛛丝裹缠,险些也成了它们的给养。多亏了叶师兄他们来得及时方救了我众姐妹一命。” “离师姐……”宋长情忍着身上疼痛向玹瑛城几人欠了欠身,“这番救命之恩,我合欢宗弟子记下了。” “正道各派同气连枝,贵宗有难,我玹瑛城弟子出手相助本便是应当。”离暮雪淡声道,“不必放在心上。” “快看,那是什么!” 身后有弟子指着远处高喊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随之望过去。 只见在宋长情与离暮雪他们交谈之际,对面的山峦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光束。 纯白明亮的一束光,从山中出现,笔直地照入天空。在这一刻,狂乱的飓风忽然止息,唯有天上厚重的乌云翻滚如同滔滔海浪,涌动着,以光束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圈。 光束逐渐增强,往外扩长之后开始四散,变成两道、四道、八道,直到快要将对面的山头刺穿,它们又倏然会聚起来,变成磅礴的流光溢彩的一束光流,轰然插-入云霄! 涌动成圈的云层被光流破开,所有人都在刺目的光线之中抬起手臂护住了眼睛,只感觉什么都看不见了,目之所及只剩下一片耀眼的纯白。 离暮雪心尖一动,在这阵淹没天地的白光之中,已经猜测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的神情骤然狠厉下来—— 天晷,看来是被叶重北得到了。 *** 纯白光流带着巨大的能量横亘在天地之间,在这蜃景秘境之中,所有进来寻宝的人都看到了这副异象。它就像是一个指引一般,在出现的那一刻,让所有人,无论正道还是魔修,都放弃了眼前正在攻克的难关,毫不迟疑地选择调转方向朝那里聚集过去。 同一时间,正近距离面对着这束不息的光流的离暮雪等人也已经纷纷摆开了迎战的招式。 因为随着那片让人睁不开眼的白光散去,他们已经察觉到从四面丛林里头透露出来的危险。猛兽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之中闪烁如同鬼火,像是捕猎一般,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笛声幽咽,在山间一圈又一圈地回荡。这些猛兽在笛声驱使下,缓缓踱步从林间迈了出来。一个美艳的女子坐在其中一头狮子的背上,裙摆开至腰际,纤长玉腿交叠,一边吹着竹笛,一边又由得几个巴掌大的小人忙前忙后地给她捏肩捶腿。 “御兽堂。” 裴子夜低声道出来人身份,握着折扇的手不免紧了一紧。 御兽堂是魔域二十四境之一,居无定所,哪里没有人烟哪里就有他们出没。传闻御兽堂中只有一人主事,外界称之为“狐仙”。她生得艳丽,能与这世上所有动物进行对话,故而手下哪怕没有其他做事之人,她也仿佛拥有千军万马。 此刻天显异象,御兽堂赶在所有人之前出现,可见传言并不假。 “我还当来得最早,没料到已经被你们这几个小崽子抢了先。”那叫做“狐仙”的美艳女子看到围聚在前头的离暮雪等人,停止了吹奏并从狮背上坐起,一一点过他们后道了句,“到了多久了?可别是抢走了什么好宝贝。” “他们还没来得及抢走什么呢!”另一群如同猴子一般背着箭篓的人呼啸着从树冠上跳跃着而来,然后在距离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半蹲着,居高临下看着陷入包围的玹瑛城与天启宗、合欢宗人。其中一个抹了抹嘴角,咧开一口尖牙:“听话地在上头守了半天,怕是也不知底下的人究竟拿到了怎样的好货。” 这群人模样个头都差不多,一个个身形如瘦猴,黑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行动之下像是一道道魅影,正是啸阴岛的魔修。 他们到齐了之后,那开口说话的人又转头去看坐在狮背上的狐仙,目光贪婪地看着对方雪白纤长的两条白晃晃的腿,其中下流猥琐的意味藏都藏不住。“我就想着呢,二十三境的人都出动了,怎么能少得了狐仙娘娘你。” “哦?他们都来了?”狐仙被这么露骨地看着也不在意,反倒将交叠的双腿掉了个个儿,笑说:“几十年不见,我的那些老伙计们可都还安好?听说幽暝城和血浮山都换了当家的了,那俩小辈呢?怎么还不到?” “御兽堂这是倚的哪门子老攀的哪门子亲,开口闭口管别人叫小辈,可问过我血浮山答应不答应?” 咯咯脆笑的声音从山间响起,狐仙和啸阴岛的人看着对面隔了崖涧的山尖,本守在那儿的猛兽被呼啸的骷髅头撕咬得血肉横飞,然后一个红衣黑斗篷的小姑娘被步辇抬着,甩着手中骨鞭走了出来。 她身边打扮奇诡的四个人分两翼站开,身后还跟着乌泱泱的一大批人,像是将整个血浮山都搬了过来。 手下控制的猛兽被对方灭了不少,让狐仙的脸色不免阴沉了一瞬。好一会儿后她方笑了笑,重新懒懒往后倚回去:“这几十年来,我们魔域二十四境的势力增长不少啊。”她手中竹笛转了两圈,指向跟前对比之下人数少得可怜的离暮雪几人,看着他们之中还有半数伤兵,眼中难掩讥讽:“看来今天你们几个小崽子,可没法活着离开了。” “师姐。” 步裴归洛四人后退着护到了离暮雪身前,神情都很紧张。 魔域二十四境倾巢而动,大兵压境之下,就凭他们这么几个人,根本没有任何胜算。若真到了绝境,他们唯一能做的选择就是让师姐先离开。 竭尽他们所能,死生不计。 “离姐姐!”葍椿甜笑着叫了离暮雪一声,托着下巴,手中把玩着她的骨鞭,“你看,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只不过这一次,我一定会把你的手指都砍下来哦。”她举起还空着的左手手腕,弯着眼睛笑得格外甜:“到时候挂在这里,一定很好看。” 葍椿朝着另一边遥遥望过去,眼中露出两分玩味:“你说是吧?萧城主。” 离暮雪眼底倏然一动。 随着葍椿开口的话,她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黑衣大氅的人率众飞身而来。厚重衣料在风中翻飞如鹰,面色苍白妖异,眉眼之间尽是冰冷锐利锋芒。只是在触及离暮雪的视线之时,他的神色稍稍有些变动,随即落地站在了之前被狂风摧毁了的那片残林之中。 第147章 魅骨 然而动手杀人时却半点没有犹豫,…… 魔域二十四境陆续到达, 队伍越发壮大之后,便显得围拢在一起的离暮雪几人格外势单力孤不堪一击。然而对于其他魔头,他们除了警惕戒备之外还不觉得如何, 唯有萧寂, 在方出现的刹那就得了在场之人一顿叱骂。 “呸!你这个黑心肠的坏东西!”苔儿率先气哼哼蹦出去,指着萧寂的鼻子好一番啐,“你是不是忘了之前是谁从这群丑八怪手里救了你?如果没有我们到得及时,你这狗崽子早就被他们生吞活剥了!这才过去几天呀啊, 你竟然恩将仇报, 联合这些想要杀你的妖魔鬼怪来对付我们,你还有没有良心了你!” “良心?”苔儿的话骂完, 萧寂还未说什么, 其他二十三境的魔修就尽数都笑了起来。那啸阴岛的瘦猴像是听了一个格外有趣的笑话一样,咧着一口尖牙笑得不能自已。“没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听到有人问咱们魔修有没有良心, 这真是活得久了什么新鲜事儿都能碰上。” “这位姐姐,你是不是不知道站在你跟前的这人是谁啊?”葍椿也坐直了身体,晃着双腿跟苔儿道,“他可是我们魔域二十四境,号称最强的幽暝城的萧城主啊。你不知道外界都是怎么形容他的吗?变态嗜血,杀人剖心,恶贯满盈。你问问你身边的这些人, 有哪个没有听说过他的恶名, 哪个不想除之而后快?” “可不是说么。”狐仙手中托着竹笛, 慵懒模样像是托着一杆烟斗,“我们修的可是杀戮道,若是有良心这玩意儿,估计早早就得丧命了, 哪儿还能登上城主之位。别说只是救过一命而已,即使是从小将自己养大的双亲,碍了眼挡了路,我们下手也从来没有手软的。” “我呸!你们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狗东西。”苔儿继续骂道,“明明猪狗不如,还在这儿充什么胖子呢?一个明明是老太婆却把自己当仙女,一个心肠都烂透了还摆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身边围着一群奇形怪状见不得人的牛鬼蛇神,还有你——”她恶狠狠地怒视萧寂及他身后的阿楚等人,“这世上是有报应的。不管你们把理由说得多冠冕堂皇,要是连人性都泯灭了,不管你修的是什么道,最终也一定只会失败!” 苔儿骂得难听,让虎视眈眈的这一众魔修脸色都阴沉下来。阿楚往前踏了一步,被萧寂抬手拦住了。 萧寂抬着冷然的视线,似乎并不为对面的骂声所触动,只面无表情盯了他们许久,随口开口道了一句:“你们之中可选一人,无论今日结局如何,我放他一条生路。” 对方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投过来,轻飘飘地落在身上。哪怕他的神情淡淡,正道三派众人也知道他口中的这个人指的是谁。 裴子夜和洛星渊的眼底皆是一暗,用力握紧了手中兵器。 “萧城主说的话可算数么?”顾炘音喊问过去,含着纨绔笑意的双眸盯着萧寂的表情,“当着你们二十四境众人的面,你能保证履行承诺吗?” 萧寂紧收着嘴角,隔着人影望向被他们护在中间的离暮雪,点头:“自然。” “师姐。”裴子夜轻轻叹笑了一声。他转头去看离暮雪,温声道:“今日的场面恐怕不好应付,不如你——” “不必!”离暮雪却道。清清冷冷的一道声线,伴随着碧雪剑灌注上法力的一声清鸣。她抬眸朝对面一身玄黑的高大身影望去,眼中除了冰冷之外再没有别的情绪。 “我玹瑛城弟子,宁站着死,不跪着生。” 萧寂的目光骤然一沉。 “好,好一句‘宁站着死,不跪着生’。”顾炘音笑着转过身来,“离师姐,有你这句话,今日我必跟你到底!” “对!”玹瑛城和天启宗其他弟子纷纷附和,昂首提剑面对周围泱泱魔修,“我修仙正道从不贪生,更何惧一死!” “说得不错!就算今日我等尽数阵亡,你们这群邪魔歪道也休想辱我正道之风半分!” “要打就打!”花迎蕊抖出腕上金铃,与离暮雪并肩站到一起,“叽叽歪歪那么多废话,别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因离暮雪的一席话,本惧于魔修人多势众的三派弟子士气骤然高涨,不说陶蓁与林苍陆之类已经跟着离暮雪经历过几回生死的,便是菜鸡如玉云琅,此刻也捏紧了拳,表现出了不屈的气节。 “有意思,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葍椿拍着掌,咯咯笑起来。童稚的声音带着点阴郁和癫狂,显出浓浓的违和。“萧城主有爱护之意,可人家偏不领情。” 她伸手拍了拍身边面色阴森怨毒的毒公子的头,迫使他看向对面山头的人,笑着道:“你瞧,谁说幽暝城城主心硬如铁不懂人世间的情情爱爱。他明明也会动情啊,只不过是你无用,得不到他的垂青罢了。”话说完,她用力将毒公子的脑袋推向了一旁。 美艳的狐仙看戏般眯起眼睛,“哟”地拉长了音:“到底是我这些年躲得太深了些,都说正邪不两立,没想到如今这年月,身为幽暝城城主的‘魔头’,都会对正道中人动心了?”她探究地在离暮雪身上扫视一圈,“这姑娘身上有何特别之处,我倒是也有些好奇了。” “狐仙娘娘若是好奇,我便帮你把她抓过来。”啸阴岛的瘦猴嘿嘿邪笑两声,右手已经往后去抽箭篓里的箭。 “城主……”阿楚往萧寂身边凑近一步。他看到对方在离暮雪的话后一直都紧紧捏着拳。“城主若不放心,属下可以带人将她带来。” “她打定主意的事,凭你……呵。”萧寂轻哂了一声,带着些许自嘲,“谁都改变不了。” “罢了。”萧寂的神情一凛,眼中那些许动摇随之被冷酷盖下去,“既是如此,随她便吧。”再没多置一词,摆正了他身为幽暝城城主的立场。 “既然他们都不怕死,那还愣着做什么呢?”葍椿笑够了,双手搁回步辇扶手,寒声道:“先把眼前这几个解决了,再去取那崖底的宝贝。都给我上!” 话音落,血浮山魔修先行朝离暮雪他们扑了过去。 魔域二十四境此次倾巢而出,合力围攻之时,场面如同奔涌的浪潮,声势之大足可以将周遭一切都吞没。哪怕玹瑛城、天启宗、合欢宗的这些人都有万夫不当之勇,面对这碾压式的合围,负隅顽抗也不过是大象陷入蚁巢,挣扎不了多时便将只剩一副白骨。 魔修如同蝗虫过境。 三派中实力不济的弟子一个个死在他们爪下,多年修为皆被对方瓜分吸收。离暮雪看着他们在痛苦的挣扎中变成一具干尸,双目逐渐变得赤红。 扬手将勾蜮从收灵袋中释放出来的瞬间,她于掌心引出纷扬大火。熊熊烈火化出龙形傀,吟啸着席卷魔修阵营,无数躲避不及的邪魔与猛兽在火光里扭曲着焚为灰烬。勾蜮在四周竖起沙石壁垒,沙流击中魔修身体及影子时,都让他们一个个化为石像。 玉云琅愣愣地看着火光与沙石漫天,看着裴子夜用踏浪剑引来崖底洪水万顷,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在周围连成大网,枢天大阵里头,所有向他们冲击而来的面目狰狞的人与猛兽都被自然力量绞杀; 他看着洪水变成坚冰将人刺穿,看着藤蔓自他们身体里生长开出花,看着山河剑劈裂地表,看着空中出现几十上百个洛星渊的影子,看着许许多多的魔修未及他跟前便只剩断肢残腿; 他听着合欢宗的花迎蕊几人御起时而悠扬时而尖锐的曲调,闻到鼻息之间都是腥浓的血味。 可是却还不够,明明他们已经尽了全力,可魔修们包围住他们的圈子还是越来越小,他们贪婪又邪恶的表情还是清晰地落进了他眼里。 “这么强悍的一群人里,竟然还掺了你这么个无用的小东西。”狐仙御着一头雄狮而来,转眼就到了玉云琅的身前。她勾着一抹嘲讽的笑道了一句,抬手一扬,在她身下的雄狮便抬起爪子朝他拍了过来! “玉师弟!” 就在步燕青高喊出这一声的时候,满脸嗜血杀意的离暮雪神情一愕,空中火龙傀当即一个停滞。 离暮雪猛然转身,看着呆愣的玉云琅面对朝他面门拍下来的兽爪,小得如同一只蚂蚁。 “豆芽菜!” 听到熟悉的冰冷声音里带着的惶恐,玉云琅失焦的眼中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 是姐姐。他心道。 在玹瑛城上的点点滴滴事迹逐渐涌上心头,他记起了离暮雪教他的剑法和身法,记起了她对他说过,若是面对没办法对抗的强敌便要先跑;他记起他体内也有着世间难见的修炼至宝,他记起掌门和长老们都说过,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他记起他曾夸下过海口,倘若有一天他姐姐遇到危险,他一定拼尽全力也要保护她。 紫色的灵光骤然在玉云琅眉心迸发,他合了合眼之后,再睁开来,眼底已经被妖艳的紫光覆盖。乌发衣袍无风自动,眼尾的红色泪痣在这一刻仿佛浴血,使得他的模样几近邪魅。 玉云琅面无表情地抬眸朝扑向他的那头雄狮望去,两者目光对上的那一刻,那满身凶煞气的狮子忽然神情一僵,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邪灵一般,哀嚎着往后退了两步。 是魅骨。 玹瑛城几人看着玉云琅此刻的模样心道,不由都感到欣喜。 虽然过程惊险,但在这么艰难的对战时刻,沉睡豆芽菜体内的魅骨被唤醒,无疑成了他们莫大的一记助力。 空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在场所有被狐仙控制着的猛兽在闻到这阵花香的时候皆收起了张牙舞爪的架势,纷纷面露惊恐,收起尾巴原地踱起步来。似乎本想再顽抗一下的,最终却仍旧敌不过面对强大邪灵的恐惧,调转方向朝着丛林里逃去。 狐仙本也是用法力意念控制着这些猛兽为她所用,显然没有料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够突破她的术法,勾出这些猛兽们原始的面对强灵的恐惧,只在一瞬间就使得她丧失了对它们的掌控能力。 如此多的猛兽逃脱她的控制而去,术法强遭破坏,给狐仙也造成了一记重创。她从那头雄狮的背上翻了下来,捂着心口惊惧往后退去,看着面前整体气势已经大改的玉云琅:“你——你究竟是什么妖怪?” 魅骨正在玉云琅体内生长成它本该有的模样,妖异的气息将玉云琅整个笼罩,让他浑身都弥漫着深浓的邪气,似人非人,似妖非妖。 然而妖族修炼至宝魅骨为何,这修真界中人知之甚少。狐仙虽大言不惭地自称为仙,却也不过是个所知有限的山野粗鄙之人,看着玉云琅越发显出魅惑的脸和眼,她只能惊恐地发问,再无法奈他何。 失去了猛兽相助的御兽堂主事,不过就只是一介柔弱女流罢了。 “你刚刚伤了我姐姐左腿。” 玉云琅一步步朝狐仙逼近,冰冷的目光盯着对方恐惧的脸。身后有魔修突破防守朝他袭来,玉云琅神情变都没变,只扬手往旁边一挥便召来一群寒鸦,密不透风地将攻击他的人盖了下去,哀嚎之中,血水很快从他身后地面蜿蜒开来。 他的声音还是柔柔的,带着一点娇软。然而动手杀人时却半点没有犹豫,跟之前呆傻的模样大相径庭。 寒鸦啄食完那尸体后围绕在玉云琅身侧盘旋,凶狠地扑向其他的魔修。 玉云琅在距离狐仙五步路的时候停了下来,然后他伸手打了个响指,一头眼中被紫气缠绕的雄狮从狐仙身后林中扑了出来,一爪拍中她的肚子,将她整个人都拍向了半空。然而狮口一张,狐仙的左腿被它生生扯了下来。 “啊——!” 凄厉的惨叫声中,狐仙很快变成了雄狮的口中之餐。 有一滴血液溅到了玉云琅的脸上。他的睫毛眨了一眨,看着狐仙被她御使多年的雄狮撕咬殆尽,喃喃说了一句:“无论是谁,都不能伤我姐姐。” 第148章 后援 “死了……湘湘,死了?”…… 御兽堂的覆灭, 让剩下二十三境不免都怵了一下。然而即便加上了这些被玉云琅驱使的飞鸟走兽助阵,正道三派的人数依然不够看。裴子夜的头发有一半都已变白,步燕青握着山河剑的双手也开始没劲, 洛星渊翻身负剑与步燕青后背相抵, 身上大大小小落了不少伤口。 花迎蕊和顾炘音等也没见得好。 葍椿联合其他几境的境主一起围攻离暮雪。无数泛着黑气的骷髅头围绕在他们身边,个个都呼啸着冲撞离暮雪身上大穴。 一个骷髅头咬住了她的掌侧,让离暮雪的动作猛地一滞。灵力从被咬住的地方流出去,整个手臂都像是冰冻住一样麻痹下来。看着葍椿脸上残忍的笑意越盛, 离暮雪心下发狠, 手掌骤然紧握,强大灵力奔涌着冲开瘀滞, 冰与火在血液中席卷而过, 直接将咬在她掌侧不放的骷髅头冲成青烟溃散。 贴在脸上的鲵面早已因奋力厮杀而脱落,完好无损的脸上沾满血污, 唯一双冷亮眼睛携带寒霜,哪怕身上雪衣浴血,也浇不灭她眼中孤高桀骜。 火龙傀在天空中飞腾,将暗夜染成炽烈明亮的红。被赤云业火吞噬的人在火海中化成片片余烬,燃烧的衣料飘扬而起,又变成沾着火星子的黑灰飘落下来。离暮雪身边的空气却因寒冷而凝出冰粒。那些攻击她的魔域境主被冰粒沾上,整片肌肤便结出坚冰来, 不得不退开些许才恢复正常。 趁着葍椿几人被逼退开去, 萧寂挡开宋长情与孟谷的合击, 一把抓住离暮雪的手:“跟我走!” 掌心里冰凉的手还在汩汩流血,连流出来的血都是冷的。萧寂眉心一拧,还未及说什么,离暮雪就已经大力将手抽了回去。 “跟你走?凭什么!”她寒声道, 眉眼一厉,劈掌就向他面门袭去,“你一个幽暝城的魔头,也配!” 掌心黏腻的血液已经凉透。萧寂被离暮雪这毫不留情的一掌逼开丈余,听着她话语中的怒火和恨意,看着她眼中无情的寒光,他的神情不由便阴沉下来。 无需她强调,他也知道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但即便如此,他到底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萧寂猝然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跟前的距离不过就短短几步,可他这次再也没有迈过去。 正道弟子的人数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了离暮雪他们不到三十人。 天边已破晓。 眼看着他们即将被魔修蚕食殆尽,隔得远远的隐在周围的正道联盟其他门派这才互相望了望,纷纷抽出了自己的本命灵器。随着莲华宗王倾之和东曙城于莫交换了个眼神,两派人马先行御剑而起朝交战的那方山头冲了过去。 “魔修今日伤我正道三大派,各联盟弟子不得手软,务必除之而后快!” “杀!” 气势汹汹的口号从山间重峦响起,正道联盟所有门派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在已有半数魔修被离暮雪他们剿灭的情况下,此刻围攻而来的正道联盟弟子,光是数量上就已经胜过二十三境残余魔修不少——更遑论,他们激战多时,如今体力都有不济。 局势不消多时便被扭转。 苦战几个时辰的人被护着退到了一旁,莲华宗和东曙城牵头,正道联盟将魔域二十三境杀到只剩十八境。葍椿和萧寂也都在这期间负了伤,残余十八境只能暂时聚成一股,成对峙之势跟正道联盟暂时分立开来。 “离师妹,没事吧?”王倾之在离暮雪手臂上扶了一把,看着她满身的大小伤问道。 离暮雪合眼缓了一口气,摇摇头避开了对方的搀扶。她的脸色苍白,提剑的右手虚软,可见此次内耗实在是不小。而其实除了她之外,先行在此挡了许久的众人都元气大伤,若是其他门派再不出现,只怕他们熬也要熬死了。 王倾之看着玹瑛城、天启宗和合欢宗剩余的这寥寥几人,眼底不由露出了一丝森寒笑意。 几个时辰过去,再是路程远脚力不济,也万不至于联盟中这么多门派,一家都没有早些赶过来。侥幸活下来的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傻子,当然早已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无非是某些人心里打算着先消耗掉第一第二大派的实力,以便黄雀在后力挽狂澜。 只是此刻他们到底伤得不轻,没有力气去跟奸诈宵小争论这些。 直入天际的光流小了下去,只有乌云碰撞出的紫白闪电一直经久不息,轰隆隆的,像是即将降下一场大雨。 “怎么样,萧城主?”葍椿抬头望向萧寂,长长的骨鞭拖在身边地上,“这个场面,我们还要继续冲吗?” 正道联盟背后,如洪的瀑布正在倾泻,跟异象出现之前一样。啸阴岛魔修老早就潜伏在这周边,此时那领头的瘦猴也转过头来道:“玹瑛城的叶重北和天启宗的殷舒白、莲华宗的千湘湘,三人一直都在底下没出现,可见已经取到宝贝了。”他阴笑了一声,啐道:“没料到这一次,咱们魔域二十四境损失惨重,竟然还是便宜了正道这批狗杂种!” 萧寂看了一眼头顶那仿佛在酝酿一场大风暴一般的恐怖天色,抚了一把手上黑玉扳指,沉声道:“再等等。” “那便等等吧。”葍椿把骨链一圈圈绕在自己掌心,“看对面那帮东西的架势,保不齐等下三个人取了宝贝上来,他们内部都能争抢一番。” 连魔修都看出了所谓的正道联盟内部存在分裂之势,可见权力与机缘对人的诱惑,根本没法用修身养性的大道理来抵挡。 离暮雪同裴子夜几人缓过了些劲,再次提剑站到了正道联盟队列最前。 狂风从正邪两方人马所处的中间地带呼啸而过,血味弥漫,下一次的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半个时辰之后,瀑布下落的巨大声响中出现了两回穿透之声,叶重北和殷舒白一先一后从悬崖底下飞身上来。看到两军交战一般的敌对场景,他们二人的神情皆是一凛,飞速下落到了各自的门派之前。 “大师兄!” 玹瑛城和天启宗剩余的弟子纷纷喊道。 魔域十八境的各境主看到叶殷二人也皆是眼睛一亮,手中再次运起法力来。 “师姐。”叶重北匆匆朝离暮雪走近,将她身上大小伤口扫视一遍,“你怎样?”他问完之后才又左右看了看步燕青和裴子夜四人,在看到裴子夜白了一半的头发时目光一顿,眉头拧得更紧了些许。 他跟殷舒白二人不知刚才在这里,离暮雪他们对上魔域二十四境的这一战打得有多辛苦,也不知莲华宗与东曙城等鼠辈故意等到他们力有不逮之时才现身出来,故而在看到只有他们并合欢宗三派损伤惨重时,他们眼底都迸发出了强烈的怒意。 “该死!”殷舒白咬牙道了一声,握紧手中真隐剑便朝前迈了一步,欲寻魔修报这几近灭门之仇。 “大师兄!”顾炘音拖着受伤的右腿拉住了他,脸上再无那游戏人间的纨绔神情,只剩下了历经生死的肃穆,“别冲动。” “哟,看殷少侠这架势,是想要血洗我魔域剩余十八境了?”啸阴岛的瘦猴看着殷舒白愤怒的模样笑了声,“看来确实是在底下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啊,让你的胆子膨胀至此。” “辱我宗门者,该杀。”殷舒白盯着对面的泱泱魔修,运起剑招寒声道。 “要说把你们天启宗残害到只剩这不到十人的程度,我魔域二十四境虽然有责任,但这仇恨,我们可不能全背呢。”葍椿弯起眼,露出童稚的笑脸,“殷哥哥,你应该问问你身边的这些人数齐全的门派,问问他们为什么不早早地出现,偏要等我们激战几个时辰后、你的师兄弟们都死得差不多了,他们才一蜂拥地上来呢?” “正道君子,一个个的可真是好厉害的做派。” “魔头闭嘴!”王倾之怒道一声。 他左等右等没等到千湘湘出现,此时急切地拉住了叶重北,问他:“重北,湘湘呢?湘湘为什么没回来?” 他的问话落下,殷舒白的眼睫微微一敛,随即转头朝玹瑛城那边望去。 “她死了。” 叶重北扯下了王倾之拉着他胳膊的手,无情无绪地开口道,“死在七头蜘蛛嘴里了。” 王倾之浑身猛地一震。 “死了……湘湘,死了?”他像是不信,喃喃重复了好几遍,视线却一直都放在叶重北的脸上,像是想从他这副冷漠的表情中看出一丝破绽来。“不可能的,湘湘不可能死!”王倾之怒吼道,“湘湘是跟着你一起去的,为什么其他人都好好的,单就湘湘死了!” 不说王倾之接受不了,便是离暮雪,在听叶重北说出千湘湘的死讯时也有一瞬间的愕然。 以千湘湘的修为,哪怕敌不过那七头蜘蛛,也万不至于会至丧命的境地。更何况——她偏头望了一眼叶重北和殷舒白,还有他们俩在旁边。 “看,果然争起来了。”葍椿看着王倾之愤怒质问叶重北和殷舒白的模样,高兴地拍着掌笑起来。她又去望身边一言不发的萧寂,“萧城主还真是料事如神,早知会出现这般精彩的场面么?” 萧寂垂眸朝葍椿瞥了眼,轻轻勾唇哂笑一声。 他往后挥了两下手指,招阿楚上前来,低声道:“稍等若起争执,切勿插手。” “为何?”阿楚不明白。 萧寂往天上看了一眼,看着那些紫白闪电团聚起来,一道道纵横交错,像是织起了一张威压弥漫的电网。“看着……像是还有什么会出现。” 第149章 分裂 原来这远超人类之聪慧的神兽,一…… 千湘湘是莲华宗掌门上官齐瑞的入室弟子, 虽然在入秘境之前她刚挨了一顿笞刑,但实则无论上官齐瑞也好,还是身为师兄的王倾之也好, 都是打心底里爱护她的。此时从叶重北和殷舒白的表情中证实千湘湘真的命丧七头蜘蛛之口, 王倾之总算不再歇斯底里地质问,只抖着嘴唇往后跌了几步,倏然流下泪来。 “湘湘死了……湘湘死了……”他喃喃地自语着,用力地在自己胸口捶了几拳, 痛骂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放任她跟着你下去?我明明知道她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我竟然还愚蠢至此?” 莲华宗的弟子都纷纷抹起泪来,惹得其他门派也不由为之叹息, 刚因压过魔修一头而振奋的军心也萎靡了些。 “叶重北!”王倾之举剑指向叶重北的咽喉, 含恨咬牙道,“既然看到湘湘遇险, 你为什么不救她!还有你——!”他又指着殷舒白,目眦尽裂的模样像是一头发了狂的野兽,“你们两个,竟然眼睁睁看着她被七头蜘蛛杀死,竟然没有救她!” “我们为何要救她?”叶重北闻言却骤然冷笑了一声,眼睛眯起来,“秘境之中, 你我不是都以自己为先么?既然是各凭本事, 她自己实力不济又鲁莽冒进, 以至于丢了性命,与我何干?” 他抬手用苍月剑剑柄打开了王倾之的剑锋,眼底带着寒光直视王倾之的眼睛:“不过只是袖手旁观罢了,我对她做的同你们选择对我师姐及同门师弟所做的, 毫无分别。” 他的话后,殷舒白也同样露出了一丝嘲讽哂笑。 “你——!”王倾之被叶重北气到,加之悲痛交加,当即喷出一口血。 “叶重北!”东曙城及其他各派也被叶重北话语中的讽刺冒犯到了,往前冲了一步怒言,“今日我正道联盟对阵魔域二十四境,岂容你在此挑拨离间?枉你还是我正道第一大派的入室大弟子,你可不要忘了,你身上还背负着不止一条罪名!此刻又因你一己之私害死莲华宗千师妹,等出了秘境,我看你怎么向离掌门、向莲华宗上下交代!” “即便要交代——”裴子夜迈出一步,提剑站到叶重北身边,半数灰白头发,衬得眼神越发如古井幽幽深不可测。他笑了笑,望着那说话的东曙城于莫:“即便要交代,也是我玹瑛城、天启宗和莲华宗之间的事,与东曙城有什么相干?当初金兄未及掌门之位时,也不止一次同我师兄弟几人联手应敌。金兄为人何等温善,怎么此次派入秘境中领头的会是你这般气焰嚣张之人?” 裴子夜停顿了一下,目光扫向对面的魔域十八境众:“况且敌人就在眼前,无论我正道联盟内部有何龃龉有多少牺牲,此刻都应先放置一边,先联手退敌才是要紧。我玹瑛城弟子伤亡至斯都还未发作,众位又因何要在此时此地为千师妹一人向我大师兄讨要公道?” “说得对!”步燕青也站过去,“你们这般分不清形势,可想清楚了你们究竟是哪一边的?” “就是说嘛,你们这群笨蛋!”苔儿叉着腰拿手指点了一圈身边的这些脸色铁青的门派,“你们是不是特别喜欢让对面的丑八怪们看笑话?自己没本事丢脸就丢脸了,可别拉着我们一起!” “你们,你们——”于莫被玹瑛城这一个个牙尖嘴利的驳得一哽,好半晌都没说出下一句来。他转头去张望别人,却发现那些原本与他同仇敌忾的门派弟子早已退回去了,只留他自己一个还梗着脖子站在前面跟玹瑛城众人对峙,显得格外愚蠢。 于莫咬牙捏拳站了半晌,到底冷哼了一声后退回了东曙城队列。 正道联盟内部在争吵的时候,魔域剩余十八境一直都在隔岸观火。洛星渊注意到萧寂方才状似在看戏,实则注意力始终都放在头顶天空,放在那些越发恐怖的闪电之上。他顺着萧寂的视线抬头望了一望,眉头微微皱起:“师姐。” “嗯。”离暮雪应。 “这天看着不对,怕是还会有事。” 短短两三个时辰罢了,离暮雪身上的大小伤口已经基本愈合。这么久以来,每一次搏命受伤虽然都惊险,却也将她的筋骨锻炼得越发强健。有赤云丹在体内,她的这种提升方式其实与魔修的向死而生没有什么区别,过程之中甚至比他们遭受的痛苦要少许多,提升的速度也要更快。 她在洛星渊话后望了眼天空,心中也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喂,我说对面的!”啸阴岛魔修吹了声口哨,高声喊过来,“你们要吵架还是要打架,不如等出了秘境再安排。我们不想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只对瀑布底下的宝贝感兴趣。” “叶少侠。”那瘦猴嘿嘿阴笑两声,双手搓了搓,“你方才取到了什么好东西,何不拿出来让大家都开开眼?” 正道联盟所有人闻言都神情一凛,再次握紧手中本命灵器朝叶重北扫视过去。叶重北也在此时眯起双眼,神色冷漠而警惕,却并未置一词。 顾炘音看着叶重北的表现。 “大师兄。”他凑近殷舒白耳边低声道,“可的确有得到什么?” 殷舒白眉心动了动,沉声点头:“嗯。” “是什么?” “我曾在师尊的屋里看到过相关记载,若没有认错,应是‘天晷’,可测命格过去、探未来天机的圣器。”殷舒白道,目光放在叶重北森然的神情之上,“被他取得了。” “既知东西宝贝,大师兄怎能拱手相让?”顾炘音颇觉讶异。他眉头皱起来,片刻后像是想通了关键,声音不免更低了些:“所以千湘湘,是因为要跟他抢这个‘天晷’,所以才……” 然而殷舒白这次却只轻拧了一下眉,没有再回答。 瀑布底下,溶洞之中,在苔儿先行将其他人带走之后,只剩下他们三人不肯放弃就藏在七头蜘蛛肚子里发着光的宝贝。然而殷舒白是不愿将近在咫尺的好处平白让给他人,而千湘湘却仅仅是因为叶重北势在必得,所以才拼了命地想帮他得到。 三人在对战七头蜘蛛的同时还要互相争夺,便使得这场战斗的时间延长了许多。然而殷舒白一人对上叶重北和千湘湘两个到底是落了下风,以致最后千湘湘拼死划开七头蜘蛛的腹部,叶重北先一步将天晷收入囊中。 那时候千湘湘的腰上被蛛腿刺穿已受重伤,看到她松开若水剑摔落地面,叶重北本欲上前扶她起身,是殷舒白叫住了他。 殷舒白无情无绪地与叶重北说:“盘古碎片为莲华宗至宝,当初究竟是谁更改了太虚镜内的试炼设定,你心里应该很清楚。”他的视线冷冷落到躺在地上艰难挣扎的千湘湘身上,“离师姐伤至如此,以你的性格……”殷舒白的眼中露出两分残忍,望向背对着他的叶重北的身影:“你难道能放过罪魁祸首么?” “叶重北,要动手,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千湘湘闻言流露出惊恐的神情来。她捂着腰上的洞穿伤,用右手臂支撑着,拖着一路的血迹往后退去。她仰面看着叶重北阴沉的脸,看着他眼中的寒光:“叶师兄……” 叶重北端详着千湘湘求饶的模样。他看清了她眼中饱含的深情,也看清了她此刻的害怕。 原来她对自己一片真心。 叶重北心道。下一刻,他一剑砍下了七头蜘蛛的一条腿,将长满毛刺的锋利尖端扎进了千湘湘的心脏。 ——只是“真心”这种东西,于他而言毫无用处。从她选择对师姐动手的那一刻开始,她早就已经该死了。 “你的价值……”叶重北松开了蜘蛛腿,看着千湘湘重新摔回地面,看着猩红的血液从她身下漫开来,看着她眼中的光亮逐渐暗淡,看着她即便到了死都还不舍得闭上的眼睛,凉声道:“不存在了。” 殷舒白冷眼看完叶重北杀死千湘湘的整个过程,然后在对方转身过来之前先行将手中留影石收了回去。他看着叶重北踩着千湘湘的血走过来向着洞外而去,片刻后冷哂一声,方抬步跟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虽与天晷失之交臂,然而谁又敢保证日后这一切都不会被扭转? 叶重北在重罚之后已经疯魔,连曾经他最引以为傲的沉稳和明智都丢弃了,哪怕得到了天晷又能成什么气候?他曾踩着离暮雪对他的感情在外面风流,到头来却又不择手段地去对付所有伤害过她的人、千方百计地想要搏对方再一次回头,一个已经被偏执控制,思想走近死胡同的人,还有什么本事带领玹瑛城更上一层楼? 殷舒白的目光穿过叶重北望向在他身后雪衣染血眉目傲然的离暮雪——师尊说的一点都没错,他面前的最大的阻碍早已另有其人,只有离暮雪消失了,整个玹瑛城才能真正垮掉。 那样的话,他们天启宗的光芒,便再也不受阻挡。 *** 因有了啸阴岛魔修起头,魔域十八境纷纷高呼着让叶重北把东西交出来。正道联盟众人互相之间望望,到底心中也是存疑,归风门中有人嗫嚅着开了口,试探着说:“叶师兄……可果真在底下取得了什么吗?” “叶师兄若是真的到了什么,同我们还有何不能说的?”萍西宗的人帮腔,“咱们正道联盟如今是一家,若是真有宝贝,必然会共同守护,不会让那些魔头抢了去。” “是啊,有还是没有吱一声便是,也不要你现在拿出来,只不过给大家伙儿的都吃颗定心丸罢了。” “是说是说。” 花迎蕊冷笑了一声:“怕只怕你们现在嘴上说得好听,真见到人家拿出什么好宝贝来了,一个个的就都忘记是一家人还是两家人了,只想着怎么把东西塞到自己口袋里去。” 表现得最明显的萍西宗弟子被花迎蕊这一通阴阳,噎了半晌后方道:“合欢宗若并不想知道,尽可以站得远远的。现在装得清高,也不知等下看到东西了,跑得会不会比别人慢。” 大概是合欢宗此番死伤得确实严重,连素来跟在天启宗后面唯唯诺诺的小小萍西宗都敢对她们出言不逊了。 “叶重北。”王倾之并所有莲华宗弟子拔剑而出,威胁道:“无论你得到了什么,都给我交出来。” 叶重北哂一声:“交出来?凭什么?” “凭这东西上面有我师妹湘湘的血!”王倾之怒吼,“她既是为了取这东西而丢的性命,那我莲华宗理应分得一份,岂容你们玹瑛城独占!” “交出来!交出来!” 所有人的高呼着,让叶重北将得到的东西交出来,所谓正道联盟,此刻完全分崩离析。挂在他们腰间的黑曜誓石上光线流转几回,最终湮灭变成灰黑色,再没现光彩。 玹瑛城众人围聚到一起,看着周围这些人狰狞的面容,再次将灵力灌注到手中剑刃之上。 而在另一边伺机而动的魔域十八境,等的不过就是这一刻。只见葍椿右手两指一弹,两条纤细小蛇倏然朝着王倾之的面门咬去。锋利的毒牙近至跟前,王倾之余光一动偏头躲过,却让身后的两个年轻弟子中招丧命。 方才激战之时,魅骨显形的玉云琅是如何控制周围所有飞禽走兽为他所用的,莲华宗和东曙城这些门派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又是他们合力逼迫玹瑛城一派之际,故而当这两条小蛇咬死莲华宗弟子,王倾之下意识地便认定是玉云琅所为。 一直绷着的那根名叫理智的弦彻底断裂,王倾之目露凶光地朝站在离暮雪身侧那容貌妖冶的人看去,咬牙道:“莲华宗弟子听令!今日我等与玹瑛城人,不死不休!” “上!” 话音落,所有莲华宗弟子飞身而起,剑招对准玹瑛城众人便杀去。 “小的们!”魔修们见状,脸上纷纷露出了贪婪的笑容。随着啸阴岛魔修的一声嘹亮的口哨,魔域十八境再次向着正道队伍冲了过去。“都给我上!” 大混战的局面来得猝不及防。像是所有被教条压制在正道弟子心底的恶,在这一刻都因魔修们嗜血的狂呼给激发出来了。除了自己门派里的弟子,其他所有人都成了可以随意砍杀的对象。 鲜血将脚下地面浸成黑红的湿,随着瀑布湍急的水直泄下去。血水混着回旋的水汽弥漫在空中,直到目之所及都只剩下泛着浓重铁锈味的猩红。 愤怒是最容易引起秘境突变的能量,更何况是如今这样只剩下野兽般争斗本能的大型屠杀。 云层越积越厚,闪电将整片天幕都覆盖住了。罡风从四野而起,一道又一道巨大的水柱从壕沟里冲上来。周围所有的林子都着了火,燃烧着的猛兽飞禽厉叫着冲进正邪两道混战的场面之中。 就在离暮雪坐在勾蜮背上将整个山头都改变成一个困住所有人的火墙高竖的牢笼之时,血浮山四大鬼将的杀招袭到了她的身后。眼看毒公子泛着黑气的指甲即将嵌上离暮雪背脊,注意到了这一幕的玉云琅眼底迸发出了狠厉的凶光。汹涌的紫雾从四周涌起,他的两只手臂一挥,竟直接从火海之中召唤出火灵兽来。 巨大的四足猛兽身上燃烧大火,一掌罩上毒公子的头,将他从头到脚焚成了灰,甚至都没给他惨叫的机会。 使出全力的这一招耗尽了玉云琅最后的力气,他垂头跪倒在地,看着那只火灵兽在眨眼之间杀死四大鬼将,然后愤怒地在空中咆哮起来。汗水沾湿睫毛,玉云琅的眼睛眨了眨,在那火灵兽于空中焦躁地绕完两圈向着唯一还停留在高空的勾蜮攻击而去时,他再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离暮雪看到了玉云琅失去意识的那一幕。她想御使勾蜮俯身下去,然而火灵兽突然冲她攻击过来时带着的极强的威压却硬生生拖住了她的脚步。她举剑挡住了火灵兽拍下来的爪子,连带着勾蜮一道被击飞了出去。 以她这般在修真界中完全能够横着走的霸道修为,竟然敌不过这只火灵兽的一击,可见对方的实力比之自己,究竟是怎样碾压式的存在。 想到了这一点的离暮雪忽然面色一凝,也察觉到了火灵兽灵力威压中带着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猛地抬头朝火灵兽看去,看到熊熊燃烧的大火小了之后,身披雷电和火焰的四足神兽显出了它的真身。 萧寂在这混战之中始终都保持着观察四周的警惕,他与阿楚一直都不曾真正加入到这场厮杀。此时见到那立于高空的威严神兽,他的眉峰倏然拧起,带着阿楚便跃出了混战场。 “那是……麒麟?”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一声,兵戎相接的声音陆续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怔愣地抬头望,望着那四足神兽站在高空审视着他们,看着在战斗状态下已经十分庞大的仙兽勾蜮,此刻与之两相对比,也显得根本不堪一击。 枉他们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寻麒麟不到,原来这远超人类之聪慧的神兽,一直都在秘境之中! 第150章 玉殒 有些人回去了,也有一些人,再也…… 麒麟的出现, 使得混乱的局面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葍椿损失四大鬼将,自己身上也受了伤,此刻才总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冒进了。她满脸阴鸷地转头怒视早已跃出战斗圈的幽暝城众人, 看着萧寂和阿楚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 咬牙道:“萧城主原来是早知会有这一出,可真是好心机啊。” 让他们跟正道联盟打得你死我活,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也就是她想要战胜离暮雪的心思太过迫切,以为如今这场面她有把握能够杀死她, 否则何至于没有早些察觉出萧寂还在盘算别的东西? 被葍椿的话一说, 十八境众魔修便也都察觉到了自己入了萧寂的圈套。然而此刻后悔也已晚矣,他们死的死伤的伤, 论实力哪还能比得上基本毫发无损的幽暝城? “得麒麟血石者, 便可穿过神界界门,一步成神。”啸阴岛魔修望着麒麟阴恻恻笑起来。随即便见那领头的瘦猴抽出了箭篓里最后一支箭, 两手虚空一并一拉,直接一箭朝着麒麟疾射而去。 麒麟受到玉云琅身上魅骨的吸引而出现,似乎一时还未恢复清醒。这破风而来的一箭钉入它的前腿,让它仰天发出了一声吃痛的怒吼,甩着脑袋往后跌了一步。 见状,底下所有紧张观察着它的正邪两道众人皆是神情一喜! 麒麟既然能被伤到,可见它并未像传闻中那么难对付!只要他们合力, 定然能够将它拿下! 思及此处, 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大家一起动手, 取麒麟血!”正道与魔修所有人都调转方向朝着上空的麒麟袭去——即便杀它不死,只要让它负伤流血,那么待到神界界门打开,他们也就都能飞身成神! “师姐, 大师兄,我们不上吗?”眼看着所有人都已朝麒麟进攻而去,慢了一步的玹瑛城众人都望向了迟迟没见行动的离暮雪和叶重北,就连步燕青都显出了几分着急。 离暮雪跟叶重北闻言相视一眼,彼此眼底都露出了些许提防。 叶重北稍稍捏住了拳,没有错过离暮雪方才在步燕青话后表现出来的那点异样。 之前在血蝠洞中,他机缘巧合得到一片记录了麒麟与神界界门之间关联的皮纸,也知道了该在何时动手才会有成功的可能性。这张皮纸上的内容事关重大,他从得到之后就从未将它示人,只想着要在跟师姐会合之后再将此物与她共享。 ——他既未透露出分毫,那么师姐便也应该同旁的那些人一样直奔麒麟而去才是,因何犹疑? “神兽之力,并非我等一介凡人能与之抗衡。”须臾后,离暮雪淡淡道了一句。她早已收拾好了表情,此刻仰头望向那站在苍穹之下威严而狂躁的神兽麒麟,无情无绪的,如同并未察觉到叶重北对她的怀疑。 “我已直面麒麟两次,深觉在它面前渺小到如同蜉蝣,以此时的状态上前,无异于送死。”她停顿了一下,轻蹙起眉,“先看看再说。” 叶重北也收回了视线,应说:“师姐说的也正是我的意思。” 于是在离暮雪这一席话后,玹瑛城众人虽然心中着急却都没有再动,只看着那无数拿着本命灵器的修士朝着麒麟扑去,各式术法在空中展开,在麒麟身边围成了一张天罗地网。 幽暝城一马当先,血红彼岸花从萧寂大袖之中涌出,旋转着变成巨大的密实的一束,将麒麟缠绕圈围起来。尖细的花瓣上生出极细红丝,像是一根根触手一般朝麒麟身上刺去。 然而之前遭到了一击的麒麟此时已经恢复了神智,面对这数不清的疯狂攻击,它的双眸骤然凶狠下来。就在彼岸花上的尖利红丝向着它袭去之时,极强的灵压骤然从它周身漫开,在它身边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防御罩。萧寂的攻击撞上这层防御罩,彼岸花束嘭然往相反的方向溃散。攻击中带着的力量打在后面扑过去的那些人身上,尖利的彼岸花瓣从他们身体中穿透而过,将他们切割成无数肉块,带出如同雨幕般的暗红血珠。 法力反噬,萧寂往后飞出去数丈,直直撞进了林子之中,激起漫天烟尘,好半天都没见他再出来。 神兽的力量之于他们这些凡人究竟有多恐怖,在这一击中让所有人心里都已有了数——甚至,麒麟根本都没有出手。 然而已经被近在眼前的把握机缘的机会刺激得红了眼的这些人哪里还顾得上退缩?他们不过是在看到萧寂被击飞的那一瞬间迟疑了片刻,很快便再次朝麒麟袭去。刀光剑影在空中交织,像是云层之间碰撞的闪电往地面压了下来,让空气变得稀薄,停留在底下没有加入进这场厮杀的玹瑛城众人产生了明显的窒息的感觉。 麒麟的怒吼连绵不绝地在山峦之间回荡,伴随着疯狂的嘶喊和哀嚎声。炼狱一般的场景,漫天的雷电从空中击打下来,从极远处的那些山脉和城镇开始,秘境中的一切都在被摧毁。被麒麟之火点燃的人尖叫着从空中掉落,划出一道道火红的带黑烟的光。 空气越来越稀薄,天又再次黑了下来。周围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变得扭曲,像是这个由真实人间倒映而成的蜃景秘境终于承受不住其中滋长得越来越疯狂的力量,马上就要爆毁了。 “秘境要塌了。”离暮雪捂着心口道了一句。 叶重北神色凝重地望着头顶鏖战的场景许久。 哪怕被正邪两道联手围攻了这么长的时间,麒麟身上都没见到一道伤口。他们这群人,各个自视甚高,都自以为本领很强,但只有对上了远超他们认知所限的对手,才能真正地显示出来,身为肉-体凡胎的他们其实有多脆弱。 即便再战下去也不会有收获了。叶重北心道。 于是他稍稍眯起眼睛捏了捏拳,当即对玹瑛城其余几人道:“秘境已经不能再久留,撤。” “好。” 麒麟的实力究竟有多可怖,玹瑛城几人都深有体会。加之此刻秘境正在崩塌,若是再久留,怕是都得死在这里。于是在离暮雪和叶重北先后说完这番话后,他们当机立断地取出了传输碎片,决定出秘境而去。 跟麒麟交战的这些门派里,以小门派为先,陆续也有人开始选择放弃。成神的机缘再诱人,若是全军覆没,便什么都没了。 周围的山峦大块大块地坍塌下去,洪水肆虐,逐渐将整个秘境淹没。捏碎传输碎片的人一个个从秘境里头消失,最后只剩下了正道几大派和半数实力尚存的魔修仍在继续纠缠。 离暮雪的目光在那漫天的彼岸花雨上停留片刻,随即甩出捆仙索绕住了花迎蕊和顾炘音二人,喝了一声:“还不快走!”一把将他们扯了下来。 有了离暮雪的提醒,合欢宗及天启宗众方不甘心地退回了地面。 而幽暝城与血浮山等魔修也在这一刻招式一顿,留心望了一眼已经支撑不下去了的整个秘境。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决意逃出秘境而去时,庞大的神兽麒麟忽然发出了一声巨吼,轰然往四周散出极强的一阵灵压,将没来得及退下的那些人尽数从半空中掀了下来。 挂在离暮雪腰间的百宝袋动了一动。就在麒麟转身往远处越去之时,藏在百宝袋内的麒麟崽猛然从里头跑了出来。它应该是察觉到危险已经过去了,所以在大麒麟要走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追上它。根本没有给离暮雪反应的时间,等到她捂住百宝袋并往空中望去,火红色的小麒麟已经向着大麒麟追过去老远。 天降大运! 在看到小麒麟跃向空中的时候,所有人的眼睛瞬间都是一亮!任谁都没想到在他们决心放弃的时候竟然会出现这般转机! 成年麒麟他们敌不过,难道还会奈何不了一只小崽子吗? 啸阴岛魔修盯着小小一团火红毛球,贪婪地咧开嘴笑起来。就在他朝小麒麟射出三支利箭的同时,葍椿也一把撒出了腕上骨链。利箭化为呼啸的黑风,交缠着扑向麒麟崽;二十八颗骷髅头乘在黑风之上,带着尖厉的鬼泣咬向麒麟崽的躯干四足。 一心只想着要追上大麒麟的麒麟崽根本没有察觉到来自身后的危险,甚至还在欢快地呼唤前头的大麒麟。 黑风卷带骷髅头,如同恐怖的乌云弥漫在空中,仿佛在顷刻之间就能吞没小小一只崽。 离暮雪神情骤然一凝,飞身朝麒麟崽探去的瞬间,碧雪剑已经先行挡在了它的身后。剑影扩张,生生挡住黑风与骷髅头的攻击,在黑暗之中划出刺目的火花。 直到这交手的声音再次出现,麒麟崽才懵懵懂懂地停下来转身望了一眼,看到单手提剑挡住那些恐怖攻击的雪白身影来到身后,另一只手伸过来将它兜进了怀里。 血浮山和啸阴岛先人一步,但魔域其他境主也已紧随其后出了手。他们向麒麟崽所用的招式都是奔着杀它而来,根本就没有留力气。即便离暮雪再强,在同时扛下他们这合力一击的刹那,也被震得当即翻出去数丈,右手臂淋淋漓漓淌下血来。 嘭!嘭! 脚下的最后一方山体也被洪水吞没下去。黑暗的四周开始出现一片又一片流光溢彩的光斑,逐渐将一切都覆盖进去,变成虚无缥缈的朦胧的雾气。 御体的法术尽数失效,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急速往洪水之中坠落进去。 “师姐!快走!” 玹瑛城弟子朝离暮雪喊道,先后捏碎了传输碎片。 离暮雪将麒麟崽紧紧搂在怀里,在急速下坠的间隙艰难地取出了传输碎片,握掌将它一捏。 “先带你出去,之后再——唔——” “师姐!” 随着步燕青撕心裂肺的一声喊,所有人都看着去而复返的成年麒麟一掌拍在了离暮雪的背上,看到了它锋利的爪子洞穿她的胸口,又生生地剜了出来。 吼——! 它仰天怒吼了一声,叼住从离暮雪怀里脱手出来的麒麟崽后,再次拦腰在离暮雪身上拍了一爪子,然后凌空将她定在了跟前。 凶狠的兽瞳威胁地盯着被这一出惊吓得面无人色的正邪两道所有修士,在他们的身影从秘境之中消失之前,它引出天雷和火焰,当着他们的面重重施加在了离暮雪身上! “师姐!” 无数的本命灵器被掷出朝着麒麟击去,却都在距离它数十丈外便被挡住。洛星渊拼着神形俱灭的风险赤红着双眼劈向那控制着离暮雪的强大的力量,然而在破晓剑剑刃撞击上天雷的那一刻,他的右臂却在神力的反噬之下被生生削断! 面对神力,人力真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抗衡。 噗——! 鲜血从离暮雪身上喷涌而出,天雷与麒麟之火加身的巨大痛苦让她的瞳孔骤然一缩,只来得及发出了一记短促的抽气声,随即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她的身体在麒麟之火中焚为片片灰烬,纯白的光点向着四周飞散而去。 呼啸的罡风吹在耳边,发丝遮挡住了她的视线。离暮雪看着洛星渊被削断的右臂从身边划过,看着大麒麟再次带着小麒麟跃向远处那雾蒙蒙的望不到尽头的地方,看着自己的视野之间逐渐也只剩下了这一片迷雾,然后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师姐!”/“离师姐!”/“离暮雪!” 有嘶哑的带着颤音的哭喊声回荡在耳边,又被风带开了老远。 离暮雪分不清他们是谁,只是轻笑了一下,心说: 看来这次,是真的出不去了…… 还有点可惜。 一阵温暖的风在背上拂了一下,就在坠入洪水之中的那一刻,最后一点白光从她额间消散。一朵冰凌制成的多瓣花在水面上旋转了一下,将这点白光纳入了花心,然后从这个空间里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来寻找线索的正邪两道的人,流过的鲜血和撒过的眼泪,在蜃景秘境彻底崩塌的这一刻,尽数都消失了。 有些人回去了,也有一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第151章 雪消月碎(一) 阿楚心想:原来城主也…… 蜃景秘境一行, 修真界元气大伤。魔域二十四境仅残存十八境,而在这之后的几年内,实力不济的几境被实力强的吞并, 最终只剩十二境。 魔修的无序扩张使得人间也不安定, 然而如今却没有修仙正道替这些寻常百姓挡着了,在经历了大规模的死伤之后,正道门派即便有心也已经无力。年轻一代中最好的苗子在这次秘境之行里失去了大半,兴许在好多年之内都没有办法重振辉煌了。 而其中, 自然以第一大派玹瑛城为甚。 当离暮雪的死讯传回城中, 饶是长久以来对她最为不满的秦师叔几个都受到了不小的打击,更遑论身为父亲的离啸山?看着底下跪了一排蓬头垢面红着眼眶的叶重北等人, 看着失去灵识宛若死尸的裴子夜, 看着断了右臂的洛星渊,离啸山支着扶手缓缓从座椅上站起来, 还未往前走两步便喷出了一口血。极强的灵压自他身上往四周冲开,整座大殿往底下陷落了一块,离啸山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 强行停止飞升的后果在这一刻表现出来,所有施加在自身的禁锢此刻成了再也打不开的枷锁,他卡在了是人非人、是仙非仙的那个状态,最终只能在灵力耗尽之后消散。 于是为了防止离啸山死亡,庄濯和冬沂、木喻霖这些长老日日替他护法, 再没有心力去维持偌大一个门派的运转。于是, 叶重北成了唯一能够担起大任的人, 玹瑛城中大小事务便都交到了他手上。 最初的一年内,没有人愿意相信离暮雪真的死了。玹瑛城、合欢宗,甚至天启宗内,都有人于人间各处寻找她还存在的痕迹。他们总觉得, 她就在那儿,在一个无法被人寻到的异空间内,只要他们不放弃,她灰掉的永生石总有再亮起来的一天。 后来,大概是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了吧,叶重北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他搬到了离暮雪居住的那个小山头上,改了周围杏林的阵法,再不许其他人上去打扰。灵识遗落在蜃景秘境中的裴子夜变成了无用的废人,若非木喻霖还在,早就被与他积怨已久的叶重北扔出玹瑛城去。 再后来,人间狼烟四起,步燕青收到家信后辞别师门,自此四处征战再未回来。听说他战功赫赫,当朝皇帝想将公主许配给他,可他并没有接受。 苔儿随着秘境一起消失了。 他也是直到许久之后的某一天,大军路过一个城镇,碰见了土匪强抢民女的一幕才蓦然怔住了,随即忽的便湿了眼眶。 洛星渊也回魍魉谷去了,一面是替归不弃找找让裴子夜灵识归位的办法,另一面也是要继续寻找离暮雪的踪迹。他失去了右臂,要重头开始用左手练剑法。没有人知道这过程有多辛苦,但确实自此以后,除不定时地送上玹瑛城的珍贵药品之外,魍魉谷几乎于修真界中绝迹。 玹瑛城里的那片杏花林开了又谢,大雪覆满山头,将天地连成一片银白。 “好安静啊。” 林苍陆和陶蓁站在城门口,望着山下银装素裹的一切。大雪一下,便是烽火狼烟也一并被盖住了,只剩下了渺无人烟的寂静和安宁,如同这修真界的祥和从未被打破过一样。 叶重北上位之后,身边能用的人不多,小陶和小林二人便也担下了许多的活,逐渐能够独当一面。忙碌的时候,他们也会忘记身边发生的那些改变,只有像此刻这样停下来时,空落落的感觉才会充斥心头。 蜃景秘境关闭已经两年了,师姐也消失了两年。这两年内,神界界门没有开,麒麟也没有出现。人间的争斗时有发生,也不知这个所谓的大机缘,如今究竟还有没有人抱有期待。 他们玹瑛城内,掌门仍旧需要长老们用一层又一层的法术施加上去才能保持魂灵不散;三师兄的灵识没有回来,四师兄用了许多的办法都没有办法唤回他片刻的意识;二师兄和五师兄走了,连玉豆芽菜都走了。 “你说……”林苍陆揣着手,望着从天上大朵大朵飘落下来的轻盈的雪花,“云琅他为什么要转投天启宗门下?难道真的跟其他人说的那样,是受了殷舒白师兄的蛊惑吗?” 陶蓁也随着林苍陆的模样望着雪花落地,将眼前的一切都严得遮掩起来。 “不知道。”她回答,“但……总是想要得到什么吧。” “我上个月偶然之下见到了他一面。他变了不少,长高了,看起来也冷漠了许多。”林苍陆停顿了一下,随后笑了,“穿了一身白衣,乍一看……有些像师姐。” “嗯。”陶蓁应了声,“大师兄之前代掌门至天启宗议事,听同行的西岐师兄说,在看到云琅的时候他们都愣了一下,恍惚之间以为见到了师姐。听说大师兄当时还打翻了酒杯,之后一直都神情恍惚,回来之后闭关了半个月才缓过来。” “如今似乎有许多人都爱慕云琅。甚至有传言,说大师兄有意重新将云琅招揽回玹瑛城来。” “但云琅他不是师姐。”陶蓁叹了一口气,“即便再像,他终归不是师姐。即便他重新回来了,他也不过是带了一点虚幻的影子,难道大师兄据此,便能自我欺骗,心里便能得到安慰么?” “陶蓁。”林苍陆叫了陶蓁一声。他仰着头,眼睛一眨又一眨,雪花沾到他的睫毛上,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朦胧。“我想师姐了。” 陶蓁转回了头,就像没有看到他眼角的那点湿痕。她深吸了一口气,摩挲着左手食指上的造型古朴的铜戒,缓缓应道:“是啊,我也想师姐了。” “大家都还记得师姐的,对吗?” “怎么忘得了呢?” “那师姐,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不管是十年,一百年,还是要多久,我相信只要还有人在等,师姐她一定会回来。” 绵延的大雪盖住了修真界中大半区域,所有人都在这场大雪之中驻足停留,看着雪花落地,想起从前也有人在战斗之时曾降下冰雪,奉献过让人为之震撼的精彩场面。 确实还有人在等,有许多人在等,无论是正道门派中的,抑或是魔域十二境内。 幽暝城的冥宫,阿楚又一次将外界最新的消息送进来。 “城主。” 黑袍半敞的人屈膝坐在地上,乌发披散,手中还捧着一小坛酒。看到阿楚进门,他抬眼朝他一笑,说了句:“今年的醉春风比往年的淡了些,喝着没味道。” 阿楚的视线在萧寂赤红的眼角一落,随后垂下眼,只将手中的密信递了过去。 萧寂接过了,靠着座椅的一脚,对着光将它展开来。他的肤色比从前更加苍白了,连唇色都是白的,只剩下眼眶留着些许红,看起来委顿颓靡又可怕。 “啸阴岛攻占了黑云山,正要向归风门的地界推进。”萧寂念了一遍信上的内容,扯出了一丝讽笑,“如今正道各派都忙着养精蓄锐,自顾不暇,倒也的确是这群鼠辈动心思的好时机。” “归风门毕竟依附于天启宗。这两年来,天启宗的势力增长不少,已有往正道第一大派发展的趋势。啸阴岛在这时去动归风门,恐怕得惹一身骚。” 萧寂闻言笑了一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问了句:“那个小子还在天启宗么?” 即使他没说明白,阿楚也知道他问的人是谁。阿楚应了声,道:“是。但听说玹瑛城有意将他重新招揽回去。他如今……似是越发神似那个人了。” 萧寂在阿楚话后睫毛微微一颤。许久之后,他饮尽了酒坛里的醉春风,扬手将之抛到了一边。酒坛子应声而碎,萧寂这才仰头眯起眼睛,望着阿楚冷漠的表情,说道:“你不用忌讳,尽可以叫她名字。” “离暮雪……”萧寂一字一顿念出这三个字来,又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透过窗户望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夜,低声道了句:“听说其他地方都落雪了。” “是。”阿楚应答。 幽暝城地处边陲,生存条件恶劣,一年当中有半年都见不到太阳,更遑论下雪。 “两年了。”萧寂道,“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阿楚摇了摇头。 萧寂眼中的落寞他察觉到了,只是他始终不明白,城主为何会如此落寞。 青阳镇里的那种名为“醉春风”的酒一次次地运回幽暝城,城主每次都独自坐在冥宫里喝,每次都说酒味比以往要淡了,可每次说完之后,依然会安排人千里迢迢地去买回来。 阿楚不明白萧寂对离暮雪的逝去为何会这般介怀?介怀到他再不关心外头纷争几何,也不在意祸起萧墙,不在意近段时间以来越来越频繁的针对他的暗杀。 只是从跟在萧寂身边那日开始,阿楚是第一次看到对方这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越发没了个人样,可是却有了人味。 阿楚心想:原来城主也有了他的软肋。 “城主,据安插在玹瑛城的探子汇报,前些时日,离暮雪的永生石恢复了光亮。虽然只亮了片刻便再次熄灭,但听他们的意思,或许……离暮雪还活着。” “她当然还活着。”萧寂却道。 他的右手抚上心口,指尖牵引出藏在心脉里的那朵冰凌凝成的多瓣花。因为用灵根心血滋养着,这朵冰凌花也带上了一点浅红色,如同融进去了一滴血。它的光芒微弱,只有花心泛着温润的纯白,丝丝缕缕的光线交错缠绕,像是孕育着一个小小的胚胎。 “两年来,我一直替她保存着这缕灵脉。只要灵脉不散,无论她如今在哪儿,躯体存留着也罢、殒灭了也罢,即便要改头换面,也还有办法让她回来。” 萧寂自哂地轻笑了一声,持续地将自己的灵力输入到这朵冰凌花中,哑声道:“所以她必须得活着。离暮雪,她必须活着!” 赤红的双眼中凌厉乍现,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阿楚看着这样的萧寂很久,随后低了低眼,后退出去替他掩上了门。 幽暝城的黑夜真是漫长啊。 阿楚站在廊下仰望着天,随即勾唇扯出一记冷笑,双手往身侧一甩,飞身迎战那从围墙外翻进来的几个黑斗篷。 血水飞溅之中,阿楚不免心道:只是若离暮雪还活着,不知能否觉察到城主对她的这番情意? 第152章 雪消月碎(二) 若是他想对我做什么,…… “都收拾好了吗?” 天启宗西面竹林, 殷舒白踏着月色推开小屋的门,望着站在床前那人的背影。 一袭轻盈雪衣,发髻用玉簪束起, 披散在脑后的墨发乌亮如缎面。听到身后的问话, 玉云琅淡应了一声,垂眸抚了一抚手中百宝袋上的花纹,将它挂上了腰:“从来的那日起我就等着这一天,没有什么需要再收拾的。” 殷舒白的视线在他叠好了放置于床脚的两套天启宗弟子的服饰上扫了一眼, 眼底有些黯然。 这两套衣服, 两年来,玉云琅从来都没有穿过。哪怕如今这修真界内人人都知道他已转投天启宗门下, 但他的心里从未承认过他的身份。从他当初跟随他姐姐上玹瑛城的那天起, 他便只有一个归属——他姐姐的,玹瑛城。 殷舒白还记得那时在冰封的江边见到玉云琅的那一幕。 那时候, 离暮雪战死在蜃景秘境的消息刚传遍整个修真界没多久,有许多的人都不愿意相信,都在挖地三尺地找她依然存在的痕迹。 玉云琅自然也是其中之一。殷舒白遇见他的时候,他的肩上趴着一只小小的白狐狸,三尾的,绕在他的脖颈上像是一圈柔软的围脖。可能是玉云琅当时用手背蹭着那小狐狸下巴的表情太过温柔了吧,眼睛里莹莹闪着光, 缱绻又伤感的, 带着满身的孤寂。于是殷舒白站在那儿看着他的时间便久了一些。 他听见他轻轻说了一句:“你长得真像勾蜮。是吧, 姐姐?” 只是话音落下很久,周围都依然是静悄悄的,连风声都是安静的,听不见任何的回应。 然后玉云琅便沉默了下来, 直到许久之后,他叹了一声,扬手将小狐狸放走了,并转身朝殷舒白望来。“你还准备看多久?”他对殷舒白道。眼里的情绪收敛了,唯剩下冷漠。 殷舒白也是在那时候才突然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跟在离暮雪身后畏首畏尾的少年了。他以前很爱哭,但如今却好似再大的悲伤都能藏在心里,只留给外人一个百毒不侵的外壳。 因为失去了护着他的那棵大树,所以再是柔嫩的小草也只能凭自己的力量强大起来,然后长成另一棵大树。 玉云琅变成了跟离暮雪很像的一个人。她的穿着打扮,她的孤隽冷清,都被玉云琅刻意地镶嵌在了自己身上——仿佛只有活成了另一个离暮雪,他才能够永远都不忘记她。 殷舒白看着这样的玉云琅,随后在心里生起一个计划。 一个,将玹瑛城永远踩下去,再无法与天启宗争光辉的计划。 他将叶重北手中握有圣器天晷的消息告诉给了玉云琅。殷舒白告诉他,天晷可以重溯时间,自然也能够逆转生命的流逝。倘若他能够从叶重北手里将天晷夺过来,那么就有复活离暮雪的希望。 玉云琅在听到殷舒白说有可能复活离暮雪的时候,身体蓦地震了一下。只是很快他便把眼底的惊喜压了回去,警惕问:“我凭什么相信你?”他说,若是叶重北手中有这样的圣器,他早便该用它来使师姐重回人间,又怎会时至今日让玹瑛城变成这副乱象? 殷舒白哂了一句:“你便真没想过,叶重北为何不这样做么?如今离师姐不在了,离掌门又是那非生非死的状态,整个玹瑛城都成了他叶重北的囊中之物。换做你是他,你会想要复活离师姐,将好不容易掌握的大权再旁落他人之手么?” “叶重北此人,薄情寡性。离师姐当年以真心待他,他尚且不加珍惜到处留情,更何况如今?修为倒退,千道鞭刑加身,离师姐让他颜面扫地。按照叶重北的个性,你觉得他心中待离师姐该如何?恐怕早便不留丁点情谊,只余仇敌之恨。年少情深……呵,怎能抵挡得了权力相争?” 玉云琅的双拳在殷舒白的话语之中紧紧地捏了起来,眼眶赤红,再控制不住心中恨意。 殷舒白注意到了,不免在心里冷笑。他朝玉云琅走近两步,看着他艳绝姣好的脸,看着他与离暮雪神似的这副神情,然后道:“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何不实际为离师姐做点什么?世人皆知你体内的魅骨已经觉醒,如今的你,完全有扳倒叶重北、将本该属于离师姐的一切都替她夺回来的能力。” “我可以帮你。”殷舒白说。 玉云琅抬眸盯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有你的愿望,我自然也有我的目的。”殷舒白毫不避讳地坦白道,依旧是端庄持重的模样,却显出老谋深算的心计来。“多年来,无论在内还是在外,叶重北都是压在我头顶的一片乌云。我毕生所求,无非是看着他从云端跌落再也爬不起来。若你能将天晷拿来,我帮你复活了离师姐,而你,也需要帮我天启宗稳坐这修真界的头把交椅。” “只是如此?” “自然便是如此。”殷舒白稍稍眯了下眼睛,不紧不慢地说出最后一句话:“于你而言,最重要的只是离师姐一人罢了,不是么?你个人的声誉也好,玹瑛城的荣耀也罢,与离师姐的生死相比又有什么要紧?你用不着对得起所有人,只要对得起离师姐、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那就够了。” 于是玉云琅脸上的最后的那抹犹豫散去,他握紧了手中竹剑,跟着殷舒白上了天启宗。 的确,只要他姐姐能够活过来,完整地、好好地站在他的眼前,哪怕他遭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哪怕背负永世骂名,他也绝对不会后悔。 在那之后,修真界中人人皆知他叛出玹瑛城转投了天启宗门下,人人都骂他是白眼狼,在宗门危难之际只知苟存,既对不起玹瑛城的再造之恩,也对不起师姐离暮雪对他的一番栽培扶持。 可是,他身带绝世罕见的修炼至宝“魅骨”,他和殷舒白虽说是利益结合,但对方对他确实也足够真诚,将天启宗的修炼功法倾囊相授,让他在短短两年之内修为突飞猛进,直至这修真界内,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指摘他的不是。 他们对他的态度恭敬了起来,恭敬之余,也生出了许多的爱慕。他们贪慕他颠倒众生的这张脸,也为他身上那股难以攀登的清高的距离感而着迷。 他们一边说着他“祸国殃民”,一边又在他出现的时候无法自拔地将目光牢牢钉在他身上。 人人都说他身上有离暮雪的影子,甚至到最后没有人能够分得清楚,他们看他的时候,究竟是在看玉云琅多一点,还是在留恋离暮雪多一点。 就连玉云琅自己也分不清了。 可他却知道,这一切都是在按照他和殷舒白计划中的那样发展的罢了。 他越来越像他的姐姐离暮雪,像到让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叶重北都恍惚的地步,让叶重北不得不将他再次笼络到玹瑛城门下。一个实力足够强的师姐离暮雪的影子,既能让玹瑛城的地位稳固下来,又正好能够填补内心长久以来的深埋的愧疚。即便是薄情寡性如叶重北,也不可能拒绝得了这份诱惑。 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甚至比想象中要更加顺利。 叶重北不止一次控制不住地来到天启宗,只是想要多看玉云琅一眼,看一眼他的身影,看一眼他举手投足之间那抹熟悉的故人的影子。 玉云琅心想,大概叶重北对姐姐的感情要比他以为的更深一些吧,大概是有几分真情的吧。 可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的憎恨叶重北。憎恨他即便带着真情也依旧选择了权力,憎恨他踩着姐姐所珍视的一切坐到了那个位子上,憎恨他的这一份理所应当! 于是,在叶重北第九次来找他,痴迷地望着他,跟他说让他与他一起回玹瑛城的时候,玉云琅答应了。他让叶重北携全派上下相迎,他要让整个修真界众都看着,叶重北是怎样被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勾去了魂,连骄矜和尊严都不要了,跟他们这些愚蠢的凡夫俗子没有任何区别! 从始至终,殷舒白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步步为营,谨慎地筹谋与安排,看着玉云琅变强,看着他逐渐走到万众瞩目的那个高度,看着叶重北如他预料地沉沦于这个瑰丽的幻影。 他也看到了在此过程中,玉云琅流过的汗、淌过的血,看到了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屋顶仰望着月,脸上露出空茫又哀伤的神情。 他看到了他的脆弱和他的耀眼,他始终清楚他们之间是利益交换,他以为他一直都是清醒的。 但直到此刻,他站在门口,看着温暖的灯光下,玉云琅笔挺的背脊上拂不去的那层冰冷,他却忽的感到了一丝难过。他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明日你回到玹瑛城,若是——” “我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玉云琅出声打断了殷舒白的话。他转回身抬起眼睫,淡道:“他既把我当做姐姐的替身,我自然不会打破他的幻想。若是他想对我做什么,我也会用我姐姐的方式应付他,不会破坏你的计划。” “既然答应了你,我会奔着令他身败名裂永不翻身去行事,这点你大可放心。”玉云琅从怀里取出八宝琉璃镂空球递还殷舒白,“今后想必我不会再上天启宗来,此物归还与你。还望你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待我取得天晷,便帮我复活我姐姐。” 殷舒白垂眸望着被玉云琅托在掌心的镂空小球。 当初他将自己的八宝镂空琉璃球交给玉云琅,是为了让他在天启宗内行走时不受限制。而如今,天启宗在修真界内威望甚高,所有人都开始重新看待天启宗的剑法功法,认为他们所习的才是正统修炼法术,这其中自然不乏玉云琅在两年内修为突飞猛进的功劳。 他的目的达到了一半,也是时候做出了结了。 “取得天晷之后既然还要再见面,那便到之后再还我吧。”殷舒白将八宝镂空琉璃球又推了回去,“此为我天启宗弟子信物,携它在身,你方可自由出入山门,不至于引出警报。” 殷舒白的眼中跳动着不易察觉的一丝情意,但玉云琅却装作并没有看到。他只一声不吭地将手中小球放在了床头,摇摇头说了句:“不必了。既是回玹瑛城去,我必然不能带着任何与天启宗有关的信物,以免引起叶重北的怀疑。他日我若要与你见面,自会另择地点,何必再上你宗门?” “一定要分得这般清楚么?” “否则呢?” 殷舒白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他看着玉云琅无波无澜的眼睛,许久后凉声落下一句:“那便祝你之后一切顺利——如你我计划之中一样。”他转身离去,扬袖合上屋门:“安歇吧。” 屋门大力合上之时带起一阵风,吹在玉云琅脸上让他的眼睛眨了眨。半晌,玉云琅低声念道:“多谢。”眼底的黯然一闪而过。 第153章 雪消月碎(三) 一切都跟她记忆中的一…… 叶重北是以迎娶新人的浩大声势将玉云琅接回玹瑛城的, 三千弟子相随,明灯礼花满天。因为玉云琅在答应他回去的时候只提了一个要求,说想看斜阳暮色下的一场纷扬大雪, 于是叶重北买断了玹瑛城界内所有的烟花。 一束束闪亮的火花在天空炸开, 变成点点繁星闪烁着下落。陶蓁和林苍陆看着那在晚霞之中御剑靠近的雪白身影,恍惚之间想起了那日下元佳节,山村田野边,他们一行四人加上仙兽勾蜮一起静静看烟花的场景。 那时人间的烟火刚好, 而他们的眼中也没有这许多的世故和沧桑。 嘭, 嘭…… 烟花绽放的声响连绵不息,看在红尘中的寻常百姓眼里却只有美好这一重意境。喧闹的嬉笑声在耳边逐渐清晰, 混着各式各样香甜的食物的气味, 依稀还能听到耍杂技的人响亮的敲锣声。 “师姐!” 肩膀上猛地被人拍了一下,仿佛平地一声雷, 让四散在周围的意识在这一刻急速归拢回来,轰地撞进了脑袋里。 离暮雪倏然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下清醒了过来。 她正站在人群里,街上行人来往不息,有沿街叫卖的摊贩,也有互挽着手提着裙摆往前头跑去的女孩。周围到处张灯结彩,人人手里都提着一盏造型新颖的花灯。天是黑的, 但明亮的烟花不时在头顶炸开, 照得身边一阵暗一阵亮。 怼在她面前的这张少年的脸上挂着笑容, 温润的一双眼睛弯起来,显得真挚又无害。似乎是见她长时间都只是用一副迷茫的表情望着自己,少年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换上了些许担忧。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道:“师姐,你脸色好白,没事吧?” 离暮雪怔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人,看着他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好半晌后,她讷讷开口,试探着叫了他一声:“子夜?” “啊……”裴子夜应得也有些懵。他怀中还抱着两块软糯的太师糕,热气遇上初春夜间的凉意变成了缥缈的水雾,显得他的表情呆呆的。“怎么了,师姐?” “没事,不小心走神了。”离暮雪笑了笑,应答。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额间还有冷汗,像是刚从一场梦魇当中脱离出来一般。“还有点晕。” 在被裴子夜叫醒之前,她像是经历了很长时间的一段黑暗。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悬浮着的无声无息的自己,如同死了一样。离暮雪按了下额角,将心头那股迷茫的感觉压了下去。直到此刻,人间的烟火气将她包裹,她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师姐是不是累了?”裴子夜关心地问了一句,下一刻便扬手招呼后头的人:“大师兄,二师兄,快过来!” 另四个少年正分散在两个小摊前买东西,听到裴子夜的唤声,他们各自相视一眼,便抓紧付了钱从人流中挤了过来。“怎么了?”叶重北问道。 “师姐累了。”裴子夜道,“咱们也逛了许久了,不如便回去了吧?” “师姐累了吗?”步燕青闻言挠了挠头,十几岁的年纪,个头已经比寻常成年男子还要高出一截。“可是听说今年有游龙表演诶,正道十大派最好的炼器师一起制出来的火龙灯,能上天能入海,燃烧几个时辰火焰不熄灭。眼看着没一会儿表演就开始了,咱们真的要现在回去吗?” 步燕青说着便捋了袖子,将后背往离暮雪跟前一杵:“师姐,要不然我背着你走吧!” “你要背师姐的话,好歹先把山河剑卸下来啊。”叶重北失笑,勾了一下步燕青剑鞘上的背带将人拉了起来。“今年花灯节的人确实比往年多了一些,许是都为了看游龙表演而来。”他停顿了一下,偏头望向身边的离暮雪,温声道:“师姐既累了,我们便回吧。” 少年人的心思都摆在脸上,虽然为了迁就她都同意回去,但眼中到底难掩失望。离暮雪看着跟前这五人,仔细地辨认着他们是谁。叶重北、步燕青、裴子夜、归不弃、洛星渊,每个人都是十几岁时的少年的模样。大概是映进了烟火与灯光吧,他们的眼睛里晶晶亮亮的,都只装着一个她。 离暮雪也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们,可这样看着他们,她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有些恍惚,总觉得,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可她又说不上来,这点细微的异样感究竟是来自于哪里。 她又看了他们许久,随即她笑了笑,柔声说:“没关系。今年的火龙灯,冬师叔说他也有参与制作,我也挺想看的。”她拉了拉叶重北的衣袖,示意他带着大家继续往前走:“不是说就快到了吗?那快过去吧。” “得嘞!”步燕青说着将山河剑取下来扔给了身边的归不弃,“老四,你帮我拿一下啊。”然后又在离暮雪身前屈膝半俯下来,朝背后一招手:“上来吧,师姐。” 其他人见状“噗嗤”笑了声,洛星渊面无表情,抬脚踹在了他屁股上。 “哎哟!你干嘛踹我!”步小二被踹得往前扑过去两步,气哼哼地转身瞪向洛小五。 洛星渊冷冰冰:“大庭广众,师姐用不着你背。” “我不背,那你来背!”步燕青满脸不服气,“不就是背人嘛,难道你还能比我背得更好更舒服?” 眼看步燕青根本没懂洛星渊的意思,离暮雪不免笑意更甚。她掩着嘴看他们笑闹了半晌,随后方安慰道:“好啦,你们谁都不用背,我自己可以走。” 裴子夜也笑着将步燕青拉开了,无奈说:“今天可是上元花灯节,各个门派都有人来看灯,这么多人看着呢,二师兄若背着师姐满大街跑,传出去了让其他门派的弟子怎么想?” “我管他们怎么想!”步燕青梗着脖子嚷嚷,“我背的是我自己的师姐,管他们什么事!” “不成体统。”叶重北失笑摇了摇头。他将两人劝开了:“既是要去看表演,我们就不要在这里耽误时间了,赶紧走吧。”话说着,便伸手给离暮雪,一双含情眼脉脉地看着她,温声言:“师姐牵着我吧,可好?” 离暮雪垂眸看着眼前白皙干净的手掌,犹豫了片刻后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由得对方牵紧并将她整个人往身边拉了过去,直到肩膀与手臂挨在一起。 她抬眸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看着他英俊美好的侧脸,看着他英姿勃发的神采,许久后方敛下了眸,掩去了心中的那股不安。 裴子夜和洛星渊一左一右地走在他们身边;归不弃紧张地绷着脸,怀中抱着步燕青的山河剑,直到对方唤了他好几声他才松开力道,让对方把剑重新背回去,惹得步燕青和裴子夜没忍住笑话了他几句。 一切都跟她记忆中的一样,青梅竹马的他们六人,日日嬉笑打闹,心却紧密地连在一起。 所以那点不真实的感觉,大概不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吧。 火龙灯真的很大,从山的那边游动着过来,把整座城都盖住了。它吟啸着窜上天空,下来的时候散成了无数的孔明灯。温暖的火光飘扬着,有的上浮有的下沉。莹蓝的波光一层层散开,孔明灯都像是浸入了海水之中,暖黄的光亮变成了碧蓝色透明的水母,跳跃着舞动。一群鱼儿倏然而过,水母们被迫再次聚集起来,化成一条银白水龙。水龙口中衔着一颗火球,急速往上飞腾后张口一抛。火球炸开,绚烂的烟花铺满天空,光亮闪烁着下落,如同流星。 火龙配合着幻术,演出一幕幕光怪陆离的瑰丽景象。离暮雪站在叶重北身边看着那火光从夜幕之中划过,看着各式花灯点亮城中每个角落,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话:「我希望能把所有的幸运都送给姐姐你。」 “好奇怪……”离暮雪皱眉低喃了一句。 叶重北听到了,转头“嗯”了一声,问她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离暮雪仰头看着不停绽放的烟花,“看到这一幕觉得有点感动。” 叶重北抹掉了她眼角的泪光,握住她的手掌:“师姐若是喜欢,以后每一年,我们都可以下山来看烟花。” 离暮雪回望他,朝他挨近了一些:“好。” “师姐为什么哭?”洛星渊问裴子夜。 裴子夜的视线从相依的二人身上收回来,望向头顶各色的光彩,默默地把刚掏出来的手帕重新塞了回去。“兴许是困了吧。”他回答洛星渊道,把怀中油纸袋里已经凉了的太师糕分了一块给对方,“呐,吃吧。” 这日,六人看完游龙表演回到玹瑛城已接近黎明。叶重北五人将离暮雪送到住处。 在穿过杏林之时,离暮雪的脚步停了一下。她指向杏林的西面,指着那座黑乎乎的小山头,忽的道了句:“那上面的屋子……” 五人顺着她的视线望。 “怎么了?”叶重北问。 离暮雪将神思收回来,随即摇了摇头,柔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应该上去看看。” “师姐要是想看,待天亮了我们便上去。”裴子夜道,“我记得那上面种了一院子的桃花,此时应该渐次开始盛开了。正好——”他停顿了一下,将师兄弟四人扫了一圈,眼中露出两分狡黠来,“庄师伯上次讲解的术法,我已经琢磨出完的整来了,正好可以在上面试验。” 叶重北闻言眉毛一挑:“可巧,我前两日也方把那术法补全。那便正好切磋一番。” “那可别算上我啊。”步燕青闻言连忙后退,“我看到法术就头疼,庄师伯讲过什么我早就忘了,更别说还要研究。”他说完后将归不弃和洛星渊往前推推,示意他们上:“你俩一起去,我不去。” “我们师兄弟几个一起专研禁术的时候,那一次少过你?”叶重北微笑着看着步燕青,“阿青,可不许逃。” “是说。”裴子夜附和,“若要受罚,也得二师兄你一起,这才叫有难同当。” “没关系的。”归不弃酝酿了很久,方郑重地看向步燕青说了句:“受罚了,我有药,不会让你痛。” 步燕青:“……我谢谢你。” 一群人哈哈大笑。 “好了,别闹了。”叶重北适时制止了玩笑,“让师姐进去休息吧。” 杏花树下,五个少年都挂着亲切的笑意目送离暮雪回屋。直到走近院里了,叶重北方记起了什么事情追上来:“师姐!” 离暮雪回身,看着他把一柄剑递给自己。 “师姐的碧雪剑,差点忘了。” 长剑在浅淡的月色下泛着苍凉冷白的光,从外观上看,无论是剑柄还是剑鞘,都跟被叶重北提在另一只手里的苍月剑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一对。唯一的不同在于,苍月剑的剑锋带了些许青光,不如碧雪剑那般冰冷。 离暮雪接过了。 “师姐好好休息。”叶重北道了一声,随即与其余四人一同离开了。 五人的身影没入杏花林中再也看不见。离暮雪低头看着手中碧雪剑的剑柄,看着上面挂着的那条鲜红的玉坠。 “这里……原本就有挂坠吗?”离暮雪愣愣地低喃道。 只是想了很久,她依然没有想出别的东西来。于是她晃了晃脑袋,将这些奇怪的想法抛了开去,进屋掩上门,简单洗漱后躺上床进了梦乡。 玹瑛城的夜色很美也很安静,群山顶上还有未化的积雪,月光一照,宛若仙境。 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这样的场景从来不曾改变。 第154章 雪消月碎(四) 所有被封锁的记忆在这…… 离暮雪睡下之后做了很长的梦, 将这么多年发生过事情都在梦中重溯了一遍。五个师弟先后上山,从最初的陌生慢慢地变成彼此最亲近的人,然后她与叶重北定情, 约定此生非君不嫁。 她也梦到了跟着裴子夜到后山寒潭的那一晚, 梦到了她想帮他一起斩杀水蛇妖,结果却因为自己的实力不济而受伤。冷得浑身都开始结冰的时候,是裴子夜用自己的衣服裹紧了她,一路将她抱回城中。她梦到他哭了, 温热的眼泪滴在她的脸上, 嘴里只喃喃着一句“师姐,你不能有事”。她听得他的声音颤抖到不行。 很奇怪的是, 离暮雪还梦到了一片苍茫无际的冰雪冻原。 她梦到裴子夜一个人孤独地行走在那里, 风霜剐在他身,他满头的乌发都变成了白雪。或许是过了几十年, 也可能是更长的时间,太阳终于破开风雪照在了他身上。她在梦里看到裴子夜张开双臂拥抱了那束阳光,他像是释怀了,于是他回到了玹瑛城,来到了一座枯坟前。 明明那墓碑上的字迹已经被磨平,但在裴子夜跪下去,颤抖着指尖抚向坟上荒草之时, 离暮雪的心头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就知道——那是她的坟。 原来裴子夜一直都深爱她吗?离暮雪迷茫地想。可是为什么, 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 “你自然什么都不知道, 他从来没想过要让你知道。”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声音从枯坟里传出来,只是要比她寻常说话的语气冰冷很多。 离暮雪被吓了一跳,再看去,满头白发的裴子夜已经不见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剩下了眼前的枯坟。梦中的她克制着心中的恐惧,转身往后逃去,然后一脚踩空,骤然下坠。 “啊——!” 离暮雪一声惊叫,就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姿势猛地往前一扑,把正给她描眉的陶蓁吓得手一抖,眉笔都掉在了地上。 “怎么了这是?”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跑近。从身前的铜镜里,离暮雪看清了来人是花迎蕊。穿着丁香色的合欢宗服饰,神情却比她印象里的沉稳许多。 她见离暮雪满脑门都是冷汗,像是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梦魇一般,便取了帕子给她擦。一边擦一边就着镜子里两人的镜像笑说:“还在梳妆着呢都能睡着做噩梦,离师姐,你不会是因为今日成亲,紧张的吧?” 离暮雪还没从方才梦境里的那种惶恐不安中脱离出来,听了花迎蕊的话她才一愕,抬头望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装扮。 一身鲜红嫁衣,额心描了花钿,分明便是待嫁新娘的模样。离暮雪有些怔愣地伸手摸了一下搁在旁边的那顶凤冠:“成亲?我今日成亲……同谁?” “还能同谁?你睡傻了吗?”离暮雪讷讷的话说完,屋子里的女孩子都笑了起来。花迎蕊两手搭在离暮雪肩上,颇有些不舍得的模样。“同你自小一起长大、两情相悦的叶重北叶师兄呗!你不是早就已经非他不嫁了么,此刻怎么,还惦记上别人了?” “瞎说。”离暮雪拍了花迎蕊一记,被她揶揄得脸红。她到这时也想起来了——是呢,今日,是她与重北大婚的日子。 还是两个月前重北下山除妖得胜归来的那天。据说那次除妖的过程惊险,他在之中有好几次险些送命,回来的时候也是落了满身的伤。大家本都以为他汇报完战果之后便要回去休养,可就在那时,他却向她父亲离啸山开口说想求娶她为妻。 当时大殿之中,长老和许多弟子都在。他掷地有声的一席话说完,于她耳里好似炸出了连续不断的轰鸣,然后盛放成绚烂烟花。当时除了鼓掌和祝福的声音之外,好像还有其他什么的吧?可是她那时候只惦记着高兴了,只记得了在她喜极而泣的时候,重北拥住她的怀抱里的温度。 于是他们顺理成章地大婚,今日于整个修真界众之前,她将成为他的新娘。 她应该很高兴的吧?只是看着镜中的那个人,眉眼之间却像是藏着许多的愁苦一般,也不知究竟是因为什么。 吉时到了之后,陶蓁和花迎蕊帮离暮雪戴上了凤冠。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她出门,红妆绵延千里,偌大的玹瑛城皆被喜庆的红灯笼点亮,融化了数百年来的清冷。仙鹤衔着莲花形状的灯在空中振翅而过,灼艳的桃杏花瓣铺满了要走的路。 “师姐来了!” 正殿外头,林苍陆率先看到那由远及近的队伍,高呼着往后跑去。 叶重北正候在廊下。他也着一身大红,微笑负手,显出长身玉立的一道身影。离啸山已于昨日向整个修真界宣布,将把下一任掌门之位交到叶重北手里。如今这修真界内,风头无人能出其右。 新人相携进殿。牵上手的时候,叶重北低声对离暮雪说:“师姐今日真美。” 离暮雪抬起眼对他一笑。她确实是爱慕眼前这个人的,爱慕他眼中温柔缱绻的情谊,爱慕他成长为了能替她抵挡住一切风雨的模样。离暮雪在此刻相信,他们定然能够成为修真界历史长河里的一段佳话。 正道所有门派都坐在大殿里的客席上,看到他们二人携手步入,一个个都笑着低声交谈着,想来也是替他们感到高兴。 离暮雪和叶重北行至台阶前,对上首的离啸山和众位师长行了叩拜礼,又在窥天石上将灵根血脉相联结,以示恩爱两不疑、生死共白头。 繁琐的一套流程走完已至掌灯时分,此时便和人间成亲的仪式一样,离暮雪进了新房里等叶重北陪完宾客敬完酒后回来。 陶蓁和花迎蕊因为是未出阁的姑娘,此刻也是不方便一直留在新人房里的。待她们二人走了之后,屋子里便只剩下离暮雪一人了。 其实叶重北的住处,离暮雪也不是头一天过来了,但她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陌生。许是因为里头的布置都变了吧,那么多红色的帘帐挂着,红烛点着,叫人看着眼花缭乱。 离暮雪没有闲坐着,起身在屋子里都逛了逛。靠近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俩年轻姑娘正探头往里望。见到离暮雪注意到了她们,二人耳根子一红,倏地就把脑袋收了回去,然后猫着腰往一头跑了。 离暮雪看得新鲜,不免也随她们红了脸。 她还听到了她们交谈的那些话。 “离师姐她可真好看呀!” “是嘛,所以大家才说她是咱们修真界的第一大美人。” “难怪叶师兄遇到了那么多人,最后还是回到玹瑛城来选择同离师姐成亲。” “嘘——这话可不兴随便说,叫离师姐听了去,图惹她心里不痛快。” “唉,也是。对了,你今天在席上见到裴师兄了没?” “没见着,怎么了?” “你没听说吗?裴师兄他本来也想娶离师姐为妻,后来没娶成伤心了,辞别师门至外游历去了!我本以为是他们随口说的,但今日没见到裴师兄在场,才知道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唉……你说离师姐她怎么这么好命呢?叶师兄娶了她,裴师兄也心仪她,咱们修仙正道年轻一代最厉害的两个都喜欢她!” 两个姑娘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唯有离暮雪怔愣地在后面听,好一会儿没做反应。 她再次记起了之前做的那个冗长的梦,记起了梦里满头白发的裴子夜,记起了最后的那座枯坟。她记起了裴子夜对她的那番深切的情谊,记起了梦境最后那个冰冷的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他从来没有想过让我知道……离暮雪呆呆地默念了一回。所以他才早早地离开了么? “好奇怪……”离暮雪摸了一把脸颊,疑惑地看着手心里的湿痕。她明明是才明白裴子夜对她的心意的,可是她却像是能够分毫不差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以至于她一次次地抹着脸,但眼泪却根本止不住。 很多时候,她总觉得这副身体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她经历着她的经历,承接着她的记忆,她有她的喜怒哀乐,可是在内心、灵魂的更深处,这些记忆和情感都仿佛不是她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哭,似乎只是因为在此情此景下,她就是应该有这样的反应。 仅此而已。 叶重北从席上逃回来的时候,离暮雪还坐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 他喝得有了些醉意,一双多情的眼里便也带了些迷离,越加显得风流浪漫。见到离暮雪正暗自垂泪,他愣了一愣,随后方走过去,用指背轻柔擦去她眼角的泪珠,温声问道:“师姐怎么了?为何伤心?” “我不知道。”离暮雪茫然地摇了摇头。她望着叶重北心疼得皱着眉的模样,伸手抚住了他的眉心,轻叹了一声后靠进了他的怀里:“我可能……是想子夜了。” 因为她倚在叶重北的怀里,所以离暮雪没有看到在她话音落下后,叶重北的眼底倏然暗了一暗。但他只静默了片刻,随后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说:“子夜只是去外面游历了而已,等过一段时间他便回来了,师姐何必伤怀?” “他还会回来吗?”离暮雪喃喃道,“他回来的时候……还能再见到我们吗?” “自然能。”叶重北牵起她的手指亲了亲,压低了声音说道,“兴许等他回来,便已有人管他叫师叔了。” 离暮雪反应了许久才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整张脸“腾”地便红了。 “不正经。”她捏拳在他胸口锤了一记,却反被他握住了手腕。 叶重北拆下了她头上的凤冠,撤下她的肩帔,一双眼睛牢牢锁着她的视线。“师姐不该一直提起别人。”他的唇瓣凑近她的颈窝处,连呼吸都好似带着蛊惑。“今日是你我的新婚之夜,师姐唯一应该想的,只有我。” 红鸾帐暖,春宵苦短。之后是怎样随着对方的动作躺入床的,离暮雪记不清了。 她隔着朦胧的红色纱帐,透过汗湿的睫毛,只能看到叶重北晦暗的神情。他带着粗重的喘息一声声唤着“师姐”,好像带着无尽的依恋,好像每多唤一声,他们之间的爱意便会更加浓厚一分。 离暮雪想,重北是爱她的,他这般深爱自己,自己也应该如此回馈给他才对。 可是她又想,她本就爱他呀。 她自小就爱他,爱到不顾她父亲的责备也要偷偷将无妄峰上私藏的那些功法拿下来给他,爱到连父亲和冬师叔用来给她增强体魄的补药都要偷偷分一半给他。 她为他历练归来之后威望越来越高而高兴,她知道这是他喜欢的,所以她才一次次地央求着她父亲,将所有历练的机会都塞给了他,哪怕连最疼爱她的木师叔都说她太过偏心她都不在乎。 她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送给重北。 她也一直都相信,下一任的玹瑛城掌门一定就是他,也只能是他。 她爱他,他也爱她,那么究竟是哪里不对劲,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会感到这般哀伤? 离暮雪伸手抚向叶重北的脖颈,然后她摸到了他挂在心口的那粒挂坠。 黑色的绳子缠着一粒金色的吊坠,石头似的,拇指盖一般的大小,有些类似琉璃,却比琉璃更加浑厚些许。离暮雪的掌心触碰到它的时候,它忽的闪过了一丝红光。 所有被封锁的记忆在这一刻骤然冲进脑海。 「姐姐!」 离暮雪听到有人这样叫她。 她记起了她是谁,也记起了她为何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在记起一切的这个瞬间,本伏在她身上的叶重北的动作忽的便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看着她,随即露出痛苦又悲伤的神情来。他颤抖着指尖伸过来抚她的鬓发,泪流满面地求她,说:“师姐……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离暮雪的眼神骤然一厉。 就在她抬手一掌朝叶重北胸口袭去之时,屋子里的一切都扭曲变化了起来。叶重北的五官也旋转着开始变形,他挣扎着,随着周围的一切遁入黑暗,只留下了一串不甘心的哀嚎。 离暮雪的身体蓦地腾空。 她好似只有一抹游魂,轻飘飘地悬浮在空中,唯意识从未有过得清醒。清醒地记得自己是谁,清醒地记得自己的在意和憎恶,也清醒地记得自己是怎样死在了麒麟的利爪之下。 她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所以她也及时便分辨出来,在她彻底清醒之前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一场幻境。 于是这阵黑暗又重新有了光亮,那间灯火摇曳的新房再次出现了。只是此刻的离暮雪依然还是以游魂的状态悬在一边,如同一个不存在的第三者,清醒又冷漠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铺满红帐锦被的床榻之内,如愿嫁给心上人的玹瑛城掌门之女正和她的新郎叶重北颠鸾倒凤。 这是原著中发生的内容,所以她脸上带着甘之如饴的笑容,迷离睁眼的时候,带着的也是深浓的眷恋。 然后,游魂离暮雪和原主离暮雪都听到了叶重北无意识唤出的那声“琅儿”,听到了他语调中的轻叹,和叹息中带着的满满的深情。 第155章 雪消月碎(五) 如今将师姐好生安顿在…… 听到叶重北叫出别人名字的时候, 原主离暮雪整个人都怔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叶重北,轻声地、缓缓地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 “琅儿……”叶重北醉得不轻。他看着身下之人明艳柔和的眉眼,依稀只觉得, 她便是自己心里的那个人。他合眼朝她吻过去, 低喃着道:“别走。” 于是,游魂离暮雪眼睁睁看着原主的双眸骤然失去神采。她看着她在叶重北力竭趴在她身上睡着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床顶帘帐许久,随即忽的笑出了泪来。她看着她将叶重北从自己身上推开,看着她起身踉跄地走出房门, 看着她踩着一地残红往外头走去。 “原来……他想娶的人不是我。”游魂离暮雪听到原主这般说道。“原来他的心里, 早已有了别人。呵,呵呵……”她听到她笑了起来, 然后又看到她忽然捂住了嘴, 完全没法控制地呕吐起来。 那天,仙鹤衔着莲花灯缓慢地在空中飞旋, 大殿里觥筹交错的声音一直到接近天明才散。虽然裴子夜那时候已经不在玹瑛城,但还有归不弃与洛星渊。只是因为那天是师姐与大师兄大婚,他们二人一个紧闭了丹房门,另一个寂寞地坐在西面杏林中饮酒。他们都以为那天的师姐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新娘,所以他们都不知道那天夜里,原主的内心有多绝望。 兴许是因为自己处于游魂的状态吧,离暮雪虽然站在原主身后, 却也能够看到归不弃和洛星渊两人脸上的失意。她看着同一个门派里的三个伤心人, 心想世事便是这么无常, 有时候只要回个头便能是另一番光景,可偏偏人都只管一门心思往前跑,撞了南墙都不愿意往身后看。 原主并没有将新婚之夜的屈辱告诉父亲离啸山。她在屋外台阶上坐了很久,一直到天边破晓, 然后她重新进屋躺上了床——就如同叶重北的心思她从未知晓一样。她不想让大家为她感到难过,所以她展现给众人看的只有满脸的幸福。笑得多了,她便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她给叶重北想了很多的理由和借口,她觉得,他既然选择娶她,定然是回心转意了;她觉得年少的情谊比金坚,哪怕叶重北结识过了莺莺燕燕,但他最想要共度一生的人还是她。她把那晚的记忆封存起来了,连同那声饱含了眷恋的“琅儿”,一同封存在了心底。 后来,离啸山堪得大道。在彻底封锁无妄峰之前,他将原主唤上去了一趟。他问自己的宝贝女儿,成亲后的这段时日可幸福吗?可曾有过片刻后悔吗? 原主回答他,笑着说的,嫁给叶重北是她自小的希望,是她毕生的幸福。 于是离啸山点头说好,然后把自己几百年来研究琢磨出的全套修炼功法交给了她,让她转赠给叶重北。 他抚着她的头发,说他觉得对不起她。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没有找到让她根骨升级的办法,让她因天赋所限无法成为人上人,让她身为他的女儿遭受了太多的非议和轻视。 但他又说,好在如今她有了依靠。以后有叶重北护着她,整个玹瑛城支撑着她,定然不会让她受到欺负。离啸山说,这样的话,他走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原主听完之后哭了。可是她一边哭一边又笑,扑进她父亲的怀里,安慰他说叫他不用记挂她,她已经长大了,以后的路都能自己走,她既然选定了对的人,就会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她不会害怕任何人和事了。 她说,若是日后有可能,只要爹爹再回来见她一面就好;不用站在她面前,只要入她梦境就好。 离啸山应说好。 之后无妄峰关闭,在长明剑柱之前,叶重北当上玹瑛城第八十一代掌门。 他手里拿着圣器天晷,掌握着神界界门开启的秘密,又有离啸山倾注心血整理的那套修炼功法,修为实力大幅提升,很快便在前辈们之上。他大刀阔斧地进行了许多变革,让玹瑛城的势力牢牢扎在人界的各个角落,直到人们提起修仙人,最先想到的都是云雪衣袍的玹瑛城弟子。 玹瑛城依然还是巍峨的修真界第一大派,而原主离暮雪身为前任掌门的女儿、现任掌门的妻子,身份地位也随之一路水涨船高,成为了这个修真界内最尊贵的女人。 人人都当她是幸福的,他们看着她脸上无懈可击的端庄笑容,以为这笑容定是发自真心,以为她真的有那么快乐。 甚至连自小一起长大的三位师弟都是那么认为的。 步燕青接到皇城来的家信后第一个离开,除了在无妄峰下叩首辞别师尊之时稍有落寞之外,他看着恩爱的师姐和大师兄,心里再没别的遗憾。 洛星渊在步燕青走了之后次月来到叶重北这里,跟他喝了半宿的酒,然后在夜色之中回了魍魉谷。 那天是原主替醉了的叶重北送他出门的,她看他脚步踉跄怕他会摔,便伸手搀了他一把。洛星渊的手掌在她手臂上握了一握,停顿了片刻,他看着她的眼睛,开口叫了一声“师姐”,但最终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留给原主的只有一个孤独的背影,和转身之前清亮又深沉的一道目光。 又过了半年,冬沂要继续去云游,这一次归不弃也随他去了。等原主得知消息的时候,丹房已经人去楼空。只有里面备着的满满一屋子的药还残留着归不弃的痕迹,碧绿色塞红绸的小药瓶装满了好些大容量的百宝袋,仿佛他这一去就没打算再回来。 三人走了之后,玹瑛城弟子们都说,师姐好像变得寡言了许多。虽然她时常在笑,可是这笑好像总不达眼底。他们说,这大概是因为她不舍得青梅竹马的三位师兄吧。 叶重北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他那时候已经太忙了,忙到回屋歇息的时间都没有,只是偶尔,原主给他送补身体的汤药过去,他会拉着她的手,跟她说委屈她了。 他总说忙过这一阵就好了,等忙过了这一阵,他就可以日日都陪着她了。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原主总是善解人意地点头的。她被他揽在怀里,靠在他肩,听他畅想着未来,听他说会建造一个怎样的新的修真界,她也总顺着他的意,说那样定然很好。 那样是很好啊,人人富足安居乐业,正道的力量日渐强大,魔修再不敢妄图侵扰,那是多安逸的未来啊。 所以哪怕叶重北规划的那个未来里并没有关于她的内容,她也觉得,其实并不重要。 她闲来无事也会拜访合欢宗。师姑花翊白为人虽然冷淡了些,但待她还是温善的;花迎蕊虽然嘴上总嫌弃她修为太废如同草包,但时间久了,她也仍旧将她划为了自己人,跟她表姐柳依依一道,顺带手地就护着了。 她其实也知道,花迎蕊跟柳依依都爱慕叶重北。可是优秀的男人本就招人喜欢不是么?况且花迎蕊和柳依依也并没有什么逾矩行为,只是心仪他罢了。 游魂离暮雪就看着原主傻乎乎地自我安慰着,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着叶重北履行他的诺言。她看着她就这么过了一年,两年,然后有一天,一个名叫玉云琅的天启宗弟子站到了玹瑛城山门前。 其实在那之前,修真界内已经有很多关于这个人的传闻了,原主离暮雪在合欢宗的时候就听到过不止一回。她也是在这期间慢慢地了解到,原来这个玉云琅就是新婚当夜叶重北喊的那个“琅儿”,原来这个让叶重北藏在心里无法忘记的人,是个男子。 原主在得知真相的时候又呕吐了两回,她觉得恶心,也深觉耻辱。可是她吐过了、哭过了,一个人愣愣地望着深夜里安静飘落的杏花,却知道这世上已经没有人会再来杏林里寻她了。 她在这偌大的名为玹瑛城的家里,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哪怕师伯师叔们还健在,哪怕三千弟子见到她都仍旧会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师姐”,但她却仍旧是孤独的。 她发现她如今唯一还能抓住的一丝温暖与依靠,只有叶重北了。 所以哪怕在玉云琅出现之后,叶重北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一样性情大变,原主都默默忍受了。 她看着叶重北抛下了他心心念念规划的修真界的未来,不顾一切地追着玉云琅而去;她看着他入秘境历练之后每次都失魂落魄带着满身伤回来;她看着他妄图倾整个玹瑛城之力也要跟天启宗决裂交战,只为了将玉云琅抢回来;她看着他的目光再也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所有的这些,原主都看在眼里,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她在看到这些的同时也看到了叶重北的懊悔和痛苦,她发现,原来他真的很爱玉云琅。 叶重北爱玉云琅,可原主爱叶重北。 她爱他,所以她看着他心痛,自己便也跟着心痛。所以她在叶重北被玉云琅一剑刺伤后去找了玉云琅,她跟玉云琅说,请他不要这么折磨叶重北。 游魂离暮雪皱着眉头看着原主忍着眼泪故作坚强的那个表情,她看着她哪怕在请求也竭力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的模样,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也在疼一样。 玉云琅似乎也觉得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女子可怜了吧?他的神情冰冷,可眉心却在原主的眼泪夺眶而出的刹那蹙了起来。 他问她,她为何要为了叶重北而来求他?她明明如此深爱叶重北,那就该视自己为仇敌,应该恨不得杀自己而后快,甚至该祈求自己对叶重北更狠心一些才好断了对方的念想,为什么要让自己放叶重北一马? 原主闻言笑着流下泪来。她哽咽着,柔声说,因为她爱叶重北,因为爱,所以她只想看着他高兴,不希望他受到一点痛和伤。所以哪怕这个愿望的代价是要由她来承受痛苦,那么就由她来承受吧。 玉云琅在她说完之后盯着她看了许久,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的影子吧,他叹了一声,说她真的蠢得无药可救。 然后叶重北闻讯赶来了。玉云琅在他出现之前便已动身离开,让叶重北只来得及看到他远去的一片衣角。 “琅儿!” 叶重北想要追上去,然而胸口剑伤崩裂,让他整个人都不由踉跄。 原主扶住了他,让他不要追。 她是怕他会伤得更重,可是叶重北却在悲愤交加的情况下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他骂她是个妒妇,他掐着她的肩膀质问她是不是跟玉云琅说了不该说的话,他问她想要对玉云琅做什么! 原主在这响亮的一巴掌之后整个人都懵了,连带着飘在一旁隐在墙壁里的游魂离暮雪都怔了一下。她们俩都看着叶重北目眦尽裂的脸,尤其是原主,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叶重北的眼睛,嘴唇颤抖着,却笑得满是嘲讽。 “你觉得,我能对他做什么?凭我的修为,我能对他做什么?”她这样问他,再忍不住泪流满面。“重北,在你眼里,我究竟已经成了什么?我竟是有这么不堪吗!” 叶重北在原主哭着质问的时候也愣了一下。他冷静了些,看着她脸上浮起的巴掌印时也生出几分愧疚。“师姐……”他伸手搂她,跟她说对不起。他抱着她哭出声来,他迭声说着对不起,他说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可是他控制不了,他控制不了他的心,他控制不了爱玉云琅。 这是原主第一次听叶重北亲口说出他爱玉云琅。她眼里的光华在这一刻倏地便熄灭了,她的嘴唇嗫嚅着,她想问他:那她呢?他爱的是玉云琅,那她呢,她算什么? 可是她没有问出口。她只是由他抱着了,由他一遍一遍地倾吐着他的感情,然后她跟他说:没关系,她在。 因为她在那个时候可悲地察觉到,即便叶重北只是将她当做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一个替身,她仍旧贪恋他怀里的这点温度。 她害怕在失去了叶重北之后,她真的成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那晚他们久违地同房了,叶重北在情绪平静之后也答应她,他以后不会再那么任性胡来了,他会继续挑起玹瑛城这个担子,不会让师尊和大家失望。 原主说好。 再后来,原主便连玹瑛城内都很少露面了。因为玉云琅似乎终于被叶重北打动,不再与他针锋相对,也时常往玹瑛城来。偌大的门派里似乎到处都有他存在过的痕迹,这种感觉令原主窒息,也令她绝望。 她住到了杏林西面那座小山头上带一院子桃花的屋子里。那里曾经是他们师姐弟六人年少时偷练禁术的地方,如今也成了最后一个还保有往日记忆的场所。 游魂离暮雪跟着她一起到了这住处。她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住了三年的地方,恍惚间像是明白了自己那时候选择居住在这里的原因。原来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原主是打算自此以后在这里了却残生的,然而不久,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情况令她惶恐,也完全出乎了游魂离暮雪的意料。 ——她从未想到,在原著没有提及的剧情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段内容。 她看着原主一个人惶恐不安了很久之后还是下定决心走出了门,决定找叶重北商量一下将来。即便那无爱的将来于她只剩痛苦,但孩子却无辜。 那时候,玉云琅和叶重北已经和好了,修真正道内,无人不知他俩的关系,也无人不知“离暮雪”三个字已经成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叶重北在得知师姐有孕之后沉默了很久,他说他会安排好一切的,让师姐只管安心休养便成。 可是让原主和游魂离暮雪都没有料到的是,叶重北所谓的“安排好一切”,不过是对她的再一次利用罢了! 当原主无意间走到叶重北的住处附近,她听到了他安抚玉云琅的那些话。 他同玉云琅说,她如今怀了他的孩子,于情于理他都没法置之不理,必须要好好地善待她,让她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来。 玉云琅便问他,那生出来之后呢?他们之间有了孩子这层血脉缔连,他该待她以什么?师姐,还是妻? 叶重北回答,是师姐,也是妻。他说这是他对离啸山的承诺,而且师姐同他自小一起长大,即便以后不再有夫妻之实,他们之间也还是家人。 “况且——”叶重北又说,“我也需要这个孩子。” “琅儿。”他对玉云琅道,“你我之间,若没有孩子,便会是唯一的遗憾。如今师姐既已怀上,难道不正好弥补了这点残缺么?这个孩子于我们而言,岂不正是上天的恩赐?” “放心吧。”叶重北将玉云琅揽过去,温声保证道,“我爱的人只有你。如今将师姐好生安顿在身边,只是为了孩子罢了。” 第156章 雪消月碎(六) 在那里,她有了完整的…… 只是为了孩子罢了…… 在听到叶重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原主整个人都支撑不住往后跌了一步。游魂离暮雪下意识地去扶她,然而半透明的手在对方身上穿透而过,甚至都没带起一点风。 她看着原主的眼泪倏然落下, 看着她紧紧地捂住了嘴才不至于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看着她像是一只枯蝶一样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 难以置信地往几丛潇湘竹隔着的院里看去,看着叶重北将眉头紧皱的玉云琅揽进怀里。 “你不觉得,这样对她而言太残忍了么?”玉云琅如是说。他将叶重北推开了,像是对他感到厌恶同时也对自己感到厌恶似的敛下了眼睫, 许久后才叹了一声, 自嘲说道:“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我们都对不起她……” “难道你希望我爱她吗?”叶重北却这样反问。“你明知道我的心里只有你,对于师姐, 我只有亲情而已。琅儿, 这段关系之中总要有人受伤,与其三个人都痛苦, 倒不如早日让师姐明白过来,对她而言也能早日解脱。” “她果真可以解脱么?”玉云琅问叶重北,“在她生下与你的孩子之后,她还有可能解脱么?” “一定可以的。”叶重北向他保证,“以后我们一起,以对待师长一般善待师姐,敬她爱她, 同她一起好好抚养孩子。玹瑛城会永远是师姐的家, 我们都可以变成她的支撑。” “感情一事本就不能以人力所控, 师姐那么善良,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谅解我们的。” 那天,玉云琅和叶重北不欢而散。然而他们之后还争论了些什么,原主没有听下去, 她在叶重北说出那些自以为是的话后就已经承受不住地跑掉了,径直地跑下了山,直到体力耗尽才骤然在林子里摔落下来。 游魂离暮雪全程都跟着她,像个影子也像是一个分-身,不远不近地隔着一段距离,却又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感受。她是个情绪淡漠到近乎冷血的人,身体上的疼痛再大都不至于让她色变,但此刻感受到的原主的心痛却让她难受得无法呼吸,让她忍不住也随她红了眼眶。 她看着原主瘫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着,然后嚎啕大哭起来;她看着大风过后,头顶的天空凝聚成灰黑色,然后降下一场大雨,打得原主匍匐着无法起身; 她也看着就是这一天,早就潜伏在玹瑛城地界内的魔修趁原主陷在悲痛欲绝之中时将她掳了回去,只是为了拿她来要挟叶重北以换取他手中有关神界界门的线索及圣器天晷。 魔修生性残忍,原主在他们手中受尽折辱,被抓当日便已被挑断手脚筋。魔修将折磨她的过程刻入留影石寄回玹瑛城,惹得修仙正道一片哗然。 很多人都让叶重北去救她,玹瑛城三千弟子个个义愤填膺,师长们久违出关给叶重北施加压力,连玉云琅都提着剑表示他可以带人先打头阵。 人人都说,叶重北不能弃原主不顾。 可是叶重北却把自己锁在屋里三日,在玉云琅等不及了破门而入时,他拉住他的手臂,告诉他说,他不能按照魔修的意思做。 他赤红着双眼,似是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师姐的死亡,紧紧地掐着玉云琅的胳膊,说,没有什么能比他们修仙正道的安危、修真界的平衡更加重要。他说他们修仙之人自小接受的教导便是如此,随时都准备好要为了大义而牺牲。 他说他相信师姐定然也不愿他受魔修的摆布抛下一切去救她,他说即便他的师尊离啸山还在,也一定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 叶重北似是已经忘记了他曾经想过抛下一切的,他曾在面对与他势不两立的玉云琅时失去了他的理智,他也曾在一人和整个修真界之中选择了那个人。 只是如今,这个人换成了原主,就不行了罢了。 于是,记录着原主被折磨的过程的留影石时不时寄回来,那段时间,整个修仙正道的天空中都重复回荡着着凄厉的惨叫。 眼见叶重北不为所动,魔修对原主所做的事情也逐渐变本加厉。他们轮-奸-她,将她浑身经脉一寸寸地毁掉,直到她灵根的光芒散尽,再无丁点修为在身。 原主是在落胎之后才终于被魔修放弃了,趁着夜色重新被扔回了玹瑛城门口。 那天的雪覆在身上时真冷啊。 原主看着视野逐渐被积雪遮挡,看着熟悉的朱红色大门一点一点消失在眼前。她想伸手过去推开它,可是……明明已经那么近了,她却怎么都触碰不到。 她想要喊人来帮帮她,可是张了张口,她却不知道该喊谁。 她的爹爹,步燕青,裴子夜,归不弃,洛星渊……他们一个个都已经不在了,连叶重北,她也已经完全失去了…… 呵。原主在心底叹笑了一声,意识消失之前,最后一滴眼泪落进雪地里结成了冰。 原来她终究只剩孤零零一个人,她早就没有家了。 她是没有家了,所以即便次日之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她在受尽酷刑之后彻底成了一个废物,即便她赤-身-裸-体的丑态被城中所有弟子都看到了,她也都不在乎了。 她不在乎他们的同情,也不在乎他们的嘲笑,更加不在乎他们口中喊的那些总有一天要为她报仇的话。 她只是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活着,然后在有一天,叶重北告诉她,归不弃和洛星渊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她麻木的表情才有了些许松动。 她想:该结束了。 于是她走进了通往无妄峰的那片竹林,在笼罩着头顶那座早已空了的山峰的结界之外,她用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原来一个凡人的生命真的就那么脆弱,有那么多的方式可以选择,来给自己的这一生画上一个句号。 原主在生命终止的那一刻,才终于露出了一丝解脱的微笑。 她想,如果还有来世的话,她定然不会再那么傻地去爱一个人,不会再那么傻地,以为别人能够成为自己永远的依靠。 后来她入轮回。 第一世,她成了将门之女,自小随父征战,挣下大大小小功名无数。皇帝要为她赐婚,世家公子随她选择,可她却只相中了那年新中榜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说:若无人能成为她的依靠,便成为他人的依靠与仰仗也罢,至少他不会也不敢负她。 可是最终对方还是负了她。在他靠她的家世爬上高位之后,他已经不需要一个强势的会控制他的妻子了。他有了许多莺莺燕燕,每一个都巴结着他依附着他,还在计划着如何让她死在战场。 几年之后她中敌军埋伏,被乱箭穿心而死,而在那城墙之上站着的,正是他的相好之一。 她那时候想,原来她外表再厉害也终究敌不过善变的人心啊;原来不计回报地对一个好,也终究还是会被辜负的。 原来,只有把心封印起来,变得比遁甲还要更加坚固,才没有人可以再伤到她。 于是当她再次转世变成亡国公主,她带领族人与子民逃亡,经历过下嫁、和亲,她忍辱负重,在这期间积累自己的势力,直至建立起一个属于她的新的国家。她在这一世中领悟到,其实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成为拿来交换的筹码,区别只在于自己的实力够不够强。只有实力足够强了,她才有资格保全自己不成为这个筹码。 要变得很强,要强过这世上所有的人,要站在世界之巅俯瞰庸庸众生,要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却无法企及自己的高度,那样,才能掌控她想要掌控的一切。 她一次次转世,从烽火连天的战乱走到科技和平的现代,她学会了很多也丢弃了很多,她把她软弱的眼泪、无用的善良、可笑的同情心全部都丢弃在了轮回的途中,她变成了一个不懂感情的冷血又残酷的机器,不会哭也不怕疼,一味地只想去变强。 直到最后,她来到末世。 人类残存无几,各个部落里生存物资短缺。她作为少数的猎人之一,每天要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从可怕的巨型怪兽及数不清的丧尸的围攻之下找到更多物资。 她是猎人里最厉害的那一个,所有的武器都能上手,身体机能强悍到能够与怪兽肉搏。她带着她的猎人团队游走在这个末世里,成为了各个部落口中的光明之神。 人人都说,她是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他们说她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拯救全人类; 连她的队员们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被她的这股大无畏的信念所吸引,所以才选择追随她。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她一次次地冒险,只是因为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召唤着她罢了。只是因为她的本性便是嗜血的野蛮的,唯有通过一次次地厮杀,她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她说她还想要变强,想要变得更强。 然后她的队员问她:“离,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每晚躺在据地的屋顶,仰望着上空的那些繁星,她总是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抓住什么。末世里的每一天都在下雪,下鹅毛大雪,她看着笼罩着一切的这片茫茫无际的银白,也总觉得这幅场景好像什么时候看到过。 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记得一个“离”字,离开、离别,也不知来自于她的姓还是她的名。 再后来,她在一座遗迹里找到了一本书,大概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人留下的吧,泛黄的纸张都已经老化,用力一点都能直接化成灰。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看着上面讲述的那个故事,看着翻过去了的纸页在风中化为灰烬。 那个故事里有个叫做“离暮雪”的人,性格温吞,柔善可欺,被人利用而不自知,简直是她最看不起的那种类型。 她想,倘若她是“离暮雪”的话,她定然不会活得那样憋屈又可悲,她的一生既然已经有了这么高的起点,那么必定也要有一个所有人都没有达到过的终点。 那天,人类幸存者们口中的光明之神再次带队走进了怪兽与丧尸横行的那方世界,之后却再也没有出来。 她死在了怪兽与丧尸的合围之下,灵魂却在之后飘飘荡荡几经颠簸,最后来到了一个她所不熟悉的异世界。 那个世界里,很多出生即携带灵根的人可以修仙;而她所在的名为玹瑛城的地方,正好是那个修真界的第一大派。 在那里,她有了完整的名字。 她叫——离暮雪。 第157章 雪消月碎(七) 天道结合了裴子夜的记…… 眼前的场景如同碎裂的玻璃一般轰然炸开,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记忆的碎片浮在眼前,分别记录着她经历的每一世轮回。那么多的她展现在那儿, 有着与她一模一样的脸, 哪怕背景身份都不一样,可是眼中的冷漠和孤独却是相同的。 最终她们都转过了身来,面向游魂离暮雪而立,用冰冷又带着悲悯的语调开口, 同她说:“想起来了吗?我就是你, 从来就是你。” “嗬……嗬……”游魂离暮雪急促地呼吸着,被无数的自己围绕, 听着她们口中重复念的那句话, 她再支撑不住跪倒在了地上。 半透明的身体开始闪起了光,离暮雪怔愣地看着自己撑在地面的手臂, 直看了许久,她骤然便落下了泪来。她自嘲地笑着,从低哑的苦笑变成愤怒的嘶喊,她朝着身处的这片黑暗发泄着她的痛苦和不甘,她像是要质问一句“为什么”,像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真相一般,一声声地喊叫着。直到她力竭, 然后她将脑袋埋进了手臂蜷缩起来。 “原来……我便是离暮雪。绕了一圈, 我从来就是离暮雪……”离暮雪低喃着, 一下又一下,握拳缓慢地锤打着身下的地面。 她记起来了,她一切都记起来了。记起了曾经遭受过的委屈和折辱,记起了自己的真心曾经如何被辜负, 也记起了用白绫结束生命时,内心残留的懊悔与不甘。 正是因为有这份不甘,所以哪怕在一次次的轮回途中,她也拼了命地保持着她的清醒,所以才使得她重新回到这个修□□时,没有再重蹈覆辙经历一次当初的苦。 她记住了她对叶重北的厌恶与怨恨,她也丢弃了一切让她成为败者的性格上的负累,她以为这是来自于看过的剧情对自己的影响,但原来,这都是她的前世留给她的教训。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因果。 铺在空中的记忆碎片再次爆裂,变成了无数的白色荧光点。荧光点聚集起来,笑容温柔的她的前世静静地站在那儿。她也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衫,高束着发髻,纤细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她没有说话,只微笑着看着离暮雪,然后在她抬起头来之时,将一只手朝她伸了过去。 离暮雪看着眼前这个由无数荧光点凝成的前世,看着她释怀的微笑。 她抬起了手,触向对方伸向她的手掌。 就在她们的手掌相接的那一刻,前世的那个她再次散成了一束莹光。莹光往后飞去,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它破开了黑暗,留下了一个离开这个压抑空间的出口。 离暮雪从原地站起了身。 她伸手往前,抓住了落下来的最后一点莹光。片刻之后,她抬步往那光亮之处跑了过去。 她跑了很久很久,随着她离那出口越来越近,每一世的记忆都变得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她一脚迈了出去,刺目的白光骤然将她笼罩。身后的黑暗被驱散,她的身体变得极为轻盈,蓦地腾空而起,她一下便又失去了意识。 然而这次的失忆只是短短的片刻罢了,待她重新睁开眼来,入目的是无边无际的波涛汹涌的一片海,以及蹲坐在自己身前、庞然大物一般的目光威严的神兽麒麟。 跟麒麟的眼神对上的那一刻,离暮雪心下一惊,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嘭地撞在了一层透明防御罩上。 她这才发现她脚下踩着的是一叶小舟,真的是用一片树叶变成的小舟。小舟漂荡在海面上,应是施加了法力,故而它虽随着波浪起起伏伏,却也依旧稳当,丝毫不见倾覆的迹象。 头顶的天空是浓灰色的,不时有闪电从云层中闪过。离暮雪和麒麟一头一尾占着小舟相对而立,谁都没有先一步动作。 她应是死了才对,神形俱灭的那种死法。离暮雪心中疑惑,那——她此刻又怎么还会在这儿? 还没等她想明白,麒麟后颈上的长毛动了一动,圆圆脑袋的麒麟崽从里面探出了头来。它看着重新出现在眼前的离暮雪,欢快地对着她叫了两声,然后三两步从大麒麟身上跳了下来,一下扑进了她的怀里。 离暮雪的身体虽然已有了实质,但仍旧不是完整的。小麒麟撞进她怀里时,她明显看到自己有一半身体被隐没在了那火红的长毛之中。 小麒麟应该也是察觉到了,然后一人一兽茫然地对视了一眼,纷纷转头去望另一头端坐着的、神情威严的大神兽。 “你的灵脉缺了一缕。”片刻之后,钟鸣一般声音在周围响起。大麒麟直视着离暮雪的眼睛,用灵识同她交流道:“应是被你的同伴设法带了出去,而此也是如今之你与现实人间唯一的牵连。” 大麒麟缓缓合了合眼睛,威亚弥漫的语调中透出了些许慈悲的味道:“吾很意外,你们人类虽因欲-望时常恶斗,却仍未失本质善良。” 它说到这里朝小麒麟扫视过去。小麒麟在离暮雪的怀中调转身子,再次蹦跶着跑回了大麒麟身边。大麒麟垂首用额头跟小麒麟蹭了蹭,将之揽到了肩上。“这段时日,多谢你照顾它。”大麒麟对离暮雪道,“吾未弄清始末便伤了你与你的同伴,是吾之罪过。如今替你重塑身躯,便算是吾表达了些许歉意。” 它又从自己身上引出一股精血交到了离暮雪手里:“你出去后,将此物交给你的同伴,替代他缺失的右臂吧。” 精血入掌心化为一截赤红的骨头,带着灼烧一般滚烫的热度。离暮雪翻手将它收起来了,然后方问道:“我为何还能活过来?” “因为——”大麒麟顿了一顿,回答道,“这世上有人牵挂你。” 离暮雪不解地皱了下眉头。 大麒麟深望了她一眼,随即稍稍偏了下头,将一个用防护罩笼起来虚影置于了她面前。 乍一看到裴子夜虚到都快看不清五官的脸,离暮雪吃了一惊:“他——!”她愕然地看着他,看着他闭着眼睛无声无息的模样,看着他除了上半个身体之外其他部位都成了缥缈的雾气,脑子空白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或许并非裴子夜的真身。 而大麒麟之后的话也证实了她的猜测。 “秘境崩塌之时,他将灵识留在了此处。”大麒麟道,将裴子夜的虚影又往离暮雪跟前推了推。“吾之所以能重塑你的身体,是因为他的记忆里,皆是你。” 离暮雪当时遭到麒麟之火和天雷重击,神形俱灭,本已回天乏术。然而正是因为裴子夜拼死将自己的灵识脱离出躯体强行留在了秘境里,将离暮雪灵根的余光一片片纳入了自己的记忆之中,才替她保留住了最后一丝生的希望。 自那日之后,离暮雪便是活在裴子夜的记忆里。他记忆中的她清晰又鲜活,自少时入玹瑛城那日起,他的记忆里便全是她。 他记得他们是如何一同长大的,记得每一年上元节入凡世去看的花灯,记得绚烂的烟火,也记得烟火之下她美好又动人的笑脸;他记得他的目光是如何越来越久地停留在她身上,也记得她的眼中却从来都只有一个叶重北。 他也会将现实与梦境重叠,总会回忆起梦中在极地冰川走过的数十年,记得那种将挚爱之人从心底一刀刀剜去的锥心的疼痛,记得他自以为了悟之后,实则早已同所爱天人永隔。 他在梦境与现实的交缠之中,恍惚又增加了新的幻想。他幻想叶重北向离啸山求娶了她,幻想自己便是在那之后离开了玹瑛城,也幻想过她大婚之时的场景。他幻想中的她应当十分幸福,他幻想叶重北如同他一般深爱着她;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却又希望她保留着一点点的位置,他希望她能够把那个位置留给他。 于是正是在裴子夜的感情的催动之下,从他记忆中苏醒了的离暮雪才会时常感到迷茫又难过。她才会一边记着自己是谁、记着他们都是谁,一边又会控制不住地怀疑这一切;所以她才会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所以她所经历的那些日子总是不连贯的,仿佛人生的每一个转场之间,进度都很赶。 然而这其中自然也没有缺少天道的干涉。 一个人的生命轮回要被逆转,即便有裴子夜的献身,还有神兽麒麟施法,也终归是违背了天道法则。况且又有原定剧情在推波助澜,离暮雪若是死了,正好可以让走歪了的剧情重新回到正轨。 故而在多方力量的加持下,离暮雪自我意识的觉醒总是会遭到拦阻,天道结合了裴子夜的记忆,为她设定了一个完美的幻境。 在这个幻境里,她有宠她为掌上明珠的父亲,有视她为自己生命的几个师弟,有关系亲密的朋友,还有整颗心都只装了她的爱人。她被所有人宠爱,也被无数人艳羡,她可以永远活在这个美好的幻境里,再不必用命相搏。 可惜那样虚假的美好早已不是离暮雪想要的了,于是最终她还是冲破了阻碍,她还是醒过来了。她记起了历经几世的那些痛苦,她记起了自己是如何艰难地一步步成为如今的模样的,她记起了现在的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已经,不是曾经的离暮雪了。 “吾能帮你的,只能到这了。”大麒麟对离暮雪道。它仰头望着浓灰色正在积起雷电的天空,望着在云层的间隙中闪过光亮,犹如一只时刻凝视着底下苍生的眼睛的那片天。“你之后要面对的,是祂。” 麒麟的身子稍稍矮了一矮,语气中透露出了一丝疲倦。哪怕是威严不可一世的神兽,行逆天之事也需耗费无数心血。它本已到了可以渡劫成神的关口,如今神力不济,怕是得再等上几年。 离暮雪也随着麒麟的视线仰面望着头顶天空。许久之后,她捏住了双拳,眼中透出孤注一掷的决绝来,说道:“我早便等着这一天了。” 第158章 雪消月碎(八) 她熬过了天雷的淬炼,…… 似是感应到了离暮雪的反抗, 盘踞在头顶的浓重的乌云忽然汹涌地翻滚起来。云层凝聚出的那只电闪雷鸣的眼睛里潜藏着磅礴的威压,这样的威压便是让身为神兽的麒麟都不免身子一低,麒麟崽更是瑟缩了一下, 将整个身体都埋进了大麒麟的肚子下。 “吾该走了。”麒麟对离暮雪道。 小舟被风浪一次又一次地抛向空中, 即便有麒麟的法力加持,在广袤无垠的天与海之间,它仍旧渺小到仿佛不堪一击。 麒麟将裴子夜的灵识纳了回来,并交给离暮雪。“他的灵识离体已久, 无法经受任何损伤, 切记好生保管。” 离暮雪应了,将裴子夜的灵识藏入芥子空间后目送大麒麟携麒麟崽远去。 小舟失去麒麟法力维持, 防护罩被狂风吹裂, 眨眼之间就被风浪卷入了海底。在身体急速下坠之前,离暮雪骤然御出术法凝结下方水面, 给自己重新支出一个落脚点来。冰面在海浪的起伏中倾斜,她屈膝下落,顺着冰面下滑了好一段路,才在足尖触及边沿海水之时停稳。 接下来……只剩自己和祂了。 离暮雪心道一声,抬眸望向天空中的那只眼,神情不免越发谨慎。 然而或许是因为麒麟已经离开之故,天道也不再有多余的顾忌。就在离暮雪试图站起身时, 一股强大的力量忽的便施加在了她的身上。她方离开冰面的膝盖再一次大力地撞了下去, 直接将丈厚的冰面撞出一个蛛网状的坑来。离暮雪的肩背和四肢都被这股无形的压力强行往下按去, 像是天道不满于她的这身嶙峋傲骨,想要用最直接也最蛮横的方式让她臣服。 “呵……”离暮雪低笑了一声。 她的双肩和后背抵着这巨大的力量,双手用力撑着冰面,咬紧牙关不让自己被按倒。豆大的汗珠顺着两鬓滴落, 又在滴到冰面的那一刻变成了浅浅的水雾消散。额头的青筋因用力坚持而显露,离暮雪抬起赤红的双眼望向天上的那只冰冷又恐怖的眼睛,哑声哂道:“都说天道公平……如今,你也决定要为护叶重北而抹杀我么?” “公平……呵,呵呵……真是可笑!唔——” 因离暮雪出口讽刺的话,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量忽然又增强了一分。她的膝盖猛然陷入冰面里面,胸口一下撞在了坚硬的冰渣上。殷红的鲜血从她身下漫开来,离暮雪痛苦地皱起了眉,只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遭受碾压,让她张口便呕出了一口血。 可是即便明知自己在抗争的对象是多可怕的存在,离暮雪眼中不驯的嘲讽却没有丝毫松动。她缓了一口气,再次顶着压在身上如山一般的重量艰难地将身体撑了起来。 “凭什么?凭什么连你都要让我认命?凭什么——我就要认了那样的结局!”红色蓝色的光芒从离暮雪身上出现,纯白的荧光自她眉心灵根散向空中。海水翻涌成了漩涡,承载着离暮雪的那方冰块这次却稳稳地定在那儿,任海水擦着冰面边缘溅出狂乱的浪花。 离暮雪的右手往身侧张开,水雾在她掌心缠绕,碧雪剑由虚到实地显现出来。她身上的每一个关节都已经在沁血,但她却在这一身血水里踉跄着站起了身,双手握住碧雪剑狠狠地向着云层劈了过去—— “我的命运凭什么要你们来定!我不服!” 铿——! 碧雪剑剑刃在半空之中被无形的力道挡住,灵力反噬,离暮雪身上的红蓝光芒被冲得倏然溃散。碧雪剑剑身铿然碎裂,连带着离暮雪眉心熠熠闪光的灵根也置中产生裂纹,随即轰然爆裂。 无数纯白莹光点再次向四周飘散,水火二行的力量缓慢地从身体里面流失出去,离暮雪的身子越变越透明,然后骤然坠落海中被汹涌的海浪淹没。 肆虐的狂风在天空与大海中间呼啸,犹如万兽齐鸣,也似厉鬼号哭。天空浓重的灰色映入海里,让整个空间都透露出能将人当即撕裂的压抑来。 而云层凝聚之中的那只冰冷的危险的眼睛依旧在那儿,雷电在它中间团聚并闪着威胁的光。它静静地注视着底下这一望无际的海,没有一丝悲悯,只透露出深浓的无情与冷酷。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海里面再次出现了动静。一层一层翻滚覆盖的波涛凝出了细小的冰晶,很快便连成了一片。“咯——咯——”连续不断的冰块与冰块挤压的声音从四周出现,冰晶越积越多越变越厚,直到海域之中结出一大片坚硬又厚实的冰块来! 而那些原本四散开去的纯白莹光点又再次聚拢起来,红色的火行之力与蓝色的水行之力包裹那聚拢的一团纯白莹光交缠,慢慢显出了一个人的形状。 云层中的那只眼里雷电滋滋闪动了两下,似是那时刻审视着六界众生的天道在这一刻也感到了些许意外。 红蓝交缠的人形光雾由虚变实,原本已被打得灵根溃散的离暮雪再次悬空出现在了那儿。她还合着眼睛,纯白的顶级灵根的痕迹逐渐于她眉心处隐去,七窍之处仍有未散尽的水火二行的光亮。砭骨凛冽的寒风从她身侧呼啸而过,将那层包裹着她的红蓝的光雾吹尽,露出衣衫褴褛却无一丝伤痕的一身冰肌玉骨。 离暮雪提着剑,赤足落于冰块之上。周围风浪肆虐的声音更响了,恨不得将她连带着脚下硕大的那块坚冰一起吞噬。 “我是历经了几世的轮回才重新回到这里,你以为将我打得神形溃散,我就会怕了么?”离暮雪抬眸朝空中望去,直视着那只威亚弥漫的眼睛,如同要跟那无形的掌控着整个六界的天道直接对峙。 “我告诉你,不可能!无论今日你抹杀我几回,我最终仍旧会回来。我会证明给你看,你一心护着叶重北、试图将一切拨回原定轨道,这个做法到底有多可笑!若你认为我是错的,那你尽管可以再动手,哪怕一千次、一万次,只要我不同意,我看谁有本事让我彻底消失!” 冷白又狠戾的剑光再次向着苍穹劈去。雷电一道一道打下来,离暮雪的身影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在空中闪过,雷电过处,红蓝的水火二行留下余光。体内灵力在雷电的击打中遭到抽离,离暮雪的身体越来越透明,然而抱着孤注一掷决心的人,即使被打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依旧要与那强大的力量斗上一斗! 数十道雷电都被躲过,眼看距离那云层翻涌的中心越来越近,离暮雪的眼神越发狠厉起来。就在她双手握剑劈向云层的那一刻,周围闪电忽然凝聚起来在她身前交织成了一张电光闪烁的大网,磅礴剑气劈中网面,雷电直接将碧雪剑绞碎,从离暮雪手里脱离了出去。 离暮雪的手脚都被雷电束缚穿刺,可怕的力道往四面八方拉扯,只在一瞬间,她便被撕裂得连一丝痕迹都不再存在。 然而这一次甚至都没用前一回的那些时间,红蓝光芒包裹纯白莹火再次出现。风倏忽而过,转瞬间便见离暮雪完好无损地提剑悬立在那儿。甫一睁开眼,她便再次飞身点掠往空中冲过去,势不击中那无情的眼睛不罢休。 “你明明应该看得很清楚,从任何方面来讲,我都要比叶重北更强!即便如此你还执意要护他吗?天道……蒙昧,愚蠢!” “他从我这里拿走的一切,我定要拿回来!无论你如何护他,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再无翻身之日。你的气运子,终将成为我的手下败将!” “比起选择他,何不选择我!” 轰——! 冷白的剑影轰然撞击在距离云中巨眼咫尺之前。灵力碰撞之下,轻薄云雾往四周散开。莹蓝的水行之力丝丝缕缕飘散,碰上云雾化出了一场纷扬的雪。 片片雪花在坠落的时候燃起火苗,火星子似的,带着红亮的光,缓缓往海里坠下去。 离暮雪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被天道消灭,又凭着自己几世积攒的不甘心重新回到这个空间中来。她用渺小的身躯试图撼动强大的天道,如同蚍蜉撼树,任谁看到都只会觉得是种妄想。 可是最终,她的剑锋还是抵在了云层之前;渺小如同蜉蝣的她,还是将她眼中的不服与不屈清清楚楚地摆在了天道面前; 她距离祂足够近了,才让这从来都只遥遥悬在六界之上的这无情的规则看明白了,哪怕只是弱小的蜉蝣,也有坚韧的、足可以推翻天地的力量! 离暮雪的整个身子都投进了那只巨眼里。身边皆是闪烁不息的雷电,唯有跟前,团聚的灰黑的积云里带着五色的一片霞光。 “现在,你还是准备抹杀我吗?”她对着这片霞光说道。 霞光在积云里头流转,天地皆沉默,唯有风过卷着离暮雪身上残破衣料,发出猎猎的声响。 他们就这样对峙着,离暮雪的剑锋没法再往前,而天道也没再施力对她动手。 过了许久,久到离暮雪眼中的那点期待被不耐浇熄,眉心蹙起,手上再次用力将剑锋往前推去,那平静地抵挡着她的力量忽的又汹涌了起来,倏然将她连人带剑掀飞出去,以一个巨大的力道直冲入海里,激起了漫天的浪花。 然而这次,强大的力量却没再将离暮雪碾碎。她被击入海底之后,又被一双无形的大手钳制着从海里拎了出来。 天上乌云凝聚,狂暴的雷电闪现不息。离暮雪就这样手脚被束缚地吊在半空中,半分都动弹不得,只眼睁睁看着那无数紫白的伺机而动的闪电劈裂天空,然后其中一道正正向她打了过来。 天雷劈在身上,饶是离暮雪此刻浑身被钳制的状态,都依旧痛得控制不住地一个痉挛,身体往反方向瑟缩过去。“啊——!”她哑声发出一声痛呼,被劈中的地方当即皮开肉绽,大半的灵力都随之被抽离出去。 但这还不是结束。 就在这道天雷劈到她身上之后,更多的天雷连续不断地向着她击去。若说当初在荧惑台守心柱前,叶重北挨的九百九十九道鞭刑已经算是刻骨的惩戒,那么离暮雪此刻正在承受的痛苦要更甚百倍千倍。 每一道天雷打在身上,她方恢复的灵力便再次被抽离。灵根断裂又重新愈合,再断裂,再愈合,直到她浑身每一寸经脉都被击碎,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流血,打在她身上的天雷才逐渐止息。那钳制着她的无形的力量松了一些,离暮雪整个人软绵绵地往下掉去,在落入海水之前,一层透明的屏障将她接住了。 视线完全被血水糊住了。离暮雪向下趴着,一片血红之中,她看到天空中的雷电都消失了,那只恐怖的巨眼中心,五彩霞光驱散乌云,逐渐将整片天空都笼罩住了。 离暮雪缓缓眨了眨眼睛。身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了,浑身只剩下一种很无力的感觉。体内残留的灵力还在顽强地挣扎着,从经脉的断裂处,试图将它们重新连接起来。 可能是意识也被痛麻了吧,离暮雪甚至产生了错觉,觉得身体忽然变得温暖又轻盈,好像被什么东西轻柔地笼罩住了一样。 罢了……大不了,再重来一次罢了。 离暮雪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并没有察觉到这阵笼罩着天地的霞光同时也正笼罩着她。她经脉断裂之处的愈合,除了有她自身灵力的功劳之外,还有五彩的光芒也正在闪闪烁烁,霞光停留之时,她伤口愈合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经脉愈合之后,五彩的光芒便落进了血液里。血液流动之时,纯白的灵力光点越发亮了,直到最后,所有的光亮都汇聚到了眉心灵根,裂开的纹路被修复,五彩光芒与纯白融合,尽数隐了进去。 而离暮雪也是在这一刻才眉头一动,忽的便又睁开了眼来。 极强的灵压骤然从她身上爆开。海面被激出了一层浪,承载着她的那层屏障向下凹陷了一块,好像整个空间都遭到了一记重击一样。 离暮雪单手往身下一拍,整个人借力往后飞去。半途中她右手掌一并一起,一座尖耸的冰山忽然从海里升了起来。 她落足在了冰山顶上。 体内的灵力明显比以前要精进了一大截,仿佛又到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境界,她还站在边沿,却已经能够窥探到里头的深度。 离暮雪不免蹙了下眉,随即怀疑地朝着空中看去。 那只巨眼还在那儿,只是在霞光的渲染之下,它比起之前的无情与冷酷要显得柔和了许多,也显得悲悯与慧达了许多。它静静地注视着底下的一切,注视着立在冰山上的离暮雪。 “呵……” 半晌,离暮雪释怀地低笑了一声。 祂到底……还是选择她了; 祂到底还是知道,比起叶重北,她才是值得祂相护的那个人; 祂到底还是认同了,她没有错。 从前,她为拉玉云琅入伙,曾谎称她才是他在等的那个气运子;从今以后,她真的便是了。 之前被愤怒填满内心,她只想着天道只想为了叶重北而抹杀她。可是她却忘了,正是这个由天道开辟出来的额外的空间让她有了一次次重生的可能。六界都在祂的规范下运转,祂若偏心决意抹杀她,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又怎能容忍她重复地在祂面前活过来? 她死过了无数次,也在每一次重生之后变得更加强。她熬过了天雷的淬炼,从此修练之路皆为坦途。 所以……虽然给了她那么多严苛的考验,但天道,终究还是可以称上一句公平的。 第159章 雪消月碎(九) 师姐回来了……他的家…… 霞光没有持续很久。离暮雪灵压外放造成的那些破坏逐渐被修复, 霞光淡下去之后,整个空间便只剩下了一片清幽的洁白。空中的那片云彩如同一块璀璨斑斓的宝石,流光闪烁, 投下一束清浅的光将离暮雪笼罩住。 大概是天道自觉施加的考验太过了吧, 祂静默了片刻后,忽的将被离暮雪藏在芥子空间内的裴子夜放了出来。灵识离体太久,如今已经连五官都看不清了,包裹在一层透明的保护罩内, 只能看到轻飘飘的淡淡的一丝雾气。 离暮雪看着, 心下到底一揪。 若灵识消散了,即便她出了这空间回到真实世界, 裴子夜也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笼罩着离暮雪的那束光亮分了一缕照住了裴子夜。各色晶莹的光斑自空中那如同宝石一般的云彩里散落下来, 沿着光束的方向,慢慢地汇入了包裹裴子夜灵识的保护罩内。直到保护罩里被彩色光亮充满, 四周的这片洁白忽然也旋转着变得浓稠了起来。 许许多多纯白的光点飞向裴子夜的灵识,轻缈的那丝雾气便也变得厚重了。逐渐的,它又化出了人的肢干,模糊的五官清晰起来,一个半透明的裴子夜闭着眼睛安静地悬立在那儿。 他与离暮雪一样,身上是一袭再简单不过的素衣,皎洁轻盈, 像是星光与月光。离暮雪心想, 这或许就是灵魂的颜色。 长长的一条台阶自离暮雪脚下出现, 光束从这头照往另一头,远远的,空间的出口出现在台阶尽头。 裴子夜的灵识再次收拢纳入了离暮雪的芥子空间内。 空中的云彩隐去了霞光。离暮雪仰头朝它望,片刻之后, 她浅然一笑,转身往出口而去。 *** 玹瑛城西面杏林,叶重北正站得远远地看着里面的那座小院,看着在院门口着一身皓衣安静堆雪人的那个身影。 今年的冬天似是来得比往年都更早了一些,才刚降过几场秋风,山中的红枫都还没落尽,大雪就已经开始覆盖山头。 玹瑛城的弟子如今都是喜欢下雪的日子的。 从前他们看着要历经半载不化的积雪,多少都会抱怨这日复一日的景致显得枯燥;可如今落了雪,他们都会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情,仰头看看,然后轻笑着说:“又下雪了。” 真好,又下雪了; 下雪了,或许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便会回来了。 这么快又是一年过去了。叶重北已经记不清是第几回站在同一个地方遥遥往里望,望着杏林那边的小屋,望着住在里面那背影清瘦的人。 但他鲜少靠近,多是这样远远站上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仿佛只有隔着一段距离,他才能够贪婪地多看一会儿,贪婪地,将那个与师姐神似的影子当做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玉云琅对此多半也是心知肚明的吧,只是他就当不知一样从未揭穿。他自回到玹瑛城便始终呆在杏林的范围之内,只偶尔与陶蓁林苍陆二人坐下喝杯茶。他就像是被豢养的一只鸟雀,听话地由叶重北规定他的生活,听话地当好一个替身。 无数的稀有灵器与珍宝都经叶重北授意送到了他这里,有时候叶重北外出办事一趟,也会给他带新奇的玩意儿当礼物。修真界中人人都说,叶重北是着了玉云琅的魔了;人人都说,玉云琅身带“魅骨”,本就是妖孽投胎,玹瑛城发生的这些祸事都是因他而起,总有一天,整个玹瑛城都要被他祸害了。 这些话传到玹瑛城内部的时候,叶重北勃然大怒,当即彻查并断了那嚼舌根的几个弟子的灵根。然而此行一出,却更是坐实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也让叶重北多了“色迷心智”、“残忍暴戾”的骂名。 然而无论玉云琅也好还是叶重北也好,早便是脏水满身了,又怎会在乎外头的人如何骂他们?他们维持着表面上的这份融洽,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忘不了心里的那个人。 只有一次,叶重北喝多了,情不自禁地撞进了杏林里,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他永远无法忘记当屋门被打开的刹那,里头的玉云琅是怎样带着满眼的希冀赤足跑了出来;他永远无法忘记,当看到玉云琅披散着乌黑的长发站在月光之下时,自己的心头有多震撼。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脱口唤出“师姐”二字,这个每时每刻都萦绕心头,却再也没法轻易唤出口的称呼。 然而玉云琅却是在叶重北失态之前已经喊了“姐姐”。他满是惊喜和期待地、声线颤抖地喊出了这一声,直到看清来人是叶重北后,眼底的光亮才又湮灭。 而叶重北也是在这一刻才清醒了过来,将已经在喉头的那个称呼又咽了回去。 玉云琅问他:“夜已深,你来此做什么?”声线清冷的,带着满身的疏离。他在他身上过了一眼,没有错过他脸上酒醉的酡红,然后他眉心稍稍一蹙,折身回往内室:“请回吧。” 叶重北却没忍住疾步过去,从背后拥住了他。 被抱住的那一刹那,玉云琅整个身子都倏然僵了一下。叶重北的额心抵着他的后颈,声音沙哑地、克制地说:“拜托,只是如此,让我待一会儿。” 这是自玉云琅重回玹瑛城的那日起,他第一次听到叶重北的乞求。 对师姐离暮雪的替身的乞求。 在这一刻,叶重北很痛苦,这份痛苦强烈到,让玉云琅都能深刻地感受到。 可是,正因为玉云琅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心底的恨意才越发浓烈了起来。他忍着满身满心的不适,咬着牙,冷哂了一声后,开口问道:“既然这般思念姐姐,为何从不设法让她重回世上?” “你明明……”玉云琅顿了一顿,合眼叹道:“你明明有办法的,不是么?” 叶重北在玉云琅问话后沉默了良久。他应是默认了玉云琅质问的这些话吧,可是他终归什么都没有说,片刻后松开了拥抱着对方的力道。 “早些安歇吧。”他这样对他说道,转身出门之时,脸上已然恢复了理智的神情。 叶重北当然知道玉云琅话中指的方法是什么。他在这一年当中,也已经不止一次看到对方潜入自己的住处,似是想要寻找什么。 天晷。 当初大战七头蜘蛛之时,殷舒白也在现场。只是因为那时候有千湘湘帮助他,所以殷舒白才没有成功从自己手中将天晷抢走。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来,他与殷舒白分属玹瑛城和天启宗的骄傲,殷舒白视他为对手仇敌并非一天两天了。如今玹瑛城蒙难,天启宗崛起,殷舒白私下里是否同玉云琅做过什么交易,叶重北哪怕不细想也能猜出几分。 可是,即便清楚地知道玉云琅重回玹瑛城的目的并不单纯,叶重北也装作不知了。 就如同此时站在杏林之中,隔着这般距离看着顾自堆雪人的玉云琅的身影,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师姐,可是他还是沉迷了,他还是沉迷在自欺欺人之中,沉迷在仿佛那就是师姐的幻想里。 都说圣器天晷能够重溯时间,勘根骨过去,探未来天机。可是这三年来,叶重北试了无数的方法,将蜃景秘境重现了无数遍,他走过了秘境中的每一个角落,也亲眼目睹师姐在麒麟兽爪之下殒灭了一回又一回。可是,他却始终找不到让师姐回来的办法,每一次的时光重溯,都在师姐的灵光开始消散那一刻戛然而止。 师姐似乎是去了一个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三年当中,她的永生石偶尔会亮起,但片刻的光亮闪现之后,便又是长久的沉寂。玹瑛城中的人都坚信师姐还活着,师长们也是这样同离啸山说的。 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玹瑛城掌门离啸山如今被层层的结界封印在无妄峰。结界之中,磅礴的外放的灵力已然收不回他体内,哪怕师长们不说破,弟子们也都知道,掌门应是撑不了多久了。他如今还强撑着一口气,无非只是,他还有最后的一点牵挂。 后来便连庄濯和木喻霖也不再做无谓的努力了,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同他说:再等等,再等等。 再等一等,雪儿她就快回来了。 杏花树枝头的积雪沿着树梢滑落,在林子里带起了些许回响。 “大师兄!”西岐鸣御剑飞近,行色匆匆的,下落之时衣角带落了一片纷扬的雪花。他朝叶重北跑过去,沿途被绊了好几脚也不见他有所停留,只满脸都是喜色的高声喊道:“大师兄快回去看看,师姐的永生石……师姐的永生石亮了!” 在院中堆雪人的玉云琅闻言手一抖,捧在手心的那堆积雪倏然砸在了他的鞋面上。 “大师兄……”西岐鸣抹了一把脸,望望站在跟前怔愣的叶重北,又望望远处正踉踉跄跄朝自己走过来的玉云琅,喜极而泣道:“师姐她还活着,师姐她真的还活着!她的永生石亮了,这次没有再暗下去!大师兄,师姐……师姐她马上就能回来了!” “大师兄——” 同一时刻,林苍陆也从远处御剑而来,手中举着书信朗道:“魍魉谷来信,幽暝城界内存在空间异动,勾蜮已经在那儿现身!” “姐姐……”玉云琅嘴唇颤抖着,喃喃道:“姐姐一定是要从那里回来……我去接她,我去接她……” 下一刻,他祭出竹剑,飞身便往幽暝城的方向赶了过去。 看到玉云琅动身,叶重北下意识地便要跟上去。然而在他往前迈出一步之后,他的眼底一暗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大师兄?”林苍陆问道,“勾蜮现身后,正道和魔域之中多有人已得信。如今各派都已往幽暝城汇聚而去,我们再不动身,恐怕到时候他们会对师姐不利!” “你们二人带队先行。”叶重北道,负在身后的手掌稍稍一握,抬眸望向覆盖着重重结界的无妄峰。“我将此消息告知师尊,随后便至。” “好!”林苍陆与西岐鸣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先后御剑而去。 城中集合的钟声又起,响彻整片山峦。叶重北置身于积雪满覆的杏林中,仰面合起眼睛。半晌,他似是下定了决心,迈步向着无妄峰的方向走去。 师姐回来了……他的家,谁都不能再离开。 第160章 雪消月碎(十) 然而他们却忘了,他们…… 幽暝城冥宫周围, 早已潜伏着正邪两道无数门派。 自三年前从蜃景秘境回来之后,幽暝城沉寂了不少。城主萧寂常年自锁于冥宫,据传遭遇了大大小小近百次暗杀, 如今也不知究竟是不是还活着。 今日站在冥宫正殿里主事的照旧还是萧寂的下属, 那个叫“阿楚”的少年。经历了三年的磨砺,少年身上锋芒越发凌厉,肤色苍白,棱角分明, 满身肃杀气。他跟手下的人吩咐完事情后抬眸往墙外扫了一眼, 只是那么淡淡的一瞥,便让潜伏着的众多门派之人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本命灵器。 今日他们都是为了那盘踞在冥宫上空的扭转变化着的异空间入口而来。 三年前离暮雪没有从蜃景秘境里活着走出来, 她的灵宠, 仙兽勾蜮也跟着一并消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人都默认了她已经香消玉殒, 只有玹瑛城联合魍魉谷还在人界各处找她。后来从安插在玹瑛城的探子那里,他们得知离暮雪还有可能活着,只是存在于一个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异境中。 修真界中,人人皆知异境常常代表着机缘——而经过了蜃景秘境中与麒麟的一场大战,他们目前最需要的,就是一场让他们尽快恢复元气的新的机缘。故而如今既是异境显出了形,那安有错过之理? 只是令他们有些意外的是, 这异境的出入口竟然开在了幽暝城界内, 还正正是历代城主居住的冥宫的上头。哪怕沉寂了三年, 在这修真界内,幽暝城依然有它的威慑力。今日要在这里争抢机缘,恐怕又将有一番恶战。 杀气在冥宫四周交织成网,气氛波诡云谲。 阿楚的视线从围墙外收回来, 站在原地略微思忖了片刻,随即转身进了殿内。绕过几重回廊,最终阿楚停留在了一扇漆黑的铁门之前。伸手在门上扣了两下,随即他推门走进去。 半透光的黑色的帘帷被阴风吹得鼓动,阿楚对着里头模糊的人影躬身道:“城主,他们都来了。” “都来了……”萧寂念了一声。嗓音比从前越发喑哑了些,带着轻慢的一点讽笑,听得人毛骨悚然。“大概一个个的,都当我已经死了。” 他说到这里哂了一声,把手中带着血色的冰凌花往前伸了伸,凑到三尾的狐形仙兽面前,道:“他们可都是因为你们而来的。今日给我幽暝城惹来如此麻烦,日后你与她可得连本带利地还才是。” 冰凌花花心流转着纯净的莹白光点,勾蜮探首凑近萧寂,在冰凌花边闻了一闻。 仙兽自带的仙力光亮映上黑袍乌发之人的脸,毫无血色的一层肌肤,连皮下经络都清晰可见。乍一看,仿若一具死尸。 勾蜮在冰凌花上头嗅着离暮雪的气息,但它闻了半晌却似是有些不解,于是又凑近了萧寂的心口去闻。片刻后,它反应过来其中关窍,张口便朝跟前之人发出了一声威胁的低吼。 隔着帘帷站在几步之外的阿楚闻声,倏地甩出了袖中利剑。 “怎么?莫非你还觉得我玷污了你主子的灵脉?”萧寂抬手挡住勾蜮冲他咬来的血盆大口,直视着它狭长的狐狸眼,笑哂道,“若非我长年累月地用我的灵根心血养着她,她早便该入了轮回,如今都不知从哪个娘胎里重新出来了。身为灵宠,你要真有本事,当初就不该随着她一起消失,合该替她去死。” 说完掌心用力,灵压外放,猛地将勾蜮往后推去丈余。 阿楚见状,这才安心地将袖剑收了回去。 外人只道萧寂自锁冥宫三年,遭遇暗杀无数而不见发作,可见修为大损。然而他们却忘了,他们历来修的便是杀戮道,可杀人,也当可自噬。先破后立,虽然萧寂用灵根心血滋养着离暮雪的这缕灵脉三年,但也正是在此过程中,他的修为越发精进凝练。 仙兽勾蜮,生性高傲凶残,世人见它对离暮雪表现得温顺,不过是因为它之前已经被打服了。可普天之下,让它认让它服的只有离暮雪一个,此刻被萧寂一掌退开,它不由便暴怒起来。 “吼——!” 一声高吼,强劲的灵压倏然往四周冲开。冥宫的玄铁高墙被灵压撞上发出嗡鸣,像是一口大钟一下敲在了外头潜伏着的那些人的脑袋里。修为差一些的人干脆连手中本命灵器都拿握不住了,倒头往人后栽了下去。 “什么情况?!”其他的人忍住了仙兽灵压对自身的冲击,警惕地向他人询问道,“莫非这勾蜮,早便在幽暝城的冥宫里?” “好一个萧寂。”与正道门派相去不远的另一边,阴恻恻的女童声咯咯笑起来。骨鞭如同长蛇一般绕在葍椿身上,一头往旁边探,拱起来正对着穿黑斗篷的啸阴岛领头魔修的脸。“有些人不是说他十有八九已经死了么?竟连离暮雪的灵宠仙兽已被他收入囊中都不知道。” 血浮山魔修在蜃景秘境一行中损失惨重,四大鬼将皆阵亡,葍椿自己也受重伤。如今她虽恢复了往日修为,但身边没有用得顺手的下属竟也像是折了左膀右臂,沦落到了要跟啸阴岛这群败类合作的地步,也是令葍椿心中颇为懊恼。 “血浮领主稍安勿躁。”啸阴岛领头的如瘦猴一般的魔修咧嘴阴笑道,望向盘踞冥宫上空的越来越明显的如同撕裂般的空间异动。“勾蜮是在异境入口出现之后才现身的,并非一直藏匿在幽暝城。仙兽一生只认一主,哪怕萧寂养它百年,它也不会归降于他。” 因前段时间差一点就灭了归风门,啸阴岛在魔域十二境内呼声响亮了许多。他们本就最擅长隐匿踪迹窃取情报,在葍椿失去了可用之人,只能仰赖他们的情况下,他们说话的口气也强硬了不少。 葍椿闻言冷笑一声,甩手将骨鞭收了回来。 啸阴岛魔修只当不觉,眯眼望向天空,哑声道:“看,要开了。” 大概是勾蜮外放的灵力冲击到了空中的那道裂缝,云层中光芒骤亮。幽暝城的永夜被劈开,晶莹霞光自空中撒落,让玄黑的冥宫屋顶也透出琉璃般莹润的色泽来。 视线长时间浸在黑暗中,所有人在眼前骤亮的这一刻都不适地闭起了眼睛。 屋内的勾蜮感受到了浓烈的熟悉的气息,猛然扭头往笨重的铁门之外望去。正站在勾蜮视野范围内的阿楚被突然的这一眼盯得后脊一凉,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见眼前的帘帷骤然扬起,耳畔风过,随着轰然一声巨响,铁门被勾蜮一爪撞裂,巨大的仙兽狂吼着冲出屋去。 “城主。”外头异样的光亮丝丝缕缕落在门外阶梯上,阿楚回身望向帘帷的那一头,看着黑袍墨发的高大男人慢慢走出来。“要出去了么?” “嗯。”萧寂应了一声,将手中的冰凌花重新放进心脉。然而这一次,在冰凌花入体的刹那,他却皱起了眉,整个身子都因这阵猛然而强烈的疼痛弓了起来。 “城主!” “无碍。”萧寂抬手挡下了阿楚的搀扶。他的眼眶因剧痛变得赤红,苍白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笑。“看来她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 冰凌花心保存着的那缕灵脉在萧寂心脉中藏了三年,一直都是微弱的毫无侵害力的。然而此刻,属于离暮雪的这缕灵脉却正在释放极强的力量,试图冲破围绕在周边的萧寂自身灵力对它的压制,同他抗争起来。想必是因为终于能回到她自己的躯体里了吧,所以她便撕下了温善柔弱的面具,显露出她真实的蛮横与暴烈来了。 果真是她的行事风格,翻脸起来丝毫都不讲情面。 萧寂心道一句,控制体内的灵力游走,勉力将心脉中的暴动压了下去。 “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屋外,勾蜮循着离暮雪的气息早已冲破冥宫中层层关卡,对着越来越耀眼的空中漏下的光亮,一跃冲向了半空。 “吼——!” 威严的兽吼响彻幽暝城。三尾狐身的仙兽身形又扩大两倍,脸上狭长的四道鳞片被霞光一照显出粼粼波光。银色鱼尾上的冷光却越发明显了起来,呼啦竖在身后,仿佛擎天的三把钢刀。 空中裂缝越发扩大了。周围的云层也随着勾蜮的现身而翻滚着,更多浓厚的灵气从裂缝里汹涌地散出来,蛰伏着的正邪两道之人皆看到勾蜮额心处红色火焰的痕迹变得灼灼闪耀。 那是刻在勾蜮灵核上的认主之后的印记,表示它的灵力可以共享给它的主人。而此刻这个印记如此明显地显露出来,只表明,它的主人正在从空中那逐渐扩大的裂痕里出来。 而这股弥漫四周的凶猛澎湃的灵气,便也正是由它的主人带来的。 它的主人,离暮雪。 想到这里,葍椿眼中的嫉恨乍现。新仇旧怨加在一起,让她的面容变得越发扭曲。 “还不上!”只听她厉声喝骂一句,率先甩着骨鞭朝正狂奔着去迎接主人的勾蜮袭去。 同一时刻,莲华宗的王倾之等人也提剑向勾蜮杀去。 三年前千湘湘死在蜃景秘境当中,莲华宗与玹瑛城结下了无法了结的仇怨。之后离啸山出事,叶重北执掌大任,更是让这两大派之间的关系降至冰点。 王倾之永远忘不了当初从叶重北口中听到噩耗之时对方眼中的那份冷漠,也永远无法忘记自那时起,他那重情义的师尊上官齐瑞是如何深陷于自责之中,以致修炼之时行差踏错,半生修为毁于一旦。 明明都是死在了蜃景秘境中,凭什么,凭什么他的师妹千湘湘就是真的死了,而离暮雪却还能活着回来?凭什么他的师妹尸骨无存,而离暮雪在麒麟爪下都已经神形俱灭了,竟然还可以复活! 凭什么这天下所有的好处,最终都要落在他们玹瑛城的头上!明明他们莲华宗才是修真界伊始起建立的第一大派,明明他们莲华宗,才应该是这修真界的正统! “杀!”王倾之一声高喝,所有莲华宗弟子都抱着不死不休的决心劈剑向勾蜮刺去。而其他门派见状也终于按捺不住,先后从隐蔽处现身而出,一同掠向了空中那异境的入口。 “我幽暝城冥宫界内,如今也有不怕死的敢来闹事了。” 血红的彼岸花流从冥宫中冲天而起,轰然把那些飞掠聚拢过来的人打了回去。花瓣在空中漫卷,如同在冥宫的范围内降了一场彼岸花雨。喑哑颓漫的声音回荡在四野,带着浓烈嘲讽的哂笑,却也明显可见其中杀意。 “众位怕不是以为,如今我幽暝城是无主之地了么?” 话音落,漫天席卷的彼岸花雨分出一股,倏然刺向了已距离勾蜮机近的葍椿。 嘭! 银蛇般的骨鞭尖端撞上彼岸花束,花瓣爆开,在葍椿与勾蜮中间隔出一层屏障,将葍椿满带杀机的招式挡了回去。 第161章 雪消月碎(十一) “好久不见。”…… 骨鞭与彼岸花相撞, 法力反噬,让葍椿整个人往后翻飞出去。一袭红衣的小女孩拖着长长的骨鞭悬立在半空,隔着远远的距离看着那环绕勾蜮身边的游龙似的彼岸花流, 看着它与仙兽配合默契地与其他人对战, 眼中的阴森越发明显起来。 “萧城主既然没死,何不现身出来?”葍椿啐骂道,“藏头露尾的,当什么缩头乌龟!” 勾蜮在战斗状态下, 实力本就无可匹敌, 此时又有了萧寂相助,很快就将那些围攻它的各派之人大片扫落下来。 “死——!”王倾之双手握剑, 在另一个被勾蜮钢刀般的尾巴击中的莲华宗弟子后背踩了一脚, 用力向勾蜮的颈部劈去。环绕勾蜮的彼岸花花瓣面对这来势汹汹的一招倏然聚拢起来,绕成粗壮的几股, 分别向着王倾之的四肢袭击过去。 而啸阴岛魔修等待的也正是这一刻。 就在那些护着勾蜮的彼岸花瓣都涌向王倾之的那个瞬间,领头的瘦猴骤然抽出利箭,对准勾蜮的眼睛就急射而去。满带噬人灵力的箭矢在空中化出无数带着锋利锯齿的嘴巴,它们朝勾蜮的眼睛噬咬过去,目的正是想从它身上最脆弱的那处侵袭入体,好夺取它的灵核! 萧寂一直站在冥宫暗处未曾真正露面,此时看到啸阴岛瘦猴出此阴招, 他的眉峰骤然一厉, 扬袖飞身往空中掠去。半道之中两臂交错一挥, 更多彼岸花瓣从他黑袍之下涌出。浓到发黑的红色,像是浸透了无数人的鲜血,直接铺成一面巨网,从下而上把那黑风呼啸中的狰狞的嘴巴包了进去。 黑红的彼岸花瓣席卷成球, 花蕊伸长成尖利的红丝,尽数刺向被束缚起来的那些嘴巴;而球心里浓云翻滚,那些乘风的嘴巴不甘心地在里头冲撞,发出尖锐的嘶喊,锯齿疯狂撕咬刺向它们的那些飘扬的红丝。 它们二者都想吸取对方的灵力为己所用,浓稠的黑雾中,锯齿森然发着寒光,诡艳红丝飘荡,场面看起来恶心又瘆人。 啸阴岛魔修没有料到萧寂这三年避于见人,竟是偷偷将修为提升了这许多!空中彼岸花与锯齿撕咬纠缠,实则也是他同萧寂就各自的实力在较量。然而在三年前,他逊于萧寂便不是一星半点,如今更加没法耐得对方何。 只见片刻之后,啸阴岛那瘦猴的额头就流下豆大汗珠来。他咬了咬牙,倏然撤回了施加在空中的法力。被彼岸花瓣裹覆得没法脱身的嘴巴轰然消散,最后几丝黑雾被那些红丝吸收,成为了它们的养分。 萧寂右手再一甩,抵挡王倾之的那束彼岸花越显邪肆,红丝直刺入他身上大穴,将他如同一个提线木偶一样穿了起来。伴随着王倾之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所有人眼看着他从一个强壮的年轻人迅速枯萎干瘪成鹤发老头,然后在勾蜮发狠地一尾巴煽下去后身首分离,如同两块烂肉一般坠落下来。 猩红的血液喷涌,映得勾蜮的双瞳凶狠又邪异,浇在彼岸花上,也让花瓣的颜色变得越发浓黑。 其余门派之人见到这邪恶的一幕,投鼠忌器一般,纷纷警惕地往周围退守开来,再不敢轻举妄动。 葍椿也从空中下落,重新站回了啸阴岛身边。 云间明亮的裂缝越发扩大了,整片漆黑的天幕仿佛被撕裂,不染尘埃的纯洁神圣的白,让人看着便能想象到进了里头究竟能触碰到怎样的一场机缘。 萧寂带领的幽暝城众与勾蜮一起,就凌空悬立在这道裂缝之下。冥宫界内,唯有他们身在光明之中,而其他人都隐遁在黑暗里。 可是身处黑暗的人最向往的无非就是那一缕光明,他们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先自己一步到达那光明之处。 于是在片刻的死寂之后,一声轻蔑的哂笑从人群中响起:“当初在蜃景秘境中,就有不少人察觉到了离师姐跟你这魔头之间存在猫腻,今日一见,果真便是如此。若非你们二人私交甚密,何至于这仙兽勾蜮会出现在你们幽暝城境内,还就藏在你的冥宫之中?” 这人一说完,另一个声音也小声啐骂了一句:“呸,狗男女。” 萧寂闻言眼底一暗,循声望去,看到那边站的是东曙城的弟子。 然而这次还没等到他动手,一柄竹剑划出青亮的一道光,擦着那骂了“狗男女”的东曙城弟子的脸颊而过,将他的脸豁开了一个大口,直接把他的嘴角横贯到了左右耳根。 一截舌头在鲜血淋漓中掉落,那弟子扔了手中本命剑呜呜惨叫着,捂着嘴的十指缝里尽是汩涌而出的血液。 “谁给你的胆子,也敢对我姐姐不敬?”玉云琅收回竹剑负手而立,冰冷的视线斜斜扫向东曙城队伍。一身雪衣飞扬,配着手中竹剑清冷,便连眉眼间的妖冶风姿也遮盖下去不少,只剩下高不可攀的傲然的气质。 尤其是今日这般场面下,众人只觉他同离暮雪相像得仿若一人。 便连萧寂,看着挡在身前的这个清瘦挺拔的背影,也不免露出了些许恍惚。 他心道:原来这三年,他是这么过的。 ——也好,不枉她那般照拂他一场。 “还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叛徒。”东曙城领头的于莫安抚了一下自家被伤得不轻的弟子,含恨冷笑道,“你不是回玹瑛城当替身去了么?怎么,如今是得知正主回来了,所以巴巴跑来乞好的?”他朝后方望了一眼,眼中嘲讽越发明显:“玹瑛城其他人呢?怎么不同来?可别是如今叶重北掌权,根本不欢迎你们师姐回来。” 他的话音一落,正道其他门派纷纷发出嘲笑声来,就连魔修之中也有人吹了一声口哨,看热闹地哄笑起来。 玉云琅面色一寒,紧紧握住了手中竹剑。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早就已经臭了,他也在心中无数次预想过这个万众唾弃的场景,可是真当自己站在这个被唾骂的中心,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淡定。 一年前重回玹瑛城,他是为了从叶重北那里偷取天晷,他是为了复活他姐姐。然而当他以他姐姐替身的身份来到叶重北身边,他却发现是他太低估叶重北了。 是,叶重北是在思念离暮雪,思念到几近疯魔;他也的确对玉云琅有过意乱情迷的时刻,在他被头疼折磨得意识模糊的时候,他估计自己都记不得是如何紧紧环抱住玉云琅,一声声呢喃地唤着“师姐”。 但即便如此,即便玉云琅在这一年中有无数次接近叶重北的机会,即便他将叶重北的屋子翻了底朝天,他却始终不知道对方将天晷藏在哪里。 叶重北应是在提防着他的。他虽然表现得对他痴迷,可他的心里应是始终都明白,他不是师姐离暮雪。 一筹莫展之际,玉云琅也想过联系殷舒白帮忙。可每次都在取出传音符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若是自己开口,殷舒白定然会帮他;可是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的关系,只应该是交易。 他不会再为殷舒白、为天启宗提供些什么了,自然的,他也不该再向对方索取些什么。 如今的他,在叛出玹瑛城后又离开天启宗,以一个并不光明的身份重回玹瑛城,他失去了所有的仰仗,成为了正道中的一只过街老鼠。哪怕他今时今日修为拔尖,哪怕交起手来这些唾骂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敌得过他,但他终归敌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可是他并不在乎。哪怕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为了他姐姐,哪怕再是渺茫的一丝让她复活的希望,他都愿意用自己所有的名声甚至性命来换。 今天,他姐姐终于要回来了。虽然并非是他做到的,虽然正主回来了之后,替身就该消失了,可是只要还能见他姐姐一面,见到她好好的,他所做的这一切,便不算枉然。 众人哄然的嘲笑与谩骂如潮水般向玉云琅涌去。 谁都知道如今的玹瑛城已经不是那遥遥立在修真界至高位的第一大派,也知道叶重北虽以极其浩大的声势将玉云琅迎回玹瑛城,可玉云琅在门派中的身份却也极其敏感。龙陷浅滩尚且要遭到虾米的戏弄,更何况一个不被承认的“玹瑛城弟子”?他们口中说的那些话语越发难听,仿佛要将这么多年来被玹瑛城压着一头的嫉恨一并发泄到眼前的这人身上。 萧寂听着这群人一口一个“叛徒”,一口一个“禁奴”地骂,忍不住眯眼朝玉云琅看去。 若是他被这般谩骂,早便同他们不死不休了。可玉云琅却只是握紧了手中竹剑,紧绷着脸站在那儿,背脊挺得笔直,仿佛早已将这身骂名置之度外。 他确实比从前坚强了许多,不是那个仿佛一捏就会碎的废物了。萧寂心道。 ——可惜,若她回来后得知如今已是这般局面,不知会作何感想。 萧寂跟阿楚使了个眼色。阿楚会意,弹指飞出两片蝉翼指刃,转瞬便切开了骂声最响亮的几个人的喉管。 哄然的声响在血水飞溅起的那刻静止,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惊惶的骚乱。 在场的正道门派中,除了莲华宗和东曙城两个大门派之外,其余不过就是离幽暝城距离稍近的小门派。他们只是想趁机分一杯羹,却没想到会成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此时遭遇不明的袭击,他们自然便慌了,也反应过来此时此地到底是魔域中号称实力最强的幽暝城,而那些跟他们形成对峙的黑袍肃杀的人,是修杀戮道的疯子魔修。 他们在幽暝城的地盘上演这出闹剧,便是完全没将对方放在眼里了。 “总算安静些了。”萧寂哑然低笑了一声。他漫不经心地转了一下手上黑玉扳指,视线在眼前这群人里一扫,然后冲玉云琅的背影道:“你既是为你姐姐而来,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反正你也不被他们所容,何必听他们多废话。” 玉云琅眉心一动转身看去,对上萧寂眼底带着轻嘲的一丝笑。 萧寂向着身边庞然的仙兽勾蜮偏了下头:“在这群蠢货眼里,你们与我早已是一丘之貉,不是么?” 似是为了应和萧寂的话,勾蜮在他说完之后狐眼一眯,骤然张口发出了一声威胁的怒吼。 玉云琅望着勾蜮眉心那抹熟悉的火形印记,望着投在它眼中的自己的身影。片刻后,他轻笑一记,飞身掠到了幽暝城的队列之中,提剑站到了勾蜮的另一侧。 狐形仙兽偏头朝他望过来,稍稍敛下眼,将脖颈凑到了玉云琅的面前。 玉云琅伸手抚上去,感受着掌中柔软长毛的触感。许久后,他垂了眼睫,轻声叹说道:“好久不见。” 第162章 雪消月碎(十二) “姐姐!”——“豆…… “好, 很好。”见到这一幕的葍椿拍着掌笑起来,“幽暝城不仅收留了仙兽勾蜮,现在又收留了被正道各派所不容的叛徒, 想必是还打算着要将重生归来的离暮雪也一并拉拢到自己阵营中吧?” 葍椿盯着萧寂苍白倨傲的神情, 冷笑道:“萧城主这般急切地向玹瑛城示好,怎么,难道是准备放弃所修之道,带着幽暝城众徒入赘到玹瑛城去么?” 萧寂好笑地低哂了声, 并不为她的话恼怒:“若是我有此意, 岂不正成全了血浮山当这魔域第一境么?” “呸!”莲华宗另一弟子啐道。 王倾之死在萧寂与勾蜮之手,此时的莲华宗众弟子恨不得食其肉饮其血, 各个目眦尽裂地盯着萧寂嚣张狂妄的模样, 仿佛下一刻就能冲上去取他的命。“正邪自古不两立。你们幽暝城里都是一群什么东西,也敢肖想入我正道门下, 简直痴心妄想!别说玹瑛城会不会答应,便是我正道各派,也决不能容忍!” “众位——”于莫也在莲华宗弟子表态后抱了一拳,剑指玉云琅,朗声对其他门派说道:“今日叛徒玉云琅既入邪魔营帐,便不再算是我正道中人!他身带魅骨,本是妖孽转世, 众位切勿顾忌玹瑛城。除魔卫道是我修仙正派应尽之义, 若是谁能取他性命, 便是我正道英雄!” “不必顾忌我玹瑛城?这位师兄可真是好大的口气!” 于莫的话音未尽,一群身穿雪白与天青相间服饰的人御剑从远处飞近。模样还未看清,已有一声不加掩饰的冷哂传来,其中可见恼怒。 “前日金掌门才刚从我玹瑛城结束拜访而去, 今日你东曙城弟子便敢不将我玹瑛城放在眼里。怎的,如今东曙城,竟是分出了第二个掌门人么?” “何必跟这些小人废话!”冰冷的女声接话道,“既是出言不逊,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就成了!”话音落,金铃声震动空气,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在于莫脸上。于莫在毫无防备之下,当即被打得往一旁错过去了几步,直到被身后弟子扶住才堪堪止住。 玹瑛城人与合欢宗人先后落身到玉云琅身侧,领头的都是熟面孔。 花迎蕊将玹瑛城队伍一扫,抱臂挑眉问林苍陆道:“玹瑛城可比我合欢宗距离幽暝城要近,你们怎么到得这般晚?平白让这颗豆芽菜挨了他们欺负。”她又将玉云琅上下一扫量,嫌弃地皱了下眉,嗤道:“都说你如今跟离师姐长得像,我看也就只像了个皮毛。她要是被人指着鼻子骂,可不会跟你这样窝囊,必得废了他们灵根才算是。” 三年了,玉云琅直到今天才久违地听到这声“豆芽菜”。虽然这样称呼他的并不是他的姐姐离暮雪,可是当花迎蕊把这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玉云琅依然没忍住红了眼眶。 本以为一切都变了,但原来,还是有东西没有变的。 “哭什么哭?”花迎蕊如今长高了不少,修为进益一大截,脸上退去了稚气,明艳中便也带上了几分随她母亲花翊白的端庄沉静。只不过凶起人来的架势却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竖起柳眉瞪着玉云琅,就像他还是以前躲在离暮雪身后唯唯诺诺的菜鸡一样。“给我憋着!没出息。” “没哭。”玉云琅抹着眼角摇了摇头,微笑回说:“只是沙子进眼睛了。” “几位哥哥姐姐别忙着叙旧。”葍椿摆弄着腕上骨链,扬着童稚笑容跟对面的人说道,“玹瑛城与合欢宗可都是正道大派,当着这么些门派的面,你们确定要站在那边吗?” “玹瑛城、幽暝城、合欢宗,三者沆瀣一气,可真不好说是你们正道的不幸,还是我魔修的耻辱。”啸阴岛瘦猴阴恻恻地咧嘴笑起来。 “你们两个老怪物就用不着挑拨离间了。”花迎蕊一抖腕上金铃,手臂抱起来,“今日我合欢宗弟子皆是秉着往日情谊,特至此地迎接离师姐的。至于你们之间的争斗,我们不参与也没兴趣了解。”她眉头挑了一挑,望着对面包括莲华宗与东曙城在内的正道门派:“想必各位今日来此,也是为了见证这一历史性的时刻吧?总不至于还存着其他心思?” 从前的花迎蕊只会愤而怒骂,阴阳怪气起来也是带着明显的情绪的,如今倒是也会不动声色地戳人脊梁骨了,可见确实成长了不少。 于是得了她这一番反问,对面的这些个门派之人反倒觉得脸上挂不住起来。 “我等——”于莫往左右望了一望,梗起脖子道,“自然是如此。” “既然都是为了迎接我师姐,那料想众位也愿意看在我玹瑛城的面子上,不在此时此地为难我玉师弟。”陶蓁往前迈了一步,客气地向对面众人抱了下拳。“玉师弟终究是我玹瑛城弟子,无论他曾经做过什么,那都是我师门内部事。众位想要代替我等审判玉师弟的好意……”陶蓁顿了一顿,“恕我玹瑛城心领不受。” “那萧城主呢?”葍椿又道。她看着萧寂,眼中带着挑衅的寒意,“幽暝城的地盘上来了这么多不请自来的人,萧城主也能看在玹瑛城的面子上不追究了?我竟是不知,原来玹瑛城在正邪两道中都有如此大的面子。” 葍椿话后,玹瑛城与合欢宗众人也转头向萧寂看去。 萧寂仰头望了一眼云层中刺眼的光亮,然后垂眸抚了下手上扳指:“不在我幽暝城内动武,自然来者是客。” 陶蓁与林苍陆相视一眼,随即向萧寂拱手道:“那便多谢萧城主了。” “好,好!萧城主好肚量!”葍椿冷笑道。尖厉的声音被风卷着,越发显出几分癫狂。“你此刻甘当大圣人,可我倒是要看看,等离暮雪从那该死的异境里出来,她会不会领你这情!” 萧寂眼底暗芒一闪,淡声道:“这便不劳血浮领主费心了。” 同莲华宗弟子所说的那样,正邪自古不两立,葍椿不理解萧寂因何会对离暮雪动情,正如萧寂也不理解葍椿因何会如此忌恨他对离暮雪的这份特殊。幽暝城与血浮山为了争魔域第一境这个名头,多少年来明里暗里地厮杀,葍椿从来都是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的,如今的做派倒是显得古怪又荒唐。 罡风从四野而起,旋转着被吸入云层中那道沟壑一般的裂缝里。所有人的衣袍都被吹得鼓胀,不得不眯起眼来才能保持视野清晰。 耀眼的光亮中,纯白云雾缭绕,一点黑影缓缓从里头出现,逐渐显出一个人形来。像是裂缝中的那段肉眼看着极短的距离其实非常的长,里面的人需要花上很长的时间才能出来一样。 “是姐姐吗?”玉云琅呢喃着问道,怔愣地望着那抹逐渐清晰起来的人影,没舍得眨一下眼睛。 可惜在光亮和云雾交缠之下,任他再努力地去辨认,他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环绕周身的这阵强大的灵力气息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其中没有属于离暮雪的蛮横与尖锐,只有浑厚绵长的威压,虽将人笼罩,却并没有侵害。 “应该是吧。”其他人也有些犹豫。 所有人从前都是见识过离暮雪的本事的,也知道她的灵力外放出来多有攻击性。他们熟悉那份刺骨的冷与灼烈的热,但却从未如此刻这样明显地感到惧怕。 从前他们知道离暮雪很强,所以如无必要尽量不与她杠上;可如今弥漫四周的这股灵力却是已经超过了他们认知的极限,像是还未睁开眼的潜龙,若是将它惊醒,则必将落得死无全尸。 他们不知一个人的实力可以到这般巅峰造极的境界,所以他们一时不敢去认,不敢说那正向他们而来的人便是离暮雪。 然而勾蜮的反应却打消了他们的犹疑。 就在人影从光雾中出现时,庞大的仙兽骤然咆哮一声,纵身往上一扑跃向云间裂缝。灵核上的印记红光越发闪耀,赤红的灵力气焰从额心溢出,飘扬着往光雾中央而去。 灵气入光雾形成了一根细细的红线。已经沿着那悬浮的台阶跑了很久很久的离暮雪看着这根红线从出口而来,然后缠到了自己的无名指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她脚下的台阶忽然便开始崩塌。周围空茫的这片洁白里起了风,她整个人都被吹得扬了起来。 整个空间内,唯一还牵引着她的只有无名指上的这根红线。 离暮雪眉心一动似有所感,骤然将自身灵力注入到了红线之中。随即狂风骤然往两侧冲开,离暮雪拉紧了红线,御风急速往出口掠去。 而出口之外的场景也在这过程中改变了。 随着离暮雪的灵力沿着勾蜮额心的那缕灵气倒灌出来,巨大的仙兽仰头发出了一声高吼。身形四肢再次变大,雪亮的长毛在风中凝出了尖利的冰芒,眼下晶莹的鱼鳞覆上了寒霜,钢刀似的鱼尾发着莹蓝灵光,唯有一双狐眼里凶相毕露。眼睑翕张之间,赤红气焰从眼角溢出来,被风吹着,在耳边延出两道烈火。 萧寂的心口倏然一疼。 他皱眉抬眼,紧抿的嘴角松下些许,漫上一丝不易觉察的释然微笑。 是她。他心道。 “是姐姐!”玉云琅眼中光亮骤现,跟花迎蕊及陶蓁林苍陆等相视一眼,人人都不免激动地笑起来。 可是在勾蜮的身形改变的同时,那阵明亮的光雾却也变得浓稠了起来。纯白的雾气被灰云覆盖,大大小小的雷电从里头闪烁着。云层翻滚,巨大的裂缝口子也重新往中间闭拢,就好像这个异境马上就要消失了。 “不好。” 因裂缝里的情况突然变得恶劣,众人只见那被勾蜮的灵气牵引着的人影也时隐时现起来。像是一个没有支撑的风筝飘在狂风里,仿佛随时都会被那些浓云吞没。 林苍陆道出这一句时,玉云琅和花迎蕊、陶蓁同时飞身而起,纷纷祭出手中灵器向着异境入口探去。白练化蛇撕开入口的乌云,在罡风中翻腾着留出一道容人进出的缝隙;金铃声破空凝出气刃,定在缝隙的两边挡住试图聚拢的罡风。竹剑从缝隙中刺入,玉云琅两手飞快掐诀,在金光阵盘于竹剑剑身上出现的瞬间,他的身影也已随着竹剑进入了风云翻滚的另一边。 “姐姐!” 手腕被人用力拉住了。离暮雪在砭骨的狂风中转头,看到了记忆中那张艳绝的脸。 一席皎洁又冰冷的白衣,玉骨长身,手中提剑,同前世见到的每一眼都一样。只是此刻,他眼中的光亮是暖的,哪怕刀锋般的狂风不停地剐着,也没有让他眼中晶亮的湿润的情谊消下去半分。 “豆芽菜。” 离暮雪叫他,然后弯眼浅笑起来。 第163章 雪消月碎(十三) “原来把这里清空了…… 看到玉云琅三人联手挡住异境关闭, 藏在正道几派人群中的几个人相视一眼,纷纷向着同一个方向望去。 在那里,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莲华宗的队伍之后。只是在接收到那几人的目光后, 他眯眼望了望半空中的那些人, 随即扯上了背后帽兜。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空中的异境之上,没有人注意到那男人在戴上帽兜之后屈指一动,整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处。基本是同一时间,啸阴岛的队伍最后多了一个黑斗篷背箭篓的魔修, 只是较之啸阴岛其他人如瘦猴般的佝偻的身形, 他的身姿明显更加挺拔一些,带着些许违和。 他抬头望向空中, 垂在身侧的食指在腿上敲了一记发出信号。 藏匿在正道各派中的那几人收到指令, 同时抽出本命剑飞身而起,向着空中的两人一兽便杀去! 这几人都是实力不低的好手, 各自之间配合得也十分默契。只见他们掠至空中后,右手提剑,左手飞快掐诀,转瞬之间便布出一个剑阵来。一个金色的阵盘在虚空中扩大,上面光芒流转,繁复密文轮番显现。随后在这几人剑尖一挑之下,阵盘倏然撞在了异境入口之上。 花迎蕊和陶蓁布下的法阵遭到破坏, 两人强行被弹了开来。连带着勾蜮也被灵力反击到, 庞大的身躯嘭然往后倒了两步。 入口失去了术法支撑, 两边浓云再次闭拢起来。还在里头没出来的离暮雪和玉云琅只觉身边的云雾忽然席卷成了风暴,他们两个人都被卷进了风口里,浑身骨肉都要被撕碎了! “姐姐!” 离暮雪如今还缺一缕灵脉,神形不稳, 在这阵风暴的拉扯之下,整个身子都变得有些涣散。玉云琅见状一惊,顾不了其他,甩手就扔出了手中竹剑。他口中念着咒语,看着竹剑凌风抽出枝条,长成一棵粗壮的翠竹托住了离暮雪。 而同一时刻,离暮雪也已用法力支起防御罩,稳稳落进竹叶之中。 竹子的枝条无限伸长,缤纷繁花自足下盛放,合成一座莲花台载着离暮雪往出口飞去。离暮雪闻到其中带着的那股熟悉的清幽的花香,便知道这多半是出自归不弃之手。 难怪玉云琅至今佩戴的仍旧是当初她随手削给他练手的这柄竹剑,原来……都是为了等她。 离暮雪笑了一声,再抬眼时狠厉乍现。看着前头已经浓稠到遮住了去路的乌云与闪电,她两手成爪一并一甩,便见周围的狂风倏然顿住了。随即两只透明的手掌置中扒住了挡在前方的云雾,以一个极为蛮横的力道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来。 呼啸的寒风轰然从里头涌出,那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所布下的阵法被一击冲溃,连带着他们也连人带剑一并被掀飞。 正在闭合的入口处结出了坚硬的寒冰,风雪弥漫中,一根根手臂粗的冰凌垂挂下来,远远看去,仿佛空中长出了一张猛兽的巨口。 任谁看到这幅场景都没法再怀疑里头的那人是谁! 玹瑛城弟子与合欢宗弟子并肩守在了入口处,满脸阴鸷地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你们是谁?”花迎蕊冷声发问。 那几个偷袭他们的人身穿不同门派的服饰,然而使出来的招式却是相同的。他们合力布下阵法,直入异境入口,明显是不想让离暮雪活着出来。思来想去,剑宗之中,对离暮雪及玹瑛城有此仇恨且有这般本事的,也不过一个莲华宗。 “若是我没看过,方才的剑阵可是莲华宗的‘万宗归莲’啊。”啸阴岛瘦猴嘿嘿笑了两声,半眯着眼煽风道:“看来莲华宗今日来此,可不像嘴上说得那么光明磊落。” 莲华宗弟子显然也没想到怎么突然会有这几个人使着本门的剑阵杀出来。然而正如所有人所猜测的一样,莲华宗与玹瑛城积怨已久,他们今日来此,本便是为了报仇。如今王倾之已死,剩下的这些弟子自然便也默认了这几个人是大师兄布下的后招。 “就算是我莲华宗干的,那又如何?”一个莲华宗弟子高声怒回。 从异境入口涌出来的凛冽寒风已经让整座幽暝城都开始下雪,在这般肃杀的气氛之下,再做口舌之争只显得徒劳。莲华宗弟子御剑而起,怒道:“玹瑛城欠我大师兄和师姐两条人命,今日除非我莲华宗弟子死绝,否则你们休想轻易迎离暮雪回去!” “杀——!” “摆阵!”陶蓁和林苍陆神情一凛,开口命令道。随即玹瑛城众弟子纷纷摆开招式,提剑迎战莲华宗。 在场的正邪两道诸多门派各怀心思,莲华宗虽是本着报仇而来,其他门派却更多的是为了获取机缘。眼见异境入口此时被寒冰冻结住了,留出了供数人进出的大小,他们左右望望,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飞身冲了过去。 血浮山和啸阴岛自是不甘人后。葍椿与那瘦猴出招打落抢先而去的正道弟子,一人扬鞭一人射箭,以灵力为绳定在入口坚硬的冰柱之上,借力跃到空中。 眼看二人乘着浓浓黑雾而来,萧寂眸色一寒,甩手扬出汹涌彼岸花,轰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鲜红花瓣盘踞在异境入口,萧寂踩着彼岸花悬立在前,盯着包围在眼前的这些人,凉声道:“我说过,不在我幽暝城界内动武,才是客。” “给我让开!”葍椿眉眼一厉,扬手一鞭朝萧寂脸上甩去。 骷髅头夹带尖厉鬼泣,呼啸着跟彼岸花瓣缠斗在一起。啸阴岛魔修连续射出箭矢,邪恶锯齿疯狂扑向勾蜮。 雷电交加的风暴之中,来自勾蜮灵核的那缕灵气成了唯一的指引,若灵气线断,则离暮雪和玉云琅都将迷失在风暴里。 花迎蕊率众挡住了啸阴岛魔修的进攻,战斗间隙传音入异境口,对着玉云琅吼骂道:“蠢货,你还在里面墨迹什么!赶紧将离师姐带出来!” 花迎蕊骂得大声,其中可见焦急。玉云琅已经追至离暮雪身边,闻言自是知晓外头状况不妙。“姐姐。”他看着离暮雪被狂风吹打得有些模糊的面容,劈掌拍向身下已经连绵生长得无限长的竹枝:“你先走!” 澎湃的灵力灌注进竹枝内,茂密的枝叶越发茁壮,往外飞伸的速度也越加快了起来。离暮雪扫一眼他破釜沉舟的表情,眉心一动,曲爪隔空拎住他的衣襟就将他拎到了身边。 “还不需要你拼了命来救我。”离暮雪道。她转头朝前看去,看着在利刃般的风暴之后已经尽在咫尺的出口。连着她无名指的红线闪着微弱的光芒,这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连接。若这连接断裂,她要出异境的确将更困难。 ——然而谁又说她必须有外界的牵引才能出得去? “站稳了。”离暮雪挑唇落下一句。下一刻,她双手并指结印往身侧一甩,脚下竹叶随风抖动,化成无数蹁跹银蝶往外涌出。 归不弃施加在玉云琅竹剑上的术法此刻发挥出了它最大的功效。繁花沿着枝条争相盛放,在银蝶的簇拥之下,如同一座晶莹的长桥破开风暴,载着离暮雪和玉云琅二人便直出了异境。 挡在出口的坚硬的寒冰在身后轰然炸裂,莹蓝色细碎的冰晶散落下来,点点落于众人肩头,带出灼热的尖锐的疼痛。 水行之力与火行之力并存,这是独属于离暮雪的灵力特性。 失去了坚冰的阻挡,黑云翻滚的异境入口倏然闭合。云雾在空中涌动,刺目的光亮也被遮挡起来,只漏下惨淡的几缕,混着风雪打在冥宫的屋顶之上。 所有人都看着那着一身轻盈雪衣的人赤足御空而来,整个人透着莹润的微芒,如同已经羽化的仙。乌黑飘逸的长发散在身后,清艳绝伦的脸庞完完整整落入他们眼帘。他们看到了她眼中还未收敛的红蓝灵力气焰,也看到了流转在她额心灵根上的纯白璀璨的光。 一片一片雪花在她足尖踏过之后碎裂。离暮雪的目光在下方酣战的人身上一扫,翻手一掌轰去,强劲的灵压直接将围攻玹瑛城弟子的莲华宗与东曙城众人掀飞。 灵宠与主人的灵力同气连枝,在离暮雪从异境中出来后,勾蜮的三条鱼尾骤然张开,遮天蔽日地朝啸阴岛众魔修攻击过去。硬甲似的鳞片锋利如刃,暴力扫过之时带出一片断肢残腿。 黄沙自幽暝城中冲天而起,一束又一束的龙卷风扬出沙尘暴立在天地之间,整座幽暝城在这一刻完全成为了一座困住所有人的牢笼。 离暮雪飞身落于勾蜮背脊,遥遥站在天际睥睨正邪两道众人。风扬起她的发丝与衣袂,背后有未完全消散的雪花与冰晶。她淡着表情望着底下众人,眉目傲然的,仿若在看蝼蚁。 “找死。” 离暮雪冷冷道出一句。 下一刻,她抬手往前一挥,一阵无形的压力骤然下沉,轰地施加在了众人身上。 在由勾蜮控制着的黄沙囚笼内,所有人的灵力都受到了压制,而此刻的离暮雪,便是在场唯一的神。 只见正邪两道之人都在这股巨压加身的时候弯腰屈膝跪了下去,哪怕再是屈辱不甘,再是抵死挣扎,最终也不得不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被迫臣服在离暮雪脚下。 即便是未受压制的玹瑛城与合欢宗众弟子,此时也受波及感到经脉瘀滞,豆大的冷汗从额头滴下来。 “萧寂!”葍椿紧握手中骨鞭,强撑着身子不至于匍匐到地上。娇小的身体此时满是狼狈,她转头恶狠狠地望向身边半跪的萧寂,一边咯咯冷笑着,一边尖厉地喊骂起来:“你看到了没有!这就是你甘当走狗的下场!你以为你向她示好,她就会放你一马吗!你简直可笑,可笑!你别忘了,你一日是魔修,终生都是魔修!在她眼里,你跟我们不会有任何区别,都是败类,都是需要消灭的对象!” “我们才是一类人……”强大的灵压罩在自己肩背之上,随着喊叫着的那些嫉恨的话出口,这阵压力也变得越来越大。葍椿的脸被死死地按在了地面上,阴狠的表情被按得变形,恍惚之间,竟也显出了两分悲伤。“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呵……我们,才是同一类人……” 心口的疼痛变得没有办法压制。萧寂捂着心口半跪着,血丝从苍白的嘴角流下来。葍椿尖厉喊骂的那些话他都听进去了,施加在身上的强横粗暴的这股力道也让他清楚地知道,在离暮雪的眼里,他的确只是一个没法两立的魔头而已,跟身边的其他人没有任何分别。 只是——萧寂合眼低笑了一声。只是……“那又如何?” 他哑声反问道:“即便她要杀我,那又如何?我萧寂的死活,同血浮领主有什么相干?” “你——!” “我从未想过让她回报我些什么……”萧寂咳出一口血,抬着赤红的眼望向空中的一人一兽,望着衣发翻飞中,离暮雪眼中淡漠的冰冷。他勾着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轻嘲,道:“如果这辈子都没见识过人类之躯能达到的巅峰是怎样的,就算再活上几百年又如何?” 萧寂缓了一口气,再开口,便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从未有过的温情的语气。 “葍椿,你不觉得庆幸么?你我相争多年,皆认为这世上合该唯我独尊。但直到今日,你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修为实力还可以到达这样的程度,原来以凡人之躯,也可以拥有似仙近神的力量。她要杀我?呵……”萧寂笑了,“能够死在这般实力的人手里,我只觉得值。” “放屁!你放屁!”血污黏满童稚的脸,葍椿趴在地上发了狂一般挣扎着,泪水混在冷汗里,让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大概是因为萧寂一直勉力抵抗着强加在身的那股力量,不至于让自己跟其他人一样狼狈地跪趴下来吧,他身上关节都开始洇出血来,只是因为穿着一身黑才没那么明显,只有脸色越来越白,说话的气息也变得微弱下来。 葍椿看着他即使到了这种时刻,都仍旧想在离暮雪眼里留下一点好印象的模样,再忍不住号叫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号着,又哭又笑的,直到最后,她用力抬头往空中看去,带着满溢的憎恨看着离暮雪,喃喃道:“好,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送你一程。” “离暮雪——!” 葍椿十指紧抠地面,缓缓地将身体从地面撑了起来。浓浓的黑雾自她身上涌现,眉心灵根处显露出红黑的纹路。她艰难地站起了身,拖着骨鞭站在了一众跪趴的人之前。 如今整座幽暝城黄沙弥漫,尽由勾蜮所控。在这个情形下,离暮雪施加于众人之身的力量跟异境之中天道施加于她的基本无异。这是灵力与灵力之间的较量,而葍椿要顶着这般压力站起来,只能同她当时一样斩断后路,以灵根为祭,抵死一战。 所有人都知道此时唯有放弃抵抗才能有一线生机。见到葍椿拼死站起身,众人皆神情一震,连离暮雪也蹙了下眉,眼中露出两分探究来。 “你以为压制住我们的灵力,让我们像狗一样趴在你脚下,我们就会服了你么?”葍椿冷笑道。眉心灵根的痕迹越发明显,皮肉绽开,像是一道正在灼烧的焦黑的疤。她的四肢和躯干已经完全被黑雾裹住了,于是满身的狼狈便被遮盖下去,只剩下青白的脸上带着的浓烈恨意。 “你别忘了,这是我魔域境内!你有本事便血洗我魔域十二境,否则出了幽暝城,我也赌你也没法活着回到玹瑛城!” 离暮雪哂一声,轻蔑道:“你以为我不敢么?” “你敢,你自然敢。”葍椿道,“然你看看周围这些人,你看清楚一点!他们难道都是我魔域中人么?即便你屠戮得了在场所有人,你还能与整个修真界为敌吗!”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葍椿哑声低笑起来,眼中带着浓浓嘲讽,“你今日展现了超越人类极限的力量,你觉得在你们正道之人的眼里,你究竟算是伟人还是邪魔?你看看这些人!看看他们对你到底是敬仰还是恐惧!” “姐姐。” 玉云琅听着葍椿刺激离暮雪的这些话,拧着眉头在她身前挡了一挡。 而玹瑛城与合欢宗众弟子也在葍椿话后扫视了一圈下方众门派,扫视他们此刻尊严全无的模样,眼中露出几分担忧来。 只是,离暮雪此时的神情太过冷漠了,冷漠到没有一丝悲悯也没有一丝犹疑,真的就像云端的神,没有人味,满身都是不可触及的疏离,让他们知道她就是她,却又不敢上前认她,更不敢开口说一句劝慰的话。 于是,他们只是看着离暮雪在听了葍椿的话后眉头稍动,不甚在意地“哦?”了一声,说道:“敬仰,恐惧?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二者有什么分别?” “惧我也罢,敬我也罢。”她垂眸扫了眼底下众人,淡声地、一字一顿道:“我只要让天下人知道,不服我的人,会是怎样的下场。”话音落,勾蜮仰天一声怒吼,整片天幕都随之震了一下。 “至于你——”离暮雪将视线重新落到葍椿小小的身上。漆黑的眸中,红蓝的水火二行光亮不息,让她脸上玩味的笑意也显得不近人情。“既然说到要我血洗你魔域全境,那我便先拿你们三家开刀。” 葍椿瞳孔骤然一缩。 就在离暮雪的话音落后,葍椿身边的空气中蓦地凝出数把冰刃来。锐利刀锋直对她身,以一个极快的速度破风向她袭去。葍椿的反应慢了一拍,在看到冰刃包围自己刺来之时,腕上骨链倏地散开,惨白的骷髅头凄厉呼啸,黑雾与冰刃交缠碰撞出铿锵声响。 以离暮雪今时今日的修为,拿下一个葍椿本已不在话下。然而一个人以焚毁灵根的方式来战斗,实力在短时间内会有巨大的提升,更不用说魔修历来走的便是向死而生之道。 只见在冰刃的包围之中,那些狂暴的骷髅头只被短暂地压制了片刻,很快便撕咬着冰刃,一个个越加扩大了起来。 冰刃在骷髅头的绞缠之下融化消散,黑雾置中嘭然炸开,如同九头的大蟒蛇探在空中,在骷髅头空洞的眼眶里显出猩红的光亮来。“来啊——!”葍椿咬牙怒吼道,扬手将骨鞭甩了出去。 一百二十截胸椎骨连成的骨鞭,锁着的便是一百二十个恶灵。他们曾经成为了葍椿修炼途中的给养,如今得了葍椿灵力的反哺,一个个尖叫着从骨鞭中脱身出来,组成了一支邪恶鬼兵,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朝着离暮雪冲了过去。 “反正都是一死,跟她拼了!”啸阴岛瘦猴恶狠狠咬牙,眼里阴戾乍现,一掌拍在身下地面借力翻起,两指从眉心一划引出灵根精血,两臂凌空一拉,一支黑气交缠的箭便射向了空中的一人一兽。 有了两位领主带头,血浮山和啸阴岛其余魔修全都抱着灵根爆毁的的决心扛起压在身上的霸道力量向半空中杀去。 多年来死在这群魔修手中的冤魂尽数被释放了出来,巨大的怨气被黑雾包裹着,如同一阵黑色浪潮,海啸一般扑向天空,最终形成一张巨型的鬼脸罩在了众人头顶。鬼脸在云层的冲撞中扭曲变形,紫红的雾气从眼眶部位散出,像是挂在天上的巨型的灯笼。它张口一声厉叫,随即无数带着锯齿的鬼脸蝗虫一般朝离暮雪噬咬过去。 “动手!” 见到魔修们采取玉石俱焚的方式对战离暮雪,玹瑛城与合欢宗众弟子神情一肃,纷纷飞身挡在了离暮雪和勾蜮面前。 压制在身上的力道松了一松,正道其他门派之人踉跄站起身。然而在面对如此浩大可怖的战斗场面时,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露出怯懦来。 正如三年前在蜃景秘境中一样,他们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加入战斗,而是退守到了一旁,只等着局势稍明再取渔翁之利。 黄沙和黑雾将整座幽暝城化为了不见光亮的人间炼狱。凄厉的鬼啸响彻四野,震得人脑袋发昏,心脏都仿佛被捏爆。 萧寂本不欲加入这张战斗,然而他虽为幽暝城城主,但城中众魔修又怎甘心将自己的性命付与他人拿捏?离暮雪既然说了要先拿他们三家开刀,自是决意不给他们一条活路了。躺着等死是一个死,倒不如豁出命去,保不齐能换一个生! 幽暝城、血浮山、啸阴岛,三家本是魔域实力最强的三境,寻常不联手还好,此时联起手来,饶是离暮雪在异境中已脱胎换骨一番,也在此般攻势下显出了些许颓势。 冰刃被黑雾中的鬼脸打散,龙卷风带起的黄沙牢笼即将破开。葍椿带着满身腥臭血味冲破玹瑛城与合欢宗众人的防御线,屈手成爪朝离暮雪面门袭来。 “三年前你没死成,今天便是你的死期!” 轰——! 无形的力量轰然挡住了葍椿的攻势,灵压外扩,将已经围到离暮雪身边的恐怖鬼脸冲击得溃散。 离暮雪左手曲着两指控制着这股挡住葍椿的力道,右手在身侧微微张开,锋利冷白的长剑在她手里显出了形。 眸中红蓝的气焰越加明显了,然而冷白长剑之上,流转过的却不止水火二行的颜色。离暮雪自身便具水火双属性,而勾蜮控土,土行之力自然也可化用。五行元素生生不息,相辅相成,当其中三行都已被掌握,借来剩下的金木二行还有何难? 本已渐弱的黄沙龙卷风骤然扩张,沿着幽暝城的范围急速连合,直到将之与外界完全隔离开来。经年累月寸草不生的黑岩石地面被柔韧的绿芽破开,粗壮藤蔓乘风生长,没入黑雾中带出金戈之声。黑雾中,恶鬼的怨气被大火焚散,周遭的温度却下降了,空中结出冷硬的冰粒来。 “我的死期?是么?”离暮雪低嘲一声。 下一瞬,她倏然一点勾蜮脊背,如同一道光影闪至了葍椿身边。 她脸上无情又鄙薄的讽笑落进葍椿眼里。葍椿只感觉心口一凉,整个人都被极强的力道带回了身后那张巨型的鬼脸里。 “凭你,也配!” 碧雪剑钉着葍椿轰然没入黑雾,磅礴的灵压往四周炸开。三境魔修联手引出来的恶灵的力量被打散,五行元素聚成一束五彩霞光冲入天际破开层云,让整座玹瑛城亮如白昼。 黄沙卷住了众魔修的身体,拉扯着他们没入地底去。每个人的身体都开始石化,他们想要逃离,可是那些流动的黄沙却牢牢地吸附在他们身上,不消片刻就将他们整个淹没。 顷刻之间,三境魔修只余不到半数。在玹瑛城与合欢宗弟子合力围剿之下,他们都被制服起来。 葍椿从空中重重地落下来,砸在了萧寂和啸阴岛那瘦猴境主的身边。她本就只有一个小女孩般的大小,此刻成了一具死尸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看起来越发像是个人形破布娃娃。 碧雪剑的剑锋从她心口抽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剑光,再次归入离暮雪手中。 萧寂单膝撑地跌在一旁,看了一眼葍椿死不瞑目的脸。他粗喘了一口气,抬头朝离暮雪望去。 她正提着剑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乌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被风吹着,让面容影影绰绰。勾蜮也从空中一跃跳下来了,身形没有之前那么巨大了,缓慢地跟在她的身后,眯着狭长的狐狸眼,摆动着三条银亮鱼尾。 萧寂不由地想起了那年在蜃景秘境之中,他们三个从配冥婚的异境中脱离出来,他也是这样看着这一人一兽站在自己眼前。只是那时,周围金黄的银杏叶璀璨无比,明亮绚丽地晃人眼睛;那时,恍惚中,离暮雪的眼里像是也有不一样的情谊。 有了软肋便注定会一败涂地,然而最终,他还是成了自己最不齿的那类傻子。 萧寂心道。合眼,猝然低笑了一声。 ——罢了,那便这样吧。 啸阴岛瘦猴的两条手臂都废了,看到离暮雪走过来,他拖着一路的血迹往后逃去,眉心灵根红黑光亮闪烁又熄灭,不需要多久他就会彻底沦为一个废人。 离暮雪的视线落在三个境主中唯一完好的萧寂身上。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她想起了他们在落霞镇的初遇,想起了在桃花林里的交锋,也想起了在蜃景秘境中的合作。她想起了那时正邪两道大战,他曾想要带她走;她也想起在她被麒麟洞穿胸口时,那声颤抖的呼喊。 她眼底不息的红蓝光亮暗了暗,然后她举起手,一剑朝他刺了过去。 “姐姐/师姐不要!” “城主他帮你保存着最后一缕灵脉!” 听到阿楚嘶哑着喊出的这句话,离暮雪的剑锋停留在了距离萧寂脖颈分毫处。眼底的光芒彻底隐去,离暮雪眉心微微皱起,怀疑地看着萧寂,似是想从他苍白平静的表情里看出破绽来。 许久后,她开口,缓缓问道:“是你么?” 萧寂的眼睫稍稍一敛。他笑了,同寻常一样,颓漫的、带着一点轻嘲,只是这一次却不知是在嘲讽他人还是嘲讽自己。 他将手掌贴到心口之上,引出了藏在心脉中的那朵多瓣冰凌花。花心之中,纯白的光亮流转不息,带着离暮雪熟悉的灵力气息。 正是她缺失的那缕灵脉。 「你的灵脉缺了一缕。应是被你的同伴设法带了出去,而此也是如今之你与现实人间唯一的牵连。」 离暮雪想起了麒麟对她说的话。 同伴…… 她抬眼,对上了萧寂望着他的目光。 许是因为他此时贴地半跪着吧,眉眼之间的锋利与倨傲便也弱了许多,显出了些许温情的模样。 “它在我心脉里占据了三年,如今……该物归原主了。”萧寂道,伸手将托在掌心的冰凌花递了过去。 风倏然自两人之间吹过。 离暮雪看着眼前这只手掌,看着透明冰凌花中带着的浅浅血红。 原来她今日从幽暝城冥宫的地界里回来,并不是意外; 原来,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一直替她保留着她与现实世界唯一的牵连。 三年。 定在萧寂脖颈上的剑锋撤开了。离暮雪眉眼一动,伸手接过了对方掌心的冰凌花。 灵脉入体,纯白的光亮骤然自她身上迸发。还带着些许虚渺的轮廓终于落实,英挺落拓的雪衣加身,墨发束起,让人觉得疏远可怕的师姐离暮雪,在这一刻终于完整地回到了她应有的模样—— 清冷孤傲,却不失人情味。 萧寂垂下手臂,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盘踞着幽暝城的大风与黄沙静止了。杀戮过后的血腥味往远方飘散而去,黑岩石遍地的玹瑛城再次回到了它不适宜生存的样子,没有阳光,连草都不愿意在这里生一根。 离暮雪遥遥望着远方,表情沉静的,心想道:经年看的都是这样的场景,所以才会流连四季分明的生机吧。 ——青阳镇的“醉春风”……是啊,谁又不想醉倒在春风里呢? 被困在牢笼里许久的正道几个门派,包括莲华宗与东曙城,都在风沙止息之后便毫不迟疑地撤退而去。被方才单方面屠戮的战斗场面吓破了胆,他们离去的背影简直可以称的上一句落荒而逃。 血浮山与啸阴岛残存的魔修也逃走了,甚至不曾为他们的境主收尸。 也对。魔域境主从来是有能者当之,现任境主一个死一个废,他们正好可以回去重新选出新的境主来。 玹瑛城与合欢宗众人围拢到了离暮雪身后。 “离师姐。”花迎蕊道,“回去吧。” “是啊师姐。”林苍陆抹了一下眼角,也道,“师长们与众位师兄弟都在等你。” 玉云琅走上前两步,拉了一下离暮雪的衣袖。“走吧,姐姐。” 离暮雪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 她应了一声,没有再朝跟前脱力半跪的人望一眼,转身走向了玹瑛城与合欢宗的队伍。 “离暮雪。” 萧寂叫了离暮雪一声。 他被阿楚搀扶着,已经站起了身。一身黑袍委地,在这满目疮痍的环境里,再是高大的身形看起来也满是萧索孤寂。 他看着离暮雪笔挺的孤傲的背影,开口说道:“你我今后,不会再见了。” 喑哑的声线被风卷起,显出靡靡的、有些悲伤的韵律。 离暮雪的眼睫颤了一下。随后她回答:“嗯。”大步朝前而去。 转眼,一行人的身影远到只剩一个小点。 萧寂望着他们远去。很久很久之后,他抬手捂了捂心口,哑声笑了,喃喃说了句:“原来把这里清空了,也还是会痛的……” 第164章 雪消月碎(十四) “既然一切皆因我而…… 从幽暝城离开后, 花迎蕊没有领着合欢宗其他姐妹回宗门去,而是准备先送离暮雪回玹瑛城。 三年来发生了许多事,修真界内物是人非。离暮雪得知了魔域二十四境如今只剩十二境, 也得知正道门派的排名有了更替, 玹瑛城沉寂,天启宗风头无两。只是哪怕早已有心理准备,当听到离啸山大限将至时,离暮雪仍旧浑身一僵, 握着碧雪剑的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之后的路程, 他们加快速度行进。人人都看出了离暮雪心里的担忧,便也没有再同她说别的——包括玉云琅这三年里入天启宗后又重回玹瑛城之事。 然而才刚至玹瑛城地界, 他们便发现这里已经乱了套。沉重的警戒的钟声在山峦之间回响, 山下城镇里的百姓收拾了包裹,正由城中弟子护送着往周围城镇逃去。护山大阵已被开启, 经文在冲天的金光柱上流转不息,里头浓稠的积云正旋转涌动着,变成了一个漆黑的漩涡。 可即便如此,恐怖的灵压还是往外头漫了出来。他们看到附近的山头尽数都被削去了顶塌陷下来,山石与树木砸进山脚下的住户家里,以致无数人流离失所。 玹瑛城,出大事了! 一个御着赤红长剑的蓝衣人从远处飞近, 他似乎是准备去哪里的, 只是见到这边有人, 远远地只认出了花迎蕊,便焦急催促道:“快回合欢宗找花宗主,离掌门出事了!” “你说清楚!”听到他喊的话,离暮雪面色倏然凛冽, 隔空抓住对方衣襟将人拉至近前,寒声问:“出了什么事?” 直到离暮雪将人蛮横扯近,众人才看清他是顾炘音。 “离师姐!” 顾炘音显然也没想到时隔三年,竟然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这个时候重新见到离暮雪。然而此时情况紧急,并非他们叙旧的时机。他的眉心拧着,满脸凝重地回答道:“是叶重北。叶重北用天晷破开了封锁着无妄峰的阵法,试图用禁术将离掌门的灵力全部吸收化为己用。天晷在城中开辟了一个新的结界,如今各位长老都已拿他不住。我接了木长老的委托,正要回天启宗请齐阳真人前来相助。” “离掌门的修为已臻化境,他外放的灵力岂是寻常人能够承受得了的?叶重北如此不管不顾地破开阵法将无妄峰上锁着的灵力释放,必将导致人间大乱!” 顾炘音在三年前留下书信说要成为游侠游离四方独自至人间闯荡,之后把他的书童扔在了天启宗便消失了,将齐阳真人和他当武林盟主的老爹顾长风气得半死。那时候正是蜃景秘境关闭没多久,其实有心人都知道他是做什么去了。认识他的人也总说,他出现得最频繁的地方便是玹瑛城山下的青阳镇,一年当中总要去那里两回,像是在等什么人。 今日听到玹瑛城的警戒钟声他就冲上去了,只是连城中那么多长老都束手无策,他能做的自然更加有限。好在如今离暮雪回来了,顾炘音相信,事情定然会有转机的。 四周的灵压太强,所有传音的法术都失去了功效。之后他们兵分三路,离暮雪带领众弟子回城,花迎蕊与顾炘音则各自回合欢宗和天启宗请花翊白、吴先子来相助。 回去的一路上,玹瑛城众人都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期盼着情况还可控。然而等他们真正进了山门,才发现事情远比他们所能想象到的还要严重更多。 除了护山大阵之外,城中所有阵法都已失效,进山门如入无人之境,一丝阻拦都没有了。万节台阶之上倒着参天的树,都是被拦腰斩断的,到处都留有血迹,同门师兄弟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 而进了护山大阵后,强劲灵压入侵心脉的感觉越发强烈了。几个修为差一些的弟子甚至没撑几步路便跪倒在地,再无法往里走进去。 被天晷开辟出的新的结界就在无妄峰上,雷电在上方盘踞,叶重北托着天晷凌空悬立,发髻已经散开,头发与衣料一起在风中猎猎张扬。 护山大阵是城中的最后一层屏障,只有生死攸关之际才会开启。它需要所有长老联手护法才能维持,尤其是如今,他们要挡住的还是已入化境的离啸山爆体四散的灵力,自然更加腾出手来去阻止叶重北。 “木师叔。” 木喻霖守的是大阵东南角,就在大殿正门的方向。听到唤声,他睁眼望去,看到离暮雪已带领一众弟子赶回来。 三年来,他时时至无妄峰上为离啸山护法,加之如今又耗尽心力地维持阵法多时,他比曾经苍老了许多,满头乌发皆已近白。只是在看到等了三年的孩子终于回来时,他还是笑了,慈祥又温善的,说了一句“雪儿回来啦?”,仿佛她不过是去外面玩耍了一趟罢了。 就像没有日日夜夜殚精竭虑的消耗,也没有痛失爱徒的悲伤,就像一切都没有改变一样。 离暮雪的眼眶倏地便红了。 她应了一声“嗯”,然后蹲下来,仔细端详着木喻霖苍老的脸庞,温声回说:“我回来了,我将子夜也一起带回来了。” 木喻霖闻言表情蓦地一愣。他愣了许久,方长叹了一声,缓缓笑说道:“好啊……都回来了,好啊……”他合了合眼,将起伏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正色对离暮雪吩咐道:“星渊此刻在城中,应是同不弃在一道。玹瑛城今日遭此劫难,我与你众位师伯叔已无力阻止,剩下的全靠你们了。” 他停顿了一下,流露出两分悲哀,叹道:“重北的本性并不坏,走到如此地步是我们都未曾预料到的。只希望他在看到你回来后能够迷途知返,不要在歧路上越走越远才好。” “去吧。” “好。” 离暮雪应声而去。木喻霖看着她坚毅的背影,半晌,他欣慰地笑了笑,低声喃喃道:“玹瑛城,最终是要交到雪儿手里的……师兄,你我都赌赢了。” *** 无妄峰下,归不弃与洛星渊带领城中其余弟子已摆开剑阵。然而用圣器天晷开辟出来的结界,非仙神之力无法破除,他们在此之前已轮番试了多回,皆无法成功进结界而去。只能看着上方天空的电闪雷鸣越发恐怖起来,平地起的风罩沿着无妄峰的范围逐渐往四周扩张。 “情况如何?” “没有办法进——师姐……” 听到问话,凝神盯着无妄峰的归不弃和洛星渊下意识回了一句,然后在转头望见来人之时,他们倏然怔愣住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离暮雪,盯着这个朝思暮想了三年的人,直过了很久,他们才忽的笑了,热泪盈眶地说:“你回来了。” 归小四与洛小五比从前冷硬了许多,磨去了少年气,显得沉稳而端重。似乎在失去离暮雪的三年里,人人都飞速地成长起来了,以致离暮雪回来了,反倒觉得只有自己仍旧停留在三年前。 只是在异境中重复轮回了那么多次,她早已习惯身边事物的改变,甚至……也能坦然地接受离别。 “师姐!” 悬立在无妄峰上的叶重北也看到了底下来人。他飞身往外出来了些,只是手中依旧还虚托着天晷,将离啸山的灵力持续地转化吸收进自己体内。乌发白衣,双眸赤红,眉心灵根金光夹带红芒,显得整个人满是邪气。 “师尊和我等了你许久了!”叶重北对离暮雪喊说道。他似是因离暮雪的归来感到十分高兴,笑得肩背都弯了起来,看起来仿若癫狂。“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人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师姐……”叶重北说着又露出哀伤的神情来,“你不知道这三年来,我有多想你。来,师姐。”他伸手向离暮雪探去,“你进来,以后你我还有师尊,我们永远在一起,可好?” 叶重北的状态不对劲,在场所有人都发现了。归不弃观察着他疯疯癫癫自说自话的样子,对离暮雪道:“他彻底走火入魔了。” 当初叶重北从璇玑洞结束禁足回来之时就已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只是那时候他自己时常用闭关来压制,所以除了越加频繁的头痛之外尚能保持神志清醒。然而此时,离啸山化境阶段的灵力被他强行吸收,已经超过了他的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虽然因为有天晷的助力,他没有爆体而亡,但人却彻底疯魔了。 一个疯子若要达到什么目的,根本不会计较后果。别说玹瑛城界内的平民百姓,就算是整个修真界会因此而毁掉,他也绝不会犹豫。 当初在蜃景秘境,无论如何都应该将天晷夺过来的。 离暮雪感受着身边越发强劲的罡风心想道。 家啊……她眯起了眼睛,回顾前世种种,冷哂着想:他们之间,哪还称得上一声“家人”? 离暮雪将放在芥子空间内的裴子夜的灵识交给归不弃,又将麒麟骨交给洛星渊。然后她沉默了片刻,说道:“我进去。” “师姐!” 离暮雪抬手阻止了众人的劝阻。她仰面望着包裹在电闪雷鸣中的无妄峰,望着手握天晷、凌在空中的神情偏执又期待的叶重北:“既然一切皆因我而起,那便由我来结束吧。” 叶重北还在一声声地唤着她:“师姐,来,快进来。” 离暮雪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他也是这样站在屋门口叫自己,满脸喜悦地说给她准备了惊喜。她疑惑地跟着他进去,然后她看到了漆黑的屋子里,装满了的绚烂的萤火虫。 曾经,叶重北送给了她一场又一场的惊喜。然而最终除了仇恨,他们之间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姐姐,姐姐——”玉云琅挡在了离暮雪身前。“让我替你去吧姐姐。”他笑了一下,张开手臂跟她说,“你看,我如今跟你很像的,这三年来,很多人都把我认成了你。就连叶重北——”他停顿了一下,又接下去:“他把我留在身边,也是因为把我当成了你的替身。” “他已经疯了,姐姐。”玉云琅哀求道,“大家好不容易才盼到你回来,你不能有事。让我替你进去吧好不好?姐姐你相信我,我能做得很好的,我能替你将掌门救出来的。” 圣器天晷,可测天机,可探过去,也可控制时间与生命的流逝。没有人知道若一言不合,在这结界之内,叶重北会做出些什么。失去珍视之人的感觉太痛苦了,玉云琅不想再承担失去离暮雪风险,一丝一毫都不。 “师姐,别进去。”洛星渊也拉住了离暮雪,“我们合力再试一次,会有其他办法。” 大家都拦着离暮雪,不让她靠近眼前的结界。 叶重北在上空看着底下的拉扯,看着这群蝼蚁阻止他们一家团聚,眼中的期待逐渐转为愤恨的怒火。 “都给我滚开!”他骤然爆喝了一声,一掌将围着离暮雪的这些人尽数轰了开去。 蕴含极强灵力的这一掌让众人往后跌飞数丈。殷舒白带着几个天启宗弟子赶到之时,看到的正是他们被叶重北轰开的这一幕。 他飞身往前掠去,一把揽住了玉云琅。 “可有事?”他问他。 玉云琅摇了摇头,满心满眼都扑在前头的离暮雪身上。“姐姐!”他叫了一声,再次想要追过去。 “别过去。”殷舒白拉住了他的手臂。 兴许身处护山大阵内的这些人没有察觉到,但他们一路赶来已经看见了此时的玹瑛城是个什么恐怖的样子。弥漫在山间的灵压在叶重北的驱使之下成了无形的绞杀机器,鸟兽一批又一批地死亡,尸首遍布山道。而笼罩着玹瑛城的天空中,雷电密布成网,一道一道地往下打来,已有把整片山脉都纳入死地的趋势。 而掌控着这一切的,便是此刻被叶重北握在手里的圣器天晷。 若非心系玉云琅的安危,按照殷舒白的个性,他绝对不会冒险进入这个是非之地。叶重北将这一切搅得越乱越好,反正玹瑛城去搬的救兵很快就会到,在此之前,玹瑛城里死的人越多,对他、对天启宗的未来只会越加有利。 后背上的伤口深可见骨,那是几个时辰前在幽暝城,他化身成啸阴岛魔修试图取离暮雪性命之时被冰刃伤到的。他在那之前自以为计划周全,利用玹瑛城与莲华宗之间的龃龉,使的招式是修真界中许多人都识得的“万宗归莲”,无论最后成与不成,都能将嫌疑嫁祸到莲华宗头上。 然而他终归是没有达到他的目的,离暮雪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虽仍是凡人之躯,却拥有了似仙近神的力量。 殷舒白冷着脸握拳看着站在无妄峰下的离暮雪,看着她被狂风吹扬起的头发与衣角,心中默想道: 或许……有些人的命确实硬到连天都收不走吧。 第165章 雪消月碎(十五) 跟他谈感情,跟他谈…… 砭骨的罡风形成风罩, 已经将离暮雪也围了进去。 风声在身后隔开了其他声响,终于,独立的空间内只剩下了叶重北和离暮雪两个人。叶重北一挥袖, 笼罩无妄峰的结界扩张一圈, 倏然挡在了正赶过来的众人面前。 “总算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了,师姐。”叶重北满意地笑了,随即收起手中天晷,从半空中下落到了离暮雪跟前。 他认真地望着离暮雪的脸, 问她道:“这三年, 师姐到哪里去了?我用天晷将蜃景秘境重溯了无数遍,每一个角落我都找遍了, 但就是找不到你。我只能, 我只能——”叶重北抬起双掌举至跟前,仿佛指缝掌心里, 此刻也尽是离暮雪的鲜血。“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听到你被麒麟所杀的噩耗,甚至连你的一片衣角都没法带回来。” “好在,好在如今师姐你回来了!”叶重北扑过去,两手死死地掰着离暮雪的肩头,跟她道,“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师姐,我以前做错了, 我以后会加倍地弥补你的, 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好不好?” “你看——”像是要急切地为自己证明一般,叶重北慌乱地从怀中翻出了两样东西,一张皮纸与一粒串着黑色挂绳的金色石头。“师姐你看,我已经知道神界界门为何而开了, 我知道要如何把握住这场大机缘了。麒麟血,这是麒麟血……”他将石头递到离暮雪面前,“麒麟血我也已经得到了。师姐,我们一起飞升,我们一起成神吧,好不好?” 离暮雪的视线落到叶重北的掌心,看着这粒挂着挂绳的金色石头。 她的眼底一暗。 这是她之前送给玉云琅的挂坠。而同时,它也的确便是麒麟血。只是当初她为了防止它被抢走,所以在施加了障眼法之后,把它交给了最没能力保管它的玉豆芽菜。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她没想到,最终却被叶重北识破了。 叶重北还在自说自话。 “这人真是蠢啊……”他拎起挂绳,将麒麟血石拎到自己眼前。障眼法术被撤去,金色的石头显出了它真实的鲜红模样。“他以为学了师姐你的动作和神态,我就会被他迷惑,真的把他当成你了吗?他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和殷舒白之间的交易,不知道他被安插在我身边,只是想要从我这里取得这份皮纸和天晷吗?” “我早就知道他在盘算什么了,我也知道他脖子上一直挂着的这颗挂坠,其实就是当初在落霞镇第一次遇见麒麟,师姐你得到的那滴麒麟血!” “我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罢了。”叶重北叹道,“他既然甘愿成为师姐你的替身,那我便遂了他的意。至少在我思念你的时候,看到他,我还能当做你从来都不曾离开过。” “你会生我的气吗,师姐?”叶重北说到这里像是才反应过来了,诚惶诚恐地朝离暮雪看去,“我跟他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知道他不是你,我将他安置在身边,只是为了更方便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已。” “师姐,师姐。”叶重北矮下身子央求地望着离暮雪,“你会信我的,是吗?我已经改好了,我不会再犯以前的错误了,你信我,师姐,你要信我!” “够了。”离暮雪淡声打断了叶重北的话。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然而眼底却无情无绪,像是对叶重北剖白的这些话根本无动于衷。她只问他:“我爹呢?你把他怎么样了?”至于他前头所述种种,她一个字都没有提。 叶重北疯狂的表情收敛下来。他疑惑地看着离暮雪,一步步往后退去,然后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为什么不在乎?不对,你不是师姐……那你是谁?你是谁?” “叶重北!”离暮雪甩手将碧雪剑祭了出来,寒声质问道:“我在问你,我爹呢!” 见到离暮雪亮出碧雪剑,叶重北才像是重新清醒了过来,相信眼前的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师姐了。他点着头念叨道:“对,师尊,师姐三年未见师尊了,应该先见见的。” 叶重北抬手在头顶一抹,打开了罩着无妄峰的第二重结界。而离暮雪也是直到此时才看清,原来方才所见的那座悬在半空中的无妄峰只是一重幻象,真正的无妄峰其实早就因轰然漫开的灵压而坠落下来,此时就在她的身前。 “师尊就在里面,我们进去吧,师姐。”叶重北对离暮雪说道,先一步朝无妄峰上的那座院落走了过去。 离暮雪在后面看着叶重北的背影,暗暗握紧了手中碧雪剑。 离啸山居住的这座院落已经塌了一半,离暮雪所熟悉的所有陈设都变了样。她踩着一地断壁残垣跟着叶重北走进去,然后在漏风的床榻之上,她看到了形容枯槁盘腿闭眼而坐的离啸山。 离暮雪几乎不敢认他就是离啸山。 记忆中精神矍铄,自吹“鹤发童颜”的老头整个人小了一圈,消瘦到脸颊都凹了进去。庄重的掌门服饰挂在他身上仿佛只是个装饰,随着风一阵阵吹过,宽大的衣摆发出了空荡荡的声响。 任谁看到他这副模样都会知道,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无力再回天了。 “爹……”离暮雪嘴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缓缓往前走了两步。随后她才像是蓦地惊醒了,朝着床榻疾跑过去,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他,想要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 浑厚的灵力依然还在从离啸山身体里丝丝缕缕释放出来。离暮雪赤红着眼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就像生怕自己多用点力,眼前的她的父亲便会消失掉。 “你做了什么……叶重北,你究竟,做了什么?”离暮雪捏紧了拳,低垂下头咬牙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怎么下得了手?他是你的师尊,是将你教养长大,视你如子的师尊!你怎么敢……将他变成这样?” 冰冷的剑锋倏然疾刺至眼前。叶重北心下一惊,飞快往后点掠而去。苍月剑凭空出现,他抬臂一剑将离暮雪的招式挡了回去。 “师姐为何如此?”叶重北满脸不解地望着离暮雪。 他往她身后望了望离啸山,发问道:“师姐怎会认为是我害了师尊?” 离暮雪提剑而立,发狠盯着叶重北。“你为增长修为,用天晷吸取我爹的灵力为己用。若非你破开师伯师叔们施加在无妄峰上的阵法,我爹又怎会如此刻一般灵力散尽!” “原来师姐在意的是这个啊……”叶重北在听完离暮雪的话后却忽的笑了。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愤怒,向她解释道,“师姐误会我了,我吸取师尊的灵力并非要害他,而是想要救他。” 他像是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一样向离暮雪炫耀着自己的计划。 “师尊本已到了可以飞升的境界,可是他为了多留在人间几年,一直用重重法术压制着自己的灵力。然而那日得知师姐的死讯后,他的灵力不受控地爆散,自我克制的法术成了枷锁,没有人能够替他解开。庄师伯和木师叔他们都说,除了用阵法将灵力封锁在师尊身边进而延缓他的消耗之外,没有其他救他的办法了。” “可是他们忘了,我如今有了天晷!”叶重北兴奋地说道,“天晷可以逆转生命的流逝。虽然以师尊的修为,要用天晷来左右他的生死过于艰难了,但没关系,只要让他的灵力消耗得更多一些,或者只要我更强一下,我就能够做到了,我就能够把师尊留下来了!我们一家人,就没有人会离开了!” “所以你便理所当然地吸取了他的灵力,是么?”离暮雪含恨道,“所以你便让他在灵力耗尽之后,以一个活死人的状态留在这世上,是么?” “难道不好吗?”叶重北却反问道。他向离暮雪展示着自己此时的实力,向离暮雪展示着他如今可以光凭一掌就劈开悬臬山,甚至都不需要用上苍月剑。 “既然师尊的灵力外放出来已经无法被收回,与其浪费,为何不转给我?师姐你看,我如今变得多强啊。哈哈哈哈……你看,多强啊!师姐你不要怕,即便以后师尊不能保护你了,我也有足够的能力护住你们,护住整个玹瑛城。” “你简直……”离暮雪看着叶重北疯魔的表情,看着他为自己幻想中的一切而欢欣鼓舞的模样,眼中的愤怒逐渐被冰冷取代。“你简直,无药可救。” “把我爹的灵力还回来!”离暮雪提剑朝叶重北掠去,翻起一掌轰向他胸口。 碧雪剑冷白的剑锋劈至颈侧,叶重北举剑抵挡,抬手与离暮雪对了一掌,借力飞至屋外。 即便他如今吸收了离啸山的灵力为己用,可在跟离暮雪对上一掌之时,他依旧被震得手臂发麻,半天没没法缓过劲来。 叶重北愕然地望着从里屋缓缓走出来的人,难以置信道:“不可能,短短三年时间,师姐你的修为不可能增长得这么多!” “为何不可能?” 随着离暮雪开口的话,叶重北看着无数虚影从她身后分出,变成提剑的实像将他团团包围起来。 离暮雪左手往身侧一甩五指一屈,空气中水元素骤然凝聚结成巨型冰龙。磅礴灵压自她身上爆开,灵力注入冰龙之内,僵硬的龙身忽的便闪过了粼粼霞光。龙眼中莹蓝光亮迸发,随着一声威严龙吟,由寒冰化身而成的巨龙成了活物,呼啸着窜上天空盘踞在离暮雪头顶,并张口对着叶重北发出了威胁怒吼。 她原本还顾忌着离啸山的安危不想直接对叶重北动手,她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叶重北还有些许人性,不至于伤离啸山到彻底。但她现在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眼前这人早就已经被偏执占据了思想,他早就已经疯了。跟他谈感情,跟他谈人性,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一家人?呵——”离暮雪满脸讥讽地看着叶重北,哂道,“从你选择背叛我、伤害我、利用我的那天起,你我之间就只剩仇敌之恨了。你有什么资格求我原谅你?飞升?成神?你这般败类,便是拿到了麒麟血,也不过是在痴心妄想!” “从前你有天道相助,气运加身,即便犯了再大的错误,最后都能逆风翻盘。但如今,你不再是众人艳羡的气运子了。叶重北——”天空中紫白闪电轰然打过,包围着叶重北的那无数个离暮雪运起剑,一齐开口道,“你要为这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 叶重北蓦然一怔。 就在他抬臂挡住冰身巨龙的冲击时,身边那些离暮雪纷纷向他攻来。她们虽是离暮雪化出的幻象,但一招一式中蕴含的威力却凌厉又真实,杀意俱现,皆奔着他身上命门而来。叶重北竟分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离暮雪! “啊——!” 汹涌的灵压骤然从叶重北身上冲开。身下地面成蛛网状开裂,雷电从云层中劈下来,一道又一道地打在叶重北身侧,将他保护了起来。 雷电沿着地面开裂的纹路劈来,离暮雪神情一凛飞速倒退,挥出剑气升起一道气墙挡住了雷电的攻击。只是她化出的那些幻象受到爆散的灵压冲击而消散,最后几个收拢回她身后,并入她体内。她负剑于身后,手腕一翻一收,将冰身巨龙纳回身旁。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叶重北支起半跪的腿缓缓站起了身,佝着背脊垂着头,耸着肩膀沉声低笑起来。“你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你终究——还是要杀我。” “那就,罢了吧。” 叶重北两臂抬起在身前交错一挥,空中雷电直接连成一张网布向四周。发着金光的天晷从他心口出现升向半空,周围的雷电便被它引了过去。 轰——! 灵力从天晷上爆发,汹涌撞击于护山大阵上。经文流转的冲天金光阵被撞得往四周鼓起,在各个方位坐镇护法的玹瑛城长老们都遭到反噬喷出血来。然而他们只收手了片刻便重新凝神盘腿坐起,再次掐着手诀守好了自己的位置,维持着护山大阵继续运转。 恐怖的灵力受护山大阵所缚无法往四野冲散,便沿着阵盘上的金光柱直冲入天,将云层都冲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花翊白和齐阳真人吴先子带领合欢宗与天启宗弟子并其他门派赶至玹瑛城,只来得及看到天晷开辟出的结界将整座玹瑛城都围了进去,护山大阵成了结界的一部分,里面的人无法再出去,而外面的人也无法再进来。 经文竖着横着连成圈流转在结界上,金色的光芒被暗色的红覆盖,显出了十分妖异的色泽。 各派掌门联手去破此结界,却遭到强大的力道撞开,那打出去的一掌中的力量反而被它吞噬,让他们的手臂都感到一阵麻痹刺痛。 “这是怎么回事?”萍西宗宗主惊愕道。 花翊白望着一眼里头悬在高空持续吸收着雷电的天晷,沉声道:“圣器天晷引来的是皇天后土之力,结界已非人力所能破除。” 第166章 雪消月碎(十六) 或许……真的已经没…… “要是结界不能破, 那里头玹瑛城的所有人,岂不是都只能任由叶重北宰割了?” 顾炘音看到了里头的殷舒白等人,一惊道:“大师兄?真人, 大师兄也在里面!” 吴先子脸色阴沉地应了一声。 “母亲, 请您想想办法。”花迎蕊脸色煞白地恳求花翊白道,“您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离师姐他们。” 结界外的人束手无策之际,离暮雪和叶重北已经交手数个回合。冰龙盘旋着冲击叶重北, 被雷电劈中便散为数万牛芒冰针, 从雷电的间隙当中穿过,再次凝成龙身将他绞缠起来。龙首喷出熊熊烈火, 叶重北用苍月剑抵挡, 剑影飞旋斩断龙身,他借力往后逃出。 天晷积蓄的天雷的能量已经到达极限, 就在叶重北伸手往上一握之时,数道天雷四散劈下来,像是一只多足巨型蜘蛛一般罩在了无妄峰上。 天雷落地后沿着地面裂纹重新聚合,所过之处无不卷起焦黑烟尘。离暮雪旋身而起,甩出碧雪剑化成光影剑阵。剑阵轰然没入地心,万丈火墙平地起,带着削骨的罡风席卷着往外扩散, 化去了天雷强劲的威力。 黄沙在四野弥漫, 将两人的身影遮盖下去。 叶重北正生疑惑, 三尾仙兽便从他脚下地底直冲而出,射影便能将人化石的沙流成合围之势向他刺去。叶重北心下一惊险险躲过,然而还未及动作右肩便是一凉,冷白剑刃洞穿他的肩胛, 让他整个人都被剑中力道掀翻,嘭然坠落地面。 碧雪剑从空中调转方向再次朝他刺来。叶重北眼神发狠,忍着右肩剧痛用力在地上拍下一掌,借力再次跃入半空。 离暮雪飞身握住碧雪剑,凌空踩着冰芒冲向叶重北,双手举剑狠狠朝他头顶劈了过去! 剑身扩张化成巨型剑影,以一个极为强横的力道呼啸而来。空气被剑气劈开,叶重北忍着一瞬间的窒息感并住双掌接了这一剑,将力道扛到了肩上。 苍月剑引着天雷刺向离暮雪,剑光如气刃一般划破她身上衣料,带出殷红血液。天雷一下又一下砸向她闪现过的地方,灵力被焚的焦黑气焰被风吹散。 叶重北挥掌将碧雪剑拍开,看着它在空间中消失,然后对着虚空高喊道:“放弃吧师姐!就算再战下去,你除了白白消耗灵力之外也不可能有其他收获!在天晷控制着的结界内,你注定杀不死我,也斗不过我!” “可我偏不信!” 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离得已经极近。叶重北双眼一眯,就在耳畔空气产生波动的那一刻,他倏然往反方向偏头侧身躲去,右手屈指成爪将天雷引至掌心,用力打在了离暮雪身上。 腹部遭受重击,离暮雪整个人往后跌飞出去,屈膝落地划开地表数十丈才停住。浓稠鲜红的血液淋淋漓漓沿着下巴滴下来,离暮雪咳了一声后揩了揩嘴角,用碧雪剑支着地面再次站起来。 天晷能够逆转生命的流逝,自然也能改变灵力消耗的速度。离暮雪身体恢复的速度已经算是恐怖,尤其是经过了天道的考验之后,她如今虽仍是凡人之身,却也已与仙无异。可即便如此,在这个由天晷控制着的结界之内,她灵力回补的速度依然赶不上流失,以致她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但双手已经脱力,连握紧碧雪剑都艰难。 这便是天晷被称为圣器的原因。拥它在手,哪怕肉-体凡胎也可与神佛一战。 “师姐。”叶重北在天晷之下凌空而立。身上白衣已被血污染透,显得他神情越发可怖。他含恨看着离暮雪,问她:“你果真有如此恨我吗?我为了你规划的这一切,你果真毫不在意吗?你就决意,仍旧要离开我吗!” “比起说恨……”离暮雪吐出涌到喉头的血,笑了一声抬起头来,“我不过已经不在乎你罢了。” 前世经历的那些苦痛的记忆涌上来,离暮雪自嘲地笑着,叹说:“我已经不想在你身上投注一丝一毫的感情与精力了。恨也罢,嫌恶也罢,那都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叶重北,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离暮雪了。从我升为天级根骨的那日起,这六年来你从未真的认识我。正如我从前,从未真正看清过你一样。” “不可能,不可能!”叶重北吼道。他满脸阴鸷地盯着离暮雪,周身狂风骤起,吹得他衣发张扬如同狰狞恶鬼。“你怎么可能不在乎我,你怎么可以不在乎我!我不允许,我不允许!” “我这般深爱着你,我想让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再分离,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你。师姐……”叶重北哀求地对离暮雪道,“你怎么可以如此狠心?你怎么可以如此绝情地说出……你已经不在乎我了?你是骗我的,对吗?你一定是骗我的,对吧?” 他一遍一遍哀声问着,试图从离暮雪的眼中里看出一丝熟悉的情谊来。然而离暮雪却只是那样淡漠地望着他,风声如泣,她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于是叶重北终于绝望地不再询问了。他脸上愤怒又哀伤的表情收敛下来,然后他长叹了一声,扬唇笑了。 “没关系。”他说道。含情的双眼弯起来,眼尾却是血红的,以至于显出浓浓的病态。“只要将你变成和师尊一样,你就没法再从我身边离开了。我们一家人,就能永远都在一起了。” 离暮雪的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叶重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无形的力道骤然钳制住了离暮雪的手脚。天雷隆隆滚在头顶,天晷上面金光乍现,绕着它缠绕起来。离暮雪周身灵力在这一刻被迅速地抽离出去汇入天晷之中,再经由它的净化之后被叶重北吸收入体。 勾蜮见状狐眼一厉,御起数道沙柱击向叶重北。它借力疾奔在沙柱之上,冲天鱼尾直扇叶重北面门。然而虽身为仙兽,它终究也没有逃脱天晷的掌控。鱼尾锐利的尖端在距离叶重北三尺之外便被他挥袖打开。同离暮雪一样,勾蜮也被一双无形的大掌掐住了。它一声厉叫,灵力被天晷抽离而去。 乌云翻涌的天幕彻底黑了下来。 数万年难遇的顶级灵根之人所具有的水火双属性的灵力和离啸山化境阶段的灵力融合,还加上了仙兽勾蜮的仙力,天地间所有的能量都开始以叶重北为中心汇聚。树木与建筑开始从地面剥离,在席卷的狂风中被撕碎碾成齑粉。天雷聚在了叶重北的身上,他的躯干和四肢都闪烁着紫白的闪电,脸上青筋爆现,双眼却被黑雾覆盖。 “啊——!” 排山倒海般恐怖的灵压往周围冲开,叶重北仰天发出一声爆喝,整个人都扭曲变形起来。 人的身体是有承受的极限的,即便有天晷化去了离啸山与离暮雪二人的灵力对叶重北本体的侵害,但他终归只是天级根骨凡人之躯。当初在重伤未愈之下急功近利强行把修为修炼回来,已经造成他灵根受损,如今再不知餍足地吸收他们父女二人的灵力为己用,他的身体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 此时的状态就是他的身体在排斥这些源源不断往他体内送进去的力量了,如若不停止,便只有爆体而亡一个下场。 离暮雪脸色煞白地看着半空中的叶重北鼓胀变幻成各种高矮横长的形状,勾唇扬了一记冷笑。 就在叶重北承受不住想要停止吸取离暮雪的灵力时,离暮雪骤然发狠将所有力量都散了出去。钳制着她手脚的力道被冲溃,连接她与叶重北的那根线断了,从叶重北体内返回天晷的力量无处可去,再次轰然撞进他的身体。 心脉遭此重创,叶重北当即喷出一口血,重重地从空中栽了下来。而天晷也因失去了他的法力加持,缠绕其上的金光倏然消散,不再疯狂吸取天地间的能量了。 笼罩着无妄峰的这第二重结界威力减弱,玉云琅与洛星渊等人联手破开屏障,先后向叶重北攻去。 到了这个时刻,他们已经无法再顾念师兄弟情谊了。眼前这个为了一己执念害了整个师门的丧失人伦良知的人,已经不是他们的大师兄,而是应当被铲除的邪魔。 粗壮藤蔓从地下破土而出,黑蛇一般将叶重北盘起来。叶重北拍地腾空,并指指挥苍月斩断藤蔓根系,片片枝叶如雪花般落下。银白剑光倏忽而过,叶重北被刺得眯了下眼睛,不及反应已见洛星渊分-身成三逼至身前。他运起苍月堪堪挡下,身后却有掌大狂蝶成群振翅扫来;劈剑斩落一片狂蝶并借力掠起,锦光白练又凶狠地挥来,将他生生逼退回去。 叶重北被离暮雪摆了一道后本已气息大乱,再在众人的围攻之下颓势越发明显。眼看他们要合力置他于死地,叶重北神情骤然狠厉。 天晷吸收的万千雷电被他引入体内,叶重北握住这股雷电,将笼罩天幕的整片蛛网天雷狠狠甩到了地面上! 围攻他的所有人都被击飞出去,七零八落地撞上护山大阵后又砸到地上。法器脱手,被强劲的吸力吸至半空,绞成了一团辨不出形状的废品。他们一个个挣扎着站起身,却发现自己的双腿被禁锢住了,让他们无法再动弹分毫。 因用肉身承接雷电,叶重北的右臂筋骨尽断,皮肉已变得一片焦黑。可他像是完全不在意了,左手握着苍月剑支住了摇晃的身体,沉重地呼吸着,扫视这群被禁锢在原地的人,讽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我说过,你们斗不过我的。” “你们都斗不过我。”叶重北仰起头长叹道,“在这世上,唯一能够将我打败的,只有师姐……呵……罢了,我输了。” 叶重北缓缓地合起了眼。他喘匀了气息,最后深望了离暮雪一眼,然后折身拖着一路的血脚印往那座破败不堪的院落里走去。 那里面,还困着灵力将尽意识全无的离啸山。 “爹……” 离暮雪翻身想要追去,然而她方才拼尽全力将周身灵力散去,此时还未恢复过来,才刚坐起便又重重摔了下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叶重北去而复返,将离啸山从里面带了出来。 天晷还悬在空中积蓄着力量,让这个同护山大阵融为一体的结界不至于被外力破开。 叶重北将离啸山安置在了一旁,然后踉跄地走向了另一边,靠着一面倒塌的墙壁瘫坐下来。他仰头望了望这个经文遍布的结界,又望了一眼结界之外,那些包围在玹瑛城上空的正道各派之人。他看到了他们脸上的凝重与愤怒,然后他“嗤”地笑了。 “师姐。”叶重北叫了离暮雪一声,“你我之间,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的?”他问道。“明明我们曾经那么相爱,明明那个时候,一切都很美好。究竟是从哪个时候起,一切都开始错了?” “你说从六年前你升为天级根骨的那日,你便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你了,那你是谁呢?那我认识的那个师姐,她又去哪儿了?”一颗眼泪从叶重北的眼尾滑落下来。他迷茫地看着天空,看着厚厚的积云缓缓卷涌,疲倦地低声说道:“你说,我曾经背叛了你、伤害了你、利用了你,可我自问我只错了那一次而已,你却偏偏再未原谅我。” “师姐……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挽回你了。或许……真的已经没法挽回了吧。你,师尊,我的家,都没法再挽回了。我曾是孤身来到玹瑛城的,最终,我还是得孤身离开……” 似乎到了这一刻,叶重北忽然便清醒了过来。 他长叹了一口气,伸手将天晷从空中取下,翻掌将它收进了体内。随着天晷入体,已经被他吸进去的天地间的能量轰然爆了出来,连带着属于离啸山和离暮雪的灵力也一并丝丝缕缕地被释放出来了。 围绕着离啸山和叶重北二人再次旋起了一个风罩。离暮雪心中一惊喝问道:“叶重北你要做什么!” 她一把抓起手边碧雪剑跃身朝风罩劈去,然而有天晷护体,剑刃就像是劈在了一团虚像之上,除了造成了一丝空气波动之外什么都没有碰到。 兴是因为灵力回拢进自己体内了吧,离暮雪感到体力正在快速恢复。只是任她如何出招,被风罩包裹着的离啸山和叶重北都依然纹丝不动。 四周灵压越来越强,如同最开始被结界隔开的无妄峰上一样。叶重北似乎是正在把离啸山所有的灵力都还回来。 思及此,离暮雪神情倏然一动。她飞快点地远离了风罩一些距离,看着飓风扬起的边缘绕成的是一个圈,上面有金光纹路闪动。圆心被分为二,离啸山和叶重北分坐一边,如同处在太极鱼的阴阳两只眼上。 “换命禁术……”离暮雪喃喃道。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叶重北:“你在这里,布了换命禁术?” 第167章 雪消月碎(十七) 若不破除他加于自身…… 叶重北闻言猝然笑了一声。 “师姐发现得比我预料中要晚许多。”他说道, “这也算是对我的肯定吧。” 话音落,身下阵盘轰然扩张,整座玹瑛城的地面上都显出了同样的纹路。只是同离暮雪曾经画过的不同, 这个圈住整个门派的阵盘上, 赤红光线流转的方向是反过来的。包括看守护山大阵的各位长老在内,所有人都被圈在一个又一个的五芒星阵里,而这些五芒星阵连出线,最终尽数汇聚到叶重北与离啸山的那个风罩。 只有离暮雪因为身体没有受到禁锢, 此时被隔绝在了术法之外。她脚踩着地面, 但与阵盘之间却隔着一层无形屏障。涟漪般的波纹往远处漾开,她看着一片树叶落到阵盘上, 发出了叮咚的一声轻响, 化作一阵轻烟飘散。 外界的声音好像消失了一瞬,直到赤红的光线沿着阵盘上的纹路完整地连接起来, 所有的声音才再次轰然撞进脑袋。离暮雪被突如其来的飓风打得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整个人被托举而起。腰间双腕缠绕上透明丝线,她咬牙挣扎了几下,却并没有挣脱。只有汹涌的灵力往她体内灌进去,让她的经脉之中再次充盈起来。 “叶重北!” “师姐既然不愿意与我再在一起,那我……便不强求了。”叶重北微笑着望着离暮雪,像是想通了, 脸上偏执又狠戾的神情散去, 浅色的眸中光亮清浅, 带着温柔的缱绻的情谊。“师姐,无论你信不信,我都从未想过要伤害师尊,我只是想要把他留下来, 我只是想要让他再看一看你,我只是不希望他等了你三年,如今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可师尊他却走了……” “师姐,我只是……太害怕会失去你们了……” 叶重北缓缓眨了眨眼,嘴唇轻颤着。那些被他吸收进去的力量虽然不属于他,可是在天晷的作用下,它们也已经跟他自身的灵力融为一体。此时他将它们一丝不留地回释出来,便也把自己的灵力尽数耗散了。 “我小的时候,是因为快活不下去了,所以才被父母送上玹瑛城的。”叶重北说道,“我那个时候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有五个孩子,可偏偏只有我被送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都听话地照顾弟妹,听话地帮父母干活,可他们突然就不要我了。” “我上山的那天刚下过很大的一场雪,我跟着我父亲走了很久很久,走到身体都冻麻了,我才看到山顶那座巍峨的建筑。我的父亲跪在山门外叩拜了好几回,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着空荡荡的阶梯喊着求人收留我。可就在眨了眨眼那么会儿工夫,我就看到一个穿着华服的人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说到这里,叶重北笑了一下,似乎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傻得都有些可爱。“我那时候啊,以为自己见到了神仙。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太蒙了,只顾着呆呆看着来人,连他与我父亲说了些什么都没听到。” “我只记得我那父亲从他手里接过了一袋钱,抹着泪千恩万谢地走了。他往回走了好几步,才像是想起还有一个我,于是又折回来,叮嘱我说以后要好好听话,要有出息,要把玹瑛城当自己家……” “呵……我的家……” 叶重北停顿了好一会儿,像是说累了,要歇一歇才能继续讲。 “师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他看着离暮雪,没有得到她的回答他也没在意,只顾自讲下去:“我记得。” “我都记得。我甚至记得阿青、子夜、不弃、星渊,他们各自来到玹瑛城时是什么样子的。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笨拙地用着自己的方式想要对师姐你好,我以为那不过是师姐弟之间应有的情谊罢了。可是我却忘了,我自己便是在这样一次次地费尽心思中将同门之情变成了爱慕,那又如何能够确认,他们不会同我一样呢?” “罢了,现在说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叶重北望着远处试图冲破禁锢的归不弃与洛星渊,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曾经他们都是互敬互爱的同门师兄弟,但最终都与他成了仇敌。“反正很快,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究竟要做什么!”离暮雪吼道。 “师姐不是也想要救回师尊吗?”叶重北回答。“要冲破师尊加于自身的那些阵法,非同他自身修为相当的力量不可。遍寻这修真界,还能找出另一个人有师尊这般修为实力么?既然没有,那便只有一个办法了——用换命禁术。” 叶重北笑起来。“只要将这里所有人的修为加到一起,锁在师尊灵根上的每一道枷锁都能被冲开。只要解开了那些阵法,那么师尊外散出来的灵力就能收回去,我就能用天晷,让它们都收拢回去。” “你给我住手!”缠绕着腰与手腕的那些丝线松开了,离暮雪劈掌向着地面阵盘打去,厉声道:“用玹瑛城上下三千同门的性命来换自己一个生,你认为他会同意这么做吗?叶重北,我爹不是你,他是修仙正道第一人、玹瑛城掌门,离啸山!” 强劲的力道打在地面,造成了数道沟壑一般的裂痕。然而即便地表再怎么改变,已经运转起来了的禁术阵盘却毫无变化,依旧纹丝不动地定在那里。 “师尊高洁,宁舍生取义也定然不愿伤及同门。但师姐不是也说了么。”叶重北咳了一声,口中无法控制地涌出血来。他已到了强弩之末,灵力将尽,撑不了多久了。“我不是师尊,我做不到师尊那般大义。我最后还是想要自私一回,我想……嗬……我想让师尊,回到师姐你身边。” “师姐不要白费力气了。”叶重北背靠着那半截墙壁,虚眼看着离暮雪不死心地一次次朝阵盘击去。“此阵我布了三年,把我自己的命也算进去了。天晷如今在我身上,此阵便是死环,用外力没法破除的。” “你说无法破便无法破么?”离暮雪握剑直直钉入地心,寒声驳道,“我偏不信邪!”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红蓝的水火二行力量从空中聚拢到碧雪剑中,又沿着地表龟裂的那些蛛网纹路向四周扩散而去。仙兽勾蜮跃入半空厉声高呼一声,随即骤然往地面俯冲下来。庞大的身躯轰然化成黄沙没入地心,整座山头忽然轰隆隆地震颤起来。 被结界挡在外头的正道各派之人皆看着在地表震动之后,温厚的黄褐色土行之力从四方山脉汇聚而来,从结界中穿透而过汇进了离暮雪手中的剑里。 她眉心纯白耀眼的灵根迸发出了极强的光芒,黑色的狂风席卷中,众人看到了她脸上不屈的凶狠的表情。 “既然是借天地之力开辟出来的结界,是用人力无法破除的阵法,那我便用更强的力量来破!” 离暮雪伸手握住剑刃,殷红的血液沿着剑身流下去,淌进地面上已经被水火土三行力量充斥的裂痕里,一个与叶重北所布禁术阵盘一模一样的大型阵盘轰然盖在了整个玹瑛城上。 “来啊——!” 随着她一声爆喝,她浑身澎湃的灵力尽数沿着剑锋所指的方向涌了过去。猩红的血丝绕在阵盘之上,整个阵盘骤然发出了刺目的强光。纯白的灵力光点飞散到空中,离暮雪仰头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号,周身经脉都在身上显出了形。 血红的,正闪着被焚烧的火光。 “雪儿快住手!” “姐姐/师姐不要!” 被天晷控制着的玹瑛城众人目眦尽裂地喊道。 “雪儿……”花翊白负在身前的手猛地一颤,已经知道离暮雪要做什么了。 既然叶重北布下的阵法是个死环,一旦开启就无法由外力破除,那么唯一的办法便只能是让它自行溃散。离暮雪此时叠加了一个相同的阵盘在其上,便是要用组成这世间万物的最基础也最强大的五行之力来盖过天晷借来的皇天后土之力。两强相遇弱者消,它是想要用这个新的法阵去抵消叶重北布的换命大阵! 吴先子哼笑一声,即便是多年来视玹瑛城众弟子为眼中钉,此时也不禁感慨道:“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具这般魄力之人。” 身负顶级灵根、万里无一的水火双属性,换做任何人都定当以保全自身为重,也就只有离暮雪敢以自身献祭,去完成一场“不信邪”。 水火土三行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入阵盘之中,而随着离暮雪周身精血淌过,点点莹绿也从四野飘出,众人手中本命灵器发出银白光亮。金木二行的力量受到另三行的召唤,同时汇聚到了离暮雪手里去。 五行融合,霞光轰然从阵盘上冲天而起。无论是结界内还是结界外的所有人都在这阵冲击之下衣发倒飞,甚至无法稳住身形。 五行的力量冲散了结界中天地的能量,经文遍布的结界外罩嘭然炸毁。巨大的五色光束流冲入天空,将层云尽数冲开,刺目的纯白光亮笼罩下来,让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而叶重北布下的换命大阵也在这一刻湮灭了它邪异的暗红的光,五芒星连接着的那根线断了,被禁锢在原地不能动弹的玹瑛城众人恢复了行动能力。 几乎是同一时间,结界之外的正道各派往玹瑛城内冲进来时,玉云琅的竹剑也刺进了叶重北的心口。 甚至历来以出剑之快闻名的洛星渊都比他慢了一步。 “这一剑——”玉云琅阴沉着脸盯着叶重北的眼睛,用力将竹剑往对方胸口按进去,一字一顿道,“在三年前你夺走本属于我姐姐的一切时,我就该补给你了。” 粘稠的血液从叶重北口中涌出来。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玉云琅的眼睛,看着他眼底清晰的憎恨。然后他笑了一下,像是目的达到了一般,露出了一丝释怀的笑。 垂在身侧的左手二指微微一动。 “不好!” 换命的阵法还没有完全消失。就在察觉到不妙的人喊出这一声时,围绕着叶重北与离啸山的那个阵盘再次运转起来。叶重北和玉云琅的身侧竖起了一道光墙,将他们二人死死地锁在了里面。 “豆芽菜——唔……” “离师姐!” 离暮雪浑身气血在方才几乎耗尽。 她被花迎蕊搀扶着想再次朝叶重北杀去,然而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已有一人率先提剑刺向了阵中。只是很可惜,他的剑锋在触碰到锁着叶玉二人的光墙时被猛地弹了回来,连带着他自己也被这股大力掀飞,重重摔落到众人跟前。 “大师兄!” 天启宗弟子惊声喊道。 “重北,事到如今你还想做什么!”木喻霖痛心疾首地喊问道。光墙中的那人曾经是他们玹瑛城最令人骄傲的弟子,然而如今,却成了为害宗门的祸首。“即使再执着下去,你师尊也不会回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大师兄!”其他弟子也悲哀地向他劝道,“你收手吧。” 师尊……不会回来了吗…… 叶重北听着他们的话发散地想着。 “不……还有一个办法……”他低喃着自语道。还有一个办法。 “你要干什么!”玉云琅寒着脸想抽回竹剑,然而就在叶重北开启这最后的法阵后,他就像被牢牢吸在了对方身边一样,哪怕他用尽了全力都没法从这堵光墙之中逃离出去。 挂在他脖子上的那粒金色的挂坠正发着与光墙相同的光。 叶重北的视线落在上面,讽笑着反问道:“戴了这么久……你就没有发现,你的这根挂坠早已被我换了么?” 他拼尽了最后的力气抓住了洞穿自己胸口的竹剑,双眼直逼近玉云琅的脸,语气阴狠地对他道:“你以为只有你恨我么?你呆在我身边的这一年,我无数次想过要杀了你……不,在更早之前,我就已经恨不得要了你的命!我跟师姐的所有矛盾,都是在遇见你之后出现的。你凭什么——” 叶重北死死地按着竹剑,不给玉云琅一丝一毫退离的机会。“你凭什么能够代替我呆在师姐身边?你凭什么,敢管她叫‘姐姐’?你不过就是半路被师姐捡回来的一个没有丁点修为的废物罢了,你凭什么,也敢替师姐来讨公道?” “就凭你体内带着的魅骨么?” “呵……”叶重北笑了一声。他转头望向人群前列的殷舒白,淡声道:“我与他相较多年,你以为,我一点都猜不透他在盘算些什么吗?你们俩不是达成了交易么?你装成师姐的样子来到我身边,替他寻取他想要的东西。但大概你们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吧?你们之间,真的还单纯地只是交易么?” “这一年,你在修真界声名俱毁。‘叛徒’、‘禁奴’这样的骂声听在他殷舒白的耳朵里,不知道又是什么滋味。”叶重北冷哂着将目光收回重新放到玉云琅脸上。“是你们自己给了我这个一石二鸟的机会。我便是要让师姐看看,她倾心栽培的你,究竟是怎样下作的一个玩意儿;我也要让殷舒白尝一尝,因一念之差痛失所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说完这番话似是花光了叶重北所有的力气。 他松开了竹剑向后倒去,望向跟自己同处于法阵中的离啸山。 “以师尊如今的身体状态,他已经无法回拢灵力了。若不破除他加于自身的禁锢,唯一的办法便只有替他更换根骨。然而他的修为本已至化境,用寻常之法、寻常根骨,如何能够撑得起他这一身修为?除非,是这世上最罕见,最适合修炼的根骨……” “师姐的顶级灵根,或者,你的魅骨。” 第168章 雪消月碎(十八·完) 这天下,终究是…… 玉云琅闻言蓦地一怔。 他已经知道叶重北此刻将他圈禁在光墙之内是为了什么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为师姐做些什么吗?”叶重北虚弱地合了下眼, “如今正是你报答她的最好机会。” “修真界内人人都在唾弃你,你继续留在师姐身边,只会成为她、成为玹瑛城的耻辱。师姐今后……是要登上最耀眼的那个位置的, 她的身上不能有任何污点, 她身边的人也都得是干干净净,光明磊落。她今后要用的人,必定不能有任何苟且之处。所以她的身边不能有我,也不能有你。” “若你果真将师姐当成你的姐姐, 你就该知道要怎么做。” “我累了……” 叶重北朝离暮雪望过去, 看着对方的身影在视野中逐渐模糊下来。 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少时与她初见的那一天。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乘在木喻霖做了哄她玩的木头大鹏鸟上, 在许多仙鹤与孔雀的相伴之下笑着从空中下落下来。 师尊让他称她“师姐”, 他听话地叫了。然后小女孩甜甜地笑应了,对他说:“以后我们一起玩吧。” 叶重北笑了。 他闭上了眼睛, 张了张口回答:“好……” 苍月剑“哐当”置中断裂。剑修身殒,本命剑断。剑柄上鲜红的玉穗掉落地面,如同一滩刺眼的血。 曾经,剑与剑穗都是一对。但如今却只剩下了一柄孤零零的剑,和另一个孤零零的剑穗。 组合不到一块了。 “重北!”/“大师兄!” 玹瑛城众人恸呼道。 离暮雪看着叶重北的手滑落地面,看着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有一瞬间,她的心像是空了一下。那种感觉不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不是心病消除的轻松, 也不是失去手足亲友的哀痛, 就是一种很深很深的空虚,让她就那样看着他脸上最后定格的那点笑意,好半天都失去了反应。 她只是又跟自己强调了一遍: 哦,叶重北……他死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 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了。 半跪在叶重北跟前的玉云琅也是这样想的。 他想着:叶重北死了。我终于,替姐姐报仇了…… 可是掌门还没有醒过来。 玉云琅慢慢站起了身,转头朝阵盘另一边的离啸山看去。他看着他枯槁的容貌,想象着当初甫进玹瑛城时见到的这巍峨大派的掌门人是什么模样的。 他还记得离啸山笑眯眯地叫着“宝贝女儿”时,他姐姐离暮雪是怎样表面上满脸嫌弃,背地里却又会无奈发笑。 那是姐姐的父亲。玉云琅心道。无论如何,自己都应该救他。 天晷从叶重北体内跌出。玉云琅垂眸将它一扫,还未作反应,光墙之外的便有人哑声喊他:“云琅——” 玉云琅回身去看,淡漠的视线落到殷舒白紧绷的神情之上。他看着殷舒白向他伸出手,无声地开口与他道:「……出来。」 玉云琅眼底露出了两分黯然。 “云琅,你快出来!”林苍陆和陶蓁也对他喊道,“大师兄去世,天晷此刻已经是无主之物。你只要引灵根之血滴入,就可以用它解开阵法了!” “还傻着干什么!快出来啊!” “不行啊。”玉云琅却这样回答。他摇了摇头,蹲下去捡起了掉在脚边的天晷,轻叹了一声后转头朝他们望去,温声道:“如果解开了阵法,掌门的灵力就会四散开来,那他会死的。” “豆芽菜……” “姐姐。”玉云琅向离暮雪看去,看着她苍白的微微颤抖的唇,和她眼里的难以置信。然后他弯起眼跟她笑了,说:“我很高兴,我终于找到一件可以为你做的真正有用的事了。” “叶重北说得没错,我已经是个声名狼藉的罪人了,我这样的妖孽、祸害,不应该留在你身边的。如果我这条命到了最后还能提供一些价值的话,对我来说是一件幸事。”玉云琅以掌风为刃划开了眉心灵根,将精血滴进了天晷里。随着灵根之血入内,天晷再次发出了明亮的金光。 “就让我来救掌门回来吧。” 话音落,他口中念起法决,一把将天晷抛向了空中。 阵盘的边缘狂风乍起,光墙倏然从里面漫开定在了阵盘外圈。天晷上的金光一圈圈缠绕起来,跟光墙连在一起,将整个阵盘都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暖光。 玉云琅仰面张开双臂,在天晷的吸力下整个人御风而起,然后定在了距离它三尺之间。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两臂骤然用力,紫色雾气自他体内轰地四散出来。 “啊——” 刹那间的强烈的剧痛让玉云琅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嘶叫。就在浓重的紫雾最中心,一截发着微光的骨头从他心口处现了出来。 “不要……豆芽菜不要!” 见到魅骨被玉云琅生生从体内剥离而出的刹那,离暮雪飞身向着法阵探去。强劲掌风劈中边缘光墙,让上面明亮的金光倏然湮灭了片刻。 只是很快光墙便再次显现了,离暮雪劈过去的那一掌中的力道从劈中的地方返回来,撞回她的掌心让她嘭然往后跌飞出去,正正撞在随后而来的殷舒白的身上。 两人一同摔落地面,心脉受损,再无法御出第二招来。 “姐姐忘了吗?”玉云琅冷汗淋漓地张臂悬在半空中,努力扯出了一个微笑。“由天晷控制着的换命阵法,是一个死环。姐姐此刻还未将身体的亏损养补回来,无法再借一回五行之力了。”他像是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得意地说道:“姐姐,你不能阻止我了。你看,我也能做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呢。” 陶蓁和林苍陆带着哭腔喊他:“云琅……”却再说不出接下去的话。 “蠢货,这个蠢货!”花迎蕊愤愤咬牙骂道,眼眶却也没忍住红了起来。 “豆芽菜。”离暮雪隔着光墙把手朝空中伸去,尽量地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尽量地克制着心头这股难以抑制的悲伤。她颤声地跟玉云琅道:“听话,停下来。” 玉云琅从未见过离暮雪这般温柔的样子。温柔地挂着笑,温柔地……湿润着眼角。 他心想:原来姐姐她也是会哭的。她原来……也有这般舍不得我呢。 可是他最终依旧狠心摇了摇头拒绝了。“对不起姐姐,我这一次不能听你的话了。你就让我……报答你这一回吧。” 带着红紫色光芒的细长的骨头上升着悬在了天晷之上。在天晷金光的环绕之下,它上面妖异的气息被剥离,慢慢地显出纯白温润的色泽来。而随着魅骨被净化,玉云琅的浑身也不自主地沁出血来,将他的一身雪衣染成了刺目的红。 “姐姐……”玉云琅噙着眼泪笑着,不舍地望着光墙之外的离暮雪。“对不起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一声‘对不起’,我已经欠了你很久很久了……我总觉得,我活这一世,就是为了来将这句欠你的道歉还给你的……” “姐姐不必替我难过的。”玉云琅想要将离暮雪眼角的那点湿痕抹去,可是当他伸手朝光墙触去,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消散了。他只能虚虚地将手掌贴在光墙内,贴在他看到的离暮雪的影像上。“如果不是姐姐当初在女鬼小鱼手中救下我,我早就已经死了,又怎么能够多活这几年呢?” “我如今也尝过当小少爷的滋味了,成为了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强者,有了家,也有了这许多的好朋友,我觉得,我已经赚了……足够了……” “豆芽菜……” 魅骨上的妖力被完全驱散,山脉中所有的飞鸟与蝴蝶都被这弥漫四周的气息吸引而聚拢了过来。玉云琅的身体在这一刻变得极为轻盈,无数莹光从他身上出现,点点往空中飞去,化成了满天幕的繁星。 “姐姐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我一直都骗了你。我其实从始至终都知道你就是我要等的人,能帮我改变命数的天选气运子,我一直都知道那是你。当年,那仙长告诉我会在十八岁时遇到拯救我的人,我原本真的认为他会是叶重北。可是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后来发生的事,我梦到带我走上坦途的人不是叶重北,而是你。”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确定……遇见你的时候,我又被你冷冰冰的气场吓到了,一直到我梦境中的一切都陆续发生,我才相信那原来不是梦,而是一个预言。” “姐姐,我不舍得……”晶莹的眼泪从玉云琅眼中坠落下来。他凝望着离暮雪,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永远刻到记忆里。“我还想永远永远跟着你,我还想看着你走到从来没有人到过的那个高度,我还不想走……” “姐姐……谢谢你……”玉云琅合起了眼睛,“还有,对不起……” 风倏然而过,他的脸庞化作团聚的莹光,轰然飘散而去。 “云琅!” “玉师弟!” “豆芽菜!” 在看到玉云琅消失的那一刻,殷舒白觉得自己的身体轰地一下空了。他大睁着眼,脸色煞白地朝前跑去,却在半道上被吴先子拎住衣襟拖了回来一掌打回了天启宗弟子的队伍里。 “糊涂东西!”吴先子怒喝道,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像是恨不得当场一掌劈死他。 当初殷舒白向他陈述自己的计划时,吴先子权当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罢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兜兜转转,最终殷舒白竟是把自己输了进去。 殷舒白整个人瘫在天启宗众弟子的搀扶里。他像是完全听不见吴先子的怒骂了,也听不见身边众人焦急的呼唤。他只是怔愣地看着光墙中的那些莹光往四野散尽,赤红的双眼里,泪水忽的便掉了下来。 他愣了很久,随后他方自嘲地笑了下,低喃出声道:“原来……终究是叶重北赢了……” 灵魂飘散的光亮是不受阵法束缚的。 离暮雪伸手接住了那点微弱的光芒,看着它在自己掌心里明灭闪烁了几下后彻底消失,然后她抬头看去。 泪眼朦胧中,她看着那些彩色的飞鸟振翅发出清啼,看着翩跹的蝴蝶抖动双翼撒下斑斓的荧粉。 「哇,姐姐,这真好看呐!」 你看,豆芽菜。离暮雪心道。这是你最爱看的美景…… 她睫毛轻颤着合上了眼,叹说: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从未怨过你。” “大家快看!离掌门!离掌门有反应了!” 就在玉云琅灵魂散尽的那一刻,悬在天晷上的净化完成的魅骨也骤然没进了离啸山的身体里。枯瘦的身子蓦地震了一下,阵法中的暖光以他为中心开始旋转。阵法边缘的纹路上,金色的光芒倏忽闪过,透明的光墙碎裂,金色碎片和着暖光一起,被强劲的吸力席卷着将离啸山包裹了起来。 众人只感觉到阵法之中的磅礴的灵力轰然爆开了一瞬,随即又急速收拢回去。悬在空中的天晷在巨大的冲击之中抖动,但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撒下金色光线。这些金色光线缠绕在离啸山的身上,让盘腿而坐的他看起来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尊古老的佛。 狂风掀起了众人的衣发。花翊白神情严肃地看着正在回收灵力的离啸山,淡声道:“替换根骨,浴血重生。他到底是做到了。” 叶重北。 如若不是走上了歧途,以这般心思和手段,他当能有一个无法限量的未来。 “爹……” 离暮雪顶着砭骨般的风力踉跄着朝离啸山走过去。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狂风中心的她的父亲,哪怕风过形成气刃划过她身,她浑身都沁出伤痕,她也没有停下脚步。 阵法已经消失了。没有光墙的阻隔,这段短短的路程虽然走了很久,但离暮雪最终还是走到了离啸山的身边。 她放下了手中碧雪剑,轻轻把手掌搁到了离啸山的膝头。“爹。”她又唤了他一声,“我回来了。” 耳畔都是呼啸的风声,离啸山与离暮雪父女二人仿佛存在于一个独立的空间内,身后众人都不再与他们有关。离啸山身上笼罩着一层莹润的微芒,显得他朦胧又虚幻。 就好像,他马上就要羽化而去一样。 所有散在外面的灵力都已经收回了他的体内。只是周围盘旋的风却没有止,天晷上缠绕的金光明明灭灭,如同正在被其他力量所抵抗,让它不能停止运转。 离啸山缓缓睁开了眼。混浊的双眼盯着身前的离暮雪看了许久才逐渐清明起来,然后他温柔地笑了,开口叫她:“宝贝女儿。” 离暮雪积蓄了许久的泪水倏然落了下来。 几世积攒的所有委屈和悲伤在听到这声“宝贝女儿”的时候得到了释放,离暮雪扑进了离啸山怀里,紧紧抱着他号哭着,对他道:“我以为你再也不会醒了……我以为我再也没有家了……” “怎么会呢?”离啸山伸手拍着她的背脊,温声安抚道,“爹爹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如果不看一看你,不看到你好好的,又怎么能放心地离开?” “这一路来,你很努力,很辛苦了,对吧?”离啸山抚着离暮雪的发顶,眼中又欣慰又不舍,“爹爹都知道的。爹爹知道你看似柔弱,但其实一直都是个很坚强的孩子。看到你成长到如今这样,爹爹很骄傲。雪儿,你以后会变得很好,会变得比爹爹、比祖师爷都要更好,你会达到从来没有人达到过的高度。无论那个时候爹爹在哪里,你要相信,爹爹都会一直看着你,护着你。” “雪儿……今后爹爹就把玹瑛城交给你了。你答应爹爹,一定能把它守好的,对吗?” 离暮雪靠在离啸山的肩膀,痛哭着闭住眼睛点了点头。 “那就好。”离啸山叹笑了一声。 随即,笼罩着他的莹光骤然变亮。离啸山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直到离暮雪再也触碰不到他。 “爹……” 天晷在半空中震颤不息,上面缠绕的金光停滞了一瞬,随后忽然以反方向急速飞旋起来。 纯白莹润的一节骨头从离啸山心口浮现,那是玉云琅舍了自己性命剥离出来以换他生的魅骨。 正如之前叶重北与离暮雪说的那样,正道第一大派玹瑛城掌门人离啸山,宁舍身取义也绝对不愿接受他人舍命以换自己一生。所以他抵抗着天晷的意志,在羽化而去的那一刻将魅骨从肉身里重新剥离了出来。 所以离暮雪从等到离啸山睁眼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准备好了要诀别。 她看着这节只有手指般长度的骨头落到自己手心,眼泪啪嗒砸到了其上。 “师兄……” “掌门师兄……” 庄濯、冬沂、木喻霖及玹瑛城众长老带领所有弟子围到了离啸山身边。哪怕如今年过数百历经无数回生死别离,他们看着已经变成虚像的离啸山,依然还是红了眼眶。 “师兄,师弟。”离啸山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缓缓合了合眼叮嘱说:“以后玹瑛城和雪儿,便都拜托你们了。” “玹瑛城众弟子听令!” 三千弟子闻言对着掌门的虚像跪拜下去。 “从今日起,离暮雪便是我玹瑛城第八十一代掌门!望众弟子行掌门令,以守护苍生为己任,将我正道之义发扬光大!” “是!” 山呼海啸的应誓声响彻四方山脉。 话音尽,玹瑛城第八十代掌门离啸山的虚像随风而逝。 风萧萧兮。 正道各派的掌门人看着在战后满目疮痍中自玹瑛城众人之前缓缓站立起来的背影,看着她瘦削背脊带着的刚强与坚毅,心道: 这天下,终究是要看她的了。 第169章 . [最新] 尾声 山海俱平。 十年后。 玹瑛城重建, 众弟子在离暮雪的带领下于人界各处斩妖除魔,将正道之义广布人间,所过之处无不歌颂赞扬。对寻常百姓而言, 他们不在乎什么修真界第一还是第二大派, 只要能守护他们安逸富足的日子,那就是值得他们敬仰甚至烧香火的对象。 魔域十二境许多都换了新的境主,听说只有地处边陲守着人魔两界界门的幽暝城依然还奉着曾经的境主萧寂。只是在这十年间没有人再见过他出现,也不知道传言究竟有没有假。 麒麟在两年前渡劫, 比众人预料的足足迟了十一年。当然有对得道飞升志在必得的门派不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集合起来去抢夺这场机缘。 十年前,叶重北手中的那张记录着与麒麟渡劫有关的线索的皮纸被天启宗拿到了。也是他们召集了那些门派一起去与麒麟一战, 等着麒麟挨过渡劫天雷神格还未完全塑成的时刻取它之血。 然而最终自是以失败告终的。 天启宗大弟子殷舒白在期间战死, 死的时候仰面望着天空说着什么话,表情却很释然, 仿佛得到了解脱。后来听大家说,他当时喃喃念叨的那句话是:“十年了……你终于来见我了。” 不过没有人知道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于是这句话便也被当做了杜撰,大家听过就忘了。 再后来,四海安定,修真界正邪两道守着自己的地界互不相扰,人世间一片祥和。 步燕青结束了多年的征战后回到皇城, 给玹瑛城寄来了一封信。 信是其他人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不成型, 光看到起头的“师姐”二字就已经叫人看得眼疼。只不过离暮雪虽然全程皱着眉,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将它看完了,然后低低笑了一声,轻说:“他倒是终于找到弄丢的人了。” “什么人啊?”一个童稚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语气中尽是八卦。 离暮雪眉梢一挑回头,看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小男孩从桃花树上探下脑袋来。 她如今居住在无妄峰,只是没施法将它再升到空中去,维持着它坠在地面的那个状态,然后在周围种了一大片的桃花。就住在地面上好了啊,她又不是庄濯木喻霖这些老头,享受什么游离人外的清高? 听了小男孩的问话,离暮雪伸手往他肩上一拎,甩手就扔到了后头勾蜮的背上。“同你无关。”她冷冷道。 穿着一身蓬盈黄衣的小男孩撞进仙兽雪白的长毛里,如同一朵黄槐花落入积雪,差点被淹没。他扒拉着勾蜮背上的毛翻身坐起来,憋着嘴委屈地盯着离暮雪看,眼尾泪痣鲜红,看起来要哭不哭的,无辜又可怜。 偏偏离暮雪又是个冷心冷情的无情制冷机,丝毫不为他的这副表情所动。只缓缓将信纸折好了,然后跟他道:“今日陶蓁与林苍陆都下山办事去了。你若不愿意修习,便去你四师叔的丹房帮忙。正好洛小五从魍魉谷带了新的药材来,丹房里缺人手。” 听到要让他去丹房,小男孩整个人都是一寒,满脸抗拒地往后退去:“我不去!” 四师叔本来就吓人,好好的丹房被他整得像是鬼屋一样。再说了,魍魉谷送过来的药材又会是什么好东西?他可至今都还没忘记他们上次送来了两大箱子的药材,那个叫十吾的矮个师叔笑眯眯告诉他这里面都是好宝贝。他满心好奇地跟去丹房看,结果箱子一打开,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全是铜铃那么大的蛇眼珠子,把他吓得足足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不去,打死都不去! “就这点胆子。”离暮雪嗤了一声。“既不愿去丹房,便滚回屋里画阵法去,不画完一百张不准出来。” “一百张?!”小男孩欲哭无泪,控诉道:“画完一百张我手会废的!” “废了就废了。”离暮雪不耐烦地蹙起了眉,“人都是废物了,还留着手做什么?” “你太凶了,我不要你当师尊了!”小男孩气呼呼地抱紧了勾蜮的脖子,指使它往外飞去,“我要找三师叔评理去!” “你三师叔?”离暮雪好笑挑眉,“那恐怕你被哄着画上两百张还傻乎乎地当他是为了你好。”她两指一绕,对着勾蜮厉声命令道:“还不回来!” 勾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总迷迷糊糊地会听小男孩的指挥,直到被离暮雪呵斥了才感到不爽,纵身往上一跃便调转方向冲回了桃花林里。 “诶诶诶——救命啊——!” 因勾蜮大力转身,小男孩一下没稳住重心,直直从它背上栽了下去。好在半道上被人拎住了后衣领才不至于摔死在林中。 “师姐因何又与豆芽置气?”裴子夜温声轻笑道,提着小男孩的衣领落入林中,将他放回了地面。“他是灵骨转生,天赋甚高。如今不过还是个孩子,故而贪玩一些。师姐身为师尊,应该对他多些耐心才是。” 自从当上掌门后,离暮雪的修为越发增长得有些恐怖。众位师长们聚在一起时都说,她如今虽为人身,修为实力却早超过了人之所限,恐怕她不到百岁就要羽化飞升,比她父亲离啸山甚至祖师爷都要更快。 他们说着又开始惆怅,要是离暮雪这么快就入了仙界,那岂不是又要开启一次挑选下任掌门的试炼?太虚镜都还没完全修好呢! 只不过裴子夜却觉得师姐虽然修为日长,但这心性却越发像个孩子了。 叫人看着无奈又甚觉可爱。 “师尊?”离暮雪闻言哂道,“他方才已经说了,要改投你门下。”她隔空在小男孩背上推了一把,把他推向了裴子夜,“送你了,带走吧。” 小男孩平常总抱怨离暮雪对他不好,那么多好听的名字不给他取,偏偏要让他叫“豆芽”。可真当离暮雪说不要他了,他又满脸都是受伤,泪盈盈地挨回了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放了。 裴子夜看着他们这副“师徒情深”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 山下,洛星渊又带着魍魉谷的人吭哧吭哧沿着万道阶梯送药材上来,再往下,是曹潜带着两个弟子迎向远来做客的花迎蕊与顾炘音等人。 山海俱平。 青阳镇中酿酒的香味飘起,今年的“醉春风”定然甜香如饴。 (全文完)